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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球场的林荫小道漆黑一片,这一带很多酒店和体育馆,入夜后也热闹非凡,城市灯光被建筑的边缘切割成一片一片的,附近隐约传来游客和学生们的谈笑。
闷油瓶拢共就说了两个字,看着他老神在在的样子,我猜想他的耐心可能看起来没有那么好。
对于当下这一状况,我竟意外的心平气和:我是本地人,打一开始就认出他带我走的不是回去的路,我相信他不会无故谋害我,所以他的目标肯定是那些从我们进入杭州地界就潜伏在暗处的家伙。
过了半分钟左右,黑暗中陆续走出来七八个人,其中一个的脸正巧被远处的微光照到,我立即认出是吃饭时坐在我们斜后桌的那几个客人。都在这等着呢,我心里冷笑一声。连我都能察觉出不对劲来,遑论闷油瓶。
“族长。”这群人恭敬地同闷油瓶行礼。
闷油瓶巍然不动,这些人互看一眼后全都退到边上,中间走出一个外表平平无奇、约莫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朝闷油瓶点了点头,闷油瓶没搭理他,他看向我,“又见面了,吴邪。”虽然他的脸我很陌生,但体态和说话的声音我非常熟悉。
我没作声,张海客叹了口气,主动给我点了支烟,我还是没接,“我没想到你竟然真能做到,还活着回来了。”不愧是脸皮厚的,接连碰了两个钉子也丝毫不感到尴尬,没事人一样继续跟闷油瓶讲话:“族长,很高兴还能再见到您,不论您是否记得我的存在,我都需要向您重新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张海客,您十三岁那年我们一同参加放野,当时还很年幼的您救了我一命,现在我是张家外家,也是张家现存最完整的一支的负责人,我特地来到杭州叨扰您和您的朋友是为了张家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关于这件事我需要和您好好地聊一聊。”
靠边站的其中一个小伙子适时地递给一样他什么东西,“为表诚意,这是外家这些年的账目,您可以先过目一下。”他双手托着将其呈递给闷油瓶。
闷油瓶还是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既没有上手去拿,也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看着张海客那张因为拿不准主意终于有点焦躁的脸,我心里有些幸灾乐祸的好笑。
都说旁观者清,以我对闷油瓶的了解,如果他真不打算听一个人说话,他有很多种拒绝的方式,最直接的就是转身离开。在他的观念里不存在“这会让对方难堪所以不该这么做”这种事情,他的一切行为准则都是以最快达到目的的实用主义为主。
看他稍微软和下来的态度,我知道他没打算真把自己的族人拒之门外,再不济也是有接触的意愿的,不过在意识到以张海客为首的这群张家人完全没有挪窝的打算,甚至还想就地宣讲张家振兴计划草案后,我的头就又开始疼了。
“停一停,停一停。”我上前一步,拦在张海客和闷油瓶中间。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抢占先机,我不打算和过去一样被当做可以无视的边缘人,我这么做了以后,他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朝我看齐,“你们打算就这么站在大街上聊吗?”被这么多张家人一同看着,我还是有点发怵,毕竟之前我在墨脱和这伙人相处得不是很愉快,特别担心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导致哪个脾气暴躁的张家小伙暴起一巴掌把我的脖子和脑袋拍分家。
张海客挑挑眉毛,仿佛在说这有什么问题,我叹气,“亏你还做生意的,难道你从来不看新闻的吗?”
这群张家人个个人高马大的,都是一米八八块腹肌的货,本来就够像黑社会打手了,再加上他们那副神神叨叨又封建得要命的做派,虽然杭州不是北京,没有朝阳区,我仍旧很担心被路过的热心群众当做传销或是聚众闹事的帮派组织给举报到公安局。
张家其他人的死活姑且不论,虽然都是年纪一大把的老僵尸老菜皮了,但考虑到张海客丫能带着这一大票人在香港进行国际贸易,暂且就当他们有合法身份吧。大不了就是张海客多花点钱,再被集体遣返回香港。我担心的是闷油瓶,他身份情况特殊,被带到派出所一看是黑户,首先就要被各种调查,如果再牵扯出当年在广西和陈皮阿四或是当初大规模搜捕“张起灵”的事情,那麻烦可真就大了。
前些年我好不容易把身上的案底洗干净,知道有个清白的身份是多么重要,真不希望在他新身份证办下来以前又节外生枝。
张海客张了张嘴,很明显有别的话要说,我抢在他前面再一次地打断了他,“跟我来。”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张海客神情复杂。
“那不然你找一个?”我摊开手,很无赖地表示这就是我的全部本事了,他有不满的话现在就可以走。
在我的观念里,一个好的谈话地方首先应当安静,其次没有太多来自外界的干扰,我名下的几间铺子需要主持走货,伙计盘主人来人往的,人多耳杂,再加上这么晚了包车过去不方便,我能想到最快捷的办法就是通过大众点评在最近的KTV给他们包个钟点房。
不是说在香港那边开贸易公司么,怎么全都垮着个脸像准备要去刨人祖坟,过去的路上我一直在让他们喜庆一点,就当下班以后公司团建。
钟点房预约两小时起步,我心里估摸着张家那点破事两小时也差不多够讲了,再晚影响我回去睡觉。
过来送套餐里附带的果盘的服务员离开后,包间里就再没有活人说话了,我看了面无表情坐在左侧沙发上的闷油瓶一眼,心说张海客个装逼犯怎么还不识点趣出来说话,难道他真指望他家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族长来段慷慨激昂的开场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包间里气氛愈发沉闷,点歌系统还有前面大屏幕蓝盈盈的光映照得所有人脸色惨白。那群平时恨不得鼻孔朝天的张家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全都缩着脖子跟鹌鹑似的,坐在闷油瓶旁边的那家伙甚至拘谨得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
不过这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是不打算参与他们张家内务的,我站起来准备到外面去等。我自认动作很轻很隐蔽,谁料刚动一下,闷油瓶的目光就隔着好几个人精准地锁定到了我的身上。
他眉毛拧成一个结,我沉吟一下,觉得还是跟他说一声比较好,“我在外面等你。”我揉揉眉心,决定看在这群人多少和闷油瓶沾亲带故的份上好人做到底,“你刚不还有事情要讲吗?”我看着明显在发呆的张海客,好心提醒了一句。
张海客如梦初醒,清清嗓子准备上台发言,我没再继续插手,从后面的门溜了出去。
溜出去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就站在外头的走道上发呆。这地方存在的时间应该很久了,来的时候没仔细看就觉得还行,这会儿听着其他包厢里传出来的隐约的鬼哭狼嚎,很难不注意到墙纸缝隙边缘黑色的污迹和脚下颜色暗沉发黑的红地毯,
一晚上没抽,我手痒心也痒,虽然墙上贴着禁止吸烟的标识,但我看到墙角边缘有很多被踩扁的烟头,显然我不是第一个破坏规矩的。当我给自己来上一根久违了的白沙,霎时间所有的焦躁和愤怒连同耳朵边的噪音一齐消失了。
我站在灯光昏暗的走道上一根接一根地抽,很没公德,不过我毫无愧疚。
有些事情逃避是没有用的,该来它总是会来,比如张家人,再比如……
我气得脸颊发烫。所以说这算什么?一个个看着牛逼轰轰的张家人解决不了自家快被姓汪的围剿干净的破事倒是能够解决我。我差点把命都丢在长白山深处,辛辛苦苦把张起灵从青铜门后接出来,他们倒好,知道先一步跑来杭州等着准备坐收渔翁之利。
抽完了烟,我去洗手间放了个水,然后在盥洗间鞠了一捧水浇到脸上。
镜子里是我自己的脸,不论五官还是那副疲惫的、没出息的衰样我都很熟悉。
张家会感谢你的。我不需要你们的感谢。你把我们从必定走向灭亡的宿命中解救了出来,我们必须要谢谢你。和我没有关系。说吧,你想要什么,我们会尽力满足你的愿望。你知道我的条件。可他毕竟还是我们张家的族长。我说过,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必须要去,不要阻拦我,否则我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吴邪,我不得不承认他没有看错人,你是他遇见过的最特殊的人,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不论你做了多少惊世骇俗的事情,你始终只是一个普通人。你不相信命运,你选择打破张家数千年的传承还有世界运转的规律,你扭曲了他既定的宿命,将所有的东西带入一个不可预知的全新方向,然而作为一个经历太多的过来人,我想要告诉你,很多时候变化同时意味着无穷无尽的未知,你以为自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以为一切都将停留在那个永恒而美好的瞬间,实际上真正的不幸正是从这个地方诞生的。”
说话的人有着和我相同的五官,气质却天差地别。和苦苦支撑还总是需要其他人提醒的我不同,他永远都那么坚定和锐利。
闭嘴。我不想知道。水龙头下冰凉的水流让大脑降温。不论张家的宿命还是持续千年的斗争,我都没有兴趣,我只是想让我的家人、朋友还有我在意的那一个人能够彻底远离旋涡的中心,让他们不必再成为被阴谋推动、操控的棋子。
被三叔欺骗着带入迷局的我因为自身的弱小退让了太多次,如今身后早已是万丈悬崖。
既然不再有退路,那么我自愿拿起屠刀,成为那个满手淋漓鲜血的刽子手。
把他们都杀了,杀光这些自以为能够驱使、玩弄我和他命运的,自诩为天上的神明的牧羊人。
眼前的世界很模糊,睫毛和眼皮糊成一团,我抹了把脸,大口喘气,裤子里的手机在响,我一惊,思绪便被带回了现实世界。
发消息的头像很陌生,是客户还是手下?我还在绞尽脑汁思考这到底是哪一位,“你在哪?”看到备注才想起这居然是闷油瓶。
“还在老地方,晚上水喝多了,出来上了个厕所。”
我边给他回消息边往回走,走到那条过道上时,正巧包间门开了,我以为是张海客或者哪个张家人在里面憋疯了溜出来透风,没料到竟然是闷油瓶。
“出什么事了吗?”我越过他的肩膀试图往里看,难道张家人这么牛逼,敢要他们族长出来跑腿做苦力?我看了他,他也在看我,难道是尿急?想到他晚上也喝了几口啤酒,我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合理,“洗手间的话在……”
闷油瓶惯常显得淡漠眼中浮现出一丝近似于无奈的神色,他摇摇头,“回家。”他走出两步,回过头看我。
我还站在原地。他难道是来跟我道别的?要回张家和张海客一起振兴这一大家子破落户?原则上我是不乐意他和张家再扯上关系的,不过他是自由的……过了几秒钟我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不是他要走,而是要跟我回去。
“他们呢?”我还是很不放心,张海客大张旗鼓整这么多有的没的,这么快就能说完吗?
“都结束了。”我张了张嘴,一句废话都不带,事情讲完了干脆利落,还是真是闷油瓶的风格。
闷油瓶执意要回家,我猜他是嫌弃里头的沙发睡起来不舒服。我长叹,连主角都跟我跑了,看来剩下的人真就只能唱K了,我订包间的本意是想给他们找个清净的说话地方,没料到竟歪打正着回归了本来的用途,为了表达我对张家人晚间娱乐活动的支持,我找服务员点了两瓶洋酒,告诉她就记在里面不知道哪位张先生的账上,然后叫了辆滴滴,把我和闷油瓶送回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