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桌子对面,凯撒莱因哈特露出了愈加令吉尔菲艾斯感到陌生的神情。
[你以为你在用什么立场和我说话,宰相阁下?]莱因哈特抱住自己的手臂,一双冷目锐利地瞪视着红发宰相。屏幕上的内容飞快地回退,待屏幕也消失的一瞬间,凯撒莱因哈特站起身,转身离开桌子。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门外的两个红发很快一大一小地闯入室内。奇斯里保持着推门而入的姿势,尚且在审慎地判断着室内的局势,而艾米尔已经小步跑来,面露关切的同时一脸茫然。吉尔菲艾斯扫了一眼就从他们的状态中搞明白了情况:凯撒下了逐客令。
“莱,陛下……!”吉尔菲艾斯的心也凉了半截。他转向已经只剩下个背影的莱因哈特,为什么,明明已经离他这么近了,他还是要走开?如果说上次纯粹是处于生命威胁之下的后怕和怀柔,这次呢?
[朕不想与卿争辩,这是在浪费时间。]黄金狮的界面又一次在吉尔菲艾斯面前浮现,而这次,吉尔菲艾斯蓦地站起,椅子被这股力道推得翻倒在地,声响之大吓得艾米尔和奇斯里俱是一跳。奇斯里下意识朝宰相冲去,而对方扭身过来,将一把光线枪拍在奇斯里的胸口:“我和陛下单独说几句话。如果我有任何过激行为,我授予你枪毙我的权力,不会有任何反抗。”
宰相的力气是如此之大,把奇斯里都阻退了几步。奇斯里知道这是宰相的逐客令,虽然比起凯撒的逐客令来说等级稍低,但眼下凯撒也并未再授权一个更高级的命令,于是他非常有眼力见的退下了,顺便眼疾手快地抓住艾米尔的衣领,在下一声爆响之前,把小男孩飞快地拉出了房间,带上了门。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而被拽得踉跄几步,余惊未消的艾米尔愣愣地看了一眼房门,里面出奇地安静,他这才想起皇帝早就给他的房间布置了一般指挥席才会使用的遮音力场。
“他们……他们不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吗……?”
面对小男孩夹杂着后怕和关心的天真话语,奇斯里轻轻吐出一口气。作为近卫队队长,为了凯撒的安全,他有许多应该恪守的规矩,其中就包括不向任何人泄露自己对于凯撒私事的意见。但他看了看一脸愁苦,仿佛天都塌了一样的小男孩,大约还是善心占了上风。
“无论关系如何,我想,吵架都是很难避免的。”更何况还是政见上的。
艾米尔抬起脸,似乎有些微惊讶于一向沉默寡言的对方终于搭上自己的话茬,又神色黯然地垂下头说:“但是吵架真的好难过。我曾经和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吵架,感觉那样伤人的话,不管是从我嘴里还是从对方嘴里说出口,事后想想,都让人觉得好伤心。”
奇斯里沉默了,这次不是因为什么规矩。他也神色忧郁地望向房门,突然觉得有点明白了吉尔菲艾斯大公在门口犹豫的理由。
“吵架确实很难过,”奇斯里蹲下身子,用最低的音量小声和艾米尔说道,“但愿意吵架反而是还对关系有所期待的证明吧。不然,完全可以默默忍受着一切,直到最后分道扬镳,这段关系也就结束了。”
艾米尔瞪大眼睛,“陛下不会这样的,对吧!”
奇斯里看着这个皇帝迷弟的反应,一时间心底里觉得有些好笑。但他又不由想起之前凯撒做过的很多意在回避宰相的举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摸摸对方柔软的红发。
“嗯,就让我们相信陛下。”
一门之隔的屋内,情况却和屋外人的愿望相去甚远。听到椅子翻倒的声音,莱因哈特一脸惊讶地回头,却被突然堵上来的一面墙直直逼退。他意识到自己没有靠近那股热源的勇气,在反应过来之前就一直在后退,直到背部抵上了另一面墙。
他气喘吁吁地靠在墙上,满脸的不可置信,惊诧之余又很是恼怒。他不想分辨这股恼怒的来源,于是气冲冲地看向对方。
[你想做什么,吉尔菲艾斯卿?]
全息屏幕模糊了对方的表情。莱因哈特这才发现他一向在意的7厘米差距竟有这么大,让对方真的物理意义上看起来像一堵墙,尤其是离他不到一米的时候。
他以前怎么会认为吉尔菲艾斯实际上无比的安心和可靠呢?
“陛下想要独断专行的时候,臣子想要知悉他这样做的原因,就是这样而已。”宰相声音低沉地说道,“臣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会认为这是在做无意义的争辩,‘浪费时间’一词又缘何得来?”
[独断专行。]皇帝冷冷地笑起来,[吉尔菲艾斯卿,你竟以为我的决策都是我个人的一时兴起,是不是?]
“臣不敢。”
[朕看你是敢得很。]皇帝双手附在背后雪白的墙面,脸色也如同常年见不到阳光的吸血鬼那样呈现无血色的惨白,[你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朕对海尼森发生的一切坏事都有预谋了,那我和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按你所想的认为就好了,吉尔菲艾斯卿!]
后面几个词几乎是顷刻间跳出屏幕。吉尔菲艾斯看出了这其中的言外之意,和那堪称委屈的控诉,眼睛微微地睁大了。像是看破他此刻的动摇,莱因哈特用力一推,吉尔菲艾斯那堵由愤怒和悲伤凝结的墙晃动了一下。金发的凯撒推开了对方,自己则怒气冲冲地站在原地,露出和某个时刻相重合的表情。
[你总是这样……]
吉尔菲艾斯也站在那里。他认出那个表情了,这次是真正的,他们之间未决的争吵的重演。
[别人也就算了,连你也……]
敕令界面反复闪烁,上面的字符被使用者的脑电波冲得七零八落,未成篇的字母在界面上跳动。在这让人心碎的动摇中,吉尔菲艾斯解读出了对方终究没能拼凑出来的话:[……连你也不相信我。]
一股从某个时刻延续而来的委屈击中了他。
相信?吉尔菲艾斯一时间有点儿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个词。是啊,那个时候,我也想相信你。不过,是什么让他不再能首先付出信任了呢,这难道只是他的错吗?
如同越缠越紧的藤蔓,委屈与困惑与由此而生的恼怒紧紧地纠缠住了吉尔菲艾斯。莱因哈特后退几步,好几步,直到退到另一堵墙壁上,他转身抵住那面墙,似是想要借此支撑自己,又或是单纯地想要回避这间房里的某样事物。
又变成这样,又变成这样了,莱因哈特!胃里有东西翻了上来,就像含了一口岩浆,他的喉咙灼烧着,这苦涩的疼痛让这条没用的管状物显得比之前更有存在感。他紧紧地抱住自己,不然他可能会忍不住把这口岩浆吐出来。为什么又在吵架呢,我并不想和他吵架啊……
红色的阴影接近了。
他总是对的,我总是错的……你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吗,吉尔菲艾斯?为我没做过,也并不真的想做的事向你道歉?
莱因哈特衣领上的投影闪个不停,从蓝光变为了红光,似乎整个机体都开始过热了。吉尔菲艾斯望过来的时候才发觉对方状态不对,他轻轻握住莱因哈特的双臂,发现他在轻微地发抖。
“莱因哈特大人……?”他感到手上摸起来很热,撩开已经略微汗湿的额发,才发现对方居然不声不响地发起烧来了。在吉尔菲艾斯摸上他额头的几乎同时,金发的凯撒软绵绵地落下来,吓得吉尔菲艾斯赶紧抱住,脑中警铃大作。他刚想扭头出去叫人,门外一个稚嫩的童声却比他更快地响了起来。
“快来人!陛下晕倒了!”
随着这声呼唤,门外顿时响起了更多声音,先冲进来的是红发的近卫队长,后面紧跟着红发的小侍从,然后是一群近卫兵,其中还有一个不久前来过一次的传令兵。在这片几乎算得上是手忙脚乱的场面中,吉尔菲艾斯发现这里面似乎有个陌生的面孔,一个褐色马尾辫的绿眼睛年轻人,他急匆匆地过来,毫不客气地接过了昏迷的莱因哈特,贴在凯撒的近旁检查他的脖子和衣领。
在未经呼叫的情况下,门外的人就得知了一切,这说明凯撒的体征一直是由这位小侍从监控的。吉尔菲艾斯看着这一切,有一股陌生的愤怒在他的体内流窜。虽然陌生,但心思细腻的吉尔菲艾斯能分辨出来,这其中有多少委屈和恐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我想和他独处如今都这么困难。吉尔菲艾斯有一股冲动,在心里无声地大喊着,明明那里是我的位置!
等一下。吉尔菲艾斯在这股愤怒中突然一个激灵。我为什么会认为那里还有我的位置?难道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正是因为看到莱因哈特大人的身边站着别人,才会……所以莱因哈特大人才躲着我,所以他才要执着于做所有这些我无法理解的事,是这样吗?
吉尔菲艾斯站在原地发愣。他自认为可以无限包容对方,只要对方肯和自己道歉,不,甚至不需要和他道歉,他只需要知道他自己在做的事是何等残忍就行了。但是否这也是他的自作多情?这真的只是“他自己做的事”吗?就像莱因哈特自己说的那样,这些事都不是他的一时兴起,他明明是“有人商量”的,是一系列现实条件和一系列经过反复推敲的决策,是一条无懈可击的逻辑链条,而从来不是什么“一时兴起”的独断专行。
所以他会说和自己争辩是浪费时间。
包括上一次进言也是,他的姿态明明是已经部署好了一切,无论是否有自己参与,不,或许自己不参与更好,这样他按他的预期推进计划还要更顺利。
是啊,他怎么……现在才明白这一点呢?
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从一米再次变成了无限远。难言的沉默在两人之中形成一堵更厚的障壁,直到更多的人涌进来,堵在他和他之间,而吉尔菲艾斯如同洋流中的礁石,一动不动地杵着。
奇斯里尽职地发号施令,一部分负责扶凯撒上床,在准医师艾米尔的指挥下进行基本的退烧处理,另一部分分散在房间里和外面进行警戒,剩下几个和科技部总监埃梅斯特拿着过热的终端回去做检查。安排好了一切,奇斯里握了握手上的光线枪,突然想起还没和这把枪的主人见过,他巡视一圈,甚至走出了门,发现那个温和又偶尔强硬的红发宰相,早已无影无踪。
罗严塔尔双手交握,堪称耐心地等着技术总监的反馈。当然,他的技术总监没有让他等很久,马上带着人过来,向他汇报说,他的终端确实是向整个总督府局域网散发DDoS攻击的源头,因此才会在所有屏蔽器被找出以后仍然无法恢复通讯。
“那么只要清除这个病毒就可以恢复通讯了吗?”
“理论上是的。”金褐色头发的总监助理擦了擦汗,“但目前因为总督府内所有设备与服务器都已经瘫痪,臣等使用着备用的断网的设备才逃过一劫。但如果要清理阁下终端中的病毒,就需要先终止对方的攻击,而终止这种大规模攻击需要足够算力的设备和足够负载的服务器……”
“你是想说我们现在面对的是要有鸡得先有蛋,而生出这个蛋的鸡还未出生,这种程度的悖论咯?”
在罗严塔尔过于锐利的瞪视中,对方低下头来,他身边的技术官员也只能跟着沉默。
“阁下,我们一定尽力……”
“我不想听到这样的说辞。”罗严塔尔神情十分严肃,“你们要明白现在是一个生死存亡的局面。如果我们只能这样被动,对方能用这次静默做出多少文章,诸位名誉受损都还是轻的。万一他们趁着我们无法恢复与费沙的通讯,假借我的名义,发起叛乱的话……”
叛乱!!在场的众人俱是一抖。
“罗严塔尔阁下。”一直沉默着的技术总监抬起头来,深褐色的瞳孔显出了几分深潭般的冷静,“臣有办法,不过……或许比较冒险。”
“如今可不是奢望和平解决的时候。”罗严塔尔威严地说。
“臣明白。不过这个法子最大的冒险之处在于,事关陛下的部署……”
罗严塔尔的黑蓝双眸顷刻间淬得发亮,他站了起来。背后的落地窗临时加封了木板,透出非常有限的光亮,而这些光打在罗严塔尔的桌上和脚边,根本不足以看清他的表情。
“除了沃姆总监以外的人,都回到自己的岗位。”
直到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技术总监二人,面对着落地窗的罗严塔尔才转向了褐色眼睛的男人。“说说你的大冒险吧,沃姆总监。”
“我想阁下也已经猜到了。陛下安排混入商队的商船中,有十余艘搭载了超大型服务器作为通讯基站。”
“你想用它们来均衡负载?”
“正是。”
“技术上有没有什么困难?”
“纯技术层面没有什么困难,但我需要一整个技术部门的人员提供技术支持。也就是说,二十几个人很难悄无声息地从这里出去。”
“而且势必会让敌人察觉,陛下的秘密部署就不再是个秘密了。”
对方点点头,表情称得上凝重。
罗严塔尔陷入沉思。
他作为海尼森总督,海尼森方面战略部署的核心执行人,自然是一早就知道并且亲自配合凯撒在海尼森的秘密行动。也就是说,目前为止,凯撒将超大型服务器放在前往海尼森的商船上这件事,在场所有人里只有他和这位技术总监知道。现在的问题在于,敌人究竟是否早已知悉此事?
如果早已知悉,那么他们显然就等着这次引蛇出洞,再借这次机会大做文章,那么可以想见, 同盟和帝国之间最后一场大战一触即发,而帝国很显然将处于被动的不利位置。如果并不知悉的话……
“沃姆总监。”罗严塔尔一双鹰眼转向沉静的中年男子,“前段时间总督府和费沙通讯的丢包率,还正常吗?”
“一切正常。”技术总监知道这位总督想问些什么,“一星期前,费沙方面出现了异常流量,我们及时处理并封锁了源头地址。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类似的异常流量了。”
“也就是说费沙和我们的通讯没有被监听到,是吗?”
“是的。”
这么说,答案是后者。
罗严塔尔紧皱的眉头总算舒缓了一些。敌人不知道凯撒已经把基站铺在海尼森,那么也不太可能得知凯撒的真实意图。不过,凯撒在与同盟的一系列谈判中步步紧逼,致使海尼森局势现在异常紧张,也能让哪怕最不关心政治的那些人都有如实质地感受到暴风雨前的低压。所以现在海尼森这些“普通市民”才这么容易被煽动。
罗严塔尔漫不经心地往木板的缝隙外扫去。随着记者们的到来,总督府门外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暴徒看见记者到来似乎都收敛了许多,不想把自己的粗鲁暴露在那些摄影机前。罗严塔尔看见被他支去应付记者的副官,抓着一头毛燥的褐发,看起来忍耐力也已经到极限了。
如果目的并不是煽动帝国和同盟战争的话,非要阻断自己通信的理由是什么呢?如果他们并不知道总督府还有后手,那就是他们需要总督府在这段时间内“什么也不能说”。问题在于,记者是肯定会来的,他们的到来就能让总督府“继续说话”,这种等级的突发新闻肯定也都是全程直播……既然如此,他们还费那么大劲阻止总督府和费沙的通讯是为了……
总督府和费沙的通讯?
罗严塔尔瞪大眼睛。
“贝根格伦!”他神情紧张,抓着老式对讲机的话筒低声吼道,“马上找个人顶替你,带上托利斯坦舰长去停机坪,要快!”
“啊?要开托利斯坦!?”
贝根格伦惊讶归惊讶,也没有当面显露出来,只是骂骂咧咧状拉来了他的副官,延续了主副官无言顶班的优良传统,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地下车库。
另一边,凯撒从高热中恢复了一些意识,就马上在艾米尔的忧愁表情中坐了起来,听他昏迷时没能听取的海尼森局势报告。
“接收到来自海尼森方面的新闻快讯,总督府的影像已经公开,目前除了窗户和墙面多处破损,部分人员受到暴徒冲击负伤以外,总督府总体状况良好。”
[罗严塔尔呢?]
莱因哈特半靠在枕头上,柔软的金发散在肩头。尽管由于高烧未退,凯撒脸色惨白,眉心也微微地蹙起,但眼神依然尖锐凌厉,好像病魔永远无法折煞他的意志。
“在接受采访。陛下是否要我打开海尼森广播总台?”
[打开吧。]
画面应声展开,全息屏幕出现在凯撒的面前。黑发异瞳的海尼森总督形容未乱,表情端正肃穆,尽责地守护着帝国门面在敌国首都的形象。
“请问传言您与凯撒政敌之女有染,甚至对她实施强暴,这件事是真的吗?”
“我没有强奸她。”罗严塔尔语气平静,“但她确实怀有我的孩子。”
此言一出,现场传来一片哗然,而收看直播的其他人也都露出震惊的表情,不过凯撒则是转向一边显得很茫然的艾米尔,面上带了一些奇异的笑,[你的课堂医学知识,有没有讲过两性生殖系统?]
“还没有。”艾米尔眨了眨眼睛,“不过孩子这种事……是不是结了婚以后都会有呀?”
[你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吗?]莱因哈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了。那种笑容里面没带多少恶意,却也显得非常俏皮,好像等着看对面出糗一样。
“嗯……就是……结了婚……”艾米尔歪着头绞尽脑汁,也没从记忆中他父母对他讳莫如深的敷衍的回答里挤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还睡了觉。]莱因哈特已经笑得眉眼弯弯,抛出了进一步的提示。艾米尔马上被点通了一样说道:“哦对对,爸爸妈妈在同一张床上睡了一觉!然后就……”
[只是睡了一觉吗?]
“是呀?”艾米尔挠了挠头,“也可能睡了好几次觉?然后……”艾米尔越说越小声,因为对面美丽的凯撒已经仰倒在枕头上,捂着肚子无声地笑了起来。艾米尔涨红了脸,凯撒明显是在说他学艺不精,不过按顺序来的话大概下下周就可以讲到人类的生殖系统了,他不知道的东西到了那时也会知道的。怎么能因为没有学到的知识被笑话呢!艾米尔有点窘迫,而凯撒在笑完以后顺着枕头滑过来,身体没有什么力气,但还是努力摸了摸他的头发。
[别生我的气,好吗?我有点得意忘形了。]
莱因哈特滚烫的手心摸在他的头上。艾米尔抬头望去,凯撒锐利的五官在柔和的表情里显得软化许多。[我没有什么这样……教育孩子的机会,倒总是被当成小孩子……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我故意不告诉你,让你难堪,或许你的老师讲得会比我这种门外汉更好。]
陛下怎么会是小孩子呢?艾米尔露出崇拜的表情。“哪里,陛下明明懂得很多,做决定的时候也很果断很厉害,大家都听您的……”
莱因哈特笑了,但笑容里沾染了许多艾米尔还读不懂的情绪。[不是那样的。不过……谢谢你,艾米尔。]
莱因哈特转回屏幕。他的笑意依然留着,淡淡地擒在唇边。他安静地看着直播,脸上的情绪趋于平缓,直到最后完全沉静,艾米尔再也看不懂他此刻在想些什么。那是一种属于大人的神情。艾米尔想。大人的脑袋里都装着很多事情,有开心的,不开心的,全部堆积在一起,太沉重了,就会显得像这样毫无情绪。
他突然很想念前不久还像个少年一样哈哈大笑的陛下。吉尔菲艾斯阁下也是这么想的吧?
“你们询问的事情都只是网络流言,而有些人,为了这些流言就能找上我的总督府,”罗严塔尔声音低沉但声量很大,话里带上了些讽刺,把艾米尔的注意也吸引了过去,“大闹一通,对我的私事大喊大叫,肆意评判,这难道就是你们自由行星同盟引以为豪的……民主精神?”
现场传来了更嘈杂的声音。
“罗严塔尔总督,如果您只是普通的同盟公民,我们不会过度关注您的私人生活。”记者反应非常地快,“但您是帝国派驻海尼森的代表,您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帝国的国家形象。相信您也认同这一点吧?”
“我承认。”罗严塔尔冷冷地扫视一眼,“既然你提到国家形象,那么以下推断可能会更加尖锐——是否可以认为贵国纵容甚至煽动你们的普通公民,寻衅滋事,意在抹黑帝国的国家形象,最终目的是挑起民众对帝国的不满,破坏和平局面,再度发起战争呢?”
现场沉寂了片刻,然后涌起了更响亮的愤怒声浪。“入侵者!”“滚出去,滚出我们的家!”人潮又开始涌动,记者和摄影师都被推得有些踉跄,总督府卫兵持着枪械维持秩序。莱因哈特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但又显得有几分意料之中,只是遮掩不住眼睛里透出的厌烦情绪。
陛下在想什么呢?艾米尔往莱因哈特那边看去。莱因哈特注意到他的视线,回望过来。[别怕,艾米尔。]
艾米尔眨眨眼睛,这才知道自己刚刚的神情是害怕。
[他们都是一群纸老虎罢了。]莱因哈特像是想到什么,露出没有温度的微笑。几乎同时,画面里的风暴中心也露出了差不多的笑容。
“请诸位稍安勿躁。如果你们真想玩你们的革命游戏,帝国会奉陪到底。不过,无论如何,用构陷别人的私生活来进行挑衅,多少有些落了下乘。还请不要真心地对号入座。”
在场的大部分人终于陷入彻底的沉默。少数几个仍在不依不饶地发出煽动的话语,却再也没有了应声。
[结束了。]莱因哈特淡淡地总结道。
在场的卫兵看看屏幕,又看看凯撒。
[不愧是罗严塔尔。朕没有看错人。]
传令兵看向平静的凯撒。凯撒伸出手,卷弄自己长至肩头的金发。似乎仍在考虑些什么。
[总督府方面还是无法联络上吗?]
“是的。虽然从海尼森方面传来的这些新闻直播来看,总督府方面的屏蔽已经去除,但总督府的通讯频道似乎仍在瘫痪中。”
[科技部那边有什么看法吗?]
“这个……还没去过,是否需要属下去为您问问?”
莱因哈特歪了歪头,[不用了,既然如此,朕亲自叫人来问问就是了。卿今日辛苦了,去休息吧。]
传令兵告退后,绿眼的年轻总监很快站在了凯撒的面前。少年弯腰鞠了一躬,莱因哈特稍微坐了起来,[免礼。朕醒来后就没有看见你,总监原来这么忙碌啊。]
埃梅斯特直起身,脸上出乎莱因哈特意料地带上了一些犹豫。这让莱因哈特分外好奇,是什么能让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立典拉德都露出这副神情。
“陛下。”他又鞠了一躬,莱因哈特哭笑不得,命人给他搬了把椅子,以制止他频繁的行礼。“我……我没有考虑到陛下的病情就为您安装了脑机接口,真的十分抱歉。”
他居然是因为愧疚。莱因哈特在醒来时没见到人,想过很多理由,唯独没想过是这个。
[没什么可道歉的,让你安装也是朕点头同意的。]莱因哈特接过艾米尔递过来的药汤,低头看了一眼,状似毫不在意地喝了一口。埃梅斯特垂头丧气,没有注意到凯撒那一脸因为药太苦而皱成一团的表情,只当陛下又在试探他的忠诚。
“我……我绝对没有故意伤害陛下的意思,我在这之前对陛下的病情真的毫不知情。如果我知道的话……”
[这么说,朕突然发热晕倒,确实和你的脑机接口有关咯?]
莱因哈特本来做好了和对方周旋话术的准备,但对方确实直接非常坦诚地和盘托出,顺利得让他都有点惊讶,后面才反应过来,这位总监也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罢了。
“……是的。”埃梅斯特垂下头,捏紧自己的裤子,“脑机接口的位置位于人体内反射神经的源头,也就是脊椎处,非常接近脑干。这本来是有利于最大程度增加接口反应的灵敏度,但对于发烧的病人来说,过高的体温会导致接口过热,出现短路的情况,电信号对脊椎部分神经产生了刺激,于是……”
[哦,分析得有理有据,总监阁下。]莱因哈特抱臂露出一抹坏笑,[所以卿想说都是因为朕的身体非常不中用地发烧了,才差点导致朕摔到地上,摔成一个植物人皇帝咯?]
对方并没有接话,只是头埋得更低。莱因哈特没想到得到的反应这么老实,他也顿感没趣,恢复了正常的说话方式,[你说你毫不知情,所以这一切真的都是个意外?]
“……”对方双手绞在了一起,深呼吸几次,终于下定决心一样说,“是,也不是。我为这次的疏忽深感歉意,明明是陛下相信我,将自己用作新技术的实验,我却这么大意,犯下了这种致命的错误……”
[你一点儿也不想为你的曾祖父报仇吗?]
埃梅斯特略带惊讶地抬头,已喝完药的凯撒擦了擦嘴,随意地将纸巾放在一边,姿态就仿佛刚刚吃完一顿大餐一般随和。埃梅斯特左右看看,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拿出什么态度,只能叹了一口气。
“陛下,您为什么一直在假定我要为他复仇呢?”
[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莱因哈特投过来的视线可以称得上诚挚。埃梅斯特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对面这位皇帝的心态,或许和自己也差不了多少。
“恕我冒昧,陛下……您是那种把人之常情当基准的人吗?”
[这有什么不对吗?]皇帝露出的表情是困惑。
“嗯……我换一个问法。您会不会有很多时刻,认为自己的想法和其他人格格不入?”
莱因哈特定定地看着他,许久,突然露出一个发亮的笑容,[哦,卿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就是,我也是这种人。”埃梅斯特伸出双手,也露出一个微笑,“我不为我死去的曾祖父悲伤,这很奇怪吗?我应该像所有人那样为自己的亲人痛苦哀悼,哪怕这个亲人和我有诸多不和,隔着好几代,还用他那套老掉牙的方式评价我?”
莱因哈特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如此这般,朕确实明白了。]
埃梅斯特靠回椅背,第一次在这位年轻的皇帝面前感到了一丝轻松。大概是他确实意识到了对面这位凯撒,本质上也是个和他相似的少年人吧。
[那么,朕可以相信你。]莱因哈特神色轻松,在艾米尔的搀扶下平躺下来,[让我们回到正题吧。总督府通讯静默的事,你知道吧?]
原来刚刚那个不是正题吗!?埃梅斯特在心里小小的吐了一下槽,坐直了一些,“是的。并且他们那边通讯瘫痪的原因,我也已经搞明白了。”
[继续说。]
“是和内部系统入侵的来源属于同源的饱和攻击。”
刚被敷上一块毛巾的凯撒突然转头,毛巾差点给他甩掉。艾米尔面露责备,凯撒悻悻地伸手自己扶好,又对着埃梅斯特弹出了界面,[有办法阻止他们的攻击吗?]
“有,并且我想总督府那边应该已经行动起来了。假如按我设想到最有效的方案行动的话,不出两天就能解决。”
[有什么需要我们支援的吗?]
“我想……应该没有了。不过……”埃梅斯特凑近了一点,低声说道,“眼下内奸未除,海尼森那边的事态被压得如此之快,如果敌人预料到了这个局面,他们后续一定还会有所动作。我不太相信他们会就这么算了。”
[这是当然。]莱因哈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过神态放松,姑且像是个柔弱无害的病人,[能潜伏在帝国内部如此之久,影响范围如此之大,一定不是个一般的对手。]
“而您看起来好像很兴奋。”
[这么明显吗?]莱因哈特转过眼珠看他。埃梅斯特坐直了身子,回答道:“因为我也是。不过,敌暗我明,陛下要保重身体。”
莱因哈特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有你们在,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哪怕身处险境,也总能化险为夷。
然而,脱离掌控的那一刻到来之时,莱因哈特发现自己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准备。只因那个率先表露退意,给了他最大的打击的部分正来自他毫无防备,也从未敢设想的地方。
“莱因哈特陛下。”
挺拔俊朗的红发宰相,站在刚从病中恢复健康的莱因哈特面前,递交了一份纸质文件。形式之郑重让一向都讨厌形式主义的两人都只余沉默。
“我想在此提出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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