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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这确乎是那种电影。这确乎是那种电影,因为Harry竟大脑没什么损伤地活了下来,除去他瞎了一只眼,以及有时无法保持平衡以外;医生们认为,在大脑痊愈以后他终究是可以学着保持平衡的。
Valentine不是个好枪手,而他们为此花光了所有的运气。在庄园的医务室躺了两个月,他渐渐地要疯掉了,于是他们让现在已经是Arthur的Harry回了家。Eggsy帮着他,因为他们的新任Galahad几乎从不让Harry离开自己的视线,像帽贝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似的粘着他,除非必须要回家或者要为任务外出;而即使是他不在的时候,也总是在挂念着。
他会挂念,是因为他是那个在肯塔基的一间重症监护病房找到Harry的人。Harry面色苍白,浑身绷带,昏迷不醒,身上还连着小十台机器。他一直等着Harry醒来,仿佛没了Harry他自己也半死不活了一样。
Harry搬回了自己家,每一步都走得好慢,努力让自己的身体适应如同爬楼梯般简单的那些事,并没理会Eggsy伸出的那只手。
他也并没注意到,Eggsy已经再不走进他的办公室。
在搬回家之后的第一个周末,Harry去伦敦城里散起了步,呼吸着新鲜空气,极力不去想在二十分钟后他已经有多难走稳。他还是继续走着,十分不情愿服老。
而后,在维多利亚塔公园之中,他转头背对着泰晤士河,望向另外一边。
他望见了西敏寺。他并未感受到胸中迸出的公民自豪感与爱国情怀,却觉得好似有人在他胸口重重地给了一拳。Harry踉跄着,差点摔个跟头,突然地就望见了美国南部的明亮阳光,闻得到浑身的血腥味,肩膀上有人刚捅过他一刀的地方钻心地疼,子弹让他的后背上到处都是淤青。远处有人在发出尖叫,他看得到呆板的棕色眼眸在消音的枪管背后。
他在公共厕所的地板上蜷起身子反着胃,头埋在双膝之间,咬着牙急促地喘着粗气,此事Merlin淡定而安稳人心的声音从他的耳机里传来,告诉他待在那里,Arthur,会有人来的,而后便有人来了。
Eggsy把Harry从地板上拽起来,另一只胳膊怀抱着一个小孩子,Harry意识到那一定是他的小妹妹。然后他们坐在了公园的长椅上,Harry望着天空,听着自己太快的心跳,和身旁孩童的咿呀学语,想着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想着自己到底会不会好起来了。
Eggsy再也睡不好。他无法休憩,辗转反侧,耳中回荡着那声枪响。
那声枪响从来不是他杀死别人时的枪响。成为Kingsman已经五个月,他杀死过许多人。
只有那一声枪响。一声枪响,太多流血,太多恶语相向。
他躺在床上喘着气,双手交叠覆在锁骨上。早晨三点钟他醒过来,浑身是汗,正努力让自己发干的喉咙做出下咽的动作,努力把那画面从脑中赶走(就像他还能把它赶走似的,那画面早已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然后终于机械地抓起了他的手机。
他拨了Harry的号码,因为在他们真的认为Harry已经死去的那前两周,他就是这样做的。电话响了三声。
“Eggsy,”Harry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并无睡意。
“Harry,”Eggsy答道。没有睡意的是两个人。
他们两个都躺在那里,Eggsy在床上仰面盯着天花板,Harry侧着蜷起身,把那只没了的眼睛靠在毯子上护着,两人谁都没再说一句话。
他们只是听着对方的呼吸睡过去,因为那呼吸声会一直在。
Harry花了四个月才名义上“恢复”过来(Harry觉得这个词用得不对,因为他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恢复了,只会更像活着、更不像死去一点),Harry甚至还没能直视一把枪。他第一次看到枪是撞见了Galahad和Lancelot正为一个任务做着准备。这导致他得背靠着办公室的墙,浑身发抖,气喘吁吁,即使Eggsy就坐在门外,安稳而镇静地说这话,Harry只好闭上那只好的眼睛,努力撑过去。
他第二次看到枪时,没有焦虑发作,只是淡定地请求Percival把枪拿走了而已(为什么他在出任务的前十八次中枪对他来说不值一提,而第十九次就变成了这样?)然后他开始了每日的肉搏训练。
他的平衡感好了些,在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五六次之后。很快,Harry的许多种徒手打斗中就已经身手矫健,Eggsy甚至都放不倒他。
Harry说不定永远都不能拿枪了,而他自己是第一个认清这事实的人。
“情人节快乐!(Happy Valentine’s Day!)”Harry听见有人在总部的楼道里高呼道,他盯着办公桌上的纸。他的钢笔尖戳进手指,耳朵里能听到血液冲上头的声音,然后是玻璃的叮咚作响和牧师的高声喊叫。他能闻到血,闻到火药,能听到女人尖厉的吼叫。木头碎裂,他的肩膀钻心地疼——
“Harry?”一个声音说道,Roxy的声音说道,听上去她已经把这个词重复了好几遍。他的手上全是血,手指上全是划破的伤痕。Harry抬头望着她。
他发觉自己像是只受伤的动物,正躲避着猎人的追杀。
“Arthur,”她几乎是立刻回到了专业的工作状态。他不知道她为何在自己的办公室,直到他环顾四周,发觉屋子里能被他打破的东西已经全部粉身碎骨。一瓶威士忌和三个玻璃杯碎在地上,酒液弄脏了那块古董地毯。落地灯也都碎了,金属骨架已经被弯折。他的椅子已经四分五裂,他甚至还撕下了一些书的书页。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彻底碎裂,墨水瓶的碎片到处都是,他浑身都在颤抖。
“Arthur,”她的声音离得近了些,那一瞬间Harry突然明白为什么Eggsy会这样爱她,因为她在他跌落在地之前抓住了他,一只小而有力的手撑住他的肩膀,帮着他找到一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他浑身都发着抖,头发里和脖子上都有冰冷的汗水,她用手抚着他表示安慰。
“Eggsy,”他喃喃道,她点了点头,把他留在原地,慢慢地离开了办公室。在几分钟的寂静过后,他开始了悄无声息的崩溃,手抖得是如此剧烈以至于都无法把眼镜摘下来。他忍住没哭,直到Eggsy出现,狠狠地关上了他办公室的门。
Eggsy也抖得一样厉害,他几乎跌在了Harry身旁,碰上他的手(害怕)然后望进他的眼睛(担忧)然后把Harry拉进怀里。
Harry在他的怀里分崩离析,行将毁灭般地大哭着,Eggsy只是抱着他。
他的第一个外勤任务是在他醒来九个月以后,并且任务还很容易。不需要枪——现在不需要,也许以后也永远不需要——Harry需要做的只是把几个恶棍打昏,威胁一个小帮派努力扩张,然后保证他们的线人在黑市里追踪他的毒品。
任务完成,他的指关节上沾着血,Harry在一个箱子里停下脚步,Merlin带着浓重的口音淡定地叫他深呼吸,在吸气呼气间数数,一切都是真的他还活着以及这是他刚放倒的那些人的名字,感觉一下手指摸着的砖块的质感,日期和时间,他在伦敦的哪一处。他会没事的,他会没事的,他会好起来的。
Harry’s almost sick on his shoes. Harry几乎吐在了自己的鞋子上。
在他收到枪击的一周年那天,他们什么也没做。Eggsy邀请他到自己家,Harry坐在年轻人家里的沙发上,和Daisy玩耍着,Michelle盯着他们两个人。他们一起吃了晚饭,Harry在听到外面一辆汽车的回火声时差点就成功地抓住了叉子,他的呼吸在胸口停滞了一瞬间,肾上腺素与恐惧的突然爆发被Eggsy用力贴紧他的膝盖缓和了下来。
他差点就在沙发上睡着了,缩在一床毯子下面,听着身旁这座房子里的生机。直到他听到了台阶上和客厅里的脚步声,比应有的声响要大得多。是在告诉他他们正在走来。
“Harry?”Eggsy的声音很轻,Harry微微转过身去看着他。他只穿着内裤和一件很旧的衬衣,Harry十分确定那件衬衣曾经是自己的。“你想要上楼来吗?”
Harry知道他们没有客卧。他犹豫着,有那么一会什么都没说。Eggsy盯着他,许久过后,他站起了身,尾随着年轻人。
一年来第一次,Harry在另外一个人的怀里睡着了。Eggsy的心跳在夜晚的节奏和他规律的呼吸让Harry平静得很,睡着的速度比他自己一个人时快三倍。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两人都在从一年前的事情里恢复过来而已,这只是顺着被冲进下水道的更多创伤心痛,但他懂得事情不止如此。
Eggsy也懂得。
他六个月没休息,而有一天在总部有人把新闻播报打开,一个布道者的声音传来,Harry感到有人用一辆火车给他的胸口来了一记。Kay马上注意到发生了什么,因为Arthur四个月前永久地丢掉拐杖以后就没再这样踉跄过,然后电视被关上了。
即使这样,也还是迟了。他能听得到脑袋里充满仇恨与愤怒的尖叫,他抓住一张床的床尾来稳住自己。他看到一个金发女人,他记得她脑袋被一枪打爆的样子,因为他是那个下手的人。他在开枪的时候能闻到火药味,能看到血。他能听到她倒地的声音,就像他能记得那位牧师的脑后被一根木棍敲打过后的样子一样。他晕头转向地走出那间屋子,不知道自己正在向什么方向走去。
最后他发现自己被锁在一间空的训练室里,因为那里没有东西也没有人可以被他摔碎。他的手压着眼睛和空眼窝,他颤抖着忍过最反胃的时刻,试着把那些尖叫声从脑子里赶出去。那些枪响——那一发枪响。
Eggsy在试了第十五次后,终于把门撞开,锁在他用力一踢后吱嘎作响,然后他挤进了屋子。
Eggsy已经见过了他最糟糕的样子。他如同Harry一样见到了那座教堂,见证了那声枪响。他甚至都没试着叫他走开,只是等着。年轻人在他身旁蹲下来,一只温暖的手抚着Harry的脖子,用令人安心的语气安慰着他。
日期。时间。他的名字。他在哪里。Eggsy的名字。那些很小又很简单的事情。
Harry吻上了Eggsy,因为他在这里。Eggsy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好像他会溺亡在他的臂弯里似的。Harry一次又一次地对那一百个死去的男女道歉,Eggsy只是随他去而已。
他们第一次做爱之后(确实是做爱,无论Eggsy对这说法做多少个鬼脸,无论Harry觉得自己这样叫那件事有多么奇怪和老古董)Eggsy柔若无骨地坐在他的腿上,拇指轻轻抚过Harry的颧骨,直到他最终妥协,手指掠过Harry空空如也的眼窝上的那道伤疤,掠过他的头颅,沿着那道破坏了他面容的红色皱褶。
他颤抖着啜泣起来,Harry看着他,手环着他的手腕,Eggsy终于说了出来:
“我以为你死了呢。”
这是Harry醒来以后第一次见到Eggsy哭泣,他大幅度地抽噎着崩溃着,把脸埋进Harry那性事过后乱糟糟的头发,紧紧抱着他,仿佛一松手Harry就会从他的怀抱当中消失不见,回到在医院ICU的床上不省人事伤痕累累的样子。而Harry低声道出了在心里守口如瓶了一年之久的话语:
“我也是。”
第二天早晨,Eggsy第一次走进了他的书房,站在那里望着窗外,向前挺着下巴,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两年之后,Harry再一次拿起了枪。他去了射击训练场,打空了六个弹夹。他打三发子弹会有一发脱靶,打完之后他会开始喘粗气,但他能控制得住自己。他听不到尖叫声。他能闻得到火药味,但那火药味是真实存在的。他看不到血,看到的只是靶子上弹孔烧焦的边缘而已。
他感觉得到Eggsy在他后背上的手,他在自己好的那一面,总是在那里防止他的反应过于激烈。他稍稍放松了一些,肩膀也垂了下去。
“真他妈衰,”Eggsy说。Harry笑了,一只手遮住他的眼睛,嘴角上扬。
“我觉得我需要一个假期。”
Eggsy冲他咧了咧嘴。
日子有好有坏。有时候Harry头痛欲裂到起不来床,有时候他手抖得无法工作,最后只得和Merlin坐在一起,看着他的特工们工作,刻苦地工作。噩梦和冷汗还是会有,但醒来时能听到Eggsy带着口音的话语,以及揉着他胸口的温暖手掌,都提醒他自己到底身处何地。
Merlin在他耳机里的声音不再让他觉得他需要无时无刻不回头张望了。他有一天走进一间教堂,只是站在那里,手紧紧抓着长椅的后背,指关节都白了。他咬牙喘着气,听着远处导游讲解的声音。现在,他终于可以接受那些人已经死了而他没有这件事情。
他离开了教堂,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但一个小时不到他的心率就恢复了正常,后颈的汗水也已经干透了。他去星巴克买了杯咖啡,看见穿着深色长裙的金发女人走过,也没立刻想到举起一把枪指着她的脑袋。
在情人节他待在家里(他们两个都待在家里)他和Eggsy谁都没提起这事。Harry学着摸索什么样子太过了一点,他身边的人们学者摸索他什么时候快要过临界点,以及顺其自然。Eggsy终于不再那么紧地抓着他的手,让他觉得骨头都要断了一样。
从某天开始,甚至Merlin在早晨和他打招呼的时候都不再加那些试探性的有的没的了,那么久以来他都需要那些话。他说的不是早安,现在是九月九日星期二早上八点,你在萨维尔街Kingsman总部你的办公室里,你的名字是Harry Hart,今年五十八岁,你的代号是Arthur,而只是一句早安,Arthur。
五年之后的一天早晨,Harry醒来时听到两种呼噜声,一种是从他的胳膊下方传来(Eggsy),另一种则是脚边(J.B.)。他把眼睛闭上片刻,感受着呼吸,听着自己平稳的心跳,闻到的只有睡着的人和狗狗的气息,听到的只有周遭那属于清晨伦敦的声音。
那是他没有梦见肯塔基的第一晚。
那是他为此忧心忡忡的最后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