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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少年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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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结弦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起来了,他闭起眼睛又回想了片刻,隐约浮现出一点在睡梦中被抱起的模糊记忆,总而言之,他毫无疑问地回到了床上。

宋楠不知何时已经起床了,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总得有人早起去遛韦恩,他们养的一只高地梗犬,关于为他起一个日文还是中文名字,两个人争论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折衷取了英文名,他们都喜欢蝙蝠侠。对漫画这种在上个世纪末突然兴起的艺术形式结弦很是受用,尽管这普遍被认为是年轻人的玩意儿,但是当你的生命延续得足够久,年轻这个词也就失去了意义。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因为喜欢一个角色就给狗取他的名字,我是说,布鲁斯韦恩知道了一定会来好好感谢你们一番的。”王诗玥曾经专门为此打来过电话只为了调侃他们。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最近他们和诗玥没怎么联系过,上次见面是去年她的曾外孙结婚,那天诗玥坐在轮椅上,穿着身暗红云锦的旗袍,领子上的盘扣严严整整地扣到最顶上,紧贴着她的下颌。她好像整个人陷进了椅子里,身体佝偻着缩成小小一团,双手交叠着放在膝头,热闹了一辈子的伶牙俐齿少有的安静着,她已经老到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微笑看着他们点了点头。

结弦听到开门的声音,知道是宋楠回家了,可等了许久迟迟听不到门关上的声音,他于是从床上下来倚在楼梯边往下看,一边竖起耳朵努力分辨着是否有什么状况。只见宋楠穿着长风衣站在门口,晨光穿过他的背影从门那边透进来,他朝着门外台阶下方,仿佛跟小孩子讨价还价一样无奈地商量着:“你可是答应我过,我们握过手了的,你会跟我一起爬上来。”

又耽误了片刻,只见宋楠摇了摇头又从门里出去,慢慢消失在结弦的视野中,过了一会怀里抱了一团雪白又走了回来,转身关上了门。

“它又不愿意走楼梯了?”结弦有点心不在焉地朝着楼下问道。

“可能是年纪大了,最近出门甚至比我走得还慢呢,瞧瞧韦恩,你这个小老家伙。”宋楠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抚摸着它的绒毛。

吃早饭的时候,结弦坐在靠近窗户的位置,他坐在一张高脚椅上,清癯的身体微微前倾着,手里正剥着一颗橙子,阳光有些许刺眼,从头到脚照着他的全身,他觉得连耳朵里都热热的。把那颗橙子去了皮,放在手心里掰成两半,果肉外的透明薄皮互相拉扯着发出撕裂的声音,就像在山坡上攀爬的时候,皮靴踩在碎石和泥土上挤压出的咯吱声。

他听到自己站在登顶的山巅对着慢他一步刚刚上来的陈伟群质问说:“Patrick,你到底出什么问题了?不是说好了我们要一起上来的吗?”

“我改变主意了,我的脚太痛。”

他咬破了那颗饱满地装着果汁的肉瓣,橙子的味道在口中荡漾开,有点微酸的清甜,带着丝丝凉意。咀嚼的声音伴随着越来越多的汁液在口腔中翻滚,像播放录影带时的杂音那样,推着结弦的记忆在柑橘味的香气中游弋。

被阳光烧得火热的耳根又回想起了留在几十年前夜里的那堆火,同样地照着这张脸庞,炙烤着少年兰花一般的耳廓。

“我承认我所做的一切。我可以用我拥有的全部去交换,只求再见一次由美的Axelflaihiglly。”陈伟群喝了一口装在铁罐里的朗姆酒,高地的夜晚十分寒冷,即使比赛胜负已分,他们也要等到天亮才能离开。

“我居然从不知道母亲会使用咒语。从我出生起,她只做占卜的事情,我甚至从没见过她有魔杖。”

“自从那件事情以后,由美就把魔杖藏起了。多么令人惋惜,那是这世上最美的画面,我们都只有十几岁,就像你这样的年纪。在霍格沃茨的天文台塔楼上,我想那是最接近星星的地方,由美在星光下赤着足跳舞,Axel咒语那冰蓝的光点像雪花一样围绕着她。

直到那年夏天,由美去仙台的祖父家过暑假,在河边碰到了兄妹俩在玩棒球,她好奇地坐在旁边观看,兄妹俩一来一回抛接着球,哥哥失手将球丢偏了,眼看那颗速度很快的球就要砸在妹妹的头上,情急之下由美用了Axel咒语改变了球的轨迹。但是因为实在太过接近,虽然躲掉了球,Axel那锋利的冰锋却划过了妹妹的眼睛。

“由美的好心让那孩子失去了一只眼睛。”

陈伟群看向结弦,他加快了语速质问这个孩子:“你说究竟是由美的善良,还是那个哥哥的愚蠢最后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呢?”

“假如没有由美的咒语,那孩子也会被球打中,但是大概严重程度不至于失去眼睛;假如没有哥哥的失误,由美也不会出手,妹妹就会安然无恙。如果说由美的好心有罪的话,哥哥的愚蠢更是有罪,那么妹妹如果可以躲开的话,是不是也就可以幸免了?这样来看的话,妹妹也是有罪的,甚至连那颗棒球的存在也是邪恶的。”结弦一边说一边控制不住地用手在空中比划着。“或许,即使每个人都打心底里向善,邪恶也总能找到可乘之机。”

“一年以后,由美写信给我,她居然要结婚了,对象是那对兄妹之中的哥哥。她跟我讲了这个故事,说她对此感到十分愧疚,后来经常去看望那个女孩子,跟她的哥哥也就顺理成章地经常见面,她说不出对他的感情里是否掺杂着补偿的意思,从结果看,他们只是相爱了。

真是荒谬,一个人竟然能因为他的愚蠢而获得幸福,谁还敢说爱情是上帝对人的恩赐与奖赏呢?获得它的方式毫无公平可言,这世上的事情好像总是不可避免地偏离最初的动机。想行善的人作了恶,想求爱的人总不得。你总有一天会经历这该死的生活。”

“那么你呢,Patrick,你都做了什么?”

“我只不过就是那颗棒球,总是身不由己地任命运摆布。这几十年我在世界各地过着躲藏的日子,生怕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被人发现我是个不会变老的怪物。几年前我回到了校园,伪造了这个身份,好在不论在任何时代,金钱都不会过时,何况我还拥有绝对的高水准魔法。”他昂起下巴,好似又装上了面具。

“不,我是想问,你和我的母亲,你们曾经相爱过吗?”说出爱这个字眼,让结弦变得有些吞吐和害羞,他们坐在一个陷进悬崖的洞穴里,用干草生起的火堆逐渐变得微弱,光线也随之暗了下来。结弦说完便低下头,像只受伤的小兽端详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听到什么答案。

陈伟群把那罐已经空了的朗姆酒罐子丢到火堆里,从瓶口流出一点剩余的酒浆,引起了火苗的一片爆燃。他看起来有一点醉了,眼神迷离地看着结弦,有那么一刻,他看到了由美坐在那里,一眨眼睛又在那空前热烈地燃烧着的火光里隐去了。

等待了许久,没有答复,他明白陈伟群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那么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从没有人能阻挡我的读心。”结弦换了个问题,试图从陈伟群那里再得到一点解答。

“由美,为我再舞一曲,好吗?”陈伟群痴痴地看着结弦,他好像已经分辨不出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他昔日的恋人,也许并不重要了。

看来他彻底醉了。这种直白又热烈的眼神使结弦感到无所适从,半天前他还是自己的敌手,他们简单的对立关系里突然被塞进了复杂的故事,这种感觉非常怪异。他悄悄地往后撤了撤身子,却突然被陈伟群捉住了胳膊,他身上陌生的朗姆酒气息很快地侵略着结弦周围的空气。

陈伟群给了结弦他人生中第一个热烈的情欲的拥抱。像是失而复得的宝物般地被揉进对方的身体里,结弦身不由己地接受了这个拥抱,在那起初十秒的时间里,他被这个人肆意占有着,完全地愣住,甚至忘记了如何反抗。

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倒在地上,陈伟群的手托在他的后颈上,让他露出敏感的耳后任人采撷,他听到陈伟群埋在他的颈间深深地吸气,好像用力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气味,某一瞬间他觉得一直盛气凌人的陈伟群变得像只可怜的猎犬,不断地用湿润的鼻子蹭着自己,祈求着他身上的味道。那种温热柔软的触觉引起结弦身上一阵酥麻,也让他终于颤栗着清醒过来,开始抗拒地推开陈伟群的身体。

他已经将手伸进了结弦的袍子里,藏在空荡的衣袍下纤细的腰,从未被人涉足过的领域只是被轻轻一碰就让结弦颤抖着缩起了身子,他试图捉住那只顺着自己的腰身一路上探摸索的手,从没有人这样触碰过他只属于自己的身体,他抗拒着这莫名其妙的侵犯,但溺在陌生的快感里,他同时激动地发抖。

他不知道,他是替代着自己的母亲,承受着另一个并非他生父的男人的情欲,对那个疯狂的始作俑者来说这是背德越轨的侵犯,是情难自已的泛滥,可对于结弦而言,他懵懂干净的初体验,荒谬地沦落为了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情爱遗产。

他跟陈伟群之间自始至终都存在着极端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不仅是年龄的鸿沟,更来源于信息的差异,陈伟群知道太多结弦从未听闻过的事情,他可以选择隐瞒他,也可以利用结弦的好奇透露一点给他,这全部取决于陈伟群自己。他对于结弦而言,是一座可以参观的古老教堂,在他沉重历史的压迫下思索生命的意义,如果某天这座胜迹情愿被一把火烧毁了,他能做的,只有默哀。

陈伟群结束了在他纤长脖颈上的啃咬,喘息着寻找着他认为的由美的嘴唇,他听到他的爱人在耳边不断地因为情欲上涌而发出几声难耐的低吟,就像毫无经验的处子一样的青涩敏感,迫不及待地想去吮吸那美妙声音的来源。

这时他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细长的眼睛和他的爱人如出一辙地相似,但却锋利无比,陈伟群曾四处游历,在西伯利亚的风雪里,他见过冰原上的白狼,被那些漆黑的眼睛凝视过,始终记得那种令人胆寒的威胁。面前这双眼睛,情欲像一柄利剑刺破冷冽,露出被重重戒备包裹之下的慌张,绝对不是爱人那柔情的眼波。

此时此刻,陈伟群的酒醒了。

没有留下任何话,他朝着山洞外的黑夜走去,像只夜行的蝙蝠。

一个月后,结弦收到一封来自魁北克的信,送信来的猫头鹰沾了满身的白雪。


有点烦人的小孩,

我本是写信想来道歉,可我想再多的抱歉也无济于事。不如就让我们当那是个纪念。

关于那个问题,如今我可以坦然地告诉你,不止是过去,我依然一如既往地爱着那个你称之为母亲的女人,我相信由美也同样深爱过我,但不论是她的爱,抑或是我的爱,都没能足以克服人年少时的愚蠢无知。我们错把争执当作爱情结束的记号,我以为不爱了,一夜一夜的酒喝得太饱,满心以为自己能愚弄命运,丝毫不明白什么叫做疲倦的年纪,等到清醒过来,就发现没有回头的路了。

当我听说由美的儿子也到了霍格沃茨,我原本不需要参加这个幼稚的比赛,可我想,也许这是上帝留给我的最后一个路口了,就是你,你就是我最后的路。

但在图书馆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承认这使我动摇了,你只是站在那里,用那种不服输的眼神瞧着我,就提醒着我,我在由美的人生中错过了多少的时间,我变得胆怯犹豫,我想也许是时候该死心了。

我知道你会对我摄魂取念,就像过去由美常常捉弄我的时候,我总是放任她的那种强大又温柔的力量突破我的身心,那是一种奇妙的心灵相通,被她的念力紧紧包裹着,你知道在她面前只能毫无保留。

可当你用同样的方式来敲响我多年来紧闭的心门时,面对着那熟悉的味道和触觉,我却只能将你拒之门外。没下定决心之前,我要守住这个秘密。

所以关于另一个问题,孩子,你要记住再强大的咒语也有软肋。你大概不相信,但这是由美亲口告诉我的,起初是为了让我能在好奇的她面前保留住为她准备的生日惊喜。可假如我从不会这个咒语,她或许就能在争吵时窥探到我心底的痛楚了。

理智逼迫着我妥协,不奢求再见到由美了。可因为见到你而突然在我心底涌动起来的那种青年人才有的渴望,就像是可恶的寄生虫,不达目的就用尖细的爪在我的心上不断地抓挠,只是一条裙子而已,我安慰自己。

我于是任由自己这样做了一桩看似没有意义的事情,纵然那只是人生诸多无意义的一角。那场袭击却是我计划之外的,或许我本有机会制止,但我暗中期望着这场突发的事件可以带来再睹axel咒语的机会,我再一次成为了旁观者。直到我亲眼看到那个叫做宋楠的人生命被巨大的威胁笼罩的一刻,我突然理解了由美在面对那颗棒球时的心理,人是不可能在那样的情形下犹豫不决的,至少我也不能。

当我听到来自你的那声Axelflaihiglly,我知道,你也不能。

在我令人厌倦的漫长生命里,我极少对人如此坦诚,除了由美,这封信是个例外。我想我们最好是后会无期了,不过假使有机会能再见,希望你原谅我。

Patrick Chan

1935年4月11日


这封信寄到他手里时已经又过了一个月,如今大片的杜鹃花已经开满了枝头,夏天就这样悄悄地到了,这将是结弦生命中最美妙的一个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