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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1975年 冬
那一年的记忆我大多早已模糊不清,从头到尾碎了一地,但如果要我谈起关于迪恩的故事,也许一切都是碎片化的,没有逻辑和源头的,像行将就木的人走马观花看这一生的画面,人不可能复刻每一个片段,这才是记忆的常态。
可我还能清晰地记得,3月之前的每一刻,每一个时间段,每一个呼吸。
那时,我开着车穿行过沙漠,太阳在空中燃烧,飞鸟漫上天空时,我抵达了拉斯维加斯,走过红绿灯,赌场,酒吧,远方的嘈杂让我想起你的眼睛。
“不赌,不喝酒,不做爱,你在拉斯维加斯可以干什么?”
那天的阳光一晃一晃,红色在眼前飞舞,我在黄沙飞舞中停车,在无人处吻上你的脖颈。你会热烈地大笑,抬起头,汗水从耳滑落到脖颈,眼尾都微微上扬。
那时我们每天都做爱,我记得你的每一个小动作,每一个生活细节,有无数个瞬间,我几乎以为我们真的是一对——我在车里咬着你的后颈,一遍又一遍地,把自己撞进你的灵魂,用吻,用性,把你的每一寸皮肤都刻上我的痕迹,你会哭着,大声尖叫,在高潮时叫我的名字。第二天,你又会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开起车,竖起领子,遮住吻痕和咬痕,在旅馆主人揶揄的目光下答,“我们要双床房。”
当所有声音都消失在夜色中,万籁俱寂,世界好像只有我和你,你又会一本正经地笑出声,漫不经心地,随意地,认真的眼睛暴露了你内心的温度,你会一下一下地用食指敲着我的膝盖,轻又快地问出声,“他们为什么会觉得我们是同性恋?”
我哑口无言,默不作声地,轻轻地,低下头或者抬起头,抓住你敲着我膝盖的手指,在你忐忑的眼神中避重就轻,答非所问,或者说一句轻飘飘的“谁知道呢?”我一向擅长这些,你也了解我,你黯淡下去的目光就是答案。
我们做了三千遍的爱,却不敢说一句,“我爱你”。
1974年冬,我在公路旅行的间隙来到这个熟悉的小镇,在拉斯维加斯的酒吧里点了一瓶酒,我抬起头,惊讶地发现,调酒师居然是老熟人亚瑟,我和迪恩在公路旅行期间认识的朋友,他留着长发,难得穿了件还算体面的工作服。
“哇哦,萨姆,兄弟”亚瑟随意地说,“太巧了!这瓶酒算我请你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
“业余爱好,赚点零花钱,这并不稀奇。”
显而易见,他比我更像摇滚明星。
眼前的酒突然变得难以下咽。
道路不是答案,但我在路上,拉斯维加斯不是答案,但我此刻身处拉斯维加斯。
我在眩晕的灯光中差点就要答应一个陌生男人的约会邀请,他的目光让我差点把他认成迪恩——我不认识他,我不爱他,以及,他穿着像迪恩那样的皮夹克,身上带着相似的烟味,合适的约会对象,再完美不过。可在他把手放到我肩膀上时,我却干呕了出来。
陌生人在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我试过......试过和别人约会或者上床,但是我发现,我不能。”我捂住了眼睛,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生平以来第一次想把关于自己的事情倾诉给一个只见过几次的人,“我的一生都在逃跑,我找不到我自己的锚点在哪里,我......我不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天呐.......”
“七年前迪恩拉着我出去喝酒,就在这种地方,我看得出你很生气,你对我充满了意见,迪恩不知道你在生气什么。”亚瑟把酒瓶往我这里推了推,“我被他拉到这个酒吧,本来以为会谈谈车,女人或者摇滚乐,谁知道他喝着酒谈了一晚上他弟弟,像个焦头烂额的母亲,他说你像个女孩,他说你非常不听他的话。还有,他还说,他爱你,他用他的生命爱你。”
我停下了动作,喉头的酒突然变得苦涩。
他冲我笑了笑,“哦,我再请你喝几瓶吧,那天晚上我忘了结账,迪恩帮我结的。”
“他是不是说了我很多坏话?”
“说实话,确实很多。”
亚瑟这么评价。
拉斯维加斯的冬天要到来了。
七年前,我问你为什么来拉斯维加斯, 你说,拉斯维加斯没有冬天,拉斯维加斯不下雪。
所以拉斯维加斯的太阳永远不会坠落。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我度过了我人生中又一次没有你的圣诞节,我几乎已经遗忘了时间,却唯独没有遗忘圣诞,因为圣诞是关于家庭。越南游击战从来没有断过,一个又一个无名的士兵被迫赴死,我徒步走向沙漠深处,打开广播听着越战的死亡名单,双手发冷。
原来拉斯维加斯也有冬天。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冬天,现在回忆,我却只能记起模糊的片段,窗外永远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们衣衫褴褛地死去,耳边充斥着风沙和无休止的播报,它告诉我有多少人在战场上身亡,我浑身发抖,却不敢不听,我生怕漏了一个姓名。
次年一月一日,我头昏脑胀,干呕,吃不下东西,飞涨的物价使我捉襟见肘,亚瑟和鲍比都说,“吃点东西吧,萨姆,吃点东西吧,你哥哥不愿意看到你这样的,你看上去太吓人了。”
我吃了几口饭,又一刻不停地干呕,呕完去睡觉,在梦中看到了你死去的样子。那时,我总是会想,人总是要死的,我可以当你是去了一场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旅行,难道你不是经常这么做吗?可你在异国他乡被飞舞的子弹砸中脑袋,那会死的多么不好看啊。我希望你死的体面,我希望你至少死的体面 你会在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的簇拥下办一个盛大的葬礼,我们可以请到齐柏林飞艇在葬礼上演出。你会有妻子,孩子,他们会吻别你,会是葬礼上备受关注的角色,而我只要看着你就够了,哪怕我只会是你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平凡的一员。
我会沉默着,微笑着,看着你安静地走过那平静的几十年,把凌乱的情绪默默咽在心里。这些情景我在梦里彩排过无数遍,我知道你回来后,我会放弃爱你,至少在明面上,我会看着你结婚生子,平安健康,我告诉自己我会这么做,我欺骗自己我会这么做。
几年来,我总是刻意地不让自己去接触关于越战的一切,每一次都难以自抑,我把广播关掉,埋头躲在角落,然后一刻不停地,一刻不停地哭,哭累了就睡觉,在梦里做了无数子弹轰进脑袋的梦。
离开内华达的前一天,我收到了露比的信,她把你给我寄的信都一股脑儿地寄给了我,你在信里告诉我,你很平安,让我不要担心,你会活着回来。
你会活着回来。
接下来短暂的几天,我驾车从内华达一路向东,驶过犹他州和科罗拉多州,天空偶尔飘起雪,我喝着劣质啤酒,在酒精的热辣刮着头皮时,把车上的摇滚乐切换成广播,那时他们会播报越战的近况,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以及一场又一场的反战游行,我留意着死亡名单,浑身都在发抖。
经济危机使我开始变得神经质,我吃不饱东西,连续几天才能吃一顿饭,通货膨胀,物价疯涨,人人都在失业。我驶过公路时看到不少人在游行,他们举着牌子,上面写着,“给我一个工作”、“我们要饿死了。”、“我需要一个工作”。
也许我再也不会回到加利福尼亚。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今年冬天。
我把我的面包分了半块给一个小女孩,她说“谢谢”,跌跌撞撞地跑过半个街,去分给她的弟弟。
一家人抱在一起,好像一眼就能看得到未来。
一九七五年一月十六日,征兵条件一降再降,周围不少人都选择逃离,逃到瑞典或者加拿大,这么多人被迫被绑上战场,而他们甚至没有到具有选举权的年龄。
我给你寄出了一封劝你当逃兵的信,写的时候窗外下了瓢泼大雨,我下意识地想要叫你的名字,我独自一人,空旷的房间,回荡着我的声音。
小时候,我说我怕黑,每当雷声撕裂了天空,大雨砸向地面,我会缩在角落里,握紧约翰给我的枪,你会在黑暗中抱住年幼的我,在雨声风声雷声中,给我讲一个又一个飞舞的,关于大雨的冷笑话,我会扯起嘴角,假装去笑,因为我想让你开心。
你不是一个好哥哥,编无可编时,你会讲起鬼故事,关于唐老鸭和米老鼠,碎了一地的美国梦,我嚎啕大哭,在你荡开的笑声中挣开你的拥抱,后来我突然发现,我再也不怕雷也不怕黑了。但是我还是会假装怕黑,因为我需要你。
24岁的萨姆·温彻斯特依然会假装怕黑,在大雨砸向地面时,会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落在无数你可能会待的角落,每一次都怅然若失,你在异国他乡,你生死未知,也许你这辈子都再也不会在我面前给我讲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故事,而这个想法又让我一刻不停地干呕。
一九七五年二月,南越军心土崩瓦解,各大城市相继失守,部队无秩序地撤退,公路干线因为挤进无数难民而变得一片混乱。
我查着死亡名单,无数字母在我眼前跳动,一连几小时,从头看到尾,我依旧没有找到你的姓名。我抱着那一抹希望,微不足道的希望,也许你已经当了逃兵,也许你已经逃回了美国,也许你会来加州见我,也许我回加州就会看到你。这个想法支撑着我又吃了一顿我并不想吃的饭。
我拿起你给我的信,在那写着“我会活着回来的”部分,看了又看,又重新叠起来,塞到车里。我不是一个对着未来抱有希望的人,可此时此刻,我强迫自己相信一个未来,你会回家,会毫发无伤地,带着尘土和笑容回家,对我开些没轻没重的玩笑,告诉我,“萨米,我回来了,你看我走前说什么来着,你老哥怎么会出事呢?”
我拿起信纸,写下了一封永远不会被寄出的信,纸上的第一行字被泪点化了开来,“我不想失去你,我无法失去你。”笔下的绝望让我自己都恐惧不已,那一刻我意识到,我害怕失去你,这是我目前唯一确定的事情。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只知道,我想要你,我想要我哥哥,不止要你活着,我只是想要你。
我在最后写,“你一定要回来。”
回到加利福尼亚时正值三月,多事之秋,我拿着一本旅行日记,在做过无数心理建设后,重新打开了家里的门。
我收到了我的信件。
厚厚的,一沓一沓,来不及读的,被泪水晕开的,看不清姓名的,我知道它们属于同一个人,角落有一封电报,上面醒目的公章让我大脑空白,拿起它的时候,我才通过晃动的纸页意识到,我整个人都在发抖。
“……迪恩·温彻斯特于1975年3月15日阵亡于越南绥和……”
我好像不认识英文。
时间好像静止了,我停留在原地,我觉得我似乎应该要哭,但是干涩的眼睛告诉我,没有。大概是这个片段已经在大脑里被我提前排练过无数次,以至于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疼痛。有无数个瞬间我似乎还在怀疑,是不是在做梦?因为这个场景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习惯到我早已麻木。甚至一切都正常地不再正常,我如今回忆起来,却依然能记得,我在收到你的死亡通知之后,所做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木然地走进房间,洗漱,脱衣,在床上拿起你的遗物,整个过程,直到血腥味逐渐弥漫上我的鼻腔,我才意识到,我似乎摔碎了什么东西,但我记不得那是什么东西,只记得碎片刺破了我的手,血落在地上,流在那几封信件上。
然后我拆起了遗物,一个盒子,一大半都是我寄给你的信——那是你唯一的遗物。
迪恩,你一向脑子不清楚,你不是战士,只是一个无名的士兵,你甚至没有勋章。
最近的一封信,没有邮编,没有落款,没有被寄出,但我知道那属于我,我打开来,上面一笔一画写着,“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你的信了,回个话啊,哦……这真的很羞于承认,但是我真的想你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想再收到一次你的回信,就当是我见你了一面……回封信好不好?我真的很爱你,我的宝贝弟弟。”
———
“刚刚那个旅馆的主人问我是要一间大床房还是双床房。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觉得我们是一对?”
我看见你剔透的眼睛,漂亮的,发绿的,映着我的脸,熟悉的情境,细节一清二楚。然后我发声了,我知道我会说什么话。
“谁知道呢。”
我知道我在做梦。
那是1968年,完美的1968年,齐柏林飞艇刚刚成立,他们的热浪还没有这么快地淹没世界各处,我们开车,从德克萨斯一路向西,驶过加利福尼亚,又到了遥远的内华达。太阳在空中燃烧,我们在坠落的红中唱着那遥远的摇滚乐,模糊的金落在你的眼中,随着你颤动的绿眼睛微微跳跃。
“你真的不打算读军校了?”
我在你的声音里抬起头,一半迷茫,一半困惑,你的眼睛仍然盯着看不到尽头的前方,像是在刻意躲避我的目光。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也许我会换一个回答。
“是的,我决定了。”
你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好吧,我会为你劝说老爸的。”
“我不在乎他答不答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知道我想过什么生活,迪恩。”
记忆模糊了,那一刻我记不清你的脸,你的脸睡着摇曳的日光逐渐变得模糊,渐渐地,我只看见内华达燃烧的落日。
我们一起旅行,汽车开累了就换上我。我们一起买泡面,在汽车里过夜,在荒无人烟的野地里把我的外套盖上你的身体,交换同一杯酒,在无声的对视里大笑着移开眼睛,迎接着无数外人或好奇或调侃的目光,你会扬着眉毛笑,眼尾都微微上扬。
为什么计划这场旅行?
你和我没有这么多相聚的时间,我只是想带你休息休息。
我们有的是时间啊,我可以在我上大学后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不是的。
萨米,每个人都有离别的时间,兄弟也一样,我们不是连体婴儿,尽管我这么希望……
我们总有离开的一天。
也许你早已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我无言以对,握着方向盘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突然很想吻你,盲目地——不顾一切地——飞蛾扑火地——这是我二十几年间无数个冲动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我不知道我未来会在哪里,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死去,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爱你,我用我的生命爱你,这是我活这么多年来唯一确定的事情——我在热烈的夕阳下在歌声的尖叫中停下车狠狠地吻上你的嘴唇,按着你后仰的头,抚摸着你后仰的脖颈。
你回吻了我。
那三个月就像我人生中的最后三个月,只有在那三个月里,我才真正活过。我再也无法遗忘内华达的落日,我们在那片永不凋零的日光下一刻不停地接吻,接吻,然后做爱,湿润的眼睛,裸露的脊背,嘴角微笑的弧度,拉斯维加斯摇晃的太阳——萨姆,慢一些,萨姆,我爱你——萨姆,每一条道路都有尽头,也许我们不会有——
太阳落山了。
Breakfast where the news is read,
Television children fed,
Unborn living, living, dead,
Bullet strikes the helmet's head,
And it's all over for the unknown soldier,
It's all over for the unknown soldier,
Make a grave for the unknown soldier,
Nestled in your hollow shoulder,
The unknown soldier.
——The Unknown Soldier, The Doo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