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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正坐在电脑前剪视频,接到一个电话。宇野打来的,这令我多少感到意外。新年刚过,他才给我发了邮件,一张电子贺卡,落款照旧是夫妻俩。他是个有些内向的人,不喜欢打电话。除非节日祝福,或是工作需要,我们联系并不频繁。
“前辈,”宇野的声音听上去很轻松,“没打扰到你吧?明晚你有时间吗,要不要来我家做客?”
“诶?”我看向屏幕上的日历,下意识想要拒绝。
“博洋来日本了。”他说,“就想着,聚一下。你们也很久没见了吧?”
“什么时候的事?”我移动鼠标,把第二天的日程逐条删除。
“一会儿。”他愉快地作答,甚至有些兴奋,“真凛开车呢,我们在去机场的路上。”
这是博洋退役的第三个年头。在他竞技生涯的后期,我离开赛场,成为职业花滑运动员。而他终于如愿以偿,奔赴蟋蟀俱乐部,我曾经日夜奋斗的地方。很可惜,我们没能并肩训练过。接下来几年,我忙于冰演及商业邀约,也听闻他一次次刷新了个人的最好成绩。我们绝少再见面,后来我回多伦多看望教练,遇上他几次,就匆匆道别。尽管如此,那足够让我回忆起在冰上的时光。和他一起比赛的日子,总是那么快乐。
米兰冬奥后,博洋便彻底失去了踪迹,宛如人间蒸发。网上说,他留在家乡,担任了省队的教练。我试着给他发过邮件问候,并未得到回复。中国人邮箱用得不多,与日本不同,可我仍然愤愤不平——我退役时,一直在等他的祝福。到头来,他却什么也没有说。
“你在想什么?”
绘理握着方向盘,余光扫到我。她今天打扮得很用心,穿一件雪白的羊绒斗篷,去美发店做了造型。我抱紧手里的纸袋,打了个哈欠:
“没什么。我都说了,你不用来也行。还买了礼物。”
“真是失礼!中文里讲,有朋自远方来,我当然要陪你去啦。问你金君喜欢什么,你也不知道。”
“他以前喜欢耳机,喜欢无人机,喜欢游戏机。现在我哪里知道……”
博洋怎么会突然来日本?是游玩散心吗?一个人来的吗?宇野居然会去接他,他们一直都在联络吗?那为什么不找我呢?同样是老朋友,他已经把我忘了吗?我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昨天夜里,这些问题盘旋在脑海里,我久违地失眠了。
门开了,越过宇野夫妇,我一眼看到博洋。还是那张熟悉的脸,褪去了稚气,多了几分沧桑。我以为他会胖一点,但没有,反而更清减了。他眨巴着眼睛,对我露出虎牙,羞涩而礼貌地笑着。下一秒,那笑容凝滞在嘴角。绘理从我身后探出头,热情地招手。
“日高小姐,欢迎欢迎!”真凛开心地迎上来。
“是我该说打扰了!第一次登门。”绘理把纸袋递过去,“买了一些点心,不知你们是否喜欢。哦,还有给金君的!”
博洋还怔在原地,拘谨地搓着手。“这是前辈的女朋友,日高绘理,”宇野向他介绍,“我忘了跟你说。他们才交往不久,没有公开,很少人知道。”
“日高小姐,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博洋这才笑起来,先和绘理握了手,再转向我。
“羽生,好久不见。”他主动张开双臂,轻轻抱了抱我。
入座吃饭时,我留意到旁边支了一张方桌,整齐地摆着麻将牌。博洋立刻解释道:“真凛最近迷上和姐妹们打麻将,我就带了一副象牙麻将送她。”
我旋即明白了他刚才的尴尬。四个人打麻将,刚刚好。
“我看着你们打——”“我还不太会日本麻将,这样正好,可以在边上学习一下了。”绘理和博洋同时出声。
席间我得知,博洋此次来日本,将会长居。宇野的俱乐部缺一位跳跃教练,向博洋多次抛出橄榄枝。他最终答应,接下这份工作。
“你的日语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我疑惑地问。
“我一直在努力练习。”博洋回答。
“真巧,我在大学学的是中文。”绘理说,接着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话。博洋也用中文回了一句,两人相互微笑。
“日高小姐的中文真棒,人也是一位大美女。别客气,叫我博洋就好。”
“博洋也是,叫我绘理就可以。”
我们依序坐好,洗牌,码牌。博洋搬了把椅子,紧挨着宇野坐。他皱着眉头看宇野的牌,时不时抬起眼,观察我们的神情。宇野一边打牌,一边和他解释场上的局势。博洋凑到宇野脸旁,嘁嘁喳喳地咬耳朵,或是伸手指点他出牌。
“差不多得了,”我说,“宇野昌磨,就你的水平,还敢给人当老师?”
“真凛说这话也就罢了。”宇野得意洋洋,“前辈,在麻将上,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我胜负心大起,誓要杀他个片甲不留。结果运气不济,连摸几把烂牌,输得我脸色铁青。
“博洋厉害,”宇野说,“学得很快。你马上就要成为日本通了!”
“可快别这么说了,”博洋苦笑,“网上都在骂。骂我不给国家培养人才,跑到日本。忘恩负义,通敌叛国,对不起人民……”
“他们怎么能这么说?”我生气地打断,“怎么能骂你?你明明是中国花滑的英雄。”
“没事的,我都习惯了。”他看了看我,“从前也没少被骂过。我要是在乎这个,早就活不成了。”
“博洋独自一人来日本,女朋友不会介意吗?”大概是觉察到气氛沉重,绘理换了个话题。
“没有,”博洋说,“我没有女朋友。”
此前听隋说,博洋似乎交过一两名女友。我不太清楚具体情况,那时的博洋,在我印象中,还像是个可爱的孩子。他会喜欢怎样的人呢?我也很好奇,但总归不方便问,那未免显得我太八卦。
“博洋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我可以帮忙引见。”真凛兴致勃勃地插话。
“喜欢会滑冰的,谈得来的。”博洋随意地答道,“绘理也可以帮我多留意。”
“好啊,但我不认识滑冰的女孩子。”绘理笑笑,“不如让结弦帮你留意吧。”
“咦?我以为你们是因花滑结缘。”博洋惊讶地说。
“我连四周跳有哪几种都分不清。”绘理大笑,“不过,也勉强算因花滑结缘吧。”
我的确说过,想找一个志同道合,在花滑道路上心灵相通的另一半。前二十多年,围绕在我身边的女性,除了选手,同事,就是粉丝。其中不乏对我表示好意的人,但那个人生中的伴侣,迟迟未曾出现。半年前,我策划的冰演搞跨界合作,日高绘理是对方公司的营销负责人。她年轻有为,精明能干,工作上滴水不漏,令我非常欣赏。聊得多了,就渐渐走到一起。两个人都是工作狂,平时各忙各的,我满足于这样的状态。只有在看到宇野夫妇时,才偶尔意识到,我们并没有恋爱的实感。
我系上围巾,自然地问博洋:“住哪里?我们送你回去吧。”
他摆摆手,“我就住这里。”
“博洋刚到,还没来得及找房子,先在我家住几天。”宇野搭着他的肩膀。
我盯着他们俩,来回打量,终于没忍住:“你们真的很亲密啊。”
“当然,”博洋说,“他每天都在Line上死缠烂打,我才下定决心来的。”
我按住门把手,回头说:“再见。天天加油。”
博洋愣了一下,笑了,“很标准,还是那么字正腔圆。”
回去的路上,绘理比来时沉默。倒是我有一肚子的话,不知如何开口。
“你知道吗?绘理。我根本不知道他有Line.”
“嗯?”
“我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有过怎样的烦恼。省队怎么对待他,他为什么迈出这一步。很多年前,我为了联系他,下载了WeChat. 后来我忘记了密码,也没有再用过了。”
我拄着下巴,望着车窗外的夜景。灯光璀璨,车水马龙,一粒粒尘埃汇入漫长的星河。
“大家都忙,这很正常,成年人就是这样的。”绘理说。
“不该是这样的。”
绘理没再说话。我想起来什么,又问她,“你和博洋,用中文说了什么?”
“我说,金先生,久仰大名。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他说,日高小姐,来日方长,也请你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