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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眼长眉,凛然生威,唇红如碾碎十万花蕾。百咲本是如此一个钢铁与白雪堆砌起来的女人,生来臂上就印着太古之初打下的孤独戳记,注定与柔情色欲无缘无份,是今却与名为多罗罗的少女走过一段又一段春夏秋冬,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益发因自己对少女攀生的奇异情愫而迷惘不已。
这自然怪不得百咲,任谁遇上多罗罗都会无可避免地被她吸引,却又无可救药地感到牙齿发痒,恨不得咬上她一口。你想想,一个白得像童话的女孩,笑容之后藏着将童话染上些许血色的往昔,会说话的眼睛淹没在深深沉沉的睫毛里,仿佛法兰西街头群起拥戴革命。少年般修长纤细的身体裹着男子装束滚爬在污浊尘世里,抬起头与百咲初见的刹那满面血迹却笑成盈盈琉璃。
或许是前世结下的因果,百咲自那时横刀救下女孩起便与她形影不离,任由她以窃刀为由跟随身后,在时间浇灌下无声开成一树烟烟霞霞。其实那是多无聊的借口,多稚拙的理由,两人却只是心照不宣一笑而过。毕竟长久如生命本身的陪伴也需要一些莫名其妙的仪式感来装饰,对吧?
她们从未向对方许下半分承诺,却心意相通得宛如彼此失落的半身。百咲坚冷的心初次顾虑的人是多罗罗,百咲彻黑的眼初次望见的人是多罗罗。心与眼,犹如某种夙世的预兆,冥冥中揭示二人的命运终将紧密相连。四季自刀尖缓慢滑下,汇成百咲掌心一汪柔和的、流质的光亮,止水样倒映出少女逐日青春光艳的面庞。她走起路也像踏着舞步,仿佛浑然不知伤心的滋味,轻掷一笑间引来多少爱慕目光。百咲因胸中异样的悸动而日渐惶惑,因少女无所顾忌的亲近心旌摇曳,就好似身染沉疴,而因由尚不可知。
然而情爱本就是场旖旎的瘟疫,教你高热缠身、神思不宁。
决定性的时刻终于到来,在某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百咲转醒起身却不见少女形影,四处寻觅时只见不远的溪边多罗罗孑然独坐,裸出右足俯下身去不知正做些什么。百咲走近看去才明白她是足底不慎扎入棘刺,竟逞强到此时才想起处理。
百咲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少女的脚。
多罗罗的脚恰好盈满百咲生满剑茧的掌心。那脚踝尚未长成似的纤细,百咲稍加用力就可折断,如同夺去云雀扑飞的翅翼一般容易。足弓弯成柔软新月,五趾饱满浑圆,因浸了冰凉溪水的缘故血色汇聚其间,余下的肌肤就呈现出过分的雪白。
棘刺挑出,皮肤破损处绽出浑圆血珠。百咲余光瞟见多罗罗咬起嘴唇,一点粉白痕迹如早樱初蕊,于是那锋利的红也轻轻刺中了百咲。她皱起眉头,蝴蝶于腹内振翅不止,吹乱明灭心跳。
倘若伊甸中的亚当在无花果树下等待,他的天父却用肋骨造出与他性别相同的伴侣,他内心的困惑和惊奇大约与此时的百咲是相同的吧。但是没有任何一位神灵能让百咲跪下忏悔,她从不认为爱上同性之人是罪。她爱上的只是多罗罗而已,与她是男是女又有何干系。
然而百咲仍将她的秘密贮在刀鞘里很久,直至她明了自己的身世,沸血的烧痛。
板门前血亲举刀索百咲之命,她只歪头冷笑。耳中闻醍醐恶声质问,她只侧目讥嘲。
“魔鬼之子吗?那么生下我的您——”
“又算什么东西呢。”
黑衣长发的女人立在风里,高挑秀丽,深狭凤眼缀满碎冰。不知是谁的乌血拖曳在冰清刀身之上,像块顽固的疮疤挥之不去。
也只有多罗罗可以握住她攥到发白的手,音色一如檐下之风扫过泠泠青玉。
“阿咲姐,我们走吧。”
我们走吧,让这该死的狗屁不通的醍醐世界见鬼去。我们走吧,到遥远遥远的地方去,天地阔远随飞扬。我们走吧,我们还要与鬼神战斗,与人心战斗,与这不正的世界战斗。
我们走吧,我会追随你,与你一直旅行到我倒地死去。
百咲颔首一笑,同多罗罗一起毫无留恋地离去。
百咲不嗜酒亦不擅酒,当夜却豪饮至醉。东曦既驾,白日高升,百咲甫一醒来,惊觉两人皆是寸缕未着,少女玉雪洁净的胴体蜷卧于自己怀中,粼粼浮现的绯色遗痕,如花吹了满身。百咲探指按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脑际推出片段支离,颊上桃夭,胸前白雪,愈想愈肉跳心惊。荒唐孟浪,竟不知弄到了何等无法挽回的境地。
唯记得巫云楚雨之致,倾笔难尽。
百咲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孩子就张开眼看她,目光纯净得让百咲自惭,她依旧唤她阿咲姐,颊上朝霞样嫣然。百咲心中既悔又恨,只觉再无颜面对少女,拽了衣服披上便要逃走。
谁知百咲却被多罗罗拦腰抱住,细茸黑发隔着轻薄织物摩挲腰窝,日光吹过她心上原野,如斯温和。
“不是这样。阿咲姐,你听我说。”
百咲依言不动,侧首回望少女,向来秋水寒星般清凌的眼涟漪迭荡。只见那孩子咬咬牙继续说道:“阿咲姐,你好好看着我。”
她转头正对上多罗罗仰起的年少面容,叶嫩花初。少女声音摇颤:“咱一直都有喜欢的人……”
“那个人、那个人是——”
她猛然赠百咲一个孤勇的吻,磕痛女子因惊讶半开的唇。
白瓷上淡淡一层胭脂拂过,红得好温柔。食指轻触唇间,百咲伸臂揽住少女,声音里埋有欲开的花。
“其实我比你更早。”
*
许多年之后,百咲做了一个梦。她在梦中看见名为百鬼丸的年轻浪人,与她背负相同的命运。在不同的世界里他们面貌各异,却无一例外与名为多罗罗的女孩邂逅,却又都抛下她令她伤心哭泣。
她出于本能收拢双臂却抱了个空。百咲冷汗涔涔地醒来,旅宿之外豪雨如倾,像要执拗地打散无数时空。多罗罗在一旁睡着,长发在枕上碾出流水金沙的声音,姿态颇有些枕戈待旦之意。百咲将人稳妥捞进怀里,她就自动自觉地攀住女子,如树缠藤,光洁侧脸陷入百咲胸前春山般柔媚的线条。
百咲就低低地笑出声来,下颌顶上她漆黑发旋。
不过是梦而已,怎么可能会抛下你。
百亿日千亿夜,我们都将共枕天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