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苦学三年,我亲手打造了一支硬核女团
“我是被偶像文化救赎过的人,它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是融在我血液里的东西。”被称为“中国地偶教母”的赵北辰说。
“不管地上或地下偶像,重要的是人跟人情感的连接。偶像对我来说,是一个学习如何爱与被爱的平台。”
在中国地下偶像圈,几乎没人不知道赵北辰的名字。
2019年,赵北辰从日本留学归来,在长沙创立了另类偶像女团“透明教室与平行女孩”(简称“透团”)。那时,选秀节目尚未被叫停,从《创造101》出道的“火箭少女101”和以48系为代表的日系偶像,瓜分了本就不算大的女偶像市场,而真正意义上的地偶团体屈指可数。
赵北辰的传奇之处,不仅在于她“中国地偶教母”的称号,还在于她是一位有着20年粉籍的“资深偶像宅”(偶像宅,指偶像文化爱好者)。她离开日本时,圈内甚至专门为她举办了一场告别会。赵北辰与自己最喜欢的创作歌手大森靖子和地下偶像团体“钟铃少女心”同台共唱,像偶像一样,与曾经并肩打call的粉丝握手合影。
赵北辰和她推的“钟铃少女心”。(图/受访者提供)
不过,赵北辰从没想过要成为一名偶像。“相比于偶像,我当偶像宅的需求更强烈,也更擅长,因为我很喜欢给别人鼓劲、加油。”记者第一次知道赵北辰,是在音乐综艺《草莓星球来的人》里,透团的六名成员在台上齐声高喊“Forever young! Forever young!”,镜头扫过台下,赵北辰顶着标志性的锅盖头和黑框眼镜,正在忘我地卖力应援。
一谈到偶像,平时I值爆表的赵北辰就像打开了开关,让人很难不被她的热情所感染。去年11月,透团迎来5周年特别演出,赵北辰特意邀请了日本另类偶像组合“晚安全息图”来华表演。制作人小川晃一谈起对赵北辰的初印象,笑着说,当时就觉得“这个中国人简直太疯狂了!”。
“我是被偶像文化救赎过的人,它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是融在我血液里的东西。”赵北辰说,“不管地上或地下偶像,重要的是人跟人情感的连接。偶像对我来说,是一个学习如何爱与被爱的平台。”
以下是赵北辰的自述。
我的偶像启蒙是日本“早安家族”旗下的“Berryz工房”。从小学五年级到大学,我一直在网上看偶像团体的演出,其间断断续续“饭”过“早安少女组”“桃色幸运草”“AKB48”“私立惠比寿中学”等。我也喜欢摇滚乐,经常去live house看演出。
2014年,我去日本交换学习。那时候我特别迷大森靖子,她是一名创作歌手,但经常和乐曲派偶像(即更注重音乐性的偶像)进行拼盘演出,我也由此第一次接触到“地下偶像”(简称“地偶”)的圈子。
赵北辰和她推的第一位地偶Ano。(图/受访者提供)
2016年以前,我都保持着纯粹的粉丝身份。直到我追的主打迷幻摇滚的地偶团钟铃少女心解散,我突然意识到,一切都有句点,等到我回国,岂不是没有这样的演出可看了?
于是,我找到钟铃少女心的制作人田中宏志,拜托他让我在事务所兼职,学习如何打造一支地偶团。
田中看我很有诚心,又是外国人,就答应了。他手把手带我做企划、招人和面试。在日本,粉丝跑去当幕后人员其实是越界行为。为了避嫌,田中宏志让我发公告宣布自己不再做偶像宅,在事务所工作是抱着学习的目的,为将来回国打造偶像团体做准备。
之后的三年时间,我一边上学,一边打工,跑遍了东京大大小小的地偶现场,毕业论文的方向也是关于地偶的。
赵北辰在日本工读期间,去了很多地偶现场。(图/受访者提供)
因为担心被人抢先一步,一毕业,我就赶着回国做团。离开日本前,我向田中宏志和其他制作人朋友要了13首歌,重新填上中文歌词。
2019年4月,我回到长沙。6月开始招人,除了网上招募,还每天在街上发传单问人家:“你喜欢唱跳吗?”10月,透明教室与平行女孩在长沙VOX live house举办了初次亮相专场演出。
田中宏志教会我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具备偶像潜质的人,就像小说中让人难忘的人物一样,往往看一眼或观察一会儿就能知道他/她的个性。个性就是偶像的武器。
透团第一个定下的成员让·阿尔贝·海德格尔(以下简称“让”),是我在保龄球馆偶遇后“捡”来的。她在球馆打工,整个人像小鹿一样怯生生的,很腼腆,完全不和任何人对视,倒水时连手都在抖。
我始终认为,内向的偶像有独特的个人魅力,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跟让搭讪,问她想不想当偶像。让说,幼儿园之后她就没再唱歌、跳舞,但其实一直很想尝试。
透团的户外演出。(图/受访者提供)
对我来说,当偶像这件事在唱跳能力上并没有什么门槛,需要的是打动人心的力量。我们的团员银,之前是街舞老师,跳舞很帅,但刚开始演出时,总是过于游刃有余,反而不太符合我预想的团体气质——一种冲动鲁莽的“全力感”。
在很多人眼里,全力以赴显得很笨拙、很丑。但完全不成体系地挥动四肢,也可以打动人心,尤其是在现场演出的时候。
现在有那么多闪闪发光的偶像团,透团想做的,是“提醒人们会被石缝里生出的颤颤巍巍的小野花打动”这样一件事。偶像不一定要展示“正确”“强大”“精致完美”,不是只有那样才值得被喜爱。重要的是要让人产生共鸣,成为一些人的喇叭或者旗帜。
2021年,我们上了音综《草莓星球来的人》,很多乐迷就是通过这个节目认识透团的。虽然透团只唱了一首《无糖大操场》就一轮游了,但我当时在台下超级感动。
在《草莓星球来的人》录制现场,赵北辰在台下观看透团的表演。(图/《草莓星球来的人》)
我一直相信,偶像这种表现形式是很有力量的,只要让更多人看到,一定会有人被打动。那天台下观众的反应,还有GAI、张碧晨、张亚东这些完全不是偶像宅的人的评价,都让我更加确信,我理想中的偶像团真的有望实现。
萧敬腾在后采里说我们“有一种永远不灭的精神,估计到了七八十岁还是那么活跃”,这很符合透团想传达的“青春感”。它跟年龄无关,而是一股劲儿——对世界还有很多话想说,钻一些“大人”早就应该无所谓的牛角尖。
就像“透明教室”这个意象一样,我想创造一个关于青春的场域,所有观众、粉丝、工作人员和偶像共同构建这个场域,它自由而有包容力,边界是透明的,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透明教室。
透团成员在组团5周年时合影。(图/受访者提供)
至于“平行女孩”,则诠释了我对偶像的理解。
偶像和粉丝关系的独特性,尤其是其中的浪漫色彩,其实是依靠“距离”产生的。二者始终是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才能一直互相陪伴。这种平行关系一旦被打破,就不再具有独一无二的浪漫了。
后来我在《社交距离》里写:“当人类混在一起,爱也会是种暴力。”偶像和粉丝都应该清楚,“偶像”并不等于“人”。换句话说,偶像所展现的偶像形象和生活中的偶像本人,应该分开看待。“偶像”是由偶像本人选择展现的部分加上粉丝的情感投射共同完成的“作品”。正因为地下偶像和粉丝的距离很近,这条分界线才更显珍贵,需要双方小心呵护。
比如开直播这件事,就很容易混淆分界线。直播“单方面被观看”的构图,在我看来有些“暴力”。所以,我们团规定,要开直播,必须有主题策划,或者有必要的理由,不能只是单纯闲聊。
到了现在,我越来越意识到,要让透明教室不偏离初心、持续做下去,有些“龟毛”是不可少的。我也逐渐学会了如何告诉成员,“成为偶像究竟意味着什么”。
平行女孩还有第二层意思:偶像和粉丝的构图,应该是平视且平等的。尊重和爱是双向的,大家归根结底都是“人和人”。“偶像高高在上,粉丝抬头仰望”或者“粉丝是消费者,偶像是尽力满足其需求的服务员”,这两种理解我都不认同。
偶像与偶像宅,彼此看见,彼此支持。(图/受访者提供)
我喜欢的大森靖子,就做到了这种双向的展现。在她面前,你能感到自己作为一个人被“看见”了。有一年的圣诞节,她办了一场50人的小型演出,提前为所有人准备了礼物。大森靖子平时会通过社交媒体了解粉丝的喜好,还会经常回复私信。她知道我是从国外为她而来的粉丝,一直对我很好,那天特意送了我喜欢的早安少女组的周边。
后来,我筹备透团的第一张专辑《(你也喜欢这首歌)你不会是坏人》,想找大森靖子写一首歌。她的经纪人问我有什么要求,结果大森靖子直接说:“我知道北辰喜欢什么!”没过多久,她就把曲子发来了。
赵北辰和大森靖子拥抱。(图/受访者提供)
我一听就哭了,直觉告诉我,这应该是一首讲述“爱”的歌,但又带着一丝伤感,和粉丝对偶像的感情很像——混杂着浓烈的憧憬和一些遗憾。
那几年,yyds这个词非常流行,可以用在任何让你感到快乐或感动的事物上。我把歌名取为《永远的神》,因为对我来说,大森靖子这样的教会我爱与被爱的创作者,就是我的“永远的神”。
赵北辰填词的《永远的神》。(图/微博@透明教室与平行女孩)
我是被偶像文化救赎过的人,它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是融在我血液里的东西。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偶像,但一定有像我这样的人,需要一个偶像,对他/她产生共鸣、投射情感。
在我小时候,喜欢什么样的偶像,某种程度上能够展现你是什么样的人。比如S.H.E,你会发现Selina、Hebe、Ella展现的个性差异十分鲜明,她们吸引的是截然不同的粉丝群体。我认为这就是一个成功的偶像团体。
我五年级时参加过《超级女声》的海选,唱了S.H.E的《Super Star》,那一届的冠军是李宇春。当时选手的粉丝之间也常吵架,但争吵背后是审美和价值观的碰撞——你喜欢她、支持她,是因为她身上有你赞同的特质,她代言了一部分你也想说的话。
“超女”就像一场“奇石展览”,选手们保持自己的形状,并展示花纹和棱角。而现在的偶像选秀,似乎都抱着一个最终目的——把人磨成光滑无瑕的闪耀宝石。选择支持谁,已经无法代表你是怎样的人了。我理想中的地下偶像,就类似“超女”海选的样子,允许所有“奇形怪状”的人存在。
角在加入透团前问我,在舞台上能不能不露全脸。这算是她表达自我态度的一种方式,因为她不想跟所有人一样。我立刻答应了。透团就是想找到那些“有自己的话要说”的人,通过偶像这个身份,你可以大声地说:“我还没有被这个世界说服。”
我一直相信,偶像很重要的一个作用,是成为一部分人的喇叭。像我这样需要喇叭的人,才会去寻找偶像。现在的主流偶像圈却让我感到有些背道而驰——看起来热热闹闹,实际上都说着差不多的话。我很担心,偶像文化中我最珍视的部分会被消解。
偶像就像粉丝们的“喇叭”。(图/受访者提供)
“地下偶像”这个词并没有官方解释,我写论文时,因为必须给它下一个明确定义,就解释为“没有签唱片公司主流出道、独立运营的偶像”。另一个常见的说法是,地下偶像区分于地上波偶像,相当于没有机会上电视的偶像。
在日本,不管多“地下”的偶像,都不会叫自己“地下偶像”。更多时候,“地下偶像”是外界赋予的标签,带有一些贬义,意思是不红的偶像。所以,在国内,现在大家都开始自称“地下偶像”,我也挺奇怪的。
有人说透团是国内第一支地偶团体,这个说法也许不准确,但我敢肯定我们是第一支“另类偶像”(alternative-idol)团体,因为这个说法是我自创的(笑)。
那时候,长沙没有别的团,前三年我都只能自己办专场或者策划一些和乐队的拼盘演出。还曾办过每周四的定期专场演出,因为周四场地便宜,不收保底费用。
最冷清的时候,一共来了7个观众,只比台上的成员多一人。现在,长沙偶像拼盘演出倒是几乎每周都有,但观众比较固定,每场30~50个。
地偶与粉丝的互动。(图/受访者提供)
原本,在我的设想中,地下偶像本土化应该是非常简单的事,因为它和草根偶像差不多一个意思——你没钱没资本,但你想当偶像。
2018年《创造101》热播时,我还在日本,听说有个叫杨超越的女生特别火。她说自己是“全村的希望”,虽然唱跳能力并不出众,但因为直接的性格展现而被人喜爱。当时我就想,地下偶像在中国应该有发展的土壤。
但现在中文语境里的“地下偶像”好像意思变了,它成了一种日本的流行文化,跟cosplay、二次元文化相关,好像只能是日系的东西。
2023年之后,“地下偶像”这个词在国内有了一定知名度,与此同时,大众对地偶的刻板印象也加深了,好像地偶就是一些很像日本偶像的女生在台上唱歌跳舞,底下一群宅男吼一些听不懂的口号。我认为这样的刻板印象会赶走潜在受众,所以现在也尽量避免使用这个标签。
人们对地偶有着刻板印象。(图/受访者提供)
其实,从偶像文化诞生之初,偶像和音乐就是紧密捆绑的。我从小通过追星接触到各种音乐流派,听了孙燕姿翻唱的《Hey Jude》,才开始对摇滚乐感兴趣。
偶像的歌大部分不是自己创作的,核心受众更多冲着偶像这个“人”而来。所以,偶像作为一种音乐的表达方式,反而拥有更大的自由。一支朋克乐队如果转变曲风,也许会流失大量乐迷;但即便是所谓乐曲派偶像的粉丝,哪怕嘴上不承认,归根结底还是喜欢偶像本身和他/她所代表的价值观。
2017年转幕后之后,我感觉自己失去了当一个纯粹偶像宅的资格,很少再关注日本的地下偶像了。不过,近两年我又重燃了对地偶的兴趣,我推的团叫SITUASION,她们实在太酷了!
赵北辰去泰国看SITUASION演出。(图/受访者提供)
日本的乐曲派偶像在疫情后经历过一段消亡期,我以前欣赏的团体几乎全部解散了。之前的乐曲派会以一种音乐风格为旗帜,把它当作卖点之一,特别强调自己跟主流偶像的区别。但SITUASION身上体现了不同的尝试,她们的音乐性很强,但没有拘泥于特定流派,这也给了我很大启发:原来乐曲派还可以这样做。
从上一张EP《梦》开始,透团启动“大异食癖计划”,每次找不同的音乐人合作,让他们用自己擅长的曲风制作两首歌。《梦》邀请了长沙一位特别厉害的实验电子音乐人操刀,今年2月刚刚发布的《春游》主打R&B风格,由我最懂黑人音乐的朋友作曲、编曲。
透团一直以来的曲风是朋克和另类摇滚,这点我并不想改变,这次的企划可以看作“番外篇”。我想以比较直接的方式让大家理解,偶像作为音乐载体时可以多么自由。
和我们合作的音乐人可能根本不了解偶像文化,我也不希望他们照着“女团歌”的套路去写。对我来说,只要是偶像团体唱的歌,就是偶像歌曲。现在大多数偶像团体的音乐风格都比较固化,没能充分利用这种自由,让我觉得很可惜。
透团演出现场。(图/受访者提供)
地下偶像是一个低门槛、高自由度的行业,目前在国内并不成熟,所以更替会很迅速,不断有新团出现,也不断有团体解散。有粉丝也怕透团会撑不下去,我想告诉他们“别担心”。可以说,我们的首要目标就是活着,各个阶段怎么能活就做什么事,穷也有穷的做法。透团每次演出,都是我妈来卖周边,我爸当“站哥”在前排拍照。
到目前为止,我和成员们都把透团当作一件挺理想主义的事情在做。正因为环境还不成熟,我要求成员必须兼职来做偶像,不想过多占用她们的时间和精力。随着成员们人生重点的变化,也许会不断有人走,又不断有人来,但我希望透明教室这个团体会一直存在。还是那句话: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透明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