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书童儿因宠揽事 平安儿含恨戳舌——人情网和屁股债
十几岁的时候弄到本破破烂烂的《金瓶梅》,心惊胆战又喜不自胜地藏在教科书下面看,偷闲看漫画已经是要被牵头皮了,像这种七十年代小同志看《少女之心》手抄本的事情会被大义灭亲啊!很可惜,看了没多少页就放下了,一则不知道是哪里混弄来的洁版,完全看不到传说中的床戏,二则《金瓶梅》实在不是一本少年人会喜欢的书。和《红楼梦》那通俗秀美的文风相比,《金》书的文字诘屈聱牙,“不漂亮”,街市俚语迭出,絮絮叨逼叨。然后我就转头继续去看武打书和漫画了。 多年之后再看《金瓶梅》,这才泪流满面地发现:当我们变成一个中年人之后,就会爱上兰陵笑笑生了——而且始终不是因为色色的地方。 插个花:如果想要初步浏览一下这本奇书的风貌,偏好词话本,对那些淫词艳曲不是特别上心,不会强迫症发作说“老子就算撸管一辈子也要把未删节版都弄全”,那买这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就可以了,版式印刷字体封面都蛮适意,人家挺厚道,夯八啷当也就删掉了四数千字,还会贴心地在他们行房之时用小字提醒“此处删去一百二十字嘻嘻”。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千古第一淫书”实在枉担了虚名儿,不要说起点种马小说了,就连晋江论坛上那些情窦未开的少女作家们写的耽美工口场景都比它黄很多好吗。被删掉的也不过是些“大鸡巴达达”之类的写实语句,其行文遣字还挺文雅正气的——而且这些黄段子多是兰陵笑笑生从他人的艳情作品里信手拿来,用今天的眼光看来当然是剽窃了,但也说明了他根本志不在淫:他对写色情段子的漠然溢于言表。 个么假如你真的是个变态淫棍也不打紧,人民群众活雷锋也已经为你指点了明路:此处http://book.douban.com/review/3318446/ 已经有补完,大家可以在楼下回复“楼主大大真是个好人!”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每个人心中都有各自的审美标准和阅读爱好。在此地我也就不比较《红楼》和《金瓶》的优劣了:这两书都是奇书,曹雪芹从兰陵笑笑生身上也获得了不少灵感,相信后者更不会介意。一个是谪仙般的林间美人,一个是阴森森的红粉骷髅。世无完事,无论是“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的《红》,或是被尊为世情第一社情民生无有不包的《金》,都有写得不周全甚而前后割裂的地方,也并非每字每句都别有深意,很多伏笔作者自己都忘记了,有些人物前后不一面目模糊——毕竟作者也是人类啊,你们不能迫害曹雪芹和兰陵笑笑生啊!这不影响它们成为近乎完美的传世巨著。 挑三十四回来讲一讲:泰半出于我的私心,因为在下是个腐女……《金》书里讲断袖南风的段子不少,大部分都散落于各个角色饮酒助兴的席间笑话,或是打牙犯嘴的互相调侃,还有些实事则轻描淡写一二句后掠开不提。三十四回无疑是全书中最为正面实写西门庆发生同性性行为的章节(另有一大段正文极述西门庆女婿陈经济潦倒后当道士栖身,被喜好龙阳的师兄玩弄,也有很详细的男同性行为描写——陈经济此人非常有戏,以后有空说),但是兰陵笑笑生并没有把它当成一个要紧事儿:它只是上下前后几回里一连串事件中的一环。轻描淡写,克制从容,不加以任何价值判断,但是从中反映出的人情百态和利益争斗,被描写得细密绵长惊心动魄。 简单说上下文发生的故事:西门庆家里有个挺得力的伙计韩道国,这位名字很韩国的道国兄思密达有个老婆王六儿,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偏爱打扮得俏生生倚门撩人,碰到乡里的二流子要跟她调笑几句,她就翻脸骂人(照说这不应该是个蛮守规矩的烈女吗)这个女人相当自我,脾气又臭又硬的她跟自己的小叔子韩二有染,两人时常在家就猛干快上,结果某天就被垂涎她的轻薄子捉奸成双,送进衙门。韩道国发现自己的媳妇被送官了,第一反应不是“你给老子戴绿帽那我就日死你爸爸”,慌忙忙地找应伯爵——此人是西门庆的老友帮闲,文学史著名的掮客——向西门庆疏通,希望疏通官府,不要判妻子和弟弟行奸之罪,这遍偏又带挈出韩道国和王六儿这对庸碌夫妻之间的一点温情。西门庆很够意思,就买通县令,颠倒黑白一番之后,把王六儿开释了(后话中王六儿也跟西门庆勾搭成奸),反把那些街坊少年定了罪投进牢狱。一瞬间义正词严的道德路人变作了欺负娘子的光棍,各个都被用了大刑。于是这群人的父伯兄弟也被吓得使钱攀人情来找应伯爵帮忙,凑了四十两银子送他。此事揭过不提。应伯爵因为自己给韩道国先牵了头,做不成双重皮条,于是他就疏通了另一个小角色:西门庆宠爱的小厮,书童儿。 到了此处,应伯爵克扣下二十五两,给了书童儿十五两银子,央求他帮忙。书童儿催逼应伯爵又多拿了五两,收银子之后便要办事——但是他也没有直接去找西门庆,反而再克扣下十八点五两银子,拿了一两五钱,凑办了鸡鸭鱼肉点心美酒,去找了西门庆的宠妾。在这里有一句很淡的伏笔:“那一日,不想潘金莲不在家。”书童儿没找金莲,直接找了李瓶儿,“刚生下哥儿的六奶奶”。一番拍马溜须推盘送盏之后,李瓶儿笑言会去西门庆眼前做个说情,就放书童儿走了。接下来回到书房的书童儿,就把李瓶儿写的求情柬帖给了西门庆,讨到了西门庆的答应。正事儿完了之后,西门庆便“淫心辙起,搂在怀里,两个亲嘴咂舌头。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饼,身上薰的喷鼻香。西门庆用手撩起他衣服,褪了花裤儿,摸弄他屁股。……两个在屋里正做一处。”然后,这两人还被另俩小厮平安儿和画童儿听了墙根:“那平安就知西门庆与书童干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听觑半日。听见里面气呼呼、疵的地平一片声响。西门庆叫道:‘我的儿,把身子吊正着,休要动。’就半日没听见动静。只见书童出来,……看见平安儿、画童儿在窗子下站立,把脸飞红了,往后面拿去了。”啊啊啊,请问还敢再含蓄一点儿吗? (如果我说我其实就把这两段同志搞基文字写出来就满足了你们会抽打我吗……) 至此,书童儿跟西门庆发生性关系并且为人犯讨得疏通这两件事其实就都全须全尾写完了。可是因为这两件小事,却又引发了其他几件大事。书童儿把受贿所得买来的点心和酒通请了西门庆家人一遍,独漏了平安儿——>平安儿去潘金莲面前搬弄是非,把西门庆和书童儿有染、书童儿收钱央李瓶儿说情的事情都讲了一通——>潘金莲大骂臭同性恋(这段对白很好看!潘金莲的嘴实在是又甜又毒)——>潘金莲讥讽李瓶儿给书童办事(也就是嫉妒她在西门庆眼前得宠)——>书童儿对平安儿暗暗怀恨,找机会挑唆西门庆打平安儿……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这个丑陋世界的恶形恶状、人心鬼蜮的勾斗伎俩,甚而贫富差距之下平民们艰难的生活状态就被描写得活灵活现,让人在平淡中倏然而惊,不寒而栗。我们都很熟悉甚至至今仍旧常见的钱权勾结的人情网,就在书童儿的屁眼里现了原形。 四十两银子再加五两,掮客应伯爵赚二十五两(他之前从韩道国处也得了费用,堪称双面间谍),娈宠书童儿得十八点五两,李瓶儿吃了点酒吃了点鸭子——她不缺钱,也没有王熙凤那样的弄权欲望,她的原则就是看心情,而且相对温和怜下、有恻隐心。所以书童儿很聪明地没有用钱买她这条路,反而是靠自己的美姿颜和善奉承去讨她开心。李瓶儿随口一句话也就把这件事办成了,最终解决这件事的也不过是西门庆的随口一句话——没有真相,只有人情,没有真心,只有利益,贪欲混似浆,人命贱如泥。这条利益线跟西门庆出三百五十两银子派贲四去买祠堂,贲四想要从中扣下五十两,被应伯爵暗暗戳穿,于是贲四立刻封三两银子堵应伯爵的嘴……殊途同归。书中这些看似无聊的银钱往来写了很不少,而且都写得不动声色,完全流水账范儿,但是层层盘剥各个递进,“洪洞县里无好人”,大鱼小鱼,虾米海藻,所有这些人都在一层层的等级关系里汲汲营营地上下奔波,就在十几两、几十两、几百两银子的转手里,一张遮天罗地的人情大网就构架得妥妥当当,格外丑恶无情。而那些不在这个网中的人物(有些人没有资格能力被网罗进来,比如穷得叮当响只能讨嫌的白来创)同样恶心得不能看,在笑笑生电眼如炬洞若观火中,并没有穷人天生纯洁,为富必定不仁的冬烘。 兰陵笑笑生没有正面抨击这呼之欲出的丑恶,只是在下文非常举重若轻地给了个侧写:前文里那位王六儿跟西门庆勾搭成奸,西门庆为她置业买房,还要给她找个小丫头使唤。于是人贩子兼洗衣服兼皮条客兼媒人……身兼各种下九流职业一身的冯妈妈就替她办妥了:南首赵嫂子家有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要卖身。为的什么?女孩的父亲是个基层小军户,负责为朝廷养马,马病死了,他必须给朝廷交纳罚金,却拿不出为数四两的桩头银子——为了区区四两银子,一个家庭必须卖儿鬻女骨肉分离,而这四两银子顶多不过是西门庆家里的一顿茶饭。简直是令人毛骨悚然却又克制压抑的悲惨。《红楼梦》里也有相似的一段写法,刘姥姥眼见贾府吃螃蟹,上上下下算了一圈,吓得念佛:小姑娘们用于逗乐的诗社游戏和互宴互请,就是一家农户一年的吃用开销。虽然古人不懂结构性压迫,但是人的哀怜不平之心就如此存在。 下文还有个前呼后应的讥讽故事:西门庆跟李瓶儿闲话家常,说到自己当了提刑官之后做的好事——有个少年子弟跟对门某小姐一见钟情,相思致祸,小姐去庙里进香,少年买通尼姑进入内室,俩人颠鸾倒凤翻云覆雨,可惜这个造化低的年轻人在高潮时马上风,死在了小姐的肚皮上。照理说这是天灾人祸不可抗力,两人你情我愿也没什么纠葛,可是男方家人衔恨去衙门告状,按照律法小姐应该被问斩,西门庆看她可怜,就发送了她一个生刑,把尼姑和她妈都算作同案犯,饶了一条人命。李瓶儿大大歌颂了一番西门庆的仁慈,在这件事上,他确实存了一点仁心,但是这在他勾结官府欺男霸女草菅人命只手遮天的人生里,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光芒,更不要提他刚刚做下了那等没有良心的人情之举。 《金瓶梅》的伟大之处也在于此。西门庆从开头十几章里单薄的纨绔子弟和恶人,渐渐拥有了一个丰满丰盛的丑陋灵魂,即便他怒极便会随意鞭打妻妾和刑囚仆人,但是耳根子软,心情好时也能容忍金莲春梅的尖酸刻薄,体贴迁就之举也不少。而那瞬息湮灭的美和无处不在的腥臭,都只在非常简单的日常瞬间里发生。不像有些作者描写人际斗争就一定要大手笔地雄韬伟略,“两个聪明脑壳打架”,好像不随手灭了几座城池、下鹤顶红杀掉十几个亲人、算无遗策地篡权夺位、秋风起就随随便便让王老板的公司破产吧……就算不得写出人性的残酷。生活之险恶,人性之残酷,在《金》里都是很家常的。 书童儿虽然受宠,但是身份不高,所以没有戆噱噱地直接去向西门庆求情——他没这个资格,连李瓶儿也一眼就看穿他收钱揽事的实质,笑话他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贪利生非。跟贾蔷、贾芹求王熙凤办事不同,甚至比不上茗烟在宝玉面前能讨好,即便当时正是他如日中天受宠之时,他也并无十足的实力能够直达天听,所以就求个稳妥借花献佛:这个老于世故的前门子深知他这类人搞屁眼外交的局限性。但是他的社会身份和附加属性却又非常有用: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搪,书童儿的活络让他善于把握机会,眼火也准,知道谁是说话有分量的人。惜乎天意弄人,他没有找潘金莲去成事,从而埋下了怨恨的种子——这个斗争并不是书童和金莲之间的斗争,而是瓶儿和金莲之间的代理战争。潘金莲的怀恨,则不光是对于男同性恋的忿恨,而是对于分宠的人和事的怀恨(如果西门庆买了个充气娃娃,估计也会被金莲戳爆的吧……)。 潘金莲和李瓶儿的斗争,便在这些看起来无关的闲事里被描写得极度活灵活现:那是没有主体尊严的妾妇间的斗争。当然,这两人其实都对西门庆有情:龌龊的男女之间未尝不可以有一些真心。金莲对于西门庆的热情,宛如野地里大风吹得火龙腾然而起,激烈如火,却因为西门庆勾三搭四的性情而逐渐灰心消弭;瓶儿则是以温柔妾室自居,大有家常暖热况味。只是半点温情抵不过一片苍茫,最后躲不过污秽而痛苦的死亡。他临死前的温柔惨笑如此动人,却也无法阻止西门庆在守灵的夜里和喂养她孩子的奶妈搞起来。在那样的社会里,她们想要更好地生活下去,唯一能够仰仗的只有西门庆的那个行货子,通过性权利的独占,博取主子爷的欢心,生下子嗣,巩固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因为没有儿子又没有背景的失宠妇人,在这个男权社会里的悲惨下场是很显而易见的。在这一点上,书童也没有比她们强似多少:男性通过性来笼络同性主人以获得一定的生存资源,社会声誉更为不堪,大多都在成年后荣宠不再。而无论是男性仆弁或是女性妾妇对于上位者的心态,大多数绝无真情可言。即便是应伯爵谢希大之流,尽管算是西门庆的结拜兄弟,可是从根本上不存在和西门庆平辈论交的真挚友情。没有文人式的惺惺相惜,或者武人之间的豪情激赏,他们之间的联结纽带也就是赤裸裸的一起扛枪一起嫖娼、吃喝玩乐黄赌毒无所不至,而且大部分清客帮闲抱大腿er走的路跟书童儿卖屁股本身也没区别、也都是跟屁股有关的:屁眼舔得好,臭脚捧得高,精神卖身给西门庆。西门庆女婿陈经济沦落之后连乞丐都不如,有时干脆就靠贴烧饼子(被戳屁眼)在道观寺庙里讨生活,也真是想得很开啊……一样道理。 贯穿全书的性场面,即便人物不同场景不同起因不同体位不同,都有一种共通的冷冽无情,无甚柔情蜜意与鹣鲽情深,多的是饮尿喝精的淫声浪叫,或者是西门庆指示对方如何作动,或者是对方如何奉承西门庆,跟勾栏行事没甚差别,只是一种单调的活塞运动兼长期的卖淫手段,有时甚至是惩罚和安抚,虽则花样儿确实不少。单纯从性的角度来看,其实西门庆跟其妻妾真正地享受了性行为最原始、蛮荒、本质的动物性高潮,但是两情相悦性爱结合的身心交融……基本没有。潘金莲和西门庆由恋奸情热到逐渐分心,月娘玉楼雪娥娇儿不得宠,无爱,李瓶儿和西门庆的婚内性生活还有寻常夫妻可心意儿的温存,虽则这些温存一瞬间也就被寒冷彻骨的西北风吹个干净——李瓶儿之死便是打从上头来的。西门庆死后,潘金莲李娇儿孟玉楼庞春梅等人大都分散,李瓶儿已死,孙雪娥被拐,吴月娘带着个墓生子,无力巩固这个小帝国,各种帮闲清客全都露出了丑恶嘴脸,恨不能把西门大官人身后产业瓜分殆尽。曾经对西门庆勉力逢迎的王六儿(她跟西门庆的私通,其老公韩道国偶吧是知情且乐见的,因为老婆跟西门庆日复一日,西门庆就肯在他们夫妻身上使钱帮补,老公如龟公,老婆似粉头。两人在书里随口讨论这件绿毛乌龟大事,实在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啊……而这毫不可爱的两人,其家庭温暖夫妻情谊和善始善终,恰恰应了宇文秋水评论绣像本的“菩萨慈悲心”之实)),在西门庆死后,立刻撺掇自己那犹豫不决的丈夫将西门庆的产业霸到自己家名下,简直一代女枭雄,真正的屄里有虾辣手无情!而兰陵笑笑生不动声色描写的丑,也前后呼应,一个不漏。所谓人情,不是人和人的真情,既没有断弦谁能听的凄婉,也没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金》书中写的人情,不是史诗中的传奇,壮怀激烈,却是现世的交易,银货两讫。 ——活着的时候是各种屁股债,死了之后一文不值。而这种现象,在现代社会也是常常发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