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BGM《最佳损友》 《葡萄成熟时》
含微量袁广。
Summary:
我想在你的命运已然酿成苦酒后,仍从你的杯中尝出你最初捧在掌心的那粒青葡萄。
——《热带雨林不会忘记你》
好友的结婚请帖在去年冬至时向所有同班高中同学发出,其中包括贾诩,收到请帖时他人正在国外谈单子拉合作,助理就帮忙暂时收纳起来。眼瞅着到了去参加婚礼的日子怎么找也没找到,最后发现就夹在他每日办公时左手边那本常看的书里,贾诩找到请帖时失笑,招手让助理先回去,安慰人说没什么大不了,顶多朋友会因为他迟到耍点脾气。
找请帖的原因在于举办地址和时间都只在一张纸上写得清清楚楚,据悉是因为两位新人不想声张只想安静完婚,婚礼宴席也只邀请了身边的亲属好友,两人从学生时代共同走到现在难能可贵,于是高中同学都被邀请来做见证人。再者每份请帖由两位新人共同制作,男方题字女方画上几个涂鸦,落款处有家里猫用爪子印上去的红色梅花,有收藏意义。
去宴席厅之前贾诩获得先去见新娘的特权,女设计师穿着自己亲自操刀制作的婚纱,已经梳妆打扮好,见到老友苦不堪言:“我都没睡够,凌晨就爬起来收拾整理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我在找请帖,路上又有点堵车。你跟袁基这次请了多少人?”
王广陵大致回想起发出去的请帖数目,摊开手比划:“不多,只要是同学就都请来了,袁基的长期合作商也在,但是没几位,我们不想搞那么大阵仗,人多了也招呼不过来。”
贾诩点头,迈步子往门外走:“好吧,那辛苦你们了,那我先……”
“你等一下,”王广陵绽出笑脸,拿起手捧花朝他扬起展示,语气轻快:“待会你往前站,扔花的时候我会扔给你,记得接。”
宴席厅大门旁的一块亚克力板上贴上了红色宣纸,正下方的桌案上摆着笔架和墨水之类,来往宾客三两组队在一起闲聊,思索给新人送什么祝福合适。贾诩赶到时大半块红纸已经写满,倒挂的毛笔下方洇出小块的水渍,他抱臂思忖片刻后提笔写下“百年好合”四个字,未风干的金粉墨水带出道道逶迤痕迹,光华流转,看着赏心悦目。
在场大多数人都已落座,仔细观察能把不少人脸和高中毕业照上的对上号。贾诩高中时和大部分同学都谈不上关系亲密,简要打招呼过后挑了视野最好的那一桌坐下,他翻看社交软件回复工作消息时有人声情并茂分享袁家长公子找自己求谶纬的二三事,语气听着倒像添油加醋的八卦。
贾诩说不上感兴趣也不介意,距离高中时代结束已有十年,记忆中每当有人问起今日的两位新人何时好事将近时都避而不谈,袁基偶尔在聊起未来时会心照不宣的把对方规划进去,但又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回答说还没想好呢,不过能确定的是一定会有人跟我一起面对这些。好像最后走到一起共同生活是是毋庸置疑的既定事实,而有个象征性的仪式来见证,或者说划上圆满句号又昭示未来的幸福都是时间问题,一切都会水到渠成,只需要耐心等待。
贾诩双手抱臂,下巴埋进衣领里,搭在左上臂的手指一下一下戳点衣服面料,莫名的焦躁感从落座时就在心上发酵,大厅门前的喧闹顺着人群一路传到他耳边,情绪便蒸腾得更厉害。
他抬眼望见家属那桌的袁绍正朝门前走,贾诩抱着“难道还能有人来得比我还晚”的心态跟在身后。婚宴迟到的人没有自觉地和旁人调笑,精确无误地报出了高中同学的姓名,每次说完还要附加一句套近乎意味十足的“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你呀”。这招确实好用,在成功揽获了一众唏嘘和几根烟后,那人穿过人群,转移目标似地朝贾诩所在方向走来。
年月是流水,现在喧哗欢腾过去风云亦毫无意义,脑中几乎是霎时间内浮现出减退多年的模糊人像,似年少时已经淘汰的VHS中闪回的彩色花屏,回忆中的面形容貌似那人少许。
蹁跹的蝴蝶飞落至他面前,对视的那一刻哑口无言,贾诩发觉心脏像被紧攥。笑声从咽喉滚出的样子,嘴巴咧开所露出的门牙和犬齿的大小,做表情时在口唇周围牵引出的不规整的线条纹路都没变,一切都没变。
就连同贾诩站在郭嘉面前第无数次察觉到的关于离别的隐痛,这一刻都无比清晰。
课本,公式书,练习册,试卷,如若要给上述事物排序,这是贾诩从前作为学生参考其重要程度会给出的唯一答案,学生时代的他循规蹈矩条条分明,连摆课本都要按语数英物化生的惯常顺序来摆,似衬衫领口处扣得最规整的那一枚纽扣。所有事物都能追本溯源,由过往衍生出的后青春故事也如此,贾诩想不起什么经典烂俗情节,唯一清晰的是高二时的一堂劳动课上,他和郭嘉正式结下梁子。
学校刚开设劳动课时大部分人都表示乐意效劳,上了几次课后发现就是抓学生来做免费苦力,顺带给翻新后的操场做做绿化。但比起做苦力还是在凉影地里种东西合算,贾诩用锄头翻着细土盖在葡萄苗上,又用平整的刀面压紧铺平,他蹲下观察新生出的绿叶,棕黄的枝干显得细瘦,这一株不起眼的小东西参与他的学期综合评价,本来文化课考生忙活作业应付考试就足够辛苦,又不报农学专业干嘛还要分时间给一块地。
天高热风远,他听着身侧同学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肩背和校服面料间煨了层薄汗,低头看腕表时脑袋发晕,站定后下意识想从口袋里摸颗糖,摸索一番后什么也没摸到,才想起下楼之前嫌天太热脱了外套放在了储物柜里。热风灌入衣领,呼啦啦在前胸后背荡起波浪,距离下课尚有一段时间,忙活完各自任务的学生聚在一起打闹,贾诩担心低血糖自愿退出闹战,站在种植区旁阖眼养神,心说这样总该没人来打扰我。
命运一向如此,怕什么来什么,站着倒不会睡着但确实是放松了注意力。男生推搡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鞋底蹭过粗糙石面发出的刺耳声音令贾诩蹙眉,刚一睁眼就被人撞了满怀。
堪堪步过初夏对方身上却干燥温暖,领口处清甜的柑橘气钻入鼻腔,几乎让贾诩忽略了撞在一起后生疼的肩膀和那人完全交给自己的上半身重量。几个推搡的男生见状连忙把两人扶起,嘴里念叨了几声对不起就在老师的呵斥下结伴跑远了。贾诩捂着眼睛,穿透眼皮的阳光在视线范围内蒙上红色,他透过指缝看见踩着白色运动鞋的男同学揉着胳膊肘“哎呦哎呦” 地喊,踝边是惨遭摧残的葡萄苗。
贾诩顾不得发晕的脑袋走上前一把捉住人小臂,对方的头挂式walkman滑落至脖颈间,衬得整个人更显散漫。他眼神迷离,睁眼就是一张表情不善但胜在漂亮的脸,瞳孔聚焦回神后笑眯眯地开口:“对不起呀同学……你刚刚摔疼了吗?但你手劲好大,都给我抓疼了,先放开我行不行?”
贾诩竭力调整呼吸节奏,紧攥着人衣袖的手指轻颤,恍惚间对上一双愁胡眼睛,灵动又忧郁,他想起脆弱得一触即破的肥皂泡沫,几世纪以来第一次彻夜发亮的钨丝,声音里有自己全然未察觉的抖震:“你踩坏我的葡萄苗了。”
生怕人跑了一样,贾诩的手不断施力,男同学吃痛地喊疼,趁贾诩不留神探头瞅倒地不起的葡萄苗,撇嘴说他不懂怜香惜玉。贾诩看出来他在装,那人全然没顾他的怨念眼神,摊开手粲然一笑:“抱歉呀同学,劳动课作业我会赔给你,我可会种葡萄了。我叫郭嘉,交换一下名字吧?”
在那节并不愉快的劳动课后,郭嘉软磨硬泡地试图打听贾诩的姓名和所在班级,那时路过的同班同学好巧不巧地喊贾诩一起回班上自习,他就顺理成章得知他有个名字叫贾文和。回去路上“文和文和”地喊,贾诩被他扰得心烦意乱,快步离开时郭嘉在身后追着他跑,两个人着急忙慌地绕教学楼玩起了追逐战,一路来到楼顶天台郭嘉依旧锲而不舍,他两手支着膝盖半伏上身,视线锁定靠着围栏喘息的贾诩,他蹑手蹑脚蹿到人身后,气喘吁吁地搭话:“怎么跑、这么快?你就告诉我名字吧,要不然我怎么赔给你劳动作业。”
贾诩拿他没辙,索性破罐子破摔,语速极快地报出姓名班级,也没管郭嘉到底听没听清。只见郭嘉终于得偿所愿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棒棒糖塞进贾诩手里,包装袋锯齿状的塑料边磨得手心发痒。郭嘉拆了包装,棒棒糖鼓在他腮边讲话也含糊不清:“我刚看你都快站不稳了,你低血糖是吗?”
“我不严重,谢谢你。”贾诩低头看粉红色包装纸,空气里甜腻的草莓味让他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这人什么爱好。郭嘉跟他提议要不要一起在楼顶吹吹风,在楼顶观察早恋情侣可好玩了,贾诩不敢苟同他的趣味,以老师检查自习课人数为由拒绝。这次郭嘉没再追他跑,也没再说乱七八糟的话,他独自坐在围栏角背对贾诩看黑压压的天空,寻找起最亮的那颗启明星。
早年间的乌龙初遇让贾诩明白不能脱离同学成为孤狼玩家,否则他就不会因为忽略了同龄人之间的信息差,信了郭嘉还放心地把完成劳动作业的任务交给他。届时他正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学艺体扎短辫戴耳钉在各式台球厅里神出鬼没,逃掉巡查就溜之大吉,没逃掉就在违规布告栏里榜上有名。学校本就把集训的艺术生和备考的文化生分在相隔甚远的教学楼里,错开的时间段让他没见过郭嘉,而碍于他内敛话少的个人形象也更没有谁上赶着和他分享这位校园狂人的装逼犯事迹,大多都是课余忙里偷闲时被多少人传下来的八卦,几经转折也不知道其真实度。
而贾诩真正意识到郭嘉不靠谱是对方在第三次在劳动课爽约他,他说葡萄确实种了,每次问种在哪又回答得云里雾里。贾诩翘了体育课去艺术楼,专门挑在练习时间结束后教室挨教室地找他,层层排查后无果,下楼梯时两人迎面撞上,郭嘉背着巨大的画板拎着颜料盘,头顶的贝雷帽沾了点彩色,不知道是不小心还是刻意为之。
他尴尬地开口:“这么巧啊?”
“你种给我的葡萄,在哪。”贾诩言简意赅,不想和他多废话。
斜阳透过落地窗照进来,给贾诩的背影织了层金色罩衫,郭嘉看见他背后的“5F”,这栋楼一共就六层,没准贾诩刚从六楼下来,想到对方这么默不作声地整栋楼找他就有些克制不住地愉悦。
倒也不是存心耍他,只是如果抛去那串无辜又可怜,但又恰巧诱发着两人继续发生着些什么的葡萄苗的话,郭嘉第一次想不到要怎么找合适的理由与借口和贾诩继续周旋。
他有和对方变得更亲近的想法,苗头他无从而知,契机也许就在这次,于是他开口:“只是为了葡萄吗?找我这么久辛苦了吧?先休息休息。”
“不要转移话题,你都第三次放我鸽子了,我期末的综合评价和劳动作业有关,还请同学你纡尊降贵,多少负点责任。”
郭嘉托长音讲话:“好吧——那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如果文和愿意的话,我一定一定帮你种好葡萄。”
贾诩不明所以:“什么?”
郭嘉眼睛一转,笑得促狭:“来给我做一次模特,我就好、好、复、责。”
天时地利人和,五楼左手边有间空着的雕塑室,郭嘉搬走大卫石膏头像挪位置,随手拿了本文学选递给贾诩,他说怕你无聊所以我拿了本书给你,是不是很贴心?贾诩没好气瞥他一眼,坐在沙发上给他做静态模特,鼻梁上架着副眼镜,郭嘉坐在他对面直比划,一边描一边说你别动。
作画时间不长,观察郭嘉的动作发现他东画一笔西画一笔,贾诩猜他没画什么好东西,说是练速写估计全是幌子,他在心中盘问自己这次怎么又着了他郭奉孝的道,手几次垂下去都被叮嘱别乱动。昏昏欲睡时郭嘉大喊一声搞定,把画板转过来对着差点跌在地上的贾诩。
贾诩揉眼睛,郭嘉画笔下的他确实是在看书,画中的他很慌乱,手中的书要扔不扔,几枝花从书脊里钻出。郭嘉用手指弹弹纸,刚用炭笔写的“天才郭奉孝绘制”几个字上有扑簌簌的黑粉往下落,他伸懒腰,天才巨作随手递给贾诩,发现对方的隐于蓝光镜片后的眼神没在自己身上时,手指作小人走路游走到画板上,刚刚被压在下方的一张画纸,悄悄藏在了身后。
喜糖盒子里印着古言诗句,大多跟美好感情有关,贾诩看着翘起来的纸边游神,尚未从已经播放结束的音乐中缓过来。到了新娘入场环节时氛围唯美的韩剧ost刚好响起,工作人员拉开大门,以为是You are my destiny实际上是你要跳舞吗。伴娘团十分捧场地跟在身后随节奏舞动,唯一显得不太自然的是吕蝉,伴郎团里的袁绍强颜欢笑,因为他来郭嘉这桌呛人时被怼,郭嘉笑他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在当伴郎,估摸着现在心情不太爽。
有些矛盾无法消除,其实袁绍和郭嘉的过往种种不算什么矛盾,纯粹算一起回味当初嬉笑怒骂的日子,毕竟成年人过往恩怨该收收该放放。郭嘉见了贾诩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消打个招呼就自然地在他身侧的位置落座,贾诩本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全程目视T台,婚礼流程走完新人交换戒指结束后才发觉其实也没必要太端着,回头发现郭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空荡荡的指间,饱含探究意味的目光在视线相撞时收回。
“怎么了?”
“没什么,”郭嘉用食指卷缠头发,本以为话匣子就这样终止,实际上一开口就俗了:“你现在怎么样?”
问话太朦胧,没有嘘寒问暖也没有刻意打听,徒留“现在”这个时间节点让他回答,涵盖太多方面只看贾诩愿意怎么说,他选了最平淡的一种:“挺好的。”
个人生活的不顺心没必要全盘托出,这属于社会生存法则的一条,没准被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虽说在贾诩的认知里郭嘉不会这么干,但没人会乐意在叙旧的场子路被倒苦水,捡生活里的鸡毛自己来就好。
其实他没什么不顺心,至少和大部分人比起来是这样。如今二十八岁事业有成收入稳定,非要说的话感情方面的不顺算一条,了解近况的只有王广陵,所以她决定把手捧花抛给贾诩,意图博个好头。
快时代下旁人谈情处处引诱,爱人难但他愿意学,在一成不变的漫长岁月学习成了可以有效解决所有未知问题的有效方式。做饭可以学,创业可以学,年轻人个个探问让爱恋不老的秘方,只可惜关于怎么爱书里并没有给出详略得当的标准答案。他曾经迫于家里长辈的压力去相过亲,而每个被商谈好来见面的相亲对象又无一例外地都没谈成,哪怕对谁都诚恳认真,每次主动拒绝的理由都一样:我们不太合适。
十年前的郭嘉如果是复古拍立得,给贾诩的高中时代蒙上一层青色调滤镜的话,那么如今就是返场胶片,仍似记忆中的初恋般好看。像现在他垂着眼帘摆弄手机壳,贾诩发觉其他几桌的宾客时不时往他这边方向看,同学也有陌生人也有,目光无一例外投向郭嘉,只是当事人并未注意,或者说不想理会,沉默着对一切打量照单全收。
婚礼邀请的范围包括高中同班同学,至于郭嘉为什么在场,要从他一般人无法复制效仿的个人经历说起。
郭嘉和贾诩结识后两人曾有过相安无事的几个月,他人不正经但是在创作方面意外有天赋,老师也夸他色感好。某日晨读结束后班主任忽然召开班会,宣布班上要转来一位新同学,贾诩转着笔,抬头看见陈宫莞尔一笑:“其实也不算新同学,我猜你们也都认识。”
话音刚落,身段颀长的少年人单肩背着书包立于门前,难得规矩地穿了全套校服,他怀里捧着叠封皮反光的新课本,暖阳融在脸上:“大家早上好,不要自我介绍了吧?”
笔杆从指尖脱落掉在地板上的响声淹没在同学的起哄喧哗里,贾诩怔愣,听见教室后方传来几声嗔怪:“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们啊郭奉孝?”“这么突然?怎么不画画了啊?”
那多半来自于平日里和他一起插科打诨的学生,其他人包括贾诩在内大多都无法理解郭嘉的做法,前桌王广陵身体后仰,小声和他说话:“这是有多想不开才从艺体中途转战文化课,前阵子他提前参艺考了吧。”
贾诩的印象中确有其事,王广陵问他知道郭嘉的考试结果吗?贾诩摇头说不知道,成绩发布后他去找过郭嘉,后者看上去不太高兴他也就没多问,王广陵听他说完叹口气:“我学艺体的朋友跟我说的,他艺考没过好像还被压分了,本来是很有希望今年就走的,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贾诩无言,笔尖唰啦啦划过纸张,刚刚那只笔摔断墨了,他用力甩了几下,大片油墨喷在左手手背上,洇出难看的黑色痕迹。思绪拉回公布成绩的那天下午,贾诩此行的目的仍是葡萄,郭嘉见了他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坐在顶楼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天空是装聋作哑的蓝色,他手背上满是炭笔的黑色痕迹,洗了半天还在。
新人换上敬酒服后来敬酒感谢,来到贾诩那桌时王广陵拿着门前那张红纸给他看,指着“百年好合,举案齐眉”八字豪不吝赞,贾诩不明所以,说我只写了前四个字,剩下的不是我写的。
他低头看,发觉笔锋走势,切笔习惯也确实太像,不怪会看错。郭嘉本意图出门透透气,捕捉到一些关键词后探头探脑,说这后四个字是我写的呀,是很好的祝福吧?
此言一出贾诩沉默,金粉墨水除了更具美观性还有个好处是能更清楚地看出写字者的个人习惯。袁基手指点一点笔锋:“贾诩的字更利,不藏锋。而郭嘉切笔时更圆润一些,虽然能找出差别但放在一起看确实难以分辨,两位本来的写字习惯就这样吗?”
“我……”
“他的好看,我以前描他的字,改不过来了。”
郭嘉抢在人之前解释,他双手背后,抬头看见一双眼睛满是犹疑,贾诩眉间拱起:“什么时候?”
“记不太得了,好像是在某节信息课上,我拿了你刚写完的字。”
或许贾诩才是真正的不记得,他莫名想起1998年谷歌搜索引擎成立,实体书慢慢被时代淘汰,印刷业也渐渐变得不景气。似乎在数字化时代下什么都能被事无巨细地还原与验证,那时贾诩在用地图找新闻上的国家,郭嘉突然戳戳他,说我想到个好玩的。
四色问题,也叫四色定理,只需要最多四种颜色就可以确保共享边界的所有线都不会有相同的颜色,适用于任何地图。这是较为官方的解释,郭嘉凑到贾诩身侧,打开Python选取了由多个小图斑组成的矢量图层,他熟练地敲代码,贾诩看出是复杂的遗传算法,再看他在键盘上游走的指尖,闪着奇异光彩的双眼,又因了过近的距离嗅到衣领上熟悉的香气,不断有热意攀上脖颈,耳廓。
郭嘉悠然地呼气,他起了点坏心,也确实这么做了——他握住贾诩右手,用他的指尖按下回车键,矢量图层被四色填满,所有线没有相同颜色。
被他触碰过的手背还在发麻,贾诩没来得及计较郭嘉走之前是不是轻轻捏了下他的手指骨节,他盯着指尖发呆,好像还有点烫。回过神时听到几人在催促郭嘉一起出校门买饮料,有人打岔说他又开始炫技,画画和数学结合在一起的奇葩事只有他喜欢做。
但颜色,公式不会骗人,对于郭嘉半途转战文化课的猜疑与不认同一扫而空,他能做到并且也有能力做到。贾诩思绪飘摇,电脑主机嗡鸣发热,郭嘉顺走他放在空位置上的宣纸,灵光的脑袋用在歪门邪道偏多,比如那天他在请假条上模仿老师签名以假乱真,带着几人出了校门跑小卖部,下场当然是挨处分。
趁着袁广两人送走长辈后暂时没人来闲聊的间隙,贾诩走上前去敬酒,郭嘉在其他桌游荡一圈后走到他身边跟着凑热闹。他掌心托住玻璃杯底,澄澈的红葡萄酒散发着清爽的无花果香味,酒液起伏撞着杯壁,他透过波涛汹涌看对面的贾诩,发觉这人眼睛颜色比葡萄酒还红。
以前贾诩喜形于色,不高兴了通过表情就能看出来,现在郭嘉透过杯壁折射出的光影,看不出来他是否高兴。
他显得没头没尾地来了句:“葡萄酒好喝啊。”
“这是贾诩公司的产品,但好像贾总并不是很喜欢吃葡萄。”
郭嘉的表情凝滞几秒,掩住口鼻轻笑:“贾总现在也口是心非得不行,真的不喜欢吃葡萄吗?”
他话里话外都有隐约指向某件事的弦外之音,只是王广陵不知道更多具体细节,从刚刚来他们那桌敬酒开始就隐约感受到关系非比寻常的磁场。贾诩面上从容不迫说着是因为好卖,如果他不加后面那句“没有什么可深刻挖掘的故事”王广陵大概会真的信了这套说辞,她了解好友的脾性,一般开始解释什么那背后就是有问题,碍于郭嘉在这她也不好问。而且她怎么看郭嘉都有想和贾诩叙旧的意思,整场婚宴下来贾诩在哪他就在哪。
实际上无论等待何种作物成熟都是个煎熬漫长的过程,葡萄成熟的时间是在七八月,在正值暑假泡在热浪,和游戏手柄波子汽水相伴的黏腻日子里。而在与之相反的,无人拂去发间落雪的严冬,郭嘉的恶作剧贾诩记了太久。
晚自习上课前的那段时间一般最吵,郭嘉翘了第一堂自习课,说是去验收劳动成果,贾诩说大冬天的哪有葡萄会熟,话还没说完郭嘉就一溜烟跑没影了,速度快到没有可抓住的衣角和辫子。
贾诩留在班里写作业,理科题弯弯绕绕,他写得眼皮撩不开,打算闭目养神时唇边一阵凉丝丝的触感,郭嘉捏着鼻托把贾诩的眼镜摘下来,冰凉的指尖蹭过眼窝鼻骨,留下阵颤抖的影。
白炽灯向外散射出针芒状的光晕,他隐约听见郭嘉让他吃葡萄,说种了好久每天都要爬楼给它浇水,小东西真是难伺候啊,快吃吧?贾诩垂眼看着几乎侵占视线的浅绿色,鬼使神差地启开唇瓣含在舌尖。郭嘉计谋得逞后张望窗外,桌椅互相碰撞的声音在整间教室回荡。
口腔被酸涩充盈,贾诩瞬间提神,紧接着鼻尖酸痛,舌尖不住酸麻,那颗生葡萄酸得他倒牙齿流眼泪。此时陈宫抱着摞试卷刚好进班,看来这人作弄他还掐算好了时间点。郭嘉看见贾诩酸到变形的脸上写满了报仇二字,他心情大好。
贾诩对于郭嘉当初那句信誓旦旦的“我很会种葡萄”曾保持怀疑态度,学期结束时他的葡萄也没种出来,贾诩无奈地跟着郭嘉再次来到天台,看着人做法一样地在葡萄苗旁绕圈走。
郭嘉哂笑,讲话的时候留给他背影:“文和,我觉得熟葡萄的结局只有两个,要不然被摘走被吃下去被用来酿酒,要不然烂在地里,再甜也没有用。“
那时候没细致感受他奇怪情绪的流向,或许也要怪年纪小的不智。贾诩眯起眼睛看他翻飞的衣角,经过改造的校服裤脚堆叠在鞋面,没扣结实的黑色腕表岌岌可危地挂在他腕骨上。
贾诩深呼吸,听他说完只是答道:“你想捉弄我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反正你也得逞了不是吗。”
两个人在教学楼天台顶着烈日,对葡萄命运的探讨过程不很愉快,生长的苦痛连同某种难以名状的心酸在太阳的炙烤下愈演愈烈。郭嘉听他这么说回头施施然一笑,没管贾诩是为了呛他还是要强地说出了心里话。
似乎以前同行时的倾谈都已成往事。一直到高考结束后的两个月,郭嘉的社交账号头像灰白,谁Q都Q不动,此后人间蒸发般地活在了高中同学的口中,聚会再没人见过他。
贾诩把仓促结束的故事默默埋葬,少年人之间的友谊或是其他复杂情感都有赌气成分,但两个人没有争吵更没有所谓的撕破脸,面上的和谐维持到了毕业,好像话都说完,在一起也是沉默。
高考结束后贾诩在收拾复习资料,王广陵打来电话和他约定出门聚一聚,就着他捆绑书本的杂音,王广陵开口:“我最近听说一件事,当时的艺考你记得吧?似乎不太正规,成绩现在被全部取消作废了,学校好像在着手处理这些事。”
王广陵继续补充:“当时是不是有郭嘉?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来我们班的吧?”
电话那头传来什么东西倒塌坠落的声音。
王广陵:“怎么不说话?你在听吗?怎么了?”
贾诩只觉视线一阵天旋地转,他推开散落一地的资料册,呼吸急促:“我还在…我现在不太舒服,我们有时间再聊吧。”
贾诩举着公式书仰躺在床上发愣,考前用得得心应手的公式瞬间陌生起来,阳光刺眼,他随手举起手边的纸挡在脸边,余光里有铅笔抹晕的痕迹,是郭嘉给他画的画像。
他忽感疲累得抬不起手去拉上窗帘,书本摊开盖在脸上,慢慢睡着。
梦中的郭嘉带他回到高考结束的下午,学生喊楼直到傍晚,贾诩和各科老师告别后人都已走空。他出校门左拐进巷口准备抄近路,在朦胧的烟霞中认出抽条的人影。
是郭嘉,正咬着根烟,他把自己那堆画稿丢在地上。他蹲下点燃纸张,两手摸口袋寻找打火机未果,其实就被他丢在了身后的不远处,他索性随手拿了张纸引燃咬着的烟,火苗在他发间的空隙蹿跳,看得人心惊肉跳。
贾诩无意间看到他的画册,真的是无意间,装订成册的画本极为戏剧性地掉落在地,又极为戏剧性地刮来一阵风,纸页哗啦啦飞扬的同时他看见跃然纸上的少年身形,汇聚成一个足以撼动青春的集合体。
郭嘉烧掉了许多画稿,简单粗暴地找来篆刻室里的废弃陶盆,倾注大半心血的作品就在平静的目光里烧成灰烬,碎纸屑在陶盆里堆成小山,他又往里面丢几支笔连同画册一齐烧掉,塑料外壳融化后散发的难闻气味直冲天灵盖。贾诩看见那张被郭嘉拿来点烟的画里有爆炸的花,还有让两个人结仇的葡萄苗,这张画被烧掉了一半,碳化的碎屑落在焦黄纸边。
塑料纤维烧焦的味道和夕阳糅杂,贾诩几乎认不清郭嘉,他唇瓣开合,对贾诩说毕业快乐啊。
送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一份远离故乡,一份远走国外,至此他最后一次梦见郭嘉。
婚宴结束的时间比贾诩预期中的要早,在场有同学撺掇着组建新的同学群,贾诩和助理说不用接了,他去散散心,顺便准备休假几天。
助理一怔,生怕老板后悔地连连说好,是什么让他的工作狂老板决心休假,难道是老板从门口出来后就一直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小白脸?
“好,”助理打哈哈点头,视线转移到贾诩外套口袋里的一团白色,临走前还是决定说出口:“老板,花好看啊。”
贾诩低头,一支洋桔梗安静地躺在他口袋里。
临近散场时王广陵终于想起抛手捧花,她转头眯量贾诩所在的位置,手腕一扬,小型花束在空中变成弧形,最后准确无误地砸在了郭嘉手中,不偏不倚。
他后知后觉地在手捧花快要正中命门时伸手接住,在手中转了一圈,挑了只花形最好的洋桔梗,不由分说地放在了贾诩外套口袋里。
“沾喜沾喜,贾总这样事业有成的社会精英一定不缺良人,剩下的花就给我吧。”
郭嘉绽笑,贾诩唇角边勾出道笑弧。那熟悉的纹路让他莫名找了点安慰,沾露水的花蕊跌落到他袖口,他捻了又捻,半垂的眼与玻璃表面相映照,飞走的秒针扫过他睫毛在灯下造出的影,彼此沉默的三圈时间里,心跳告诉他重逢带来的余震仍未停止。
助理开车驶远,贾诩记得两人没约,郭嘉心里也清楚,自然而然地一起穿过许多街巷后,开始找话题:“我刚才看你没动几筷子。”
“那你请我吃饭?”
“也不是不行。”
路过集市,大多摊贩都已经收摊,郭嘉环视一圈,指指水果摊:“吃葡萄吗?”
话在舌尖打转,贾诩答他:“好。”
他有话想问,对方唇缝中含蓄着的浅淡笑意和从前比起来带上疏离。越完美不可挑剔的定理,一般只需要最简单的证明过程,越好的人信念被击破时越冷静,决定也做得决绝。
总之不知道这次分开下次见面在什么时候,在郭嘉手腕上挂着包装袋,左手捧着几个洗好的葡萄走回他身边时,贾诩问他:“现在还在画画吗?”
“怎么,贾总雇我做设计吗?”
话音未落郭嘉倒抽一口凉气,吸溜着说有点酸,贾诩没忍住笑,算是得知他目前的近况,安静地生活已经足够。
黄昏悄悄从郭嘉眼角滴落,暖光晒得他一身晴朗。贾诩表情复杂地看着捏在人两指间的葡萄,这次他看清颜色,还是具有欺骗性的青色果皮,内里的葡萄籽在光下变成絮状黑影。他睫毛的影在下眼皮汇集成为倒扇形,郭嘉发出一声听上去十分愉快的鼻音,你尝尝呀,他说。
青春是个抽象的代名词,而这个名词里所蕴含的种种意味全都存于再不复存的日子里。他们任性快跑,曾渴望共同书写人生华章,如今再面对彼此时才发觉所身处的境地大有不同。郭嘉活在太多人的青春里了,像学生时代意林周刊里完美的大众情人,活在校史光荣榜里被每届学生一睹风采的传说。
贾诩属于众多人数里的之一,时间给他编了一个记忆会风化的谎言,在他重遇郭嘉时又毫不留情地揭开背后最为残酷的真相,他回避不得,躲闪也不得。
果皮破裂,酸甜的汁水裹在舌尖,郭嘉细长的发被吹起拂在贾诩脸侧,动作轻得心颤。日后没教他眼泪白流,离去十年仍热烫沸腾,于是阳光溢满侧颊上的梨涡,他难得笑着同郭嘉讲话:“没有啊,我觉得挺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