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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月亮朦胧,人也朦胧,华服艳丽,酒也艳丽,所以皎洁的白衣和漆黑的眼睛就尤为明亮深刻,可以不朽。
该说你会挑人还是不会挑人呢?同行的一个前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似是赞赏道。身着白色音符裙的少女挽着男人的手臂,娇俏明亮,笑容宴宴,颈上的钻石项链在喧哗的灯光下射出矜持而冰洁的光。前辈指着那两人对他说,你挑了一个最老实最单纯又最顾家的,我劝你赶紧打消这个念头,他看着像团棉花,对谁都是一副温柔好说话的样子,实际上是棵不会开花的铁树,你牙才刚长齐,啃不动,别把自己搞得血肉模糊太难看。前辈又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嘛,年轻人,有野心和干劲也是好事。他问,他叫什么名字?前辈正要回答,转念又说,你真想知道,应该自己去问他,他是个体面人,不会让任何人难堪的,说不定可以给你的事业开一个好头。
他正要往他们面前走过去,一同来的方明华一把拉住了他,杯子里的酒洒在他从朋友那里借来的衣服上。方明华正色道,孙翔,你想都不要想,那是肖老板一手养大的妹妹,他们父母去世的早,兄妹俩相依为命,肖老板又当爹又当妈,既是兄长又是老师,走哪里都带着她,连这样的场合都不愿意找一个逢场作戏的女伴,把她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你不要惹祸。他气血冲头,大声道:带着亲妹妹来嫖,我是没有见过这样形影不离的兄妹。
他的声音大,那人身体一僵,侧过头来。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孙翔挑衅地看着那人,将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众人的视线聚集在他们身上,东道主陶轩出来打圆场,只说是新来的年轻人,心高气傲不懂规矩,还请多多包容,让大家喝好玩好。这一闹,大家都知道他目中无人口无遮拦,美则美矣,握在手里就要流血,大家都是来找乐子而不是找不痛快。他空有最好的脸,最后却独自坐在角落里灌酒。
别喝太猛,胃会受不了。男人在他的桌子旁坐下。少女说,哥,他好像醉了。他抬起那双太锋利太凶猛的眼,看向那人。跟着来的少女吓了一跳,喂,我们没有得罪你吧,你恨我们干什么。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少女端着蛋糕,也凶狠地瞪回去。他说,我恨我自己。少女嘟哝,哥,他喝多了,一个醉鬼,我们别理他了。那人拍了拍他掌杯的手,你在哪里读书?看起来还是个学生。
他神情倨傲,很是桀骜,你喜欢找文化高的?我现在去读书还来得及吗?可是看你的年纪,你等得起吗?少女皱眉,我哥很年轻的,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前世有仇吗?说着,递给他一张纸巾,嫌弃道:擦一擦你身上的酒水吧,脏死了。他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如同呼啸,活像被人碾住了灵魂,挣扎着,却又逃脱不得。那人被他的反应激得眼皮一跳,飞快地挡在了少女的身前,脱口道:你想干什么?他眯起眼睛,缓慢地笑了,被揉乱的头发如同劣质的黄金,拢着那张天赋卓绝的脸,要他一直如此年轻,一直如此愤怒。铭记这耻辱。
不想干什么,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吐铁一般,说:我是来挣钱的,如你所见,因为你,我一无所获,还没开张,再没有人收留我,我就要流落街头了。那人愣了下,显然高估了他的羞耻心。少女从那人的肩后看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好奇。那么清澈天真的一双眼,若非被人细心呵护,驱逐了生活的阴翳与可能的尘埃,怎么能将残忍表现得如此无辜。他报复心起,手指抚上那人的手臂,像攥紧一管顽固的雪,要让他在自己手中崩解。
我什么都可以做。他说,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带我回去啊。
谢谢。那人彬彬有礼,活像一尊菩萨:我不需要。
放开我哥。少女掰他的手腕,我哥说了他不需要,你回你自己的家,我们家里不需要你。
他放开男人,长腿放荡地岔开,姿势狂傲,仰面躺在沙发上。那人动了恻隐之心,说,你住在哪里,我们也要走,送你回去吧。他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说不用了,别脏了你的车。有人过来跟男人搭话,男人站起来,和对方谈笑风生。少女说,你真有意思,我们和你无冤无仇的,你为什么那么恨我们?他嗤笑,谁说我恨你们,我希望以后都能遇见你们这样的好人,你们真是给我开了一个好头。少女迟疑道,你是第一次做这个?他坐起来,眼睛如狼如虎,是啊,第一次,遇见你们真是倒霉,不仅什么都没捞到,还要赔上一身衣服。
更多的人围过来,大家起哄:肖老板,我还以为你就带着妍琦过这一辈子了,没想到你喜欢带刺的玫瑰啊,孙翔,你别看我们肖老板老实就欺负他啊。那人温和地笑了,少女急忙辩解,你们别瞎说,我们是看他喝了太多酒,怕他出事来看看,我哥可是正人君子。那人看孙翔一眼,微微皱眉道:你们别开玩笑,他还小,和妍琦年纪差不多。有人笑,原来肖老板是爱屋及乌,以后小戴要嫁人,妹夫怕是很难过你这一关啊。少女抱着那人的手臂嚷道,我才不嫁人,我还小,而且我和我哥一辈子都不会分开的。
一个风月老手打量沉默的孙翔,向孙翔走过去。那人对少女使了个眼色,少女喊孙翔,喂,我们要走了,你不是说和我们一起吗?他埋着头,不搭理少女。少女赌气,哥,我们不要管他了,他根本不领情,我们又不欠他的。那人试探地喊了一声,孙翔?隔着纷纭的红男绿女,孙翔看向门边的男人。男人长身玉立,有家,有亲人,有钱,有地位,有涵养,还有慈悲心。而他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他初次遇见肖时钦时,一无所有。还尊严尽失。
他见到肖时钦的那一夜后,他知道,他将无所不有。
而当他再次遇见肖时钦时,肖时钦一无所有。
只有戴妍琦。
戴妍琦的小高跟换成了平底帆布鞋,身着最简单不过的白T和仔裤,一身加起来也许都不过百,颈上只有风来去又回,手腕和脚腕上套着哪座庙里求来的红绳,乌溜溜的眼珠美丽动人,因为习惯性的警惕而泄出一丝故事感。她站在一人宽的门口,回答屋内的声音,哥,没什么事,是一个走错路的人,我给他指一下路。
我没有走错,他说,我的目的地就是这里。
戴妍琦问他,你是谁?他说,我是孙翔。戴妍琦说,孙翔是谁?我哥认识的人我都认识,我哥不认识一个叫孙翔的人。孙翔说,我认识你们。戴妍琦说,你有什么事吗?孙翔说,我是来找你们的。戴妍琦平静而冷漠地说,债主我们也都认识,但我们不认识你。孙翔说,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认识,我会帮你们把债还清。戴妍琦说,你看起来不是什么菩萨,这么好心必有所求,我们一无所有,给不了你任何,你走吧。孙翔说,我不要你什么。戴妍琦望向他身后如血的黄昏,冷笑道:无所求的恩情最可怕,请你赶紧离开,我们会靠自己把债还清。
孙翔的脸色很难看,戴妍琦把门关得更紧,神情倔强,声音锐利:欠别人也是欠,我们为什么要欠你的?欠别人的债是明明白白的,还完了就两清了,你要的我们给不了还不完,请不要打扰我们,我们很忙,没空招待你,你走吧。
他确定,戴妍琦认识他。
“你记得我。”他说。
“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我不记得你。”戴妍琦的目光刀锋一般,身体绷紧,是一种戒备和随时准备战斗的状态,不知道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你做了什么,我会记得你?”
门被拉开,肖时钦站在门后,越过戴妍琦的肩膀看向他。
隔了十年,他们的目光再次碰撞。肖时钦的白衬衣松垮地挂在身上,像一片阔大的白帆卷住一叶瘦而沉的舟,随时在等待他的崩塌,要就地成为他的裹尸布。孙翔张了张嘴,吐出一口气:你瘦了好多。肖时钦扶着眼镜看他,是在看一头闯入死海的豹子。
你找我有事吗?肖时钦问他。戴妍琦挡在兄长身前,说:这人找错地方了,还赖着不走,非得说我们认识,不会是从哪个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吧。孙翔望着肖时钦说,你还记得我吗?我一直记得你。肖时钦回想一阵,郑重地说:我好像没有欠你的钱吧,债主我都记着的。孙翔的心抽痛不止,没有,你不欠我的。肖时钦松了一口气,孙翔走过来,戴妍琦退后一步,肖时钦握住妹妹的肩膀,对门外的孙翔道:来者是客,饭已经做好了,要吃完晚饭再走吗?戴妍琦还试图阻止,肖时钦拉过戴妍琦,让孙翔进来。
房间很窄,上下两层,上面是个小阁楼,老旧的楼梯扶手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缝,墙壁上挂了几面几何形状的镜子,地面被打扫得仿佛不能站人,梯子下方矗着一个缺了角的敞口蓝花瓶,瓶身抱紧一簇亮丽得过分的向日葵,屋子被夕阳渲染过,如同一幅寂静温暖的油画。临窗的方桌铺了整块玻璃,玻璃下压着许多过去的照片和几张残缺的曲谱,玻璃上方就是他们现在的生活。晚饭是一荤一素一汤,色相一般,入口味道却不错。只是太辣,孙翔吃了几口,就辣得喉咙冒烟嘴唇通红,肖时钦给孙翔倒了一杯水。
“吃不惯吧。”
“太辣了,你们平常都吃这么辣吗。”
“是啊,一直吃得这么辣,不辣反而吃不下。”
“青菜为什么也要放辣椒?”
“习惯,我们从小就会吃辣,天生就爱吃辣,你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吃不到一起的。”
戴妍琦吃得很满足,和肖时钦说起她从网上学到的一道菜的做法,肖时钦给她夹了一筷子肉,温和地说那我下次试试。戴妍琦说,杨梅还有很多剩的,我们酿点酒来喝吧,上次在朋友家里喝过一点,很好喝,我问她们要了方子。肖时钦说好啊,到时多放点冰糖。戴妍琦说,我新找了个家教,每天晚上教一个小时钢琴,小区离我们公司不远,下完班后我就不回来了。肖时钦的筷子一顿,说:你下课后我去接你。戴妍琦说,好啊,不过哥你也别来得太早了,外面风大,很冷的。孙翔看肖时钦放下碗筷,也放下碗筷说,我们能谈谈吗。肖时钦又喝完一杯水,走吧,我送你出去。戴妍琦忧心忡忡,拉住兄长的衣袖,肖时钦抚了抚她的头,妍琦,没事的,我很快就回来。
出了这条巷子,路口左转就是马路。孙翔的迈巴赫停在路边,像一张崭新的王牌卡在一张老旧的桌子里。肖时钦给他指路,以后别走错路了,这条路坑坑洼洼的,也没有灯,路人也很少。孙翔看着他,我怎么会走错路,我特地让人找你,知道你的地址后我就立刻过来了,我是为了你来的。肖时钦站在墙边,看着他,若有所思。孙翔说,我会替你把债都还了。肖时钦笑了,像在听一则为他而讲的笑话,良好的涵养让他礼貌而绝不至于谄媚地恭维对方,他的话好像只是为了来巩固孙翔的信心:你真有钱啊。孙翔犹如在捶软一片冷铁,一字一句地说,是啊,每当我懈怠时,我就会想起你,我想,我得养得起你。
“说来,我是欠你一笔钱。你那套弄脏的衣服,不知道多少钱,我补给你吧。”
“你想要和我两清吗?这件小事你记了这么久。你还想当它没有发生过,可是……”孙翔笑得像个含情脉脉的恶徒,“你永远都还不了,它现在挂在我的衣柜里。污渍也没办法洗去了,我也不会去洗干净它。”
“你现在已经应有尽有,你还恨我们吗?”肖时钦似乎在遥望那个夜晚,目光并未停留在他身上。
“恨啊。”孙翔的眼睛燃起熊熊烈火,他在火中央。
“我们总是在错误的时间相遇。”肖时钦这才看向孙翔,“但我们也只见过两面,你不应该为这两面而困住自己,不值得,你还年轻。”
“别恨我们了。”肖时钦像是擦去镜子上的灰那样轻,“我们只有一面之缘,这对你来说不划算。”
肖时钦转身要走,孙翔却从身后突然抱住他,让他的脊骨贴着自己的心脏,像邀请一把好剑来斩杀一场烈火。剑是最仁慈的剑,火是最凶猛的火。
“你还记得我。为什么?”
“如果你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来做个了断,我不会不给的。”肖时钦沉默片刻,而后道,“我没有被人那样恨过。”肖时钦低下头,眼镜从鼻梁上落下去,他没有去捡,“我忘不了你的眼睛。”
“那其实不是恨。”孙翔的嘴唇悬在他的颈骨上方,随时都会落下来。
太阳也要落山了。
一切都在坠落。
不是恨又是什么?
“现在你知道答案了,可以放下了吗?我也会忘记这件事,我们两清了。我们都应该放过彼此,往前走。那只是一件小事。“
“既然是往前走,我们可以一起。”
“我和你,不是一路人。”肖时钦说,“我们走不到一起,请你离开吧,放过我们。”
“你们需要我,你的妹妹,他们已经盯上她了,你没有别的路。”孙翔将他牢牢困在怀里,在他耳边道,“你不可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一个月后,肖时钦像往常一样给债主转账过去,对方没有接收,语气十分恭敬,说有贵人帮他还清了。肖时钦根据对方提供的电话打过去,孙翔接了,肖时钦解开衬衣扣子,声音像烟灰一样轻而哑:如果当初我没和你搭话,是不是今天就会不一样?孙翔说,没有如果,我已经看见你了。肖时钦说,我现在一无所有。孙翔说,很快,你会和十年前一样,十年前你有的现在的你也会有。肖时钦说,你要让我成为十年前的你。孙翔笑了起来,失真的声音狂热地扑过来,让他冷汗涔涔。
“十年前的你不会把我带回家,但现在的我却会把你带回家,虽然经历了很多事,但你仍然很干净,就和那个晚上一样,不是吗?”
肖时钦搬进孙翔的房子前一天,孙翔带戴妍琦去看了另一套房子。是肖家破产之前兄妹俩住的老房子,围墙上泼的红漆已经被清理干净,颠沛潦倒的岁月仿佛从未存在过,门上重新刷了一道漆,花园里的蔷薇开得正盛,靠在窗边的三角钢琴一尘不染,肖时钦为她做的首饰收纳柜整洁如新,她过去爱戴的项链躺在蓝丝绒上,光辉一如往昔,攀上她的指尖。
是原来的样子,对吧?孙翔两手插兜,站在他们的房子中央,峻拔瑰丽,俨然天生贵公子。戴妍琦背对着他,想起十八岁的一场盛宴。肖时钦本来不愿意带她去,是她央求肖时钦带她一起去见见世面,也是熟悉他的生意,将来她也可以帮着兄长打理产业。肖时钦从小就将她放在掌心珍爱,她的要求总是能被满足。
月光雪白,人群艳丽,远处一个少年看着他们。他的眼睛无处不在,钉在他们身上。他们不得不向他走去。他好像很金贵,人们却轻佻地说他的夜晚和精力可以出售。他好像很锋利,却又需要安慰。他好像应该应有尽有,但他的衣服都不是他自己的。他好像冷漠,看着他们的眼睛却是红色的。他好像一个凛冽的冬天,他的恨意却将他们烧穿。
当他们距离他越近,那些原本避着他的香衣丽影却向他涌去,环绕在他们身边的人群转头去簇拥他。他白皙俊美的脸路过一杯杯酒,最后落到肖时钦的杯中。如同一轮太阳突然降落,肖时钦的酒杯托不住他,酒水洒在肖时钦洁白得没有一丝褶皱阴影的衬衣上,她递过纸巾,说脏了,肖时钦用那片纸巾将酒擦去,娇贵的衬衣顿时翻卷,一道道褶皱拱起。肖时钦说,我去晾一晾。
他们走出人群,离繁华的灯光越来越远。衬衣晾干后,恢复不了原来的平整,松垮没有形状,布满柔软沟壑。在肖时钦的身体上,似乎发生了一场地震。这场地震波及到他的命运。肖时钦在动荡中安抚她:我现在坐在家里工作,不用像以前那样去见什么客户,不必穿太好的衣服,你把钱留着,过年时我们换一台好一点的电脑。
“以后你还住在这里。”孙翔说。戴妍琦看着他,像看一个疯子和敌人,“他是我的兄长,我是他的妹妹,我生来就与他一起,我们从未分开过,即使最难的时候。现在你要把我们分开,把他关在你身边,还不许我和他最亲近。你疯了。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一个外人。”
“防患于未然罢了。”孙翔看着空无一人的庭院,想象从前的肖时钦从花园中经过。
“他是一个男人,你是一个女人。”他说,“女人会爱上女人,男人会爱上男人,一个正常人会爱上一座雕塑,一个活人会爱上死人,一个清醒的人靠着梦里的一个影子过一生,不合理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何况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太容易不过了。”
“你在恨我。我不该递出那张纸。”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想,难道就不可以是爱吗?我爱他。”这头天真而凶恶的野兽在笑,如果把这个笑容放在第一次见面的孙翔脸上,她会相信他的话。
“没有爱会是这样的。这不是爱,是报复,你在报复我哥没有带走你,你还在嫉妒。”
“我也是第一次爱人。如果这不是爱,那你说是恨也行。无所谓。但他必须来到我身边,就像他从来没有抛弃我一样。”
“我们跟你本来就没有关系,又如何谈得上抛弃?你活在你的痴心妄想里。”戴妍琦因为愤怒和绝望而红了眼睛,但她不肯在孙翔面前流泪。她傲然控诉,“别再说你爱我哥了,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你这是掠夺。”
“痴心妄想不也被我实现了吗,能被实现就是梦想,”孙翔冷笑,“不是爱就不是吧。反正我只记得他,我只想要他。你看,他来了。”
肖时钦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朝他们走来。戴妍琦往外望,肖时钦提着打包好的晚餐,仿佛还是多年前,穿过大门,抬头望见她,对她挥了挥手,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而后是上楼的脚步声,是雪白的衬衣,是漆黑的眉眼。妍琦,来吃饭了,是一如从前的呼唤。戴妍琦的双肩因为恨意和悲伤而颤抖不止,肖时钦走过孙翔,将窗前哭泣的妹妹揽入怀内,拥着她坐到桌前,耐心道,“天塌下来也要先吃饭,你看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妍琦,不要让我担心了,我只有你了。”他的声音里有涌动而缓慢的潮意,“求你了,吃点东西吧,你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我也只有你,哥哥。”戴妍琦说,“只要在你身边,哪里都可以。”
“我……我白天会过来陪你。”肖时钦微微低着头,孙翔走到他身旁坐下,手臂横伸,搭在肖时钦身后的椅背上。戴妍琦嘶声问,“为什么,晚上不可以吗?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以前一起度过的夜晚会比他的人生还长,他是谁,他凭什么剥夺你的夜晚?”
孙翔隐有怒气,却也没有发作,手指在肖时钦的背脊上轻轻划动。肖时钦皱眉,忍着不适。戴妍琦接过他递过来的筷子,夹了一片茄子,合着眼泪落下去。肖时钦给她倒了一杯水,看着她艰难地将食物咽下去,又将纸盒打开,取出蛋糕放到她面前。戴妍琦抬起泪眼,哽咽道,“哥,晚上我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会做噩梦的。哥,我宁愿我们还是在那个小阁楼里,风那么大,但只有我们,冬天也不觉得冷,我们什么难关都可以跨过去的,我可以赚钱的,也会保护好自己,不会让他们找到的,我们回去吧,没有你,这里又有什么意义。”肖时钦痛苦地看着亲妹妹,“不会的,这是我们的家,爸妈最疼你,会保佑你的,不会做噩梦。”肖时钦给妹妹喂了一勺蛋糕,“我和法国的朋友联系好了,等新年一过,你就过去,他在那边会照顾你。”
戴妍琦张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肖时钦,“你不要我了,是不是?”她又望向孙翔,“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我们?当时那么多人,你就非得找我们的麻烦。”孙翔笑道,“当然是因为你们最倒霉。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肖时钦将冷掉的饭菜收拾好,“你放心,晚上你楚姐姐会过来陪你,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可是想起你在那里,我怎么能……”戴妍琦说不下去了。
孙翔站起来,“我在楼下等你。”
他走之后,肖时钦走过去,戴妍琦死死抱住他的腰,他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喊,又立即闭上了嘴唇。戴妍琦愣了愣,问他,哥,你受伤了?他摇摇头,制止住戴妍琦试探的手,戴妍琦的脸色刷地白了,是他对不对,他对你做了什么?肖时钦抚摸她的头,轻声道,“没什么,我没事。”他顿了顿又道,“是我自己愿意的,和他无关。”
“你知道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吗?”戴妍琦止不住地哆嗦,“哥,你会被他害死的。”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曾经将他挖空置他于死地的陶轩一党尽皆离奇死亡,那些从他手中流出去的财富又回到他身上,只是也带回来了孙翔。当孙翔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抚过他的嘴唇和心前时,他问,你也是这样确认他们死了没有吗?孙翔的手指停在他的颈侧,牙齿雪白,双唇鲜红,笑道:他们也配?我都还没有摸过你的脸。说完,孙翔的手指覆了上来。一个最漫长最炽热的夜晚开始了。
灯全部亮起来的时候,戴妍琦在沙发上睡去,肖时钦给她掖了掖毯子,坐在她旁边,望向庞然夜色。夜色里,一双眼睛看着他,说,带我回家吧。
他站起来,往楼下走去。
孙翔靠在车边,看着他朝自己走来,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仿佛从未被伤害过,亲昵地说:我等你好久了,我们回家吧。
肖时钦恍惚,如果那时他没有看见自己,自己也没有朝他走过去,是不是今天他们就不会像这样,亲吻也好像在还巨债,拥抱也像是在赎重罪。
“那么多人,只有你。”他在肖时钦耳边说,“我只看清了你。”
那时的月亮朦胧,人也朦胧。所以记得最清楚的人,就成为了月亮,向他走来的人,就成为了唯一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