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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不得不全神贯注地享受着挣扎中的身体为他带来的疼痛感知。
长白山的积雪不会因为遭到任何人的嫌碍或辱骂就在一夜之间消退,这世上大概只有尹斗俊一人会为此而感到愤怒和绝望。
这是他在这生不如死的两天中被残酷冰寒和无穷尽也未见停歇过的泠冽北风击倒的第五十七次,也大概是最后一次了。他身上像麻布似的紧裹着两件破旧不堪的中山装,第三四个纽扣早在不知道几天前便不见了踪影,唯一能够抗旱的军绿色棉衣被他费力撕作几个部分,若不是那一双看上去十分愚蠢的护在膝盖之上的棉袖,他尹斗俊怕是坚持不过第一晚就要自行截肢了。
双肩脱力般陷入泛着冷光白霜的积雪中,尹斗俊不知道自己还要再这样毫无目的只靠昼夜交替来辨别时间流逝的走上多久,他没有任何可以拿来积蓄体力的储备,也未携带任何行李。眉梢沾满刺人的冰粒,双唇开裂的伤口也再淌不出带有灼热体温的血液了。
当他浑浊不已的瞳孔变得难以聚焦,沉重的眼皮仿佛早该为他将要退化的视觉隔绝起这个除了苍白之外便毫无色彩的世界,他开始走马灯般短暂回忆起自己人生中这好似戏剧的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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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生于大韩独立整60年后的南韩,当年参加过独立运动的外公在他十六岁时将他从汉城的父母家中移送走,说是离姐姐嫁人还有很久的时间,要他在全罗道附属的军队中铸炼精神。爸爸劝阻道这个年代的男孩子要像普通人一样读书,但顽固不化的老人从不听信知识人的说辞,说他在军队里一样可以读书,等姐姐嫁人生了娃,一家人会坐上新修造出的无穷花号去部队接他回家。
尹斗俊是个壮娃,入伍前手里还攥着家里带来的打糕条,一路上宝贝似的揣在怀里捂得热乎乎,直到长官下来搜查新兵宿舍,才一脸恶狠狠地将那一袋子已经硬到快要发霉的白色条状物揪出来和军犬粮一起捣碎了喂了自己腿边的宝贝狗将军。尹斗俊为此委屈伤心地掉了两滴男儿泪,但这也成为他打这之后所能记起,唯一一次能够掉眼泪的机会了。
兵长待他和其他新兵不一样,认为尹斗俊拥有全军营最聪明的脑袋瓜子,即便长官并不相信,还是为他开了特例,也应证了他外公“军队里一样可以读书”这句本来荒谬的话。
没过两三年特种部队来军营里招人,尹斗俊刚成年就拔起的优秀个头儿和结结实实的身子入了领导的眼,在旁目睹了他一路拼出的格斗成绩和遥遥领先的实弹打靶分数,几个围站的上司连连拍着尹斗俊厚实的胸脯,沾满油光又赤红不已的脸上立马纷纷挂出了万分满足而又心怀他念的讪笑。
即便事情的发展早已悄悄偏离了原有轨道,但那时尹斗俊还一心念着回家抱侄子,妈妈写信说姐姐嫁人了,是个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虽然外公对此颇为不满,但照着人很老实便也不再插手。尹斗俊握着笔满面春风,笔尖飞舞着告知家里自己现在是特种兵了,再呆上几年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就能回去汉城过上潇洒的温饱日子,也让父母带话给外公说到时候自己一回家就要吃上老人做的泥鳅汤...
热呼呼的泛着油光,配上蘸着大酱的青阳辣椒可以吃上三碗都不会饱的外公的泥鳅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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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尹斗俊再次睁眼时,最先感受到的不是被动物皮毛包裹的温暖,也不是干裂的皮肤在温和草药的覆盖渗入下逐渐愈合的安心......他首先被映入眼帘的一张硕大而又看不清五官的脸庞吓了一个激灵,突然变得灵活的膝盖将身上厚重的皮毛毯踹开老大一截。
而那个人也被尹斗俊突如其来的惊叫声吓得缩着肩膀退远了些距离。
人类,他最先想到。尹斗俊险些认为一碗泥鳅汤的回忆打得他精神错乱了,毕竟他像无头苍蝇一样绕着这山走了将近三天都没有看到任何一个比指甲盖大的活物。
尹斗俊想要尝试着坐起身子,但还未舒展的筋骨令他难以动弹,只好抻着唯一勉强能够左右活动扭转的脖子,草草的环视了一圈自己身处的四周。一个普通的平淡无奇的土木房屋,墙上挂着一些无法分辨的铁具和动物..尸体?角落里旋转而上的窄小楼梯连接着未知的二层,不大的房屋之中充斥了火蜡熏香和腌制物的气味,甚至这其中有一部分嗅起来居然令尹斗俊感到难以言喻的熟悉。
最终他定睛看向这屋内除自己外的第二个人。
略微昏暗的灯光不能清晰辨别对方的性别和长相,尹斗俊撑大自己的眼皮,发现那人有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尤其在那张远看小小的脸上,闪烁着有些局促又好奇的光芒。对方身穿着米色的厚棉衣,脚下的小毛靴还沾着从室外带入的水渍,一头有些卷曲的毛发不太安分的四处翘楞着,刚刚摘下的皮手套还被紧紧的攥在两只手上。
尹斗俊停下了观察,恢复过来的神智和感官让他认识到自己的嗓子正熊熊的冒着烈火,再不接触些湿润的液体,他极有可能一命呜呼。
“水...”
在他沙哑着喉咙费力的挤出这个音节之后才明白到自己的愚蠢,在这北边以北的大陆地带,他还在妄想着有个和他掌握相同语种的民族来理解他在说什么,愚蠢至极。尹斗俊懊恼的滚动着喉咙,却没挤出半点湿润的唾沫,他放弃似的将脑袋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准备彻底活动一下他这身快要废弃的骨头,自己动手,下床找水续命。
正当他准备从肘关节开始活动,接着将上半身支起来的时候,一只温暖又干燥的手突然小心翼翼的戳了戳他僵硬的肩膀。
尹斗俊睁开眼来,一杯晶莹剔透的,诱人如珍馐般的纯净水被端到了他的面前。
谢天谢地。
对方在他大口灌空一杯之后又赶忙踱着步子去水缸里舀得满满的,尹斗俊支好身子接过水杯,终于借着床头火蜡点起的光亮看清了那人的脸,是个看起来十分清秀却又粗糙的男孩子。
“你能...”尹斗俊犹豫着,左手毫无用处的胡乱在耳朵边摆弄着些动作,沙哑的声音低沉的大概更令人无法听清楚,“听懂我在讲什么?”
对方皱起又短又粗的眉毛稍稍反应了一会,接着眨了眨泛光的大眼睛,轻轻的点点下巴。
尹斗俊惊讶又不安的耸起了肩膀,目光警觉的盯着对方:“你是朝鲜人?”
那人稍作为难地抿起了厚厚的嘴巴摇了摇头,紧接着又快速的点点头,最终还是垂着眼皮有些焦躁地摇摇头。
尹斗俊竖起了眉毛,困惑着又有些恼火。对方十分局促不安的交握着手掌,开始在屋里四处走动着翻翻找找,最终从壁橱最下方的抽屉里揪出几张泛黄的白纸,老旧的木柜在他的动作下发出极为刺耳的支呀声。
尹斗俊的鼻翼嗡动着,认识到对方可能是个能听懂自己语言的小哑巴。
他小心的拿着一根快要磨断芯的木头铅笔,在纸上一笔一画的写了些什么,然后将它递到了尹斗俊膝上。
尹斗俊眯起双眼,挺大的一张纸上歪歪挤挤的写着一行小字。
[我是朝鲜族,你是朝鲜人吗?]
“不是。”
尹斗俊几乎是瞬时间的回答着,言语中带着无法掩盖的愠怒和急迫的解脱感。那人有些不好意思的颔了颔下巴,虽然他不明白尹斗俊恼怒的源头,但还是抱歉地咬了咬自己薄薄的舌尖,本就泛红的麦色脸蛋上晕起了更为深重的绯红。
[对不起,或许你看得懂手语吗?]
对方试探性伸出双手在胸前和眼边尽可能缓慢地比着手势,眼看尹斗俊盯着他的目光平静的没有什么变化,那人微微窘迫地歪了歪脑袋,捏起身边的铅笔头打算还是一笔一画写给他看。
“我看得懂,在军队呆久了连狗叫都能听懂。”
尹斗俊没有冒犯的意思,他只是想到长官身边那条吃掉自己打糕条还咬烂自己裤腿的狗将军,部队里还有很多凶猛的警犬,但尹斗俊在那里混够三年之后才发现那只是群年龄不过十岁和自己一样爱讨肉吃的温顺宠物狗罢了。
手语可比狗叫好理解多了,除了军方手势他还勤奋好学的跟着后厨的哑巴姑娘学了半年多的哑语,即便学习不是本意,毕竟那可是整个部队数量稀少的十分之一的姑娘。
待尹斗俊从恼人的分叉回忆中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人正看着自己笑,常年在寒风中受冻的皮肤依旧泛着红红的颜色。直到很多天过后尹斗俊才明白过来那张脸可能一辈子都会是红红的,无论喜怒哀乐都是同一种温暖的颜色,就像他家乡日出时汉江不见尽头的水平面之上扬起的橙红色太阳。
尹斗俊看着从对方厚厚的嘴唇中间露出的一排白亮整齐的小牙齿,本想礼貌性的回以一个微笑,但最终还是没有,微笑这样的举动对尹斗俊来讲仿佛是上辈子在做的事情了,既然不熟悉,不如不做。
那人并没有因为尹斗俊的言辞和颇为冷淡的回应而感到被冒犯或者恼怒,他将揣进怀里的湿漉漉的手套放到烧着柴火的暖炉旁烤干,边认认真真地比划着手语与尹斗俊交流了起来。
[我陪爷爷上山挖白薯的时候发现了你,你都快要结冰了,现在好点了吗?]
尹斗俊随意的点点头,他现在除了充满疑问的头脑混沌的厉害之外似乎一切正常。
[饿的话我会给你做点吃的,明早爷爷会过来看你的。你想吃点什么?]
...泥鳅汤。
尹斗俊想到,但终究没有说出口,面前这个看上去有些单纯过头的小哑巴可能还不知道泥鳅是什么,这天寒地冻的地方怎么可能有泥鳅。
从尹斗俊踏过延边绕进这个鬼地方之后这是第一次被温暖到足以濡湿皮肤的空气包裹住身体,除了能睡个阔别太久的安稳觉之外他几乎没有任何别的愿望。
[我就睡在上面,如果有需要可以摇摇这个。]
小哑巴伸出手递给他一个铜色的手持铃铛,那只手起码比自己小了三分之一,掌心还挂着些剌人的小伤口。
“只要不睡在外面,我就没有别的需要。”
尹斗俊将自己仍旧疼痛不已的身子缩进了两层厚厚的毛毯中间。小哑巴动作慢腾腾地将尹斗俊床铺四周碍事的东西统统搬走,接着挑了个最大号木杯舀上满满的水放在床头,最后脚步轻缓的上了楼。
复式的简陋阁楼不时发出恼人的声响,木地板挤压着缝隙摩擦出一长串断断续续的尖锐音节。尹斗俊蜷紧了自己的身子,每个细小的响动都像瘟疫般钻入他浑浑噩噩的梦境。
任何时候的尹斗俊都是比谁都要清楚,无论歇斯底里的更换多少身份职业和姓名,像他这样的人,早在离家的那一刻起就不会再有好梦,还哪有必要期待什么无法到来的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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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是个白发苍苍的和蔼老人,佝偻的脊背攀附着流动的年轮,和他年岁甚高的身体不成正比的精壮手臂和粗糙厚实的手掌无不雕刻着中壮年时期劳苦的痕迹。
每个被江边苍鹭叫声惊醒的清晨,小哑巴都会踏着轻轻的步子下楼给爷爷开门,尹斗俊时常被木门窗外冷冽的北风吹的瑟瑟发抖,爷爷会端着温烫的麦茶壶向他道早,满是沟壑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这比他早些年受冻过的经历要好上千百倍,即便尹斗俊一直不知该如何向他们表达救下自己性命的感激。
三天前彻底活动开筋骨的尹斗俊穿着爷爷递来的羊皮袄,坐在门台旁的板凳上定睛看着爷爷宰鱼,鱼肚子里淌出的血液和完整的新鲜内脏将他脚边踩实的冷白色积雪浸透成一片腥红。正盯得出神,屋内的小哑巴不出声地走了出来,从身后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手写纸,上面端端正正的写着一个名字。
尹斗俊捏着纸的一角疑惑的抬起头瞧着对方,小哑巴不好意思地笑了,短小的手指头点了点纸上的名字,再戳戳自己通红的鼻尖。
“你的名字?”尹斗俊挑起眉尖,目光重新回到了对方认真写下的字迹上,“李起光?”
面前的人咧开嘴角点了点头,两颗黑漆漆圆通通的眼珠子十分期待的移到了在一旁笑着收拾鱼肉的爷爷身上。
“升起的起,光茫的光。”爷爷对尹斗俊讲道,“你们南韩起名字的时候也会分辨汉意吗?”
尹斗俊沉默了好一会儿,“会吧。”他说。
尹斗俊这个名字是在他出生前几年外公就给他起好的,妈妈向他第一次解释这个名字的时候尹斗俊还是乳牙掉不齐的年纪,拿着银饭勺的肉手张牙舞爪地挥挥着,十分认真的制造着满饭桌的垃圾。直到成年后尹斗俊也没能想起来妈妈向他解释了什么,或许是期望他长得斗壮又俊俏,就像如今这般模样。
当尹斗俊收回思绪的时候才意识到那个刚刚做了自我介绍的小哑巴正一脸期盼又好奇地盯着自己,他用暖和的手心碰了碰尹斗俊的肩膀头,试探般的询问着对方的姓名。
“尹斗俊。”他润了润干燥的嗓子,回答道。
[很像你,是妈妈给起的吗?]
李起光抿着微翘的嘴角,用从袖口中露出的小半个手掌打着手语问到。
“是外公。”
或许是脚边死掉之后又被刨净的鱼身散发出的腥气刺激到了尹斗俊的鼻腔,一股酸肿的陌生感知正在他的喉咙间弥漫开来,他偏过头将那张纸整齐的对折起来,接着吸吸湿润的鼻子起身蹭进了房门中去。
李起光愣愣地望了望屋内,有些担忧的视线投在尹斗俊看上去宽阔却落寞孤独的肩背上。爷爷起身在冒着热气的铁盆里洗净了沾满污垢的双手,然后安抚似的拍了拍李起光小小的肩头和后颈。
“谁都有点故事。”爷爷轻轻带上房门,将身后锁起眉梢的李起光牵了过来,搂进自己不再挺拔却仍旧温暖的怀抱里。
小哑巴很照顾自己,尹斗俊看着墙上被撕下了十几页的简式日历本,从自己住进这个木土房已经过去十六七天了,他的戒心也在李起光和爷爷无微不至的照顾中一天天逐渐消退了去。
虽然不是本意,但他的确如愿找到了个隐秘又无人烟的好住处来落脚,小哑巴告诉他这里是大陆最北边的区域,他们住在松花江支流最最偏远的平原村镇外,从这里驱车到牡丹江市区可能要很久的时间,李起光从出生到现在只跟着爷爷去过一次市里,还是因为他对食物过敏喉咙肿的几天几夜吃不下东西的时候。
他们之间的交流总是有障碍,尹斗俊并不是能理解全部哑语的意思,打个比方说李起光告诉尹斗俊,自己在屋外左边的小仓库内做好了热水,他可以去泡个舒服的热水澡。尹斗俊出门回来之后一脸困惑的问李起光用那么大一盆飘着中草药的热水洗裤衩是不是太浪费了。
李起光常被尹斗俊各种各样的乌龙逗得将那张小脸笑成一团皱巴巴的沙包球,但他的笑声除了几串轻轻的吸吐气音之外别无其他了,偶尔挤出的几个单薄而又清亮的简单音节,尹斗俊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但那像极了自己小时候学习布谷鸟之歌的时候在磁带里听到过的带着稚嫩却又甜香的布谷鸟歌声。
小哑巴有个很好使的脑袋瓜,但是动手能力不太强,尹斗俊没正式询问过他的年龄,但总觉得李起光的现在像极了自己被兵长们“倍加宠爱”着的新兵蛋子时期。
爷爷把烫去毛发的野鸮用麻绳捆住双爪递给李起光处理,李起光提着那根晃悠悠的绳子定在门口呆站了好些时候,短粗的小眉毛皱成一团,眼睛里闪烁的焦虑看得尹斗俊嘴边就快要扬起一个可以称之为笑容的弧度了。
在李起光笨乎乎的将一把银晃晃的大菜刀架在那只鸮可怜兮兮的短粗脖子上难以下手的时候,尹斗俊悄无声息的冒出脑袋从李起光颤巍巍的手中接过了刀柄,开膛破肚去除内脏洗清血渍一气呵成,李起光大气不敢出的杵在旁边,即便尹斗俊本人并不清楚,但他的胸脯已经在不自觉中挺成一个炫耀技能的虚势模样了,可幸的是他的确从小哑巴那双亮闪闪的毫无杂质的眼睛里读出了崇拜的味道。
后来他经常帮着李起光干活,毕竟寄人篱下不献点殷勤的话迟早会被赶出去。
李起光手上那些细小的伤口和疤痕都是在替爷爷收拾冬天用的柴火的时候割伤的,这里的冬天比市区寒冷多了,长白山上呼下的北风和常年积雪带来的寒冷总在10月中旬便准时袭入这个不算严密的木土房中。
爷爷住在距离这里五分钟的另一间房子里,它挨着涓流的江水以及一小片农田和牧场。李起光白天常去那里帮忙,待久了尹斗俊也会套上厚重的皮袄跟着去,被尹斗俊拨去了一大部分工作量让李起光显得格外清闲,他会在一旁攥着给尹斗俊擦汗的小布巾,兴致冲冲的盯着在地里大汗淋漓的尹斗俊看上一会,然后跑进屋里给爷爷和尹斗俊煮上一壶加入了新鲜牛奶的麦茶,再往尹斗俊的杯子里偷偷的多加上两块甜滋滋的冰糖。
时间久了尹斗俊的床头已经多了很多条李起光拿来给他擦汗的小布巾了,隔天下午尹斗俊终于第一次义正严辞的告诉李起光不必再给他送小布巾来了,结果却出乎意料的收到了对方一个夹杂着窘迫的难过神情,原本总是上翘着的嘴角也静悄悄地塌了下来。而尹斗俊也因此稍稍苦恼了一晚上,那样的心情就像是他扔了小区里孩子送的花手绢还搁地上踩了两脚的负罪感。
第二天正当尹斗俊在他的床上笔直的坐端正等待李起光从屋外回来之后接受自己一个人生中为数不多送出去的道歉的时候,李起光却揪着一根含苞待放的野花咕嘟回来了。
[江边的花要开了,再过几个星期就要入春了!]
他兴奋的比划着,边把手里的花咕嘟递给尹斗俊瞧。
“这是什么花?”尹斗俊将那朵看上去不小的团状物放到鼻子下嗅嗅。
李起光作思考状的咬起了指甲盖,他不知道该如何跟尹斗俊描述“映山红玫”的名字,最终只是简单的告诉尹斗俊这是只玫瑰花。
尹斗俊定睛看着面前朝自己笑得好看的小哑巴,突然额头一紧,他在军营的时候总是想方设法拿着他半夜上树揪下来的果子去讨好那不出十个的姑娘们,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有谁直接塞他一个玫瑰花咕嘟的场面,并且他敢打赌自己当初朝人家姑娘讪笑的时候还不如李起光现在笑得好看笑得自然。
他并不想被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少了一半年纪的男孩子过分喜爱着,尤其是对方对自己的过往和经历了解甚少的状态。李起光看起来未经世事,他和爷爷的家里没有任何能够联系到外界的事物,他们没有电视机,也不存在网络,除了一个老旧的收音机,但也只能接收到寥寥几个频道,并且掺杂着人耳难以忍受的刺啦声。
但尹斗俊也十分庆幸他们保持着这样原始的生活方式,这足以令他最大限度的不被谁找寻到,而再过不久之后等他有了足够的精力,做好了最佳的准备,他会立即动身离开这里,毕竟他来到大陆的目的绝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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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春之前的寒潮来的格外猛烈。
这是他来到这个鬼地方的两个月来经历过的最为寒冷的一天。
李起光一大早就起床怀抱着草药和膏布去找爷爷了,每到这种时候老人的膝盖总是受风寒的折磨,尤逢换季更为严重。尹斗俊将稍肿的眼皮睁开一条缝,望着李起光垫着后脚跟尽量不吵醒自己的推门出去,小小的身影被淹没在寒气逼人的冷风中。
尹斗俊这些天尽量少的与对方交流,那双十分明亮的眸子和总是挂着清爽笑容的脸蛋在每个出现的瞬间都会扰得人心烦意乱,但也并不是令人抗拒的那种,谁也无法抗拒被人善良的对待,尤其是自己。
中午的时候爷爷随着李起光一起回来,尹斗俊正蹲在烧着柴火的铁炉旁烘烤着几个热腾腾的白薯。老人的腿脚还是有些不方便,挽起裤脚的小腿一侧蜷盘着青紫色的血管凸起,干皱的皮肤包裹着精瘦的筋肉和骨干。
尹斗俊将平整的床铺收拾出来搀扶老人坐下,李起光怀里端着一个小缸子,将它稳稳的递进尹斗俊手中。
“这个冬天新腌出来的泡菜,起光挖了两颗给你。”爷爷笑着讲到,“他还听到你晚上做梦喊着要吃泥鳅汤。”
李起光赶忙咂吧着嘴巴用发凉的小手去捂爷爷的嘴,之后一脸偷听了别人梦呓被发现之后尴尬而又抱歉的表情,在尹斗俊面前不好意思的垂下了脑袋,涨红的耳根子直冒火。
不过好在尹斗俊并不觉得生气,反而是对自己自认为睡不安稳的晚上居然还会讲这种真实的梦话而感到惊讶不已。
“我还有没有说什么别的梦话了?”尹斗俊试探着问道。
小哑巴很快红着脸摇了摇头,快速转动着的小脑袋上飞着一卷卷可爱的毛发。
尹斗俊看着李起光泛红的皮肤就快要红到后脖子上去了,于是他犹豫着伸出手,最终抚慰似的揉了揉李起光圆滚滚的后脑勺。对方愣了半晌之后抬起脑袋看向尹斗俊,绯红的双颊像熟透的樱桃色。
又一个令人心烦意乱的傻笑,尹斗俊想到。
午后暖和了不少,尹斗俊让爷爷在自己的床上睡下了。他把泡菜坛子放进壁橱后面的小角落里,沿着坛口溢出的味道像极了小时候家里洗碗用的那块永远除不净气味的海绵块。
当他正打算出门去江边看看李起光上次摘给他的花咕嘟有没有开花的时候,仓库里叮铃咣当的喧杂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尹斗俊将身子贴在墙外的一角,出乎意料的看到李起光正鬼鬼祟祟地从仓库中冒出脑袋来,背在身后的手上还紧握着一个爷爷平常用来打铁的槌子,以及一个橘黄色的小水桶。
正当尹斗俊陷入疑惑的时候,那一团小小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在小树林的尽头了,尹斗俊被室外席卷的寒气逼迫的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按捺不住他保持了很多年的警戒和好奇心,披上棉衣快步地悄声跟了上去。
李起光的速度很慢,手中的槌子被他在身侧摇晃着看的人心不安,尹斗俊在他身后的不远处皱紧了眉头,生怕李起光一个不注意就把槌子挥到他那个毛茸茸小脑袋上去。
江面上厚重的冰层正逐渐融化着,沿着江边的反方向走,一路上的积雪也都消融的差不多了,上一个秋天积攒下的落叶露出了本来的面目,脚踩在干枯的叶片和坚石上发出脆生生的声响,尹斗俊尽可能的碾磨着步子,好让前方的人注意不到除他之外的第二种脚步声。
最终李起光缓慢的步子停在了一片隐藏在林中结满冰层的湖边,这里甚至要比土木房四周开阔些的区域更加寒冷了,四处生长的高大树木阻碍了阳光以及温暖气流的涌入,随处可见的干枯枝叉瘟疫般的栽倒在湖边干硬的泥土块上。除了与这片荒芜的区域格格不入的李起光之外,尹斗俊找不到任何富有生气的地方。
李起光把水桶丢在岸边,然后将身子蜷起来,以最轻盈的方式从坚硬的泥土岸边蹭了下去,轻轻地落在湖面结下的冰层上,他的脑袋四处转了一圈,没有佩戴手套的光秃秃的双手在冰面上慢腾腾地摸索,接着从厚厚的外衣兜里掏出一个长长的铁钉固定在冰面上,确认了片刻后挥起了紧攥在右手中的槌子。
敲打铁器的声音从湖中传来,尹斗俊惊讶地看着李起光蜷作一团的身子正蹲在冰面上,手臂奋力挥动着泛起银色光亮的槌子,小小的背影看上去十分忙碌。
咔——,短暂而又清脆的,冰面破裂的声音。
李起光冻得透红的鼻尖开心的皱了起来,他把槌子放平,回过身在已经破裂的冰面上沿着岸边与湖水交界的泥土处压出一圈小洞。接着赶忙从另一侧的兜子里掏出防滑用的棉手套,深吸了一口气,将双手探入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中去。尹斗俊瞪大眼睛,李起光看上去被冷得够呛,干燥的双唇有些痛苦地紧紧抿在一起,绯红的脸蛋也褪去了温暖的颜色,他将脑袋凑近平静的湖面,双手不停在水中划找着,时间过去不短却毫无收获。
入春后的冰面并不如之前那样结实,尹斗俊担忧地盯紧了团在冰面上忙碌不已的身影。
李起光脚下的冰层已经破裂得有些厉害了,不完整的冰块被他焦急的动作抓得碎碎的,不断泛出的透亮湖水浸湿了他的棉靴,但他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因为专注而变得漆黑的双眼投映在开始出现波澜的水面上,生物活动的痕迹,他兴奋地加快了动作,视线一动不动的穿过被淤泥染到浑浊的湖水,直到有滑溜溜的触感隔着棉手套略过他的手掌心。
咔————,耳边第二次响起冰面破裂的声音,却变得悠长而又令人心惊。
尹斗俊几乎是在李起光掉入破碎冰层的一刹那就以最快的速度蹿到了岸边。已经有半个身子陷入冰冷湖水中的李起光无法惊叫出声,被泥点与水渍模糊的双眼万分惊慌的望着尹斗俊奔来的身影。
他一脚深深扎入沼泽般黏密的淤泥中去,有力的双臂圈起对方因为棉服被湖水浸透后变得沉重不已的身子,在短短几秒内便将李起光从寒冷刺骨的湖水中抱离了出来。
尹斗俊有些愠怒地注视着怀里湿漉漉的小家伙,他正小幅度地发着抖,厚厚的嘴唇泛出令人不安的紫红色,原本总是攀着绯红的脸蛋也破天荒的全然失去了温暖。
可李起光却在下一秒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急忙将自己脏兮兮的小脸从尹斗俊温暖的胸口移开,自顾自的从尹斗俊怀抱中脱离了出去,然后直直的奔向那个橘黄色的小水桶,将自己双手中从掉入湖面之前就紧紧攥牢的东西扔了进去,之后兴冲冲的将它拎到了尹斗俊面前...
两条滑溜溜的肥泥鳅。
尹斗俊长大了嘴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小哑巴很是期待的看着他,即便沾满泥点的小脸蛋依旧冻的惨白,无意识瑟缩在一起的肩膀发着抖看上去可怜极了。
最终他决心学着以对方为自己展示过的最频繁的神态来回应李起光送给他的礼物,他将丧失了许久的笑容机制重新装回了脸上,如同婴儿牙牙学语般重新学习着如何微笑。
李起光望向他,闪着光的眸子喜悦不已的眯成了好看的形状,双手恍惚着有些局促的握在一起。
尹斗俊走上前接过水桶轻放到了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掀开了裹在李起光双手上的已经冰冷发硬的棉手套,那下面的皮肤已经透红的仿佛要溢出血来,他把它们完全摘下的时候清晰的听到李起光努力抑制的抽气声,尹斗俊抬眼看了看对方吃痛的模样,便三下五除二的将李起光早已被浸湿还沾满冰碴的外衣脱了下来,接着将自己出门前套上的皮袄褪下,牢牢裹在李起光单薄瘦小的身子上,还用自己柔软的袖口轻柔抹掉对方脸上脏兮兮的污渍。
比往常更为安静的小哑巴除了用他那双无时不刻不闪着光亮的眼睛盯着尹斗俊瞅来瞅去之外便没有任何动作了,直到尹斗俊握起他冰凉的满是伤口的双手夹进自己温暖而又干燥的侧腰和臂膀之间,他才用两颗小牙咬紧了自己又肿又厚的下嘴唇,带着少年羞涩般垂下了湿漉漉的脑袋。
两个人保持着这样的供暖姿势站了好一会,尹斗俊才将身边被遗忘的装有肥泥鳅的珍贵水桶重新拎回了手上,然后跟着步履有些蹒跚的李起光慢悠悠地回家。
李起光裹着尹斗俊的皮袄走得令人难以忽视的磕绊,冻得有些僵硬的双腿比他出门之前行进的更加缓慢了,尹斗俊在他身后不做声观察了一阵,便两步赶上去将自己手中的水桶放在了李起光手里,然后在对方惊愕的目光里打横抱起了他。
小哑巴先是呆在尹斗俊的怀里反应了半晌,随后连忙用一只半手比着哑语让尹斗俊把自己放下,见尹斗俊只翘着一边的嘴角没有反应,他便抬起手揪了揪自己身上的皮袄,又指了指尹斗俊身上单薄的棉衣。
尹斗俊将他轻放回地面上,李起光脱下自己身上那件两人之中唯一的保暖物,小心地凑了过去,将它环绕着披在尹斗俊宽厚的肩膀上,接着在尹斗俊重新抱起他时用自己冰凉的小手从皮袄下方穿过去紧紧搂住尹斗俊温暖的脊背,那乖巧的蜷缩姿态如同一只柔软的猫,卷曲的毛发磨蹭着尹斗俊厚实的胸膛,令人心痒。
[爷爷做的泥鳅汤可好吃了。]
小哑巴悄摸的抽出一只手在尹斗俊怀里打着哑语,另一只手上的水桶在他的动作下晃动得厉害,鲜活的泥鳅用尾巴奋力抽打着桶壁,发出哐当当的声响。
我外公做的也很好吃。
尹斗俊想了想,最终微笑着没有说话。小哑巴重新搂紧了他,难以抑制喜悦的随着尹斗俊一同笑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尹斗俊琢磨,这世界上肯为他在大冬天下湖捉泥鳅的人除了外公和爸爸就是怀里这个小哑巴。如果这个小哑巴能够开口讲话的话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大概会带着自己想象中的稚嫩和清爽。自己与他念着相同语言的模样又会是怎样的熟悉和温暖,就如同他的名字那般,噙满了家乡沉静的汉江水,和每个清晨都会到来唤醒自己的和煦日光。
李起光在他怀里一如既往的笑着,让尹斗俊更加肯定就是这样。
***
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包裹着侧脸的柔软触感丝毫不同于这些天放在他耳下塞满了荞麦皮的硬枕头,它既温暖又充满了熟悉的味道。七岁那年妈妈给姐姐买了百货超市里新进的鸭绒枕,尹斗俊边吵闹着自己也要换掉床上那个硬邦邦枕的快要枕到发黄的旧枕头,边扑腾着双腿从高高的餐桌凳子上摔了下来,在旁沉默不语的外公甭着张严肃的脸教训了他一晚上,但第二天尹斗俊还是惊喜不已的看到了躺在自己床头崭新的发着光的鸭绒枕头,而他年迈的外公就站在房门外,布满褶皱的手中攥着一张百货超市的小票,脸上静悄悄的挂上了尹斗俊从不多见的慈祥笑容。
他不知道后来的家中有没有换上更加昂贵的新枕头,听说姐姐成家后姐夫赚了一大笔钱,劝说家里人搬到江南崭新的公寓楼里去,当时的外公坚决不同意搬家这件事,原因是舍弃不了这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平土房,院子里长了好些年的海棠树上每年都辛勤的结着火红色的海棠果,还等着尹斗俊回家尝尝爸爸一年比一年酿得香甜的果酒。
可北边没有那样香甜的果酒,也没有外公买来的新枕头,等尹斗俊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远离家中太久太久了,南北的距离犹如地球中最为相似却最为陌生的两极,即便那时他还活在每日每夜的憧憬里,对自己再无法迎来那辆载着家人的无穷花号的残酷事实一无所知。
牡丹江入春后的吹来的北风依旧寒冷,尹斗俊在凌厉的冷空气和柔软的触碰这二者截然不同的夹缝中被唤醒。燃烧着的暖炉和火蜡一整晚都在温暖着他干燥的眼皮和双唇。尹斗俊很快从无边尽的梦境中挣扎着回过神来,小哑巴充满喜气的通红脸庞毫不意外映入了他的双眼之中。
不知道从何时起,当自己从混沌或偶尔安逸的梦境里苏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个睁眼瞧见的永远都是这个搬着小板凳坐在自己床头悄摸儿巴眨着大眼珠盯着自己敲来看去的李起光,对方的手里有时会端着爷爷煮的酱汤,有时会抱着热气腾腾的土豆和白山药,等尹斗俊收拾好衣裳洗漱完毕之后,再颔着下巴十分腼腆的将这些早餐摆在尹斗俊面前的小木桌上。
今天的李起光也是一如平常十分乖巧地端着他的早饭—一盆飘着油光的泥鳅汤。
自从尹斗俊不久前将湿成落汤鸡的李起光从湖里捞出来之后,这小哑巴就经常乐不津津的拎着小水桶和小槌子跑到湖边去捉泥鳅,尹斗俊拦下他两三回,他就在夜里偷偷跑出去,再后来尹斗俊也不拦他了,只好在旁边寸步不离的跟着,有那么几次还挽起裤腿和袖子和李起光一起淌进了混着淤泥的湖水里。
爷爷从不说什么,他只是十分乐意用二人抓来的肥泥鳅们来做成泥鳅汤。
几天前尹斗俊在爷爷身边打着下手收拾着泥鳅肚子里黏糊的内脏时,老人盯着窗外田里举着一个比自己还高上半个脑袋的耙子哼哧哼哧耙着地的李起光,忽然间笑着望向身旁的尹斗俊。
“你是他第一个朋友。”老人说,“他很喜欢你。”
尹斗俊笑了笑以回应爷爷与他记忆中的外公不甚相似的颇为深沉但却柔和的目光,接着他盯着李起光又瘦又小仿佛田中一簇小萝卜缨的忙碌背影,默不作声地偏过了头,后腰一处熟悉到陌生的发着疼的筋肉让他不禁皱起了眉心。
他更加愿意把李起光对自己流露出的特殊情感与山孩子第一次吃到披萨汉堡时品尝到的好奇和惊喜画上等号,与其说是愿意,不如说是认为这样想能够更加心安理得的接受下去而已。
今天的李起光在他的早餐结束之后又笑嘻嘻地跑出门去从冻在仓库外的纸箱子里拿了一块用薄纸包裹着的新鲜奶糕递给尹斗俊当甜点。
纸箱子里已经没剩下几块了,爷爷总在入冬之后将屯下的一小部分牛奶做成奶糕搁置在室外,而在这个已经过完的冬天里李起光几乎将大半个纸箱的奶糕都拿来给尹斗俊吃了,他自己则总是捧着泛红的双颊蹲坐在离尹斗俊不远的地方,用极为欢喜又掺杂着小紧张的不安视线小心翼翼地盯着尹斗俊瞧,起初尹斗俊只是认为他在眼馋自己手中的奶糕,但当他把手里的奶糕询问着递过去的时候对方却永远都在躲闪着拒绝他。时间久了尹斗俊也不费工夫去琢磨了,毕竟李起光也从不主动打扰他,尹斗俊便把自己当成李起光眼中拿来观赏的一株珍稀植物或者动物什么的。
但尹斗俊开始对这样的自己不安了起来。
他本该趁早离开的,逐渐入春后的天气远不比他来时寒冷,融化着的江河能够为他领路,留在这里的爷孙二人也根本对他接下来的计划没有任何帮助,但他却没有。
尹斗俊不知道该如何向爷爷和小哑巴开口,他们都是善良的人,从不询问自己的身份,也不逼迫自己说出来这里的原因和目的,甚至对自己可能为他们带来的危险无所顾忌。而尹斗俊自从离家之后便开始痛恨所有的离别,即便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来与对方道别也是一样。
离别就是离别,没有任何可预见的离别能承诺下次的相见,连部队只会讨肉吃的军犬都明白自己不能离开主人身边的道理,十六岁的尹斗俊却不明白。
尹斗俊害怕小哑巴也不能明白,因为他是如此的对自己抱以期待,连同尹斗俊无法耐以承受的纯粹的喜欢。
***
春寒过去后天气真正意义上的温暖了起来,田里前段时间播种下的菜籽发了嫩芽,牛羊群也从小小的养殖棚里被圈放到了牧场中。山路间干黄的落叶消逝在变得松动的泥土中,翻新的树干上生出了新鲜的枝丫,晨间原本孤独单调的苍鹭鸣叫也开始伴以江水潺潺流淌的伶仃声响。
尹斗俊几年间最初感受到的,真实到不像话的生机。
小哑巴今天换了身新衣服,爷爷把过冬用的厚棉服和羊皮袄通通收了起来,将稍轻薄些的绒衣和布满美丽图腾的披肩拿了出来,挑了几身干净又舒适的衣裤放在了尹斗俊床边的橱柜里。
[江边的花开了,现在去看的话回来还能吃上爷爷蒸的大包子。]
李起光脖颈间系好的米粉色披肩在他挥动着的双臂间来回波动着,映在尹斗俊眼底像是落霞边的浪花那般可爱不已。
于是他笑着揉乱了对方脑袋上好不容易才梳得平顺的卷曲毛发,赶在对方绯红的脸颊变得更加绯红之前拿着披肩推开门去。
两人在经过爷爷的院子时被屋里喝着麦茶的爷爷逮住了,爷爷让李起光顺便赶着羊群去江边溜溜,也尝尝这上游淌下来的清甜江水,然后递给他一个藤条编制的小长棍。
李起光拎着那根棍子在前面踱着步子,最大的羊都快要抵上李起光的肩膀那样高,尹斗俊不做声的跟在他身后盯着对方圆滚滚的小脑袋出神,想象着更幼小的李起光趴在毛茸茸的洁白羊背上被爷爷拎出门去的画面,折射着日光的瞳孔中都要荡起细小波澜。
直到花开的江边夺回了他震动的视线。
他的家乡没有这样的花,尹斗俊想到。
顺着江边平缓柔和的山坡间望去,漫山遍野火红着躁动的花束一丛丛一簇簇拥挤的生长着,将四周原本像小腿那般高耸的松绿色草群掩盖于傲人的芬芳之下,江水荡起的涟漪映满了岸上不透缝隙的红。李起光牵着尹斗俊的袖口兴奋不已的将半个身子漫入花丛中去,双颊如同烈日般温暖炽热。
羊群散开在江边,犹如一团团移动着的棉花丛般绽放在火红的色彩里。李起光拉着尹斗俊在其中坐下,将身边一簇最饱满红艳的花捧到尹斗俊眼前。
[牡丹。]
他认真的比着手语,但尹斗俊却面带困惑,怎么也无法准确的读懂这个名字,身边也没有携带纸笔,这让原本很是兴奋的李起光显得有点焦急,黑漆漆的眸子里挂满了可惜。
[书上说它是一种象征着富贵和繁荣的花。]
小哑巴努力的解释着,但尹斗俊不太熟悉的哑语手势仍旧让他模棱两可的瘪着眉头,李起光有些失落的眨巴了两下眼皮,红红的双颊也因为抱歉而显得黯淡了不少。
[对不起。] 李起光窘迫地缩起了双肩,[我不会讲话。]
尹斗俊没见过几个腼腆害羞的女孩子,军队里的女兵凶悍又强势,北部的女性古板又守旧,思想中还充斥着被束缚后的可笑中二理论。
而即便是他十六岁前暗恋过的全中学最最受欢迎的女同学,也都没有眼前这个男孩子可爱。
他纯净得像冰雪,却温暖似日光,时常在尹斗俊面前表现得瑟缩不安又充满了好奇的试探。在自己小时候常听大人说小孩子黑眼珠大是因为不经雕琢不懂世事,所以每当尹斗俊直视着对方那双漆黑无比却万分明亮的眸子,总能感受到令人惊奇的空无杂念的欲望。那欲望如同黑洞将人吸噬,又仿佛根络供人生长,它蘸满了使人垂涎的香甜蜂蜜,又混合着毒害血脉的诱人罂粟。
就连对方因为自卑和抱歉而颔起的小巧下颌和感染着四季绯红的饱满双颊,都被那欲望攀附上了四周赤热浓烈的野花香,像是穿戴着美丽金箔的冰凉奶糕,尹斗俊干燥的喉咙滚动着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声响。
小哑巴就像是他浑噩人生中不可知的那一笔,十分伶俐又单纯可爱的令人心怜,他在冥冥之中靠近自己,就像依偎在鳄鱼身边的牙签鸟,善与恶共存,光明与黑暗相交。
而他那比世间万物都还要沉静千百分的双唇,尹斗俊咂舌,北边的狗屁法律明确的将喜爱同性划分为违法行为,若不是他晚上一年才遇上了小哑巴,他非要因为这个罪被送上断头台。
李起光在尹斗俊蓦得凑近时下意识地攥紧了垂落在手边的披肩,凝固的气息如滚烫的岩灰般侵灼着两人的皮肤。
小哑巴未曾在书上读到过这个内容,但人们把它叫作接吻。
他笨拙地紧绷着颤抖的嘴角,而尹斗俊温暖湿润的双唇温柔的包裹着他,宽厚的臂膀将他僵硬的小小的身体呵护般得圈拥了起来,就像这四周围绕着他们的,一瓣一瓣一层层紧裹着花蕊的赤红色花瓣。
他们头一次如此亲密,称得上是毫无距离,小哑巴十分悸动地瞪圆了他黑溜溜的眼珠子,大气也不敢出的团在尹斗俊倾来的身子底下,带着不可置否的惊慌和难以言喻的欢喜,狂乱的心跳几乎要敲在尹斗俊的胸口上。
即便他不懂这是什么,但他在努力学习。
尹斗俊用舌尖将对方双唇间漫溢的奶香卷入了喉间,他一边在胸腔中不断低吼着宣泄着自我鄙夷与自我抗拒的矛盾情感,一边却不受控制的放低身子将李起光窄小的肩膀蜷曲的腰身拥得更紧,他们呼着热气的鼻尖相撞,嘴唇丢失章法且慌乱不已地相交在一起。
正当尹斗俊深陷在对方沼泽一般的喜爱与新鲜的入侵中难以抽离之际,一束蔓延着危险征兆的猛烈电流由后腰那处陌生又无比熟悉的地带呼啸着冲入他毫无防备的皮肉和血脉之中,他低吼着推开了怀中的人,疼痛很快顺着脊椎攀上肩胛和后颈,他蜷缩着跌倒在湿润的土地上,身侧一簇簇花枝被他碾压在身下,猩红的汁液染透了衣物。
小哑巴吓坏了,他惊恐万分的扑了过来,将尹斗俊剧烈颤抖着的身体紧紧抱入自己小小的双臂之中,即便那起不到一丁点作用。
电击般的疼痛麻木了尹斗俊的感知,充斥着血丝的双眼定格在小哑巴那张支吾着发不出声音的嘴巴上,额头上暴起的青色脉络渗透着电流的侵袭,最终那疼痛就如同狂乱的吸血蚂蝗般进入了他的脑袋,这濒死的瞬间将尹斗俊无情打回了长白山漫天的冰雪之中,而崩断的记忆也如同泄闸的洪水般呼啸着将手无寸铁的他淹没......
***
“赴北任务编号,13081。”
尹斗俊绷得笔直坚挺的身子板杵立在烈日下熊熊蒸烧的干燥空气中,在少校发出严肃且不可抗拒的指示后轻轻颤动着,但这并不足以被谁发现。他屏息着停顿了片刻,最终将裹满茧子和裂口的右手像往常那样挥至额侧,坚硬粗糙的食指腹将发胀的太阳穴抵得生疼。
“忠诚!”
部队里的人们一直将军事线以北的朝鲜称作北部,尹斗俊也就跟着他们调侃。同宿舍的队友金刚是他们中间唯一去过北部的人,他在十四岁那年被亲哥扯上冒着被扣留的风险连夜翻过了金刚山,之后就被朋友们玩笑着叫他作金刚了。
按金刚说的,他们还在半道遇上了老人们口中的脱北者,穿着打扮就像打上辈子穿越来的。他和他哥自从前领导人在那见鬼的盟国协议上盖上章之后就再没见过自己北部的父母,待他连嚷嚷带叫骂讲到最后,原本安安静静听着的尹斗俊突然凑了过去问道:“然后呢?见着你爸妈没?”
金刚忽然就不讲话了,他将手边卸下的腰带卷成紧紧的一小圈,起了毛的手指头在皮革上捏的皱皱巴巴,最终在尹斗俊满是期待的注视下无声地摇了摇头。
所以后来当金刚和尹斗俊一起被选定为赴北任务执行人的时候显得格外兴奋,他眉飞色舞地搂着尹斗俊的肩膀说,“你知道今年都是离家的第十五个年头了,比我呆在我爸妈身边的时间还要久。”。
尹斗俊缩着身子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这对于他来说是该当成荣誉拿来炫耀的事情,还是别的什么。事实上,他有点想家了,爸妈前些时候来部队看过他一次,发鬓稍稍有些发白的模样看得尹斗俊眼眶发酸,同样眼底湿润的父母询问他何时回家,尹斗俊支唔着作不上答,他盯着自己挂在肩臂上的军衔迟疑了一阵,“再等等。”他说道,“再等等就回。”
那是最后一次吃到从家里带来的便当,可惜尹斗俊破天荒似的没胃口,他不知道自己离家这不长不短的几年会让爸妈有这么多的变化,年岁将两人的棱角磨得圆润平滑。不再是穿着尿布上蹿下跳时被爸妈用尖亮又欢喜的嗓音包裹着长大的年纪了,当年离家十六岁的尹斗俊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和父母面对面手掌紧握手背你一言我一句传达着家长里短的时候。
侄儿已经有两三岁大了,脚步还学的不好但娃娃和尹斗俊儿时一样讨人喜欢,姐姐和姐夫都好,姐夫有才的很,还说若是尹斗俊没有那么早出来部队,一定会把他培养成像样的公众人物,这个时代生得好看的人本来都该出了道受人追捧,但谁让自家小叔子志不在此。外公,外公...妈妈流利的舌尖打了磕绊。外公也很好,妈妈很快笑了笑接着说道,大家都很好,都在等你回家。
尹斗俊揉了揉眼睛赶紧别过脑袋去。
“好。”
他这样回答。
他原本这样回答。
北部的生活比他想象的,比起糟糕更多的是令人诧异。
他在平壤10公里附近的一个小型居住区域生活,人们不被允许进行自由的交易或私下买卖,只通过劳役所得的积分来换取粮票和生活用品。他遵循任务所要求的那样彻底将自己伪装成土生土长的北部人民,不管这里是否是因为经历了残酷战争后才被迫与它相连的土地暂时分隔。
他带着被给予的新身份小心翼翼地生活,像当地人一般穿上了普通的中山装,不分工作日或周末都将那扣子一丝不苟的系紧直至最后一颗,他学习着周围人讲话正经得令人发笑的语气,和难以理解的行为举止,除了他口中念了二十来年的韩字之外,一切都是陌生的急需灌入他脑中嵌入他身体的崭新信息,但他都在拼了命的尝试着将它们习以为常。
尹斗俊自认为他真的格外努力,格外努力的带着上面无法抗拒的任务咬着牙生活了。
那天金刚找到了他,尹斗俊惊慌地看着对方唐突不已的模样,连忙将他连拖带拽拖到了无人的角落。
金刚的头发和衣裳混乱极了,潮湿肮脏的双手就像是刚在泥土中翻滚了一通,破了洞的鞋子无力的磨蹭在地面上显得异常使人不安。他的口中断断续续的发出着一串串模糊且奇怪不已的声响,肩膀在尹斗俊双手的牵制中剧烈抖动着。尹斗俊被对方这放到街上就会立刻被逮捕问责的模样逼得万分恼火,他紧锁着眉头冲动的扬起拳头,正准备落下时却突然间听懂了金刚口中那无法停止的呜咽。
他只是在哭,哭得非常、非常的痛苦。
金刚不能发出正常的说话声,尹斗俊附下了身子一字一句的努力听着,半晌后他紧锁的眉间逐渐平整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猝不及防翻涌上额的悲伤。
金刚告诉尹斗俊,自己也像他一样很努力的适应了,他甚至在鞋厂工作的时候还交上了许多北部的朋友,这里的人们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古板的可怕,是人骨子里都会保持着原本的善良和友好,即便他们看上去十分可怜且承受着生活难以抗拒的束缚,但同等的生物总是同等的有趣,并且他们认真交换喜怒情绪也只因为他们生自同一个民族。
金刚安稳下来后总不忘自己的心事,他牢记着哥哥交代给他的情况,终于一年多后在他北部朋友的帮助下找到了十五年未见面的父母生活着的家,在门口来回踱着步子的他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十四岁,欣喜地等待着去感受第一次回家的感动,或者能有个相拥而泣的美好画面...
金刚埋头在尹斗俊的肩膀下颤抖着嚎啕,黏腻的手指将尹斗俊的手臂掐的泛了白。
尹斗俊在很久之后都还能记起金刚说着那话的模样,他将大摊的眼泪和稀稀拉拉的鼻涕统统蹭在了自己熨的平整的中山装上,像个从未吮吸过母乳的可怜的两岁遗孤那样毫无章法地哭泣着。
他们没在等我,金刚哭着说,他们死了。
***
尹斗俊沉默着想要给对方一个哪怕能起到丁点作用的拥抱,但他没能。
后腰传来的麻痹般扩散着的疼痛刺激着他艰难的睁开了恍惚的双眼,松花江畔的野花香沁回了他发胀的鼻腔,模糊的视线中映出一张掺杂着焦急惊慌和害怕不已的脸庞,小哑巴正紧紧抱着他的脑袋,只有稀薄气体呼吐和短小哼吟的小小啜泣声一阵阵的磨蹭着尹斗俊的耳朵,他挣扎着想要尝试着醒过来,告诉小哑巴他没事他好的很,但后腰处再次袭来的撕裂般的疼痛却再次将他奋力扯回了潜意识的边缘...
***
他和金刚终究还是在几个月后的一天被北部的军方发现后逮捕了起来,愚蠢的北部军官并不打算将他们遣返回南韩,并阐述了有知情者揭发了他们向南韩军方泄露军事信息的事实。尹斗俊嗤鼻,在他于北部熬过的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甚至连半个关于军事信息的标点符号都还没有向上汇报过,除去对方单方面向尹斗俊传来的那一条无关信息之外,他们之间所通讯过的内容寥寥无几。
在他们被押出审讯室之前尹斗俊看清了坐在小黑屋内的军方描述的那几位知情者,几个月前金刚带着他们来见过尹斗俊,说是自己在北部结交的新朋友来着。
尹斗俊转身挑起眉毛看向了满脸呆滞并还来不及悔恨的金刚,“新朋友?”
即便之后金刚反复解释了自己绝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身份,但尹斗俊着实并不在乎这个。
他们在两人的后腰尾椎骨向上三寸处搜索到了微弱的信息源感应讯号,尹斗俊在冰凉的医用手套探上皮肤时毫无预兆的打了个寒颤,但可幸的是北部政府居然还没有鲁莽到不打麻药就给他们开膛破肚。
尹斗俊昏睡了一整个晚上,直到后腰难以承受的钝痛和交杂着的皮肉麻木感将他从梦境中拉扯出来。他们在他后腰原本那处塞了定位讯号仪的位置上植入了另外的东西,尹斗俊起初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后来在一次次亲身体会的电流侵袭般的疼痛中明白了过来。
他们在自己可搜寻到信号的范围内给两人体内植入了以信号强弱来控制电流传感力度的讯号侦测器,他们不具备那样简单易操作的定位讯号系统,只好找了个偏为原始的方式来掌握他们大致的方位,每当他们采取信号查找或将其划入搜寻范围之内,埋入二人肌肉之中的侦测器便会释放或强或弱的信号,同时释放出的电流将会以麻痹般的疼痛为代价来提醒二人自己正在被搜索。
但尹斗俊不惧怕这个,他在恍惚中努力的思考着,他在决心要拼了命逃出北部的那一刻起就不会惧怕任何事情,因为他会见到爸爸,会见到妈妈,会在姐姐漂亮温柔的笑容里抱过他的小侄子,然后...他不知自己此时身居何处,但他终会回家去,无论何时他都会回到他南韩的家中去,结束他走偏的这一切,结束他走得太远太远的离家的路,起点无论何地,终点永远都不曾改变。
所以他不会害怕任何即将发生的事情,任何。
然后他听到嘲笑声,紧接着他看到了正前方不远处伸向自己的黑漆漆的枪口,小而深的圆坑有如黑洞般吸噬着他的精神。但即便是这样,尹斗俊轻笑着想到,他仍然没有感觉到任何一丝丝恐惧,因为,因为即使他最终真的走上了结束生命的那条路,他一样会见到家人,一样会一步步走回家中去,一样会...
砰——,轰鸣般剧烈却短暂的枪声。
尹斗俊闭紧双眼并下意识的剧烈颤抖着身体,却意外的没有感受到穿心的疼痛从全身上下任何一处地方传来,他望向眼前偏移了的枪口,正冒着不知为何令人不安的白色烟雾。
他挣扎着回过神来,将自己僵硬的身体扭转了过去...
只见身后不远处躺倒着一个小小的身子,他瘦小且没有力量,被子弹赫然穿透的单薄胸口上不断冒着汋汋的猩红色血液。血液很快浸透了他洁白的棉衣和米粉色的漂亮披肩,紧接着染湿了他原本温暖却在此刻变得格外苍白的脸颊和他颤抖着紧闭的双唇。但他不肯闭合的双眼却仍旧无声的望着尹斗俊,漆黑的瞳孔里闪烁着单纯明亮的水光,和对此人一尘不变的欢喜。
“不...”
尹斗俊跌撞着冲了过去,将地面上那个小小的冰凉的身子紧紧拥进了怀里。他那么轻,那么小,失去了大量血液的身体变得毫无重量,在尹斗俊怀中苍白柔软得像一滩失水的海绵。
他轻轻开启了双唇像是想要呼唤尹斗俊的名字,但他是个可怜又无知的哑巴,连最基本的所爱之人的名字都叫不出,还怎么告诉对方自己有多么多么喜欢他呢,即便他就快要死了,又该怎么询问对方会不会舍不得一个对其而言毫无用处的小哑巴呢。
还是不要了,小哑巴乖乖的闭上了嘴巴。他用仅剩的力气将满是鲜血的小脸蹭向了尹斗俊剧烈颤抖着的胸口,双眼一刻不停的散发着光亮,直至黯淡。
不,尹斗俊崩溃般的撕裂着喉咙,瞬间侵袭全身的无尽恐惧和悲痛化作万丈灼热日光将他四周的黑暗燃烧殆尽,不......
***
“不!!!!”
他嘶吼着猛然惊醒了过来,发麻的身体从一个窄小的肩膀上掉落下来跌入泥土中间去。
“..哈..啊....”一串细小清凉却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从上方传了过来,尹斗俊定睛望去,随后不说二话的迅速爬起身来将这美妙声音的持有人抱进了自己双臂之中,仿佛要将这身体嵌入自己心口般用力。
小哑巴欣喜地哭泣着,他也把尹斗俊回抱得紧,两只慌乱的小手在尹斗俊宽阔的后背上拥来拥去,将尹斗俊身上被泥土蘸的脏兮兮的衣服揉得一团糟。
后腰那处麻痹的肌肉已经并不觉得疼了,但这足以提醒尹斗俊北部的人正在不择手段的搜寻他的踪迹,那群野蛮又鲁莽的军官一口咬定尹斗俊窃取了他们引以为傲的军事要密,甚至还要为南边带去北部核武器研发信息,无论尹斗俊怎样跟他们阐明自己除了在屠宰场努力为他们国家的食物产业做贡献了也无济于事,谁能指望顽固的北部人民来相信这些呢。
也即便他尹斗俊出发前是不惧怕任何事情的来到了这里...尹斗俊停顿了一下,才想起怀中还死命的圈着个活人。
即便之前是那样,现在也并不是了。
他打起精神来猛地将李起光仍旧被他吓得哆哆嗦嗦的身子推开了去。但李起光显然没有因为尹斗俊粗鲁的推搡而在意或怔在原地,他急急忙忙的举起两条颤巍巍的小臂,随意的给自己抹了把脸上乱七八糟湿成一片的水渍,随后又着急忙慌地比划了起来。
[你还好吗?还疼吗?病得很严重吗?我可以和爷爷带你去市里的医院。真的没事吗?看起来很疼...]
“我得尽快离开了。”
尹斗俊不留一丝余地的,斩钉截铁的说道。
李起光这下怔住了,半举着的小臂呆在空中轻颤着,还沾着泪渍的眼底流动着惊慌和疑惑。
[离开...离开这里吗?...离开我们家吗?]
“是的,离开这里。”
尹斗俊想像当初决心逃离北部那样头也不回的逃离这里,他不能继续留着,不能把危险带过来,不能让幻境里的噩梦变成现实,不能再接受即将失去谁的现实。
于是他没再等到李起光的回应,他几乎是逃一样的别过了肩膀,将遍地的火红花束一步步踩在脚下,踏着起风的步子向土木屋的方向走去。
没过几秒尹斗俊便清楚的听到身后那人哈着断断续续的气音一路追来的细碎声响,尹斗俊不作停留的走得飞快,直到背后传来对方磕绊着摔倒又挣扎着起身的声音,尹斗俊揪起胸口忽然间回想起梦境中小哑巴开启双唇却怎么也呼不出自己姓名的心碎模样,恍惚间回过神来时已经被身后的人牢牢的揪住了袖子。
李起光跑了一身的泥,身上的披肩也跑丢不见了,脏兮兮的小脸上混合着泪水和泥土的痕迹,小小的膝盖上扎着一圈的野花刺,紧攥着尹斗俊袖口的手掌心里也满是灰尘。
尹斗俊这才发现原来小哑巴在他昏迷的途中已经用自己瘦弱的身子扛着他走出好长一段路了,原来在他的梦境里那些细小的、断断续续却从未停止的抽泣和喘息声一直都出自于把比他自身重量多上将近一倍的自己背在肩上努力往家的方向走着的人。
小哑巴并不生气,也从不对撇下自己转身就走的尹斗俊发火,他只是对尹斗俊忽然间说要离开的这件事感到难过极了。
李起光不敢放开尹斗俊的袖口,怕对方转眼间又消失不见,但他又不得不松手,因为他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十分愤怒又厌恶,他哆嗦着松开尹斗俊之后赶忙打着哑语,焦急又不安的情绪逼得眼眶中豆大的泪水往下掉。
[为什么要离开?是因为我吗?]
尹斗俊不回答,他只是决心要走。
[是因为不喜欢我吗?因为我不会讲话?]
李起光把咸咸的泪水都吃进了嘴里,但是他的舌头如果不只是能够尝到味道该多好,这样尹斗俊就可以听到自己讲话了。
[我可以学,可以去看医生。]模糊了视线的水光让李起光看不清尹斗俊的表情,但他连揉一揉眼睛的时间都不敢占用,[不离开不行吗?不走可以吗?我不想让你走,爷爷也不想,我可以每天给你抓泥鳅...]
尹斗俊无声地叹着气,伸出手将李起光眼底堆积的水渍擦干了去,紧接着牢牢牵住了他在自己面前挥舞个不停的小手。
“我们先去把羊赶回家。”他把急忙紧紧回握着自己粗糙手掌的李起光拥进肩下,一起走向身后零零散散的羊群,“我走了没事,羊走了爷爷会骂你。”
尹斗俊决心要离开。
因为除了家之外,他寻到了第二件难以割舍的事物。难以割舍,却必然要割舍。
***
爷爷这些天身体不是很好。
小哑巴白天会待在田里代替老人干活,也一手承包了做饭的事务,自己却在爷爷和尹斗俊吃饭的时候一个人躲去附近的江边放羊,这样忙碌一天直到尹斗俊睡下也不会见他回来。李起光总在爷爷的屋子里陪着老人呆到很晚,才会赶在夜里空气最凉的时候慢腾腾轻手轻脚的回到土木房里来。
尹斗俊已经有好些时候没有和小哑巴进行正儿八经的交流了,之前那个一天之中有大半时间都在围绕着自己转的身影,现在却怎么也无法轻易见到了。
“起光说你不喜欢他。”爷爷边将酿得粘稠的豆酱抹在又宣又软的大白馒头上边装作无心的讲道,这是小哑巴大清早起来就早早蒸好的馒头,之后又很快窜到田里挥着耙子翻土去了,“所以打算让你眼不见心不烦。”
爷爷说着笑了起来,深邃沉然的目光瞧得尹斗俊心虚不已,“他从小没见过多少人,你也不要嫌弃,万一真要那么不喜欢,他也不会总是缠着你的。”
“我没有...”
尹斗俊一直不知该如何向爷爷开口告知自己要离开的事情,这位老人淳厚而富有涵养,稍稍佝偻起的脊背无法掩盖他壮朗的体阔和精壮的筋肉,虽不知他年轻时在何地受过什么样的锻炼,但尹斗俊能够确信这是一位坚实勇毅、到老都常以善念待人的好爷爷,小哑巴便像他同样的善良,拥有着尹斗俊从不曾怀揣的细腻和温暖的灵魂。
爷爷并没有责难尹斗俊的意思,他微笑着拍打着尹斗俊这些天来壮实了不少的脊背,将自己面前盛满热腾腾饭菜的圆形木碗推向了对方。
“如果你愿意的话。”老人说道,“我猜那傻孩子饿得不行了。”
尹斗俊知道李起光一直在躲在每个认为自己不会被发现的地方偷偷的看着他。
他会在每个晚归的凌晨蹑手蹑脚登上台阶时蹲在窄小的楼梯中间,仅仅在高高的木栏下方露出一双闪着光亮的眼睛,黑漆漆的目光里充斥着悸动和渴望。
凭借多年在军队和北部时锻炼出的警戒心和灵敏的感官,尹斗俊总在第一时间就能意识到那束灼热目光的存在,但他从不揭穿,他会装作翻了个身的侧过脑袋眯起眼睛正大光明地盯着小哑巴瞧,暖炉中幽暗的火光也并不足以照亮他的视线。他们就这样一明一暗每夜每夜的注视着对方,直到有人感到困倦,直到黎明到来。
李起光逐渐意识到了对方的靠近,他站在新翻好的泥土中间,紧握着耙子的双手把关节攥的咯咯响,四处转动着的脚尖和绷紧的身子令他显得既局促又紧张。
尹斗俊忽然间感受到席卷而来的悲伤,他们花费了那么久的时间来磨合彼此,好不容易变得亲密而又互相依赖,如今却不得不互相对对方做着与内心相驳的事情来拉远彼此的距离。但他如果不那么做,就会有更加陌生且可怕千万分的事物来伤害小哑巴,尹斗俊体会过那样的恐惧,当他无法阻挡脱膛而出的子弹,当他抱着他...当他最后一次抱着他。
手中发烫的沉甸甸的木碗将他从浑噩的幻境中唤醒,尹斗俊发现李起光正望着他,那双漆黑的明亮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充斥着尹斗俊那每夜每夜与之共眠的期盼和想念。
即便在离开之前尹斗俊并不甘愿承认自己沉溺于谁,也本绝不该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但倘若他真的再无法回到家中去,那他便要一辈子都带着这人在身旁,将落魄的灵魂拯救回来,将丢失的信仰嵌回胸口,将所有人都唾之荒芜的余生一点点填满,就用自己背弃的黑暗,也就用这人眼中的日光。
“爷爷让我送过来。”他把手中的木碗递过半身,朝着李起光笑道,“趁热。”
小哑巴不动声色看了看尹斗俊手中的碗,干燥的眼底不自觉的湿润了起来,但他并不是饿,只是这么些天了尹斗俊才来跟他念了这么一句完整的话。
[你吃了吗?] 李起光慢慢地比划着,眼中充盈的水光都要漫溢出来。
“吃了,就差你了。”尹斗俊很快接着说道,翁动的手指直想抹去对方眼中过多的潮湿水渍。
[我揉了一早上的馒头。] 李起光摊开显得肿兮兮的双手,掌心还沾着新鲜的铁锈和泥土,边比划着眼泪边吧哒吧哒往下掉,但他也并不是委屈,只是太久没能听尹斗俊面对面同他笑着讲话了。
“又软又香。”尹斗俊腾出一只手擦净小哑巴湿乎乎的脸,语气难以掩饰的温柔,“碗快接着。”
李起光赶忙将泥泞的双手在裤子上乱糟糟的蹭了几下,但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停下了动作,不安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尹斗俊身上。
[你不会离开了吧?] 他小心的挥着双手,急于确认的视线牢牢的扒在尹斗俊变得恍惚的目光中。
尹斗俊没有说话,无论什么时候,他不能骗他。
[说话啊,还是要走吗?] 李起光平平的小眉毛一下子便垂了下去,眉心焦急又悲伤的皱成一团,他等待着尹斗俊的回答,但又害怕得到和几天前一模一样的结果。
刺痛的电击感再次毫无预兆的从后腰袭来,尹斗俊吃痛地弓起身子,蹒跚的步下险些要将他带倒在凹凸不平的泥土之中,手中的木碗因为身体麻痹般的阵痛而前倾着歪去,依旧滚烫的油水淌过他紧握着碗沿的手掌,留下了红肿的痕迹。
李起光急忙接过碗放置在不远处的平地上,然后用自己不长的两条胳膊将尹斗俊泄力的身子稳稳的托进了怀里。他心痛又自责,只好一动也不敢动地紧抱着面前比自己宽大上两圈的人,湿润的脸颊将对方干燥的衣领都浸透了,喉咙间细小的哽咽声断断续续的厮磨着尹斗俊的耳廓。
“没事...”尹斗俊埋在小哑巴温暖颈间的双唇传出了略带颤抖的疲惫嗓音,试图安慰着对方,“起光,没事。”
那是尹斗俊第一次念出自己的名字,李起光很快抹干了自己一塌糊涂的脸,打起精神将尹斗俊的手臂圈在自己肩头上,一步一步哼哧哼哧地将尹斗俊送回了土木房。
他决心再也不逼问尹斗俊是否要离开自己和爷爷了,哪怕他永远都不会想要尹斗俊不在自己身边,但如果这会让尹斗俊感到苦恼甚至疼痛,他就再也不会去问了,他希望尹斗俊无论何时都能健康快乐,只是如果自己也能时刻都和他在一起就好了。
***
再健壮的身体也会因为岁月的残忍侵噬而栽落于年迈血肉支离破碎的缺口中去。
刚刚收好被褥的尹斗俊被突然间推门奔来扑入自己怀里的李起光吓了一跳,尹斗俊在很久的之前也曾见到过谁人的这副模样,只不过那人并不是小哑巴。他很快锁起了眉头,双手牢牢扶正了李起光摇摇欲坠的身子。
[爷爷...我叫不醒爷爷...]
在开往市医院的救护车里小哑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哭泣。
这段时间他几乎快要落尽了自己成长到如今这么些年来全部的眼泪,但爷爷是他记事起便唯一陪在他身边的人,爷爷哪怕一天,半个时辰都没有离开过瘦弱多病的李起光身边,直到他那张小小的消瘦的脸蛋被爷爷喂得圆润又红彤彤,多病的低温体质在爷爷的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变得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在大雪地里打滚。
爷爷掏出自己的积蓄供年幼的小哑巴念了聋哑人学校,即便在他逐渐长大有了能够养活自己的能力,爷爷也还是不放心的将他紧紧带在身边,他没有遭受过任何危险,也没有受到过任何外来的歧视和欺负。李起光认生又自卑的性格令他十分抵触和过多的陌生人交流,爷爷便带他在江边上住了下来,手把手的教会他生活。
即使没有足够的榜样和参照供他学习,但爷爷依旧让他变成了善良坚强,能够为所有事物带去温暖与火光的那样优秀的人。
李起光不能接受尹斗俊的离开,但小哑巴无法失去爷爷。
尹斗俊将他拥在怀里,看着李起光哭红的小脸埋在自己胸口颤抖个不停。比起李起光,尹斗俊如今更加不能正视起自己当初要离开他身边的决心。他怎么能丢下这样的小哑巴离开,也不能就这么留下病重的老人在家中,不是现在,尹斗俊心疼不已的用宽大的手掌抚摸着对方脆弱的后颈,起码不是现在。
爷爷对自己患有脑血栓的事情并不是毫不知情,手术过后几天清醒过来的老人将趴在他病床边的小哑巴拉了过去,用攀满沟壑的手掌轻揽着他的肩头。
“没事,起光。”他们总是这样安慰着小哑巴,“爷爷没事。”
尹斗俊无声地站在窗前看了好一阵,然后转身步了出去。爷爷注视着他默默离开的身影,垂下眼脸将怀中的小哑巴揽得更近了。
老人本很是确信尹斗俊会趁这个时候离开牡丹江,所以当夜色渐暗尹斗俊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病房门口的时候,他显然吃了一惊。
小哑巴已经在一旁的小床上睡下了,爷爷本来骗他说尹斗俊出门独自散心去了,但小哑巴颔着下巴沉默的样子看上去并没有像小孩子那样被哄骗,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愿意接受这个谎言而已,因为他已经下过决心了,即使尹斗俊真的要离开他。
“不打算离开吗?”爷爷对坐在一旁为他冲着茶叶的尹斗俊说道,“起光告诉我你会离开。”
“不是现在。”尹斗俊将温暖的茶杯递了过去,轻轻笑了笑,“现在不会走的。”
老人家总是充满了睿智,和年轻人琢磨十年二十年都无法知晓或读透的故事,爷爷同样轻轻地笑着,然后将茶杯握得端正摆靠在苍白的被褥之上,接着他用那尹斗俊穷尽一生都再未感受过的平凡无奇但却砰然爆裂的淡然口吻,开了口。
“你突然出现的那天,身上有两套中山装。”爷爷透亮的眼神中飘落着深不见底的宁静,“你的另一个战友...没能过桥吗?”
尹斗俊蓦得呆愣在了原地,仿佛遭受了突如其来千斤重棍侵袭的后脑奔腾着呼啸涌入的尘封记忆,面前的老人依旧平静地望着他,就如同在与他聊着再普通不过的闲茶话。
“他叫什么名字?”爷爷的声音中充满了尹斗俊陌生却又倍感温暖释然的解脱感,“也和你一样是南韩人吗?”
尹斗俊呼了口气,潮湿的水雾从爷爷手中的茶杯中升腾而起,濡湿了他嘴边的空气,也湿润了他的眼睛。
“我叫他金刚,是我在全罗道地方特种部队里的队友。”
***
离开北部这件事还是金刚向尹斗俊提起的。
“逃。”金刚说,“逃你还不会吗?”
尹斗俊突然笑了起来,越笑越觉得悲哀,随后整张脸都痛苦的皱在一起。
“我不想当逃兵。”他最终说道。
“哦。”金刚拖动着沉重的脚镣走过了他面前,扒着厚重铁门上唯一的四方形小窗口看来看去,紧接着对尹斗俊嗤笑着说道,“那你就烂死在这里吧。”
尹斗俊看向光秃秃的地面,没有说话。
“反正我是不在乎了,我的家人都死了,唯一的哥也娶了老婆,我回不回去根本不重要。”金刚有意的停顿了一下,“但你呢,你有爹有娘的,侄子都四五岁了还没见过舅舅,你还这么年轻,二十好几,回家结婚生娃哪里不好非要在这里烂死。”
尹斗俊揪着手指头上的死皮,干燥的眼球要冒出火来。
金刚看了他一眼,最后翻了个白眼从对面蹲坐下来,“算了,人各有志,你就当我放了个屁。”
两人有半个小时没再讲任何一个字,直到尹斗俊将十个手指头上的所有死皮和老茧都一丝儿一丝儿的抠了个干净,才一骨碌的从地上爬了起来。
“就这么干。”尹斗俊挺起胸脯,“南边不成,我们就先往北走。”
他还年轻,还没感受过家乡姑娘的爱情和手艺,还没享受完被爸妈当成小儿子宠爱的滋味,也还没让侄子认识到全世界最牛的舅舅,烂死是绝对不能烂死的,他尹斗俊就是要回家,怎么也要回家。
大陆每天都有来往北部的粮食车,包括装载废旧电器和日用品的大型货车,尹斗俊和金刚两人选了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日子从喝得烂醉如泥的军官眼皮底下正大光明大摇大摆的“逃”了出来,顺便套了两件穿了两年都没有今天合身的中山装出来,紧接着搭上了政府监狱专用垃圾车。
一切都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直到那辆运输完家电后载满塑料泡沫袋的大陆货车行驶到了鸭绿江上空横跨两国边境的铁路桥口的前一刻,都还是尹斗俊所盼望的样子。
在愚蠢的北部军官打开运输箱的前一刻金刚把尹斗俊连推带攘的塞进了角落里那唯一一团素黑色的塑料泡沫中间,接着把自己身上的中山装脱给了他。
“大陆的东边冷,再说我也不想穿着这玩意去见我爹娘。”
金刚笑着狠狠踹了他两脚,然后盘腿坐在箱门前,腰背挺直得像尊佛,脸上一如既往的挂着尹斗俊头一回听他吹嘘自己翻越过金刚山还没被人打下来时的痞气和傲然。
“安全到家,兄弟。”
尹斗俊想起两人还在部队时的日子,金刚的哥哥是个老实人,每次来营里探望他的时候都会顺便给尹斗俊捎上一袋打糕条,说是金刚和他说起过尹斗俊当初为了这个跟兵长的狗作对的事情。从新兵宿舍开始直到大眼瞪小眼稀里糊涂的被分配到北部来,尹斗俊身边从头到尾只有这么一个朋友陪着,在那个时候也只有那么一个人,能在他厌倦了为活下去而努力的时候反复提醒他家乡的汉江水泛起的涟漪有多么的透亮美好。
即使金刚看上去无所畏惧,但尹斗俊知道他和自已一样对回家这件事早已望穿秋水。
我们都要回家去,他时常对着尹斗俊念叨,我们都得回家去。
车子再次发动时尹斗俊堵住了自己的耳朵,所以没有听到枪响,又或者是他在那根本不透气的塑料袋里哭嚎得太大声了才没有听到,再或者是根本就没有枪响,因为金刚上辈子牛皮吹得太大了所以老天爷不会让他轻易如愿去跟爹娘团聚的。
尹斗俊将那件中山装给自己严严实实的套上,还十分幸运的从角落里翻出了一件厚重的军大衣。那车子走了太久太久以至于尹斗俊睡了他这两年间最长的一觉,一觉就睡到了牡丹江。
而金刚说的对,大陆的东边的确冷的瘆人,亏了兄弟施舍的那身中山装才没让他个逃兵烂死在回家的路上。
***
尹斗俊说到最后下意识的抹了把眼泪,结果才发现脸上干燥的连一丝一毫水汽的影子都没有。
爷爷将温掉的茶杯放在了病床旁的矮柜上,然后伸出被捂热的双手紧握住了尹斗俊发抖的小臂。“没事了孩子。”老人轻声安慰道,“我可以跟你交换个秘密。”
尹斗俊抬起一直低垂着的脑袋,发现爷爷正微笑着注视着自己,目光中不存在他所担忧的责怪或是愠怒,只有满眼的温暖。
爷爷扭过身子盯着在旁边的小床上睡得安稳的小哑巴,那沉静的呼吸声听得人心痒。
“起光他...”老人停顿了半晌,握在尹斗俊小臂上的双手语重心长的加重了些力道,“是我从南韩带回来的孩子。”
尹斗俊瞠目,僵硬到发直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地方的父母看不上这从一出生就哭不出好听声音的娃娃,说养大了也是个傻哑巴。”爷爷说着还能感受到他眉间酝起的怒意,“我当时...是那医院的大夫,假医生。上面不同意我带个南韩的娃回国,但我要是丢掉了,这违背我大老远跑去当了个医生的初衷。”
听的人沉默着不知从何处开始组织起语言,爷爷看出了尹斗俊犹豫不决的顾虑,干脆直接回答了出他盘旋在胸口的巨大疑问。
“你要是问我是怎么一眼看穿你的身份。”爷爷笑道,“要不是我曾经和你走过相同的路,一样的念过家,我又怎么会一眼就看得出。”
“您是...”尹斗俊依旧犹豫道。
“正儿八经的大陆军人,朝鲜族。”老人拍了拍自己仍旧精壮的胸脯,“在你们南韩那几年最大的收获就是抱了个可爱的娃回家。”
在同尹斗俊分享完各自的故事没过多久后爷爷便出了院。
一次病发已经使得老人的腿脚行动比起以前来说变得有些迟缓了。即便尹斗俊和小哑巴一直试图劝说爷爷多在医院观察疗养些日子,但爷爷却执意要搬回家中去。
拧不过老人的几人回到了江边的土木房中,尹斗俊安不下心便让老人今后每夜都睡在自己的床铺上,而他去到起光的阁楼上打个地铺就是了。小哑巴抬起亮晶晶的双眼看了看朝自己笑得好看的尹斗俊,又满怀期待的瞧了瞧坐在床边烤着火炉的爷爷,之后兴冲冲地两步并作一步的踱上了楼去,一下下踩在木质地板上挤压出本是噪音的声响都显得十分欢快了起来。
李起光没想到尹斗俊会跟着自己和爷爷回家,他本以为到了市里之后尹斗俊就会迫不及待地实现他这些天一直以来的期盼,离开自己身边。毕竟李起光每天追着尹斗俊身边绕来绕去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想要逃走,他还在医院里的病床前趁爷爷不注意的时候把矮柜上用来包水果的漂亮彩纸偷偷藏起来给尹斗俊写了几封小信,夜里悄悄趴在那张小床上攥着铅笔头边写边抹眼泪。但是后来在回家的路上被他拿出来揉巴揉巴丢掉了,因为那太像女孩子做的事情了。
而且尹斗俊也并没有离开他,至少现在还没有。
尹斗俊的腰疼得很厉害。
小哑巴担心极了,他跑去仓库里面从冰柜里拿出冰袋来给尹斗俊敷后腰,虽然他不知道尹斗俊为什么总是会很疼,但他以前的摔伤爷爷总是这样来帮他减轻疼痛的。
尹斗俊没有告诉小哑巴那样做并不能让他变得舒服,不仅不会,而且还很冷。他只是笑着把李起光拉到膝盖上来,在对方拿着冰凉的袋子认认真真按在他后腰上揉搓的时候自顾自抱紧李起光温暖的身体,小哑巴会把毛茸茸的小脑袋埋进他宽厚的肩颈之间,从磨蹭着他皮肤的对方不通气的小鼻子里发出安慰人心的湿润细碎的嗡嗡声,柔软的手臂和双腿环绕着他因为电流而麻痹颤抖着的腰身和肌肉,这样就既不会感到疼,也不会感到冷。李起光既是他的妙药,也是他的暖炉。
爷爷生病之后李起光一个人干了最多的活,他不让尹斗俊帮忙锄地,也不需要他陪自己下湖抓鱼。但他偶尔会在尹斗俊走进牧场挤牛奶的时候趴在牛背上一个劲儿的盯着尹斗俊瞧,然后把尹斗俊沾满白色奶乳的手指放进自己泛着淡粉色的厚厚的嘴唇之间,将那些甜香又腻人的液体舔舐干净。
他常用黑溜溜发着光的眸子欢喜地盯着自己,柔软湿润的舌尖卷过尹斗俊敏感的指腹,尹斗俊总在李起光无心做着这件事的时候感受到全身的热血都在向着勃发的胯间猛冲。
他会把手指从那张嘴巴里快速的抽离出来,然后将李起光猛地拉近,去继续那件他们之间很早之前被打断过的未完成的事情。
李起光开始学着在接吻时闭起眼睛,因为他尝试着瞪大双眼的时候发现尹斗俊根本没在理他,所以便干脆学着尹斗俊的样子也将眼睛闭了起来。
尹斗俊总是把他拥得很紧,环着他腰身的手臂总是将两人热乎乎的胸腔和小腹毫无距离的贴合在一起,李起光会在尹斗俊亲吻着他除了嘴唇之外其它地方的时候颤抖着身子毫不遮掩的显示出自己难以抑制的渴望。起初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但当尹斗俊的双唇啄吻过他的脸颊,鼻尖,和眼角,湿润冰凉的舌尖滑过他的耳垂,喉结,和脖颈,李起光会知道那是渴望。
他们会在树林中的湖边做这件事,在漫过山间的野花丛中,在用来洗涤衣物的松花江下游和溪流尽头,在塞满货物和大酱缸罐的仓库里面,甚至爷爷熟睡时吱呀吱呀的阁楼地板上。
尹斗俊教会他亲吻的方式,抚摸身体的方式,和做爱的方式。
他不是个合格的享受者,因为他无法将身体上的愉悦以吟叫的方式回报给尹斗俊。当尹斗俊用粗糙的手掌温柔的握住他胯间陌生却灼人的欲望,当尹斗俊潮湿的舔吻一路游走在他平坦却颤抖不已满是汗渍的小腹上,当尹斗俊修长的手指轻轻滑入他紧密的穴道......他痛苦又愉悦的享受着,而喉间却是一片静默,他能报以最多的只是区区或缓慢或急切的阵阵喘息声,而那连最基本的低吟都算不上。
再后来尹斗俊把自己送入他的身体,李起光闷哼着扬起脖颈将身下根根折断的草木抓入手掌之中,尹斗俊贴紧了他,将他手中尖锐的根茎抛开,接着用自己温暖柔软的手心将李起光伤痕累累的双手包裹了起来,就像他滚烫美好的身体包裹着自己。
高潮时李起光开始哭泣,哭泣尹斗俊在他体内推拉揉捻的真实,哭泣他们在温烫与清凉之间相拥着合二为一,哭泣他放肆的低吼,哭泣自己无声地呼喊他姓名。
在爷爷搬回江边的房子后小哑巴更是同尹斗俊每夜每夜的相拥在一起入睡。他们脱光了衣服赤裸着紧拥着彼此,李起光把自己小小的身体埋入尹斗俊坚实的怀抱中去,然后用自己凉凉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尹斗俊后腰上的疤痕,他皱起短小的眉毛,指尖绕着那条长而扭曲的凸起来回磨蹭,最终心疼的湿了眼睛,尹斗俊低头去亲吻他的眼睑,然后将他拥得更紧。
李起光后来明白了那是有人把尹斗俊后腰上的皮肉剌开了一刀长而深的口子,然后在里面塞了一个时不时就会让他疼痛不已的东西。小哑巴愤怒的比着哑语问尹斗俊那些是什么人,尹斗俊没有回答,他假装没有看到的样子,半晌之后他轻声问道。
“如果我还是要走的话。”尹斗俊说,“你会跟我回家吗?”
直到刚刚还在怒气冲冲的李起光万万没有想到尹斗俊会问他这样的问题,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尹斗俊会想要带他走,把连话都不会讲的他带回家去,甚至将他永远带在身边。
[我不知道。]
很久过后,久到尹斗俊就快要认为他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李起光才慢腾腾的挥动着双手,面露难色的回答着,眼神中混杂着许多的欣喜、悲伤和更多的忧愁。
[我不能丢下爷爷。]
爷爷,尹斗俊小声的念着,“你的爷爷是我见过最棒的爷爷。”
尹斗俊捏紧了李起光的小手,毫无缘由的突然间感到眼眶发胀,就如同他很小的岁数第一天被送去育儿园时初尝的念家滋味,那时的尹斗俊生怕外公要将他永远的丢进陌生人怀抱里,还拼命伸着两条短短的胳膊哭闹着要跟外公回家。
“就像我的外公一样。”
李起光眼前霍得明亮了起来,他很少听到尹斗俊谈起自己的身世和自己的家人,他很是欣喜的将双手从尹斗俊的手掌之中抽了出来,在尹斗俊眼前挥来挥去。
[真的吗?外公是妈妈的爸爸吗?你的外公在哪?]
尹斗俊紧紧的抿起了嘴角,不知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李起光眼神明亮又充满希望,但无论任何时候,他都不能骗他。
所以尹斗俊小小的吸了一口气,酸胀的鼻头嗡动着。
“他在很早前去世了。”尹斗俊说着,下巴上咸咸的水渍滴落在李起光轻抚过来的手掌心上,也渗进他哽住了舌头的嘴角之中。
而我却没能回去哪怕一次家。
***
尹斗俊收到这条讯息时正在北部的某个屠宰场上为了赚足能够换取粮票的积分而努力工作着。
短讯上十分苍白的印着寥寥几个字,让他回想起金刚前些日子寻着他来哭喊着自己家人的离世时那副撕心裂肺而在旁人看起来却纷纷嗤笑着躲避开的狼狈模样。在外人看来他是个疯子,但实际上他只是个没了爹妈的可怜孩子。
爸妈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来军队探望尹斗俊时对他撒了谎,他们说外公很好,大家都很好,都在等着他回家。
外公当时的状态很不好,人老到枯黄的年纪总是埋怨起自己年轻时或是这一辈子做过的愚蠢且悔恨不已的决定。外公没有说出来,但是家里人都明白,他固执的将尹斗俊的房间空了出来,即使那张尹斗俊睡了十六年的小床如今已经难以承受起这样体格的他了,但外公不允许任何人前去翻腾那间屋子,甚至一次次的换新着根本无人使用的被褥。
即便是刚刚诞生没多久备受全家人宠爱的小侄子,在外公心里也不比离家十年的尹斗俊强一丁点。
老人多么希望他能回来,但老人到死都没能说出来。老军人的胸口总有傲气,但他这辈子唯一做过的那么一件想要挽回的事情,就是送走了自己最疼爱的外孙儿,他灵巧又壮实,最喜欢喝外公做的泥鳅汤的小男孩。
尹斗俊把银晃晃的刀挥向了生禽的肋骨,沾满血污的案板所发出的钝痛声掩盖了尹斗俊紧闭的喉咙中间持续不断的呜咽。
即便努力生活了还是如此,即便他在北部如此努力又认真的打算活下去,但这样做的用处是什么呢,会让外公在家中等他吗,会让外公像承诺的那样和一家人一同坐着无穷花号来接他回家吗,他真的还能回得去家吗。
努力的生活不一定能够带他回家,但只要死去就一定可以让外公见到他的外孙儿。
尹斗俊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开始丢弃了所有包袱的。活着是为了回家,死去也是为了回家,他没有什么可惧怕的,原本没有任何可以惧怕的。
***
“我不是逃兵。”他将脸埋进粗糙不已的双手间,“我只是想回家。”
尹斗俊不能把这些讲给李起光听,但他的心口痛的要命,曾千百次尝试着咽下的句子堆积在他胸腔之内澎湃着发酵。他太想回家了,家里还有很多人在等他,即便他有去无回的离开了十几年,但大家仍旧在等他。
他认为没人能懂他,离家的十几年没有任何一个人懂他,但小哑巴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将尹斗俊紧闭的十指慢慢地,一根根从他的眼眶周围轻轻掰开来。
李起光懂他,即便他没有愿意接受他的父母也没有那么大的家,不像其他人那样张口就能说出安慰的话,吃着不同于尹斗俊家乡汉江的松花江水长大,也不可能永远的陪伴着他,但李起光就是懂他,他知道尹斗俊因为什么而难过也明白尹斗俊因为什么而想家,因为他是这片土地上最喜欢尹斗俊的人,所以他最懂他。
尹斗俊双眼潮湿的通红,细密的血丝布满了冷白色的球体,脸颊的皮肤也被咸湿的液体浸透的泛了青。李起光从床边的火炉旁拿了一条温暖的小布巾,学着尹斗俊为他擦去眼泪那样轻柔的擦净了对方的脸颊。
[晚安。]
他哑着无声的喉咙认真地对着口型,接着又认真地将他最喜欢的尹斗俊抱进怀里。早点睡着就不会感到难过了,梦里的一切都会是幸福的。
这是爷爷告诉他的。
和煦的春风将这个六月在不知不觉间吹去了一半,爷爷的身体一天天康复了起来,也能够亲自上阵做上热腾腾的饭了。
李起光为爷爷感到安心,但他却始终开心不起来,每天每夜都变得难以入睡,即便他反复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但第二天醒来依旧还是老样子。他从没有这样焦急过,绯红的脸颊都在分秒的消磨中变得更加瘦弱,田里新冒出的嫩芽都被他翻腾的乱糟糟,牧场里的小乳羊也在他溜着神的片刻走丢了一只。
但爷爷并没有责怪他,他知道小哑巴为什么而感到担忧不已。
尹斗俊的情况并不乐观,他猜想北部的疯子们靠着他后腰里那颗原始到快要生锈的玩意寻来了大陆,他总能预知到危险,但并不是每一次都像之前那样拥有机会逃脱。或者说他本来可以的,但他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陪着李起光过完这个春天,他不能离开,也开始不愿离开了,李起光就像束缚着他的藤棘和稻草,紧密的根叶之间生长着曼妙的花朵和蜜水,令他感到既温暖又疼痛。每个拥着李起光沉沉睡去的夜晚他总在重复着同一个浑噩的梦境,每每当他紧抱着对方淌尽鲜血的冰冷身体哭喊着惊醒过来的时候,小哑巴总是担忧的蹲在他身旁的地板上,用小而柔软的布巾擦拭着他的泪水和汗渍,然后捧起他惨白无色的面庞心疼地抱在怀里不停的抚摸着安慰。
李起光开始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中,他既擦不干尹斗俊额顶的汗水,也抚不平尹斗俊后腰的疼痛,那疼痛就如同咸苦又令人窒息的每日席卷而来的潮浪般侵灼着尹斗俊的身体,它拥有魔魇般无形的丑陋模样,吸血虫似的密密麻麻的攀附在尹斗俊的皮肉之中,呼啸着疯狂的蔓延和生长。
尹斗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开始在李起光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承受着这一切了,他从不刻意的去寻求李起光的安抚也从不说疼,但李起光看得出他的身子总在不可忽视地颤抖着,有时候甚至难以完整的吐出一句话。
爷爷想要劝说着带他去医院,但尹斗俊总是笑着回绝了。他曾经握着那把爷爷用来杀鱼的小弯刀痛苦的犹豫着讲那个该死的东西从身体里挖出来,但李起光不知道尹斗俊要做什么,他吓得不轻,一夜之后就收空了屋子里所有尖锐的物品。他害怕尹斗俊会在夜里疼得睡不着觉,便彻夜的睁着眼睛抱对方在怀里,但那无济于事,他无论如何都医不好尹斗俊的痛症,他原本希望尹斗俊能留下来之后健康快乐的同他一起,但这远远与他期望的不同,错的离谱。
最后的那天李起光格外反常,他没有吃下一口东西,躲避着爷爷的问询和尹斗俊担忧的目光。尹斗俊尝试着走过去将他拥入肩下,但小哑巴显得悲伤且痛苦,他将脸埋进尹斗俊胸口沉默了一会,最终转身拿起藤条挥着羊群很快的消失在了江边的木屋旁。
小哑巴直到很晚才回来,尹斗俊坐在床边等待着他,因为疼痛持续的侵蚀而显得无力又疲乏,但他迎接着李起光的目光里仍旧为对方挂上了欢喜又明晃晃的光亮。
李起光的手上拎着一个爷爷平时用来登山的偌大的背包,里面已经被人塞得又鼓又满了。
他在尹斗俊略显困惑的带着询问意味的注视下呼哧呼哧的将那个背包“嘭”的一声放置在尹斗俊的脚边。
小哑巴望着他,噙满泪光的眸子里满是难以割舍的热爱和不可拥有的悲哀。
[你回家去吧。] 他用力地比划着,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没人知道他这些天是如何在痛苦的挣扎中熬过来的,[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
尹斗俊不可置信地回望着他,麻木的抽搐着的后腰处的皮肉远不如胸腔的钝痛来得凶猛。
[我又没有你想要的东西,我是个哑巴,你看看我。] 李起光用手指头一下下戳着自己通红的鼻尖,豆大的泪水随着身子的抖动往下一连串地掉,[我连你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你留在这里还要费力的照顾一个傻了吧唧的哑巴。]
他沉默的看着面前哭着说违心话的李起光,心口有不知名的地带在被缓慢的、一层层敲醒。
[你不是说你想家了吗?我没有父母所以我一开始不明白,但我从现在起不会再拦着你了,你就回家去。回家去好好吃饭好好看医生,以后就不会再那么疼了,晚上也可以睡好觉,不会做噩梦,更不会哭着疼醒...]
李起光难过的喘不上气来,他这些天一直在夜里抱着被噩梦和疼痛折磨的尹斗俊,和他一同落泪。他没有见过多少人,不明白人世间的哀怒和悲伤源于何处,也不知道被称为心痛的感知是从胸口哪个地方蔓延来,但自从他遇上了尹斗俊便在一夜之间学会了这些。
他以为喜欢就是要永远的留尹斗俊在身旁,留他和自己一起抓鱼放羊,教他去认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带他去看他从没见过的那一头的松花江奔流的江水和漫山的美丽四季,他想和尹斗俊一起生活,每天每夜都可以相拥着入睡,醒来相见在梦中也可以相依,他以为这就是喜欢上一个人他所拥有的全部愿望,他以为如果尹斗俊也一样愿意,他便可以和尹斗俊永远的生活在一起直到像爷爷那样变老。
但他最终却耗尽了这些年来所有的眼泪来领悟出这个道理,他永远也不可能,也明白自己再也没机会拥有尹斗俊了。
他只想看他的尹斗俊健康快乐,不会因为念家而感到悲伤,更不会因为病痛而变得痛苦。如果这样的愿望能够在他离开自己后立即实现,那这便是他喜欢上尹斗俊之后唯一的愿望了,再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期望。
[我放了你可能需要的东西在背包里。] 李起光抽动着鼻子抹着眼泪一下下的比划道,[你要安全的到家。]
尹斗俊静默了好一阵,最终他把面前的人像往常那样拉到了自己的膝盖上,用修长又温暖的手指抹净对方湿漉漉的小鼻尖。
“你要跟我回家吗?”
良久之后他问道,即便他清楚的明白自己已经不可能如对方所愿那般安全地回到家中去了。
[我不能丢下爷爷。]
一模一样的回答,李起光把哭肿皴红的小脸靠进了尹斗俊肩头,他是那么的不想看尹斗俊离开,但他别无选择。
尹斗俊拥着他,像是怀揣自己穷尽一生最为宝贵的财富,而李起光也的确是,因为他善良温暖,体内流动着和尹斗俊不甚相同的种族血液,拥有尹斗俊所喜爱的一切,小哑巴就像是为了被尹斗俊热爱着而生,为了能够被尹斗俊亲吻着才来到这片土地上。
即便尹斗俊腰后的疼痛已经岌岌可危地警示着他即将来临的危险,就像躲避着在那道铁路桥口停泊的货车箱中时感受过的,一模一样的疼痛。
但只要李起光在这里,尹斗俊便无所惧怕,没人能够伤害他,就让那见鬼的幻境真正的见鬼去好了,他会紧抱着他的小哑巴直到最后一刻,直至血液流干,直至灵魂灰散。
所以他将李起光湿答答的小脸从怀中温柔的捧了起来。
“走之前带我去看看另一头的松花江怎么样?”尹斗俊轻声问道,“带上爷爷一起。”
李起光黑溜溜的眼珠子快速又灵活的转动了几圈,很快的点了点头。
[明天一早?]
他亲吻他嘴角。
“嗯,明天一早。”
***
李起光兴高采烈地起了一个大早。
他并没有因为这是他能同尹斗俊在一起的最后一天而感到悲伤。因为他还能再与他最喜欢人一起度过一个美好的清晨,美好的上午,美好的中午,和一个美好的午后。
尹斗俊将背包里的东西一样样翻开看了看,一些崭新的带着肥皂香的衣物,一些食物和现金,李起光还一如既往充满私心的给他多塞了几个自己亲手揉好蒸熟的大白馒头。
他轻轻的笑了起来,多么可爱的人,尹斗俊吸了吸自己酸胀的鼻头,抬起眼望着正在屋子里上下忙碌着的小小的身影。
他还想要与这样的李起光度过很久的日子,虽然他起初总是念叨着想要回家,凶巴巴地对待着这个柔软又充满温暖的小哑巴,但他如今是这样的热爱着他,热爱到摒弃执念,热爱到忘却了归家。
后腰处又在发疼了,和那时一模一样地发着疼。
土木房窄小的窗外吹起今早第一束北风,比起往日的和煦温柔,更多了埋藏在其中的,邪恶的令人打起冷颤的阴凉。
尹斗俊握紧了发白的手指,坚硬的指甲盖嵌入粗糙的皮肉之中,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起光。”尹斗俊轻声叫到。
正蹲在暖炉旁将烤熟的白薯一个个捡出来的小哑巴闻声回过了脑袋,挂着可爱笑容的脸蛋上满是令尹斗俊想要落泪的暖洋洋,真的和他家乡熟悉的日光一模一样红彤彤的漂亮。
尹斗俊干燥的喉咙滚动着,紧闭的双唇几乎是耗费掉今生积攒的全部力气才得以开启,他望着满眼期盼的李起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向对方扬起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微笑。
“不去叫醒爷爷吗?”
他的声音中隐藏着悲痛不已的颤动,但还好他的小哑巴并没有听出来。
[好!] 李起光笑着点头,将烤得熟透的白薯掰开一个递到尹斗俊手上,随后便踱着轻快的步子准备推门而出。
“起光!”尹斗俊再次叫住了他,带着最后倾尽全力的爱意和悲伤到不可一世的,佯装起的无恙。
李起光回头望向他,吹入屋内的北风刮乱了尹斗俊额前的毛发,也风干了他眼中聚起的闪亮水光。
他没有再说下话,他只是想看看小哑巴的脸,如果这是他预言中的最后一面,如果他真的无法完成昨晚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和小哑巴的约定,又如果他会害得他的起光为此狠狠地痛哭上没日没夜的许多天,他还哪有其他的机会好好的看一看对方的笑脸呢,看一看对方月牙般漂亮的眼尾,呼着热气的小巧鼻尖,那样的笑容是他温暖的归属,也是他直至生命最后一刻都将紧握的美丽图腾。
小哑巴消失在门外后尹斗俊开始回想起他走到这里的一生。想起他赴北之前与自己四手交握的他老去的父母,想起他善解人意又温柔大方的姐姐,未曾谋面却很是亲切的姐夫,和模样同他儿时别无二致的小侄子,接着想起盘坐在箱门前疯狂的笑着向自己道别的金刚,想起同自己交换着秘密与老故事的爷爷,和到死都念着自己未能回家的外公....
最终尹斗俊还是想到了他的李起光。
他刚刚甚至没能给他一个像样的拥抱和亲吻当作道别,没能告诉他自己既没能永远的陪伴他也失言了没能如他所愿回家。
他一点也不后悔把自己人生的结尾交给李起光来撰写,他努力的生活了但却依旧没有李起光活得透彻。小哑巴的喉咙让李起光无法表达出自己对尹斗俊无尽的欢喜,而尽管尹斗俊开口能够向他传达千万个句子,也没能告诉李起光自己有多么多么爱他,失去他就如同水中的鱼缝合鳃口,夜晚的天边永远的吞噬掉月亮。
爱着李起光就如同爱着他即将结束的生命中难以舍弃的事物,而李起光是其中最珍贵那个,李起光就是他的家。
家一直在这里,尹斗俊笑道,又何来归家。
那个清晨江边的苍鹭是被划破松花江下畔寂静的刺耳枪声惊醒的,它们慌乱的鼓动着双翅飞离了自己的巢穴,成对成群的追逐着谁人的灵魂。
李起光在很久之后日子里还回忆着那个早晨,记得有人说要和他一同去看看另一头的松花江。但那个人自己去了,李起光却没有。
他抱着那人的身体哭泣,即便他温暖的双手变得冰凉无力,难以再用温柔的力度抚摸着自己的脸庞。他嘶哑着喉咙,拼了命的想要将那人的姓名呼唤出来,斗俊,他本来早该唤给谁听一听,斗俊,他将那人血流汋汋的身子拥到胸口,我把爷爷叫醒了,我们可以去那边的松花江了,那边有你没见过的野花和湖里捉不到的更肥的泥鳅,爷爷说那里有满山的药草可以治好你的腰痛,你不要回家了,不用离开我身边了,他厮磨着怀中那人不再柔软的耳廓,将满面的泪水混合进血液之中,我跟你回家,他说,斗俊,你醒一醒,我跟你回家,我们一起回家。
不远处的丛林中弥漫出枪膛冒着火烟的刺鼻味道。两个压低身影的北部人一动不动的注视着窗门内的人。
“是否要击毙?”
“你看不出吗,他是个哑巴。”陌生的声音嗤笑着,“他连话都说不出,你还等着他能跟谁通风报信。”
嗤笑声持续了好一阵,最终消匿在松花江冲刷着春末泥土的最后一个江口。
***
09年秋天,李起光一个人来到了南韩。
爷爷在那件事过去半年后去世了,本就独自诞生又独自被遗弃的小哑巴终究还是变成了独自一人。
爷爷临走前递给他一张小纸条,上面有一串李起光不曾见过的字迹。爷爷没有说出名字,李起光知道那是谁,但他最终只是笑笑之后将那纸条折好收进了口袋里。
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榨干了他在爷爷坚实的襁褓之中积聚的全部对这世界天真无邪的期盼和向往,让他明白喜乐和悲怒在每个人匆匆流动的生命里所占的分量都有所不同。
他本可以喜乐一生,但爱叫他不能。
纸条上那一串泛黄着的地址晕开的钢笔印记时隔今日依旧能扎得李起光胸腔阵痛,就如同他对那人满腔的欢喜从不曾褪去。
来开门的是一位年迈的父亲,身上所穿着的是与这窄小的门房格格不入的昂贵衣物。李起光脸上的笑容在看到老人身后那张小小的,透露着好奇与胆怯的脸庞之后结然凝固了。如果他的尹斗俊能够亲眼看一看自己侄儿,大概会感动的落下和李起光此时憋回眼底的同等分量的水泪。那狡黠的机灵目光和上翘的好看嘴角,都跟他的梦中人一模一样。
尹斗俊没有撒谎,他的家人在原处写下了十几年漫长。大家都很好,大家也都在等你。
李起光朝这屋内那几张陌生却又分外熟悉的面孔微笑着,双目中绽放的水光就想这头顶尹斗俊一直拿来形容着他的橙黄色太阳。
他伸出颤抖的左手,将五指缓慢的展开又一个个紧握进自己温暖的手掌心中。
斗俊,他笑着牵起那人宽厚而又粗糙的右手,我们到家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