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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度安静的虚空在这一刻被橙黄色的弯刀刺穿，仿佛洁净无波的蒸馏水中堕入了一滴墨水，精密而紧绷的织网从落点开始弥散出轻微的扰动，波纹很快蔓延了整片水面。墨滴在虚空中肆意舒展着拳脚，侵蚀着、填充着虚空。 

随着墨色愈深，渐渐地，诺伊尔能听见一些动静。那些熙熙攘攘的声音闷闷的，悉数阻挡在大脑周围的一层看不见的罩子外。有车流中的鸣笛，有一晃而过的交谈声，还有火车站广播的提醒。诺伊尔动了动手指，对身体和五感的控制逐渐回到了他的手中。慢慢睁开双眼才意识到，所谓的“隔音罩子”并不是幻想出来的，而是真实存在的，因为他正仰面半躺在一辆车的副驾驶上。 

脖颈的后方传来一阵刺痛，后颈上的身份芯片像是被什么东西扎过一样。诺伊尔伸手去碰，却只碰到了一块纱布。 

“啊，诺伊尔先生。您终于醒了。” 

驾驶座方向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诺伊尔指挥着生锈的脑子扫描了一遍，没得到结果。他费劲地向声音的方向扭头，那人浑身上下捂了个结结实实，黑西装、黑口罩、黑墨镜，标准的行伍打扮，只有胸前口袋上别着的“拜仁专车司机”胸针表明了身份。 

“我……我这是在哪？”诺伊尔撑住自己的身体坐起来，空调出风口的冷气迎面而来。透过车窗，金黄的叶子返老还童般变回了青葱的绿色。现在不是深秋，而是盛夏。 

“慕尼黑中央火车站。”黑衣陌生人言简意赅。 

诺伊尔又伸手去摸颈后的纱布，在他最近的记忆里，脖颈上是没有这样一个东西的，想必是清除记忆的手术留下的。彼时还是两年前，他和拜仁的总裁赫内斯共同踏入了安联大楼的电梯，腾云直上，前往72层签下未来两年核心技术的保密合同。就此，拜仁正式以一名普通量子工程师的身份进入核心科研团队，开发一项保密级别很高的技术。可惜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拿顶薪待遇干着普通科研工作的代价便是合约期满后，出于保密原则，会失去过去两年的全部记忆。

2040年，科技进步已经实现一个人的全部信息植入在一个小小的芯片里。欧洲政府随后在民间大力推广这项技术，俗称纳米芯片。一时间，不论老人还是孩童，都在颈后留下了一个激光疤痕。2062年，仅22年后，纳米芯片已经从原先的存储公民身份信息进化到了调节肌体功能，健康管理，充当几十年前人手一个智能手机，还能对大脑记忆进行实时备份的功能。而拜仁科技有限公司，正是为欧洲政府提供这一技术支持的唯一企业。诺伊尔相信拜仁的实力和信誉，才会心甘情愿地签下这两年卖命的合同。

果不其然，记忆清除做得非常成功，诺伊尔只记得自己走下从波士顿飞来的飞机，还未适应时差变化的身体被玻璃电梯托着快速上升，在他的肠胃里掀起一阵漩涡。他穿着御寒的羊绒大衣，他俯瞰下星罗棋布的慕尼黑市。有几片枯黄的落叶被寒风卷着拍打在玻璃上，盖住了反射的、鲜红的、跳到72楼的指示数字。 

两年，整整两年！从他的生命里残忍地挖走！他仍记得自己的犹豫不决，和脑海中两个激烈辩论的小人。要不要改主意？哪怕是那样多的一笔钱，五千万信息点，对绝大部分人来说都是天文数字的巨款，足以让他实现任何想要完成的事情。诺伊尔突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每一年的记忆都是一幢房子，最近两年的房子还屹立在那里，只是房子中的家具、财务和装潢已经被人强行洗劫一空，只有空荡荡的建筑在时刻提醒着他所失去的喜怒哀乐。空虚感一点点侵蚀着他的内心，望着那两座空荡荡的房子，诺伊尔霍然生出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此生都不会得知这两年到底做了什么，或许他将违法乱纪的勾当做尽，替拜仁做了两年的走狗，不论怎样，拜仁不可能告诉他。 

“把我的信息点给我，五千万。”  

“好的诺伊尔先生，我现在就叫总公司的负责人来为您当面交接。”车门被人拉开，外间的嘈杂声瞬间闯了进来。司机一只脚迈出车门却又停住，略带歉意道，“我差点忘了，总部让我转告您：‘与您共事的时光非常愉快。您是我们聘用过的最优秀、最有天赋的量子工程师。您为公司带来了无尽的价值，哪怕您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 

“没辜负五千万就好。” 

“您太谦虚了，莫非您不信？” 

“没有，”诺伊尔胡乱扯了个理由以掩饰凌乱的心情，“我只是……还不太适应自己突然老了两岁。” 

“哈哈哈，您还这么年轻，怎么能轻易说自己‘老’呢？等待会儿拿到信息点，您就忘了这事儿了。”司机笑着关上了车门，车厢外的噪音再次被罩住，回归寂静。 

独自坐在车里，诺伊尔的心里轻松了一些。这是属于他的钱，承担两年未知风险后应分的报酬。拿到钱后，他可以回到美国波士顿去重启他的研究，完成他停摆的学业。这一次，他不需要再度跑断腿，去辛勤游说各大科研机构、学校的科研基金会、甚至科技企业去支持他的科研项目。他可以昂首挺胸地自我资助，完成量子物理学中最令人向往的研究领域——时间旅行。他脱轨的人生会在30岁回到应有的轨道，28岁时被迫暂停的梦想再次变得触手可及。

车门再次拉开，诺伊尔闻到一股清冽的气味，与外面燥热的空气格格不入。驾驶座上钻进一位年长些的男士，看上去约有半百的年纪。他的下颔上生出些花白的胡须，眼睛却异常明亮有神。诺伊尔突然清醒起来，幸好这位负责人没有佩戴口罩墨镜。若是再来一个神乎其神的存在，他真的要怀疑拜仁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那位年长些的负责人伸出右手，诺伊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怔愣两秒后才反应出对方的意图。这才讪讪地将自己的手递了上去。

“你好，曼努埃尔·诺伊尔。”对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我叫托马斯·图赫尔，目前是拜仁公司人事部门的总负责人。很高兴认识你。”

托马斯……肯定是奇怪的巧合。

图赫尔先生的名字让诺伊尔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一个托马斯。与面前年长陌生的托马斯不同，他脑海里的托马斯是个爱笑爱闹的青年……或许除了额头上的褶子能跟面前这位拼一拼。诺伊尔的嘴角僵硬地翘起，心里泛起阵阵苦涩。他的那位托马斯爱讲冷笑话，是个小太阳般的社交达人，断不是眼前这位这样清冽不近人的气质。

“先生，叫我曼努就好。”诺伊尔摆脱了量子纠缠的“托马斯”们，非常职业地答回答了这位陌生的托马斯。

图赫尔先生像变魔术一般从他的盲区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大信封，掏出一把印有拜仁标志的红色激光刀，切开了信封外缘。一切均电子化的今天，拜仁依然坚持所有的绝密文件依然使用纸质这种费钱且不环保的方式。因此也被各大坚持环保主义的组织和民众痛骂了许多年。但或许正是他们的传统作风，拜仁至今从未经历过任何级别的黑客攻击和信息泄露事件。在欧洲各大高精尖公司中，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铁桶一块。

“嘶……” 图赫尔先生欲言又止，短短的几行字他反复读了很多遍也没有给他看。诺伊尔的喉咙一窒，难道板上钉钉、白纸黑字的事情还有变节？ 

“你……”图赫尔无奈地轻咳了一声，“你的合同上写着，你自愿放弃这5000万信息点，换来了这个表上的东西——”图赫尔将合同调转了方向，递给诺伊尔。

本人，曼努埃尔·诺伊尔，自愿申请将原合同中甲方应于合同期满后支付的5000万信息点兑换为以下物品（详见下方兑换物品清单）。我明白我的申请一旦批准便无法撤销，以上声明是由我本人在无任何胁迫情形下自愿发表。
兑换物品清单：
1只书包
1张名片
1个U盘
1张车票
1截铜丝
1把白色的钥匙
1卷绝缘胶带
1只黑色颈圈
1包香烟
2个保拉纳啤酒杯垫
1个沙包
1份文件（注：应乙方要求不予在此处显示标题）
1********

“这不可能！”诺伊尔难以置信地盯着文件最下方龙飞凤舞的签名。这是他的签名没错！他活到这么大就没有人能复制他自己发明并练习了十年的签名。

“这……个是什么？”诺伊尔仿佛刚刚吞进一个铅块，指着最后一个打满星号的物品。

“很抱歉，因为涉及核心机密，这项具体内容不方便告知。”图赫尔用自己的芯片扫描解锁了车内的娱乐全息投屏，“看这里。”

画面上，诺伊尔看到自己正坐在一面雪白的墙壁面前，看不出来具体的位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词一顿，郑重其事地朗读了刚刚在合同上的全部内容。

读毕，视频里的诺伊尔松了一口气，朝视频画面外望去：“可以了？”

“你还要在这里签名。”视频画面外面递来一支笔。听声音诺伊尔猜测应该是赫内斯。视频里的诺伊尔爽快地接过笔，在如今手中这份合同上潇洒地签好了名字。

视频外的诺伊尔都快将自己的鼻子怼到全息屏幕里了，企图发现一丝一毫造假的痕迹。

“打板吧。”视频里的诺伊尔搁下笔，对着镜头外的人点了点头。

画面突然消失，诺伊尔跌回座椅，破口大骂。

“该把合同还给我了，”图赫尔熟稔地抽走那份合同，“这不奇怪，这些年经常有人改变主意，将信息点换成对他们更有价值的东西。”他用手捏住合同下边的灰色安全区，用红色的激光刀对准合同中样的拜仁Logo水印。仅在顷刻间，整张合同便自燃成了灰烬。

诺伊尔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都忘记了到嘴边的烤鸭飞走的事实。

“曼努，”图赫尔见他正愣住，了然微笑。第一次见到这种阅后即焚技术的人无一不惊叹折服。其实拜仁早在五年前就放弃纸质材料，暗地里研发了通过控制人脑芯片模拟自燃特效和合同纸张的逼真体验，现在已经到了如假包换、天衣无缝的水平。在拜仁内部，这项技术被称为“幻影”。

但是图赫尔不可能将真相告诉眼前的诺伊尔，他用手指点了点年轻人的书包带：“再不动身，你可要错过火车了。”

诺伊尔低头看去，书包背带上缝了一个透明卡槽，卡槽里赫然是一张10分钟后开车的磁悬浮列车票。

乘客信息大剌剌地印着他的名字：曼努埃尔·诺伊尔

“诺伊尔先生，我们有缘再会。”

黑色奥迪载着司机和图赫尔，呲溜一下便消失在了前来接送的旅客的车流里，向西方汇入了高架桥。

诺伊尔崩溃地抱住头站在马路边，慕尼黑夏日毒辣的阳光洒在他的头上，后背却汩汩地冒出冷汗。短短10分钟，巅峰坠落至地狱，人生刚刚重燃的希望在须臾间再次被残忍熄灭。他未完成的学业、襁褓中的科研项目都再度灰飞烟灭。两年的时光最后面成了一书包的小破烂，更不要说书包甚至还是破烂清单的一部分……一瞬间，诺伊尔共情了这世界上所有被人渣PUA的青年男女，被老赖骗的骗走底裤的投资人，甚至……被孕期出轨的准妈妈。拜仁玩的一手好手段，把人骗得团团转。是不是他之前的每一任工程师都是被这样连哄带骗的签了合同，最后青春和钱两空。诺伊尔咬牙切齿，刚才为什么没有一拳打断图赫尔的鼻梁，虽然没什么卵用，但好歹能解解气。

“尊敬的旅客朋友们请注意，现在是2062年7月30日16点05分。由慕尼黑开往哥本哈根的磁悬浮MC227号专线再有5分钟就要发车了。请搭乘本次列车的乘客尽快前往22A站台，谢谢！”

慕尼黑中央火车站的播报音被后颈的芯片识别为重要信息，在诺伊尔的脑海里被自动放大。如平地一声雷打断了诺伊尔的思绪，怀揣着巨大的不安，他别无选择，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等一下。

诺伊尔因为密集信息轰炸而短路的大脑神经终于跑完了全程。这种短路现象在他短短30年的人生里只发生过两次。上一次本是愉快的经历，可如今却不太愿意回忆，而这第二次就是现在——

这是2062年……2062年？！？！？！？！2062年7月30日？！？！？！？！

他竟然回到了3年前。准确地说，他回到了与拜仁签合同的前一年，此时的他应该正在美国进修，甚至可能此时此刻，正有一个27岁的他在大洋彼岸和同学一起学习打橄榄球，尚不清楚自己的人生即将在几小时后被搅得天翻地覆。

诺伊尔突然发疯一般挤入人群，被无端推搡的旅客们一声声晒色和难听的咒骂不绝于耳。诺伊尔权当没听见，眼前只剩下了22A站台和MC227号，此刻他只想证明自己的猜测。

所幸拜仁司机还有点良心，落客地点距离22A站台不远。诺伊尔很快就挤到了列车旁边。他没有着急上车，而是沿着车厢一节一节地向前找去。他知道那人喜欢坐在窗边看风景。那人一贯如此，从前每次一起出游不论大巴、火车还是飞机，都会买同排的两连座，而诺伊尔总是喜提靠过道的座位。终于，在距离车门关闭仅剩不到一分钟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人靠在车窗边发呆的托马斯·穆勒。

穆勒的手肘拄在小桌板上，另一只手抱着大腿上的电脑包。他今天打扮得非常正式。身着米色的西装，白色的领口下是一条黑色细长款式的领带。那条领带是诺伊尔很多年前送给穆勒的生日礼物。小小一条领带花费了他半年多为导师辛勤打工的积蓄，可他却完全不觉得肉疼。虽然彼时的穆勒不可避免地吐槽了诺伊尔的审美，但是每每有重要场合，穆勒无一例外都会佩戴。穆勒的手掌挡住了一半的脸，他的眼眶红红的，时不时地会用力吸一下鼻子，西装包裹下的肩膀正小幅度地颤抖着。

诺伊尔心中一悸。2062年7月30日的记忆档案被人从灰尘里猛地掀了出来：大约4个小时后，这趟前往哥本哈根的MC227号列车会在海上爆炸；大约7个小时后，他会在波士顿的倾盆大雨中里接到一则电话，对方告知他穆勒将他设为紧急联系人的同时，也在事故爆炸后失踪。不幸的是穆勒乘坐的车厢正是离爆炸源最近的一节……大约一个月后，730特大爆炸案的专项调查组责任人会在所有媒体的转播平台上宣告已失踪的23名乘客确认罹难。

而他……就在大约10分钟前，给穆勒发送了分手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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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给现在的诺伊尔一个愿望成真的机会，恐怕他会用任何东西来换取撤回这条分手短信的机会。当然，肯定还要附加一键删除穆勒脑海里所有相关记忆，并且在回收站里永久性删除。

三年前的今天——或者说，就是今天。他犯下了自己人生最不可挽回的错误。而一步行差踏错，就将他的人生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从此以后的每一天，他都在愧疚的深潭中不断挣扎，对一切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直至收到学校寄来的邮件——因为他错过了阶段性研究报告的截止日期，学校决定中断资助他的项目科研基金。

可惜，不知姓名的古人曾说，人生没有如果。

因此，虽然这美好的愿望直接告吹，诺伊尔本人也没有任何犹豫，一个箭步抢着车门关闭前，钻进车厢。他一把拽住穆勒的胳膊，在后者的大惊失色中将其拽向车门。

穆勒突然被人突袭，脚下一个踉跄，靠着灵活和柔韧度才勉强站稳。

“你赶紧跟我走！”诺伊尔挽着穆勒的小细胳膊。肢体相接处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让诺伊尔感觉有点不真实。这是活的、喘气的、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的穆勒。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活着的穆勒。若要问诺伊尔此生最糟糕最后悔的决定是什么，那么分手短信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他曾侥幸地想，万一穆勒上车就睡觉没看到呢？实际上这样拙劣的谎言根本没有说服力。托马斯·穆勒几乎不会在任何一趟旅程中睡觉。哪怕诺伊尔自己已经睡得昏天黑地，穆勒总会在他醒后，如数家珍地讲述他错过的所有有趣的事物。更可怕的是，由于芯片的发展，在当今时代想要错过一条消息更是难于登天。今天，他更是当场确认了，穆勒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记住的是他最糟糕的一面。哪怕在过去的几年他多次想过分手，若是提前知道穆勒会出事，诺伊尔断断不会掐着波士顿和慕尼黑的时差编辑那条短信，更不会按上那个万恶的发送键。

但是现在，他有了更好的选择——将穆勒带离这趟注定毁灭的列车，从根本上避免悲剧的发生。各种意义上的悲剧！

“曼……曼努？”穆勒瞪圆了眼睛，同时用力甩开诺伊尔的胳膊，“……这是恶作剧吗？”

“我一会儿跟你解释！”诺伊尔急得口干舌燥，“你快跟我下车！这辆车一会儿要炸。”

他们的身后挤过一个端咖啡的旅客，诺伊尔的“疯言疯语”理所当然地收到了一个怜悯的侧目。

“曼努，”穆勒的声音还有些哭腔，他再次用力吸了吸鼻子，揉了揉眼角，可预期却是不容置疑，“我不能走。”

“为什么？有什么东西是比命重要的吗？！！”诺伊尔的心沉到了谷底。穆勒不信他了。他的右手在墙上摸索，试图强行开启车门的开关。可还没等他盲按成功。车门处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吧”，落锁了。窗外的站台开始缓缓向后移动，一阵惯性差点让诺伊尔没站稳。他和穆勒挤在狭小的车厢连接处面面相觑。身后的车厢里，传来两个小孩子庆祝火车启动的欢呼声。

得了，诺伊尔万念俱灰。仿佛是存心嘲讽他，车厢里响起了一个极少在无聊的列车信息播报中出现的、成熟知性的男性声音——

“尊敬的旅客朋友们。下午好。我是本次列车的车长罗曼·魏登费勒。您正在搭乘的是由慕尼黑前往哥本哈根的MC227号列车。本次列车将停靠纽伦堡、莱比锡和柏林。我们的列车将于欧洲中部时间19:07分抵达柏林，并将在柏林火车站停留20分钟。欧洲中部时间19:58分，我们将驶离德国登上波罗的海大桥。届时头等座和一等座车厢的车顶将调为透明，可以360度无死角欣赏到壮丽的海上日落。提前祝愿大家旅行愉快。”

诺伊尔能轻而易举地想象出这个名叫魏登费勒的车长是如何梳着油头、穿着颜色骚气的西装，捏着嗓子，用这几句正经的口条博得一些乘客不正经的幻想。诺伊尔低头，发现自己的小男……小前男友正听着播报声出神，更加确信魏登费勒车长此刻应该举着话筒站在一个花里胡哨的舞台上孔雀开屏，而不是躲在阴暗的驾驶室里扭曲爬行。

“诶？托马斯呢？”

一等座车厢方向传来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

“刚才还在，他不会跳车了吧。”另一个更熟悉的声音说。

说得真棒，诺伊尔腹诽，他倒希望穆勒刚刚真的跟他跳车了。

穆勒显然也听到了，像是监狱里关了很久的囚犯突然得到了保释令。“我的朋友回来了。”他用力将困住他的人推开，钻出诺伊尔的影子。

芯片检测到诺伊尔的脑神经细胞正在疯狂地寻找一些早已消失的突触，于是自动为他呈上了那两个捉迷藏的“朋友”的名字。诺伊尔头皮一炸，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找把小刀把那个该死的芯片挖出来丢进大海里，并坚信没有这东西他的生活应该会比现在好过千倍万倍。诺伊尔用力捏了捏鼻梁，靠在墙上痛苦得呻吟了一声。末了，他深呼吸了几下为自己壮胆，决定直面恐惧，一鼓作气走出阴影。

在炸鸡、面包、薯条、烤肠的混合香气里，诺伊尔见到了此时最不想见到两个人——马茨·胡梅尔斯和托尼·克罗斯。

******

马茨·胡梅尔斯也没想到，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前脚刚发了分手短信，后脚就跑来找前任的脑残呢？偏偏这个脑残就这么大言不惭地站在他的面前，一身衬衫和休闲裤皱得像他从来不叠的被子。胡梅尔斯眼观鼻鼻观心，强行克制住扇诺伊尔千百个巴掌的冲动。他在小桌板的掩护下掰手指头数了数，就上车这么一会儿……满打满算不超过20分钟，事情已经向着不可抗力的方向一路狂飙。下午走出托马斯家时，他的右眼皮疯狂地蹦迪，直至抽筋，眼泪横流，不管怎么抻拉按揉都无济于事。他当时就产生了一个不祥的预感，掐指一算今日当有大事发生，连忙摸了摸兜里的塔罗牌……幸好还在。可怜的托马斯还以为他眼睛里进了沙子，非要帮他吹吹。结果一小时后，托马斯反而成了那个眼睛进沙子的人。

刚上车还好好的，托马斯的笑声回荡在一等座车厢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等下，”亲爱的托马斯·穆勒打了一个嗝，“曼努来短信了！”

然后，胡梅尔斯就眼睁睁地看着，穆勒脸上的笑容如他账户里的信息点一样，顷刻消失不见。

“怎么了？”托尼·克罗斯最先察觉了不对劲。“诺胖子跟你分手了？”

穆勒没有回答，他故作镇定地扭开脸，让额前蓬乱的小卷压扁在车窗玻璃上。他飞快地用右手托住脸，装成沉思状。只是在胡梅尔斯看来多少有些做作刻意。

胡梅尔斯求救地望向托尼·克罗斯。克罗斯和穆勒从小一起长大，穿一条裤子，睡一张床，总该有点办法吧。果不其然，克罗斯清了清嗓子，拍了拍穆勒的肩膀。

“托马斯，我们去餐车买点吃的。帮我们看着包，一会儿回来。”

马茨·胡梅尔斯无声地对克罗斯花式狂舞大拇指，脸都在用力表扬。两个人光速逃离这是非之地，像几个月没进食的小狗一样冲向餐车。

服务生在屏幕上敲击的手指已经快成了残影，在收到克罗斯的付款到账通知的一瞬间大舒了一口气，转头就离开，吩咐后厨去了。对着菜单一顿乱点的两个人这才冷静下来。

“这怎么办？”胡梅尔斯见四下没人，揪住克罗斯的肩膀一顿乱摇。

“天杀的诺胖子，”克罗斯破口骂道，“有本事分手回来当面说啊！藏在芯片那头算什么本事！”

“关键是现在怎么办！”胡梅尔斯眼看着漫长的4个半小时都要在心惊胆战的低气压中度过……可能不止4个半小时……他没见过穆勒分手，不知到他几天才能缓过劲来。

“他以前分手是怎么过的？”

克罗斯斜眼瞥了他一眼：“他没分过手。”

“第一次？”满屏的“哦买噶”充斥了胡梅尔斯的视线，这消息的糟糕程度就算世界末日、核弹爆炸也不遑多让，“初恋？”

克罗斯泄气地点了点头：“当然……他上学的时候也不少追求者……”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都被他婉拒了……”

胡梅尔斯干脆抱头蹲在地上，尝试提前透支生日愿望，求老天把他变成一只鸵鸟。

过了一会儿，克罗斯不确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打断了施法：“刚……刚才是不是忘点酒了？”

胡梅尔斯打起精神站起来，印象在菜单上看到了保拉纳啤酒，其他的都是些贵价的葡萄酒。托尼·克罗斯这么有钱吗？也难怪，人家是皇家马德里科技公司最年轻的核心技术人员。皇马这些年的效益哪里是自家公司多特能比的？想到这里，胡梅尔斯难过地小幅度抱了抱自己：“这些都喝不醉，失恋的人心里苦，给他买点甜的吧。”

他的话唤起了克罗斯的回忆，后者苦涩地叹了口气。

“说得好像你失恋过一样。”

******

诺伊尔的肺快憋炸了，气都不敢喘。宽大的一等座只敢坐上三分之一个屁股。他严重怀疑克罗斯为了报复他，趁他不注意往坐垫里塞了一千根针。斜前方，他的托马斯垂着头，手里抱着一大杯巧克力奶昔小口吸着。托尼·克罗斯和马茨·胡梅尔斯一左一右两大护法严阵以待，将穆勒严严实实地保护在中间，但凡他行事不轨就会上来合力拧断他的脖子。诺伊尔心疼地盯着小桌板上的食物一点一点地变凉疲软，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买了这么多……托马斯一个人根本吃不完，可是这怎么开口要啊！！！

“呃……”诺伊尔咽了口吐沫，“说起来，怎么想起来去哥本哈根？”

“都成为美国学术界响当当的人物了，还会在意这个？”克罗斯白了他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已经入籍美国了呢。”

“咳，他说的是三年一度的欧盟科技创新大会。”胡梅尔斯用拳头抵住嘴唇，轻声解释道，“今年在哥本哈根举行。”

诺伊尔汗颜，克罗斯骂得确实在理。自从欧洲一体化进程加剧，各个国家的政治实权逐渐被一个统一的欧盟政府取代。欧盟科技创新大会于2041年第一次举办，如今已经是第七届了。每到这时，这项盛会总要吸引欧洲高精尖产业的人才齐聚一堂，分享交流最新的科技成果。小时候诺伊尔把每三年一次的大事儿看得比命还要重要。他从小成绩优异，一路从创新大会的少年组爬到青年组，直到大学毕业后受邀参加行业组。可是自从去美国进修，他确实逐渐淡忘了欧盟科技创新大会。

“你看你看，”克罗斯轻啧了一声，右手手指在空中画出一条弧线，一张硕大的推特照片被他从电脑投影在了车窗上，“巴斯蒂和卢卡斯已经到了。”

诺伊尔抬眼望过去，照片3/4的部分都被施魏因施泰格和波多尔斯基的大脸占据。两张大脸是截然相同的表情，千篇一律的露牙傻笑。好好的童话王国竟被挡得严丝合缝，一时间搞不懂照片的重点到底是大脸还是哥本哈根的梦幻街景。好在克罗斯也被辣到了眼睛，几张大脸照片平均停留时间不过0.01秒就被向左划出车窗，顺带领走了一个托尼老师毫不留情的差评。

下一条相关推特来自格雷茨卡。同样相似的街景，格雷茨卡这边的画风跟前条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格雷茨卡穿着一身宽松休闲的运动服，戴着大框墨镜，结实有力的小臂揣在裤兜里。照片不仅调成黑白灰滤镜，还特意裁出了白色边框。诺伊尔不懂摄影或修图，但是能看出来一定不仅仅是简单的调了调对比度和曝光。

小约的拍照技术越来越好了，托马斯的左右护法不禁感叹。

“诶，托马斯你看！”胡梅尔斯挤走了克罗斯的社交媒体，“马里奥也到了呢！”

车窗上出现了一个眉眼深邃的男人，精心打理的额发恰到好处的垂到眉间。诺伊尔忍不住用手指拨了拨自己的金发。很好，原本就看不出几天没洗的头发经过夏天太阳的炙烤后已经被汗湿透了。作为一个从不关注这方面的男人，他人生头一次产生了一种自卑的感觉。照片中的男人名叫马里奥·戈麦斯。偶然一次，他帮助穆勒整理从前的照片时，在后者的存档里看到的一张老照片。照片里的穆勒比现在的还瘦，大概是中学时期身体正抽条的时候。他被一个黑发英俊的青年搂着腰高高举起，两个人都穿着慕尼黑当地中学足球校队的运动服。背景是为他们的进球而振臂高呼的人群。

“噢，那是马里奥。”当时的穆勒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不准备解释。可是诺伊尔就是从这几个简单的单词中读取了一些不寻常的味道。后来在认识克罗斯后，诺伊尔从后者的嘴里翘出了真相：当年的马里奥·戈麦斯比穆勒大一年级，是校队的队长兼首发前锋，曾经暗恋了穆勒整个中学时代。戈麦斯毕业典礼那天喝醉了去找穆勒表白，被穆勒温柔婉拒了。结果，戈麦斯本人还没怎么样，却让学校里磕cp的女孩子们先发了疯。

穆勒听到“马里奥”三个字，短暂地施舍了一下视线，继续咬吸管。诺伊尔扶额，他家托马斯怎么就认识了这么一群不知好歹的混蛋，一个劲儿地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所以我们为什么不坐飞机？”胡姓撒盐专家丝毫没察觉到哪里有问题，一心在“转移穆勒注意力”的错误道路上狂奔，“要是坐飞机咱们早就到了。说不定已经在哥本哈根逛gai了！”

其实早在几年前，诺伊尔和穆勒就已经去过哥本哈根。那是大学三年级最后一个期末考试周。天气闷热异常，诺伊尔在宿舍里嗡嗡的空调声中挑灯夜战至凌晨一点，就差把头发薅秃了。而早早考完试的穆勒一身轻松，就主动坐车从慕尼黑来到诺伊尔这里，偏要和他挤同一张床睡觉。美其名曰充当陪考后勤，实则各种花式吸引他的注意力阻拦他复习。

“曼努，假期有什么安排？”托马斯·穆勒盘腿坐在满地的脏衣服中间，卷毛的小脑袋从电脑屏幕里探出头。

“不知道，没想好。”诺伊尔奋笔疾书，搪塞道。

“要不今年去丹麦吧！有时间再去一趟北欧！哦哦哦！我想去冰岛，现在时间正好！我可不想极夜再去，听说比德国的冬天还可怕！”

“好呀，那你订票吧。”诺伊尔记得自己胡乱答应。

“我得先回一趟慕尼黑跟长辈说一声，”穆勒边说边在键盘上敲击航班信息，“你也跟我回去一趟呗！然后咱们从慕尼黑坐飞机去哥本哈根。总比盖尔森基兴这边好去一些。”

“嗯，好。”

“定好啦！”穆勒把电脑一丢，从地上弹起来，一个箭步背后搂住诺伊尔的脖子，“7月30号中午12点的飞机，一个半小时就到！”

“真棒！”诺伊尔勾过穆勒的下巴，在他的脸上啄了一口。“亲爱的，现在让我赶紧把这个单元复习完！否则挂科我可就玩不成了！”

“你还担心挂科？”穆勒嘹亮的嗓音划破了宿舍区的夜空，“每学期都专业断层第一！”诺伊尔没有回头也能想象出托马斯夸张的咧嘴表情，不由得被逗得笑出了声，就怕一会儿隔壁又要来敲门叫他小点声了。

只可惜，诺伊尔还没消停地复习10分钟，托马斯·穆勒突然失望地叫起来。

“啊呀呀呀呀呀呀呀！我才看到——！！！”

“出什么事了？”诺伊尔问。

穆勒扑通一下倒在了他的脏衣服堆里：“慕尼黑到哥本哈根的磁悬浮轻轨下周开通！日落时正好经过跨海大桥，车顶可以变得透明用于观景！这得多浪漫啊！！”

“退了机票，再买火车？”诺伊尔试探地建议。

“不行啊，”穆勒泄气地说，“我图便宜没买退改签险！”

听到这里，诺伊尔索性丢下笔，把托马斯从地上捡起来抱到床上：“别想啦！咱们又不是只能去一次哥本哈根，下一次有机会我们再买磁悬浮呗！”他调暗了屋里的灯光，只剩下自己书桌上的台灯。低下头，在托马斯古灵精怪的眼睛上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我还要再复习一会儿，你先睡吧！”

******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几年后的今天，穆勒兑现了当初的愿望——不变的日期，不变的目的地，甚至不变的人……唯一变化的是穆勒的称呼已经从男友变成了前男友。更糟糕的是，诺伊尔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该如何让前男友穆勒相信他真的来自三年后。难道要让他看看自己被科研、毕设和答辩惨烈摧残过的发量吗？

诺伊尔清了清嗓子，朗声打断他们对穆勒无意义的安抚：“各位，如果我们不赶紧想想办法的话，咱怕是永远都没法到哥本哈根跟他们汇合。”

这句话非常管用，克罗斯和胡梅尔斯一齐扭头看着他，哪怕这眼神跟看疯子也差不多。“你在说什么？”克罗斯拧眉。

“我说：我不是你们想的那个诺伊尔……哦不，也不能这么说……”诺伊尔语无伦次地摆摆手，“你们现在骂的那个人他确确实实在美国。但是我比他年长三岁，来自三年后。我是来告诉你们，这辆车会在大约4个小时后爆炸，在海上爆炸。我们得赶紧通知大家下车！哪怕在下一站……纽伦堡、莱比锡什么的！”

他满心期盼地在穆勒、克罗斯和胡梅尔斯之间打量。还没等对面三人发出个响声，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这位先生，麻烦出示一下车票。”乘务员说道。

诺伊尔看都没看，将纸质车票递了过去。

“先生，您这是二等座。请您立刻离开这个车厢！”乘务员义正严辞。

在周围乘客众目睽睽之下，气急败坏的诺伊尔发誓，他看到了克罗斯和胡梅尔斯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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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层层车厢的跋涉，每排4个宽大座位变成了逼仄的每排6个。诺伊尔知道，自己的二等车厢到了。放眼望去，衣着清凉的大学生，双脚跷在对面座椅上睡觉的蓝领工人，哄哭闹孩子的父母，无一不刺激着诺伊尔紧张的神经。这些人的行李塞满了座位上方的行李架，极具视觉压迫感，有些甚至摇摇欲坠，诺伊尔只瞅了瞅便悻悻地远离。

二等座比一等座便宜很多，所以相较一等座车厢乘客也多了不少，想找个人少的位置变得尤其困难。诺伊尔的询问全数都被他人以同样的礼貌回绝了。借口层出不穷：用书包占座，用太阳镜占座，最后甚至空口套白狼对着空座说此处有人。自今天睁眼开始就事事不顺，诺伊尔突然委屈得想哭，然后大声吼叫……最后随便砸个什么东西。如果叫他选择一天作为人生中最倒霉的日子，2062年7月30日绝对会高票当选。

来到二等座的最后一节车厢，诺伊尔终于找到了一排比较空的座位。只有一个盖着外套睡觉的棕发青年。他侧头靠着墙边，眉头微微皱起，双眼紧闭，眼下有点淡淡的乌青，大概是没休息好。与他严峻的睡颜不同，他对自己的东西可谓是放任不理。他的电脑就大剌剌地搁在小桌板上，过往的人能轻易看到显示器背后勒沃库森医疗有限公司logo的贴纸。诺伊尔到底还是纠结了一下到底是叫醒这名青年询问还是直接坐下，答案显然是后者。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掠过，从最初变化多端的城镇逐渐变得单调。德国南部有很多茂盛的森林和湖泊，偶尔能看到远处灰蓝色的山脉。诺伊尔环视周围，乘客们从刚开车时的躁动兴奋，到现在慢慢安静下来，只剩偶尔低声的交谈。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日，可是对诺伊尔来说却充满了重重迷雾。

最初的愤怒和迷茫散去，诺伊尔的脑子随着安顿下来的肢体渐渐恢复理智。车厢首尾的电子屏规律地闪烁着红色的数字，提醒着他所剩无几的时间。

3个半小时多。

如果穆勒不愿意现在下车的话……或许可以折衷，说服他在柏林下车。柏林还有许多方式前往哥本哈根。想到这里，诺伊尔深吸一口气，稍稍放松了一点，闭上了眼睛。他需要复盘一下。而闭上眼睛会帮助他集中注意力。

他不是没想过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这种猜测。拜仁是为欧盟政府提供电子身份证和新技术的唯一公司。这些年外界媒体人士纷纷猜测拜仁在研究对人类精神和记忆控制的某些技术。拜仁已经能在芯片里植入针对思维检测的模块，所以这等猜测并不奇怪。甚至这项技术大有可能早已成熟，只是拜仁出于什么原因选择不予发表。问题是，拜仁对他使用这个技术的目的是什么呢？他对730特大爆炸事故的了解并不比他人多，哪怕是让他经历别人的记忆……诺伊尔忍不住轻轻抚摸小桌板有点毛躁的边缘……到底需要多少个事故幸存者的记忆才能拼出如此逼真的经历呢？

这样说不通，他大概是真的穿越回了2062年7月30日。从醒来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图赫尔一定知道些什么。诺伊尔再次尝试走进了那两座空空如也的记忆房子，心中一阵失落。拜仁的记忆清除技术很成熟，真的什么都没留下。

其次，就是图赫尔说他在合同期内提出用薪水兑换一堆破烂这件事。虽然合同上的签字一定是他的，图赫尔也让他看了签字的视频。可是这件事情依然是疑点重重，毕竟拜仁有能干涉人类思维的技术，不能排除这些都是骗取他劳动力的烟雾弹。

拜仁非常神秘，也非常聪明，聘用他的时候并没有告知他到底要叫他从事什么工作。他全部的已知信息就是五千万信息点，和即将失去的两年记忆。

但是，诺伊尔轻轻一笑，其实也很好猜测：他是量子工程师，无非也跳不出这个圈子。可是……量子工程领域能做的研究那就仿佛汪洋大海：黑体辐射相关的新能源，结合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超弦理论，或者……他自己的专业方向：研究时间旅行的封闭类时曲线。

封闭类时曲线？诺伊尔瞬间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难道拜仁真的已经成功研究出时光机了吗？！或许，拜仁就是雇佣他来设计时光机的？

他突然想起了合同，上面一串乱七八糟的小破烂。其中最后一项被一大堆星号代替。图赫尔声称这条涉及公司绝密，不方便告知。会不会，这最后一条就是使用一次时光机呢？

诺伊尔赶紧打开他的背包，清单上的小破烂逐一呈现在他的眼前——

一张车票。纸质的。他已经用过了。在如今社会，除非购票人的纳米芯片身份认证出现故障，纸质车票基本已经无处可寻。

一张名片。就是普通卡纸，名片的主人是菲利普·拉姆。诺伊尔直觉自己听说过这个名字，姓名下方职务写着：德国科技联合会主席。诺伊尔拧起眉头，可能以前参加什么活动的时候这位菲利普·拉姆先生上过台致辞？他一向对政客不感兴趣。翻过名片，背面用及其秀气的蓝色水笔写着一个人名：米洛斯拉夫·克洛泽。诺伊尔将名片又反复检查了几遍，确定没有什么不寻常后塞回了书包。

一个U盘。通体黑色，拇指大小，双头Type-A和Type-C接口。这种容易丢的存储玩意儿在几十年就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了。

纸片、U盘。不得不说这几样东西诺伊尔都只在历史书上见过。但却是很有拜仁的“传统”行事风格。难不成这些东西也暗藏着什么秘密、机关？

一卷绝缘胶带。日用品超市里能买到的那种宽条灰色布胶带。几个信息点一卷，没什么特殊的。

一截铜丝。这确实是上好的铜丝，非常细。诺伊尔将铜丝抻直，目测有30厘米长。可是再怎么好的铜丝也不值什么钱。

一把白色的小钥匙。看起来像个寻常储物柜的钥匙。钥匙的尾巴上还挂着个蓝色的小吊牌，上面印着“01”的字样。

两个保拉纳啤酒的杯垫。橡胶制的，一面红色，另一面蓝色。正反都印着保拉纳的logo，一摸就很厚实。

一包香烟。严格来说都不是一整包了！包装已被开启，里面的烟似乎也少了几根。诺伊尔嫌弃地将烟盒在手指间转了几圈，他从不抽烟，自然也不认得香烟的牌子。

下面这个东西有点意思。诺伊尔将那只黑色的金属方盒子拿在手里把玩。“咔吧”一声，他摸到了盒子下方的一个开关，盒盖自动弹开，露出里面的白色海绵，和躺在上面的黑色颈圈。

这可不是一般的颈圈。诺伊尔用两根手指将它拎出来拿在眼前摆弄。它非常的细，几乎就是一条细线。颜色是透彻的黑色，仔细观察能看出横截面是完美的方形。它的手感冰凉，质量极轻，却摸不出是什么材质，而且盯久了居然会让人产生一种凝视深渊之感。诺伊尔没来由地想到了《太空漫游：2001》里黑色的石板。他小时候中二之魂熊熊燃烧，看过太空漫游系列的电影和小说后，总是担心被高维生物接触后控制了记忆。所以他经常检查自己的记忆有没有逻辑缺陷，以排查这种可能性。当然，已是而立之年的诺伊尔早已不会怀疑拜仁消除他的记忆是因为跟高维生物接触了。

诺伊尔用拇指摸索着找到了一个隐秘的裂缝，用指甲轻轻一挑，颈圈变断成一条细线。吓得诺伊尔以为自己不小心将它弄坏了，赶紧将它试图接回去。没想到这种神奇的材料居然恢复得严丝合缝，刚刚的断裂仿佛只是一场错觉。诺伊尔赶紧故技重施，将颈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再将衬衣的扣子挨个扣好遮住。毕竟……这看起来是所有物品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了！诺伊尔无奈地敲了敲自己的脑壳，就算是象牙塔里的科研人员也得为金钱折腰。

这样一来，背包里就剩最后一件物品了。诺伊尔从最底层掏出那只红色的沙包，握在手心里——

“就是针脚有点差。”

斜对面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声音，诺伊尔一个激灵差点把沙包朝声音的方向丢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觉的棕发青年已经醒了。睡醒的青年嗓音有点沙哑，但是那双和发色完全一致的眼睛已经恢复了神采。诺伊尔低头查看手中的沙包，确如他所说，有一侧的针脚已经完全开线了，里面的麦粒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只靠几根坚强的棉线阻拦才没有漏满背包。

“你会缝这种东西？”诺伊尔突然童心发作，决定逗逗他。

“我……小时候我们总丢沙包洞……”棕发青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解释道。“开线了只能自己学会缝两针。”

“挺厉害。”诺伊尔敷衍着，“怎么称呼？”

“噢，弗洛里安·维尔茨。”

“幸会，曼努埃尔·诺伊尔。”

两个人陷入尴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维尔茨再度开口：“你一个人去哥本哈根吗？”

“我……”诺伊尔卡住了，他不准备去哥本哈根……事实上，这辆车根本就无法到达哥本哈根。但是他不想让刚认识的陌生人徒生紧张焦虑，搪塞道：“算是吧。”

“挺好的，”维尔茨不自然地吞咽了一下，“我，我就去……柏林。”

“各位乘客请注意，我们还有10分钟就要到达纽伦堡站了。请下车乘客提前做好准备，我们将在纽伦堡站停留5分钟。”

“要到纽伦堡站了。”维尔茨向车窗外张望。魏登费勒车长的话音刚落，磁悬浮列车的速度就慢下来了。“诶，你去过纽伦堡吗？”

”没有。”诺伊尔言简意赅。

一来二去，诺伊尔开始觉得对方的搭讪多少有些刻意。要论搭讪孰强孰弱，托马斯·穆勒称第二，没有人敢……哦，天呐！诺伊尔仰起头捏了捏鼻梁。他怀疑自己现在有可能患上了一种名叫“托马斯·穆勒综合症”的绝症。具体症状为遇到什么事情都会联想到托马斯·穆勒。这种绝症到底还有救吗？本来以为失忆两年可能会让这种症状减轻一些，现在他也说不好为拜仁打工的这两年会不会让病情继续加重。话说……诺伊尔在想象中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如果为了减轻病症，当初为什么要接受来自拜仁的offer？

诺伊尔颠颠手里马上就要散架的沙包，自暴自弃地屈服于绝症。实际上……他也喜欢玩沙包洞。但是他不像维尔茨那样从小就玩。他第一次接触沙包洞……要从初见穆勒那时说起——

*****

弗洛伦萨的夏天简直能烤化暴露在日光下的一切。实际上，诺伊尔从走下火车就开始想念德国的夏天。除了每年有那么几天很热以外，其他时候都是比较舒适的。而现在，望着眼前古老的城墙，中世纪风格的建筑，比弗洛伦萨的夏天更让人崩溃的，是他下错了站。公交巴士引擎低沉的嗡鸣骤然升了好几个音调，炽热的尾气喷在他的脸上，诺伊尔有点怀疑司机在故意嘲讽他。

为了保护古城历史遗址，更为了满足人口增长和旅游产业的需求。弗洛伦萨市政在2040年代末期决定在古城南边另辟一块地方新修一座卫星城。第四届欧盟科技创新大会青年组别的地点就选在了这里。

可问题是……诺伊尔调出了芯片虚拟地图画面，拼命放大。终点站的红点终于在他不懈的拨拉下裂成了两个，而目的地的小标识很不幸地落在了“弗洛伦萨南”上。诺伊尔低声咒骂了一句，抬头确认了一眼“弗洛伦萨”的站牌，上面显示下一班车要在30分钟后才能到达。

眼见着太阳挪向正午，他向南看去，卫星城周围的空气都因热气流动了起来。诺伊尔咬咬牙，用手挡住强光，毅然决然地拖着行李箱走出了公交站台。

卫星城的规划刚落地几年，建成的设施很少。主办方为他们预订的酒店很容易就找到了，可当诺伊尔到达酒店大堂时，已是汗流浃背。酒店大堂没什么人，大部分前来参会的大学生估计都跑到古城遗址里玩耍去了。此刻，只有呼叫楼上清洁工的前台工作人员，还有……呃，一个戴着牛仔帽的男孩，正在打电话？

那个男孩骑在行李箱上，细胳膊环着拉杆，双眼望向虚空中，很明显注意力在电话里。大热的天气，他却穿着粉色衬衫和皮短裤。细长的小腿从短裤里钻出，精瘦的脚踝包裹在一双褐色矮腰靴子里。他的脚尖也不消停，像两只鸭掌一样一左一右地拨拉着地面，操纵着行李箱座驾在大堂到处漂移。

“喂，胡大头？哎呀！你们下错站啦！不是弗洛伦萨哇！是下一站！弗洛伦萨南啊！！”

诺伊尔忍俊不禁，看来不止一个人找不到地方。他接过前台人员递来的验证机，在自己的脖颈处贴了一下，验证机的屏幕上一片绿色。

那边的男孩显然有点着急，他用德语继续更正道：“不对不对！弗洛伦萨南！哎，你赶紧，你赶紧叫托尼接电话！托尼呢？”

“先生，你的房卡信息已经在电子芯片里更新了。每日早上7点到9点供应早餐，午餐和晚餐分别是11点至14点和17点至22点。你的房间号是302，左手边有电梯，会议议程表在您的右手边的大屏幕里。祝您接下来的几天在弗洛伦萨过得愉快！”前台人员打断了诺伊尔的无耻偷听，实际上也无需偷听，那个男孩的声音就像移动的大喇叭，很难不叫人注意到。

“谢谢。”

诺伊尔正准备转身离去，突然听到那个打电话的男孩委屈地叫道：“不是！你们先别去啊！不是说好了一起去吗？！……那……好吧……”

“嘿，同学，”诺伊尔将自己的行李箱安顿好，在男孩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按常理说他本不该理会。但是在意大利居然第一个见到的与会人员就是同胞，就忍不住帮一下忙，“我刚才看过公交车运行表，你现在去车站正好赶上下一班去古城。房间号是多少？我帮你把行李拿上去？”

可是话一出口，诺伊尔便觉得有点不妥。房间号这种私密的问题，怎么能以上来就问呢？

“啊！嗨！”幸好男孩并不在意，刚才还扁着的嘴立刻就露出了笑颜，几条褶子飞上了额头和眉梢。他切断了通讯，仰起头正视诺伊尔，“太感谢你了，不过……嗯，我不去找他们了！”

诺伊尔舒了一口气，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出了“可爱”两个字，再开口居然莫名有些紧张：“那……要不我们一起上楼去？”

诺伊尔帮他扶着电梯门，侧过身请他先进。那个男孩进门之后随手在电梯操作屏上输入了一个“3”。

“你也在3楼吗？”他见诺伊尔没有按别的数字，惊奇地问。

“可能是因为咱俩是前后脚？”诺伊尔用手指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划了划。

电梯门打开，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拐向同一个走廊方向，诺伊尔的心跳越来越快，手指紧紧地抓着拉杆的把手。一扇一扇的门闪过，都被排除在身后。最终，走廊尽头只剩下两间房间。诺伊尔在302的门口停下，而那个男孩子灵巧的越过他，来到了301的门口。

“看来被你说中啦！”男孩藏在帽子下的笑容越发深了，意大利酷热的夏天都越发明艳起来，“那我能有幸知道这位善良的邻居的名字吗？”

“曼努埃尔·诺伊尔。叫我曼努就好。”诺伊尔听见自己说。

“我是托马斯·穆勒！很高兴认识你哇！以后常一起玩！”

门在身后“嘭”地一声关上，诺伊尔仰头栽倒在床上，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出神了好一会儿。托马斯的笑容真的很有感染力，他在脑海里反复回味着刚才的经历，自己都没察觉到嘴角悄悄地上扬。他一定经常笑，诺伊尔翻了个身把脸压进被子里，小小年纪笑纹都比一般人深了。

傍晚，天气转凉。本次欧盟科技创新大会的所有参会者来到了酒店四楼的会议厅。诺伊尔本想敲敲穆勒的门问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站在门前才想起来下午穆勒在电话里联络的两个朋友。他们白天就没见上面，晚上大概会想要坐在一起吧。诺伊尔在穆勒的门口踟蹰了一会儿，蜷起的手指终究没有对着门敲下去。

他来到会场时已经不算早了。会场里人头攒动，灯光在渐渐转暗，开幕式即将开始。坐在最前面的都是打扮得极其正式的行业组。坐在两侧的都是由老师带队的小孩子，大约是少年组。而青年组的大学生们则三三两两散落在会场各个角落和后排，对于这种“官僚”的活动没有任何兴趣。诺伊尔趁着灯光彻底黑下来前大致望了一眼，没有见到穆勒的影子。

后排已经挤满了，诺伊尔只能坐到少年组后面一排靠墙的位置。越过层层金色、棕色、红色、黑色的小脑袋们，主席台方向的大屏幕开始播放这届科技创新大会的宣传片。

宣传片每届都大同小异。诺伊尔只瞅了两眼就无聊地打开了自己的芯片界面，找到演讲稿复习了起来。这是他第三次参加科技创新大会，自然没什么值得期待的。唯一不同的是，这是他第一次获邀在欧洲最大的科技盛会上宣讲自己的研究成果。演讲稿他早就背得烂熟滚瓜烂熟，可即使如此，他还是紧张得手心直冒汗……他应该在房间里对着镜子再练练肢体语言，而不是跑到这儿来听什么索然无味的官僚发言。

“嘿！曼努！你可真不好找！”

诺伊尔猛地抬起头，下午见过的极有感染力的笑容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宣传片闪动的画面在穆勒的脸上明暗变换，映得他的轮廓更加深邃。诺伊尔悄悄地向他身后瞄了一眼，惊喜地发现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他突然不后悔今晚来听这个无聊的开幕式了。

“你的朋友们呢？”

“不要他们了！”穆勒压低声音，得意地炫耀，“下午丢下我，现在我也要丢下他们。”

两人对视一眼，一齐趴在桌子上偷笑起来。直到会议厅的大灯亮起，诺伊尔才意识到宣传片已经结束了。没了黑暗的保护，两个人都不敢造次，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

“各位同僚，学者，以及未来的科技精英们。大家晚上好，我是欧盟政府委员会主席米歇尔·普拉蒂尼。很高兴在历史悠久的古城弗洛伦萨跟大家齐聚一堂。弗洛伦萨是文艺复兴的发源地，也是孕育现代科学的摇篮。这里是天才画家、发明家达芬奇的故乡，著名物理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伽利略曾在这里观测月球的公转轨迹，如今大家也可以在古城中的伽利略博物馆中……”

“哎，我来是想问你。”果然，虚伪的正经没保持多久，穆勒就再次凑到了他的耳边，“我明天一天都没安排，要不要一起去逛古城？”

诺伊尔向主席台的方向望了一眼，没有急着答应。普拉蒂尼还在操着一口法国味的英语侃侃而谈意大利历史——

“透过左侧的落地窗，大家可以看到落日余晖中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在美第奇家族的鼎力支持下，布鲁涅斯基得以完成这项在当时极具超前性的建筑工程……如果大家参会的几日得到空闲，我非常欢迎大家去古城走走。艺术和哲学也是我们人类历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当然，我听说……”普拉蒂尼顿了一下，扫视了一圈场内的青年组大学生们，“……今天下午你们中的很多人已经迫不及待地造访了。”

会场里传来一阵矜持的哄笑。

“你看普拉蒂尼老儿都推荐，”穆勒眼睛亮亮的，“咱们要不明天一早吃过早饭就去？就咱们俩。”

“我去不了。”诺伊尔遗憾地摇了摇头，“我明天早上要做宣讲报告。”

“哇！你也太厉害了！你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但是居然都有成果足够在这里宣讲了！”穆勒丝毫没有任何失望，他停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天呐，你是……量子物理学的！”

诺伊尔低低地“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你读研究生了哇？！”

“我……其实还没上大学。今年秋天开学大一。”诺伊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高中时他因为优异的成绩早早得到了保送机会。他利用课余时间跑到大学里的量子物理学实验室给各个教授当助理，顺便参与了一些观测微观粒子运动轨迹的研究。没想到误打误撞，居然让他发现了不同粒子之间运行轨迹的规律。

“我也是！”穆勒的嘴巴张成了一个“O”形，手动将自己完全没有脱臼的下巴推了回去，“那……大科学家诺伊尔，等您做完报告，能有幸邀请您一起去弗洛伦萨古城吗？”

第二天，诺伊尔的宣讲报告做得非常成功。情况跟他预想的差不多……除了昨天刚认识的新朋友托马斯·穆勒坐在了观众席第一排的最中央，诺伊尔在做报告时一抬眼就能看到他。莫名的，那人的微笑仿佛就是有一种温暖和肯定的力量，让他原本的紧张和焦虑一扫而空。在诺伊尔宣讲完毕后鞠躬时，也不出意料地听到托马斯的方向传来热烈的鼓掌和喝彩声。两人在离开会场后直奔弗洛伦萨古城，至晚放归。

五天的时间倏地一下就过去了。他们结伴听了几乎所有能听的报告，覆盖天文、地质、材料科学、基因工程、人体冷冻、抽象代数……在这期间诺伊尔也得知了穆勒的专业领域是人机交互，主攻人类神经突触和纳米芯片元件的连接。

“这很酷诶！”诺伊尔赞叹道。彼时他们刚听完一个西班牙博士的报告，正在随着人潮挤出会场。

“可是我才刚开始哇，”穆勒摇摇头，“不像你，都已经做出成绩了。”

闭幕式当天晚上，科技创新大会青年组在他们下榻酒店的歌舞厅举办了一场派对。诺伊尔觉得很合理，因为这事儿也就青年组能办。少年组提早两天就结束了，老师早就带小孩子们各回各家了。而行业组的大伙也不会凑这个热闹，闭幕式一结束便匆匆离开赶行程去了。算来算去，也就放假无聊又年轻气盛的大学生们有这个心气玩一玩。

诺伊尔对律动的音乐、刺眼的灯光和群魔乱舞的人群不感兴趣，可是熬不过穆勒的盛情邀约。这样一来，他终于见到了丢下穆勒跑去玩的那两个狐朋狗友的真面目——

“托尼，马茨。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新朋友——曼努埃尔·诺伊尔！”穆勒的声音穿透震耳欲聋的音乐传来。他又换回了第一天刚来时的粉色衬衣和皮裤，以及那顶帽子。

“原来——你就是那个拐走托马斯的小白脸啊！”名叫托尼·克罗斯的金发青年对他喊道。

“哎！托尼！别这样！人家是大科学家！”穆勒抓住克罗斯的肩膀摇了摇。

“你好啊！拐走托马斯整整五天的大科学家！”托尼·克罗斯喊得声音更大了，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诺伊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好，曼努埃尔！久闻大名！托马斯经常提到你！”名叫马茨的黑发青年一看就比克罗斯友好太多，他生了一双好看的含情眼，纤长的睫毛在闪烁的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

“你好，你好！”诺伊尔忙不迭地问好，点头像筛糠。穆勒继续拉着他在歌舞厅转了一圈，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好友ABCDEFG甲乙丙丁戊己庚辛。诺伊尔一个都没记住，甚至没来得及想明白穆勒到底是何时认识了这么多的人！

“曼努！别愣着在那！跳舞啊！”托马斯站在舞池中央，双手围在嘴边喊他。汇集万千星光于一身，他真是天生的社交达人。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诺伊尔毅然决然地踏入了舞池。哪怕过了很多年，无数次回忆起当年的场景，诺伊尔也没想明白当初明知自己“四肢残废”，为什么还是痛快答应了穆勒。或许是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爱上了穆勒……穆勒紧紧牵着他的手，而他的手心一定紧张地出了很多汗，后来直接搂住他的腰把他护在身前，保证他不被人流冲散。他好像站在飓风里，耳边是狂风的呼啸，而飓风的中心只有他和穆勒。诺伊尔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而年轻的托马斯离他那么近……近到只要低头就能吻到他的唇。就在诺伊尔觉得自己可能要心脏骤停的时候，穆勒突然推着他离开了舞池。

“我们去玩个游戏吧！”

眼前的景象瞬间开阔，夏夜潮热的空气瞬间取代了室内的凉气。若不是穆勒，诺伊尔甚至不会知道歌舞厅居然还连着一个室外阳台。

“你玩过沙包吗，曼努？”穆勒歪过脑袋打量他。

“怎么玩？”诺伊尔自然而然地问道。

“这可不是一般的沙包洞，”一个看起来年长些的女学生给围在桌前的人介绍道，“两边人轮流投掷沙包，只有投进洞里才算成功……至于投不进洞里嘛，她用手在透明的沙包洞板前一划，砸在哪个区域里就要把下面的酒喝掉哦！”

那个透明的沙包洞版上被贴满了各色塑料杯大小的透明贴纸，但凡砸中贴纸就要喝下方的酒。

“那要是出界了呢？”诺伊尔笑问。

“哇哦，我们这里来了个很有求知欲的小帅哥！”年长的女生对诺伊尔抛去了一个wink，“宝贝儿，别担心，缺不了你的酒呢！”

诺伊尔和穆勒混在各国大学生中间玩了几轮，发现这哪里是沙包，分明是个喝酒游戏。因为恰巧砸中沙包洞的概率实在是太低了。而越喝准确率就会越低，从而导致喝更多的酒。诺伊尔虽然是新手，莫名其妙地却成为了在场命中率最高的。可是几杯下肚以后，他也觉得步伐有些虚浮，那个黑色的洞在眼前晃来晃去，无法瞄准。

“曼努！再陪我玩几轮！”穆勒的脸颊漫上两抹绯红，双手举得高高的，但兴致依然不减。

“你醉了托马斯，”诺伊尔还仅存一些理智，“非要玩我们就不喝酒了好不好！”

诺伊尔已经数不清跟穆勒投了几轮沙包，到最后阳台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而诺伊尔连沙包去哪了都找不到。

“曼努！”穆勒一个踉跄，诺伊尔连忙上前抱住他。“嗯……我们上去待……待会儿。”诺伊尔顺着穆勒的话音抬头一看，原来还有一节楼梯可以上到楼顶上的花园。穆勒已经醉得彻底，站都站不稳。诺伊尔在寻找克罗斯和胡梅尔斯，和独自背穆勒上楼中间利索得选择了后者。

他将穆勒放置在楼梯上，将他的帽子取下戴在自己头上，蹲下身拉过两条手臂环在自己的肩上，再圈过他的两条细腿。“抓紧我！”他拍了拍穆勒的手背，穆勒听话地将双手扣紧，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吐在诺伊尔的耳畔，差点让他没站稳。穆勒本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他给“坐骑”带来的困扰，还不断地在诺伊尔肩颈处呓语：“曼努，再去要点酒……”

“为什么叫我去要？”诺伊尔一步一个台阶向上爬，弗洛伦萨古城的夜空像一幅卷轴在楼顶花园的上空徐徐展开。

“嗯……因为……要酒的话，需要ID……”

“托马斯！”穆勒的回答叫诺伊尔吓出一个激灵，浑身的酒气瞬间从毛孔蒸了个干净，“你还没成年？！”

“嗯，嘿嘿……还有，还有1个……1个多月！”托马斯在他的眼前竖起一根手指，很快又耷拉下去。

这下酒肯定是不能要了，诺伊尔将穆勒安置在楼顶花园的躺椅上。他这才发现穆勒还紧紧地攥着一只沙包。诺伊尔无奈地笑了笑，从远处拽来另一个躺椅搁在穆勒旁边，用手拍了拍灰就躺了上去。

楼下歌舞厅的音乐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也能听得很真切。DJ切了一首Dua Lipa的Levitating，随即在人群中引爆了一阵欢声笑语。是啊，这首歌都能有40岁了？诺伊尔数不清。可是这首经典老歌却真的很符合现在的景，现在的人。

诺伊尔扭过头，发现穆勒正好也在注视着他，他们就这么一直注视着彼此，永远也看不够。穆勒的眼神迷离，诺伊尔一会儿觉得像美妙变化的万花筒，一会儿又觉得是将天上的银河尽数收揽，让他完全挪不开眼。

“曼努……你跳舞可真难看。”穆勒率先打破了空气中漂浮着的奇怪氛围，伸展着自己的四肢，“但是……但是……你投……投沙包，是真厉害！”说罢，又把手中那只红色的沙包抛着玩了几次。

“那你呢，你怎么穿皮裤？”诺伊尔挑衅地向他扬扬头。

“我？我……我自小……在慕尼黑长大。我就……我就想……让大家见见我们巴伐利亚文化……”穆勒突噜着舌头，开心地笑了，“曼……曼努，你什么时候来慕尼黑呀，我请你喝……喝黑啤，白啤也行！保拉纳……的白啤……最好喝，比今天……今天这个……好喝几百倍！”

“好，等你成年，”诺伊尔捉住穆勒的右手小拇指，两个人像小学生那样拉了个很潦草的勾。不过那时，在18岁的诺伊尔心里，这就是天大的承诺。

“我们一言为定！”

等回到盖尔森基兴，诺伊尔才发现自己居然忘记找穆勒要联系方式！蠢呐！诺伊尔用脑壳在墙上磕了几下。在弗洛伦萨的几天穆勒就像尾随他一般，总能在转角遇到，自然也就想不起来联系方式这回事。

诺伊尔急忙打开芯片的社交媒体，在搜索框内输入“托马斯·穆勒”。搜索结果简直令人绝望，全德国有几万个名叫“托马斯·穆勒”的人。哪怕把所属地限制成慕尼黑，诺伊尔万念俱灰地发现，还是有将近1万人！

这要怎么找？难不成要一个一个地问过慕尼黑所有叫“托马斯·穆勒”的人，问问谁是自己在弗洛伦萨遇到的那个可爱的、即将成年的男孩子？诺伊尔觉得自己好像成为了《灰姑娘》里捡到一只名叫“托马斯·穆勒”的水晶鞋的王子，并试图从所有女孩子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灰姑娘。

在弗洛伦萨时，穆勒总能找到他。希望这次……他也能顺利找到自己。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周后，就在诺伊尔准备真的动用穷举法排除时，芯片收到了一个好友申请留言——

你好！亲爱的曼努！

你的托马斯❤️～

******

“你还好吗？”维尔茨突兀地打断了他的回忆。诺伊尔回过神来，眼前那张脸从穆勒过渡成了弗洛里安·维尔茨。

“啊？我？我还好，怎么了？”诺伊尔的脸有些发烫，明知道维尔茨不可能会读心术……至少不会像那个读塔罗牌的胡姓倒霉蛋一样妖孽。可他还是因为维尔茨的关切而心跳加速，好像被外人撞破了隐私。

“你……你维持这个捏鼻子的姿势已经好几分钟了。”维尔茨慌忙解释道。

“哦，我有吗？”诺伊尔疲惫地再次捏了一下鼻梁，心里保证这只是顺手而不是掩饰，然后悄无声息地将那只千疮百孔的红色沙包放回了背包里。这肯定不是他跟穆勒初遇时那只沙包……很像，但是不是。那只红色沙包应该是永远留在弗洛伦萨了吧……“哦对了，你的电脑能借我用一下吗？”为了防止对方戒备，诺伊尔还特意加了一句：“我不拿走你的电脑，就是想看看这个U盘里有什么东西。”

嗯，很好，非常棒。诺伊尔在心里鼓励自己，非常正当的理由，成功地转移了话题。

没想到，这位名叫弗洛里安的小伙居然异常好说话：“随便用，给！”

诺伊尔看了一眼他的电脑，瞬间明白了他为什么如此不爱惜。这电脑看起来至少能跟他本人同岁，屏幕转轴处的金属保护壳已经彻底脱落，露出了里面的各种电路元件。键盘上也坏掉了几个键。就这么一台破电脑，被人偷走也只能扭送回收站。诺伊尔将U盘的转接口转到Type A，接入了电脑。

电脑：毫无反应。

“你等我一下。”维尔茨接过电脑，在诺伊尔心惊肉跳的目光中，狠狠地在小桌板上磕了几下，那可怜的电脑发出了几声痛苦的吱嘎。

“你看……哎呀你别怕，好了！”

诺伊尔向可怜的老电脑看去，屏幕闪烁几下后，果然弹出了U盘读取界面。只是……读取界面，依然是一无所获。

“诶？今天这死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

眼看维尔茨要再次使用暴力修理法，诺伊尔连忙眼疾手快地拦住他：“你看，还是有数据的。”

屏幕上的存储信息显示，这个古老的U盘的内存已经被使用了3/4，只是具体是什么东西占据了如此大的内存，便不得而知了。诺伊尔略微思索，三下两下找到了隐藏文件显示按钮。一分钟后，电脑告诉他，这张U盘上的内容被套上了一个神经脉络锁。

“好吧。”诺伊尔不情愿地拔下了U盘。“谢谢你。”

查看背包里的东西看来是一无所获了。诺伊尔长叹一声，陷进了座位里。闲下来的思绪再次开始新一轮的胡思乱想。

时光机。

没有证据，只有零散的猜测……诺伊尔一向不是讲直觉的人。可能是胡大头真的用玄学入侵了他的思想，或者是拜仁的清楚手术还给他留下了一些难以捕捉的蛛丝马迹。此刻他就是觉得……在拜仁的两年，他发明了一个时光机。

拜仁要时光机干什么呢？更有可能的是，拜仁叫他发明时光机干什么呢？

用时光机把前员工送上一辆即将爆炸的火车？

还是在过去的火车，让失去利用价值的、或者知晓内情的员工死掉，一劳永逸，不用支付薪水？穆勒、克罗斯和胡梅尔斯都在拜仁上过班……甚至包括他自己！诺伊尔不禁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那个破烂清单上还有一样东西。那是一份文件，未知标题的文件。只是刚刚没有在背包大兜里找到，就被他遗忘了。

诺伊尔突然诈尸般弹了起来，抓起背包一阵翻找。最终在靠近背带的侧面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夹层。夹层的设计通常是用来放电脑的，不起眼的设计初衷大概是为了防盗。结果这下居然把主人防住了。

诺伊尔一边谴责着自己的粗心，一边急不可耐地拉开夹层。待当取出文件，他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文件的标题不能显示在合同页上！

7月盛夏，诺伊尔却觉得全身的血液被彻底冻成了冰。他僵在原地，突然开始觉得呼吸困难，大口大口的喘气——

这是他的医学死亡证明。

死者：曼努埃尔·诺伊尔；

年龄：30周岁4个月3天；

死亡原因：爆炸冲击波和严重烧伤致当场死亡；

死亡时间：2062年7月30日，20点18分；

确认医师：弗洛里安·维尔茨，2062年7月31日。

Chapter Text

圣母百花大教堂外挤满了排队的人群，四周也有不少拍照的游客。诺伊尔和穆勒刚从教堂的出口离开，此时正坐在教堂对面街角处的一间咖啡馆外，对着入口处曲遛拐弯的长队咋舌。

弗洛伦萨古城里有很多这样的咖啡馆和餐馆。正值晌午，阳光明媚。弗洛伦萨市政非常有先见之明的设置了卫星城限高政策，才使得古城的天际线上不会出现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穆勒动用芯片的视觉捕捉功能对着大教堂的穹顶和湛蓝的天空一阵狂拍。诺伊尔瞄了眼他的照片，橙红色的穹顶，白色的镶边和蓝色的天空当真是相得益彰，仿佛和活在历史中的人们重合了视角。

“好啦！”穆勒收起芯片投影分享，“普拉蒂尼老儿的推荐咱们也看啦！曼努，我还是想再听你讲讲你的报告。我有点没听懂。”

诺伊尔强忍住想笑的冲动。量子物理学。一个光抛出名字就能吓走一众人的学科。随便从这广场里揪来一个游客都不会想听这么枯燥的东西。穆勒不仅全程聚精会神地听他在台上讲了半个多小时，现在居然还要刨根问底地问个明白。

他的心里升起一股暖意，突然想搞个恶作剧，考验一下这位新认识的朋友：“你哪里没听懂？”

“嗯……你说哥德尔宇宙那里……”穆勒用拳头拄着脸颊，五官都扭曲地变了形，“就是……嗯，怎么就出现那什么……封闭类时曲线了？”

诺伊尔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伸出手在穆勒的小卷毛上揉了一把。哥德尔宇宙是他讲到1/3的时候就提到的概念，也就是说穆勒从第10分钟起就没再听懂，但还是认真的坐在那里听他讲到结束，还装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我错了嘛……哎呀你别笑我！”

“没事儿，你又不是学这个专业的，“诺伊尔捧起咖啡杯，啜饮了一口，准备再次开始他的演讲，“哥德尔宇宙说到底就是个旋转宇宙。”他顿了顿，被店家放置在桌边的玻璃水杯吸引了注意力。诺伊尔拿起水杯，倒了半杯白水，开始晃动杯子。玻璃杯中的水自然而然地随着杯子旋转起来，形成一个漩涡。

“就比如这样。”他示意穆勒看向手中的杯子。“在这样一个宇宙之中，所有的水分子都沿着杯壁做曲线、或者说环形运动。这个路径就叫做封闭类时曲线。只不过，你现在看到的曲线运动是三维空间的，而我说的封闭类时曲线是四维空间的。

“目前的科学家大都认为我们所处的宇宙不是这种性质，但是我通过观测对数据进行建模证明：如果能有一个引力源促使粒子做出超光速的曲线运动，那么他们在时空中运动的世界线就无限接近于理想中的封闭类时曲线。进而在实验室环境下生成一个微观的哥德尔宇宙。”

“那怎么找这样一个引力源呢？”穆勒问。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诺伊尔愁眉苦脸道，“人造一个超级黑洞？”

“那封闭类时曲线……或者说哥德尔宇宙，有什么用呢？”穆勒接过诺伊尔手中的杯子，杯子中的漩涡正在慢慢消失。

“封闭类时曲线运动的粒子可通过时间循环而回到原来的空间中，简单来说……就是时间穿越。”

“哇！”一听到“时间穿越”，穆勒立刻就来了兴趣。“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回到过去了？！”

“严格来说不能叫回到过去，”诺伊尔解释道，“对于这个运动的粒子来说，它只是回到了过去时间段的某一位置，而它的四维世界线还是在向未来发展的。”

“我不太懂。”

“举个例子，想象你就是那个做封闭类时曲线运动的粒子。你回到了昨天下午在酒店大堂办理住宿的时间和地点，然后你决定坐车前往古城和朋友一起游览。这样的话，同一个时间和地点就会出现两个托马斯·穆勒。他俩唯一的区别就是去古城的托马斯比在酒店偶遇我的托马斯年长了1天。对去古城的托马斯来说，在酒店大堂的托马斯就是他的过去。托马斯还是沿着既定的四维世界线向前运行的。”

“那如果我决定不去古城找朋友，而是开枪杀了1天前的我自己呢？”穆勒继续好奇地问。

“这是祖父悖论。不过你这个想法有点危险。”诺伊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对穆勒狡黠一笑，“那么子弹绝对不会杀死你，因为封闭类时曲线的世界线依然是线性前进的，符合一般人对时间的认知一致。”诺伊尔停顿了一下，藏在桌下的左手悄悄掏向穆勒的膝盖，“不过……年长1天的托马斯是有可能死掉的！！！”

“哇——！！！！”托马斯·穆勒尖叫着从椅子里弹起来，捂着心口连连后退，“你你你，你别吓我！”

*****

诺伊尔捂着心口，使劲了浑身的解数，努力不让对面的弗洛里安·维尔茨察觉出端倪。当然这并不容易，因为下一秒，维尔茨忧心忡忡的声音就在签有他姓名的死亡证明后响起——

“你……真的还好吗？你脸色白得可怕。”

好个屁！

诺伊尔使劲挤出一个微笑，估计比哭还难看，他心想。“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回答维尔茨。为了避免对方一个不小心把内容看了去，他忙不迭地把死亡证明塞回背包夹层里。他的手抖得筛糠，尝试了好几次才把薄薄的纸片挤进极细的夹层里。

“帮我个忙，帮我看着这个座。我去去就回。”诺伊尔丢下一句话，抓起书包逃离了维尔茨。留下倒霉的黑发青年呆呆地往着骤然空掉的座位。

过了好一会儿，维尔茨才想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手指，轻轻触了后颈的芯片，切换成通讯模式。他冲着诺伊尔消失的方向瞥了一眼，确认后者已经走远，才再次轻触后颈，拨通了列表第一个未知号码。

对方几乎是秒接——

“我见到他了。”维尔茨正色道。没等对方回答，他立即挂掉电话。维尔茨匆忙擦掉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再次拉上外套，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另一边，诺伊尔埋头挤过一节又一节的车厢，向一等座的方向而去。他用尽了几乎全部的理智，才堪堪牵住自己的思绪，没让它划向恐惧的深渊。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对芯片产生严重排异反应的朋友本尼，从住进ICU到下病危通知书也就过了3个小时。年仅8岁的诺伊尔站在ICU的门口，见证了最好的玩伴从活蹦乱跳到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3个小时。

诺伊尔惨笑着，至少……他的朋友当初尚来不及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被天堂派来的天使接走了。而现在，命运摆明了就要以最残酷的方式，为他的生命按下倒计时。

原来，他本是注定要出现在这趟列车上，并成为注定这场事故中一个不起眼的遇难者。

当年远在波士顿，在事发当天，他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的母亲显得非常焦急，说是收到了警局邀请去确认一场事故的遇难者身份。

“诈骗吧。”3年前的诺伊尔随口说道，这些年骗子的瞎话真的越变越离谱了，“我活得好好的。”

不知为何，诺伊尔居然有点庆幸。福兮祸兮，至少……他的家人暂时不会为他的离去而悲伤。那么现在，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说服穆勒，离开这趟列车……以及警告车长，这趟车上装有炸弹，请他立刻紧急疏散无辜的乘客。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一等座车厢。透过车厢连接处，轻微的晃动中，穆勒依然在锲而不舍地凝视着车外的风景。而身边的两大护法——托尼·克罗斯和马茨·胡梅尔斯，已经睡得东倒西歪。诺伊尔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松了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踏入刚刚的一等座车厢，悄无声息地拍了拍穆勒的肩膀。

穆勒扭过头，眼神里的震惊和伤心相比不久前已经消失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和无措。他回过神来，瞥见了睡得正酣的朋友，对着再次出现的诺伊尔轻轻挑了挑眉毛，示意他有什么事情。

“能单独聊聊吗？”诺伊尔只张了张嘴型，用手指了指车厢连接处的茶水区，生怕吵醒那两个天煞的护法。

穆勒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扶住诺伊尔伸来的手，悄悄跨过克罗斯的膝盖，跟着诺伊尔身后来到了茶水区。

“嘿，亲爱……托马斯。”诺伊尔这才敢放出一点声音，“对不起，刚刚是我心急了。我弄疼你了吗？”说完，他像从前一样，想去拉过穆勒的胳膊。

出乎他的意料，或许他也不该意外。穆勒灵巧地背过胳膊，躲开了和诺伊尔的肢体接触。“我没事。”他小声道，声音低得几乎算得上是耳语。

诺伊尔的手就这么被晾在空中，只能刻意地整理了一下衣领以缓解尴尬。他这才发现现在的托马斯跟印象中的不尽相同了。印象中的托马斯是个乐观爱笑的人，那几抹比实际年龄成熟的褶子从来都只在他开怀大笑时出现。几年没见面，他的眉宇间多了几分不属于他的忧虑，话也比从前少了。诺伊尔突然感受到一股愧疚，他在波士顿的这几年，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科研、资金和弯弯绕绕的人际关系中，几乎彻底缺席了穆勒的生活。甚至回到3年前都不知道当时的他到底在面临什么样的挑战的烦恼。

诺伊尔缓缓呼出一口气：“托马斯，我知道这可能听起来有点怪异。但这真的不是我的恶作剧。我刚才……我刚才说的……我时间穿越到了3年前的今天，以及即将发生的爆炸，都是真的。不信……不信的话，我有证据给你看。”他再次从书包的夹层中掏出那张医学死亡证明，递给穆勒。

这世界上真的没有比眼前更诡异的场景了。诺伊尔心想。倘若现在打电话给远在波士顿年轻三岁的自己，估计完全不会相信，在未来的今天，他会亲手拿着自己的死亡证明展示给前男友，请求他相信自己的每个字每句话都是真的。

穆勒的眼神在看到死者姓名后明显颤抖了一下，在扫过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后，他下意识地捂住嘴唇，闭上眼睛。待到最初的冲击平静些许后，他痛苦地开口道：“封闭类时曲线？”

诺伊尔心中突然涌上一种说不明的情绪。一瞬间，他和托马斯似乎再次回到了那个弗洛伦萨年轻明媚的午后。他居然都记得。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没想到当初的穆勒是真心地希望了解他的一切，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他们的感情走向破裂，穆勒依然记得他毕生追求的东西。

茶水区隔壁的车窗外，周围景色退散的速度正在变慢，列车开始滑行。很快，车窗外，“纽伦堡火车站”的字样映入眼帘。站台上各色乘客的面孔变成了一个个色块闪过，在乘客们的身后，站着几个身着黑色劲装的人，似乎是武装警力。他们每个人的胳膊上都系了一个蓝色的臂章，上面是围成一圈的黄色星星。这些全黑的武警正在神情紧张地监视着站台上发生的一切。诺伊尔在记忆中草草的搜索一圈无果后，便收回了视线。现在最要紧的事情便是找到车长。他知道，绝对不能错过在纽伦堡的5分钟珍贵停车时间。因为只有这个时候，车长才可以全然放心地与他们讲话。

“我现在准备去车头见车长，他必须要知道这件事。”诺伊尔暂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认真看着穆勒的眼睛，“你想一起来吗？”

*****

“尊敬的乘客，您好。本次列车已停靠纽伦堡站。车门即将开启，请下车乘客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罗曼·魏登费勒推开话筒，在一水花花绿绿的按钮中准确地找到了那颗解锁车门的按键，轻轻一拍。监控中，所有车厢的电子车门整齐划一地划开。他满意地望着乘客有序地离开车厢，端起操作台旁边的柠檬水漱了漱口，为5分钟后的播报将嗓子调整成最佳状态。正在他准备靠在驾驶室舒适的座椅上闭目养神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魏登费勒皱起眉。他明明吩咐了乘务员如无要事不要来打扰他，为了嗓音的良好状态，他需要尽量避免跟他人多说任何一句话。看来日后需要给这些人多派些活，省得这些人一天到晚脑子里想着自己的盛世美颜，总想占用工作时间调情。

虽然这么想了，魏登费勒还是对着驾驶室内的镜子调整了自己的花纹领带，连带着检查了衬衫领口的角度，皮带扣的位置，西装下摆的弧度，以及西裤上的皱褶。再吹了吹金属表盘上不存在的灰。确认一切都完美无缺后，他换上了标志性的笑容，用手撸了一把额发，拉开了车门——

“列车长！”乘务长急得满头大汉，额角的粉底都有些脱妆了，“我拦不住他们！”

魏登费勒很快就注意到了乘务长身后的两个高挑的男人。其中一个人尤其吸引他的注意力，他的蓝衬衫虽然满是皱褶，但是隐隐约约地能看出肌肉了轮廓，恰到好处地配合皱褶增强了几分禁忌感。身材真棒，魏登费勒暗叹。只可惜这么好的身材，主人的眼神里不知为何却写满了厌恶……而且这厌恶的眼神……魏登费勒反复确认，居然是望向自己的？？？

“魏登费勒先生，这两位先生说有极其重要的事情，只肯说给您一个人听……”乘务长见魏登费勒的眼神又开始飘来飘去，无奈地提醒道。

经乘务长这么一提醒，魏登费勒才注意到另外一个男人，相较刚刚那个……虽然他身材也很高挑，但是跟旁边那位比起来总是干巴了些……啊只不过，这个人看起来……怎么这么熟悉呢？

“哎呦，这不是拜仁集团的研发部主任，穆勒先生吗？久仰久仰！”魏登费勒拐到九宵云外的脑神经终于搭对了地方，他连忙上前握住这位穆勒先生的手，并意外地感受到了来自身边那位身材标致的男人一道及其强烈的眼刀射线。

很奇怪的是……魏登费勒松开穆勒双手的同时，感觉到了两位访客之间氛围的不寻常。似乎这位身材标致的先生对自己刚刚说的话有些诧异。这会儿他又在惊奇地望着那位穆勒先生语塞。

您活得可真够累的。魏登费勒心说。但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有什么可以帮助二位的吗？”

“魏登费勒车长，打扰了。”穆勒开口道，“我们只是想告知您一声。这趟列车上被装上了一个炸弹。即将在大约3小时后引爆，大概的位置在我们离开柏林不久后的跨海大桥上。”

听到这里，魏登费勒也不由得正色起来：“您特地来告知我，想必肯定事出有因。方便透露一下消息源吗？”

穆勒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他。

“哦，嗨！你看我这话问得，拜仁嘛……可以理解。”魏登费勒感受到了对方视线中的强大压迫力，忽然福至心灵，自说自话地回答了。

穆勒语气淡淡的，可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不容拒绝：“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立刻做一个全面排查。我知道贵司的列车上都有很先进的安全系统。”

“这……”魏登费勒登时感到冷汗涔涔，“好，马上！”

按下一连串花花绿绿的按钮后，操作台上巨大的电子屏一阵闪烁。安全系统的进度条很快就跑完了全程。各项指标一水的绿灯。

“您看，您看……”魏登费勒忙不迭地让开身，“这……没有您说的炸弹啊！”

穆勒瞥了一眼，随后让开位置，让一同前来的另一个人也上前查看。魏登费勒看到后者的眉头更深的缩在一起，变成了一座永远无法解开的庞大迷宫。

“多谢，魏登费勒车长。”穆勒点了点头。顷刻间，魏登费勒觉察到压在自己肩头的三座大山蒸发得一干二净，仿佛刚才剑拔弩张的氛围全是他的错觉。穆勒露出了他标志性的友好笑容：“麻烦您了，再见。”

“再见，再见！”魏登费勒“砰”地关上车门，内心祈祷着再也别见。

******

将穆勒在一等座车厢安置好，诺伊尔独自缓缓地步行走回二等座车厢。

为什么会没有炸弹呢？他心中不解。难道此时炸弹还没有上车吗？

刚刚走回来的一路上，托马斯都没有对结果发表一句看法。这让他很是不安。可是他如今的身份，又如何开口向他探寻想法呢？好不容易让穆勒相信了这辆车即将爆炸，甚至在找车长的路上，他已经答应会说服克罗斯和胡梅尔斯一起在柏林站下车。如果让这个该死的魏登费勒坏了他的计划……哦对了，魏登费勒称呼他什么来着？拜仁的研发部主任？诺伊尔心中一阵恶寒，他怎么还在拜仁！？！

诺伊尔心中愤懑。这个该死的魏登费勒，果然跟他想象的一样……是个可恶的开屏花孔雀。

他正想的出神，没留神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一个趔趄向前扑去。可就在这刹那，一只黑色的手臂揽腰截住了身体的下坠之势——

“谢————！”诺伊尔一个“谢”字还没说出口，突然被另一侧的一条手臂捂住了口鼻。他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他被四条胳膊困住，向侧面的一个小门拽去！拼命挣扎间，他瞥见了其中一条黑色手臂上的臂章——正是不久前在纽伦堡站台上看到了的蓝底黄星！

还没等他分析出个前因后果，后颈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诺伊尔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Chapter Text

当诺伊尔第10次收到穆勒的消息，第10次打起右转向灯，把车停在路边的紧急停车带上以查看信息时，忍不住干脆给托马斯讲电话打了回去。

电话的等待音只响了一声，另一边几乎是秒接。只不过传来的却是托尼·克罗斯的声音——

“托马斯！你这只大松鼠！再跳床要塌了！”

“哎！托尼！你小点声，曼努来电话了！——喂，曼努？你怎么打来电话啦！”

诺伊尔能想象电话那头的托尼·克罗斯顶着鸡窝头，指着那只在天上飞来飞去的可爱松鼠声泪俱下地控诉。而托马斯一定在宿舍里撒泼打滚，他的声音有些微的气喘，一定是刚刚剧烈运动过……比如在床上蹦来蹦去。诺伊尔想起了上次穆勒给他发的照片，彼时穆勒刚刚跟同学踢完球，汗水打湿的小卷毛贴在额前，脸颊上也泛起一层健康的红晕。他真的很性感，但总有哪里不对，用“性感”来形容一个还没成年……刚刚成年的男孩总感觉像犯罪。

曼努埃尔·诺伊尔，做个人吧！

诺伊尔深吸一口气，强行将不受控的想象驱出脑海：“老给我发消息，不让我好好开车，今天是不是不想让我到了？”

距离弗洛伦萨一别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两个年轻男孩拉勾的誓言终于等到了实现的一天。没错，今天是9月13日，托马斯·穆勒的18岁生日，一个在别人看来平平无奇的星期四。诺伊尔赶了很多天的实验报告，总算在紧张的课业中空出了一天半，一大早就从盖尔森基兴开车前往慕尼黑。

“乘公车来不就好啦！开车多累！”托马斯·穆勒对诺伊尔脑子里的幻想一无所知，甚至还在继续给幻想添砖加瓦。

不知道为什么，今早出门的时候，诺伊尔鬼使神差地带上了车钥匙。一出门便左转解锁了从老爸那里继承的破皮卡，完全忘了公车这一回事。

“公车的时间不合适。”诺伊尔随便扯了个谎，并不在意有没有冤枉时刻表。

“那好吧……喂！托尼！你干什么！住手——痛哇啊啊啊啊！”电话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风声，不一会儿穆勒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有点闷闷的，“等不及见你啦，曼努！”

诺伊尔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宁静，一些让他有些后悔和空虚的宁静。或许托马斯说得对，他要是坐公车就没这么多事了。所以……他为什么非要开车！诺伊尔不甘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不料鸣笛声让前车以为诺伊尔嫌他慢，光速变道跑掉。诺伊尔哭笑不得。

******

诺伊尔依照穆勒给他的地址找到那块芯片的广告牌下时已经过了中午。欧盟政府的芯片广告牌非常好找——巨幅的屏幕，斗大的字体，和动态的画面。正在宣传芯片的新功能：记忆存档。屏幕上正是一个苦于背书的学生，一键开启芯片的记忆存档功能后，瞬间就能倒背如流。诺伊尔嗤之以鼻，开车过来的这一路上他见到了无数类似的广告牌，就连广告词都快倒背如流了，完全不需要记忆存档的支持。果不其然，待他开到近前，穆勒正带着他的两个伙伴站在路边，而寿星本人正很没有偶像包袱地上蹿下跳。

“曼努！”

诺伊尔刚拉上手刹，车门就被人从外面拉开，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卷进一个熊抱里。

“想死你啦！”穆勒的声音从他的耳边传来，诺伊尔整个肩颈都紧绷了起来。

“噢，曼努！我跟托尼去搬酒！一会儿就回来！让马茨先带你上去，一路开车过来辛苦啦！马茨宿舍就他一个人，你可以在另一张空床上睡一会儿！至于为什么不能在我的宿舍，因为托尼刚给我搞了一地羽毛——嗷！！！托尼你住手！”克罗斯在穆勒的大腿上狠狠拧了一下。

“好吧好吧……”穆勒嘟起嘴。说时迟那时快，没等克罗斯反应过来，他突然拔腿狂奔——

“因为托尼讨厌外人进宿舍！！！！！”穆勒边跑边喊，引得路过的众人侧目。

“托马斯！你找死！”

两个人一溜烟就跑没影了，留下诺伊尔在原地迎风凌乱。

“欢迎见识我的人生！”胡梅尔斯双手一摊，幽幽地解释。

******

三人组里仅剩的稳重人类胡梅尔斯带着诺伊尔来到了宿舍。慕尼黑的校舍都是标准的两人间，看规模一定是装不下所有学生的。一般校舍大部分都留给外地人住，而且价格昂贵，奖学金跟濒危物种一样稀有，因此本地生大多走读。也不知道穆勒一个土生土长的慕尼黑人为什么还要花这么贵的价格住在校舍里。

但是诺伊尔没有发问，他从小便被教育随意打探别人的隐私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他宁愿等到穆勒自己告诉他。

胡梅尔斯的宿舍确实有一张空床。可那张空床是全屋里唯一没有被东西覆盖的地方：琳琅满目的水晶球、奇形怪状的石头、各式琉璃灯和蜡烛、一盒一盒的卡牌、乱丢的衣服、建筑工程学基础的课本……像是旧时吉普赛人的帐篷。诺伊尔开始思考要不要收回那个“稳重”的形容词。他还没踏进屋内就闻到一股异香，好闻倒是好闻……就是，味道多少有点浓。诺伊尔的鼻腔内一阵瘙痒——

“啊嚏！！”

“噢！愿宇宙保佑你。”胡梅尔斯顺口接道，“我今早忘了通风，把窗户打开就好……诶，站着干嘛？坐呀，我特意为你收拾出来的！”

诺伊尔讪讪地坐在那座邦邦硬的孤岛上，见胡梅尔斯连蹦带跳地穿过东西的海洋，随手将床上的乱七八糟随机推掉一部分，坐在了自己的床沿上。诺伊尔的想象力开始吃力，完全不能理解胡梅尔斯每天晚上是怎么躺进被窝睡觉的。

“我今天早上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像是宇宙想要我给你算一卦。”胡梅尔斯对诺伊尔眨眨眼睛。上次见面是灯光昏暗的歌舞厅，再度见到时连诺伊尔也不禁感慨这双眼睛怕是真的有某种魔力。那副纤长的睫毛极少在男生身上得见，加上胡梅尔斯认真的神情。不管眼睛的主人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都不会让人忍心拒绝。

再说，算卦应该也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诺伊尔不舒服地小幅度扭动了一下。慕尼黑这边的人都这么不见外吗？初次见面即算卦？

不过闲着也是闲着，诺伊尔的思绪飞向窗外，穆勒刚刚用了“搬”这个动词，他到底要搞多少酒？就在这时他猛地想起自己还是开车过来的……妈的！

“你可以去那个架子上选一盒塔罗牌，不用管神谕牌，不需要他们。”胡梅尔斯温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跑神，“抱歉啦，我的darling今天需要休息一下，这段时间太辛苦了。”

诺伊尔以为他说的是小猫小狗这种的宠物，没想到一回头正见到胡梅尔斯轻轻地抚摸着一本塔罗牌的解读手册。

“都怪托马斯这个家伙。”胡梅尔斯笑道。

“托马斯也来找你算吗？”诺伊尔立刻竖起耳朵。

“噢！当然……实际上，他最近天天都要算！”胡梅尔斯苦笑道，“天天算还怎么可能准呢？”

“他都算什么？”

“噢，大体也就是一件事儿，”胡梅尔斯的笑容变得有些暧昧，“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呢？”

诺伊尔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停跳了一拍，说不上为什么。他强迫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胡梅尔斯花花绿绿的卡牌堆里。胡梅尔斯叫他选一盒，他完全挑花了眼，各色图案花纹不断地向他的眼前跳，更别说分得清塔罗牌和神谕牌……在诺伊尔眼里基本都差不多。最后，他干脆两眼一闭，双腿一蹬，盲抽一盒。

“哦？这个呀！”胡梅尔斯倾过身子瞅了一眼，忍俊不禁，“古希腊神话新编。可以的！好选择！”

诺伊尔抓着印满古希腊文的塔罗牌坐回空板床上，总觉得胡梅尔斯平和的话语里外都在调侃他。

“事先说哈，我很久没用过这副牌了。可能有些解语不太熟悉，不要介意我可能会翻看解读手册哦！”

胡梅尔斯将一整盒牌尽数倒出，一切为二。“唰——”，两摞牌在他的手中流动了起来，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这手法就算赌场的荷官也不遑多让！

正当胡梅尔斯把牌堆重新叠好，准备再洗一轮时。他突然静止了动作，宛如一尊雕像，他的视线穿透了诺伊尔，像是看像很远的地方。诺伊尔刚想开口询问，胡梅尔斯又马上活了回来。

“噢！好的，好的。我明白。”胡梅尔斯了然地点了点头，像是在与空气交流，对诺伊尔解释道，“你的一位向导想主导本次的占卜。他有话想对你说。”

“他？”诺伊尔注意到胡梅尔斯用了阳性的代词，“向导？”

“嗯，没错。”胡梅尔斯点了点头，“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冒昧……你是不是在小时候失去了一个玩伴？大概很久以前了……他……应该是意外离世的，很突然的那种。”

本尼？

本尼迪克特·赫韦德斯？

诺伊尔震惊得无以复加，他的大脑根本无法为眼前的现象寻找到一个科学合理的解释。胡梅尔斯不可能知道本尼。他的童年玩伴，死时才8岁。年幼的本尼一直对芯片有种莫名的排斥，只是欧盟政府规定所有儿童必须在10岁前接受芯片移植。身为科技狂热分子的诺伊尔当初无法理解。没想到，本尼居然在接种芯片后的3个多小时后就死于了严重的排异反应……

“你……你别害怕，他没有恶意。”胡梅尔斯紧张地注视着他，“他……他不想吓到你。过去他一直在尝试各种方式和你沟通，但好像……你都没有注意到。所以……所以，只能以这种方式……曼努埃尔，他想告诉你，他现在很好，你不要担心他。”

“你能看到他？”诺伊尔急急地问。

“我不能，”胡梅尔斯摇摇头，“但我能感受到他的能量。”

“你刚才说，他是我的……什么，向导？”

“是的。其实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爱你的人从来不会真正的离去。你们总会以另一种方式重逢，并陪在彼此身边。就……比如现在这样。这位向导，他其实一直在保护你，指引你。”

“他现在是……更高维的那种……”诺伊尔的眼眶有点酸，他想说高维生命，但是莫名其妙的和此情此景不太搭调。

但是胡梅尔斯听懂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但是……嗯，你可以这么理解。”

他再次重新洗牌的时候，诺伊尔已经换上了截然不同的心情。他死死地盯着胡梅尔斯洗牌的手，想把那一摞牌烧穿。

“好。我现在给你解释一下这次占卜的流程。我们会抽出7张卡，这些是你的向导想要让你提前知道的事情。至于时间范围……要看他的意愿。然后，我会为每张卡再抽出一张额外的卡做深度解释。希望这样排列组合下来会让他的信息更加明确，更具有指向性。

“按理说，第一组牌应该是用作确认的，确认你是这些信息的接收人，你的情况看来应该不需要了……不过，我们还是按部就班地来吧。毕竟，这是你第一次尝试塔罗占卜，对吗？”

诺伊尔点点头。

“顺便说一下，我占卜不分正位和逆位。”胡梅尔斯继续解释道，不知道是说给诺伊尔听还是赫韦德斯说。他换了一种方式洗牌。很快，第一张牌就掉了出来——

战车。

“嗯，你在他眼里的形象是战车。他觉得你很勇敢，有理想，有野心。而且有一往直前的毅力和能力。”胡梅尔斯笑着说，“我觉得他的评价很客观。”

“谢谢。”诺伊尔倾身查看那张卡片。战车卡片的绘图是太阳神阿波罗，他手持七弦里拉琴和象征太阳的光球，驾驶着四马战车驰骋在金光四射的天空上。

“好的，曼努埃尔的向导，请给战车做进一步解释——”

第二张卡很快掉了出来。这次是个女神，诺伊尔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雅典娜。

“力量！”胡梅尔斯抿嘴笑了起来，将这张卡牌摆在阿波罗那张战车的下面，“这幅卡牌里我最喜欢的一张。力量真的很适合雅典娜。不用因为他选择了一张女神的卡牌就怀疑。每个人都有阳性和阴性的能量。这两张牌组合在一起的意思是：你外表给人很有条理，很聪明，很有能力的印象。但是你的内在直觉、记忆、情绪都是很丰富的。尤其是你脑海中的记忆和情绪。毕竟雅典娜是从宙斯的脑袋中出生的。如果你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的向导希望你以后能多多探索这些方面。”

真的吗？诺伊尔盯着阿波罗和雅典娜发愣。他很认可阿波罗代表的战车，但是至于雅典娜……尤其是胡梅尔斯解读的情绪……他没法那么确信。

“现在我们就要进入正题了！我会一次性把他的信息全部筛选出来，一共6张。然后根据情况，我会再抽出一张卡来解释每个信息。”

胡梅尔斯再次开始洗牌。

圣杯骑士。

星币八。

光看画面还是很和谐快乐的，诺伊尔松了口气，继续翘首以盼。没想到，这回突然一下掉出两张牌。色调开始从原本的明艳转向阴郁。

宝剑六和高塔。

诺伊尔的表情开始变得凝重。

“呃……向导先生，请给予指示。”胡梅尔斯沉吟着，“……可以，两张都要是吧……分开放。”他犹豫了一下，将宝剑六放在了高塔的前面。

胡梅尔斯继续洗牌，最后，手中的牌堆又分别掉出了宝剑十。过了很久，就在诺伊尔以为最后一张卡牌再也不会出现时，“咔吧”一声，最后一张卡面朝下掉了出来。胡梅尔斯立刻将它翻过来——

世界。

“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胡梅尔斯双手交叠拄在桌面上，略作沉思，“或许你命中注定要选择这副牌。我也很喜欢这副牌，因为它不仅有牌名，牌面绘画信息，还有神话故事做依托，比别的牌能提供更多的信息。”

诺伊尔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些年语言膨胀变得越来越厉害。当如果有人……特别是占卜的人说你的牌面有意思时……多半都意味着不幸即将发生。

“好吧，我刚刚说可能需要解读手册，现在就用上了不是？”胡梅尔斯不好意思地拿起圣杯骑士，“我记不住这张牌上画的是谁了。”

趁胡梅尔斯翻箱倒柜的时间，诺伊尔凑近瞧了瞧那张圣杯骑士，上面是一位身着盔甲的男性。令他惊奇的是，这位男性角色居然也驾着一辆战车，只是拉动战车的不是战马，而是一头狮子和一只野猪。

“阿德墨托斯。”胡梅尔斯的声音从床底下传来，他费劲地弯曲着脊背钻出来，再拍了拍解读手册上的土。“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

“你看，阿德墨托斯驾驶的战车和阿波罗的战车是相向而行的！圣杯骑士本来的意思是一个性格浪漫的人正在接近你。而解释手册上……”胡梅尔斯一目十行地扫完其中一页，突然压低声音，像是咒骂了一声，“别剧透呀向导先生。”

“剧透什么？”诺伊尔问。

“没什么，阿德墨托斯曾经是阿波罗的……恋人。”胡梅尔斯打了个磕巴，“解读手册还说，阿波罗看出来阿德墨托斯命不久矣，还去说服了命运女神为他延长生命。我觉得这张牌可以理解为，你即将遇见一个很重要的人，或者你可能已经遇到了他们，但是还没有对上联结。而这张牌处牌速度很快，意味着你可能很快就要与这位及其重要的人相认了，而且在未来你会和他相互扶持，共度难关。”

“有多快？”诺伊尔急切地问。

“几天？几小时？最多一星期？”胡梅尔斯不确定地说，“大概时间。”

诺伊尔心下骇然。当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托马斯·穆勒。如果现阶段谁能称得上是对他最重要的人……

“诶，我的意思是。虽然你在这里的形象是阿波罗，你不见得要和这位阿德墨托斯发展出爱情关系。我只是说，你们的关系会很近很近，但你们可以选择不做恋人。”胡梅尔斯匆忙补充道。“人生的选择权在你们的手上，未来并不是固定的。”

“明白。”

“OK，现在我需要一张卡来解释圣杯骑士。”胡梅尔斯继续洗牌。这回卡牌几乎是立刻就跳到了桌子上——

恋人。

诺伊尔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第二次哭笑不得，胡梅尔斯无奈地以手掩面。此情此景是在太有喜剧效果，诺伊尔忍不住发笑。他的笑声在胸腔中回荡着，掩饰着逐渐剧烈的心跳和直冲大脑的血液。

“好吧好吧。塞姬和丘比特。”胡梅尔斯无可奈何，捡起恋人卡给诺伊尔看了一眼，“不用我解释了吧。”

画面上的塞姬和丘比特纠缠在一起，刚苏醒的塞姬向丘比特伸出双手，而丘比特正温柔地托着她的头和胸部。诺伊尔年幼时去卢浮宫参观，对卡诺瓦的这尊雕像展现出的美感印象深刻。

这说的是……他和托马斯吗？诺伊尔恨不得马上追出去找到托马斯确认自己的发现，不论他现在在哪。

“来吧，星币八。”胡梅尔斯看了一眼时间，手上也不停地洗着牌，“咱们得快点，省的一会儿托马斯就回来了，他非要偷窥你的牌面不成。”他的话音刚落，一张新牌便掉了出来——

宝剑二。

“……居然用宝剑二来解释星币八。”胡梅尔斯哗哗翻动着解读手册，“星币八这位是火神赫菲斯托斯，他是个很著名的工匠，古希腊神话中很多英雄神明的武器都是他打造的。比如阿喀琉斯的铠甲……诶！阿喀琉斯在这里！”他忍不住拿起桌上已经翻出来的宝剑十。“哦……不过……”

宝剑十的画面极其血腥，一把长剑透过铠甲穿透了阿喀琉斯的脚踝。他面色死灰，仰面躺在满是血污的地上，很显然已经死了。周身插着剩下九把残破不堪的剑。

“……我们一会儿再说。”胡梅尔斯果断放下宝剑十，拿起宝剑二。“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宝剑二，你看……这是卡珊德拉，她是特洛伊的公主。只是很不幸，阿波罗本人让她的预言从来没被相信过，进而导致了特洛伊的灾难。”

画面右边的卡珊德拉正对着阿波罗大声叫喊，而左边的阿波罗不仅不予理睬，还在兴致勃勃地对比两把锃光瓦亮的宝剑。

“结合这两张来看，赫菲斯托斯代表着你的能力，或者说你的学识。你会继续你的研究，而且会有很大的成就。但是与此同时，你会忽略一些重要的信息……尤其别忘了你是阿波罗，这些信息很有可能是你因为自己的……自尊心选择性忽略的。所以……雅典娜代表的内心力量才尤为重要。”

“宝剑六和高塔是一起出来的，我一度不太清楚有点分不清到底哪个该在前，哪个该在后。这可能预示着这两件事情是几乎同时发生的……向导先生，我需要你先解释一下宝剑六。”

宝剑四应声而落。胡梅尔斯将宝剑四放置于宝剑六下方。

“确实没错，我需要把这几张牌放在一起解释。”胡梅尔斯对诺伊尔沉重地点点头。诺伊尔躁动的心跳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因为几乎没有人可以对着面前这三张牌依然笑得出来——

“宝剑六，一般情况下都是在形容一个人忧郁地离开伤心地，出发前往新的目的地。但你看这张宝剑六……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这副牌这么打破常规。”他将宝剑六递给诺伊尔，“这是你刚刚看到的火神……赫菲斯托斯。他被生母赫拉逐出奥林匹斯山。但你看他坠落的样子，他并不是主动选择离开的奥林匹斯山。可能预示着……你所拥有的技能需要去别的地方才有用武之地。”

“而……宝剑四这张，却为宝剑六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胡梅尔斯思索着，“赫菲斯托斯睡着了，墙上挂满了他铸造的铁器。宝剑四原本的意思是休养生息，积蓄力量。但是如果结合赫菲斯托斯作为你能力的象征的话……很可能意味着你的研究进入了一段时间的停滞……而高塔这张牌证实了我的猜测。”

“这是克里特岛，米诺斯下令修建的迷宫。”许久都在静静听着的诺伊尔突然出声。

“是的，没错。真正的高塔在这里，”胡梅尔斯用指甲轻轻点了点卡牌画面的右上角。诺伊尔凑近了才看到，在阴冷灰暗，迷雾漫漫的迷宫尽头矗立着一座毫不显眼的塔楼，塔楼的一角露出了一截白色的翅膀。

“伊卡鲁斯。”诺伊尔轻轻呓语。“代达罗斯和伊卡鲁斯为米诺斯修建了迷宫，困住了牛头人身的弥诺陶诺斯，却被米诺斯关在了迷宫边的高塔里，怕他们走漏迷宫的风声。”

“高塔是致命的身心打击。至于原因……”胡梅尔斯喃喃着，他缓缓抽动起牌堆。

啪嗒。决定高塔命运的卡牌降临了。

诺伊尔抬起头，看到了胡梅尔斯紧抿的嘴唇，他眉头的肌肉微微抽搐，手指颤抖着掀开牌面——

圣杯五。

圣杯五上，阿喀琉斯弓着身体跪在地上，正抱着死去的帕特罗克洛斯，汩汩的眼泪从他的脸庞滑落在倒地的圣杯上。帕特洛克罗斯脸色灰败，而他身上的铠甲，恰恰正是穿在宝剑十死去的阿喀琉斯身上的那一件！

失去亲人、爱人和理想，悲伤悔恨，牺牲。

可怖的寂静在两人中间蔓延开来。胡梅尔斯几乎无法开口：“向导……请……请诠释……宝剑十。”但其实两人皆清楚，答案已经清楚明了，不言而喻。

仿佛定格动画，那张卡牌落地的动作被不断拖长慢放，先是左上角，随后是右长边，最后仰面落在桌面上——

死神。冥界之主，哈迪斯。

“对不起，”胡梅尔斯哽咽，“或许……或许我不该给你占卜的……今天占卜就是个错误！”

“你好像说过，”见到这个结果，诺伊尔的内心反倒出奇的平静，“人生的选择权在我们的手里，未来不是固定的。”

“是，对的。”胡梅尔斯忍住哭腔，眼疾手快地从不知到哪个角落抽出一张纸巾，揩了揩鼻子。

“那就好，所以今天出现的不一定都会成真。”诺伊尔淡淡地说。“还剩一张卡，世界。”

“嗯，其实这个我也看不太出来到底是哪里？”胡梅尔斯将解读手册收了起来，生怕再看到什么更加可怕的噩耗。“可能是奥林匹斯山……但，这也不太像奥林匹斯山。”

世界卡牌上画着美妙的山水。有湖泊，森林，蓝天，白云，游船，还有灰蓝色的山脉。

诺伊尔眯起眼睛：“诶，你说这是不是冥界的至福乐土啊？虽然阿喀琉斯骄傲、狂妄、自大，甚至帕特洛克罗斯的死亡他也要负很大的责任。但这种货色在为帕特洛克罗斯报仇死后还是被准入了至福乐土。我至少比他强吧！”

“噗——”胡梅尔斯忍不住轻笑出声，原本难言肃杀的氛围登时一扫而空。

诺伊尔的通讯适时地响了起来，托马斯侵略性的声音响彻了房间：“喂，曼努！我的房间满地都是羽毛，是没法开party啦！我们刚跟宿管沟通了，今天公共休息室没人预定。我们已经把酒拎上来啦！是顶楼10楼哦！你坐电梯上来！”

“我先上去，你缓缓再来。”诺伊尔挂断电话，拍了拍胡梅尔斯的肩膀，“别自责，这完全不是你的错。今天托马斯成年，开开心心的！”

******

门在诺伊尔身后关上，胡梅尔斯跌坐回床上。深呼吸几次后，他感觉好多了。对着镜子确认自己的眼眶已经消肿后，他站起身，开始收拾一桌的卡牌。

突然，他的手指在捡起卡牌时停住了。这才意识到，最后一个讯息世界的诠释牌还没有抽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胡梅尔斯为自己的粗心向诺伊尔的向导先生不停道歉。做事还是要有始有终的。他今天最后一次洗了剩余的塔罗牌。

诠释牌踏着轻快地步伐掉了出来。

圣杯十。

胡梅尔斯举起圣杯十，破涕为笑。画面上依然是秀丽的山水，若是与世界卡牌比较，还真有几分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圣杯十的左下角，出现了两个小人。他们手牵手，在10个圣杯的环绕中尽情载歌载舞。

******

诺伊尔登上10楼的时候，公共休息室已经是热闹非凡。烤肉的香气混合着音乐的鼓点冲击着他的实感。穆勒似乎非常喜欢楼顶休息室和室外花园，记忆中弗洛伦萨的夜晚依然清晰的仿如昨天。环顾四周，诺伊尔也不得不感慨托马斯超强的应变和组织能力。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公共休息室已经被布置得非常像样，一点都不像仓促变更计划的产物。只见“Thomas”和“18”字样的彩色气球挂在一进门正对的墙上。休息室的长桌被推到中间，上面摆满了各种零食和饮料。桌游设施被推到了靠近落地窗的位置。诺伊尔没见到穆勒的影子，便蛇形穿过聊天、讨论、跟着音乐律动的人群，来到室外花园。

寿星托马斯·穆勒正站在烧烤炉的后面挥舞着双臂，一边翻动着烧烤路上滋滋冒油的肉饼，一边和前来觅食的随便什么人聊天。

“我没眼瞎吧，我刚才好像看到托尼·克罗斯了！”其中皮肤黝黑，留着长发的男孩不可思议道。

“就是他哇！”穆勒一口气又翻了两个牛肉饼，“活的、喘气的本人，他怎么了？”

“托马斯，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周四了？他们信息工程系请了大佬来讲座！这会儿全系师生都挤去礼堂了。我来的路上看到台阶上都占满了人，哪怕见不到本人、只听个响也要去。”那个男生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托尼·克罗斯——信息系著名卷王！他居然没有昨天晚上就在礼堂里打地铺占位，而是跑到这儿来参加你的生日派对！”

“嗯，这有什么问题？”穆勒随意地将两个肉饼盛出来，“话说，信息系请了谁啊？这么大排面？”

“米洛斯拉夫·克洛泽博士啊，欧盟政府芯片计划的首席执行人！我就问你，全欧洲能找出几个这么厉害的人物？而且你听说了没有！他明年开春要去拜仁担任实习导师兼技术总监。拜托！那可是拜仁啊！”男生小声咒骂了一句，越说越激动，音调越来越高，“就问信息系谁不想去大佬面前刷个脸熟？尤其是他们马上毕业的，或者面临实习的。万一能有机会进拜仁呢？！”

诺伊尔悄无声息地绕了个大圈，挪到烤炉边上，只见穆勒得意地挑了挑眉，冲那个男生竖起他标志性的一根手指头。

“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在亲爱的托尼心中，我的排面比那什么克洛泽博士还要大。我的18岁生日一辈子只有一次诶！”

“噫！”那个男生缩起脖子，直接挤出两层双下巴。

“来，萨米，你过来。”穆勒故作神秘地冲他招招手，“告诉你一个秘密。”

名叫萨米的男生好奇地凑近穆勒，诺伊尔废了老大的劲才听清穆勒说了什么。

“托尼昨晚确实去了礼堂。不过他可没有打地铺，他在演讲台的声控和视频系统里植入了一个隐藏插件，现在正在实时传输演讲视频到他的电脑上！”

诺伊尔在萨米的瞳孔中看到了震撼，听到了三观碎裂的声音。卷王果然是卷王！你以为他在第五层，其实他已经到了大气层！

“我以为寿星应该正襟危坐地接受大家的祝福，而不是在这儿忙前忙后充当后勤。”诺伊尔随口加入对话，并顺手从烧烤炉旁边顺走了一瓶啤酒。他左看右看没找到开瓶器，干脆用桌沿磕飞瓶盖，低头品了一口。托马斯诚不欺我，确实好喝。

“曼努！怎么这么久？”穆勒的眼睛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亮了几分，他立刻将夹子和铲子丢给萨米，三步两步跨过烧烤炉给诺伊尔来了一个巨大熊抱。

“早来了，”诺伊尔莞尔，“听二位在这儿聊得开心，不忍心打扰。”

“闲聊而已！”经诺伊尔一提醒，穆勒才想起来眼前的两人还不认识，“萨米，这是曼努埃尔·诺伊尔。他跟咱们同级，已经在科技创新大会上宣讲过了！”

“幸会幸会！”

“曼努，这是萨米·赫迪拉。他从斯图加特来的。”

斯图加特？诺伊尔的心向下沉了一点。就在刚刚，他还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从外地特地赶来参加穆勒生日派对的人。原来他也没什么特殊的，是吗？可是穆勒这不才刚刚上大一吗？他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多人？

“噢，别误会。”萨米·赫迪拉笑道，“我老家在斯图加特，现在在慕尼黑上学。要是让我当天往返斯图加特那不得累死？”

呼——还好。诺伊尔心下稍安。

穆勒这一听不干了：“嚯，你还说斯图加特，曼努是从盖尔森基兴走城际连接线来的呢！”

“天呐！盖尔森基兴？那不得开6个小时？！”赫迪拉差点咋舌，吓得丢掉手中的肉饼。

“那是以前。现在4个小时就到了。”诺伊尔故作轻松道，趁机活动了一下僵痛的肩颈。

但很快，诺伊尔就再次发现：自己确实不是唯一一个从外地赶来的客人。不仅有来自法兰克福、多特蒙德这些德国城市的，甚至还有从其他国家坐飞机赶来的——

“嘿，巴斯蒂！波尔蒂！怎么样，英国的天气还好吗？”穆勒兴奋地冲两个年长些的男人招手。

“托马斯你可真幽默，”来自伦敦的卢卡斯·波多尔斯基笑道，“那我是不是应该回答：‘一如既往，糟透了’。”

“曼彻斯特比伦敦好多了！你们伦敦那真是个善变的小公主脾气，伺候不好。”这是来自曼彻斯特的巴斯蒂安·施魏因施泰格，二话不说先在托马斯的头发上揉了一把。

“曼彻斯特才更糟糕。”一个巨大的影子遮住了穆勒的小身板，这依然是来自伦敦的默特萨克。

“嗨！朱利安！”没一会儿，穆勒又从人群中随机抓到一个。“好久不见！旅途还顺利吗？”

“还行吧，坐得尾椎骨疼，哈哈哈哈哈。”这是来自巴黎的德拉克斯勒。“不过我很快要搬到里斯本去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诺伊尔还发现，在场的不仅有德国人，还有法国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奥地利人、荷兰人、克罗地亚人……穆勒的18岁生日聚会俨然变成了一个小型的欧盟科技创新大会。诺伊尔跟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比起来，他就像谷堆里的一根草，大海里的一滴水。平平无奇，毫无特色。除了穆勒逢人都会说道两句的科技创新大会宣讲，他的人生似乎再无其他光鲜的履历或跌宕起伏的故事。诺伊尔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自己的18岁生日不过睡到中午，和父母吃一顿午饭，再叫上三两好友去酒吧合法泡到深夜。可毕竟盖尔森基兴只是一座小城，城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远远没有慕尼黑这样的繁华和包容。他像一直蹲在井底的青蛙，直到跳出地面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闭门造车了太久太久。

托马斯·穆勒又恢复了他应有的样子，像一只蝴蝶，在花丛中翻飞起舞。从不在某朵花上停留太久，但是能完美做到雨露均沾。若有人妄想将这只蝴蝶捕捉、困在透明罐子里独自欣赏，这只调皮的蝴蝶则会聪明地利用捕蝶网的漏洞逃脱。他熟稔地组织大家做游戏，在别人蹩脚的笑话中哈哈傻笑，在别人触碰他时发出奇怪的大叫，在微弱的烛光中许愿，在黑夜来临前在门口送别每一位前来的朋友……

这一天漫长、无趣，却又转瞬即逝。诺伊尔得知了托尼·克罗斯是和穆勒一起长大的玩伴，而胡梅尔斯则是高中毕业后的夏令营才认识的；他得知了胡梅尔斯同样来自鲁尔区，而托尼·克罗斯来自东德的一家孤儿院；他得知了施魏因施泰格和波多尔斯基前不久官宣在一起……可那又怎么样？这些都不重要。他孤独地坐在闹哄哄的人群中拆解了三遍塔罗牌的占卜结果，却没来得及跟穆勒说上几句话。若是今日之前，科学和玄学谁更准确这种哲学问题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可是现在……他又没那么确定了。他一会儿怀疑胡梅尔斯的占卜有失水准，一会儿又在想或许圣杯骑士指的并不是穆勒。可是胡梅尔斯说距离圣杯骑士降临最多也就一星期……诺伊尔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还能是谁。

此刻，诺伊尔躺在硬板床上，毫无困意。芯片提醒他时间已经来到了23:00，他身下是胡梅尔斯给他的备用床垫和床罩，肚子上盖着自己的外套，无论怎么翻身都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他闭上眼睛，可是大脑越发亢奋，不断地闪回着托马斯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表情。他的脑神经欢呼着，雀跃着，在脑海里分析、辩论，最后掺杂进一些有关或无关的蛛丝马迹，得出一些自我矛盾的结论。

托马斯在乎你。

托马斯不在乎你。

托马斯心里你跟别人没有区别。

托马斯心里你是最重要的人。

托马斯喜欢你。

托马斯讨厌你。

漆黑的夜晚，18岁的诺伊尔诈尸一样地从床上坐起来。对面的胡梅尔斯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正平缓深沉地呼吸着。此时此刻，在诺伊尔听来，就连这种细微的声音都像是震耳欲聋的噪音。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拎起自己早就收拾好的行李，悄悄地离开了校舍楼。“叮”地一声，电梯门向两侧划开，初秋微凉的晚风将诺伊尔吹了个透心凉。慕尼黑的夜晚很陌生，但是他需要冷静一下，再这样下去，他和他的脑子迟早要疯掉一个。

诺伊尔摸着黑找到自己的破皮卡，调用芯片功能测试了一下血液酒精浓度。很好，低于驾驶警戒线。他就不该来穆勒的生日派对，也不该连续两周没日没夜地赶报告。为什么不能诚实地告诉托马斯他很忙，然后再约个单独的时间坐公车来看他？他现在该返回盖尔森基兴了，这样他就能在天空泛起鱼肚白时回到自己柔软的床上。希望到那时疲惫的身体能够将他放倒，下午回到实验室时就不会顶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弗洛伦萨会变成一个美丽的错误，一场痛苦的意外。他会继续跟穆勒保持联络，会在下一次科技创新大会上友好地打招呼，但是再也不会如过去一个月这般无话不谈。他对穆勒的想念和渴望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冲淡，最终变成故事……

他在托马斯的校舍楼下缓缓踩住刹车，关掉了前车大灯。意外地发现托马斯的宿舍还亮着一盏小灯。眨眼之间，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了一个剪影。剪影穿着一件宽松的T恤衫，头顶翘起一撮倔强的卷毛。诺伊尔想都没想就拨通了托马斯的通讯。

几乎是瞬间，窗户里的剪影抬起右手，轻触了一下后颈。

“喂？曼努。”托马斯沙哑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怎么还不睡？”诺伊尔的嘴唇嗫嚅着。

“托尼……托尼没找到今天上午讲座的传输文件，”通讯里的托马斯疲惫地叹了口气，“他……心情很糟，才睡着。”

去你妈的，托尼·克罗斯。诺伊尔恶毒地想。并立刻决定让这个想法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曼努……你是来接我私奔的吗？”

苍天呐……苍天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诺伊尔的心脏狠狠撞击着他的胸膛，几乎要破肋骨而出。鬼使神差地，他轻轻点了点头。

剪影消失了，小灯也随之熄灭。那扇窗湮灭在茫茫的黑夜之中，归于静默。就在诺伊尔开始怀疑他刚刚不是点头而是摇头时，校舍大堂的红外线感应灯顷刻大亮——托马斯穿着雪白的T恤睡衣和睡裤，脚上踩着来不及换的人字拖，向他奔跑而来。

诺伊尔伸长手臂，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晚上好，朱丽叶。”

晚风吹动着他的衣袖，穆勒喜笑颜开。

“晚上好！罗密欧。”

******

在朱丽叶的指示下，罗密欧的破皮卡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疾驰而过，停在了一家自助汽车影院里。托马斯花了几个信息点，盲选了一个电影。电影无聊透了，没过一会儿，托马斯的脑袋便开始小鸡啄米，最后干脆一歪，枕在诺伊尔的肩头睡着了。

诺伊尔在托马斯的脑袋靠上来的那一刻，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他大概是累坏了。诺伊尔一阵心疼，要记住那么多人和他们的喜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还要全天保持着高能量状态，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疲惫和辛劳。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样一种辛苦的方式度过自己的成人礼呢？诺伊尔情不自禁地低头，在托马斯的发旋上落下一吻。

托马斯的头发上还残存着白天的烧烤和啤酒味。诺伊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一点一点地替他整理额前的碎发，直到将鬓角全部别到他的耳后。

这便是他敢做的、全部的、最出格的动作了。

诺伊尔暗骂自己太怂。可是托马斯似乎对所有人都是热情友好的、倾注全部的。原本他有八九成的把握，但现在……他感到害怕了。万一他错解了托马斯的友善怎么办，万一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万一……他克制不住冲动，做出让彼此都追悔莫及的事情怎么办？

电影结束时，托马斯才悠悠转醒，而诺伊尔的肩膀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

“曼努……我睡着了？”托马斯揉了揉眼角，迷茫地注视着他。

“我们要不要回去吧。”诺伊尔轻声问，“累了一天，回床上睡舒服一些。”

“别……”托马斯愁眉苦脸道，“要是吵醒了托尼，他能当场给我抹脖。”

“那我们去哪里？”

“我记得……再往下开几百米有家旅店。”托马斯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丢下一颗重磅炸弹，“我们……开房去吧。”

Chapter Text

三更半夜的慕尼黑灯火通明，欧盟政府芯片计划的宣传牌随处可见，甚至能占领深夜灯光的二分之一。今日的夜空晴朗，哪怕地处市郊，也能清晰地望见市中心高楼区的内透灯光，以及反复闪烁的高空管制安全灯。

诺伊尔给穆勒披上了自己的外套，将他放在酒店接待处，自己则绕了个弯，美其名曰去给车加油，不如说趁机冷静一下。

今天的剧情风云突变，先是托马斯说等不急要见他，再是他察觉到对别人好似乎是托马斯的性格使然……在他伤心失落决定离开时，托马斯居然提出要跟他私奔！诺伊尔操作着新装的四肢和神经系统踩动离合，他需要冷静地分析一下，至少在事情彻底失控前……或者暂时从失控的事件中逃离出来，喘息片刻。

硕大的加油站不见一辆车的踪迹。换做平常诺伊尔肯定要横行而过，心情好的时候再在无人注意的地方练习一次漂移。今天他心里装着事儿，手上脚上就规矩得多，就近找了个加油桩将车停好，摘下加油枪。

2040年代初，电解水技术成熟，水成为新一代的新能源。从此机车燃油和电动都被慢慢取代，随着技术的不断推进，用于燃料的水里被加入了一种新的催化剂进一步提高能源利用率，与日常用水区分开来。可是“加油”的说法却被保留至今，尽管如今的汽车内已经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化石燃料的影子。

“油箱”加满，诺伊尔将加油枪挂回原处，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无法在加油桩上直接付款。惊讶于慕尼黑这种大城市也会有如此落后的设施，他随手锁了车，向加油站的便利店走去。

便利店仅剩一个窝在柜台的值班人员，那人脱了鞋，脚随意地翘在桌子上，眼错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一块屏幕。见到客人进来也只是在收款机上随手按了几个键，丝毫没有理会的意思。收款机加载得速度非常慢，诺伊尔靠在柜台边，值班人员屏幕里的声音很小，但是不妨碍溜进了他听力极佳的耳朵里。

“据我台独家消息报道，自记忆存档功能开启以来，欧盟政府科技部收集了大量芯片用户的意识数据用于开发研究，目前数据流向未知。部分用户反而出现了严重遗忘、精神错乱等后遗症。这部分用户已被秘密运往欧盟政府指定医院或科技公司进行救治、处理。相关报道已在第一时间被清除出网络。不愿透露姓名的专家猜测，欧盟政府可能准备利用芯片与人脑神经突触的连接，对民众的想法、意志进行直接监控和干预……乔治·奥威尔于一个世纪前的预言是否会成为现实，请锁定本台的后续报道……”

这是美国的新闻频道？诺伊尔皱起眉头，如今欧盟政府执掌欧洲，有不少媒体节目都变成了英文。他的英文虽然不算最好，但至少也能区分出来美式英语和英式英语。更何况……这样的内容，又怎么可能出现在欧盟政府控制的主流媒体上？

“你还需要别的东西吗？”

值班人员沙哑的烟嗓在他耳边响起。诺伊尔回归神来，只见那人站起身恶狠狠地注视着他，屏幕中的“反动新闻”早已戛然而止。

“噢，我……”收款机的界面早在不知何时已经加载完毕，甚至付款倒计时的进度条也濒临归零。诺伊尔急中生智，在柜台附近随便拎出来个盒子丢在两人面前挡枪：“我……我在看这个！”

但是刚丢出来他就后悔了。只见值班人员凶神恶煞的眼神突然变得暧昧：“这个没那么好用，小伙子。”

那是一盒避孕套。

甚至是男同性恋专用，预防性病的避孕套。

黑色的盒子上画着两个硕大的男性性别符号，底纹隐隐约约可以看出男性腹肌的轮廓，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你拿下面那个，看见了没，绿盒子的。你要是担心他有性病什么，拿那个粉色的。”

诺伊尔瞬间涨红了脸，依照值班人员的指示放低视线。绿盒子是润滑液，而粉盒子是另一款超薄避孕套。

诺伊尔浑身的血液一齐直冲脑门而来，难以言喻的感觉窜遍了浑身上下的每一根血管、每一个毛孔。没办法，他随机应变的救命戏码再怎么难受也要硬着头皮演完。托马斯·穆勒灿烂的笑容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虽然避孕套的价格比润滑液低，但是诺伊尔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绿盒子。好像一旦选择那个粉色的盒子，就坐实了托马斯有性病一样……不对，等一下，为什么他第一时间想到的被误解对象会是托马斯呢？

时间不容得诺伊尔想太多。第一反应是幸好没带着托马斯来加油站，他逃命一般将车开回了酒店楼下，在指尖转着那个小盒子，强忍住现在就找个垃圾桶丢掉它的冲动。最终，他拆开包装，只是将有棱角的盒子丢掉。一摸口袋，发现外套早就借给了托马斯。他尝试将小瓶藏在车里，又怕第二天早上托马斯在回程的路上偶然发现。想来想去，这一小瓶润滑液最后滑入了他的牛仔裤口袋里。

只是……长方体变成了圆柱体，只是换了形状的瓶子依旧显眼。诺伊尔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像个奇怪的肿块。这块突兀的“肿块”俨然成为了他不合时宜幻想的罪证，它将牛仔裤本就不甚宽裕的布料抻得更紧，不遗余力地时刻凌迟着他的神经。

诺伊尔走进酒店大堂，四下张望了一圈，却没看到穆勒的影子。这么大晚上的，他去哪了？冷汗控制不住地窜上他的脊背。托马斯会不会出事了！他刚刚怎么就忘了注视着托马斯安全地走进酒店再离开呢？

“先生？”

诺伊尔回过神，只见一个小姑娘身穿酒店的员工制服，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是在找同伴吗？”

“你见过他？”诺伊尔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用手在自己的眼睛附近一比，“大概这么高，穿着白色T恤，条纹短裤和人字拖——”

“您就是诺伊尔先生吧。他先开了房上楼去了，给你留了一张房卡。”小姑娘平静地打断他。

一张四四方方的小卡递到面前，诺伊尔讪讪地接过，被牵动的五脏六腑缓缓地落回了原处。

电梯的门在他的面前闭合，酒店大堂雪白刺眼的灯光被彻底阻隔在外面。果然是他想多了。诺伊尔仰头靠在电梯墙壁上，自嘲地笑了笑。托马斯就在慕尼黑长大，他这副人来熟的模样，想必这些地方都熟悉得很。要说谁更容易走丢、容易出事，恐怕还得是自己。

诺伊尔借着电梯的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晚风吹乱的头发，效果聊胜于无，但好过没有。他深吸一口气权当壮胆，在电梯门再度拉开时，踏上了酒店走廊的地毯。

弗洛伦萨的初遇不知怎的再度浮现出了他的脑海。仅有的两次见面，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酒店。诺伊尔沿着长廊走啊、走啊，寂静的走廊里，他能很清晰的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如同放大的心跳。命运好像注定要跟他开个玩笑，门牌号一个个被抛在身后，他终于停在了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门前。

“滴。”

屋内只开了小夜灯，笼罩着唯一一张大双人床的轮廓。穆勒的白色T恤睡衣和短睡裤被他随意地丢在床上。拖鞋也飞得这一只那一只。就像一对急不可耐的情侣一路从房门口纠缠到床上后留下的战场。卫生间的门紧闭着，门缝里露出温暖的光线。门后隐约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穆勒在里面在摆弄什么东西。

“唰——”卫生间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束强光照在诺伊尔的脸上。他还没来得及眯起眼睛，浑身湿透的穆勒就这么猝不及防的闯入了视线。穆勒的小卷毛被水彻底淋湿，服服帖帖地落在前额上。发梢落下几滴水珠滚下他光裸的上身，沿着少年单薄的线条一路向下，和苍白的腰线一起消失在浴巾的遮盖下。

“嗨！”诺伊尔咽了口口水。他的内心警铃大作，浑身的血液奔腾地冲向下身，在看不见的地方变得发硬发胀。

“嗨！”穆勒歪过脑袋打量他，似乎对他突如其来的紧张十分好奇，探究的神情和弗洛伦萨派对当晚如出一辙，“怎么花了这么久？迷路了？”

“没有……没有。”诺伊尔目送着穆勒绕过他走向床边，捡起乱丢的衣裳。突然，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穆勒身上的味道。上次在弗洛伦萨两人肢体接触时便闻到过。诺伊尔翻遍了自己贫瘠的语言库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穆勒的体香，只能堪堪归咎为慕尼黑的冷杉树和香草的混合体。诺伊尔确信，这主要是因为当时穆勒身上的酒味太过浓重，影响了他的发挥。

而今天，这股熟悉的气味再次跟弗洛伦萨天台花园时的味道，严丝合缝。不知道是不是热水澡让许多潜藏的气味分子彻底挥发出来，连酒精的气味都八九不离十。

“你……你喝了多少酒？”诺伊尔顿觉头大。

“我没醉。”穆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真的，也就上次的十分之一。”说着，他当着诺伊尔的面，大大方方地解开了绑在腰间的浴巾扣。那条白色的布料脱离了束缚，欢快地顺应地心引力落在了他的脚踝边。“还有酒味吗？巴斯蒂开香槟技术太差，大半都淋到我头发上了。”

诺伊尔的大脑此时已经完全没有内存处理“巴斯蒂”“香槟”“淋到头发上”这几个字字眼了。他的嗓子越发干涩，而腿间的越发坚硬的物什叫嚣着，誓要将坚硬的牛仔布料撑出一个小帐篷。诺伊尔指挥着僵硬的双脚一点一点向墙边的卫生间蹭，绝望地试图藏起自己的难堪。而另一边对他坦诚相见的穆勒像是完全没有察觉他的窘迫，甚至特地拎着T恤走到灯光下，像是要区分一下衣服的正反。温暖的灯光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蜂蜜般的光晕，又在锁骨和手腕的凹陷处落下一片诱人的阴影。白色的T恤半遮挡住他修长结实的大腿，腿间的东西只微微露出一点点轮廓。老天呐，诺伊尔忍不住在心里惊叹，他的尺寸竟跟自己的不相上下！

曼努埃尔·诺伊尔！做、个、好、人！

“我去洗澡！”诺伊尔咬着牙挤出几个单词，像个木乃伊一样蹦进卫生间，在穆勒还没来得及回答前将门“砰”地反锁。

后背撞上门板的瞬间，他立刻解开裤子的拉链，猩红粗长的欲望猛地跳了出来。诺伊尔三下五除二蹬掉自己的裤子，右手熟稔地上下抚弄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自我疏解，实际上，当初第一次见到穆勒给他发的照片时，他便紧急离开实验室，冲进卫生间解决过，还有后来数不清的午夜梦回，无数个天之将明的早晨……诺伊尔闭上眼睛，穆勒站在灯下摆弄衣服的画面再次闯入脑海。他仰起头咬住嘴唇，克制地小声吸气。手上的速度不断加快，最终一阵闪烁的火花炸开，他的手上多了一股黏腻的热流。

诺伊尔慢慢睁开有点酸涩的眼睛，卫生间里还残存着穆勒洗过热水澡后的水蒸气，水蒸气一股一股翻转腾挪，相互交融着向光明和极乐飞升。诺伊尔静静地靠着门板调整呼吸，在高潮的余韵里沉溺了一会儿，才扳开了水龙头。

双手接触到冰凉自来水的瞬间，他才想起刚刚应该打开淋浴。这样声音就不会传到外面让穆勒不小心听到。幸好，外间传来持续不断的嗡鸣声，他的托马斯应该是在吹头发，大概不会注意到。

诺伊尔松了一口气，从地上拾起了自己的衣服丢在马桶盖上，走进淋浴间，一狠心将水温拧到最凉。冰冷的水从花洒当头浇下的瞬间，诺伊尔被冻得直打寒战。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可笑，可笑还可怜。在短短18年的人生中，性取向这件事从来没有引起过他一分一毫的注意力。生理卫生课讲到LGBTQIA+身份认同时他还曾不屑一顾，甚至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在脑海里演算起了高等数学题。如今站在小小淋浴间的诺伊尔恨不得穿回过去，狠狠给过去的自己几巴掌，打到他心甘情愿认真倾听、记住老师讲过的每一个字为止。

托马斯大概是直的。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隐隐抽疼。原来难过到极点心是真的会痛的。若非纯粹朋友间的玩笑，他想不到自己会能做到坦然地对托马斯说出私奔、开房这些词，甚至赤身裸体地面对他。不，他完全无法想象。除非是年幼无知不懂事的时候，但那些小脑瓜们也不会懂得期待、落空和绝望是什么。而如今的诺伊尔驾驭着他成年人的脑袋，于一夜之间对这些词汇产生了极其深刻的理解。从今以后，他再也无法坦荡地接受托马斯肆无忌惮的笑容、握手、拥抱。这些再正常不过的肢体接触背后，都多了一层他不敢触碰的禁忌。他不能失去托马斯。诺伊尔这才后知后觉，当托马斯以旋风之势入侵了他的生命后，他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若我没见过阳光，或许还可忍受黑暗。

淋浴的水声停止时，诺伊尔已经像这座城市里每个普通的伤心人一样收拾好疯长的情绪，和自己达成了暂时的和解。踏出这道卫生间之门，外面的一切皆是未知。但无论今夜发生什么，他都不能允许自己做出出格的事情。

外间的灯光已经完全熄灭了。诺伊尔将自己脱下的衣物叠好放在书桌上，只留一件短袖穿在身上。白色的纱帘从天花板吹落到地面上，过滤了月光，给屋内的陈设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微凉的晚风从窗缝流泻进来，像撩起情人半透的衣角，说不出地旖旎和神秘。托马斯背对着他躺在床上，从被子里伸出一节胳膊和手臂，似乎已经睡着了。诺伊尔轻手轻脚地在床边坐下，掀起被子的一角钻进去，用被子边缘将身体堪堪遮住。穆勒的后颈和肩膀彻底暴露在他的眼前，他纵容自己出神地注视了几秒，毅然决然闭上了眼睛。

就让这疯狂的一天赶紧过去吧。

“曼努？”穆勒的声音从眼前幽幽地响起，诺伊尔呼吸一滞，睁开眼睛。托马斯已经换了个姿势面对他，“你都快掉下去了，往我这边来点！”

诺伊尔遵照指示挪动了一个身位，可是距离穆勒依旧是”十万八千里“。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任由黑暗在一只枕头的距离间蔓延伸展。

“曼努，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还是穆勒率先打破沉默。

他总是第一个打破沉默，诺伊尔想。

“不会。”

怎么会呢？托马斯怎么会以为他生气了呢？诺伊尔尽力扯动嘴角笑出来安慰他。

“可你看起来不太开心。”穆勒从被子下面摸到了诺伊尔的手，突然神色大变，“曼努，你怎么这么凉！”

“洗了个冷水澡。”诺伊尔回答。这句是实话。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

下一秒，诺伊尔惊慌地发现，穆勒居然蹭到了他的近前，并拦腰搂住了他。诺伊尔被激得一阵战栗，穆勒温暖的身体对他来说几乎是滚烫的。热流源源不断地透过聊胜于无的衣物传来，反倒多了几分遐想。还没等他适应，身下突然传来动静，原来是穆勒将膝盖顶进了他侧躺的腿间。两个人四条腿像藤蔓缠绕在一起，穆勒骨骼分明的脚腕和脚趾在他的小腿上一下又一下地画着不规则的圆圈，像花滑运动员的冰刀在他的冰凉的皮肤上起舞。诺伊尔几乎是瞬间又硬了，刚洗的凉水澡仿佛没有发生。

这是兄弟朋友间会做的事情？！？！？！

“曼努，我今天18岁了。”穆勒的声音从诺伊尔的下颔处传来。

“嗯，准确地说，是昨天。”诺伊尔开了个挑字眼的玩笑，努力掩饰道。

“你还没送我生日礼物。”四处惹火的声音闷闷的。

“不是你非要坚持，说我到场参加就足够了。多带东西就是见外？”

诺伊尔低头，正巧对上了穆勒望向他的视线。他钉在原地，两人的呼吸突然交融在一起，只要轻轻一动便能吻到对方。穆勒落在他后腰上的手指动了动，从他内裤的边缘探进了一根指节，沿着松紧带的边缘勾勒出了他的腰线，最后来到他的肚脐，松紧带若即若离地弹了一下，在他蓬勃的欲望上方。

这就非常、非常超过了。

穆勒垂下眼睛，那根做乱的指节再次开始滑动，从腹部一路向上，抚过他几近过载的心脏，锁骨，和喉结，最后变成了一只小勾子，轻轻挠了挠他的下颔。

“曼努，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诺伊尔连怎么呼吸都忘了。

“什么……？”

穆勒仰起头。

在触碰的瞬间，诺伊尔张开了嘴唇，让穆勒温暖甜美的气息长驱直入。诺伊尔僵在原地，生怕会做错什么把穆勒吓跑。他从没想过日思夜想居然真的发生在他的身上。这简直是个奇迹！诺伊尔托起穆勒的脸颊，每一次呼吸，穆勒柔软的唇都让他战栗。穆勒像一颗任他采撷的果实，在他的亲吻和抚摸下从青涩到涨红、成熟。诺伊尔渐渐夺取了主动权，抓住机会腰间发力，将穆勒压在身下。

诺伊尔的手从穆勒睡衣的下摆钻进去，沿着深陷的脊窝一路向上，将那团碍事的布料推到腋窝下，描摹着他的蝴蝶骨。诺伊尔的短袖早被穆勒脱下，后者不安分的爪子贪婪地在他的腰腹摩挲。他们默契地继续加深着亲吻，享受着、探索着彼此的身体，争相在对方的洁白画布上挥洒肆意和放荡的痕迹。

双唇分开的瞬间，两个人都急促地喘着气。穆勒的脸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月光在他的眸子里洒下一片银色的星光。他的脖颈上带着一条银色的颈圈，像一条极细的小溪淌过锁骨和肩膀的沟沟壑壑。诺伊尔看得出了神，正想再度欺身而上，突然发觉被子搅成一团挡在他们中间，诺伊尔试图绕出来无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被子揪走。看到他着急的样子，穆勒不由得咯咯笑起来。

“你笑什么？”诺伊尔有些懊恼，趁着给穆勒脱衣服的空当捉住他的手腕，单手扣住按过穆勒的头顶。他的另一只手的指尖划过穆勒被肋骨微微撑起的沟壑，像抚摸一匹上好的丝绸，在平整的腹部打了个旋，引得穆勒一阵紧绷后，来到了睡裤的上方。他效仿穆勒刚刚的做法，勾住松紧带。

他本想一鼓作气地拽下，猛地想起托马斯并没有用语言回答他的问题。

“托马斯，我能碰碰你吗？”

“嗯。”穆勒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小动物般的轻哼声，眼神中的爱意已快满溢出来了。

诺伊尔利落地剥下他的短裤，两条细长光滑的大腿毫无保留地绽放在他的面前。视线最中央的是那柄泛着粉色、昂首挺立的东西。诺伊尔呆愣在原地，直到穆勒在他经久不衰的打量下忍不住扭过脸，他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

托马斯居然是真空跑出来见他的！

“托马斯……你……”诺伊尔打了个磕巴。

也就是说……刚刚在外面，在车上，看电影时……他就是这么光溜溜的，只穿着一条短裤……难道……托马斯今晚出来是特意为了跟他……上床么？

诺伊尔浑身的气血瞬间沸腾了，原本就涨到发痛的性器经这么一折腾再度膨胀了一圈。

“曼努……你别看了……你疼疼我，好不好？”托马斯害羞地用手背挡住眼睛，下意识地并拢蜷起腿，试图遮挡他露骨的视线。

诺伊尔觉得，他一定是用了极其顽强的意志力才控制住直接暴力掰开托马斯的双腿长驱直入的冲动。他捏住托马斯挣扎的脚踝，从脚趾、脚背一路落下亲吻，直到大腿内侧。托马斯的后背在第一个亲吻后就高高弓起，随着敏感处被不断进犯，他浑身都开始发抖。诺伊尔用指尖弹弄着两粒圆滚滚的小球，再次起身向前接住他细碎的呻吟和紊乱的呼吸。

诺伊尔故意没有触碰穆勒勃发的欲望，转而探向了臀瓣之间。没料到刚刚碰触到后穴，指尖就被托马斯夹了死紧。

“唔，曼努……”穆勒轻轻地念着他的名字。诺伊尔立刻就把手指抽了出来。谁曾想，他的托马斯突然更大声地叫了一声，说不出来地委屈。

“到底要不要嘛。”这下可轮到诺伊尔忍俊不禁了。

“唔……曼努，有点痛。”

诺伊尔突然联想到什么，立刻冲下床翻找自己的裤兜。没过一会儿，他就带着那个“罪恶”的圆柱体小瓶子跳回了床上。他迫不及待地拧开瓶子倒了一手，差点没把半瓶都倒出来。

“曼……曼努！这是什么！”

当诺伊尔沾着满手润滑液第二次伸向托马斯身体的隐秘处时。托马斯整个人都从床上弹了起来。

“润滑液。”诺伊尔这下也不装了。

托马斯瞪大眼睛：“你刚刚去买——啊！”

算了……一阵热意冲上诺伊尔的脸颊，他果断地出手制止。还是不要让托马斯有机会问东问西比较好。

有了润滑液的帮助，他的手指轻而易举地就探进了托马斯体内。大约是这东西多有些助兴和止痛的成分。在诺伊尔的抚摸下，托马斯紧绷的身体开始放松，不受束缚的手指也开始自我疏解。原本干涩的小穴居然很快就变得湿润柔软，诺伊尔的手指越发的快速起来，一根、两根、三根……

“曼努……不！等一下！”穆勒尖叫。还没等到他的话音落下，诺伊尔感觉手指突然再度被夹紧。托马斯精瘦的腹部上多了一片白浊，而喷射出来的罪魁祸首正在小幅度地颤抖着，柱身上还挂着星点罪证。

托马斯竟然被他用几根手指弄得高潮了！

“啊啊啊啊啊啊——”托马斯尖叫着，浑身都因为羞愧涨得通红。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捞过诺伊尔的枕头埋起脸，企图把自己捂死。

“托马斯，托马斯？”诺伊尔强忍着笑意，用干净的左手试图拨拉开枕头。但是托马斯死死拽着就是不撒手。没办法，他只好凑到小卷毛覆盖的耳朵旁边，轻声调戏：“刚才不还挺硬气？”

“坏曼努！”托马斯想如往常一样踢蹬一番，却发现腰腿还被诺伊尔牢牢用沾满体液的手钳制着。刚高潮过的身体根本无法使上力气，自暴自弃般支支吾吾：“我没脸见人了……”

“托马斯，大家第一次都是这样的。”诺伊尔只能继续哄。

托马斯完全不中计：“那……那你怎么不……”还盲指了指诺伊尔身下涨得发紫的部位。

“你以为，我刚刚为什么冲冷水澡。”诺伊尔幽幽地回答。

“你耍赖！”

托马斯苍白的身体泛起了浅浅的粉红色，锁骨、腹部、腰窝、大腿根部……到处是他刚刚播种下的吻痕。肚子上的白色浊液在黑暗下依旧白得刺眼，而他修长的小腿欲拒还休地挡着股间那处开拓过的小口。

“托马斯，”诺伊尔深呼吸，试图平复内心翻涌的激动。“我真希望你能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你真的……特别漂亮。你知道吗？”

穆勒没有反应，静静地听着。但是至少……诺伊尔感受到手心下的肌肉慢慢放松。趁穆勒不注意，他悄悄松开抻着枕头的左手，褪掉自己的内裤，默数三秒后，突然握住托马斯的腰窝，用力地往自己的方向一拽——

“哎！”穆勒惊叫出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诺伊尔托着胯部抱起，放置在了腿上。他的手被诺伊尔的掌心包裹着，一同附上了后者已经完全无法忽视的欲望。诺伊尔知道，今天的夜晚是属于托马斯的。他希望托马斯能拥有最美好的初次体验，希望托马斯能在一场欢畅淋漓的性爱中得到放松，这些在他脑海里演练过千百遍的画面，希望托马斯能感受到……他是多么渴望得到他。

“曼努你……这么硬！”穆勒的手刚刚沾到他的性器便吓得条件反射地缩了回去。他迟疑了一下，认真道，“曼努，你进来吧。”

“真的？”诺伊尔难以置信，虽然自己的物什已经硬得疼痛难忍，又花了时间开拓托马斯的后穴，但他的本意也只是想给托马斯一些不方便做到的体验。如果托马斯没有准备好，他会立刻停止。今夜他已经如愿得到了托马斯。他舍不得托马斯为了他产生哪怕一丁点的勉强，经历哪怕一丁点的痛苦。

“嗯，真的。”穆勒点点头，毫无预兆地趴在诺伊尔耳边耳语道，“来填满我。”

他到底是从哪学来这些撩拨的情话？

有了这句保证，诺伊尔也不再废话，托着他的臀瓣，缓缓地对准自己的性器。刚刚触碰到托马斯的穴口他就差点控制不住喷射出来。诺伊尔用力强迫自己分神去想些什么别的。他无法思考，无法移动，甚至无法呼吸。他无法集中注意力于除了托马斯温热潮湿又紧致的后穴以外的任何东西。天呐，他从未有过比这更棒的体验。他的拳头在托马斯的卷毛里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里，这才堪堪没有一秒结束。

当他的性器整根没入穆勒的身体里。两人一齐释放出了一声长叹。穆勒紧咬着嘴唇，整个下半身都在不住地颤抖。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动作，都在品尝着和对方交合的每一分痛苦和欢愉。诺伊尔将穆勒整个人揽进怀里，像母亲安抚婴儿，又在他的耳垂颈侧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过了好一会儿，穆勒才沙哑地开口道：“曼努，我准备好了。”

诺伊尔尝试小幅度的抽插，可只要轻微的动作穆勒就会把他夹得生疼。不多时，两个人的额头上都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正当诺伊尔准备建议再去弄一些润滑液，或者换个姿势时，穆勒突然呼吸一滞。

诺伊尔意识到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姿势，冲记忆中刚才那点再次撞去，不出意料地在耳边听到了一声短促的呻吟。性器周围巨大的压力被一阵热流冲散了不少。

“曼……曼努，就是……就是这里。”穆勒沙哑的嗓音顿时染上了情欲，“不要停。”

“得令。”

******

他们很快就上气不接下气，像刚跑完马拉松的运动员。月光从诺伊尔的背后照来，将穆勒的身体切割成一半光明一半阴影。穆勒脖颈上那根银色颈圈逐渐在他的锁骨处汇集成了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水，随着剧烈的颠簸掀起阵阵波澜。他半合着眼，眼皮上映照着天上的星光。他不再像刚开始那样紧张，偶尔甚至会配合着诺伊尔的节奏一齐扭动腰肢。诺伊尔腾出一只手摸索着，握住了穆勒挺拔的欲望，在两人之间抽送。穆勒舒服地仰起头，甚至反握住诺伊尔的手一起加快速度。

诺伊尔醉情地望着他，根本无法挪开眼睛。他和穆勒相识不过短短一个半月，却好像已经见过了他许多的样子。他见过醉酒的穆勒，委屈的穆勒，兴奋的穆勒，大笑的穆勒。却从没见过今天这样美得动人心魄的穆勒。而眼前沉醉于情欲中的穆勒是只属于他一人的。诺伊尔发狠地顶上去，誓要将一个多月来焦灼的情感全部都楔入他的身体里。

“托马斯，你真的……你真的很美。”诺伊尔体内的快感一浪推一浪地从四肢向身体中心汇集。“……过去一个月，我天天都要幻想你现在的样子。我告诉自己，对自己的知己存在持续不断地性幻想是件很龌龊的事情……可是我控制不住越陷越深……你知道吗，我仿佛被你勾了魂一样，被人活生生地撕扯成两半。我越想分析，越感到绝望，陷进一个无助的循环里，挣扎不得。但是托马斯……再真实的幻想，都远不及眼前的你之万分之一。”

诺伊尔无师自通地、自言自语地重复着，直到词句混乱、断断续续。他一辈子都没有一次性说过这样多的话。这些话就像慕尼黑秋天的晚风，从他的五脏六腑里径直吹过。他则是高挂空中的风铃，生来就要让微风摆弄出空洞清脆的响声。

托马斯……我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你的爱呢？

剧烈的高潮如海啸般袭来，淹没了秋风、淹没了月光、淹没了慕尼黑的这件小小旅店。在两人高潮来临时，诺伊尔倾身吻住了穆勒的喉结。薄薄的皮肤下跳动的脉搏啊，是那样的剧烈。如同渐渐逝去的黑夜，他的直觉慢慢回笼：汗湿的皮肤，纠缠的四肢，腹间的黏腻，酸涩的眼眶，和咸腥的味道。

他们剥离彼此，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眼神缠绵在一起，却无以为言。

“哦……我的曼努。”

穆勒捧起诺伊尔的脸颊，另一只手和他十指相扣，轻轻地吻掉他眼角的泪。

*****

天光大亮时，诺伊尔发现自己正和穆勒并肩坐在车里，他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还在跟穆勒保持着十指相扣的状态。诺伊尔几乎无法将视线转移到眼前的路上。奇怪，明明前一天晚上开了好久才到达旅店，早上怎么一霎那就到了？

一路上，穆勒都在副驾驶不安地扭动着，最后干脆脱了鞋、跪坐在座椅上才算消停。诺伊尔心中的愧疚险些泛滥，可他的托马斯——没错，现在是名正言顺的——他的托马斯依然笑着告诉他自己并不感到痛。

“真想这样一直坐着，到地老天荒。”诺伊尔感叹道。车已经在校舍楼下停了十几分钟，“再见”也说了许多次，可就是没人主动松开交握的手。

他们才在一起，就要面临分别。下一次见面又要不知道等到何时。

“我一直以为你不善言辞诶，”穆勒侧过身来面向他，勾过他的下巴跟他接吻，“昨晚上你说的，我可都听到了。”

诺伊尔跟穆勒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想起不久前说的话，他的脸上又泛起一片炽热。

“这回真的要走啦。”穆勒垂下手，打开车门。

“再见，托马斯。照顾好自己！”诺伊尔听见自己说。

他没有着急发动汽车，目送着穆勒一步三回头地冲自己挥手，最后一个飞吻只堪堪来得及飞出电梯的门。诺伊尔的眼神在后视镜中逐渐变得落寞，才刚分别，他已经开始想念了。

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前一天胡梅尔斯占卜出来的恋人牌。讽刺的是，就在昨天晚上，他还在怀疑这张牌的准确性。

塞姬和丘比特。

昏暗的房间、不明身份的恋人。赛姬不愿一辈子活在不知爱人身份的自我欺骗中。哪怕被维纳斯嫉妒和惩罚，也毅然决然地接受挑战，经过重重困难，最后拯救了自己的幸福。诺伊尔相信，如果易地而处，他也会做出和赛姬一样的选择。

穆勒脖子上那根不同寻常的银色颈圈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几乎从未见穆勒佩戴首饰，他甚至都没有佩戴手表的习惯。那条颈圈一看就不同寻常，可到底有怎样意义的东西，才能让他无时无刻都佩戴着，哪怕洗澡、睡觉、和爱人亲密也不曾摘掉呢？

或许下次见面时，可以当面问他。

有了个小目标，诺伊尔嘴角挑起一抹笑容。似乎下次见面就在不远的转角处。

回程的路上，穆勒的短信再次跳入他的视线。诺伊尔立刻打开查看——

我好想你！
爱你的托马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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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洛泽博士，刚刚节目短片中提到的心理干预模式真的是振奋人心。您能给我们这些普通的观众用更平实的语言解读一下这一伟大的科技突破吗？”

“谢谢你，阿曼达。其实这个道理解释起来非常简单——在未来，芯片的心理干预模式会为大家省下每年几千甚至几万块钱的心理疏导费用。简而言之，这个社会将不再需要心理医生和心理咨询师。”

“您的意思是，从今往后，我们后颈的这块芯片不仅可以留存记忆、调节激素水平，甚至还能治疗情绪和心理疾病？”

“严格来说，并不是治疗。而是提前预防。提前预防总比事后亡羊补牢来得更有意义些。芯片会时刻分析用户身体里的激素水平、神经传导信号强度和存档记忆中的高危经历。主动调节激素水平的同时再植入一些积极的观念和想法，引导用户乐观面对生活。欧盟政府将于两个月后向广大用户放送正式版本的软件更新。再次强调，这是欧盟政府利民惠民政策的重大工程，所以对欧盟政府直辖国家地区的公民是完全免费的……”

两个声音混杂着微弱的电流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诺伊尔的后颈处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肌肉被大力撕裂，电视报道声音像锥子刺激着他的鼓膜，顺着听感神经传导到像是被劈开的脑壳。

连续开8小时长途车难道就是这种感觉吗？他掀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模糊的大色块不断地晃来晃去。诺伊尔费劲眨了好几下眼，才终于对焦成功。

待他看清眼前的一切时，失落感仿佛一大桶冰水泼天浇下。

他依然身处在开往哥本哈根的磁悬浮列车上，纽伦堡站已经远去，距离莱比锡不知道还有多久。他脚下的地面跟着铁轨的走向有序晃动着，一切都没有解决，一切都还是看不透的谜团：列车的安全系统会不会被人做了手脚？如果车上不存在炸弹，那么他为什么会穿越回三年前的事故当天？拜仁又为什么要聘请他这个……甚至有些落魄的量子工程师？为什么说好的五千万信息点的薪水会被兑换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小东西？如果他只是意外通过时光机来到这里，为什么会被纽伦堡站上来的黑衣人绑架？又为什么会被拖到了这间看起来是乘务员休息间的小屋里？

诺伊尔眯起眼睛环顾四周，小屋里有一张可供休息的折叠床，一张木桌子和一把小圆凳。除此以外仅有的小窗户也被磨砂膜覆盖，看不清外面的景色。诺伊尔硬撑着自己的身体试图站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后，他再次跌坐在地上，不得不靠在墙上短暂歇息。

他怀疑自己被击中了芯片。自从9年——对他来说是12年前——记忆存档功能普及后，越来越多的研究显示如若靠近芯片的部位遭受重击，都会唤起当事人一些较为久远的记忆，而这些记忆多少都会与他们正在经历的现实相关联。可以看作是潜意识深处将已搜寻到的答案短暂地浮上水面。

穆勒18岁生日聚会相关的每一幕都历历在目。宿舍的硬床，啤酒和烤肉，慕尼黑的晚风，便利店的“反动新闻”，绿色盒子的润滑液，穆勒坚决又热烈的吻，他锁骨周围缠绕的银色颈圈……他再次想起了那张恋人牌，画面上赛姬和丘比特彼此缠绕的身体。诺伊尔感到眼眶一热，他多希望这不是个梦。年轻时的信誓旦旦炽烈又理想主义。他们真的相信了，只要爱着彼此，就能战胜一切磨难。

他准许自己在回忆中沉溺了一会儿，再将自己从中拔出。托马斯还需要他，被不明身份的人打晕关进小屋固然不是个好消息，可也算是给毫无头绪的现实提供了另一种解题思路。他需要弄清楚，为什么他的大脑、他的芯片，会觉得这段记忆与730列车爆炸案密切相关呢？

穆勒脖子上那条银色的颈圈。

诺伊尔记得自己当初见到那条颈圈就觉得不同寻常，想来必然是对穆勒有什么重要意义。可是自那次回到盖尔森基兴后，课业突然变得繁重了起来，托马斯那边似乎也进入了一段时间的忙碌状态。一来二去，询问穆勒银色颈圈由来的事情就这么被耽搁了下来。正在懊恼的时候，他突然灵光一闪，从衣领里掏出了自己脖子上的那条颈圈——

同样的极细，类似的长度。唯一区别在穆勒那条宛如星光熠熠的溪流，而他这条则是毫无温度的黑洞。想来大概只有材质是不同的。难不成穆勒这条也是跟他一样，从拜仁那里换来的？

这颈圈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穆勒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就佩戴这条颈圈的呢？诺伊尔将自己的黑色颈圈扯下来，拿在手里左右看不出个名堂。没有任何信息，只能暂时放弃，将它又戴了回去。

还有什么其他的信息呢？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刚刚吵醒他的采访上。大约是乘务员休息室外的小电视正在播出晚高峰新闻。变幻的光影和模糊的声音从门缝传进来，但是诺伊尔确确实实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名字——

克洛泽博士。

当年萨米·赫迪拉曾说，米洛斯拉夫·克洛泽博士将会去拜仁担任实习导师。刚刚新闻里的声音成熟且带着一股稳定人心的知性，算算时间，这很可能是一个人。诺伊尔将书包里的那张名片掏出来。对比无误。这是德国科技联合会主席：菲利普·拉姆的名片，而背面用蓝色的水笔清清楚楚写着米洛斯拉夫·克洛泽的名字。

诺伊尔对米洛斯拉夫·克洛泽这个人有个大概印象。他是20多年前欧洲科学界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据说他16岁时发表的一篇关于人类脑神经和纳米芯片神经元网络连接的论文直接奠定了如今所有欧洲公民后脑植入的芯片技术。但是他为人十分低调，哪怕年纪轻轻就有了如此成就，也极少抛头露面，转攻芯片的软件功能方向的研发。以至于鲜少有科学界以外的人熟知他的名字。

诺伊尔有些费解，一个常年供职于欧盟政府的芯片领域专家，会跟730磁悬浮特大爆炸案有什么关系呢？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克洛泽博士。”门外的声音再次传进诺伊尔的耳朵，“既然您刚才提及了记忆存档功能，那就不得不说到近几日最爆炸性的新闻——相信大部分观众都不会陌生。9年前，记忆存档功能刚推出不久，因为技术不成熟，导致部分用户出现了精神错乱和严重遗忘的后遗症。这起事故最初被全力压下，但真相和细节在9年后终于被完整的披露出来……居然是拜仁集团为了非法收集和控制用户意识造成的重大技术失误。克洛泽博士，您曾经在拜仁集团就职。对于这件事，有没有独家内情可以透露分享？”

拜仁？记忆存档功能事故？9年前在慕尼黑加油站听到的那则“反动新闻”再次跃入脑海，诺伊尔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这可真是个刁钻的问题，阿曼达。很遗憾的是，当年我前往拜仁兼职时，记忆存档功能的开发已经进入了收尾归档阶段。众所周知，拜仁集团的保密制度森严。如果他们不希望你知道什么事情，你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打探出来的。恕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据说欧盟政府已经在考虑结束与拜仁长达几十载的合作，而位于莱比锡的红牛集团是目前最竞争力的接班人。然而广大网民朋友似乎对此举并不买单，称一个兴奋剂饮料的公司根本无法保证心理疏导技术的安全性。对于此事您怎么看？”

“红牛集团拥有悠久的历史，更有十数年开发精神类产品的经验。单纯生产兴奋剂饮料的时代已经成为了过去时，我们有信心将会和红牛开创一段崭新的未来。”

诺伊尔震惊不已。欧洲第一大科技公司的拜仁集团从他记事起就跟欧盟政府是穿在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拜仁作为欧盟政府芯片软件核心技术的唯一供应企业，双方的联盟几乎是牢不可破。谁能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欧盟政府和拜仁决裂的一天。

也对……树倒猢狲散。哪有什么真正的友谊和联盟，一切都是以利益为先。拜仁一朝出事，欧盟政府为了舆论的压力也要与拜仁划清界限……这样的话，恐怕托马斯此行前往哥本哈根，便不只是为了参加欧盟政府举行的行业组科技创新大会，他的身上可能还背负着整个拜仁集团的生死存亡！

难怪托马斯刚才如此抗拒下车的请求。

诺伊尔崩溃地双手掩面。他完全不知道3年前的今天，托马斯居然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担子。实际上，自从他决定离开德国前往美国求学开始，他就彻底远离了穆勒的生活。又或许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穆勒……18岁的诺伊尔曾天真地以为他们仅仅相识一个月，就仿佛在一起了许多年；而坐在这趟驶向哥本哈根列车上的诺伊尔仅是稍加回想，便发现他其实对穆勒的背景一无所知。他只知道穆勒从小在慕尼黑长大，和托尼·克罗斯是发小，高中被学校足球队的马里奥·戈麦斯暗恋、表白过，喜欢慕尼黑的啤酒。除此以外……他的父母是谁，从事什么职业，家住在哪，成长环境，是否还有其他亲人……都是令人窒息的空白。

或许真如占卜塔罗的胡梅尔斯所说，他选择这副及其不同寻常的卡牌是冥冥中注定的。事到如今，9年过去，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照塔罗牌的结果分毫不差地推进，所有卡面信息的背后都饱含深意。赛姬爱上丘比特时亦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她在信息全无的境况下爱了丘比特许久……直到某天，她在漆黑的卧室里点燃了油灯，照亮了丘比特的面庞。

如果对爱人一无所知，那么这样的情感还能称得上是爱吗？

30岁的诺伊尔与内心的对话在一个没有确切答案的哲学问题中宣告结束。他捻起自己领口的黑色颈圈，环绕穆勒脖颈的那根银色颈圈再次闯入脑海……也许，这就是他的“油灯”呢？

突然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正好停在了乘务员休息室的门口。诺伊尔心中一惊，他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是被人打晕后丢进这里的。他只来得及将背包推回身后，闭上眼睛。可怕的脚步声就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一起把他搬到床上。”其中一个人命令道。

诺伊尔感觉自己的手和脚被人抓了起来，随后，腰背重重地砸在了折叠床上。好在他咬住了后槽牙没有发出声音，而对方似乎也没有料到他身体的沉重，正在微微气喘。

好像只有两人！

诺伊尔被剥夺了视线，耳朵却打起了万分精神。没错，他再次通过呼吸声分辨，听起来凶悍的脚步声，其实只有两个人！

正在他计算着自己暴起偷袭的胜率时，一个冰凉的圆形物体突然贴上了他的后颈，冰得他差点一哆嗦。身旁传来一阵滴滴作响的键盘声和仪器声。趁着两个陌生人摆弄仪器的空当，诺伊尔将双眼睁开了一条缝——

这一睁眼不要紧，他立即在心里庆幸自己刚刚没有擅自主张偷袭。这正是刚刚在外间偷袭他的人，诺伊尔的后颈突然隐隐作痛起来，这两人刚刚砸下的力道真的大得惊人！他们的穿着和纽伦堡火车站站台上见到的一模一样。从头到脚全副武装的黑色，和手臂上的蓝底黄星臂章！

蓝底黄星！

这是欧盟政府的旗帜啊！诺伊尔超长的反射弧终于跑完了全程！久居美国的脑子终于在这一刻读取了多年前的记忆。

欧盟政府的武警找他做什么？！

像是听到了他的想法，其中一名武警低沉的声音猛地在耳边极近的地方响起：“你检查他的随身物品，我先排查表层记忆。”

他的背包被人从身后抽走。诺伊尔的心都被揪紧了，他听到背包的外拉链被打开，那些从拜仁换来的小零碎们被一样一样地拎出来检查。U盘甚至被插到了某样仪器上检测。没过两分钟，随意翻他东西的人就将背包检查完毕：“没有可疑物品。”

诺伊尔松了一口气。这太讽刺了。幸好他将颈圈戴在了脖子上，这东西但凡在包里被搜出来，一定会被列为可疑物品。可是换作佩戴状态，顶多会被人当作审美猎奇的装饰品，不会做多想。更可笑的是，这个业务能力欠缺的警察更没有发现他背包的防盗夹层。否则那张来自未来的医学死亡证明一定会被拎出来严肃处理。

他的眼前闪过五彩斑斓的颜色，可还没等他看清这具体是什么。不知名的仪器发出了“滴滴”两声，后颈冰凉的圆形物体就被人拿走了。

“他看起来还没醒，出去报告指挥中心，申请深层记忆筛查。”

门被打开又关上，随后传来电子落锁的声音。诺伊尔从床上弹起来，在内心由衷地叹服两人智商的水平。用来检查他的仪器就大剌剌地摆在旁边，也不收起来带走。这不就让他捡到了便宜？

这是一台他从没见过的小型仪器设备，正面是一块屏幕，而背面则是一个折叠细金属臂，金属臂的末端俨然就是刚刚贴上他后颈的圆形薄片。这应该是用来搜索芯片里存档的记忆，可以通过关键词搜索来锁定想要的部分。

可惜他的兴奋还没持续三秒，仪器上的字眼就让他困惑不已。两位陌生人刚刚运行的搜索关键词居然是：“‘拜仁、封闭类时曲线”，搜索结果显示仅为寥寥数条，皆是两个小时内不痛不痒的想法。不过，最让他震惊的——芯片用户状态居然是“离线”？！

……也许他不该这么早就对别人的智商下结论。

通过芯片可以得知用户当前的所有健康数据和指标。离线，意味着芯片与该人类用户的脑神经暂时断连，无法查看这些指标和数据。

诺伊尔突然明白拜仁删除了他整整两年记忆的初衷。若非如此，搜索结果跳出来的绝对不止这短短几条。甚至绝密信息都会暴露无遗。

诺伊尔冷汗涔涔。不尽如人意的搜索结果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若非如此，那他现在绝无可能平安无事地躺在这里喘气……结合搜索结果和对话，难道此时的拜仁已经在着手发明时光机了？新闻已经爆出拜仁在9年前惨无人道的不法行为，欧盟政府派出警力想顺藤摸瓜查出拜仁更多的隐秘。这并不奇怪。

可是……此时的他还正在大洋彼岸的美国读书。730特大事故还尚未发生，拜仁还没有为他开出合同。欧盟政府为什么会盯上他呢？

有那么一瞬间，诺伊尔甚至想过等待那两名警察回来后自首。可是一想到托马斯此行很可能是代表拜仁与欧盟政府谈判，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点犹豫了。如果他此时自首，承认帮助拜仁很可能是非法制造了时光机……那么托马斯的处境会怎样呢？若换了从前，他一定会站在欧盟政府的一侧……可事到如今，面对重重疑点，他也不再那样确认……诺伊尔只踟蹰了一会儿，便把自首这个选择丢到了九霄云外。

那么，当务之急是立刻逃离这里。两个武警暂时离开只是为了向上级申请检查深层记忆，相信很快便会回来。他不知道拜仁的记忆清除手术到底有多么大的功效，面对更深层次的挖掘是否能暴露出端倪。

诺伊尔抓起背包，检查起了门锁。这是一个常见的电磁锁。电磁锁的原理是高中学过的知识，他甚至在物理课上仿照市面上的电磁锁制作过一个简易版本。虽然原理相同，但是真实生活中的电磁锁比高中生的模型可强了百倍千倍。唯一的开锁方法是输入正确的密码暂时关闭门锁中的高压电流，否则门锁中两片磁铁的吸力是远远超出人类所能及的。

除非……想办法让电磁锁短路。可是怎么破坏电磁锁呢？

诺伊尔翻开他的背包，名片、保拉纳杯垫、香烟……铜丝，铜丝！细长的铜丝，大约30厘米长，长度正好，没有漆包线，完美！

他在门口蹲下，在门锁装置四面摸索，在底部找到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小洞。这是厂商为了解决客户忘记密码而设置的重制的接口。诺伊尔将铜丝的一头打了个弯儿，从小洞伸进了锁芯，努力回忆着十几年前高中课堂上学过的一切。这一切比他想象中的要容易很多——好像他天生就知道电磁锁的内部构造，又好像早已演练过撬锁的动作成百上千次。汗珠从诺伊尔的额头发梢滚落，铜丝轻而易举地蜿蜒穿过各式零件和看不见的缝隙，直达腹地。诺伊尔眯起眼睛，用铜丝的弯儿勾住那根发丝般的细线，轻轻一拽——

一阵高亮的火花！

诺伊尔没顾得上几乎被闪瞎的视线，使尽全身的力气用力一撞！乘务员休息室的门应声向外旋开。锁芯处冒出阵阵灰烟，刺鼻的烧焦味熏得他眼泪直流。诺伊尔踉跄着，再次回到了列车的走廊上！

他自由了！

他的身后是一等座的最后一节车厢，而身前是空无一人的两节餐车，而餐车的尽头，便是二等座车厢的起始！他需要立刻回到人流密集的二等车厢！按照欧盟政府这次的行事风格来看，警察还不想造成大规模的恐慌，只会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对他偷袭。因此，只要一回到人多眼杂的地方，再伺机藏起来，他就相对安全了！

“曼努埃尔！”

诺伊尔当即被钉在原处，他缓缓地将双手举过头顶，回过头去。只见不久前认识的新朋友维尔茨，正藏在车门拐角处的盲区里。青年露出棕色的脑袋，正在好奇地对着自己打量！

“你怎么在这？”再见到维尔茨，诺伊尔浮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一想到不远的将来，自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将会躺在解剖台上，让眼前这人用手术刀划开毫无生气的肌肤，露出血淋淋的内脏……他就心里不太舒服。

“我……你太久没回来……我……就过来看看怎么回事啊……”维尔茨被他的反应吓得支支吾吾，但是眼里全是激动，“你跟欧盟政府这是怎么啦？”

正当诺伊尔准备开口时，一等座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嘿！你！”

晒色！！！！！

被发现了！欧盟政府的警察回来了！诺伊尔来不及多想，钳住维尔茨的手肘拔腿就向餐车方向跑！一路上推倒桌子，抛掷椅子，还瞥到维尔茨捡起了一把餐刀。

跨入两节餐车连接处的刹那，诺伊尔的余光瞥到了一片乳白色！那是一排便民存包柜，每辆火车上都配备的基础设施，用来方便乘客保管一些无法放到行李架上的大件行李。离开二等座车厢前去寻找穆勒时因为向车头方向行进而没有注意到这排存包柜，换成向车尾方向逃窜，这排存包柜便跃入眼帘！

诺伊尔猛地刹住脚步。

“兄弟，干什么呢！”维尔茨急得满脸是汗。

诺伊尔没有答话，肾上腺素正在疯狂地飙向四肢，大脑则像嗑药般感到一阵怪异的兴奋。他顺着存包柜的标号看去——没错！清一色的白色的钥匙，蓝色的吊牌！数字越来越小，直到墙角处的1号存包柜……上面没有插钥匙！

诺伊尔撕开了背包拉链，将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全都倒了出来。千钧一发之际，他抓起了那把挂着01号牌的白色钥匙，发狠地怼进锁眼。“啪嗒”一声！锁舌向右弹开——

“卧槽！”维尔茨忍不住骂了出来。

存包柜里没有任何行李，最下方的阴影里，赫然是一把步枪的轮廓！

诺伊尔没时间多想，将那把武器从存包柜里拎了出来。拿到亮光处一看才发现，这哪里是步枪？！那柄“武器”纤长的躯干折射出银色的金属光芒，原本以为是枪杆的部位俨然是用来抓握的手柄；而被误以为是枪托的部分却是一个扁平半月形的抓手！

“这什么东西啊！”维尔茨大惊。

“不知道。”诺伊尔干脆道。他将“武器”从左手换到右手，握住了手柄，将空背包丢给了维尔茨，示意他同样靠在墙上。两个人活像执行秘密任务的特工，一左一右守株待兔。

“帮我个忙，”诺伊尔冷笑，对迅速接近的“叮铃哐啷”偏了偏头。“我数三二一。”

“3！”

“2！”

“1——”

诺伊尔伸出长腿，如法炮制不久前被绊倒的情形，用左手手臂箍住第一个警察的喉结向后拖去！维尔茨眼疾手快地用背包套住他的头。诺伊尔右手的“武器”迅速出击，半月形的抓手卡住了那人的后脖颈——

“咔嚓”一声金属脆响，那人应声栽倒在地面上。

没有停顿，诺伊尔立刻松开臂间瘫软的躯体，胳膊肘顺势向第二个警察狠狠撞去，坚硬的手肘稳稳地击中了柔软的鼻子。趁着那人吃痛后退的瞬间，维尔茨一个跨步上前反制住他的胳膊，扭过肩膀将他按在墙上。诺伊尔的“武器”再次扣上下一个倒霉的后脖颈，“咔嚓”声再次响起，第二个警察顺着墙面滑倒在了地上！

“这怕不是要死了！”维尔茨喘着粗气，注视着诺伊尔用双指探向二人的颈侧动脉。

“还有气儿。”诺伊尔检查起手中的神奇“武器”，在扁平的半月环中间发现了一块凸起的元件。而元件的中心，只一根极细的小针。

“哥们儿，这到底是什么？”维尔茨皱着眉头凑上来。

“如果我知道，肯定告诉你了。”诺伊尔叹了口气，猜测道，“像是某些可以开启芯片隐藏功能的东西。比如让芯片发出信号，让受害者直接昏迷？”

他仔细检查着那柄黑科技”武器“，翻来覆去地观察。它的握持感极佳，质量极轻，像是钛铝合金的产物。奇怪的是，虽然大脑并没有想起个所以然，他的直觉和肌肉似乎非常熟悉这样东西，以至于在绝境下接管了身体，本能地出击自保。诺伊尔福至心灵，换了个角度，果然在手柄底端不起眼的角落里，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地……看到了拜仁集团的Logo。

很好。诺伊尔挑起眉。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呢！

“不管怎么样，兄弟！我小时候特羡慕电视上的警察啊特工啊，总做梦自己也能成为个警察！”维尔茨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捋了把汗湿的额发，一下打开了话匣子，“但是兄弟啊！没想到袭警居然这么爽！”

诺伊尔尴尬地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位警匪片看多的医生小哥，只能讪讪地伸出手：“谢谢你。”

“合作愉快，兄弟！”维尔茨一扫搭讪时的刻意，爽快地在他的手掌上拍了一下。

“曼……曼努？”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震惊和不解。

诺伊尔头皮一炸，缓缓回过头，只见穆勒站在餐车满地的狼藉里，正瞪圆了眼睛望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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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伊尔猛地缩回自己的手，稍息立正站好。他没来由的产生了一股愧疚感，紧紧盯着穆勒的眼睛，好像被他捉奸了一样。虽然他只是决定跟维尔茨握个手，而维尔茨却希望击个掌，什么都没做。

“呃……”维尔茨在诺伊尔和穆勒中间徘徊了几圈，敏锐地察觉到了微妙的气氛变化，摸着墙壁连连后退，“那个……我先回去……一会儿见哈！”

诺伊尔暗自咬牙切齿，宁可他没说“一会儿见”这个词。

“你怎么来了？”诺伊尔轻咳一声，蹲下身挨个捡起散落地上的小零碎，以躲避穆勒的目光。经过刚才一役，他再也不敢小瞧这些不值钱的小物件。车票让他有机会跨上这趟开往哥本哈根的列车；医学死亡证明刷新了他对这起事故的认知；黑色颈圈给他带来了穆勒的线索；铜丝帮助他逃出生天；白色的小钥匙帮他得到了这把黑科技“武器”。剩下的U盘、名片、绝缘胶带、保拉纳杯垫、半盒香烟，和一只快散架的沙包……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是你把他们夹了？”穆勒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同样在两个倒地的欧盟武警身边蹲下，撩开他们衣领查看着。

“夹了？”诺伊尔暂停和背包拉链的缠斗，抬起头狐疑道。

“你手里拿着的那样东西，在拜仁有个诨号，叫‘夹子’。拜仁安保部门的员工人手一个。”穆勒解释说。“简单的机械按压原理。使用时要直击芯片正中央的休眠组件，所以需要半月形固定器来校准。击打力度越大，针头刺入休眠组件越深。刺入越深，昏迷时间越长。从2小时到48小时不等，力气更大的甚至能当场致人休克死亡。不过这也不是安保部专属的‘运动项目’，拜仁每年新年大团建都有娱乐性质的‘抡夹子大赛’，训练模拟器给定一个数值，抡得最准者胜出。正当防卫，人人有责。”

诺伊尔默默听着，穆勒对新事物的解释是一如既往的条理分明，还不忘活跃一下气氛。也对，论对拜仁黑科技的了解，谁能比得上拜仁自家的研发部主任呢？

“为什么叫夹子？”诺伊尔好奇。这使用动作跟打网球和棒球差不多，怎么取了个这么不伦不类的名字？

“高层倒是取了个上档次点的名字，叫‘芯片强制休眠器’。不过安保部觉得它更像夹取烤盘的金属夹子……”穆勒摊了摊手，似乎是对安保部毫无文化的取名表示无奈，出于礼貌的原因不愿过多的吐槽。他指了指躺在地上的两个倒霉蛋：“得找个地方把他俩先藏起来，一会儿来人就不好了。”

诺伊尔冲存包柜偏了偏头，两个人一起合力把昏迷不醒的两名武警塞进了柜子里。

锁上柜门前，穆勒用食指捻起针眼流出的鲜血，观察了片刻：“话说，你这两下子，估计短期都醒不来了。”

“短期是多久？一星期？半个月？半年？”诺伊尔忍不住追问。“还是永远？”

“看命吧。”穆勒用武警制服的下摆蹭掉指尖的血，转过身来正视他。轻松的语气仿佛只是在偷偷讨论两个丢下他提前偷跑去古城游览的伙伴。

两个人默契地注视着彼此，相视一笑。9年前的记忆冲破时光如洪水般向诺伊尔袭来，他太久没有听到穆勒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的话，更不要提是跟他的对话。而且……“看命吧”的意思，是在暗暗夸他吗？诺伊尔激动得热泪盈眶，差点一个箭步冲上去攥住穆勒的唇，给他一个久别重逢的吻。

可惜。不幸中的万幸，万幸中的不幸。诺伊尔自诩有很多优秀的品质，但冲动行事绝对不是其中之一。托马斯的语气还是有几分明显的疏离，但是至少……他愿意主动来寻找自己了！诺伊尔心中的小蝴蝶欢呼雀跃地扑棱起翅膀。这真是苏醒以来最好的消息了！

“我想了想你说的话，觉得还是该来谈谈。”穆勒认真地回答了他先前的问题，又从西装的口袋里掏出些什么东西，递到他的掌心里。

诺伊尔定睛一看，是四枚别针。温热的，还带着托马斯的体温。

“你的背包拉链坏了，先别上，至少不会让东西掉出来。”在诺伊尔探究的目光中，穆勒下意识地绞起手指，“最近比较忙，没空买衣服。以前的变宽松了……我出门多带了点。”

诺伊尔在拉链总长五等分的位置，用别针的针头扎穿背包的帆布布料。仿佛别针缝合的不是布料，而是他和穆勒破碎的关系。

“我想给你看样东西。”诺伊尔重新背上包对穆勒说。

******

诺伊尔带着穆勒一路走回了乘务员休息室。

“幸好休息室里有排风扇，否则烟雾报警器早就响了。”穆勒离得老远就捂住了口鼻，想必在寻找他的路上已经注意到了这只惨遭破坏的电磁锁，锁芯短路造成的刺鼻气味仍在空气中挥之不去。“我们就只能卡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等待消防员了。”

“刚刚他们就把我锁在了这里，”诺伊尔抬腿跨进休息室，帮穆勒扶助门，指着书桌上那台小小的仪器，“你见过这个吗？”

穆勒拿起仪器的机身，又捡起酷似旧时听诊器的金属薄片，凑近了观察：“没想到欧盟政府已经能将记忆存档的搜索组件压缩进随身大小的空间了。拜仁也有类似的东西，只不过至少要一个头盔大小的空间。”

他试着戳开仪器的屏幕。电子界面因为太久无人操作已经恢复成了桌面状态。穆勒调出最近一次检索数据，扫视一眼后，有些意外地挑起了眉毛。

诺伊尔睨着他的神情：“很有趣，是不是。”

“我总结一下现在的情况，如果哪里不对，可以纠正我。”穆勒顿了顿，在得到诺伊尔的默许后继续说了下去，“你用封闭类时曲线的原理发明了一个时光机，来到了三年前的这趟前往哥本哈根的车上。因为过去的你经历过现在的时间线，你已经得知这辆列车将于几小时后在海上爆炸。你试图出手阻止，却被两个欧盟政府的警察打晕拖到了这里。他们对你进行了记忆存档搜索，结果一无所获。”

“完全正确。”诺伊尔点头赞许，苦涩道，“毫无收获大约是因为我被拜仁删除了整整两年记忆存档的缘故。”

“拜仁？你被拜仁聘用了？什么时候？”托马斯惊讶道。

“就……”诺伊尔两眼一闭，长叹一声，“你……你出事的……下一年。”

“我会死在这趟车的爆炸中，是吗？”

出乎诺伊尔的意料，穆勒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与见到自己的医学死亡证明时的反应截然不同。他只是淡淡地陈述出了某种事实，没有震惊，没有惊讶，没有惧怕。他的瞳孔是一汪深潭，哪怕丢进去一颗石子也是毫无波澜。

“……是。”

“那托尼呢？马茨呢？死难者还有谁？”

“我不知道。官方并没有公布遇难者名单……我能知道，还是因为你将我设为了紧急联系人。”

“曼努，我的紧急联系人，一直是你。”

不知为何，诺伊尔从穆勒这句话读出了一句淡淡的哀伤，像是有点失望、有点怀念、又像是在提醒他什么。诺伊尔不禁回忆起自己的紧急联系人……大约是他的父亲或母亲。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带大家一起设置成了父母中的其中一人。很多人在长大离开家后都将紧急联系人更换成了近邻或住在一起的家人，这样遇到突发情况能够方便出手援助。但是这么多年诺伊尔一直没有做出改变，在他的心里紧急联系人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是第一个跑去分享人生的一切喜怒哀乐的人。这样一个人，是再远的距离也切不断的联结。诺伊尔的心口痛了一下，穆勒这样说……该不会是跟他有类似的想法吧。

意识到话题再次被扯远了，穆勒自行扭送话题回到了正轨：“为什么拜仁会清除你的记忆？”

诺伊尔自嘲地摊了摊手：“这有什么奇怪？拜仁跟我签了两年合同。条件是巨额报酬和两年后失去在拜仁工作的全部记忆。虽然报酬一分都没拿到，记忆却按要求全清除了。”

“我，我以为……”穆勒欲言又止，“没什么。”

诺伊尔见他不愿多说，也没有继续追问。他再次将穆勒的注意力引向记忆搜索仪：“最有趣的是芯片用户状态这一栏，显示的竟然是‘离线’。”

“你是清醒的？”

“没错。我只是假装昏迷。”诺伊尔言之凿凿，“我现在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说完，他从领口拽出那条黑色的颈圈。“我怀疑是这东西捣的鬼。”

穆勒皱起眉头，很快反应过来。正如诺伊尔所料，他也将手指伸进领口，再出来时，指尖捏着的，俨然是多年前见过的银色颈圈。

“我一直忘了问你，你这条颈圈是做什么用的？”

“具体原理我不方便多说，但是它是一个屏蔽器。屏蔽芯片里某些组件发出的信号。”穆勒解释道。

“那我这条呢？也是屏蔽器？”诺伊尔急切地问。

“我不知道。”穆勒摇了摇头，“大概不是……或者是不止。拜仁从来不会无故改变产品的外观，小幅度升级都不会。你那条还会有别的用途。”

唉……全是谜团。诺伊尔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如果穆勒——现任拜仁研发部主任——都不知道，那只能是个新发明。这样一来，怕是整辆车上都找不到一个能知道它是什么东西的人了。他还不明白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遇袭，但是穆勒现在是全车唯一他可以相信的人。跟他分享一些事情，可能会有收获。

于是，诺伊尔清了清嗓子，决定从头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今天我在拜仁的公司用车上醒来，见到了一个叫图赫尔的人。他给我看了合同，上面有我在聘用期内自愿将五千万信息点换成一堆小零碎的保证书，还有一个视频。视频里是我确认签署兑换保证书的全过程。”

“这是正规流程。”穆勒点了点头，“拜仁的合同工跟正式工不同，合同工在到期时都要被清除记忆。你不是先例，这些年也有个别希望兑换成其他物品的员工，只是数量比较少。”

“这条黑颈圈就是小零碎其中之一。我刚才用这根铜丝撬开了电磁锁，”诺伊尔随手指了一下门锁，锁身下方还插着铜丝的残骸，“还有刚刚1号存包柜的钥匙、医学死亡证明，都是我兑换的一部分……最巧的是，你不久前见到的那个人，他就是弗洛里安·维尔茨，来自勒沃库森，也就是几天后，签署我死亡证明的医生。”

穆勒眉头的褶子随着诺伊尔的描述愈渐加深。

“是不是巧得太顺理成章，太不可思议了？”诺伊尔反问道，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脑海中毫不相干的散点间隐秘的细线俨然织出一张庞然巨网，“我原本以为是拜仁故意用这些作为障眼法骗我，现在我觉得用薪水更换小零碎的提议，的的确确是我自愿的。”

说完，他不等穆勒反应，上前钳住穆勒的肩膀，迫使他抬起头注视自己：“你听我说，托马斯，拜仁有大问题！我一定是在这两年合同期内发现了什么！回到三年前，来到这趟车上，调查爆炸事故，听到拜仁和欧盟政府决裂的新闻……最后见你一面……这些一定是我在拜仁时就策划好的！”

“托马斯，”诺伊尔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还在为拜仁工作。可是这趟浑水真的趟不得啊！你有没有想过，今天这班列车爆炸，很有可能就是拜仁策划的！”

穆勒小幅挣动了几下无果，干脆彻底放弃。他静静地等待诺伊尔机关枪般的质疑输出完毕，才开口问道：“曼努，这么多年过去了。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反感拜仁吗？”

“我……”诺伊尔卡壳了，喃喃道，“有吗……？”

******

“今天是2056年11月17日星期五，欧洲中部时间18点整。欢迎收看鲁尔晚间新闻，我是你们的主持人玛丽安。近日，欧洲各国警方联合侦破了一起性质及其恶劣的谋杀案。数十名老人在欧盟各国的各个私人养老院中被人从后颈穿刺至颅脑。经查明，这些老人均为欧盟政府退休官员，大部分曾加入过欧盟政府科技伦理委员会【1】。犯罪嫌疑人系抵抗芯片组织门诺会【2】的成员。日前门诺会官方已否认组织策划此次谋杀案。值得一提的是，本次多特蒙德警方调用死者的记忆存档，用时不到一周就将4名嫌疑人抓捕归案。门诺会杀手狂妄自大、作茧自缚，最终自食恶果。后续报道，请持续锁定本台。”

盖尔森基兴的许多基础设施都落后大城市至少10年。比如现在，诺伊尔焦虑地关掉电子邮箱，拄在赛百味的柜台前，空洞地盯着挂在仰角的大屏液晶电视。这东西从这个世纪20年代起就逐渐被一种名叫手机的通讯工具逼出了历史舞台，10年前就已经被方便的个人芯片功能取代。令人没想到的是，如今“手机”已经彻底蒸发不见，而液晶电视还能在某些复古的店铺里苟延残喘。

这个说法不太准确，应该说是美国资本主义快餐的“复古”店铺里，液晶电视还能苟延残喘。芯片万岁，万岁芯片。没有通过芯片合法法案的美帝国主义面对欧洲人民的便捷的幸福生活也只能“望洋兴叹”。哪怕是在盖尔森基兴这样一座小城里，这样的无奈也体现的淋漓尽致。

诺伊尔最后瞥了两眼打码的“血腥”谋杀场面，兴致缺缺地转移到了面前玻璃柜台后花花绿绿的面包填充物里。与其为死人惋惜痛心、或者每秒检查一次拜仁的邮件，不如先喂饱自己的肚子。

“本台记者有幸在事故报告的新闻发布会上采访到了几个月前刚上任的德国科技联合会主席菲利普·拉姆先生。拉姆先生从今年6月起正式接过了贝肯鲍尔先生的职位，成为了历史上最年轻的德国科技联合会主席。下面就让我们跟随镜头来到苏黎世，听听拉姆主席如何评价记忆存档功能在此次侦察行动中发挥的重大作用——”

“拉姆主席您好，首先恭喜您高升，成功竞选了德国科技联合会主席一职。”

“谢谢，贝肯鲍尔先生是一位可敬的老师、前辈。我也将追随他的脚步励精图治、恪尽职守，在欧盟科技伦理委员会里代表德国科学界继续发声。”

诺伊尔在生菜、黄瓜片、蘑菇片、西红柿片和混合沙拉中间纠结了一会儿，得出了放弃挣扎的结论。他在玻璃柜台前小幅度来回踱步，一会儿抱臂靠在墙上，一会儿半坐在扶手上。店员探头向烤炉里看了一眼，继续闭目养神。天呐！这么久了！面包上的芝士还没被烤化吗？

“拉姆主席，不耽误您过多的时间。请问您怎么看待芯片记忆存档功能在本次震惊欧洲的谋杀案中发挥的作用？”

“其实自从记忆存档功能普及以后，欧洲的犯罪率一直在持续走低。今年上半年的数据显示，现在是21世纪以来欧洲最安全的年代。这并不是第一起利用记忆存档功能破获的违法犯罪案件，未来也会有更多发挥用途的地方。”

“本次谋杀的受害人皆与欧盟科技伦理委员会关系密切，您会有所忧虑吗？”

“门诺会杀手似乎针对的都是退休人员，我初来乍到，自然没什么可怕的。”电视机里的拉姆顿了顿，换上了一个轻松的语气，“当然……如果贝肯鲍尔先生正在观看节目，我请求他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短时间内不要选择私人养老院服务。”

这人有点幽默。诺伊尔轻笑了一声，紧张的神经放松了几分。赛百味的店员打开烤炉，把面包取了出来。诺伊尔随意在玻璃柜前点了几下，再次打开电子邮箱刷新起来。店员见他似乎也不太在意，就随便捡了几样塞了进去。诺伊尔花了8个信息点，端着自己的托盘，找到落地窗旁的一个座位坐下。

电视里的主持人已经开始播报下一则新闻，然而拜仁还是没有消息。

他已经大四了，明年夏天就要正式毕业。学制改革后，全欧洲的大四学生都会在这学期读完全部校内课程，最后半年外出实习。而在各行各业、成千上万的选择中，最受理工科、甚至是医科欢迎的公司，当属拜仁。虽然是芯片科技公司，但是拜仁对于前来实习的学生没有任何专业限制，来者不拒。从航空航天、轨道卫星，到精算会计；从抽象数学，到基因遗传学，无所不招。前几年甚至招了一个考古学的学生，一度引起了欧洲全民讨论围观——

拜仁想称霸世界。

他们玩笑说。

可是拜仁的实习生计划却完全没有玩笑的意思。不论是什么专业，他们都能根据学生的情况请来行业内最顶尖的从业者进行指导。拜仁要求每位学生在递交申请时指出一个所在专业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并提供一个解决方式的蓝图。一旦录取，拜仁会提供丰厚的人力物力财力支持实习生实现构想。虽然拜仁几乎从不留用实习生，但是从拜仁走出去的实习生却是各大公司、学校、研究所争相追求的对象。只可惜每年拜仁招募的实习生数量从不超过10个。但是哪怕人数再少，就为了积攒过硬的人脉、获得平步青云的机会，也值得全欧洲的准毕业生们挤破了头投递申请。

今天正是明年实习生录取名单公布的日子。傍晚18:00，有幸被录取的学生会收到来自拜仁人事部门的官方录取邮件。

诺伊尔叹了口气，关掉电子邮箱，撕开包装咬了一口。该死！居然是酸黄瓜！他明明记得自己点的是新鲜黄瓜。难道黄瓜变腌只需要几秒？

他刚捏着指甲将酸黄瓜片全夹出去。推特就来了通知，诺伊尔甚至顾不得擦手，赶紧戳开一看——托尼·克罗斯1秒前新推文：

拜仁的同僚们，明年见！#BayernInternship2057

配图是一张几乎全部糊掉的电子邮件截图，除了“托尼·克罗斯”的大名，和拜仁人事部的邮件抬头。

诺伊尔心中有点小失落，但是心服口服。近些年每次都会招至少一个信息系的学生，生物信息工程师是全欧洲范围内都紧俏的职业之一。扪心自问，托尼·克罗斯是他见过的同级里最努力、最有天分的信息系学生。他能被拜仁录取，一点都不意外。

没过一会儿，又一条消息通知弹了出来。诺伊尔打开一看，这回是短信。

【你的小可爱托马斯❤️】：曼努曼努！你收到拜仁的邮件没有？！

【你的头秃版曼努埃尔】：没，你收到了吗？

【你的小可爱托马斯❤️】：嗯，收到啦！

【你的小可爱托马斯❤️】：别急曼努！再等等！相信自己～我推文都编辑好了，就差你的那份offer截图了❤️！

这是他们两个一早就商量好的事情。早在两年前，穆勒就提出了这个解决办法。

“曼努，你这么优秀。拜仁的offer肯定是探囊取物。”大学二年级的穆勒对他说。“我们就不用这么辛苦，每个月轮流跑一趟了。”

两年后，大学四年级的诺伊尔坐在盖尔森基兴的快餐店窗前，紧张等待着决定命运的邮件。早些时候下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雨，按说一般这个时节从天而降的都是雪而不是雨，这让盖尔森基兴市政早早挂好的圣诞节彩灯显得有些讽刺和可笑。难不成每年都这么早开始庆祝圣诞吗？诺伊尔挠挠头，明明连12月都没到。

店门外停下一辆车，车窗反射着赛百味陈旧、闪烁的字母招牌。诺伊尔觉得自己的心跳大约能比招牌闪烁的速度还快。

窗外的红灯变绿再变黄，变黄再变红，周而复始。排队的私家车的尾灯在夜空中划出一条条刺目的白线。如此循环往复了五六个周期，诺伊尔终于收到了一条新的消息通知——

又是推特！诺伊尔刚刚提起的心脏再次被社交媒体狠狠摔在地上。他沮丧地打开，发现是胡梅尔斯的推文：

天呐！居然还有我的份吗！我只是随便投一下，这下如何是好！救救我！#BayernInternship2057

连胡大头都拿到了？诺伊尔内心的冰山开始出现裂痕，一点点从局部崩塌。胡大头倒是比托尼来得实诚得多，直接大大方方晒出了拜仁录取邮件的全部内容。诺伊尔还没来得及细读，消息中心终于弹出了象征着“电子邮件”的小标。诺伊尔立刻丢弃胡大头的推特，跳转——

亲爱的申请人，

你好。
很遗憾，经过评审专家的慎重考虑，你本次的申请没有成功。
……
拜仁很感谢你的时间和参与。希望未来有机会再次相遇。

祝你，
毕业顺利。

拜仁慕尼黑人事部
2056年11月17日

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宏伟的冰山在诺伊尔心中彻底垮塌了。他的计划、他的未来、他对量子物理的伟大构想，面对一封轻飘飘的拒绝信是如此不堪一击。拜仁甚至都不屑在拒绝信里提到他的名字。也对，每年一定会有大批量的申请落选，群发拒绝信是最简单、便捷的选择。确实，量子物理学跟拜仁标榜的芯片没什么关系，可是胡大头这种修路建桥的专业怎么也能录取啊？最要命的是胡大头对自己的专业毫无兴趣可言，几乎每门课都是低空飘过。诺伊尔听说胡大头是工程专业后就暗暗祈祷他以后能在作品旁边立一块名牌，方便他尽一切所能避开那条路、那座桥。

诺伊尔不知道自己从哪捡来的力气，重新打开了和托马斯的对话框。

【你的头秃版曼努埃尔】：托马斯，拜仁没要我。

编辑、发送，很快显示已读，穆勒的头像旁边弹出小小的省略号，对方正在输入中，只是许久都没见发上来。

就在这时，又一封新邮件跃入他的眼帘。诺伊尔心情奇差，堪堪扫了一眼。是欧盟政府的邀请，强调他三年半前在弗洛伦萨发表的宣讲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云云，得知他即将面临大四实习，特邀他投递简历去苏黎世总部。

【你的头秃版曼努埃尔】：欧盟政府问我要不要去苏黎世。

这次，穆勒也不纠结了，秒回。

【你的小可爱托马斯❤️】：别去，曼努。求你，别去。

【你的小可爱托马斯❤️】：给我点时间。

拜仁都下官方通牒了，给时间他又能做什么呢？现在杀去拜仁总部逼他们更改结果吗？诺伊尔有点愠怒，烦躁地彻底关闭了芯片的通讯功能。世界瞬间清净了许多。他胃口全无，将剩下的食物丢进了垃圾桶。走出店门时，正巧瞥见赛百味招牌上的“S”“U”和“A”恰巧正在同一频率闪烁着，甚是荒诞和喜感。

本尼，是你吗？

诺伊尔木然扯动了一下嘴角。

他像游魂一样飘回校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临睡前再次打开通讯，克罗斯和胡梅尔斯的推文轻而易举地就获得了几百个赞。而穆勒的对话框没有新内容，还停留在请求更多时间那一条。诺伊尔毫无询问进度的心情，实际上，他现在没心情做任何事情。他闭上眼睛，索性先睡觉。

视觉剥夺后，四周的环境音便可以作威作福了。楼下某些没素质的故意在宿舍区发动爆裂的摩托车发动机；楼道里穿过几个泡吧晚归的低年级学生在引吭高歌；窗外的风声无规则地抽打着窗棂……四个小时后，诺伊尔双眼望天，无比清醒。转瞬间，他的未来从一片光明，变成一片漂泊浮萍。拜仁的选拔标准究竟是什么？凭什么取其糟粕，去其精华？情绪乱糟糟的，稀碎的记忆在脑海中不断闯入、覆盖。深更半夜，焦虑、迷茫和愤怒在被子、床单、枕头上压得到处都是，压得他喘不过气。

闪烁的“S”、“U”和“A”更是楔入了他的脑海，无法驱散、无法铲断、无法根除。

SUA是什么意思？USA？

诺伊尔觉得自己疯了。一定是胡大头的录取太匪夷所思，他的脑子也开始屈服于玄学了！不过……就在两天前，教授似乎确实跟他提及了美国的事情。

“如果你有进修的打算，我强烈建议去美国。我很愿意给你写推荐信。”教授在他身后关上门，实验室自带的储藏室隔音效果极佳，外间的纷扰瞬间被隔绝，“欧洲科学界纯粹围着芯片转。跟芯片无关的领域已经停滞了将近20年。伽利略卫星都快从天上掉下来了。”

诺伊尔记得他笑了。伽利略卫星掉下来绝对是个夸张的玩笑，却真实地反映了欧洲学术的偏激。他再度打开了通讯。穆勒在十几分钟前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你的小可爱托马斯❤️】：曼努，我知道你可能睡了。但是你醒来后要不要考虑一下斯图加特。他们也很厉害的。含金量不比拜仁差多少。更重要的是，至少离慕尼黑近了很多。我等你的消息！

斯图加特是什么？诺伊尔心中坍塌的冰山中间突然腾起一团烈火，紧紧咬紧牙关。他竟然要沦落到考虑斯图加特的地步了吗？诺伊尔被这条荒诞的消息气笑了。于是也选择已读不回。一方面他难以理解穆勒为什么提出这么离谱的请求，放着好好的欧盟政府不去，偏要他去什么野鸡斯图加特；另一方面他亦不想冲动之下回复什么气话伤害到穆勒。这么晚了……诺伊尔调出时间，凌晨3点41分，恐怕穆勒也是无法入眠。

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先是被拜仁羞辱，再被克罗斯和胡梅尔斯的推文反复撕开伤口。诺伊尔索性放弃睡着的指望，打开电脑，找到教授的邮箱——

教授您好，

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我认真考虑了您的提议，最后决定去美国进修。请问您方便给我详细讲一讲吗？

最诚挚的问候，
曼努埃尔

******

“托马斯，我不反感拜仁。”

30岁的诺伊尔和穆勒挤在乘务员休息室里，在脑海里飞速回顾了一遍自己和拜仁的全部留存记忆，自认没什么破绽。

“我知道当年实习没被拜仁录取，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兜兜转转这不是也让拜仁要我了？”诺伊尔对27岁的穆勒摊了一下手，不知道是解释给穆勒听还是在说服自己。但是他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为什么要解释？就该潇洒地留下刚才那句话，深藏功与名。多解释反而画蛇添足，让人生疑。

穆勒静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在鉴定这话到底有几分真心。半晌，他卷起袖子露出一只腕表——一只诺伊尔从没见过的腕表——拧下旋钮，倒置在桌子上。三秒后，那枚旋钮的边缘居然闪烁起白光。

穆勒顿了几秒，再度开口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是时候告诉你些事情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是便携式防窃听器。当白光变红，就意味着半径5米范围内有活跃状态的芯片使用者接近，提醒谈话者小心。至少现在，我们是安全的。”

“曼努埃尔，我要你听好。”穆勒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拜仁，永远都不会做出任何对我不利的事情！明白吗？”

Chapter Text

电梯门在眼前缓缓闭合，托马斯·穆勒上蹿下跳，用尽全力招手。路边的车里，曼努埃尔·诺伊尔的上半身都快车里探出来了。穆勒只来得及在电梯门关闭前的最后一秒向外抛出一个飞吻，电梯便迫不及待地上行，远离了昨夜刚刚互表心意的年轻爱人。

他怀着雀跃的心情，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出电梯。走廊尽头的窗户外是湛蓝的天空和几片慵懒的云朵。穆勒好像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天气，一跳一颠地找到自家宿舍门，用力连敲20下。

门飞快地从里面打开，托尼·克罗斯穿着睡衣叼着电动牙刷：“托马斯你有病吧！外面着火了吗？！”

穆勒一个锁脖把克罗斯熊抱入怀。

“我和曼努在一起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克罗斯的牙刷差点被他挤掉在地，含着牙膏的声音听起来多少有些无奈。“说多少次了，诺胖子不可能对你没意思。”

穆勒放开他，对克罗斯没来急收起的白眼恍若未见，将自己准确地丢进了小沙发里，又在后腰和屁股处的疼痛下弹了起来。

“我就说你总有一天要磕到尾椎骨。”克罗斯从卫生间里瞥了他一眼，漱掉牙膏。

穆勒挠了挠头，突然发觉自己还没做好跟克罗斯坦白和诺伊尔上床这件事……那，暂时先让尾椎骨背锅吧。

“你什么时候这么早起床的？”穆勒站起身，靠在卫生间的门框上，决定转移话题。

克罗斯刚涂上洗面奶，听到这话不由得停住了手：“这叫早？已经11点了好吗？今天又没人来接你，去安联总部2小时打底。你一个寿星总不能踩点到吧？还有，你没发现地上的羽毛都消失了？你猜是谁早上起来打扫干净的？总不能是你吧！”

“……托尼你可太贤惠了！我今天去给你买个新的！”

“好啊，在你回来前我刚看上一个五千信息点的，购物车里躺着呢，由你负责了。”

“哎哟……托尼，我给你洗一个月的袜子行不行？你这是要我的命！”

克罗斯没回答，但穆勒眼尖地发现了他的肩膀正在微微耸动。克罗斯洗掉脸上洗面奶的残留，对着镜子用毛巾擦干水。他刚想拿起剃须刀，动作突然顿住了。穆勒发现，他的视线正通过镜子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脖子。

“你脖子上是什么？喉结附近。”克罗斯对着镜子戳了戳。

“什么意思？”穆勒说着摸了摸脖子，手掌一无所获。他挤到镜子前，只见自己的喉结处泛起了一圈浅浅的红痕。

克罗斯一把扯过他的衣领，上下检查了起来。镜子里的穆勒身上出现了更多类似的不规则红痕，锁骨、肩膀、腰背零零散散不下十处。还没等穆勒反应过来，他震惊地发现，克罗斯在镜子里的脸先唰地变得通红。

“你……你昨晚是跟诺胖子出去了？你们……”克罗斯艰难地吐出每块烫嘴的山芋，“上床了？”

穆勒眨眨眼睛，血气呼啸着涌向大脑。昨晚欢愉的画面再次闯入他的脑海，他忍不住用手背抵住脸颊，试图阻止不断升温的皮肤。

“托尼……你不能指望……两个人刚表白后，去酒店里就纯睡觉吧……”穆勒支吾道。

克罗斯夺门而出，撕掉冰箱上的便利贴拍在他的手心里——

早上好托尼，
有事出去，早上回来。
托马斯

穆勒想起，昨晚他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告诉克罗斯他早上回来，却没讲清楚缘由。

“亏我还真以为你给我留点难过的空间。”克罗斯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那……克洛泽博士的讲座录音，你找到没有？”穆勒小声问。

“你还有空担心我？想想你自己今天要怎么出柜吧！”

“我怎么了？”

“你不会忘了吧？”克罗斯瞪大了眼睛，“你的四个‘爹’为了给你庆祝成年办了家宴。不是你软磨硬泡才从昨天改到今天的吗？你说什么……‘周四让各位叔叔推掉工作参加我区区一个生日过意不去，不如周五吧’。”

穆勒犹如雷击，一个月前的记忆突然疯狂攻击他。当时他正在策划自己的生日聚会，忙得不亦乐乎。诺伊尔刚刚答应他会按时前往。他正高兴地在床上打滚。脑后的芯片突然提示他有一条未读消息——

｛群名称：相亲相爱一家人｝
｛群备注（仅本人可见）：四个便宜爹和一个大聪明｝

【海叔叔2号】：托马斯，我跟你其他几个叔叔商量了一下。9月13号星期四下午给你办个家宴，在安联总部的老地方。@托马斯·穆勒 @托尼·克罗斯

穆勒头皮一炸。这可怎么办？打开社交媒体。上面全是他联系各种“狐朋狗友”的聊天记录。粗略一数已经不下数十人。曼努那么忙也答应了他，这会儿会不会把假都请好了？！

群聊天框的消息还在继续——

【赫老头儿】：【同意.jpg】

【海叔叔1号】：【同意.jpg】

【鲁梅格格】：🌹🌹🌹

【大聪明托尼】：好的👌海纳叔叔，保证按时将托马斯抓过去。

【海叔叔1号】：🤦♂️

【小可爱托马斯】：举报！托尼·克罗斯上课摸鱼！

【大聪明托尼】：你是不是脑子被马踹了？我现在没课，正在宿舍里敲代码，还不是拜你所赐？！

【小可爱托马斯】：咳咳咳，私聊，私聊！

【小可爱托马斯】：@赫伯特·海纳，叔叔，周四让各位叔叔推掉工作参加我区区一个生日过意不去，不如周五吧，周五更方便一些。

【赫老头儿】：你看，我跟你说托马斯有他自己的朋友。他又没法把朋友请来安联。周四让他们自己玩，周五回家里，大家都高兴。

还是乌利叔叔好！穆勒长舒一口气，没过几秒又紧张起来——他是怎么猜到自己在生日当天要私自办派对的？！

穆勒决定先闭嘴观望，见机行事。好在，改个日期对海纳来说也只是动动手指的功夫——

【海叔叔2号】：那也好，我们就周五的下午17点。@卡尔-海因茨·鲁梅尼格 要不要给员工放半天假，省得有人打扰？

此刻，为拜仁全体打工人争取来半天额外假期的穆勒并不开心。实际上，当初提出改到周五只是临机应变的权宜之计，事成就彻底抛在了脑后。穆勒经克罗斯一提醒才意识到大难临头了。他穿着短袖T恤和短裤，经过刚才这么一折腾已经热出了层薄汗。肩膀和锁骨还好说，至于喉结上的，他到底要如何在9月天编出一个合理的穿高领毛衣的理由呢？

他并不害怕出柜本身……他只是需要时间，先打探打探四位叔叔的接受程度，看看有什么好的方法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们，再慢慢将曼努介绍给他们……等到时机成熟了——

“你的菲利普哥哥也要来参加呢。”克罗斯幽幽地提醒道。“要不先从他下手？叫他给你打打掩护？”

******

穆勒摸着脖子走进安联大厦时，特意“顺路”去停车场转了一圈，没有菲利普·拉姆的车的踪迹。菲利普哥哥几乎从来不迟到，这个时间还没来，实在是不常见。第一步计划就遇到意外，让他多少有点紧张。

虽然被穆勒激进的爱情进度吓得不轻，冷静下来后，克罗斯还是好心帮他想了个辙。梳洗打扮好后，他短暂地离开了十几分钟，待到回来时，手里多了几只托马斯没见过的细长的小瓶子。

“这是我找学姐借的。”克罗斯打量了他几秒，从三四个长条小瓶子里挑出一个，拧开瓶盖，捏着小刷头上的肤色粘液直冲他的喉结而去。

“哎！你要干什么？”穆勒眼疾手快往旁边一闪，警惕地盯着克罗斯手里不怀好意的小刷子。

“你总不能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叫所有人欣赏吻痕吧，是不是得遮一下！”

“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

“遮瑕膏。”

“你知道怎么用？”穆勒质疑问。

“跟涂墙灰有什么区别吗？”克罗斯看起来理直气壮。

穆勒半信半疑地坐直，冰凉的刷头抵上他最脆弱的地方，穆勒咬住嘴唇才忍住躲避的本能。克罗斯下手没个轻重，弄得他很痒又不能挠。克罗斯涂完，还用手指把边缘蹭得模糊一些。

“不凑近看不出来。”克罗斯观察了片刻。

托马斯·穆勒现在很难受，好在洗袜子的“承诺”已经被两人抛到了九霄云外，但那块遮瑕的存在感实在难以忽略。他开始强迫自己想一些别的东西，转移注意力。比如宾客名单上，菲利普·拉姆那一栏还是红色的未达。而他现在站在迎宾处，脸上堆着笑，脚痛也要站得笔直，感谢着前来祝福他生日的政界、商界、学术界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

“原来今年年初你是这种感觉。”穆勒掐了一下克罗斯的胳膊。年初时他也是像克罗斯一样被安排在寿星身边迎宾，自己不是寿星，自然就无需刻意应酬。

“累吧。”克罗斯嘴唇没动，回答从牙缝中钻出来，“我比你更累，你这才几个人？我上次脸都笑僵了。”

前来的宾客经过迎宾处，便要在宴会厅尽头的长桌就坐。穆勒的生日宴会不像平时动辄成百上千人前来参加的商务酒会。粗略一数，除了四位“便宜爹”，也只有区区十人。

菲利普·拉姆还是没有来。穆勒失望地发现，原本属于拉姆的座位都被他人取代。看样子，大概是乌利·赫内斯叔叔已经接到了他的消息，那样子可能整场晚宴都无法看到他了。

穆勒在长桌上首方向右数第二个位置就坐——他头一次无比感谢宴会椅蓬松柔软的坐垫。而克罗斯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在他的身边就坐。他们鲜少有机会坐在距离上首这么近的位置，在此之前，按照大人的话来讲，“小孩那桌”才是他们的正经归宿。克罗斯的18岁生日前后，拜仁深陷记忆存档技术的危机，历时半年多直到最近才慢慢有收尾的迹象，以至于一直没有举办私人晚宴。穆勒不知道，这样的座位安排是永久的？还是看在他二人作为寿星的面子上抬举的。

长桌上没有食物，每人面前的盘子上扣了一个半球形的盖子。穆勒趁其他宾客落座寒暄和就座时偷偷掀开一角，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普普通通的银色盘子，就餐的刀叉都没有踪迹，长桌的中央摆着几只承装柠檬水的金属水壶，周围环绕着16只玻璃杯。看来在正式开席前，还会有一些其他活动。穆勒少见的没有上前去社交——今天四位叔叔邀请的宾客似乎都是长辈级别的，个别甚至发丝花白。他们中有一半较为面熟，另一半大约只在上次克罗斯18岁生日时有过一面之缘。

穆勒突然发现，同为“家宴”，克罗斯的生日宴会思路却与自己的截然不同。克罗斯过生日时，四位叔叔如同撒网般邀请了拜仁人脉关系中的所有宾客，形式更是为如今广为接受的社交酒会。哪怕拜仁深陷记忆存档门丑闻，哪怕通知匆忙，还有大约数十人前来赴约“家宴”。从今天的阵仗看来，形式变成了极其传统的晚宴不说，似乎是刻意只请了这极少一部分人。虽然拜仁的“家宴”从来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宴，不过四位叔叔为什么要邀请一些陌生的人来参加自己的成年生日宴会呢？

18点的钟声敲响。乌利·赫内斯叔叔终于姗姗来迟。他在上首的位置就坐，接过服务人员递来的铃铛——

“诸位，”清脆的铃声吸引了桌边宾客的注意力，赫内斯略显沙哑的嗓音回荡在寂静无声的小宴会厅里。他对门的方向使了个眼神，服务人员便知趣地鱼贯而出，关好大门。片刻过后，天花板四边乍然闪烁起冷白的警示灯，持续几次后保持恒亮。赫内斯松了一口气，满意地开口道：“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

“感谢诸位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前来参加托马斯18岁的成年家宴。在热腾腾的食物端上桌前，我想先邀请大家与我们四位和两个孩子一起——”赫内斯用眼神一一带过海因克斯、海纳和鲁梅尼格，最后落在穆勒和克罗斯脸上，“进行一次特殊的祷告。”

说着，赫内斯握住一左一右鲁梅尼格和海因克斯的手心。穆勒感到自己搁在桌上的右手被海因克斯叔叔抓住，于是也向左握住克罗斯。就这样，坐在长桌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握住彼此的手，直到形成一个坚固的集体。

“在座的诸位，作为这世界上仅有的知晓托马斯真实身份的人，作为12年前那场无声惨剧的亲历者、幸存者和受害者们，今日邀请大家前来，为我们四位老东西做个见证。若丽娅和弗雷德里希·穆勒夫妇、以及敬爱的盖德·穆勒老师在天有灵、正在聆听——我们终于不负嘱托、不愧期望，将托马斯抚养成人。从今以后，他可以独自面对风雨、掌握自己的人生、为大大小小的决定承担责任或享受成果……但无论未来如何走向，我相信拜仁，以及在座的每个人，都会永远做他最坚强的、最忠实的后盾。”

沉默和寂静席卷而来。一时间所有人都在安静地、默念着对他的祝福。克罗斯握着他的手越发收紧。穆勒突然感到热泪盈眶，像被一团巨大的暖意包裹，于是便更用力地回握住克罗斯和海因克斯的手。

12年。

“父母”二字所承载的记忆永远停滞在了12年前。6岁以前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散了，如今的穆勒只能靠着陈年照片依稀填补父母在所剩无几的记忆中的样子。他会想象父母变老的样子，会在学习和生活中取得成就后好奇，若父母还在他身边，会不会为他感到自豪？身边的所有人似乎都比他更了解他的父母。这其中就包含了那位爽约的菲利普·拉姆哥哥。菲利普是丽娅·穆勒的学生，与母亲的相处时间可能比他更久一些。可是每当他问起，菲利普·拉姆总会流露出一抹被隐藏的极好的悲伤，似乎也不愿多谈。年幼的托马斯尚且读不懂悲伤背后深沉的情绪，但他明白这个问题会伤害到对方，久而久之也就不再过问。

短暂的6年童年时光中，穆勒对父母印象最深的事情，是他们仅有的一次吵架。那是2040年年底的一天深夜，他半夜做噩梦惊醒，却发现书房里的灯依然亮着。丽娅和弗雷德·穆勒似乎完全没有料到孩子会在半夜醒来，正在激烈地争辩着什么，书房的门大敞着，毫不设防。穆勒藏在墙角的阴影处，虽然看不到书房里的景象，却能将爸爸妈妈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我不同意给托马斯第一批接种芯片！他还是个5岁的孩子！你自己就是芯片技术的核心研发者之一，真实情况难道不清楚吗？芯片技术根本就没有成熟！临床实验的排异反应报告被篡改！科技伦理委员会近一半引咎辞职，另一半的立场可想而知！整个机构被欧盟政府收买了，几乎就相当于形同虚设！原本需要很多年的审核、讨论和试错。现在芯片技术不到半个月就审批通过，这如何叫我不担心！？！”这是他的母亲：丽娅·穆勒。

“这件事不是你我能决定的。欧盟政府需要一批芯片接种者作为表率。而且排异反应报告你也见到了，在理论可接受范围内。你也是芯片技术的核心研发者。全欧洲几亿双眼睛看着——首席研发者拒绝给自家孩子接种芯片。让拜仁和欧盟政府自己打脸吗？民众还能愿意接种吗？”这是他的父亲：弗雷德里希·穆勒。

“我他妈在跟你讨论你的儿子！而不是你家破公司的那点没用的脸皮！”丽娅·穆勒暴怒，高声痛骂。小托马斯·穆勒被吓坏了，要住手背才控制住没惊呼出声。书房内一时间陷入死寂。

过了一会儿，似乎丽娅也意识到了刚刚语气过重，她缓和了几分语气，但依然焦急地讲道：“芯片技术发展太快了，甚至没有成熟的法律来保护普通芯片使用者，连最后一层屏障科技伦理委员会都被他们铲除了！外面政治宣传得天花乱坠，但欧盟政府可以在芯片的软件升级中为所欲为——监听、监视、甚至干预芯片使用者的记忆、心理、意识和情绪。你是攻克脑神经突触连结技术组的组长，你比我清楚这项技术可以赋予管理者多么恐怖的权力！这一切苟且、不轨之事都可以冠以一些堂而皇之的‘为民众服务’的旗号。你以为欧盟政府为什么愿意跟企业合作？凭什么不自己垄断技术、一劳永逸？是真觉得拜仁的研发部天下第一、无可替代？一旦东窗事发，拜仁随时可以被推出去挡箭、背锅、替死！”

“是不是太危言耸听了？”年幼的托马斯·穆勒甚至能想象出父亲皱起眉毛的样子，“贝肯鲍尔先生还在欧盟政府，现在还不可能真的对拜仁做什么。总不能拿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为别人定罪吧。”

“这叫提前预防！真到发生的时候不就晚了吗？”丽娅质问道。

“丽娅。现在距离首批接种的时间还有半年多。如果你真的无法信任欧盟政府，不如在这段时间里从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改善这些问题。”弗雷德里希说，“这样，令人担忧的问题不就都能解决了吗？”

很多年后，中学时代的穆勒望着其他前来参加家长会的家长，无法控制地想：如果没有他这个儿子，父母是不是就不会有那天夜里的争论，他们就不会在一怒之下与欧盟政府反目成仇？或许……没有他的存在，父母现在就能安然活在这个世界上？

尽管母亲极力反对，小托马斯·穆勒还是接受了首批芯片接种。那是他第一次来到拜仁的研发部楼层。纤尘不染的白色走廊，冷白的顶灯，雪白的廊凳。服装、性别、年龄各异的人坐在落地玻璃窗前，每个人的手腕上都戴了一只红色的塑料手环。

“各位被欧盟政府抽中的首批接种者们，欢迎来到拜仁的研发部。”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正站在这些各异的人面前讲解着，“在大家签到进入时，工作人员都为大家统一发放了一只小手环。一会儿我们会按照手环上的号码叫号，请大家耐心等待。”

刚满6岁的小穆勒低头一看，自己的红色手环上清晰地印着号码“13”。

“咱们不用管。”头顶上，母亲的声音响起。穆勒记得她径直领着他穿过走廊，大气地检阅过等待接种的人。

“为什么呢妈妈？为什么我不跟那些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一起排队呢？”小穆勒回头，好奇地望向其他首批接种者。

他的问题扑了个空。丽娅·穆勒很罕见地没有理会，只是继续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她紧锁着眉头，神情中多了几分从未见过的紧张和忧郁，让小穆勒不敢做声。

“叫到号的接种者需要先到对应的躺椅上坐好，再服用轻剂量的麻醉药物，这种药物会让人沉睡大约半小时。”身穿白大褂的医生继续讲解，在走廊空洞地回响着，渐行渐远，“我们会为您注射纳米芯片，纳米芯片会在您休息的过程中与脑神经突触产生连接。苏醒后如无不良反应……”

母亲带他来到了走廊最末端的门前，上方的门锁检测到她的虹膜信息，向内弹开。丽娅·穆勒抢先一步打开了灯。这是一个被屏幕包围的房间，检测到有人进入，纷纷弹出启动页面，拜仁Logo出现在三面墙壁上。

“伯尼！伯尼？”丽娅·穆勒高声问道。

伯尼是一只玩具小熊的名字，穿着红色的帽衫，帽衫上有一只硕大的拜仁Logo。小穆勒有记忆起，这只憨态可掬的小熊就坐在他的床头。他兴奋地四处张望着，却没想到头上突然响起了一个成熟的男声。小穆勒有些失落，因为这声音并不属于任何熊类，而是由电脑合成而来——

“丽娅·穆勒女士，欢迎！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首批芯片13号接种者托马斯·穆勒，男，6周岁，预约接种时间2041年9月23日下午16点，特殊通道。”丽娅·穆勒回答。

“你好，小托马斯。很高兴认识你！”名叫“伯尼”的声音换上一个更欢快的语气，“请到这里就坐。”

小穆勒刚想询问哪里，因为这间房子看起来除了屏幕并没有其他家具，面前的墙体突然裂开一个方形的洞，一把外形极其炫酷的太空椅从黑洞里钻了出来。太空椅通体漆黑，装饰着亮蓝色的LED灯，四周飘出白色的仙气。小穆勒欢呼一声，立刻跳到椅子上躺好。随即，他感到椅子带着他缓缓旋转起来，直到面对一进门时的那块大屏幕。

“亲爱的托马斯，待会儿我们要进行30分钟的太阳系大冒险。”伯尼兴奋的声音在四周响起，“你的后脖颈处可能会感受到一点微弱的刺激。请不要惊慌，这是正常现象。”

屏幕正中间的拜仁Logo应声消失，小穆勒突然想起了什么，坐起身四处张望：“妈妈？！爸爸去哪了？”

“等你醒了就看到你爸了！”妈妈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小穆勒还没来得及想明白“醒了”是什么回事，面前的景象已经变成了宇宙飞船的驾驶舱……

阳光照在眼皮上，世界变成了一片橙色。小穆勒缓缓睁开眼睛，居然发现自己回到了家里，正躺在卧室的床上，抬头就能看到房顶上的星星和月亮吊灯。墙上的电子时钟里闪烁着2041年9月24日8时20分。

“小瞌睡虫，终于醒了？”父亲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爸！”小穆勒伸手搂过弗雷德·穆勒的脖子，“我跟你说呀！我驾驶着超酷的飞船去太阳系玩了！我先去了金星！上面有好多火山哇，每座火山都在喷好多好多咖喱酱！还有木星！木星上有好多沙尘和旋风！我差点翻在那里！还有还有！木星的第二个卫星！上面有冰呀！超多的冰，还有小怪兽！”

“好好好！听起来很精彩！”弗雷德里希给儿子把刚刚因为兴奋踹掉的被子再度盖好。

“我，我还跟伯尼聊天了呢！他人特别好，爸爸，回头我要介绍你认识！诶？伯尼呢？”小穆勒警觉地冲四周望了望，期盼那个声音能像回答母亲一样发话，“伯尼？伯尼？”

“伯尼？你说它吗？”弗雷德里希·穆勒伸长胳膊，越过儿子的身后。小穆勒的怀里被塞进了那只身穿红帽衫的玩具小熊。

小熊的嘴巴是一条弯成月牙的细线，水灵灵的黑眼睛注视着他。小穆勒突然有些失落，他捏了捏小熊毛绒绒的爪子——为什么它不会说话？

“我想要会说话的伯尼熊！”小穆勒不满地嘟囔着。

很可惜，这是托马斯·穆勒为数不多的儿时记忆里，最后一次与父亲对话。太阳系遨游回家当晚，父亲就收拾好了行李。

“爸爸这回去出差，看看能不能给你找到一只会说话的伯尼。”临行前，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男子汉了，爸爸不在，照顾好妈妈，听到没有？”

穆勒记得自己满怀期待地等啊等啊……还没等到父亲归来，第三天夜里，妈妈摇醒了刚刚入眠不久的他。

“托马斯，之前一直说想去旅游，妈妈现在带你去！”

他听出了妈妈话外的焦急，可是她还是尽可能地装出开心的样子，哪怕她的额头挂满了晶莹的汗珠，黑框眼镜的背后藏着一对泛红的眼眶。

“可是爸爸呢？爸爸去帮我找伯尼熊了！就这样丢下爸爸吗？”猛地被母亲从床上拉起来，小穆勒的脑袋还懵懵的。

“如果爸爸找到了伯尼，他会去那边与我们会合。”丽娅·穆勒冰凉的掌心揉了揉他的小卷毛。

小穆勒被母亲套上了一件外套，唯一的行李是那只穿着红色帽衫的伯尼熊。母子两个跳上汽车，趁着夜色沿9号公路向东北方一路狂飙而去。天亮之时，小穆勒在汽车后座上悠悠转醒，空空如也的肚子极其不争气地发出一声暴鸣。

“妈妈，我有点饿了。”他嘟囔着，从后视镜里望着彻夜未眠的母亲。

在托马斯·穆勒近乎褪色的记忆里，他们在一座名叫魏森费尔斯的小镇停下，丽娅·穆勒在路边找了一间偏僻的汽车旅馆，将他安置在小小的房间里。

“妈妈去镇上给你买早餐。”她好看的眼睛下面挂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黑框眼镜被折叠起来挂在领口，棕色长发也乱蓬蓬的，“你在这里安静的等妈妈，妈妈一会儿就回来。”

“妈妈，你休息一下吧！你看起来好累的！”小穆勒拽住母亲的衣角。

“妈妈不累。怎么可能这么快到地方呢？一会儿还要继续赶路。”说着，丽娅·穆勒拉开房间门，“记住，千万不要给陌生人开门，知道吗？”

那是极其漫长的一天。6岁的托马斯·穆勒坐在酒店的床上，望着太阳从东边爬到上空，再从西方落下。漫天的星子在魏森费尔斯没有光污染的夜空中铺满了银河。妈妈会不会迷路了？在这漫长的一天里，他小小的脑瓜无数次怀疑，如果不是自己提出吃早饭的要求，他和妈妈恐怕已经到达目的地，洗完热水澡后，躺在一张舒适的大床上。爸爸会带着会说话的伯尼敲开门，和妈妈一起商议这次旅行的安排。

他不记得自己失声哭泣了多久。在人生地不熟的魏森费尔斯，在陌生的天地间，他无助又害怕，更不敢违背母亲的话出门寻求帮助。东方的天际线吐出淡淡的鱼肚白时，饥困交加的小穆勒终于在婆娑的泪眼中睡着了。

吵醒他的是一阵敲门声。小穆勒揉了揉眼睛，伯尼熊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压在了身下，硌得肋骨生疼。他多希望过去的一天只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还是在位于慕尼黑的家中，看月亮和星星挂在头顶上方。

“咚咚咚——”敲门人见他没反应，用更大的力度敲了起来。

是妈妈回来了吗？小穆勒飞快地翻身下床，来不及穿鞋子，一深一浅地往门口跑。手掌搭上门闩的那刻，一个可怕的想法及时地阻止了他的动作——

妈妈是有房卡的。

敲门的不是妈妈！

冷汗顷刻爬满了小穆勒的后背，6年的时光里，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一门之隔的危险。他强忍住尖叫出声的冲动，慢慢地、放轻脚步后退。

他的膝窝磕到了什么硬物，整个人跟着小凳子摔在一起，弄出一声巨大的声响。门外的敲门声突然顿住了。一时间，寂静得只能听见他自己狂跳的心脏和粗重的呼吸声。他的四肢冻在了地上。对方知道他在里面。此时正在谋划着破门而入！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一个异常苍老的男声顺着门缝漏了进来。

“托马斯，我的孩子。你是不是吓坏了？爷爷给你带了早饭！可以开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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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托马斯·穆勒僵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出生回答。6岁小脑袋的第一反应是躲进衣柜里藏起来，安静地默不作声。但是此时再藏起来又有什么用呢？迟早是以一种更绝望的方式被人找到。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凳子，搬到门口。爸爸妈妈曾经教过他使用门上的猫眼。他扶着门框，踩上摇摇欲坠的凳子。

变形的视线中央站着一个非常苍老的男人，他佝偻着后背，半个身子都压在右手的拐棍上，他穿着一身棉质的灰色休闲运动外套，胡须和发顶都被银霜染成纯白色。他并不像漫画书里的反派那样咄咄逼人或阴森恐怖。眼角的笑纹给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平添了几分亲切感。

“孩子？我知道你在用猫眼观察我，你做得很好。现在，你能帮我个忙吗？”门外的老者缓缓开口，他说得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和小孩子闲聊，“你的左手边的门框上有一个挂着链子的小球，它此刻应该被塞到门上的滑扣里。如果没有，你能帮我塞进去吗？”

小球？穆勒将伯尼从左手换到右手。他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诚实地按照老者的说法，伸长胳膊抓住那只金属小球，塞到了门上的滑扣里。爸爸妈妈教过他，这是防盗链。这样做，外面的人就很难破门而入了。

“好，我知道你做到了。你做得很棒。接下来，你可不可以打开门锁？这条链子可以让门打开一个缝隙。我进不来，但是我想把早餐递给你。你看可以吗？”

蛋饼和香肠的气味从门缝外渗漏了进来。饿得发疯的肠胃长了鼻子，不分青红皂白地催促四肢扑向食物。该死……大脑仅剩的理智部分在拼命挥动着警示牌。三秒后，这场本能和理智的激战宣告结束，生理本能一方大获全胜。穆勒几乎想都没想就听话地打开门锁。食物包装盒就在他的脚下，漏出的热气在塑料袋的内壁上熏出一层雾。他将伯尼熊放在地上，迫不及待地用手拆开早餐的包装。

老人隔着门缝，学着他坐在地上。慈祥地注视着小穆勒狼吞虎咽，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地上的伯尼熊吸引。“看起来你很喜欢这只小熊？”

“嗯！”小穆勒的两腮被食物塞得鼓鼓的，差点因为说话太急而呛到，“他一切都好，就是不会说话！”

“他不会说话？”老者疑惑地皱起眉头。

“难道他应该会说话吗？”小穆勒努力咽下一大口食物，挺直了腰板。

“你看好了！”老者挑了挑眉，清了清嗓子，“你好伯尼！好久不见！”

“您好，盖德·穆勒先生。很高兴再次见到您，主人！”

小穆勒咀嚼的动作一停，嘴边咬了一半的香肠应声滑落，掉在裤子上。正是这个成熟的男声！小穆勒的记忆瞬间被唤醒，这个声音和带他遨游太空的那个一模一样！“哇！爷爷您……您怎么做到的？！？！？！”

“小鬼，你可别忘恩负义，伯尼是我给你做的！”见套近乎大获成功，老人立刻放下矜持，原形毕露，“我实在没想到，他俩居然都没给你激活语音互动。你看，有个脑子不好的儿子和儿媳妇，真的挺让人头疼的，是吧？”

多年以后，穆勒再次回想起这段往事，深深理解了为什么父母没有给他开启语音互动。如果仔细听来，伯尼无论是从遣词造句、语音语调，都跟盖德爷爷极其相似。虽然很难考证，但是穆勒坚信，盖德爷爷使用了自己年轻时的语音样本让伯尼学习。想象一下，每天都有一个父亲或公公的声音在跟儿子对话，而发出声音的却是一只名叫伯尼的玩具熊。这一幕得有多么滑稽和荒谬。

然而当时，会说话的伯尼和一顿久违的丰盛早饭便足以博得一个6岁孩子的全部信任。穆勒记得自己抱着伯尼，跟着刚刚认识的“怪老头”跳上他的老爷车，晃晃悠悠地向西南方驶去。

这一趟旅程比想象中漫长得多。母亲用一晚上就疾驰而过的路程，被爷孙两个以60迈的匀速跑了整整两天。盖德爷爷的车让他想起了摇篮床。他的世界里还只有星星和月亮以及深蓝色的天花板时，最喜欢这种轻轻摇动的感觉，这样他就能稍微看到一点点卡通的窗帘和卧室门外的样子。

盖德爷爷选择的路也是他从未见过的。比起城市连接线上几乎一成不变的景色，盖德爷爷带着他穿过村落、麦田、从牛群中直穿而过、甚至没有路的荒郊野岭。破车抛锚过两次，一次盖德爷爷领着他一起换上了备胎；另一次他们一起蹲在树下足足三个小时，等待发动机冷却下来。

“爷爷，为什么不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了？”小穆勒挣脱安全带的束缚，探头扒在驾驶座和副驾驶之间。盖德爷爷刚刚猛打方向盘，差点把他从车窗甩出去。

“前面有交警。”

破车尖叫着驶向山坡，钻到了一大片树林后。红蓝相间的刺眼灯光消失不见了。

“交警怎么了嘛？”小穆勒问。

“小鬼，咱现在开的这辆车没上牌照。你懂什么叫牌照吗？”

“什么叫牌照？”小穆勒一阵恶心上泛，揪住衣领才勉强忍住，“爷爷，还是刚见到你的时候有耐心。”

“你那时候还管我叫‘您’呢！”盖德·穆勒怼了回去，随即在托马斯的小卷毛上揉了一把，“抓紧了，咱们要越野了！哎哎哎，吐的话记得吐垃圾袋里。”

爷孙二人最终相安无事地抵达了泰根湖区。托马斯·穆勒在原始森林、大片湖泊和草地间的一幢小房子里安了家。慕尼黑的车水马龙和高楼大厦被抛在脑后，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空气和鸟语花香。他在那里度过了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周一到周五的上午，他要跟着伯尼学习基本的德语和数理，下午的时光则属于爬树、抓鸟、骑车、玩泥。到了周末的早上，盖德爷爷会在拂晓时分起床，收拾好那条小破船。小穆勒会帮着爷爷一起把小船推到湖里，他们会相对坐在船上谈天说地。说累了，小穆勒就干脆躺在坚硬的地板上午睡，盖德爷爷会支起鱼竿垂钓。当冰凉的水珠甩到脸上身上时，小穆勒总会顶着鸡窝头悠悠转醒，知道今晚又有丰盛的鱼汤喝了。

三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在某个平淡无奇的周六清晨，小穆勒再次在拂晓时刻从床上爬起来。只是这回，屋外是静悄悄的。

“爷爷？爷爷！”小穆勒揉着眼睛，9岁的身体已经比刚到这个家时长高了一大截，已经能轻松碰到开关了。笼罩在客厅和餐厅家具上的灰蒙蒙被灯光驱散大半，但是没有爷爷的身影。小穆勒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卫生间、厨房、车库、前院和后院，都没有那个佝偻的身影。小船上的漆在不经意间又剥落了几处，一周没除的杂草也有了疯长之势。清晨的夏风吹过，沙沙的树叶声环抱住他。小穆勒挠了挠头，大概是爷爷想睡个懒觉吧。他捡起地上的除草机，接上电源。

一个小时过后，小船旁边的杂草已经被修理得十分平整。可是爷爷依旧没有要起来的意思。这真的很不同寻常。小穆勒望着爬上屋顶的太阳，拍掉身上的草屑，小心翼翼地回到屋内。

门缝里还是漆黑一片，小穆勒站在爷爷的卧室门口敲过几回，依然无人应答。他只能轻轻扭动门把手。窗帘漏入的暗淡光线勾勒出一个平躺的影子。穆勒绕过床边，拍了拍爷爷露在外面的手。

“爷爷？爷爷该起了！”

爷爷的手很冰凉。这温度让小穆勒想到了雨后的湿泥，汩汩涌出的泉水，和湖边光滑的鹅卵石。他突然回忆起，他小时候赖床时，妈妈总喜欢把窗帘拉开，再打开窗户，让温暖的空气散个干净。这样他就无法抵赖，只能起床。

“爷爷！你再不醒来，我要拉开窗帘了？！”小穆勒对“赖床”的爷爷下了最后通牒。

“唰——”灿烂的阳光洒入卧室，映照出盖德·穆勒惨白的脸，和毫无起伏的胸膛。

突然间，小小的房子里涌入了许多人，一向静谧的泰根湖区门庭若市。穆勒觉得好像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绰绰有余的空间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他们弯腰、鞠躬、窃窃私语、小声啜泣着。生动活泼的爷爷变成了一张静止的黑白照片。佝偻的背影锁在一个木盒子里，从今天开始深埋地下，化成湿泥、泉水和鹅卵石。

“爷爷，你说谎了。”

小穆勒靠在百年的柳树上，教堂的钟声从远处传来，惊起一群麻雀。他的面前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石板，刻着爷爷的名字、生日、还有那个安静的早晨。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问问爷爷，这块石板会不会过于沉重，压得人无法呼吸。

“你告诉我爸爸妈妈有急事去了很远的地方，很多年后才能和他们团聚。我觉得他们跟你一样，去另一个世界探险了。”

一个怪老头的离去，换来了四个怪叔叔。

“你好啊，托马斯！”打头的是个个子矮小的男人，发顶秃了一大块。体形也因为年纪变得臃肿，“我叫乌利·赫内斯。你叫我乌利就好。以后你就归我们管了！有什么事就找我们四个就好。”

回到慕尼黑、回到拜仁的安联大厦显得有些不真实。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员工休息室的大平层，白色的实验室楼层。在泰根湖区度过的三年仿佛从未存在过，唯有镜中的身体肌肉正吃力地追赶着身高的增长，金棕色的发色愈渐变深，以及手指甲里还残存着零星黑泥。

“这位是卡尔-海因茨·鲁梅尼格，”乌利叔叔指向一位梳着背头，戴着黑色圆框眼镜的男人，“还有赫伯特·海纳。”

一位两鬓斑白，戴着无框眼镜的男人对他打了招呼。

“最后这位是尤普·海因克斯。”赫内斯指向最后一个人。与其他三位西装革履的都不同，他身穿着白大褂，双手背在身后，在赫内斯指向他时，只是抿起嘴唇，略一点头。“尤普跟我们都不一样，尤普是研发部的主任。所以才会穿成这样。”

研发部。

小穆勒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记忆中的父亲和母亲也时常身穿白大褂……他们也是研发部的吗？

“我们四个经过了一场男人间的对决，最后胜出了一位成为你的法定监护人。你猜猜是谁？”赫内斯弯下腰，跟穆勒的视线持平。很多年后，拜仁的年会上，穆勒伸长的手臂剧烈晃动着，望着不断跳动的秒表，手中端着一杯几乎漫溢的啤酒，才理解了什么是所谓的“男人间的对决”。

“肯定是您。”穆勒肯定道，剩下三个人都哭丧个脸，只有赫内斯兴奋不已，这么简单的问题，难不倒他。

“当然，我们说好了。你也要去其他三个输家那里住住。”赫内斯凑近他的耳边，小声道，“虽然我家最好，但很不幸，没法让你一直赖在这儿。”

穆勒记得自己最开始还将信将疑，然而在拜访一圈后，也不得不承认赫内斯的话确有几分道理：

海纳的家坐落在慕尼黑的富人区，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豪宅。现代化家装一应俱全。有最先进的喷水马桶、芯片控制的窗帘、游泳池、spa池、隐藏式一体炉灶……穆勒在海纳的家里只住了一晚上，却没跟海纳说上几句话。赫伯特叔叔几乎整晚都泡在他家自带的会议室里，在跟什么商业伙伴进行视频会议。

鲁梅尼格的家跟海纳的比起来可谓是一个热带一个极地。他的家位于慕尼黑郊区，一座盛开鲜花和绿植的大庄园里。玛蒂娜婶婶更是恨不得将所有的鲜花都接进自家房子。这座石砖砌成的古老小楼被她塞满了小碎花的元素——窗帘、桌布、沙发、床品、餐具上随处可见。晚上吃饭时，桌子上多了五个年龄各异的年轻人，三男两女。“这是我的孩子们，”鲁梅尼格对他说，“以后他们也是你的兄弟姐妹。”

海因克斯的家最符合对科学家的刻板印象。雪白的墙壁上没有丁点装饰，未经处理的天花板上挂着圆形的吸顶灯。家具精简到只够维持基本生命体征。三间卧室只有一间有床。海因克斯大手一挥，将床让给了他住，自己在地上多铺了几层被子，勉强当了地铺。是的，他连沙发都没有。

当穆勒最后站在赫内斯的家门口时，自己都没察觉到地松了一口气。赫内斯的家是慕尼黑市中心的一间高层公寓。麻雀虽小，但是五脏俱全。这件公寓很难说有什么装修风格，但是仔细看来大多都有不少故事。在钢筋水泥筑成的城市里，这些古老的东西莫名其妙地给他带来了几分泰根湖的实感。

“我家就我一个人，别见外。随便坐。”赫内斯递给穆勒一双拖鞋，示意他把行李箱靠边摆放。

穆勒环顾四周，被餐桌旁边的照片墙吸引了注意力，簇拥在正中间的是一张合影。因为年代的久远，原本鲜艳的颜色已经变得淡暗无光。年轻许多的海纳、鲁梅尼格、赫内斯和海因克斯分列两侧，照片正中间的，居然是他的爷爷盖德·穆勒。年轻的爷爷梳着棕黑的长发，跟两边的赫内斯和鲁梅尼格勾肩搭背，笑得真诚灿烂。

“盖德·穆勒是我们的大哥。”穆勒感受到一只坚厚的手掌搭在了他的左肩。“我们四个呀……都欠他的。交情好是一方面，没有他的提携，我们都没有如今的位置。”

穆勒回过头来，赫内斯却没在看他，他的视线延伸得很远很远，穿透相框，穿透墙壁，在时光的洪流里回溯着往昔岁月。

“总有一天，拜仁要交还回你的手上。托马斯。”

多年以后，穆勒终于消化清楚了赫内斯的话传递来的情绪。在那个无依无靠的夜晚，矗立在城市另一端的安联大厦在沉沉的夕阳中映出一个模糊的剪影，落在客厅的地面上，也永远烙在了记忆里。千言万语可以汇聚成一个最简单的词——家。

“早点休息吧，孩子。”赫内斯收回目光，“明天带你认识一个新伙伴。”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穆勒眯着眼睛，摇摇晃晃地走出卧室。在门框上撞了两三下脑袋后，靠在了走廊的墙上。

他四下张望了一圈，没见到赫内斯矮小的身影。却看到了一个陌生男孩坐在沙发上。那个男孩看起来和他一般年纪，身体正在剧烈抽条的过程中。他的身体紧绷着，手指不安地握在一起，用力到指关节都有些发白。他正在低头阅读一张摊在茶几上的纸，在穆勒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金色的发旋。

“嗨！”穆勒揉揉眼睛，举起手在空中挥了挥。

“噢！你好！”男孩抬起头。那是一张方方的脸，颧骨的位置长了些小雀斑，显得有些可爱。不过要说最吸引人的，还是那双犹如蓝宝石般的眼睛。

“你就是乌利叔叔说的，新伙伴？”穆勒绽出一抹他标志性的笑容，试图缓解对方的紧张。他在距离新朋友一米远的位置坐下。

“你是说赫内斯先生？”男孩眨了眨眼睛，金色的睫毛像两片羽毛一样忽闪着，“这里也没别人……我想，那就该是我吧。”

“你好呀，我叫托马斯·穆勒。”

“噢，他已经告诉我你的名字了。托尼。托尼·克罗斯。”金发男孩在裤腿上蹭了一把手心上冒的汗。

“你知道乌利叔叔去哪了吗？”穆勒站起身，再度环顾了一圈。赫内斯的卧室已经收拾整齐，可见早就起床多时了。

“他说……他一会儿回来。他要带咱们去……商场。”克罗斯不确定道，“他说，如果你醒了，叫你先看看课表单。”说完，他按住纸张的一角，轻轻往穆勒的方向推了推。

“这是什么？”穆勒接过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必修、德语、数学、政治经济学、科学、选修、音乐、视觉艺术、木工、体育与健康、社团、外语等词汇争先恐后地跃入他的眼帘。

“课表单。”克罗斯言简意赅，“明天就要去学校了。虽然文理中学第一年没有太多选择余地，但是可以提前了解一下课程内容。你可以选的就是一门体育运动和一门外语。体育运动我想选足球——”

“等等，等等！”穆勒抬手打断了克罗斯，“你说，学校……什么是学校？”

“你没上过学吗？”克罗斯对这个问题颇为意外，蓝眼睛上下打量着穆勒。

“我……我没有。”穆勒的声音越来越小。

“学校呢……简单来说，就是和一群同龄人在同一间屋子里上课。有专门的老师来教这些你看到的课程。”克罗斯一板一眼地解释道，方才的紧张如潮水一般褪去，严肃的样子根本不像一个9岁的小孩，“每学期大概是半年的时间，老师会给你布置一些作业，来看看你学得好不好。我听说文理中学会有期末考试，压力会很大的。总而言之，作业一定要认真对待！因为要给成绩的！成绩要计入你的档案里！永久的，会跟你一辈子！”

“噢……”穆勒思量片刻，听了克罗斯的解释，他突然不那么期待‘学校’这个地方了，“你说有很多同龄人，是不是能交很多好朋友哇？”

“那可不一定。”克罗斯眼神中的兴奋被浇灭大半，他犹豫了一会儿，确定穆勒并没有开玩笑，“脑残和傻子很多。跟他们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时间。”

‘学校’给年幼的托马斯·穆勒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压力很大、很多课业、且脑残很多的地方。整整一个白天，面对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店铺，机械地穿梭在试衣间，抱着崭新的电脑和文具结账的时候，穆勒都在思考一个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如果学校真是一个如此糟糕的地方，为什么又要强迫大家都去上学呢？

穆勒记得第二天正好是个星期日。下午时分，他们堵在距离学校500米外的十字路口。在一众家长不耐烦的鸣笛声中，赫内斯发挥高超的驾驶技术在车流中S型缠绕走位，这才在学校周围塞进了一个不会被交警贴条的停车位。穆勒和克罗斯一人拎着一只大行李箱在砖头路上走了几百米，才被校门口的其他学生家长好心告知走错了方向。于是，在艰难跋涉了一公里后，一个汗流浃背的男性和两个汗流浃背的男孩终于来到了属于他们的宿舍里。

“感谢我吧，孩子们。我给你们抢到了最后一间双人间。”上床下桌的宿舍里，赫内斯迫不及待地拉开一张椅子瘫了进去。“你们年级的其他同学都要去睡四人间。多难受，早上起来上厕所都要排队！”

开学后，穆勒不止一次地怀疑，赫内斯在选宿舍这件事上是动用了一些钞能力的。想到这层，他的考虑也就呼之欲出了——扪心自问，自己突逢变故，生活正在剧烈的动荡期，本就缺乏安全感，若是再跟不认识的同学因为住宿问题闹出点矛盾，或许真的就会一蹶不振下去。当然，穆勒会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赫内斯若是足够了解他，是断断不会做出用钞能力换高级宿舍这件事的。

晚饭前，所有的学生家长都需要按要求离校。赫内斯将他单独拉到一边，从钱包里拎出一个方盒子，交到了穆勒手里。

穆勒永远记得自己刚拆开盒子时的震惊和诧异，他从没有见过这样一件物品——那是一条极细的银线，在落日的余晖中散发着耀眼夺目的光，仿佛泉水中的星光点缀在上。赫内斯不知道从哪里掐开了那根“银线”，在他的脖颈处环绕了一圈戴好。断口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未存在过。

“马上就要开启新生活了。”明明是高兴的事情，赫内斯听起来却有些遗憾和不舍，他的手掌落在穆勒的肩上，用力拍了拍。“你能答应叔叔两件事吗？”

“好的！”

“还没说是什么，怎么这么爽快？”赫内斯笑了，“开学之后记着别这么实心眼，小心被别人欺负。听见了吗？”

“我知道啦！”穆勒记得自己点了点头。

“第一，无论什么时候，这条颈圈，不要摘下来。”赫内斯收敛了笑意，认真说道，“洗澡、运动、睡觉的时候，都不要摘下来。”

穆勒点了点头。虽然好奇，但是直觉告诉他，此刻不是问为什么的好时机。

“这第二呢，你的过往经历、父母、爷爷、还有跟拜仁的关系，这些都是秘密，不要随便告诉别人。如果真的想说，可以信任托尼。你能做到吗？”

“好。”穆勒咬字清晰，郑重地承诺。此刻的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承诺将会变成一座冰山潜藏在水下，逐渐成为压在他身上最重的负担。

冰山第一次冒头，发生在开学第三天。

彼时他正坐在视觉艺术课的教室里。克罗斯等在门口时就选定了一个最好的座位——离老师近、可以正视白板和大屏幕。美术教室有一股特有的气味，这是颜料、干掉的画笔、和油画颜料溶解剂混合的味道。穆勒的后背被阳光烤得暖洋洋的，正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给12色彩铅按照彩虹的颜色重新排位。

美术老师没有别的老师那样长篇大论的讲解很久，没过一会儿他们就得到了第一个任务——装饰手绘本的首页，主题是：关于我的一切。

新买的手绘本还没散去清新的纸香味，穆勒很快按照老师的要求把自己的名字用粗体写在首页的正中央。可正当他拿起笔，准备在名字周围画上爸爸妈妈、白色的走廊、拜仁的图标、和盖德爷爷的老爷车时，突然停住了。

不远处，美术老师正在启发指导另一个陌生的同学绘画技巧。她温柔的声音穿过教室里雀跃的空气流入穆勒的耳朵里：首页是大家了解彼此的好机会，而绘画是一种记录生活的好方式。可是就在三天前，他才刚信誓旦旦地答应过乌利叔叔要保守秘密。

穆勒猛地意识到，除了自己的名字，他没有任何发挥的余地。

你的过往经历、父母、爷爷、还有跟拜仁的关系，这些都是秘密，不要随便告诉别人。

旁边的克罗斯速度很快。灰色的建筑在纸面上拔地而起，一扇扇规整的窗户如网格精准地排列在这座三层建筑的正面。铁制的大门前，一群火柴人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而正中央是个金色头发的小人，克罗斯还特意换了蓝色的彩铅，在眼睛的位置涂上两个小点。

穆勒的情绪闸门突然决堤了。洪水破开堤坝上的被一寸早已存在多时的缝隙，在天地间霸道地横冲直撞。众目睽睽下，铅笔的沙沙声被尖锐的恸哭声冲刷得七零八落。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痛炸开他的心脏内壁，露出一块潜伏多时的丑陋真空。他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壤，幼嫩的根系暴露在空气中绝望地挣扎着。雪白的纸页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月亮与星星、深蓝色的天花板、父亲和母亲的脸、泰根湖的小船，那些美好的符号，从此要被黑色的石板永远压在地下，再不属于他。

在老师和同学的安慰下，他最终还是在被泪水沁湿的白纸上画上了几座山脉和湖泊，过于模糊的简化让人完全无法将之与泰根湖区产生任何联系；安静躺在名字下方的，是一只穿着红色帽衫的金黄小熊，只是肚子上缺少了拜仁的图标。

后来呢？生活还在继续，不会因为一次意外的失控就停下前行的脚步。穆勒渐渐发现学校远远不是克罗斯描述的那样无趣、严肃、紧张。仅仅过了一个月，他便成为了整座中学里最受欢迎的万人迷。一手极佳的羊头牌让他成功打入了高年级学生的小圈子。他和克罗斯在校足球队里迅速崭露头角，在时任首发前锋和队长马里奥·戈麦斯的器重下，很快成为球队的中流砥柱。他应付“你从哪里来”这类问题变得越来越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到最后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让对方彻底忘记这个基础社交问题的存在。

上学后的第一次周末回家，他在拜仁的大平层见到了翘首以盼的菲利普·拉姆哥哥。多年未见，拉姆把他用力揽入怀里，像是要把他的血肉揉碎，再合二为一。曾经陪伴他走过三千多个日夜的伯尼熊被收进衣柜里、行李箱里，最后在第二年的暑假被带回到赫内斯的家中。住在泰根湖区时，他总是对着伯尼熊滔滔不绝，但是一个电脑模拟的AI怎么比得过真实的活人反应呢？他不愿过于麻烦四位叔叔，只有周末才会到赫内斯家小住。每到假期的时候，他总会拉着克罗斯一起参加夏令营，或者纠集其他同学一起组团去外地玩耍。9年的文理中学结束后的暑假，他会踏上前往弗洛伦萨的夜班巴士车，在那里遇到另一只真正意义上会笑、会闹、会讲话的，名叫曼努埃尔·诺伊尔的可爱小熊。

日子一天天过去，爆发的情绪随着水份慢慢蒸发殆尽，只剩下一张干涸褶皱的纸，挂在手绘本的首页上，被遗忘在塑料收纳箱深处。

******

18岁的托马斯·穆勒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冲掉手上的泡沫，再扯下一张纸擦拭干净水。用指肚轻轻碰了碰喉结处的遮瑕，汗水和皮肤分泌的油脂已经对这块化学合成的涂层发起攻势，幸好下颔的阴影还有些许良心，帮他做着最后的抵抗。

时间来到了晚上20点40分，参加家宴的宾客已经陆陆续续离场。服务人员正在有条不紊地收拾残渣剩饭。穆勒记不得自己在晚宴上都吃了什么。事实上，祷告结束后，他就完全没什么胃口。这有点糟糕。按照大多数人的设想，他应该对自己成年家宴上发生的一切了感恩戴德，多年以后都该记忆犹新。

他在会议室门廊对侧的窗边发现了一个尚未离去的背影。这人穿着一身舒适的灰色羊毛衫，西装裤被舒适的座椅压出了几条褶子。他靠在墙边，手肘拄在高脚桌上，正在放空。穆勒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通，这人名叫哈维·阿隆索，前来参加他的成年家宴中不认识的一位。晚宴时，他也尝试着跟其他不认识的宾客闲聊，发现他们都大有来头。而这位阿隆索先生，似乎并不属于健谈的一类，他只是一个人淡淡地坐在那里，埋头吃饭。直到晚宴结束，穆勒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因何获得的邀请。

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参加他的生日家宴，穆勒觉得自己出于礼貌，也该上前寒暄一二，至少表达一句微不足道的感谢。于是他绕到高脚桌的对面，调整出最佳的社交姿态，礼貌地开口：“晚上好，阿隆索先生。”

阿隆索闻声回过神，见是他后，露出一抹微笑：“你好，托马斯。没能在宴席上亲自祝你18岁生日快乐，是我失礼了。”

他应该是个西班牙人。穆勒心想，他的德语有一股浓浓的西班牙语味。他长得也像西班牙人。

“您的出席就是我最大的荣幸。”穆勒对他点头致意，“别的宾客都已经离开了，如果您准备离开，可以随时喊我。我想亲自送您下楼。”

“不用这么客气。”阿隆索淡淡地说，“我还需要在这里等待一个人，可能还要劳烦贵公司多容忍我一会儿。”

“您客气了。能否告知我等待的是谁？我帮您留意着些。”

“那就麻烦你了。我在等拉姆先生。菲利普·拉姆。”

“您也要等菲利普？”穆勒微微吃惊。能提到菲利普，几乎就是半个自己人。他放下了些许防备，打趣道，“那他还敢迟到这么久，放我们鸽子！”

“他现在不比以前。调往苏黎世后，一切都变得复杂了。”阿隆索说话不紧不慢地，像是一剂镇定药物，缓解了几分穆勒的焦虑，“我是闲人，可以迁就忙碌的人。”

穆勒搜索着自己的记忆，面部特征的敏感度一向是他的强项，但是却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和面前的阿隆索先生有过交集。穆勒自认为对拜仁的员工非常了解，出于谨慎，他换了一个问法：“您是什么时候认识菲利普的？”

“你想问我，我跟拜仁是什么关系对吗？”阿隆索温柔地揭穿了他。“很不幸，你我曾擦肩而过。我曾在拜仁供职三年，恰好与你和穆勒前辈在泰根湖区居住时重合。进而回答你的问题：我与菲利普就是那时认识的。”

“怪不得呢！这么说来，确实应该见一面叙叙旧！”穆勒接着阿隆索的话说了下去。

阿隆索叹了口气，视线转向窗外：“这次见面，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菲利普时常会回慕尼黑看看的。毕竟我还在这儿。”穆勒莞尔一笑，小小炫耀了一下，“下次他回来时，我提前告诉您。”

阿隆索换了个姿势靠在墙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我马上要搬去勒沃库森，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勒沃库森？穆勒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勒沃库森的企业和科技组织。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拜耳制药厂。这家企业虽然也做国外生意，但是始终规模不大。即使刚刚认识，穆勒却隐隐觉得，阿隆索绝非池中之物。可是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突然萌生出去勒沃库森的想法呢？

“我啊，就是累了。想休息休息。我很向往你在泰根湖的生活，托马斯。”阿隆索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自己解释道，“没有闹铃吵醒，周末的上午摆弄摆弄花草，下午去小镇上走走，天黑就睡下。我不像菲利普，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折腾了。”

一位服务人员的到来打断了穆勒即将开口的话音：“很抱歉打断您。穆勒先生。赫内斯先生在办公室等您。”

“去吧。”阿隆索对穆勒点点头，“很高兴跟你聊天，托马斯。我们有缘再见。”

走出电梯，穆勒在安联大厦的走廊里左拐右拐，思绪还沉浸在阿隆索这个人身上。他到底想说什么呢？他没来由地感觉这段对话有些诡异。阿隆索为什么突然要来找菲利普呢？按理说，他已经从拜仁离职9年，今天突然回访，还正巧在菲利普刚在苏黎世走马上任时……穆勒在赫内斯的办公室门前踱了一会儿步，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芯片先传来了一声消息通知——

【大聪明托尼】：我先撤了。赫内斯先生那边，你多保重。【允悲.jpg】

【小可爱托马斯】：你信不信我回去拔你网线

【大聪明托尼】：醒醒吧老大爷，这年头谁还用网线？需要收尸提前说一声，我酌情考虑考虑。

穆勒愤怒地合上了通讯。经克罗斯一提醒，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赫内斯这一关要过。他捂住脸，痛苦地呻吟一声。刚才从卫生间出来就该一走了之，再给菲利普哥哥打电话晚点在别处见面。为什么要去主动招惹什么哈维·阿隆索？！

******

穆勒岔开腿，靠在赫内斯的皮质沙发上。眼珠却黏在书柜旁边的陈列酒架上。那里常年都塞着两瓶香槟，今日却消失不见了。

“乌利叔叔。你珍藏的香槟呢？”

“香槟？你说酒架里的？”赫内斯翻找文件的手停了一瞬，“一瓶托尼过生日的时候开了。另一瓶今天给你开了。”

“哦。”

赫内斯摘下老花镜，确认过手中的文件后，抬起眼皮瞅着他：“琢磨我的酒呢？你以为今天你在宴会上喝的是什么？”

“好……吧。”穆勒垂下眼睛。

“没喝过瘾？”

听到这句话，穆勒顿时坐直了身子：“我能再喝点吗？”

赫内斯眨了眨苍老的眼睛：“行吧。我冰箱里还剩点威士忌。你自己看是加点苏打水还是蔓越莓果汁。”

穆勒欢呼着，从沙发上跳起来，从酒架上放的玻璃柜里取出两只小玻璃杯。乌利叔叔说的“剩点”还真是一点点。每只杯子都只倒了1/3的底，酒瓶就空了。拧开苏打水的瓶盖，瓶口发出了一声令人满意的“呲”。穆勒将两杯酒都兑到一半，又打开蔓越莓汁在酒面各滴了几滴。

“行啊。手法越来越熟练了。”穆勒端着杯子回到会客区，赫内斯赞叹道。

“那还得是乌利叔叔教得好。”穆勒笑得让人心花怒放。

可惜，赫内斯已经是久经沙场，见怪不怪：“你少来啊，我听说你昨天跟朋友喝了不少，晚上还夜不归宿。有这回事吗？”

“哎呀。我都成年了。您不都允许我喝酒了？”说完，穆勒还故意举起酒杯，在唇间抿了一口，“还是您这儿的酒好！”

赫内斯轻哼了一声，在穆勒身边坐下，右腿交叠在左腿上：“老实交代吧。”

“交代什么？”穆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莫名有点心虚。他赶忙端起酒杯，不小心咕嘟下去一大口。

赫内斯就这么静静地瞅着他，直到穆勒在灼灼的目光下不安地扭动起来。他突然起身前倾，扣住穆勒的肩膀，用手指在他的脖子上抹了一把。

“诶！”穆勒不满地大叫。像一条上岸的鱼在沙发上翻腾。

赫内斯只是好整以暇地瞅着他：“小样儿，非得我逼你招供？”

“你怎么知道嘛？”穆勒咬牙切齿。

“哎？！谁还没年轻过？昂——你该不会是以为我出生就这么老吧？”赫内斯想吹胡子瞪眼，可惜是没有胡子的阉割版本。“是你在弗洛伦萨认识的那个男孩子？”

“你们又调查我？”

“这还用调查？”赫内斯被气笑了，“别忘了你参加的是欧盟科技创新大会。现在整个欧洲科技界谁是老大？”

穆勒撅起嘴，抱起臂：“他叫曼努。”

“好——那看在亲爱的曼努小友的面子上，我送给你一样东西。”赫内斯说着，从茶几下面拿出医药箱——穆勒严重怀疑他早就藏在了那儿——取出一小块纱布，还有一只小白瓶子。赫内斯打开小瓶子的透明盖子，凑近了他的喉结喷了两下。

“捂好了。”赫内斯把纱布递给穆勒。“一会儿就消肿了。”

两分钟后，穆勒取下纱布。赫内斯露出满意的神情：“这么多年过去了，质量还不错。”

“这是什么？”穆勒狐疑道，瓶身上什么字都没有，标准的三无产品。他忍不住站起身。在赫内斯办公室的装潢中找到一块镜面。果真，那一块红色的吻痕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送给我啦？！”穆勒喜出望外，捧着小瓶子就像千年难得一见的灵丹妙药，“我……我身上其实还有……”

赫内斯摆摆手：“看不到的地方就算了！你省着点用，这药是你爹发明的，绝版了。我可没药方！”

“我爸？他不是神经医学的医生吗？”穆勒的下巴坠了下来。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有点模糊的脸。他印象中的父亲是个温和、喜怒不行色的人。他的话不多，但是非常可靠，跟妈妈几乎是两个极端。

“先看看你爷爷盖德，能生出什么正经人？”赫内斯呵呵地笑了几声，“你能这么调皮捣蛋，可不都是丽娅遗传的。”

穆勒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赫内斯口中的父亲和印象中的简直判若两人，倘若不是与赫内斯相处甚久，以上这些话他一句都不会相信。

“好啦。就当是你爸让我转交给你的生日礼物。你收好吧，我这么大年纪了，也用不上这玩意儿。”赫内斯长吁一口气，“玩笑完了，该正经一些了。你能诚实地告诉叔叔，你对这位名叫曼努的小友，有多少真心？”

穆勒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很爱他，叔叔。”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从来没有对任何别人产生过这么强烈的感觉。”

“你上中学时的那个孩子，叫马里奥·戈麦斯。你当时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你不喜欢男的。”

“我当时不是想让您相信我吗？……我知道错了嘛。”

“我没有在怪你，托马斯。我只是想确认，你跟他在一起是真的喜欢他，爱他，想跟他共度余生。而不是找一个对拜仁研发部合适的人以身相许。明白我的意思吗？”

穆勒垂下眼睫……他没想到，赫内斯居然一下子就直击了他的痛点。9年前，他站在赫内斯家中的照片墙前，听到赫内斯说拜仁以后会交还给他时，第一反应居然是惶恐和害怕。一年前，海因克斯叔叔在家中突然中风晕倒，被救护车紧急拉到了医院。人是有惊无险地抢救回来，可也就此萌生了退休的想法。穆勒去医院探望时，海因克斯亲切地握住他的手，告诉穆勒以后研发部会由他来继承。

换做一般人可能会觉得欣喜若狂。作为一个科技公司，研发部就是命脉，是公司赖以生存的部门。能够轻而易举地拿到拜仁的研发部，是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穆勒却不这么看……研发部的历代主任都是在科学界功勋卓著的人才，然而他自己却与这种追求真理、严谨求实的形象相差甚远。硬要比较，托尼·克罗斯会是更合适的人选。可是海因克斯一再坚持，穆勒深觉自己作为晚辈，根本无言推辞。

研发部主任需要求真务实的精神，高瞻远瞩的视野，敢于承担责任的勇气。他不知道自己哪里符合这些条件，能让海因克斯叔叔如此执着。穆勒自认并没有像肥皂剧本里写的那样，作为豪门富二代不想继承家产只想追求自由。在他的内心深处，拜仁就是他的家。正因如此，他才会犹豫，他希望叔叔们能给他一个合适的位置，一个适合他跳脱的性格和健谈的优势的位置。18岁的穆勒确信，研发部主任并不是一个这样的位置。

“我很爱他。这不会因任何客观外在条件而撼动。”穆勒沉吟着，小心地选择着词汇。他正踩在一座吊桥上，稍有不慎，他和诺伊尔还没开花结果的爱情就会掉进脚下的深渊里。“但是……他比我更符合一个科学家的形象，拜仁的研发部不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家。就像爸爸妈妈一样，他吸引我的正是这些我不具备的特质。如果他愿意，我们两个会是拜仁最合适的组合。”

赫内斯许久没有说话，穆勒的手心渗出了满满的汗，却完全不敢出声催促。半晌，赫内斯终于扯出一丝笑容：“讲真？”

“真心话！”穆勒点头如捣蒜。

“好吧，你暂时说服我了。”赫内斯撑着扶手站起身来。

穆勒在赫内斯看不到的地方狠狠地松了口气。他知道赫内斯还没有完全被他说动，那些未来还未来的路依然漫长艰辛。而赫内斯的态度总是代表着剩下三位叔叔的态度……但至少今日，他侥幸通关了。

“你走之前，还有一件事儿。我们四个商议后，决定叫你知道。”赫内斯拿出了那份从一进门就开始翻找的文件，递到穆勒的面前。

穆勒拆开文件袋，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这是一份调查档案。在看到打头的名字，在对应上旁边的照片，他意外地挑起了眉毛：“这是什么意思？”

“你再往下看。”

穆勒抽出整张纸，一目十行地扫完。调查档案只有寥寥几句话——姓名、生日、学历、曾受贝肯鲍尔基金会资助等等过往。只不过，对于穆勒这种刚上大学的愣头青来说，他自己的履历大约也是这般乏善可陈。他的目光落在了唯一一个比较突兀的词汇上——

“门诺会？”

“据我可靠的消息来源。”每当赫内斯提到“可靠的消息来源”几个字，定是又利用拜仁在芯片上得天独厚的条件，暗中使用了一些见不得光的后台功能。见穆勒露出了然的神情，赫内斯继续慢悠悠道，“门诺会最近似乎要密谋一件大行动。”

“什么大事？”

“这么说吧，托马斯。你的父母——丽娅和弗雷德，几乎以一己之力将如今每位欧洲人脖子里的芯片变成了现实。我知道你要说克洛泽博士，克洛泽博士是第一位在技术理论上证实可行的人，并不是主导将它变成现实的人。门诺会的反科技倾向是众所周知的，芯片刚刚发行时，有一批接种者死于芯片过敏；今年年初，又出现了一批记忆存档技术的受害者。这么多年来，门诺会从各地收留下了这些受害者。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就要吹响反击的号角。”

“可是……可是……”穆勒盯着那个名字，“人家真的很友善，并没有害我。”

“托马斯，我明白。”赫内斯语重心长道，“如果这个人已经做出了实质性伤害你的举动，哪怕动了一丁点歹念，此刻我们就不会站在这里讨论这件事了。”

“你……你们先别动！”穆勒的后背顿时冒上一层冷汗。他突然意识到了赫内斯看似温柔的话背后，隐藏的另一个毛骨悚然的可能性。

“你18岁了，孩子，我们决定交由你来判断和裁决，也相信你能保护好自己。”赫内斯悠悠地从穆勒的手里抽走那张纸，“好了。先别想那么多。方才你进来之前，菲利普给我发了消息，说已经到安联大厦的停车场了。”他抬起手腕，扫了一眼表盘上的指针，“这会儿应该已经进来了。如果你看到他，记得叫他来见我一趟，好吗？”

******

菲利普·拉姆刚从电梯里出来，还没站稳，突然被一个迎面而来的黑影扑了个趔趄——

“菲利普哥哥！”

“好啦！我这不是到了吗？”拉姆笑着拍了拍托马斯·穆勒的后背。真可恶，这孩子定是又长高了。上一次拍还能碰到布料下的蝴蝶骨，这次居然连边儿都够不着了。

“你又长高了。”拉姆无奈地承认。穆勒小的时候，还需要他弯下腰才能牵起那只婴儿肥的小手，几乎是转眼间，当时步子都走不稳的小孩已经长成了面前高高瘦瘦的青年。

“真的吗？！”穆勒开心地咧开嘴。他的笑容一向有极强的治愈功效。奔波了一整天的疲劳好像都驱散了大半。

“这是你的生日礼物。”拉姆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只小盒子，“拆开看看吧。”

穆勒迫不及待地打开礼物盒。“是手表！”他兴奋地将那块表从白色的小枕头上取下来戴在手腕上。“我很喜欢！”

“这不只是一块普通的表。”拉姆示意他将手腕伸过来，然后利落地拔下了旋钮。

“诶？这是……”

拉姆将旋钮倒置过来，放在手心里。不久后，旋钮的边缘闪烁起了淡淡的白光。

“这是便携式防窃听器。当白光变红，就意味着半径5米范围内有活跃状态的芯片使用者接近，这时候说话就要小心了。如果周围有窃听设备，也会跳红。”拉姆欣慰地解释道，“我当年在拜仁实习时的项目发明，后来被采用在了安联大厦的机密会议室和研发部里。这两个月我又把当时的东西拿出来，改成了一个便携式的给你用。好不容易成年了，也是时候该有点秘密了。”

“还说秘密呢……”穆勒重新将表冠旋钮组装好，嘟起了嘴，“我有个大秘密想第一个告诉你，结果半道被赫老头截胡了。”

“是我来晚了，我的责任。”拉姆笑着安慰他，“他是不是想要见我？”

“对啊，苏黎世的大忙人。”穆勒佯装失望，叹了口气，“你今晚可真忙，还有一个名叫哈维·阿隆索的要见你呢。”

“我在上楼的时候已经见过哈维了。这个不算。”拉姆向周围望去，“这么晚了，怎么没看见托尼，他人去哪了？”

“早回去了。丢下我一个人面对赫老头的疾风骤雨。”

“要不然，你去楼下等我一会儿。我尽量速战速决，再把你送回学校去？”拉姆试探着问。

“啊！那太好了！！！！”穆勒当即原地转了一个圈。察觉到他又要开启话唠模式，拉姆趁他不注意眼疾手快地在电梯门边按下了向下的箭头。

“那你先快去！我跟你说……一段时间不见，赫老头又变恐怖了！你可得小心他！他会给你挖坑了！真是个老狐狸！诶诶诶！一会儿能不能别先把我送回学校？你这次回来住哪里呀？如果还去赛本纳那边干脆让我跟你凑合一晚怎么样……哎哎哎！祝你好运哇！”

拉姆在电梯面前的皮长凳上坐下，目视着穆勒走进电梯。红色的数字带着他惯常的大嗓门和絮絮叨叨开始持续下掉，宽敞的走廊立刻陷入一片死寂。拉姆靠在墙上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他放任自己的五感在长长的走廊里蔓延着。大约五分钟后，他睁开双眼，聊胜于无地拍了拍风衣上积累的皱褶，敲响了赫内斯办公室的门。

“进来吧！”

推门，赫内斯的办公室里只开着昏黄的装饰灯。作为拜仁的董事会主席，他办公室里的落地窗拥有整座安联大厦最好的景观。车水马龙的慕尼黑城市夜景向天际线方向无限地延伸。这是电影最爱用的桥段，配乐应当是舒缓的爵士乐或高雅的古典乐。商贾巨鳄摇曳着红酒杯站在这样一面气派的落地窗前，俯视着自己打下的江山、和商业帝国里的芸芸众生。赫内斯的办公室完美复刻了能让所有导演为之满意的场景，就差一杯品质上佳的红酒。

“我得跟你道歉，菲利普。原本我库存的酒就不多，托马斯刚刚又把我剩下的全喝完了。所以你的选项只剩咖啡和茶。周五的晚上没法来点小酒确实很扫兴，如果你真的很想来点酒，我可以叫人从底下送上来些。”

“不必麻烦了。咖啡就行。”拉姆沉浸式走神的泡泡被戳破。听到赫内斯亲口说出托马斯喝酒还怔愣了一下，潜意识还没适应那孩子已经成年这件事。

赫内斯关掉办公桌上的台灯，远程控制打开了会客区的落地灯。示意拉姆在沙发上就坐。沙发是皮质的，随着人的身体陷入发出几声舒适的吱嘎声。没过一会儿，两只冒着热气的杯子被端到面前。一眼望过去，拉姆才发现赫内斯自己的杯子里是白水。

赫内斯摸了一把自己日渐光滑的头顶：“人老了，晚上总失眠。不像年轻的时候，可以把咖啡当饮料喝。”他转过身，拉过床边的摇椅，并坚决拒绝了拉姆起身帮忙的请求。“今天周五，苏黎世到慕尼黑的路况恐怕很糟糕吧。”

“比想象中好。本来可以按时到达的。”拉姆小心端起自己的杯子，抿了一口即将满溢的奶泡，“如果不是绕路去了学校一趟。”

赫内斯扬了扬眉毛，拉姆只是定定地瞅着他，没有继续说话。赫内斯立刻会意，放下杯子，双手举起在空中拍了三下。舒缓的爵士乐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四面墙壁与天花板相接的位置亮起了一圈冷白色的光。

“我确实没想到，您还在用我这套系统。”拉姆环顾房间一圈，微微诧异。

“不仅还在用，现在每间会议室和办公室都装配上了你这套防监听系统。当然，定期会优化一下算法和数据库，不过都是建立在你当初的发明之上。”赫内斯露出了慈祥的笑容，“话说回来，今天下午你给我发消息，说要临时回学校一趟，我真的以为你要把米洛一起带来。”

“恰恰相反。我是去拦住他的。”

“拦住他？”赫内斯问。“他昨天不是在学校里举行了一场演讲？顺路到访这个理由也能说得通？”

“您和他给出的解释一模一样。但如果我没记错，他并没有来参加托尼的生日，对吗？”拉姆反问。“让欧盟政府此时发现他今晚出现在安联大厦，您觉得会有什么后果呢？”

见赫内斯陷入沉思，拉姆便自顾自说了下去，“一直以来，我们都在给欧盟政府营造出一个‘丽娅和弗雷德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的假象。按照常理，米洛不该对托马斯和托尼中的任何一个孩子有偏向性。”

拉姆深吸一口气，不容置疑道：“必须要让欧盟政府相信他已经彻底与我们决裂。”

“还是你想的缜密，菲利普……”赫内斯无力地长叹一声，眼眶中泛起了浑浊的泪光，“我只是……我只是很久都没见到米洛那孩子了，再怎么说，也是看着他长大的。12年了，自从丽娅他们出事后……唉……他自己一个人在苏黎世如履薄冰……究竟怎么熬过来的？”

他自找的。几个单词在拉姆的唇边滚了一圈，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他不愿承认。哪怕整整12年过去，他仍然无法释然，无法和解。痛苦只是被暂时地收进盒子里，妥帖地存放起来，但盒子上的标签依然醒目地吸引着过往的视线。时间消磨了他偏激的情绪，他再也不会像22岁时在无数个夜晚失声痛哭，却无法阻止无数个午夜梦回内心深处的阵痛。他其实一点都不想来见赫内斯，尤其是在托马斯成年这样一个时间点上，就像现在这般，不消几句就会拐到他最不愿意面对的过往。可怜托马斯，别的孩子成年生日都是被礼物鲜花和祝福环绕，而他的18岁生日却注定要被所有人沉重的情感包袱压得喘不过气来。

“提莫的事情……”赫内斯挣扎着、斟酌半天才勉强开口。

“我不怪他。”拉姆硬生生地打断，“提莫是名记者，揭露真相是他的本职工作，是我没能拦住他涉险。”

“……我没在说原谅米洛，菲利普。我只是希望，你能原谅自己。”

“这是我自愿选择的路，赫内斯先生。我以为如今成功去到苏黎世，您会为我高兴。”拉姆淡淡地回答。他想起了当初消沉过半年后第一次站在赫内斯面前，郑重地告诉他自己决意放弃科研，走向政坛的打算。赫内斯害怕他年纪轻，做决定只是一时冲动，过几年再追悔莫及，将他纳入了自己和海因克斯先生麾下，从拜仁研发部门开始手把手教他如何平衡人际关系，如何待人接物。没想到12年一晃而过，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下，他已经爬到了欧盟政府的腹地，成为了贝肯鲍尔先生的副手。而这一切，没有赫内斯的鼎力相助，便不会有他如今的人生。想到这里，拉姆再度开口道：“米洛会有机会回来的，只是现在不行。您应该听说了，从明年开始，欧盟政府有意派他来拜仁兼任实习导师。”

“辛苦你了，孩子。”赫内斯揉了揉干涩的眼角，“为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费心了。”

拉姆望向不远处的落地窗，室内的装饰和他们模糊的残影足以笼罩住整座慕尼黑城，却也脆弱得稍纵即逝，只要关灯，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必须来。”拉姆转过身子，“他必须亲自检查托马斯芯片里的宪法程序。否则我不放心。”

十几年来，欧盟政府仍然没有放弃怀疑丽娅和弗雷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秘密开发出了宪法程序，于是派了一波又一波的‘间谍’来拜仁寻找它的下落，始终一无所获。唯一的可能性，便是宪法程序正藏在某个人的芯片里。记忆存档功能就是他们为了验证这个可能性的首次尝试。芯片用户一旦同意升级记忆存档，就给了欧盟政府授权获取他们从安装记忆存档起至以后所有记忆和经历，以及过往使用数据的权利。

“万幸，托尼比托马斯先成年。”拉姆端起咖啡，感慨道。

“说起来，托马斯已经拿到完整的芯片控制权两天了。菲利普，依你看，他察觉到宪法程序了吗？”赫内斯指指门外。

在欧盟政府的辖区内，监护人模式会在每个孩子成年当天永久关闭，芯片的所有权限会自动交到孩子的手中。监护人将无权再查看和干预刚成年的孩子在芯片上的使用行为，或者屏蔽任何信息。

“应该还没有。”拉姆略一思索，“他这两天看起来挺忙。巴斯蒂说，他给自己办的派对有模有样。邀请了几十人来，社交范围广到多半他都不认识。”

“这正是我担心的。”

“您查到这里面谁比较有威胁？”

赫内斯露出了一抹稍纵即逝的诧异，没有料到拉姆反应这么快。他略作思考，大概料到如果将门诺会的事情抛出来，拉姆会作何反应。这孩子要担心的事情已经太多太多。不至于再为了一个不算威胁的威胁分神。于是，赫内斯轻轻摇了摇头：“我相信托马斯在这种事上不会掉链子。我担心的是，无论我们再怎么努力，还是没法抹平丽娅、弗雷德和盖德接连离世给他带来的创伤。他不想再被抛下，不想再孤单一个人，所以不断地结交新朋友，不断地去拥有。好像这样就能对抗那些在他生命中无力阻止的失去。”

一粒子弹在拉姆的心脏深处炸开。不幸发生之时，托马斯年纪太小，再加上他本性就调皮贪玩，经常不按常理出牌。拉姆一向以为他的天性就是喜爱热闹。自从穆勒夫妇遇难，希尔德布兰失踪后。他的生活就被“复仇”、“真相”填满。托马斯的安全更成为了他的头等大事。他突然发觉，这么多年，虽然时常保持联系，可却如同走散了一般。他不该推辞，他应该多请一天假参加托马斯自己举办的18岁生日派对，而不是拜托什么巴斯蒂和卢卡斯给他复述。

“菲利普？”赫内斯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拉姆回过神来。“孩子，你不要自责。丽娅是你的老师，不是你的母亲。托马斯只是你老师的儿子，更不是你的弟弟。你甚至都不是他的法定监护人——我才是。这么多年你为他的付出已经远超过你的本职。苏黎世跟慕尼黑和柏林都不一样，那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你和米洛划属对立的两面，但是如果私下里情况允许，也记得多互相帮衬。他一直在苏黎世跟欧盟政府打交道，在这方面比你更有经验。你自己或许没觉得，但是托马斯把你看得比亲兄弟都重要。我们从未要求你一定找到真相，我相信托马斯也不会。不论任何时候，你的性命都是最重要的。千万、千万不要在他的伤口上再添一笔了。”

“我知道了。”拉姆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正面回答。他很确定，只差一点点，赫内斯就要逼他当场发誓。拉姆很庆幸这件事没有发生，誓言就是一个承诺，会成为捆住他手脚的枷锁。为了达到目的，他必须确保自己不能瞻前顾后，更不能作茧自缚。

“我进来之前，见到哈维·阿隆索了。”

“你叫我今天一定把他请来，是有什么必须要当面讲的吗？”赫内斯问。

“他是来代表利物浦，皇家马德里，还有皇家社会的跟我们表态的。这三家都愿意在必要时配合我们的行动。”拉姆直截了当。

赫内斯摩挲着杯子：“那就好……卡尔这周日就动身去米兰。应该不成问题。”

拉姆一口气喝完了手中的咖啡，赫内斯办公室内的时钟即将敲响22点。他寻思着托马斯大概在楼下等得快疯了，决定尽早结束话题：“托马斯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但听说您先把秘密截胡了？”

“我是凭本事猜到的。”赫内斯理直气壮。“怎么能叫截胡？”拉姆料想着“猜”这个字眼不准确，大概率是“调查”。

“您说。”拉姆站起身，将自己的杯子推进洗碗机里。

“他谈恋爱了。”

拉姆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外套：“噢？”

“男孩子，也搞科研的。”

拉姆系扣子的手突然停住了。

“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前不久科技创新大会青年组第一位宣讲的那个年轻人。跟托马斯同年。”见拉姆茫然的表情，似乎正在努力地回忆。赫内斯冲他摆摆手，“研究领域跟芯片八杆子打不着。量子物理。”

“量子物理……”拉姆机械地重复着，可惜他对量子物理学可谓是一窍不通，自然对相关的人也不甚关注。他在想象中打开脑海里的日程规划本，在“待做”一览添加了一个新的名目——了解量子物理学研究方向和相关领域人才。他对此并不担心，无论托马斯此番是对量子物理感兴趣还是对理工男感兴趣，以托马斯的社交能力和拜仁在科研界的声望和实力，当不会在这段感情里吃亏。有趣的是，他自己跟希尔德布兰交往时，好像从来没有往这些现实的方面考虑过。

“呵呵，这孩子以为我们几个老东西都是从几百年前的坟里爬出来的，吓得不敢说。真是笑话。”赫内斯叉着腰，再次被托马斯气笑了，“看他那样子，我说什么多半听不进去。这个‘烂摊子’就丢给你了。”

“这不难。”今晚总算有件任务能保证完成，拉姆松了口气。昏黄的装饰灯光再次亮起时，他推开赫内斯办公室的大门，“您早些休息。”

******

“尊敬的乘客，您好。本次列车已经到达莱比锡站。车门即将开启，请下车乘客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列车将在莱比锡站停靠3分钟，未到站的乘客，请勿离开车厢，以免给您的出行带来不便。”

脚步声、行李箱的滑轮声、乘务员提醒旅客注意脚下缝隙的声音纷至沓来。9年后的乘务员休息室里，桌上旋钮的白色光晕立即跳红。穆勒捡起旋钮，扣回手表上。诺伊尔靠坐在书桌上，尝试消化着这一大段漫长的往事，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名像是万花筒一般交叠、重构，纷纷接入庞大的信息网中。最终，一个反复出现的名字无可救药地浮出水面——

“菲利普·拉姆。名字结尾有两个p，而不是一个，对吗？”诺伊尔重复着，在收到穆勒确认的点头后，继续道，“你说菲利普·拉姆曾是你母亲的学生。米洛斯拉夫·克洛泽也是？”

“是的。但克洛泽博士的性格比较冷淡些，我跟他没有非常熟悉。我父母出事那年的1月，他们正好要大四实习，克洛泽博士接受了欧盟政府的offer前往苏黎世。自那以后，我就很少见到他了。但菲利普仍然留在慕尼黑，他在柏林供职过一段时间，直到我18岁那年才调去了苏黎世……你这是在找什么？”

诺伊尔脱下背包，将手伸进别针的缝隙里不断地翻找着那张名片。堆叠的小零碎中，指甲划过一张小小的卡片，他捏着卡片的一角将它提溜出来：“我想你会对它感兴趣。”

穆勒接过菲利普·拉姆的小名片。一番折腾后，名片的边缘已经泛起了毛刺纤维。他认真地读过名片正面印上的每一个单词，好奇地问：“你从哪得到的？”

“这是我随身的小零碎中其中一个。背面是克洛泽博士。”

穆勒将信将疑地翻过面来。出乎诺伊尔的意料，当穆勒看到那个名字时，他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他将名片举到窗边，凑到眼前，近得要贴到睫毛上，下一步就该用指甲把那两个手写的单词抠出来了。

“怎么了？有什么玄机吗？”诺伊尔试探地问。对他来说，这只是由两个单词组成的名字，仅此而已。可是穆勒的反应却大相径庭。可见重要信息一定不是名字本身，而是些别的什么东西……

诺伊尔亲眼瞧着，穆勒额头的褶子开始舒展开来，紧接着是眉毛、眼角、嘴角。他的整张脸都不由自主地生动了起来，呈现出一种诺伊尔愿称之为“震惊”和“狂喜”混杂的情绪。在这趟火车上遇到穆勒以来，这是诺伊尔第一次看到他发自内心地展露情绪。事实上，上一次见到穆勒这么高兴，还是大学时。他们的年龄在不可控地增长，可是最纯粹的情绪释放却越来越罕见了。

“这是菲利普的字！”穆勒的眼眶居然泛起了红色。他指着那个用蓝色水笔书写的工整的名字，抖到差点握不住名片，“你确定，这张名片来自未来对吗？”

“严格来讲……”诺伊尔想说严格来讲不一定，但是话还没出口，穆勒已经用手捂住了嘴，死死地盯着那个对于男性而言有点过于秀气的字体。于是这盆冷水在当头浇下前紧急被扯住绳索吊了回来，“至少我完全没见过菲利普·拉姆先生本人，所以……是的。”

“他还活着！！！”穆勒的喊声破音了，泪水夺目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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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伊尔的心脏被人用指尖揪起来狠狠拧住，直到被身后的墙壁轻轻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应该说点什么。列车开动了，莱比锡站正在加速地向身后奔跑，离他们远去。

“什……什么意思？”他徒劳无功地从词语列表中搜索着词句，只想到了这么一个没用的问题。

“他……已经失踪整整半年了。”托马斯用手背蘸了蘸眼角，“就像当初我的父母一样。突如其来，毫无征兆地蒸发了……我们，我们还以为他……他，”他艰难地酝酿着那个字，仿佛说出来就是对菲利普·拉姆多舛命运的审判。“……不在了。”

“嘿……托马斯……过来。”诺伊尔伸开手臂，穆勒想都没想便上前投入了他的怀抱里。穆勒把脸埋进了他的脖颈间，攥紧了他的衣领，拳头抵住鼻子小声抽噎着。诺伊尔搂着怀中人，手掌轻轻拍着穆勒裹在西装下的瘦弱肩膀，下巴在穆勒的小卷毛里蜻蜓点水地蹭着。隔着衣料，穆勒的身体都比记忆中的瘦了好大一圈。诺伊尔轻叹一声，看来半年来的煎熬和拜仁研发部主任的辛劳，在肉眼可见地损耗着他的健康。

穆勒的故事对诺伊尔来说遥远且陌生，如诸多流星划过一片漆黑的夜空。众多流星中，总有几颗最刺目的存在，刺激得眼眶发酸发胀。在观望者的视网膜上留下一片恒久不褪的暗色影子。诺伊尔觉得自己是一名低头走夜路的旅人，长久以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有人走到面前，给他的脸上重重一拳，强迫着扳起他的下巴。他才想起眯起眼，面对不曾察觉到的星空。那个永远快乐、永远积极乐观的穆勒太根深蒂固……以至于他理所应当地认为穆勒定是一个从小被爱和关注包裹着长大的人，从未想过这名瘦削青年的笑容背后，藏着多少不可高人的痛苦。

他印象中的穆勒是个非常健谈的人，这点在刚才的倾诉时也没有例外。可每每讲述起有关菲利普·拉姆这颗刺目的流星时，总会比别人多几个形容词、多几句细节的描述。一片冰凉在诺伊尔肩膀处的布料上洇开，是混杂着喜极而泣和忧心至极的泪水。

“嘿，托马斯，”诺伊尔悄声安慰着，“菲利普还活着，这是好消息呀！”

穆勒顿了顿，吸了一下鼻涕：“那你呢？”

足足过了3秒，诺伊尔才反应过来穆勒的意思。这还要归功于欧盟政府武警在后颈用力捶打的一下，叫他短暂地忘记了这个事实——菲利普·拉姆的死刑宣判已经转移到了他这里，化成一把项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诺伊尔松开穆勒，捧起他的脸颊，微微弯腰和他平视：“我不知道这封死亡证明到底是真是假……对维尔茨来说，这件事尚未发生，暂时问不出结果。没有着落的事情，总是想也是徒增烦忧。我们不如先努力解决眼前的问题，或许我这里的谜团也就迎刃而解了呢？”

这真不像他——曾经的他——能说出来的话。诺伊尔的思绪不可控地滑向过去，在记忆中矗立的两座无字碑。被人用刻刀残忍地磨平前，都被烙上了哪些刻骨铭心的经历，让他的本能都被打碎后重塑。穆勒倾诉的一切，他在拜仁的两年，是否也听说过与这个故事相差无几的版本？

那个过去的自己……或者说……未来的他自己……似乎对眼前的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藏在看不见的幕后稳操胜券。证据？截至目前，每一样看似普通的小物件都在关键时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自从想通这其中的关窍后，医学死亡证明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也就散去了大半。“他”在决定时间穿越前一定是有备而来的……以自己的性格，自当时将万事都计划妥当。说不定，这张医学死亡证明并不是故事的最终结局。

“托马斯，你能告诉我。菲利普·拉姆为什么会在半年前失踪吗？”

穆勒抬起眼睛，深吸一口气道：“半年多前，欧盟政府下达了2061年第20号文件。你知道，这是芯片普及的第20周年。20号文件的重要性可想而知。20号文件是一个纲领文件，指导开发一个名叫‘心理干预’的新功能。心理干预功能相较于记忆存档功能，对用户大脑信息的采集、摄取和干涉更胜一筹。我……我也是近两年才知道……菲利普在苏黎世任职期间，一直在积极联络欧洲其他各大科技公司的合作。他很聪明，使用表面的针锋相对做掩饰，实则通过各大科技公司间每年夏季和冬季的人员流动，拜仁的实习生计划也是其中的一环。这么多年，盘根错节的关系织成了一座密集的关系网。一旦时机成熟，这座关系网跟随拜仁的号令，发动芯片宪法运动。”

“芯片宪法运动是什么意思？”诺伊尔问。

“这个说法源自21年前，”穆勒的手指在那枚拉姆送给他的手表上徘徊了一圈，再度取下表冠旋钮，放置在两人旁边的书桌上，并压低声音道，“更准确地说，是源自我母亲。2040年年末，首批芯片接种前，我的母亲和父亲曾经公开在拜仁和欧盟政府的准备会议上以技术还未完全成熟为由，反对过早为民众接种芯片。一方面安全性没有百分之百保障，另一方面没有成熟的法律法规对用户芯片数据进行合理的保护。这个提议被欧盟政府驳回后，一个名叫‘宪法’的程序构思开始在芯片领域的专家里流传开。之所以将这个程序的架构取名为‘宪法’，是希望能保护每个用户最基本的权利不被政府所侵犯。有了这个程序后，没有用户的授权，政府将无从查看每个人的记忆、以及思维逻辑数据等等。‘宪法’也会阻断一切未经授权试图改变、调整用户记忆和想法的途径和渠道。它是一个会自己学习、进益的智能程序，只要在最初几年调教得当，为它的数据库打下基础，后面就是一劳永逸的买卖。”

“‘宪法’程序的构想随着我父母的失踪而销声匿迹。”穆勒顿了顿，火车似乎通过了一处铁轨连接处，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但是欧盟政府以各式各样的免费新功能为由，不断地通过芯片技术摄取和监视民众的想法和思维。记忆存档功能就是其中一个重大的技术突破……很快，下一个重大的突破：心理干预功能，就要上市了。具体功能如其名。这些年大家都在欧盟政府愈加收紧的精神监控下走钢丝，但是一旦心理干预功能彻底推行，欧盟政府有了可以直接改写用户思维和记忆的能力。芯片宪法运动……很可能就不复存在了。”

狭窄逼仄的乘务员休息室里挤进了两个成年男子，本就微弱的空调冷气更是聊胜于无。哪怕这样，诺伊尔还是被惊出一身冷汗：“那这次的欧盟科技创新大会……”

穆勒无助地靠在墙上。他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是诺伊尔前所未见的疲惫和痛苦。“这是很多年前就商议好的计划。但是半年前菲利普突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大家对这件事看法不一。有些觉得计划遭到了泄露，另一些认为应该尽快行动……”

诺伊尔的脑海中浮现了一间会议室，里面坐着欧洲各大科技公司的代表人，乱糟糟的正中间，是努力维持秩序的穆勒……不对，按照保密程度，大概是不会出现会议室这种场景的。

“结果怎样？”诺伊尔驱散了脑海中的想象。

“行动暂缓。”

诺伊尔这下不干了：“那为什么还要来？！”

“我们不能确定宪法运动计划是否已经泄密给欧盟政府，更不知道菲利普那边的情况。如果都贸然不前往哥本哈根，欧盟政府会怎么想？”穆勒也有点着急了。“我们抽了一下签，抽中的前往哥本哈根参加科技创新大会。”

“你抽中了？”

“我……我必须来，我要调查菲利普的下落。”穆勒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他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我要找到他在哪……哪怕再微小的可能，我都要接他回家！”

“外面……”诺伊尔绝望地指指门外，他突然发现自己不得不面对穆勒的这两个‘狐朋狗友’，恐怕待会儿还要一起合作，“那两个人，他们知道这个计划吗？”

“托尼……我的事情托尼都知道。我不确定芯片宪法运动的具体计划他参与了多少。皇家马德里那边……他不是第一联系人。但是他的级别很高，哪怕不直接参与，也多少知道些。”穆勒谨慎地斟酌着，“马茨……他应该是不知道的。”

苍天啊！诺伊尔撑着手肘揉了揉眉心。这下不好办了。实际情况反过来该多好。他宁愿面对胡梅尔斯，也不愿意跟那个永远对他有意见还苦大仇深的托尼·克罗斯打交道。自打认识起，胡梅尔斯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穆勒身上。只要共处一个空间，永远都常伴左右。一会儿要编个怎样的理由才能单独把克罗斯叫出来，还让胡梅尔斯留在原地呢？

难不成用玄学骗他？

这边的穆勒错解了他的沉默，急忙补充道：“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哪怕是明确表态愿意配合行动的公司，”他有些哽咽，“就怕出现爸爸妈妈那样的情况……不能再害死更多的人了。”

“我明白，托马斯，”诺伊尔扶住穆勒的双肩，这样他的视野里就只有自己的脸。诺伊尔越发认可失忆前自我灌输的一系列新奇的想法和心态——努力解决眼前的问题，就是对未来最好的准备。他喜欢可预见性，喜欢计划……现在，似乎唯一可做的只有见招拆招了。诺伊尔略一思索，接过穆勒手中那张名片，再查看了两遍：“这个意思，看起来是菲利普·拉姆先生想让我们去寻找克洛泽博士。”

两个名字以这样正反面的形式出现，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给家电客服打电话，需要紧急记录下信息的时候。他会随手从身边抓到一张什么纸，收据、便利贴、包装袋、甚至餐巾纸，潦草地写下来。如果在失忆的两年中，他真的见到了这位德国联合会主席，或许就是一个类似的场景。对方临时起意，希望他去拜访克洛泽，便随手从办公桌上抓起一张小卡——这便是他的名片，翻到背面写下蓝色的名字。

没想到，听到这个问题，穆勒居然面露难色：“现在要联系克洛泽博士的话……我们都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唯一的可能性，只能求助托尼了。”

******

轻轻晃动的磁悬浮列车上，诺伊尔第三次来到了这间熟悉的一等座车厢。窗外驶过几间尚未倒塌的前苏联风格建筑。他才反应过来，列车已经驶入了曾经的东德地界。这年头，超过一百年的建筑已经可以申请登上遗产列表了，这些老旧的建筑恐怕就此麻雀变凤凰，永远不会面对拆除的命运。前苏联早已粉碎在历史的尘埃中，欧盟政府每年依然会投入大量的人力和财力维护这些历史建筑。听过穆勒的往事后，从前不置可否的老建筑在诺伊尔眼中变得越发讽刺起来。历史是在不断循环、重复的，从来无法从前人的身上吸取经验教训。前苏联建筑矗立在这里，成为了一座座活丰碑。目视着一百年过后，科技进步不可同日而语的情况下，德国再次走上了精神控制的道路。这一次，甚至没有战败者的耻辱、没有胜利者的强迫。

胡梅尔斯还在歪头睡着。托尼·克罗斯却已经醒了。电脑摆在小桌板上，屏幕却已经熄灭了。窗外稍纵即逝的枝叶在他的脸上投下了一片若有所思的影子，手指还停留在键盘上，等待敲击下一个字节。

“托尼？”穆勒在克罗斯身边坐下来，“怎么醒了？”

“这车好像在往魏森费尔斯方向去。我小时候的孤儿院离铁轨不远，看看能不能经过吧。”克罗斯将视线从窗外拉回来，这才发现斜对面的诺伊尔，“你怎么又来了？”

“呃……托尼。”穆勒急忙插嘴，“我是想问你帮我个忙——”

“不会是那家伙要帮忙吧，我不管。”

诺伊尔扭开视线，故意不去看克罗斯。果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都已经是奔三的人了。克罗斯到底有没有长大哪怕一点点？

“不不不，托尼。是我！是我！”穆勒赶忙伸手拍拍克罗斯的后颈，给这只炸毛的小猫顺顺毛，“我想问你……你现在还有克洛泽博士的联系方式吗？”

克罗斯的脸上闪过一刹那的愕然，咽了口吐沫：“有……有的。怎么了？找……找他做什么？”

“我……我们……好吧。曼努从未来带回来一张菲利普的名片，菲利普在背面写了克洛泽博士的名字。曼努猜他应该是叫我们去找一下克洛泽博士……托尼，你先别生气……我是想……”旁边的胡梅尔斯开始打呼，穆勒谨慎地瞅了他一眼，不确定地压低声音解释，“克洛泽博士可能知道他的下落……”

克罗斯的神情没有丝毫愠怒的意思，他的眼珠在穆勒和诺伊尔之间飘来飘去。半晌，长叹一声：“拿来吧，名片。让我看看。”

诺伊尔再次掏出名片，倾身递过去。克罗斯双手接过那张小小的卡片，在穆勒的指导下翻来覆去地查看。

“确实是菲利普的字。”他的嘴角露出一抹欣慰的微笑，“这么说，他还暂时安全！”说着，他激活电脑，在桌面上打开一个没人认识的软件。“……我不保准……因为，我也五年没有联系过他了……我看看……”

“这是什么？”穆勒拧起眉，往克罗斯的电脑上瞥了一眼。诺伊尔在他的瞳孔反射中看到了一排排飞速划过的代码。穆勒看清内容后，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嘴型夸张道：“你你你——你在入侵克洛泽博士的芯片？！？！”

“我……好吧。”克罗斯自暴自弃地将电脑大大方方转过来，挠了挠耳垂，瞥了一眼还在打呼的胡梅尔斯，用气音解释道：“我也没有他的所谓‘联系方式’。实话说这世界上没人知道该怎么联系他。他好像都没有通讯号码……这是他在拜仁当实习导师时，给我的临时邮箱。那时候我有问题就给他发邮件问。实习结束后，他立刻就注销了这个临时邮件。不过我追踪到了这个邮件地址在他的芯片里遗留的数据端口……然后，就……”克罗斯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说下去。“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诺伊尔和穆勒面面相觑，相顾无言。诺伊尔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后脑处的芯片。是时候给芯片来个全面的检查和杀毒了……非常有必要立刻马上杀毒！自从认识穆勒后，他就加上了克罗斯的通讯和社交媒体。就算是克洛泽博士这样业内的顶尖大佬，都能让克罗斯轻而易举地入侵……那自己的隐私……是不是早就尽在克罗斯的掌控之中了。

“我对你俩那啥的事情没兴趣，”克罗斯正准备翻白眼，屏幕上突然弹出一个白色的对话框。“等……等一下……他，他就在这辆车上！”

“啊？！”

“什么？”

诺伊尔和穆勒异口同声地惊叹出声。这一下子没控制住音量，在窗户上磕脑门儿的胡梅尔斯皱着眉睁开了眼睛，迷茫的目光在剩余三个人间来回逡巡。

“真……真的。”克罗斯咬咬牙，“他今天早上刚买了一张从莱比锡到哥本哈根的车票……头等座包厢。”

“谁？谁买的头等座包厢？”胡梅尔斯的额头被压出一大片红色，座椅靠背摩擦出静电的头发在他的头顶放肆狂舞。可惜这时候没人有心情回答他，问题残忍地摔在了地上，砸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沉默。

克罗斯握着那张小小的名片，静静地考虑良久。抬起头时，像是打定了什么巨大的决心：“可以……可以让我……单独去找他吗？”

Chapter Text

穆勒为胡梅尔斯解释的声音在身后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从一等座开始，车厢的下方被安置了隔音层。大部分一等座的乘客睡得昏天黑地，四下静悄悄的，托尼·克罗斯将那张名片插在胸前的口袋里，每下剧烈的心跳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他一深一浅地向头等座包厢走去。久坐的下肢沉重不已，两只脚腕上各栓着一只铅块。

装潢设计从明亮的原木色和白色相间摇身一变，换成了深沉肃穆的橡木色。克罗斯知道，头等座包厢到了。

头等包厢隔绝在一块深色的玻璃门外，与一等座恍若两个世界。克罗斯轻触了一下深灰色的玻璃，它却没有意料之中的划开。门的另一侧亮起了一盏小壁灯，像旧时古堡里的油灯。头等座包厢走廊的尽头勾勒出一个人影，随着克罗斯的心跳声，那人影越变越大。来到他的面前，从内部打开了深色玻璃门——

不是克洛泽。

“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乘务员穿着标准的制服，噙着标准的微笑，用着标准的德语，问着标准的问题。

“噢……我，请问米洛斯拉夫·克洛泽博士是不是在这里？”克罗斯艰难地咽下一口吐沫。

“请问您有什么事找他？”

“我这里有一张名片，来自德国联合会主席菲利普·拉姆先生。拉姆先生希望我来找克洛泽博士商谈事情。具体事宜不方便告知。”

乘务员接过名片，简单翻阅，还给了克罗斯。

“请问该怎么称呼？”

怎么称呼？希望见到克洛泽的是穆勒和诺伊尔……可是他几乎是下意识就脱口而出：“托尼，托尼·克罗斯。麻烦告诉他，托尼·克罗斯想见他一面。”

“好的。”乘务员特意看了他两眼，似乎对他突如其来的激动感到不解。“请您在这里稍等。”转身，走回了走廊深处。

深色的玻璃门再度合上，一阵白雾自上至下，很快充斥了整座门，彻底遮挡住了他的视线。克罗斯靠在车厢的连接处，无法控制地想象着克洛泽坐在包厢里的样子。他是否还和从前一样爱穿黑色风衣，喜欢戴上两片圆圆的眼镜靠坐在躺椅里，再交叠起双腿，左腿在上，右腿在下。裹在灰色袜子中的左脚脚腕会随着古典乐的节奏轻轻挥动，仿佛交响乐团的指挥家。仅仅是想起他的样子，他的身体就被一阵急促盛开的情绪击穿，在血管里留下春日盎然的余韵。

克洛泽会怎么想？五年未见，再次听到他的名字，他会不会当机立断地拒绝？

克罗斯仰起头，在无人处，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苦笑。文理中学10年级刚开学不久，某一节科学课上，他被穆勒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胳膊。穆勒的课本早就翻到了倒数第二章，他指着书上的一张图片——那是DNA的结构图，两条由脱氧核糖构成的核酸外链，一样的组成成分，同样的序列，是彼此的镜像模样，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延伸而去，却永不分离。

“这是咱们。”穆勒用气音说。

克罗斯记得自己潦草地点了点头。事后想起来，他觉得穆勒当时说的应该是——“这是你”——毕竟这才是愚蠢幼稚的男中学生日常会做的事情。穆勒一点没错。这确实是他。双链DNA，扭曲、缠绕，从不相交，但是通过中间的化学键处处纠缠在一起。就像他不断撕扯的、矛盾的内心，一半近乎疯狂地爱着克洛泽，另一半在全力压抑这份无法见光的爱。

每当克罗斯会想起那半载过山车般的经历时，总是忍不住回到那个刚收到拜仁实习生offer的夜晚——一切的开端。收到拜仁实习生的offer这件事本身不足为奇。论实力、论人情，这个offer都非他莫属。于是他早早编辑完社交媒体的分享信息，随手一发，大功告成。宿舍另一头的穆勒还开着芯片浏览界面翘首以盼，时不时甩给他几张愚蠢好笑的梗图，但是紧紧绷在一起的脚趾暴露了他。

穆勒在紧张。

那一条推特被他写了又删，删了又写。两个小时过去了，配文已经看不出丝毫第一版的影子。图片位置也摆上了他自己的offer截图。可是该死的诺胖子那边始终没有讯息。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时钟的指针滑向19点时，穆勒突然从床上弹了起来——

“怎么了，终于收到了？”克罗斯懒懒地丢下一句话。他下意识地刷了一下推特。他特意给穆勒设置了特别关注，可是却没有任何新信息显示。

穆勒不对劲。

克罗斯灵敏的嗅觉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微妙的气氛变化。心里像有一些猜测，却不好立即说出口。

“我要去一趟安联总部。”穆勒从牙缝中蹦出一句话。

“现在？！”克罗斯紧急调出芯片中的地图功能。周五的慕尼黑傍晚正值晚高峰，地图上红乎乎的一片，像毛细血管一样密密麻麻地铺在慕尼黑大街小巷上。“这么堵，大晚上什么时候才能到？！”

“别管了。”穆勒都下一句，从衣架上揪下外套就要夺门而出。

“哎哎哎！你等等我！”克罗斯急忙从床上坐起来，起得太猛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上。“妈呀究竟什么事这么紧急啊！”

穆勒沉默着没说话，克罗斯跟着他出门，穿过走廊，进入电梯。在极速的下坠和嗡鸣声中，他听到穆勒几乎呓语的回应——

“曼努没被录取。”

******

克罗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话音在狭小的电梯空间中消散的一瞬间，像是千言万语破开了闸门乍然涌出。复杂变化的周围环境没有给他任何的思考时间，在漫长而有限的时间里，在拥挤的地铁和喧闹的街头。他只能独自沉默着，消化萦绕在心头的剧烈情绪。

不得不承认，他内心是有些窃喜和幸灾乐祸的。自打3年半前从弗洛伦萨归来，穆勒就像被胡梅尔斯下了蛊。每天挂在嘴边的词只剩下一个“曼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减反增。寒暑假原是他们一起结伴去参加活动或出游，如今变成了穆勒与诺伊尔的二人世界。

他被残忍地丢下了，哪怕次次都会收到穆勒给他带的旅行纪念品和明信片。他是怨恨的、妒忌的，但他不愿怪罪穆勒。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穆勒赐予的。如果没有穆勒，他只怕现在还困在魏森费尔斯这座小镇上，无力想象外面的万千世界。他永远无法忘记赫内斯将他从孤儿院接走的那一日说的话——

“今后你要跟另外一个小伙伴住在一起。他刚经历了一些很痛苦的事。叔叔希望你可以陪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起长大。好吗？”

最初来到拜仁时，克罗斯都在谨小慎微，忠实地充当着穆勒身侧那抹不起眼的影子，生怕说错做错。然而穆勒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这是一个乐观、积极的男孩子，嘴角总是挂着一抹最阳光的笑，可以让世间所有的阴暗无处遁形。慢慢地，克罗斯发现这种陪伴在更多时候是反过来的。每当他经历挫折、痛苦和困难时，穆勒总是第一个站到他的身边，鼓励他，帮助他。

他亏欠穆勒，很多，很多。

他希望穆勒快乐。真心的。不掺任何杂质的。但与此同时又忍不住感到悲哀。无数个蝉鸣或落雪的午后，他会静静坐在宿舍窗前，想象着穆勒在某座陌生城市里漫无目的的闲逛，或是在乡间田野里肆意奔跑。他的思绪会忍不住飘到远处的安联大厦，那间顶楼的办公室里。魏森费尔斯孤儿院里有许多孩子，可是为什么赫内斯却偏偏挑中了他？他自认是所有孩子中天资最聪颖的一个，却与穆勒的性格截然相反。或许……或许……他曾经梦想过，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和穆勒一起入主那间顶楼办公室？

这一切在诺伊尔出现后发生了180度的大变化。心底一直有个声音萦绕在耳边——“诺伊尔和穆勒真的很般配”，“别再抓马了，摆清自己的位置”。克罗斯痛苦地意识到，穆勒从没将这个位置理所应当地赋予他。长久以来的想象全是他的一厢情愿。穆勒终日跑到胡梅尔斯那里算塔罗，算他和诺伊尔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异地。克罗斯也想过求助玄学的力量——这焦灼、撕裂、扭曲的痛苦到底是什么？它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不幸的是，他完全没有开口的勇气。他害怕得知那个残酷的真相，更害怕胡梅尔斯得知。

钻出地铁站时，已经快晚上22点了。穆勒头也不回地直奔安联大厦而去。安联大厦坐落在一大片混凝土地面的中央，高耸入云的建筑显得两个年轻人如蚂蚁一样渺小。整座大楼如一只猛兽陷入沉睡，唯有顶层的办公室还亮着灯——这么晚了，赫内斯居然还在办公室？！

电梯飞速上行，慕尼黑的夜景逐渐缩成沙盘大小。电梯的门向两侧划开后，迎接他们的是两盏从天而降的圆形射灯。向左向右看，顶层走廊一片漆黑。穆勒毅然向左侧迈去，走廊两侧的射灯随着他们的脚步明灭，始终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在前方领路。赫内斯的办公室大门紧闭着，缝隙露出一圈暖黄的光线勾勒出轮廓。穆勒正要抬起手敲门，门突然自己向内打开了——

办公桌后坐的不是赫内斯！而是海因克斯。

克罗斯向穆勒的方向望去，见他有一瞬间的呆滞，喉结上下滚动一下：“尤普叔叔……”

“进来吧。”海因克斯从眼前的书本中抬起眼睛，冲他招了招手，“等的就是你。”

“……乌利叔叔呢？”穆勒不确定地四下张望。

“乌利出差去了，正在飞机上。他叮嘱我等着你。”海因克斯漫不经心地将书本扣上，慢悠悠地挪到一边。

直觉自己不该继续站在这里，克罗斯与穆勒交换了个眼神，知趣地退了出去，在身后关上了门。办公室外面有个会客等待区，克罗斯让自己陷在沙发里。察觉到无人经过，走廊的射灯再次进入节能模式。黑暗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幕布罩了下来，克罗斯故意没有动弹，彻底蜷缩进这块漆黑的幕布中。

一年多前，拜仁给整座安联大厦装上了全新升级的反监听防护罩，二十四小时全天候运行。大约是对他在外面把守大门感到安心，又或是没有防着他的必要，办公室内的海因克斯和穆勒都没有想到要开启隔音模式。穆勒朦胧的声音从门缝中泄了出来，流进了克罗斯的耳朵里——

“曼努为什么没被录取？”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录取他？”海因克斯慢条斯理地反问。

闭上眼睛，克罗斯似乎都能感受到海因克斯像雷达一般锐利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审视着。暴露在这样的视线中，什么样的秘密都无处遁形。

“……他……他很优秀啊。他在自己的领域极有成就，他需要更好的机会和平台……他比大多数申请者都更有竞争力——”穆勒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安联大厦里，显得那么无助。

“请问，你见过其他申请者？”海因克斯掷地有声地问。

漫长的沉默。克罗斯吓得大气不敢出，甚至忘记呼吸，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手臂。扪心自问，比起鲁梅尼格的笑里藏刀，海纳的刻板守礼，赫内斯的春风化雨，拜仁四巨头里他最害怕面对的就是海因克斯。他光是坐在那儿喝咖啡，就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力。克罗斯忍不住向办公室的方向望去，为里面的穆勒捏了一把汗。

“这位，来自英国的申请人。伦敦大学学院分子材料学。在热带海域的海底岩层发现了一种全新的化学合成物质，取名叫Molduun，意为“流动的岩石”。他本人已经在《自然》和《科学》上发表多篇论文。上一次欧盟科技创新大会行业组的特邀宣讲嘉宾。”

“这位，冰岛的申请人。天体生物学。三年前起就在格陵兰岛北极圈内的观测站工作。至今共发现了七颗可供人类移居的系外行星。其中有两颗以她的名字命名。”

“这位，我们德国自己人。他希望研究低温条件下触发下丘脑和脑干中调节人体机能的神经机制。实际上，你知道吗？我对这份申请非常感兴趣，因为这位申请人认为如果这项技术成熟，配合正在发展的神经脉络修复技术，将有望让人起死回生。这位申请人甚至很年轻，他想在读大学前gap一年，来挑战自己感兴趣的人体冷冻技术。”

“除了很优秀，这些人还有个共同点，”房间内传来轻微的纸张响声，似乎是海因克斯在整理这些档案，“——他们都落选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该来这里。”

“我……我以为……”穆勒小声支唔着。

“你、以、为？”海因克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重复道。

“几年前不是……还招过考古学的……”

“那不一样。当年难得有与这位申请人研究方向相关的海外学者在慕尼黑做客座教授。我们能把他请来实属不易。欧洲科学界被芯片技术垄断十几年，必须要扶持一下其他领域，否则我们未来的生活将寸步难行！这些年，以上我说过的领域都有其他企业拔得头筹。这些申请人的领域与芯片无关，这是极难能可贵的，没有必要搅进我们与欧盟政府的这口大染缸里。”

“那曼努……”

“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吗？”海因克斯厉声质问，“他就不该来拜仁！盖尔森基兴的导师的脑壳里哪怕有一丁点儿瓤，就该建议他立刻卷铺盖去美国。”

“他是研究——”

“量子物理学，封闭类时曲线，时间旅行。”海因克斯威严极强的声音再次响起，“不信你明天再来一趟，乌利、卡尔、赫伯特都能给你讲得头头是道。下个月圣诞节菲利普回来，我告诉你，自从听闻你谈恋爱，他整整钻研了三年多，怕是比你的小男朋友能讲出来的还多。易地而处，他绝对做不出把申请投到拜仁这种蠢事！”

克罗斯感到浑身发冷，手心里渗出冰凉黏腻的汗。11月中旬的慕尼黑夜晚气温已是个位数。他跟穆勒出门时太过匆忙，只来得及抓走一件棉坎肩。在外面时尚不觉得冷，待到汗蒸干了，寒气就从四面八方入侵毛孔。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活动着冻得发麻的四肢。头顶上的射灯检测到人类活动的迹象再次亮起。射灯带来的热源聊胜于无，克罗斯回到沙发上，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哦……他不禁有点难过，或许此刻的托马斯也会想把自己团成一个球缩在角落里。

办公室里，海因克斯还在继续。

“你把你的实际情况告诉他了？”

“我……我没有，乌利叔叔说过……我不会的。”

“很好。我问你，在建议他来拜仁前，你有没有站在他的角度想想——他可能完全不想惹上这个烂摊子？”

这话犹如惊雷。门外的克罗斯猛地瞪大了眼睛。阴暗处滋生出来一股邪恶快感的同时，又愧疚万分。愧疚之中又夹杂着隐隐后怕。

穆勒的话音中带上了哭腔：“我以为拜仁能……”

“拜仁能保护好他？托马斯！你都21了！睁开眼睛看看周围吧！拜仁不是无所不能的！我这么跟你说——这些年，乌利·赫内斯一力主张给你营造一个无忧无虑的成长环境，什么难处都不跟你讲。我极力反对，为什么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样不利于你成长，有困难就该如实地告诉你，有些责任你该承担就要承担。但是没办法，我吵不过他。你身边的人在帮你承担多少压力、经历多少折磨，你有概念吗？”

“我知道……”

“你不知道！”海因克斯怒喝。

死寂。难捱的死寂。和穆勒轻轻的抽泣声。

克罗斯以手掩面。见到海因克斯坐在那张办公桌后的那一刻，他就预见了这场对话的不易。可是也万万没料到会出现如今的局面。他不安地扭动着，双臂紧紧搂住自己——海因克斯的每句话都在指桑骂槐，说给门外的他听。这些字眼变成抽在他身上的鞭子，火辣辣地疼。倘若有朝一日，他也找到了心悦之人，拜仁和芯片的林林总总……也会变成横亘在他们感情之中的鸿沟。

出乎克罗斯的意料，再开口时，海因克斯的怒火已经平静了不少：“乌利跟我说，你喜欢他的学识、聪慧、勤奋、理想、追逐真理的执着和热情，你也希望他能快乐，我说的对吗？”

没有声音。克罗斯料想穆勒点了点头。

“好。托马斯，我也是一名学者。虽然不从事量子物理学，但是各自领域的学者对来自内心的召唤是共通的。真理的意义高于一切，远远大于这个渺小的我，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你能在他的眼中看到追逐真理的热情和执着的前提，是他在毫无阻力地从事自己喜欢的研究。没有后者，你所爱他的一切美好，都不复存在。他眼中的光会熄灭，原本旺盛的精神被每日冗杂重复的琐碎消耗殆尽，到时候你会开始痛苦万分，质疑自己，‘我当初爱的那个人怎么不见了？’”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放眼望去，现在只有美国可以为他提供这块土壤。留在欧洲只会毁了他的天赋。哪怕拜仁真的录取了他，时间旅行技术的临床试验在欧盟政府的管控下是违法的，也就意味着无论多么伟大的构想都只能停留在纸面理论上。你认为这样的他会快乐、会满足吗？”

回应海因克斯的只有渐渐平息的抽泣声。

“好吧……如果你们真的想离得近一些。你可以叫他尝试一下斯图加特。我听说他们这几年有关于量子物理的立项。但是我建议实习结束后他还是要尽快去美国进修。如果他向你主动提起这个可能性，我希望你能给予他理解和支持。”

穆勒吸了一下鼻子：“谢谢您，尤普叔叔。”

“你别谢我。”说完这段话，海因克斯语气中的不耐烦再次冒头，“这是乌利教我说的，我不喜欢，但是完成任务了。”

办公室的门向内拉来，一瞬间两人的对话变得无比清晰起来。克罗斯发誓，在他们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听到海因克斯小声咕哝着——

“去他妈的，唱白脸的精细活再也别交给我了！”

慕尼黑地铁末班车门可罗雀，克罗斯和穆勒并排靠在空无一人的塑料座椅上，向左向右都能一眼望到头。穆勒一路上沉默无言，询问也只是机械地回复着：“没事，我很好”。幸好，地铁司机急着下班，末班车一路在地下狂飙，嘈杂的铁轨混合着刺耳的风声呼啸着填补了无言的尴尬。

深夜，克罗斯躺在床上，望着对面床上的鼓包，他很确信穆勒也没有睡着，只是一动不动地营造一种睡着的假象罢了。他能想象到，穆勒将被子蒙过头，藏在里面失声痛哭。克罗斯叹了口气，转过身面对着雪白的墙壁，思绪无法抑制地飞回安联大厦顶楼的办公室里，海因克斯对量子物理学如数家珍的样子……话虽难听，却早开始默默准备将诺伊尔接纳为家人。克罗斯的心脏剧烈的蜷缩在一起，被肋骨困在囚牢中攥得抽疼。他知道穆勒的父母与拜仁高层的渊源……如果易地而处，今日坐在海因克斯办公室里的人是他……如泣如诉声讨着，为自己进修无关专业的爱人倾诉公平。会不会听到海因克斯类似的回应？

克罗斯狠心闭上了眼睛。对着长辈撒娇、发脾气是穆勒的特权，从来都不是他的。

******

时间很快来到了2057年的1月。他刚满22岁不久，拜仁召开了师生见面会。

他们被要求等在会议室外。克罗斯粗略一数，除去他还有11位实习生。穆勒和胡梅尔斯去卫生间了，他独自一人绷着神经，靠在墙边，后悔着自己也应该去个卫生间。他的膀胱正在拼命吸引他的注意力。可又怕一会儿叫进去时自己不在，他可不想在第一天就给我自己素未谋面的导师留下一个不守时的印象。

“哎……你听说没有。当年的‘拜仁双子星’这次都回来担任实习导师了！”一个身材玲珑的女孩子八卦的话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拜仁双子星’都是谁啊？”旁边个子高些的女孩不解地问。

“你连这都不知道？不过……‘拜仁双子星’这个称呼也不太准确。克洛泽博士一天都没在拜仁正式任职过。”又来了一个人加入了对话。

“克洛泽博士不稀奇，他已经连续来第四年了。只是今年菲利普·拉姆先生也难得从苏黎世赶来了。”

“我还以为有克洛泽博士在，他就不会回来呢……不是都说他俩不对付吗？”

“为什么会不对付啊？”那个高个子女孩莫名其妙。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你一个植物学跟芯片有半毛钱关系？导师分配怎么也轮不到你头上啊！”

“哎哟你们小点声！”最初挑起话题的女孩不巧对上了克罗斯射线般的目光，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刚想上前制止这种背后议论他人的行为，会议室的大门突然从里拉开。斯文·乌尔赖希长长的影子投射在他们的脚下。乌尔赖希是研发部新招来的助理，克罗斯能认识他的存在全靠穆勒的大嘴巴。乌尔赖希难得一见地戴上了胸牌，穿了一身极正式的黑色背心制服。女孩们看了可能会犯花痴，克罗斯心里却只剩紧张，怎么深呼吸都无法缓解分毫。乌尔赖希向他们欠了欠身，向内一扬手臂——“各位实习生们，进来就坐吧。”

一只手在他的右肩上猛拍了一下——天杀的！托马斯·穆勒！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只见穆勒大踏步地越过他，对着乌尔赖希一阵挤眉弄眼。

会议室的桌子都被推到了墙边，24把椅子围成半圆形，面向讲台。半圆形的右半支已经坐满了本次参与拜仁实习计划的实习导师，而左半支显而易见是留给他们实习生的。穆勒首当其冲走进了会议室，像个地痞流氓一屁股坐在菲利普·拉姆身边——不偏不倚，半圆形最中间的位置。拉姆正埋头在日程本上记录着东西，差点被他滑稽的举动搞得笑场。克罗斯环顾四周，他在半圆形的末端望见了克洛泽。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克洛泽的真人……他下意识想坐到左半支的末端，克洛泽正对面的位置，弥补一下三年半前穆勒过生日当天没参加讲座的遗憾。还没等他走过去，衣角先被穆勒攥住。无奈，只好在穆勒和胡梅尔斯中间落座。

他遥遥地望向克洛泽的方向。

或许传言却有几分真实，克洛泽和拉姆一头一尾，分属导师队伍的两侧，没有半点眼神交流，主打相看两厌。

克洛泽也在写东西。他放松地靠在椅子里，手记本垫在翘起的腿上。淡金色的细链挂在圆形的镜框上，随着轻微的晃动熠熠生辉。黑色的长款皮衣盖住双肩，包裹着深灰色的高领毛衫。他沉浸在自己面前的世界里，没有施舍哪怕一点目光给鱼贯而入的实习生，更不会注意到来自半圆中心那道来自克罗斯的长久凝视。

拜仁的师生见面会无聊至极，但又在意料之中。毕竟谁都不会指望拜仁这种气质的公司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活。导师们一个个上台介绍自己，介绍自己的研究方向。台下的实习生们各怀鬼胎，试图排除掉一个个不可能，推导出唯一一个花落自家的可能性。

终于轮到克洛泽上台。克罗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坐得笔直。克洛泽博士将自己的圆框眼镜摘了下来，一丝不苟地叠起眼镜腿，让淡金色的眼镜链垂在胸前。视线将在场的所有人身上扫过一圈。明明是雨露均沾、人均半秒不到，可是克罗斯就是觉得那双湖水绿的眼睛在他的脸上比别人多停留了一毫秒。

“首先感谢拜仁，连续第四年聘请我作为实习生计划的兼职导师和技术总监；其次，祝贺在做的你们，顺利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获得了坐在这里的资格。”

他在感谢拜仁时，没有看向拜仁四巨头的方向。穆勒的四位好叔叔就坐在讲台边，克洛泽博士的斜后方。可是克罗斯完全没看出来他有任何回头的意思。

“在过去的三次实习演讲开始，我都做了一件事。在座的有些人的耳朵恐怕已经听出茧子了。我本人在此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讲台边上，赫内斯的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微笑，而其余实习生则是继续屏气凝神，期待着接下来的内容。

“2053年9月13日，我收到邀请前往慕尼黑工业大学礼堂。给信息工程系的师生演讲芯片架构领域的最新研究成果。当天，我在讲台的声控和视频系统里发现了一个隐藏插件。我利用中场休息的时间给这个插件做了一个简单的分析扫描。发现它的架构逻辑和讲台系统的大相径庭。换言之，这个插件是后天人为植入系统的。出于谨慎和安全，我只能先将这个插件和主系统断连。等到有空时，我将这段有趣的程序再次翻出来反复翻看，发现它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威胁，便猜测大概是哪位可爱的孩子无法来参加我的讲座，才想出这样一个办法。”

克罗斯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发粗重起来，耳朵里的鼓膜都在剧烈跳动，手指紧紧抓住裤缝。克洛泽口中的每个词他都听得懂，连起来就变成了一门艰涩难懂的语言。穆勒灵机一动，意有所指地戳了戳他：“嘿托尼！他在说你吧！”

“很可惜，这位可爱的小黑客做得滴水不漏，并没有叫我揪住小尾巴。听工业大学的老师讲，当天有许多同学是为了拜仁和实习机会慕名而来的。没办法，我只能在每届拜仁实习生计划上问这一问。祈祷这位同学有朝一日能如愿以偿，在这里相见。”

“所以，”克洛泽停顿了一下，期盼地目光在下方年轻的面孔上徘徊，他轻轻挥手，身后的大屏幕上瞬间出现了一段黑底白字的完整插件程序，“算来今年大约是最后一届可能性了。它的主人……会在你们之中吗？”

满座寂然。克洛泽的眼神逐渐变得落幕失望。就在他准备放弃时。正前方传来了一声磕绊的应答——

“我……是我。”

克罗斯缓缓举起手，在满座好奇震惊的视线中涨红了脸。

光彩重新回到了那双湖绿色的眸子里，克洛泽兴奋地向前倾了倾身。那条淡金色的眼镜链再次因晃动闪烁着光芒，一起欢呼庆祝起来。“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托尼……克罗斯。”

听到这个名字，克洛泽哗啦啦地翻开自己的手写本，停在某一页上，欣慰地挑了挑眉：“你写得很棒，托尼。生物信息工程师很多，但是真正成功的却寥寥无几。灵魂就在于架构思路。这段程序的精妙，哪怕是用入行多年的标准看也是如此。这些年我常把这段程序展示给同僚们看，大家都是赞叹不已。”

“你该为自己感到自豪和骄傲。”克洛泽扬起一抹真诚的微笑。满含期许，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多年以后，克罗斯多希望自己能将这一瞬间冻结成永恒，然后溺死在这一刻克洛泽眼中的深潭里。22年人生中的第一次，压在肺管上沉重的孤独感和负面情绪一股脑地逸散出了身体。从今天开始，他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他猛地意识到，这辈子恐怕再也遇不到这样一个人，能叫他如此心甘情愿地相信自己。

Chapter Text

会议日程上安排了半小时的休息时间，穆勒嘴上说着去看看小食区有什么好东西，实际上早就跑没影了。整整15分钟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拳头大小的胃到底能一口气塞进多少食物……托尼·克罗斯呆呆地靠在座位上望着落地窗外飞过的鸟儿出神，偌大的会议室里很快就剩下他一个人。他应该去社交的，去问问其他导师和实习生的近况，抱怨一下慕尼黑的冬季是多么让人抑郁。顺便打探一下这些人都是哪个领域的佼佼者，以便拓展人脉关系，为未来铺路。他该学习一下穆勒的社交精神，哪怕笨拙也要尝试，他总是告诫自己，总是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可不行……可是他的脑子偏偏要逆反，非得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情景下思考、分析克洛泽那一番互动到底是什么意思，更霸道地将他活活黏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

那段消失的插件，是他仅有的与克洛泽相关的经历。在过去的三年多里，他后悔过，百思不得其解过，在深夜爬起来打开电脑，把代码一行一行检查过。唯独没有想过事情发展居然还有这样一种可能性。这段曾经让他自我质疑的代码，一段他想彻底删除的黑历史，在短短半小时前摇身一变成为了他最引以为豪的作品。他继而又紧张了起来，这是他大学一年级的作品，万一在实习期写出的东西反而不如大一时有灵气，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了？

“托尼？”

克罗斯立刻挺直身板，脑海里吵闹的声音如潮水一般退散得无影无踪。他紧张地四下张望，视线落在了会议室门口那个黑色的身影上。

“克洛泽博士。”克罗斯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克洛泽的问话像潺潺的溪流，甚是好听。“你的两个朋友呢？”

他怎么知道我有两个朋友？还没等克罗斯近乎短路的脑子想明白这个问题，他的本能先抢一步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看来是我冒犯了。”克洛泽了然点头，有趣的是，他却没有要转身离开的意思。

“啊……不，没有。没有一点。”克罗斯连忙解释，他快步穿过会议室，小心谨慎绕过椅子腿儿以免再次出糗。克洛泽的声音好似塞壬的歌声，还没等他的理智反应过来，腿脚已经拖着他僵硬的身体站在了克洛泽面前。

“你还好吗，托尼？”克洛泽关切地打量他，“你有点紧张。”

“我……我吗？我，我很好。”在克罗斯的脑海中，自己的表情应该是轻松的、游刃有余的。紧张、焦虑什么的，都是些空穴来风才对。

“现在有空吗？我们去走走？”克洛泽提议。他的眼角浮起几条笑纹，低调地提醒着克罗斯主人的年龄。岁月对克洛泽是宽容的，平日里不苟言笑之时很难叫人猜准他的真实年岁。他与菲利普·拉姆同年。亲眼见证穆勒每年11月雷打不动地给他的菲利普哥哥发生日祝福的克罗斯不用脑子就得出了结论——克洛泽不多不少，比他大整整16岁。

16岁，这是个巧合的数字。克罗斯跟在克洛泽身边，将会议室抛在脑后。自己出生的那年，正值克洛泽发表芯片与人类脑神经连接技术那篇革命性论文的时候。他的内心为这样一个意外的小巧合雀跃着，同时又没来由的有些懊恼。若是自己能再早生几年，或许早就能和克洛泽因为什么别的原因认识了。

“你不用担心。”克洛泽的声音在他的身侧响起，“休息过后就是为实习生分配导师。随后是带领大家参观安联大厦，顺便认识为每对师徒安排的实验室。我想……以你我对这里的熟悉程度，就不需要走这个流程了。”

克罗斯挠了挠头，克洛泽言外之意是他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导师大名。可是他直到此时此刻仍然一头雾水。纠结过后，在让自己显得很蠢和不懂装懂之间，他还是诚实地选择了前者：“克洛泽博士，请问您知道我的导师是谁吗？”

“他正站在你的面前。”克洛泽莞尔，指了指自己，“希望不是个让人失望的结果？”

这是真的吗？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克罗斯的血液沸腾了起来，他想尖叫、呼喊、原地扭来扭去。幸好他的四肢这会儿正忠诚束缚着他发疯的神经。他居然拥有了芯片领域最让人敬仰的专家。哦不……克罗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其实刚才克洛泽博士那句话里暗示得已经非常明显了……刚才沸腾的血瞬间凉了一半，这个问题不光显得他很蠢，还很冒犯。克洛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希望不是个让人失望的结果？’他该不会以为自己很失望吧？！

“噢！抱歉克洛泽博士，我事先并不……”

“没关系的，托尼。我也很遗憾，不能让你等到拜仁的正式宣布。一个小时前我接到了苏黎世的紧急电话叫我在下午前赶回去，一会儿就得启程了。没办法，只能提前把你叫出来。”

克洛泽脚步没停，虽然嘴上说着着急，还是在电梯门前一个拐弯，走进了楼梯间。“坐着一个多小时，是时候活动活动了。”

克罗斯哑然住嘴。静悄悄地落后克洛泽半座台阶，拾起一地凌乱的情绪。

事实证明，克洛泽也并没有准备带着他“活动”太久，数过三层后，克洛泽推开了楼梯间的门。“拜仁研发部”和“51层”的字样赫然出现在眼前。克罗斯认出来这是研发部最靠下的一层。是的，拜仁的研发部总共占了10层，自51层起至60层止，越往上越是涉及机密的实验室，而51层则是慕名前来参观的闲客都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

无论是克洛泽还是克罗斯，门禁系统都没有道理阻拦。他们畅通无阻地在白色的走廊中穿梭，一路上对着来往的拜仁同僚点头致意。克洛泽最后停在了算法研究中心的门口，短暂的等待后，头顶上的验证灯转绿。

克洛泽脱下他的长款黑色皮衣搭在椅背上，在算法研究中心的白色圆桌边坐下。将芯片存储部分的信息投射在桌面上。克罗斯呆呆地望着那件深灰色的羊毛衫勾勒出他劲瘦的手臂和肩颈线条。垂落胸前的淡金色眼镜被两根手指捏住，戴回鼻梁上。

“我得到的信息是，你想到了一个更有效的信息加密和验证的方式？”

克罗斯愣了一瞬，这才发现镜片后的绿色眼睛正在认真地打量着自己。投递实习申请的课题计划书端正地摆在自己面前。

“这是我最初的想法……”克罗斯深吸一口气，拉回自己悬崖边缘的思绪，“但我是想通过绘制三维神经脉络来实现。每个人的神经脉络图像都是独一无二的，且很难复制，更不像旧时的指纹和DNA那样容易获取。进入了纳米芯片和神经中枢传道信息的时代，芯片内置电子身份证代码信息很容易被破解。如果电子身份证不再是由姓名、住址、生日、面容扫描来区别个体，而是有神经脉络图像来区分呢？后来我发现，三维神经脉络图像如果只用于识别个体和验证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但是我至今也没有想到更好的应用领域，所以一度非常迷茫。”

“很有野心和前瞻性的想法。”克洛泽耐心听完，点评道，“如果有朝一日欧盟政府真的引入这种加密和验证方式，恐怕我们的数据库要先面临一个巨大的升级和扩容了。不过，如果说到应用领域，你对‘神经脉络修复技术’有没有了解？”

“我只听过名字……”克罗斯迷茫地摇了摇头。

“没有也是很正常的事。”克洛泽说着，自己先无奈地苦笑起来，“这是我和菲利普还在上学时激烈辩论出来的设想。当时年少轻狂，仗着神经医学系弗雷德里希·穆勒副教授的纵容，到处散播人类很快就可以修复重大脑损伤甚至起死复生的谣言，闹得人尽皆知。快20年过去了，我们两个书呆子谁都没记得要把它变成现实，哪怕一步的努力都没有迈出……结果呀……现在倒好，这个想法倒是落到了你们年轻人的手里了。”

克罗斯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最初产生这个想法时，他忍不住在穆勒面前吹嘘了很久——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冷静过后，他又突然意识到，如此有趣的课题怎么会没有前人想到呢？跳上网络一搜，只蹦出来个名叫“神经脉络修复技术”的虚无缥缈的词条。克罗斯一目十行地扫过，认为构建三维神经脉络图像应该需要先于修复技术出现才更有道理，就没再多浪费时间。

这不是克洛泽唯一让他感到困惑的地方。他敏锐地在克洛泽叙述往事的语气中察觉出几分不同寻常。克洛泽提到和拉姆同窗的时光，并非像其他实习生八卦的那样积怨已久，反是深深的眷恋。看起来……他们的关系似乎并不是传言中的那般。

“正好，我以后每周一、二、五的上午会在这里等你。学校离这里远，你10点左右到就好，不必天没亮就出门赶车。菲利普会每个周三、四、五在楼上视觉神经实验室，你的研究方向他也有了解。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找他请教也没有问题。”

“克……克洛泽博士。”见他站起来准备离开，克罗斯也立刻起立，“我能问个可能有点……那什么……私人的问题吗？”

克洛泽没答话，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菲利普·拉姆先生……是真的跟您有矛盾吗？”

倒不是说害怕拉姆这个人。虽没有像穆勒那样亲密，过去几年时不常的接触下来，拉姆还是给他留下了个沉稳平和的印象，做不出迁怒他人的事情。可这不代表他就可以口无遮拦地乱说。

克洛泽纵容自己在回忆中徘徊流连了一会儿，垂下了眼睛：“可以这么说吧……不过，如果你换一种问法……那就是没有了。”

换一种问法？克罗斯在紧急状况下的脑子完全无法破译克洛泽的谜语：“克洛泽博士，真的对不起。”

“你不必担心，托尼。菲利普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别扭的人。一码归一码，我跟他的过往是一回事，你的研究项目是另一回事。”不知为何，克洛泽像是在须臾间老了许多岁，隐藏极好的疲惫不堪尽数爆发了出来。“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我只是侥幸先于他实现了芯片的技术突破而已……当年，若不是他当初执意放弃科研改换赛道……可能如今的芯片技术，早就没有我什么事了。”

克洛泽离去后，克罗斯仍然沉浸在震惊中。他不可控地被一种无形的悲怆笼罩着。他预想过许多种克洛泽对拉姆可能的评价。无论哪一种都不如现实的版本让人瞠目结舌。在他的心中，克洛泽便是芯片技术中神明一般的存在。神明怎么会对一个欧盟科技伦理委员会的成员以低到尘埃里的姿态称赞？

科技伦理委员会，是欧盟政府的下属机构，专门负责审核科研项目。只有得到科技伦理委员会成员的批准，一个科研项目才能进入临床试验阶段。数十年来，多少奇思妙想和发明创造折在了科技伦理委员会的手下，成功让后者成为了无数科学家恨之入骨的机构。

克罗斯很是不解，但是刚见面就探究人家痛苦的过往……哪怕再好奇，也欠缺妥当。

尽管克洛泽吩咐他10点到达即可，克罗斯还是起了个大早。转周的周一，一早8点半，他刷开了算法研究中心的大门，却意外地见到了克洛泽的背影。

他的黑色风衣外套挂在肩上，袖子随意挽起。手掌拄在窗台上，似乎正在对着窗外初升的朝阳出神。右手边的咖啡是刚冲好的，隐隐冒着热气。空气中充盈着咖啡豆的香气，让克罗斯忍不住有些嘴馋。克洛泽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整个人进入了一种极其投入的状态。直到克罗斯走得极近，几乎贴在他身边，才似有所感地睁开眼睛：“托尼？你怎么来这么早？”

“睡不着了。”克罗斯说，这说法不太准确，应该是彻夜未眠。

“人脑确实很矛盾，负责逻辑和本能的区域被切分为二。就导致明明很清楚第二天有许多事要完成，却无法放下休息。”克洛泽转过身来，正视克罗斯，“但是话说回来，如果有机会将逻辑和本能合二为一，发生冲突时，到底该让哪部分主导呢？”

“听起来像哲学问题。”克罗斯笑道。

“没有哲学，我们人类无法发展到如今。托尼，你觉得如果让大多数人选，他们会选择逻辑还是本能呢？”

这是考验吗？克罗斯突然谨慎起来。他在脑子里把克洛泽的问题重复播放了很多遍，确认每个词，每个语调背后的意思都挖掘得一清二楚，才敢开口回答：“我觉得大多数人会选择逻辑，正因为屈服于本能，才会有很多后悔和遗憾。”

“当我跟你一般年岁时，也是这样想的。”克洛泽端着咖啡杯离开窗前，在桌子边坐下。克罗斯一向不太喜欢拜仁的椅子，完全不符合人体工学设计，坐一会儿就想驼背塌腰。可是克洛泽却坐得笔直。长腿自然地交叠在一起，很闲适的样子。“到了奔四的年纪，我却觉得，如果真的可以毫无顾忌地屈服于本能，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所以我猜测。假如有朝一日真的可以做这个选择，可能会选择解放本能。”

克洛泽说完，便悠然结束了话题，似乎这个讨论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晨间寒暄。徒留克罗斯呆愣在原地，消化分解着巨大的信息量，目瞪口呆地盯着克洛泽为他注意讲解实习的注意事项。克洛泽确实对拜仁的实习生计划很熟悉，他帮助克罗斯将一个大目标切分成容易完成的小块，在分门别类的归纳到每周目标里。

“每隔一周，你需要向我汇报进度。我的邮箱在这里，有问题及时问就好。我看到了会尽快回复。”两个小时后，克洛泽最后检查了一遍井井有条的计划表。“如果你需要更多的活体数据实验对照，可以用我的。”

“可……可以吗？”克罗斯被克洛泽的爽快震慑到了。他难以置信地眨眨眼睛……这样轻易地就能得到芯片计划首席执行人的神经脉络数据？！

然而，克罗斯很快就发现他高兴得太早了。

周三那天，他独自一人，满怀期待地坐在算法研究中心的实验室里，鬼鬼祟祟地打开了“黑匣子”——克洛泽的神经脉络数据包。不知怎的，这感觉很像恐怖悬疑电影里的经典桥段——藏在阴暗的太平间里，捧着刚死亡的情人新鲜解剖出来的完整脑组织，对造物主的神奇和伟大啧啧称奇。克罗斯为着自己不合时宜的想法对着空气干笑了两声，手却非常诚实，在数据完全解码的一瞬间就点击了“打开”。

果然，克罗斯将所有数据导入分析过滤器，大体分类后，无奈地发现克洛泽完全没有授予他将数据转换成可读文字和视觉信息的权限。克罗斯有点懊恼，但也在意料之中——克洛泽作为芯片领域的专家，更是神经脉络修复技术的最初倡议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建模数据需要多少权限呢？无用的、额外的，自然是一个都不会给。显然，克洛泽对于他的那点小心思心知肚明。任何想要偷窥他的记忆和过往的尝试，是想都不要想。

不过……克罗斯扯回自己的注意力。即使只有有限的权限，克洛泽的数据包也好像一只拥有脉搏，会呼吸、会说话、会情绪化的生命。克罗斯用光标抚摸着那只数据包，让图标短暂地放大，就好像真的触碰到克洛泽的手心一样。

******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时间来到了五月中旬。某个平庸的周五傍晚，克罗斯恍然抬头，太阳还高挂在西侧的天空上，时间却已经是17点半了。过去的四个月就在弹指一挥间，他对太阳落山的认知还停留在下午16点。

他跟穆勒约好了17点一起回学校去。今天晚上有校学生会举办的毕业派对，穆勒这种社交达人肯定是不会错过的。克罗斯不准备捯饬自己，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晚上灯一黑基本什么都看不清，在舞池里蹦跶一会儿就会汗流浃背，折腾个半天也是白瞎。穆勒哼唧了一会儿才勉强同意。只不过这17点是必须要启程了，否则面对慕尼黑周五的晚高峰，想要准时到达简直是痴人说梦。

克罗斯瞪着电子时钟呲牙咧嘴了一会儿。照理说，早在半小时前穆勒就应该下来把算法研究中心的门捶烂了，可是……怎么现在还没动静呢？克罗斯翻开芯片的通讯，还是一无所获。

他不会被拉姆扣下了吧？克罗斯皱皱眉头。比起他这边喜人的进度，穆勒那边可谓凄风苦雨。四个月前，穆勒曾滔滔不绝地向他讲述一个很酷的技术，名叫幻影。克罗斯觉得这个想法极有前景。一旦实现可以彻底模糊现实和虚拟的界限。想法好是好，实现的过程却给了所有人当头一棒。就在一周前，穆勒将自己砸进床上，癫狂地念叨着自己怕是要毕不了业了。克罗斯趁他不注意打开了电脑，帮他改掉了几个力所能及的问题，但还是无能为力。

距离项目截止还有一个月。拉姆如果决定将穆勒留下干活，克罗斯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他收拾好东西，锁上了算法研究中心的门，爬楼梯的路上理所应当地将迟到的责任丢给了穆勒。克罗斯的研究项目进度超前许多，克洛泽博士的神经脉络建模几近完工，只需要最后的调试即可归档。他哼着小曲儿，推开了52层楼梯间的大门。

刚走到视觉神经实验室，他就听到了两个人激烈的讨论声。传入耳朵的一瞬间他就认出了克洛泽的声音——过去的四个月内不断地出现在大大小小的梦境中的声音。另一个人……克罗斯惊讶地意识到，居然是菲利普·拉姆！

克洛泽为什么还在这儿？他不是中午就离开了吗？这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周五。克洛泽如往常一样在午后与他告别。克罗斯理所应当地认为他应该走进电梯，前往地下停车场。十分钟后，那辆黑色奔驰会汇入高架桥，向东南方的苏黎世而去。而他也像往常那样，花30分钟坐在窗前发呆。背靠寂静和孤独，面朝脚下川流不息的车流，祈祷周末赶快过去。

克罗斯止住敲门的手。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情并不简单。他本不是爱偷听的人，奇怪的是，却每次都能赶个凑巧。实验室的门隔音很好，他趴在门上也只能听到几个断断续续的词句。可是克罗斯哪里是会轻易放弃的人？他从芯片里调取出自己利用寒暑假发明的解码器和过滤器——这都要归功于穆勒丢下他一个人留守空房。

“宪法程序本身没什么问题。”克洛泽的声音充斥着疲惫，但是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芯片，“但是恐怕不能轻易从托马斯的芯片里取出来了……至少现在不行。”

“为什么？”这是拉姆。他从未听过拉姆的语气如此冰冷。

“丽娅当年应该是对他的芯片做了手脚。宪法程序从一开始就在他的芯片里。他植入芯片时只有6岁。16年过去了，随着他的大脑逐渐发育成熟，宪法程序……已经和他的大脑神经脉络生长在一起。”克洛泽深吸一口气，“我不想骗你，菲利普。但是如今我也无能为力。这像是一种寄生关系。现有的技术无法保证能讲宪法程序完整地从托马斯那里剥落而不伤及本体。丽娅和弗雷德当初对宪法程序的构想就跟传统思路完全不同。他们开始就没打算让宪法程序只作为一个死板的‘权限闸门’——”

“不用你跟我重复这些。”拉姆淡淡地打断他，“单凭嘴上说说不至于让他们被欧盟政府如此忌惮。”

宪法程序？宪法运动？克罗斯皱起眉头，他这辈子第一次听说这两个词。他知道穆勒的父母因意外离去，却不知道这背后还有这样一段秘辛。但是比起托马斯从未谋面的父母，他更担心这个宪法程序是否真像克洛泽说的那样危险。

“还有一个办法……但你不会喜欢。”克洛泽无力道。

“说来听听。”

“直接摘除托马斯的芯片。”

这是常识。克罗斯思忖着。对于一切基于芯片运行的程序来说，芯片就是根系赖以生存的土壤。摘除芯片，再顽强的茎叶也会枯萎。不过……他长这么大从未听说过有人希望将芯片摘除……更不要说可能会有什么副作用。

“不行。”拉姆干脆道。

“好处在于，托马斯就没有危险了。”

“你叫托马斯今后如何自处？你怎么跟他解释需要摘除芯片？他去哪再安装一块新的合法芯片？”拉姆反问。“宪法程序也会‘死掉’对吗？”

克洛泽自动忽略了前三个连珠炮的问题：“就看你我有没有这个本事复刻丽娅的思路了。”

“没有。米洛。我不管你曾经怎么想丽娅，但是你没有。我也没有。”拉姆毫不客气地指出。“也永远不会有。”

克罗斯震惊地瞪大了双眼。拉姆的话让他难以置信，更忍不住为克洛泽难过。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后者发作。

但是克洛泽没有，迎接这句刻薄评价的只有落针可闻的寂静。

再开口，依然是拉姆：“你把这次的检测数据转给我。”

“不，菲利普。你别管这件事了。”克洛泽的语气近乎在哀求。

“我是宪法运动的总负责人！‘我’别管这件事？”

“菲利普，你是觉得你现在的处境很安全吗？”一向平静无波的湖面也终于泛起了涟漪，克洛泽有点着急了，“我们一开始的分工就很明确。取出宪法程序这件事，我来想办法。你听到没有？”

拉姆听没听到克罗斯不知道，他的芯片一阵剧烈的震动。穆勒的头像以放大百倍的样子入侵了他的通讯。克罗斯生怕这震动声大到叫拉姆和克洛泽听见，逃命似的躲回楼梯间才敢接通通讯。

“诶！托尼！你在哪呢？”穆勒的大脸怼入了屏幕，克罗斯一眼就认出来，视频的背景正式入算法研究中心的大门。

“我还想问你呢！”克罗斯没好气道。

“今天下午菲利普叫我去翻伯尼的数据库，去找找关于视觉神经研究相关的资料。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给睡着了。”穆勒挠了挠头。“你是不是久等了？”

睡着了。克罗斯用了十足十的控制力才没做出扯嘴角的下意识动作。睡着是假，恐怕是被伯尼放倒了。这么说来，穆勒并不知道他的芯片里还有个宪法程序这件事？克罗斯不知道为什么拉姆不选择告诉穆勒这件事。不过料想这世界上最不会害他的人，也就是菲利普·拉姆了。若不是今日恰巧偷听到克洛泽和拉姆的谈话，想必也不是他该知道的事情……

“对啊！”克罗斯回过神来。尽管理不直气也不壮，但是至少气势上不能输。他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楼梯间的门，心知上天赐给他的机会已经结束了。“你就在这儿等，我马上就来。”

穆勒芯片里的宪法程序和克洛泽霸占了克罗斯的整个周末，几乎要把他的脑子烧成一块焦炭。周一的早上，当他再见到克洛泽时，第一时间就问出了在心头徘徊了整整两天的疑惑——

“克洛泽博士……如果有人想把芯片拆取下来……这是可能的吗？”

或许是当初克洛泽休眠芯片的举动，或许是第一次正式见面时关于逻辑和本能的讨论，他总隐隐觉得克洛泽似乎在用这次讨论影射什么。几天前克洛泽对拉姆极其不正常的态度彻底成为了质疑的导火索。克罗斯小时候在电视上见到过年轻的克洛泽，他的穿着打扮与如今相差无几，可是与今时今日比起来像是套了一层磨砂皮的玻璃罩子。淡漠、理智、不近人情。一旦掀开玻璃罩子的一角，才发现此人跟他一贯的认知相差甚远。克罗斯的内心深处狠狠悸动了一下，若论几个月前，他万万不会想到，与克洛泽博士的这段情谊，居然让他对芯片技术本身产生了质疑和批判。

“目前来说，有两种方式。第一种，让芯片永久休眠。这种方式并不需要手术摘除，日后反悔也可以重新启动。但弊端就是，在欧盟政府的服务器上仍然可以查询到你的信息和位置；第二种，是通过手术永久摘除，这样可以让一个人彻底回到接种芯片前的状态，但是手术是不可逆的。重新装回芯片就要重新开始适应，原本的数据备份和使用习惯也将不复存在。”克洛泽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词句，“不过……应该也很少有人会真正摘除芯片。如今的欧洲，没有芯片几乎是寸步难行了。”

“那如果……所有人……我是说绝大部分人都想摘除芯片呢？”他迫不及待地想掀开玻璃罩子看到更多。

“我不会说不可能实现。但是托尼，这会需要一场……”克洛泽轻轻吐出了那个词，像一声叹息，“革命。”

这场意外过后，时间的脚步越渐匆匆。克罗斯在芯片里设置了倒数日，可以和克洛泽见面的日子越来越少。他开始后悔提前完成了三维神经脉络图的建模，因为这样就给了克洛泽充分的理由放鸽子。幸好，绝大多数时间克洛泽还是愿意不远万里驱车前来带薪摸鱼的。他听到了克洛泽的很多往事，而自己向他分享的只会更多。大约从克罗斯开始称呼克洛泽为“米洛”开始，他们的关系从纯粹的师生开始变得有些复杂。

磕磕绊绊地，穆勒也踩着ddl上交了项目报告。这还要归功于他远在波士顿的男友诺伊尔。克罗斯记得那是六月初的第一个周六傍晚，又到了穆勒掐着时差联络诺伊尔的日子。

接通视频的时候，克罗斯正躺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着最新一期的《自然》。视频那段的诺伊尔光着膀子，胸前系着围裙，正在搅动着锅里的什么东西。

“曼努！今天的午饭是什么？”穆勒使劲放大着视频画面。就差把鼻子怼进投屏里。

“海鲜浓汤。”画面一阵颠簸，诺伊尔用汤勺盛出来浅尝一口，立刻关火，又将锅盖盖了回去，“正好。”

“这么大锅，我也想喝哇！”穆勒拄着下巴，眼巴巴地瞅着屏幕里的红色珐琅锅。

“等我暑假回去给你做。”诺伊尔笑道，“现在我要去找只小白鼠实验一下口味！”

“我要生气了！这么多年我都没尝过你的手艺！”穆勒尖叫道。

视频的画面一转，跟随着诺伊尔来到了这座位于波士顿剑桥区小公寓的卫生间附近。一个男人的背影出现在镜头里，吹风机开足了马力，将他金色的短发吹的四仰八叉。

“巴……巴斯蒂？！”穆勒惊掉了下巴。

施魏因斯泰格两年前辞掉了曼彻斯特的工作来到了美国伊利诺伊州的首府芝加哥。按照他对说法是去技术扶贫，不是什么繁重的工作。但是自从他去美国后，穆勒就很少能联系上他了。细细算来，上次当面见到还是他18岁生日之时。

“说来也是巧啊！”诺伊尔从屏幕的左边冒了出来。“上周你前脚告诉我幻影技术遇到瓶颈，后脚巴斯蒂就联络我说来波士顿出差能不能借住几天。这不，我说房租有偿，报酬就是帮你想出个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法。”

“你别看他现在笑眯眯的。托马斯，他那就是逼着我签军令状！我敢不从就让我去睡波士顿公园的长凳！”施魏因斯泰格将吹风机丢在一边，随便揉了揉头发，“这要不是看我给你想出了办法……哼，还海鲜浓汤？不活活饿死我已经是给面子了。”

施魏因斯泰格跟着诺伊尔来到狭小的厨房，接着汤勺尝了一口：“哎你别说啊托马斯。你小子是有口福的。”他从诺伊尔处接过转接信号，踢踏着拖鞋走回客厅，“我一会儿把解决办法传输给你。你抽空看看。有问题再问我。我一会儿要动身去机场了，晚上才能回复你。”

“谢啦！！！！”

“以后有不会的地方多问我。先别总麻烦菲利普去了。也体谅体谅他。”施魏因斯泰格拉好行李箱拉索，关切道。

“我知道。”穆勒垂下眼睛，“能感觉到他焦虑了很多。”

“今时不同往日。”施魏因斯泰格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那……曼努，你最近看他。他怎么样？”

“也不太好。”施魏因斯泰格冲着厨房望了一眼。“感觉他自从来美国就不太顺利。跟新导师理念不太合，语言不通……害，话说回来，谁活这么大是容易的呢？”

“我有点担心他。”穆勒抿了抿唇。

“先关心自己吧。”施魏因斯泰格说，“就我的经验而言，照顾好自己就是对另一半最好的礼物。说到这儿，卢卡斯下个月要从土耳其回来了。他肯定要跟你吹嘘土耳其的烤肉。你别理他，科隆那家我去过，那肉硬的根本嚼不动！”

不知道哪个词刺激到了克罗斯，他再次想起克洛泽。这些年来穆勒的异地之苦他都看在眼里。一想到克洛泽……有传言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参与拜仁的实习生计划……是不是就意味着……日后也会是苏黎世和慕尼黑天各一方呢？

蓦然回首，克罗斯可悲地发现，穆勒和诺伊尔的感情已经不知不觉地淡出了他的生活。他的全部注意力已经从跟穆勒的友谊转移到了克洛泽的身上。这是远比当初更加剧烈、磨人百倍的感情。他不再嫉妒诺伊尔、不再埋怨穆勒，取而代之的，是控制不住地对克洛泽痴迷，贪婪地渴望拥有他的一切一切。感情的种子在无意中生根时，他曾自我厌弃过——这是他的导师，生物芯片领域首屈一指的专家，怎么会对他这样一个无人关心的普通人动心呢？他无数次强行无视、甚至声嘶力竭地勒令它停止生长。随着实习期的时间变得所剩无几，他发现自己的一呼一吸都被克洛泽占据了。他别无选择，只能望着这颗感情的参天大树，举手投降。

克罗斯迷茫地望着穆勒和施魏因斯泰格侃侃而谈的后脑。他委婉地和穆勒提到过自己对克洛泽的感情。而穆勒自然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建议先表白再说。克罗斯只能强忍苦笑。诺伊尔那时对穆勒的情感几乎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而克洛泽呢？他像是一汪不见底的深潭，水面偶尔泛起涟漪也无法窥得水下的神秘。让人不敢泛舟湖上，更不敢轻易涉足一探究竟。

******

斗转星移，春季悄然离场，盛夏已至。克罗斯和穆勒拿到了学校正式颁发的毕业证书，在英国公园的蓝天下将学士帽和鲜花高高抛起。他们在宿舍里与凭空添置出来的东西搏斗，将整整四年生活过的痕迹移除出小小的房间。最后一次合上宿舍的门，将钥匙交还给楼下宿管。一起躺在赫内斯家变得拥挤不堪的双人床上彻夜长谈。

七月中旬。拜仁为本届实习生们举办了结业仪式。当天到场的不仅有拜仁高层、诸位实习生和他们的导师们。更有欧洲各国翘首以盼的企业家和科技公司代表，准备利用这绝好的机会招纳一些新鲜血液。克罗斯自觉跟这些招贤纳士的代表们没有关系，他的视线被固定在了克洛泽的身上，想好好珍惜这最后一段理所应当地与克洛泽相处的时光。闭上眼睛，他想象着自己的手指描摹过他英俊的侧脸，想象着被那双深情的绿眼睛注视着。他想告别，可是却发现自己越陷越深。

发现克洛泽从人群中消失的那一刹，他彻底慌了神。米洛去哪了？他怎么能离开呢？自己还没来得及告别！

克罗斯夺门而出，像无头苍蝇一般在走廊狂奔了一阵，才恍然想起自己的目的地——车库！对，米洛是开车来的，只要他的车还在原位……他肯定就在大楼的某处！

电梯楼层飞速下降，转眼间落入地下停车场。阴冷的气味扑面而来，克罗斯听见自己焦急凌乱的脚步声砸在水泥地面上。他越走越快，到最后忍不住奔跑起来。一辆又一辆白色、银灰色、红色的轿车在眼前划过。转过拐角，在铡刀当头落下前，克洛泽那辆黑色奔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克罗斯半蹲在原地，扶着膝盖急喘着。仿如一个死刑犯如蒙大赦，嘴角欣慰地上扬着，眼眶却酸涩得要流下泪水来。他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他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情绪牵线拱手让出，从此变成一具傀儡。克洛泽轻松一拽，就能将他推倒毁灭，化为齑粉。

砰砰直跳的心脏渐渐平复，克罗斯准备启程回到宴会厅去。米洛大概只是去了个洗手间吧……那自己最好也不要消失太久。

“托尼？”

一个熟悉温和的声音叫住了他。克罗斯愣在原地。这声音跟他们初次见面时如出一辙！他平日最爱听克洛泽喊他的名字，这样他就能拥有克洛泽的一小部分生命。无数的分秒时组成了人的生命。而在这短短的两个音节里，他可以霸道地占有了克洛泽的全部注意力。

他僵硬地转过身，黑色奔驰的车窗摇了下来，里面赫然是那张熟悉的、他在午夜梦回时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庞。

“你怎么在这里？”克洛泽问。

该死，怎么被他抢先了？克罗斯腹诽着，真想对着自己的笨嘴来一巴掌。

“我……我以为你走了。”他的脑子只顾得上在内部相互攻讦，完全没来得及变出一个靠谱的故事。

“那也是心有灵犀了。”车里的克洛泽捏了捏鼻梁，“你说得没错，我刚刚接了个电话，一会儿确实要走了。正想上去告诉你一声。”

“我……”克罗斯一时手足无措。这不对，不该这样结束的，“等，等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我也想着要不要走。”

刚说出这句话他就开始懊恼。这是什么机械性地重复！

没想到，黑色的车门在他面前滑开，克洛泽微笑着：“既然这么巧，我送你回家吧。”

从安联大厦的停车场出来时，天突然阴了下来。天气预报称这场暴雨已是老天爷酝酿许久，看在实习生结业的份上勉强撑到了现在才发难。云层的裂缝里闪过几道惨白的电光，轰隆隆的巨响仿佛整座城市在他们的面前坍塌。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砸在前挡玻璃和车顶上，震耳欲聋的声音让人一时难以分辨究竟是冰雹还是水。

世界顷刻被雨雾笼罩，前车红色的识别灯光被雨水打湿，面前的景色洇得模糊不堪。雨刷器剧烈地左右摇摆着，却只能维持一瞬间的清晰。空调出风口传来一阵咸湿的气息，克洛泽随着车流放慢了车速，顺着高架桥向远方飘去。

“你现在住在赫内斯家？”克洛泽在距离高架桥分叉口一公里附近问。

很奇怪，嘈杂的雨声中，克洛泽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嗯。”克罗斯记得自己轻轻点了头。

右转向灯滴滴的声音中，克洛泽的车驶离了暴雨中的车流，孤单地与他们渐行渐远。离开高架桥不久后，赫内斯的高层公寓便出现在眼前。克罗斯回忆起了赫内斯第一天带他来到这间公寓时的场景。那是一个周六的清晨，天气是晴朗的，十几年过去了，这条街景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唯有时间让路边金属的垃圾桶失去了光泽，店铺亮丽的招牌失去了颜色，沥青路面上白色的划线磨成了丑陋的暗灰色。克洛泽把车靠马路边沿停好，熄掉发动机。见他还呆呆地坐着，好生提醒道——

“托尼，到了。”

陡然失去了发动机嗡鸣的背景音，清澈的雨声灌入了他的五感。克罗斯猛地回过神来。

“谢谢您，克洛泽博士。”克罗斯空洞地说着，甚至忘了克洛泽已经准许他使用“米洛”这个称呼。与车外凄风冷雨的天气比起来，他的内心焦灼得几乎能把车窗上的水全烧干。

“你似乎还有话想对我说？”克洛泽见他没有动的意思，好心问道。

“您……您以后还会回拜仁吗？我是说……实习生计划。”克罗斯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大概率是要留在拜仁的……倘若以后还能在实习生计划里见到他……那好像，还不算太糟。

“短时间不会了。”克洛泽轻轻叹息了一口气。“欧盟政府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这四年两头跑也确实很磨人。”

克罗斯的焦灼的心渐渐沉入绿色的湖底。从前他读小说时，总会刻意留下最后一章，永不阅读。这样便可以自欺欺人地相信故事永远不会完结。他能清晰地看到，属于他和克洛泽的故事已经到达了最后一页，他不想翻页……特别是深知自下一页开始，他的故事将永远不会再出现克洛泽这个角色。

克罗斯双腿颤抖着，这样的紧张不在拜仁的研发部里，不在算法研发中心里，也不在拜仁的实习生结业典礼上，而是在克洛泽的车里，和他侧过身面对面的当下。私密的、隐秘的、狭小的空间里。他惨痛地意识到，最痛苦的告别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时，已经意识到结束了。

“米洛……我……”

克罗斯下定决心，他真的要告别了。理智和逻辑告诉他此时最好的做法该是缄口不言。克洛泽是对的……绝大部分普通人，包括他，都不能免俗，甘愿在本能的支配下挣扎痛苦。

“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克洛泽湖水般的绿色眼睛里泛起了涟漪，渐渐被一股名为悲恸的漩涡取代，无形地蔓延在着狭小的空间里。他的唇瓣忽然抿紧，以手掩面。有什么话马上要从漩涡中喷涌而出——

“我真的很抱歉，托尼。但我们不能在一起。”这是克洛泽的回答，最终审判，最后通牒。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克罗斯在他说出自己的名字那一瞬间已经猜到了结局。他一直都感受得到，只是选择性的装聋作哑、视而不见，祈祷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克罗斯心如刀绞。甚至分不清过去的那一百八十多个日日夜夜，克洛泽对他的每一次鼓励、每一份善意，究竟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梦境还是真实存在的事实。

紧接着，他听见了克洛泽说出了那句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理由——

“托尼，是我害死了托马斯的父母。”

Chapter Text

克罗斯蹲在路边的灯柱旁边，分不清脸上的纵横的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沁透的衣衫紧紧地站在他的皮肤上，配合骤降的气温简直是冰凉刺骨。大约是他的模样太过落魄，过往的车流中偶然会有善良的车主摇下车窗问他需不需要帮助，都被他摇头拒绝了。

赫内斯家公寓的大门就在咫尺之遥，只需要几步，就可以将他带离这泼天的暴雨。可是他不愿。寒冷是应该的，及时的，必要的。时刻鞭策着心脏，主人还活着。哪怕再渴望，也不到寿终正寝、停止跳动的时候。

雨水就快砸得他毫无知觉时，一只黑色的大伞突然挡在了他的头顶。

“托尼？”

这声音过于熟悉，恍惚间，克罗斯的记忆回到了实习生计划开始的那日。他坐在拜仁的会议室里。克洛泽靠在门边轻轻唤他的名字。

克罗斯应声回头。赫内斯还穿着今日结业仪式上的西装，手持雨伞望着他。

这一方遮挡的小天地里，他看见赫内斯用口型说。

“回家吧。”

******

克罗斯坐在餐桌边。湿衣服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干燥清香的睡衣。赫内斯背对着他，正在厨房忙活。四下寂静无声，他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穆勒早就安排好了要跟拉姆出去，今天晚上还会踏上前往盖尔森基兴的车。诺伊尔要短暂地从美国回来，回学校取走毕业证书。哪怕再短，他们也要在百忙中抽出时间见一面。

今晚，在这间公寓里的，只会是他和赫内斯两个人。

这么好的独处机会，赫内斯自然不会放过。热巧克力的香气刺激着克罗斯的嗅觉，赫内斯在他的正对面坐下，将其中一只杯子推了过来。

“都说甜食让人上瘾，因为能治愈人心。”赫内斯说。“孩子，我觉得你会需要它。”

浓厚甜腻的液体滚入口腔，克罗斯麻木地咽下一大口，烫到舌头也在所不惜。他一向不喜欢这种过于甜腻的食物，但今天却不得不赞同赫内斯。温热的液体顺着食管流入胃中的那刹，他舒适得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当然，如果赫内斯愿意供应一瓶高浓度伏特加，他应该会更加感恩戴德。

不过克罗斯惯会隐藏，以上种种被他成功阻挡在了脑海里。他确信这次万无一失，在克洛泽车里不受控的开闸泄洪绝对不会第二次上演。

“可以聊聊吗？”赫内斯试探着问，像是把每个字都仔细得擦拭干净。

克罗斯并不太想聊天，他的思绪还浸泡在窗外的大雨里。雨应该是福尔马林味儿的，一切都结束了，他的爱情已死，却还不甘愿让它就此暴露在空气中腐烂消逝。他不确定赫内斯想跟他聊什么。赫内斯知道他对米洛的感情吗？他肯定知道，否则不会这样小心翼翼地问。安联大厦里发生的事情，赫内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对此，克罗斯竟然开始庆幸起来，至少他要面对的不是海因克斯，身处的也不是那间毫无温度的办公室，而是赫内斯的家。

于是，他慢慢地，点点头。

“米洛都告诉你了？”

果然。铡刀终于落下了。克罗斯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他听见自己的头颅在行刑台上咕噜噜地滚动着。至少……失去了和身体的联络，这颗该死的脑袋就再也不会自我折磨了。

“嗯。”他抬起眼睛，正视着赫内斯。

“人总会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克洛泽在泼天的大雨中喃喃道，“如果你我早些年相识，你是断断不会喜欢上我的。”

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要让我成为代价的一环？凭什么如此武断地下定论我不会喜欢上你？

克罗斯很想尖叫，想歇斯底里地扳住克洛泽的肩膀逼他收回这句话。但是刻在基因里的懂事和克制让他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懂事和克制也没有让他在克洛泽这里得到想要的结果。

“那时的我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我生活在一个泡泡里，泡泡里充斥着马屁和吹捧，一丝一毫的批评和建议都容不得。我以为自己是神明，托尼，你知道那是种怎样的感觉吗？我觉得全欧洲都该给我盖一座神庙，走在街上都会有人随时给我跪拜。那时的我和菲利普是全欧洲范围内唯二的两个真正意义上的生物芯片工程师，开天辟地的。丽娅和弗雷德，你知道的，托马斯的父母，我甚至都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丽娅是有水平，但她就是个编程序出身的；弗雷德更是跟生物芯片一点关系都没有，一个外科医生而已，顶多是赚钱赚得多些。”克洛泽无奈地笑了，沉闷的笑声在他的胸腔内回荡着，“你不会相信的，托尼。我那时甚至给学校去函，问能不能直接授予我学位，省得白白浪费四年时间。

“上学的四年，美其名曰丽娅和弗雷德抬举我去拜仁兼职，倒不如说拜仁请我将研究成果带过去，并保证派未来的继承人和他的伴侣来给我打下手。你听听吧，托尼，这多么荒谬……但是我当时真真切切就是这样理解的——我觉得他们都没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克洛泽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滑了下来，落在克罗斯看不见的阴影里。像他自由落体的人生，像从天堂陨落的傲骨。

“但是内心里……我想我是畏惧他们的。丽娅以一种我无法想象的速度理解了我的全部成果，并迅速进行了解构。弗雷德则站在神经医学的角度指出了我许多未曾考虑到的技术难题。托尼，我给你提出的建议，你都会虚心接受、耐心聆听。那时我不是这样的，我不想接受。如今看来都再正常不过的对话，在我愚蠢无知的自尊看来，都是赤裸裸的威胁和质疑。

“……托尼，你知道吗？我来到苏黎世的那年，丽娅居然告诉我，她希望我去说服普拉蒂尼，无限期推延芯片计划。我就要实现我人生最大的梦想了！我想用芯片造福所有人。米歇尔·普拉蒂尼全力支持我，他告诉我一旦芯片计划推行，就推举我成为首席执行人。他是欧盟政府委员会主席最负声望的候选人，他需要持续不断的支持率；而我需要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这样就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胆敢横在我面前。箭在弦上，仅差一步之遥！丽娅，她居然跑来劝我放弃？！”

克洛泽眼中静谧的湖泊猛地迎来一场癫狂的风暴。肆虐的浪花冲垮了半山腰的屋舍，摧毁了勃勃生机的花草，杀死了无辜的村民。又转眼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告诉米歇尔，我是不会放弃的。他看了我一眼，告诉我既然决定了，就不要瞻前顾后了……但我太天真了……我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会……”

克洛泽没有说下去，克罗斯以手掩面，他已经猜到了——

“首批芯片接种后，2041年9月26日，弗雷德于苏黎世返回慕尼黑的半路人间蒸发。就此再无音讯。当晚，丽娅不知怎的突然决定带托马斯逃离慕尼黑。他们于27日天亮时到达了小镇魏森费尔斯。托马斯被丽娅安置在了当地的一间汽车旅馆里，随后丽娅也失去了踪迹。盖德通过伯尼熊定位察觉到了异常，情急之下自己驱车去寻找托马斯。所幸，托马斯幸存了下来，平安无事。”赫内斯缓缓道来。苍老的手指向餐桌边上的照片墙伸去，轻轻拂掉相框上的薄灰，“你现在听到的版本，是我们根据零星的信息拼凑出来的。甚至包括了托马斯本人的讲述。其中有很多细节都无从考证。比如丽娅到底怎么知道弗雷德遇难的这件事。他们都没有接种芯片，也就没有保存数据这一说。”

克罗斯顺着赫内斯的手望向那张半褪色的照片。拍摄时间是2039年4月。从左到右依次是耍酷的丽娅、一本正经的弗雷德、坐在弗雷德手臂间的小托马斯、笑得很开心的菲利普·拉姆、和被拉姆挡住一半的克洛泽。从前，他没意识到照片墙上还有这样一张照片。那些记忆并不属于他，今日才恍然惊觉布满灰尘的爱恨纠葛和物是人非。

克罗斯的视线落在照片中唯一一个游离于故事之外的人——菲利普·拉姆。拉姆的衬衫领下钻出一条红白相间的编织挂绳，挂绳下的吊牌被照片边缘截断。但克罗斯料想这应该是当时的拜仁工牌。

“然后呢？”

“菲利普……他理应恨我。”克洛泽近乎呢喃道，“我……我无力请求他原谅。”

“你可能没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托尼。”赫内斯调出芯片内的社交媒体，用力翻了很久才找到了那个沉寂了十几年的账号，最后一条发布于2041年9月初。头像里的金发青年手持相机遮住了半边脸，那只硕大的镜头里，反射着拉姆模糊的轮廓。“他叫提莫·希尔德布兰，一名新闻摄影师。更准确地说——是菲利普的未婚男友。”

“未婚男友”四个字像一只锥子在克罗斯的心上凿出了一个大洞，阴冷潮湿的风簌簌地穿透他的身体。他突然想制止赫内斯继续说下去。

“提莫作为斯图加特方面的特派记者常驻慕尼黑，报道拜仁和欧盟政府芯片计划的方方面面。然而，在得知丽娅和弗雷德出事后，他决心调查出真相，只身前往苏黎世后……再也没回来。”

“芯片正式发行后，前几批接种者出现了许多严重过敏反应死亡案例。不得已，找出弗雷德当初留给我的提议，又钻研了很久，才终于得以解决。”克洛泽长叹一声，泪水从眼角滑落，“这些年过去，所有人都默认丽娅、弗雷德和提莫已经遇难。唯有菲利普不信，也唯有菲利普……他在报复我。”

“托尼啊……我的手上沾满鲜血，再也洗不掉了。”

他的躯壳被永远困在了苏黎世，灵魂再不属于自己，眼睁睁地见证着自己的人生垂直俯冲。16年后，拉姆作为新任德国科技联合会主席入主苏黎世的科技伦理委员会。他和拉姆就像天平的两端，遥遥相望，此消彼长，礼貌友好地表演表面上的零和博弈。

“但这不是全部的故事，托尼。”赫内斯适时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米洛的故事结束了，下面该到你了。”

“我？”克罗斯将信将疑地指指自己。

“是的，托尼。”赫内斯扶着桌边站起来，“米洛已经把能告诉你的和盘托出。接下来的事该由我来讲述。”他颤颤巍巍地绕过桌子，走到克罗斯面前。“这些本该在18岁时告诉你。但是很不幸，因为记忆存档事故耽搁了，一直拖到现在。”

“我……”克罗斯不知怎样作答。下一秒，赫内斯在他的目瞪口呆中，向他鞠了一个标准的躬。

“我想代表拜仁跟你道歉，托尼。”

******

接到盖德·穆勒的死讯时，赫内斯刚从芯片接种的手术台上下来。上年纪了，他的不良反应自然比年轻人大些，别人观察15分钟就可以拍拍屁股离开，他靠在走廊的长凳上足足等半个多小时，天旋地转和强烈的呕吐欲望才稍微好转。

至少……他摸索着墙壁来到电梯门前。他还能活着从手术台上走下来。

他跌跌撞撞地挨到办公室的门口，新植入的芯片各项功能工作状态良好，为他贴心地通过验证，打开大门。赫内斯直奔沙发区而去，一头栽在上面，冷汗涔涔。

通讯便是在这时打来的——植入芯片后的第一通电话——来自拜仁的紧急医疗团队。

“盖德·穆勒前辈今晨因心脏骤停于睡梦中离世了。”

赫内斯浑浑噩噩地挂掉电话，迟钝的脑子以为是幻听了。直到鲁梅尼格、海因克斯和海纳的电话纷至沓来，他才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他尚不熟练地操作着芯片的通信功能将所有人接入同一个频道。他的大脑在极度不适中居然还保有着思考能力，在通讯接通前按下了加密和反监听功能。

赫内斯是拜仁四位高层中最后一个接种芯片的人。按照正常的社交礼仪，其他三位应当问候他一下他的接种情况，询问他有无不良反应。但是今天，却被所有人刻意地忽略了——

“新天鹅堡坍塌了。”海因克斯开门见山。他的神情不见悲喜。这很正常，他从不爱讲究什么虚礼。“卡尔，按计划你需要去把看守的孩子接出来了。”

“我最早明天才能从米兰回来。”鲁梅尼格的背景是意大利蓝蓝的天，他正身处某个公共公园里，假装正在和家人进行某种轻松的会谈。“我已经麻烦沃尔法特医生在事故现场照看孩子。新天鹅堡已转移。我明天落地后需要先去安全屋办理手续，再去事故现场。”

“通稿已经准备好了。准备什么时候发布？”海纳抓住时机问道。

“明天中午12点。等卡尔回到慕尼黑稳住局势。”海因克斯严肃地说，“乌利，卡尔。建筑修复方案我已经优化好了，就等你们的指示。”

“好。”赫内斯知道自己该应答了，“我马上联络魏森费尔斯安全屋。”

“乌利？你还好吗？”鲁梅尼格黑框眼镜遮挡的眉毛适时挑起，“你看起来脸色白得很。”

“不良反应？”海因克斯问。

“不如你先去慕尼黑的安全屋，我明天回来去魏森费尔斯？”鲁梅尼格建议道。

“不用，卡尔。当初是你与慕尼黑方面接洽的，关键时刻换人不妥。我没事，我们按计划行事。”赫内斯揉了揉眼睛，挂断了通讯。

安联大厦的顶楼办公室里，赫内斯躺在沙发上，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一场简短，高效，平静，无任何额外情绪的对话，宣告着盖德·穆勒的死亡。代号为新天鹅堡的精密计划正式启动，齿轮们甚至来不及悲伤。

赫内斯驾驶着车行驶在慕尼黑-莱比锡的城际连接线上。眩晕反应好转不少，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打开了自动驾驶功能。

盖德·穆勒前辈的家里安装了芯片信号屏蔽仪，老爷子身体不好，这么做也是为了躲避欧盟政府前来强制接种芯片的工作人员。除了拜仁内部极少部分的知情人。他的住址已变成了绝密信息。这固然是好的，但是盖德前辈近年来的健康每况愈下。一旦他不再有能力和精力，托马斯便需要一个新的、知根知底的监护人。能够保护他的同时，还要教给他如何保护自己。这个监护人，别无他选，只能是赫内斯。在海纳和鲁梅尼格都各自有了家庭；海因克斯虽然独居，但仍有成年子女在海外打拼；四人中，只有赫内斯孑然一身，年逾半百的拜仁CEO为集团培养个继承人，似乎也是说得过去的理由。

托马斯总有一日会长大的，不可能永远将他困在泰根湖沿岸。他需要一个完整、快乐的人生，而不是一生东躲西藏，逃避命运。

好在，自2041年起，欧盟政府决定实施芯片计划。预计将在3-5年内给每位欧洲公民的后颈里都塞入一粒纳米芯片。这意味着相关户籍管理、档案和身份信息系统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升级。这恰好为他们隐藏托马斯的身份营造了极佳的条件。这难不倒任职多年研发部主任的海因克斯，趁着系统还在建设和完善期，改动个别公民的芯片信息简直易如反掌。

可是就算低调行事。拜仁CEO突然收养一个孩子还是非常可疑。特别是三年前丽娅和弗雷德的孩子已在官方文件中更改为“死亡”。 幸好“托马斯·穆勒”这个名字在德国非常常见。海因克斯不费吹灰之力就在慕尼黑境内找到了一个同名同姓，但不幸早夭的孤儿。鲁梅尼格出面疏通关系，成功将“死而复生”的托马斯顶替了这个孩子的身份。

真是最好的结果。托马斯甚至不需要改个名字就能平安地活在世上。事成之后，四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还是不够。”鲁梅尼格沉吟着说，“监护人权限能将托马斯的芯片限制在拜仁信息网内至18岁，但是18岁后呢？那时欧盟政府一定会对他的芯片发起攻击。天知道那时欧盟政府是否还与我们合作？会使用什么技术？我们必须提前预防准备。”

“攻击无非也是寻找宪法程序。”海因克斯说，“托马斯本人的性命对他们还是次要。”

“我有一个提议。”海纳淡淡地插话，“再收养一个孩子作为诱饵，这个孩子的身份跟托马斯同等可疑。他需要尽量比托马斯的年纪稍大，更早成年，以测试欧盟政府的反应。就算他们认为这个孩子是烟雾弹，也不敢放过万分之一的可能。要我说，不如就去魏森费尔斯找一个。”

“我同意去魏森费尔斯再找一个孩子。但是既然收养了人家，就要同样视如己出。”赫内斯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引起其他三人的注意力，“欧盟政府在芯片科技发展上一定不会坐以待毙。大家谨记，再精密的计划也须依赖于我们自身实力的强大。”

慕尼黑-莱比锡城际连接线在前方出现叉口，赫内斯轻打方向，汽车向着魏森费尔斯的路牌方向驶出高速。

魏森费尔斯的孤儿院里，一个9岁孩子的命运将被彻底改变。

******

窗外的雨转小了。夏季的暴雨天气大都如此，作威作福往往只能持续一会儿，便会渐渐败下阵来。克罗斯杯中的热巧克力已经见底，他握着冰凉的杯壁，沉默良久。

“我就是那个诱饵，对吗？”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亲口听赫内斯说出这句话。

赫内斯打喉结上下滚动着：“是的。”

大约是心已经死了。赫内斯短短的一个音节并没有在他的心里造成多大的波澜。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如摧枯拉朽之势摧毁了他的所有自我。到头来，在拜仁眼中，他只是保护穆勒安全的一颗棋子。就在昨天，他还在幻想自己能够留在拜仁施展一番拳脚；到了今天，他才悲哀地发现，这一切都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不切实际。

“4年多前，我18岁的生日前后。记忆存档技术事故，原因是因为欧盟政府希望赶在我刚得到芯片权限的时候，搜查宪法程序的下落？”

“可以这么说，托尼。”赫内斯缓缓道，“我们一向只负责正常的技术开发，欧盟政府才负责信息的搜集处理和权限管理。因为你即将成年，而记忆存档技术最后一个技术难关‘提取’功能还没有来得及完善。欧盟政府背着我们在2052年年末推出了一个测试版更新。导致当时招募的大批测试者均在新年后出现了不同程度记忆错乱和精神失常现象。”

“宪法程序在托马斯那里。”克罗斯面无表情地说。“不在我这儿。”

赫内斯挑了挑眉，似乎有点意外克罗斯在谈到宪法程序时的肯定和熟稔：“多亏了你，托尼。我们得知了欧盟政府研发记忆存档技术的真实目的。我们升级了托马斯的屏蔽器——就是他脖子上的那只银色颈圈。这一危机得以平安度过。”

“那现在呢？”克罗斯望向窗外，雨彻底停了，云层间露下来几束的天光。他突然开始庆幸克洛泽已经离开，不会见到他如此落魄的样子。“用处已尽，继续留着我也没有意义了。”

赫内斯愣住了，像一尊雕塑，似乎对他的问题震惊不已。半晌，他坐直了身子，再开口语气竟是罕见的痛苦和心疼：“托尼……你和托马斯都同样重要。自从你来到拜仁那日起，无论是托马斯、我，还是卡尔、赫伯特或尤普，都视你为亲骨肉，发自内心地爱你。既然是亲人，又怎么会用‘有用或无用’来评价彼此呢？”

克罗斯猛地抬起头：“可是……”他想反驳，却被脸颊上滑过的一道冰凉打断。

“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并不依附托马斯而存在，更不会因为米洛拒绝你而失去价值。托马斯总有一日需要面对自己过去沉重的包袱。可是，托尼……你是自由自在的，你可以无畏地活出自己的人生。无论你过去、现在、将来做出什么决定，我们都会无条件地爱你，支持你。”

克罗斯闭上眼睛，任由眼泪在脸上纵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人生似乎在前一刻被逼到了悬崖边。坠入深渊的那一刻，赫内斯揪住了他的衣领。此刻，他的双脚离地，一口气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动弹不得。

赫内斯叹息一声：“有件事儿……不知道你是否感兴趣。我也是有私心的，托尼。我的私心本不想让我告诉你。但是看来……大概这世间的很多事，都由不得我们掌控。”他再次扶着桌子站起来，来到门廊的衣帽架旁边，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递给了克罗斯。“一周前，皇家马德里给我们致函，希望你能在实习结束后考虑前往任职。今天上午，卡洛又特意来找我，想打探你的想法和期望的待遇。被我给打发回去了。”

克罗斯盯着信函左上角那只戴着皇冠的黄白图标出神。文件一式两份，一份是英语，另一份是他不懂分毫的西班牙语。多年来，他已经看惯了拜仁的红白，听惯了德语。纸张在指尖留下截然不同的触感，陌生的语言、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字体。一股莫名的情绪席卷了他。害怕、恐惧、兴奋、期待、又或是好奇？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卡洛。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克罗斯好像看到那张白色的信函自他的脚下延伸，一路向着西南，直达伊比利亚半岛的腹地，那座春暖花开、阳光明媚的古老城市。

第二天夜晚，穆勒从盖尔森基兴的车上跳下来，拖着行李直奔赫内斯家而去。

“托尼！托尼！！！！乌利叔叔说你要去马德里了！你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对吗？！”

卧室的门砰地砸在墙上，穆勒满脸通红，额角还淌着大滴的汗珠。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在门口驻足——

卧室的地面上，赫然是两只摊开的行李箱。衣柜是洞开的，里面的东西少了一半。克罗斯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码在床上。衣服的正上方，压着一只宝来丽相框，里面是一张色泽暗淡的、在弗洛伦萨的合照。在一屋子的混乱中，蹲着正在核对行李件数的克罗斯。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克罗斯率先挪开了眼。

“……这是真的。”穆勒眼神晃动着，喃喃道。他一个箭步冲进来，在克罗斯面前“噗通”一声坐下，强迫他注视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突然？……明明……明明昨天……昨天还好好的！”

“没什么……托马斯。我就是很好奇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克罗斯愧疚地垂下眼睛。

穆勒急了：“你骗不了我，托尼！你是全世界最最糟糕的骗子！你根本不会说谎！”

“为什么不去问赫内斯先生呢？”克罗斯手上收拾行李的动作没停。

“乌利叔叔他不告诉我啊！他叫我来问你！你俩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克罗斯没做声，他心知自己骗不了穆勒，索性直接沉默，以免被这张能说会道的嘴再套出什么信息。

“克洛泽博士拒绝你了是不是？”

克罗斯无言苦笑着。相较其他而言，克洛泽拒绝他都变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他这才恍然惊觉，距离失恋满打满算也就过去了一天一夜，却遥远得仿佛上个世纪。今日上午再度返回安联大厦与皇马代表签订合同的路上，他还有所犹疑。可自从回到安联大厦，所到之处，所见之景，每一条过道、每一级台阶、每一间会议室都藏着他和克洛泽或穆勒点点滴滴的回忆。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像从前一般踏入这里。他的情绪突然决堤了，一切都回不来了。于是他坚决地在皇马的合同上签好自己的名字，逃也似的离开了安联大厦。

“克洛泽博士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了，托尼。你没必要为了躲他而离开啊！”穆勒言之殷殷，情之切切，还在徒劳地试图挽留他。

“别问了……托马斯。”克罗斯嗫嚅着。他悲哀地发现，就算给他机会解释，也不知该从何讲起这荒谬的一切。于是他伸出手臂，将穆勒瘦削的身躯揽进怀里。这样他就可以藏起自己发酸的眼眶和哽咽的声音，不用再面对穆勒灼灼的目光。

穆勒的话让他再度想起克洛泽——让他兵荒马乱了大半年的背影，竟是害死托马斯父母的罪魁祸首。他至今无法接受，更无颜面对穆勒。与此同时，他内心的阴暗面正在悄然滋生。他再也见不得穆勒和诺伊尔粘在一起。仅仅是念头都会让他心生妒忌。他在内心拼命诘问上天——凭什么？凭什么要他独自生受这折磨？皇家马德里的代表更是许诺了一个光辉的未来——他被委以重任，在伊比利亚半岛被招纳入核心团队，挑起团队大梁……桩桩件件，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推离所熟悉的一切。各路思绪在他的身体里纠缠扭打，轮流占山为王，就快叫他喘不上气来了。

赫内斯先生是对的。他需要的，是一个崭新的人生。

“什么时候走……”穆勒小声问道。

“三天后。”

“这么快！”穆勒的指甲顿时紧紧钳住了他。

“还有很多事情要料理……”克罗斯没理会肩膀处传来的剧痛，“租房，买家具，入职培训，还要熟悉西班牙语……”

“老胡……老胡昨天告诉我……他要回老家多特蒙德去了。”穆勒将脸埋在他的肩胛里。“曼努年初去了波士顿……现在你也要丢下我了……”

克罗斯无言以对，他只能更紧地抓住穆勒的衣衫下角。穆勒的落寞通过两人相贴的皮肤感染了他，将他的肋骨悉数砸断，尖锐断面狠狠楔入血肉般的疼，而穆勒这样一个一贯看重情谊的人，定会比他更痛苦万分。

“傻子。”他咬了咬牙，笨拙地拍了拍穆勒的背，“我会想你的。”

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光太短了，试图抓紧只会让流沙从指缝中更快地溜走。

三日之期一眨眼就到。这天的天气正好，晴空万里，阳光澄澈。慕尼黑机场的航班信息牌前落下两个年轻高挑的影子。他们一人拎着一只行李箱，好像一对无忧无虑的、结伴出游的好友。

克罗斯侧头偷瞄了一眼穆勒，后者正眯着眼睛在密密麻麻的信息牌上寻找着他的航班。仿佛回到了文理中学时期一个普通的暑假，他们买好了飞往埃及、土耳其、希腊、又或是墨西哥什么的廉价机票。穆勒总是比他更快地找到行李托运柜台，然后要么与他赛跑看谁先到托运柜台，要么就坐在行李上在光滑的地面上漂移。

若是时间尚早，他们会在机场内漫无目的的溜达。慕尼黑机场就那么几家店铺，早都被他们这个机场常客摸熟了；若是时间不早，便会直接赶往安检。

而今日……在安检通道的门口，其中一人却停住了脚步。

“就到这儿吧。”克罗斯不舍地提醒道。

“托尼，你到了马德里记得给我打电话！”穆勒帮他拍了拍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像是想到了什么，破涕为笑，“有好看风景记得拍给我！我得空了就去马德里找你玩，你就是我的导游。到时候我要霸占你的床，偷吃你冰箱里的食物……你……你照顾好自己哇！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我们，我立刻打飞的去把你接回来！”

打飞的这件事儿大概是不可能的。皇家马德里也是欧洲一家赫赫有名的生物信息科技公司，与拜仁属于竞争对手。光天化日下抢走对家核心技术人员，这还不得让海纳和他的公关团队挠破了头？

“好。”克罗斯默默接下了承诺，趁着穆勒没注意赶快扭过脸去擦拭眼角。他又想起了昨日没敢说出口的真相——关于克洛泽和穆勒父母的真相。这真的是最后的机会了！他的灵魂催促着他忏悔。只有忏悔和面对才能解脱！他的灵魂呐喊着。这是托马斯等了16年的真相。如果现在不说……未来再提起……托马斯会怎么看待呢？

可是……克罗斯叹了口气，穆勒似乎已经将属于父母的记忆封存了起来……既然都已经放下过去，昂首挺胸地面向新生活了，又何必再让这些所谓的“真相”平添烦忧呢？

“那我走了！”

他最终还是将满肚子的话咽了回去，默不作声地向前，不敢回头查看穆勒。一步、五步、十步……面前是机场大厅的玻璃幕墙，下一秒就要转角过去——

“托尼！”身后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

克罗斯流连驻足，却没有回首。

托马斯，我们顶峰相见！

他挥挥手，向着眩目、灿烂的阳光。

波士顿、慕尼黑、马德里、多特蒙德。

四个人，四座城，四颗蒲公英的种子。夏风一吹，四散飘零，落地生根。

由此，叹息之间，恍然五年。

白雾笼罩的玻璃门向两侧划开——

“克罗斯先生，克洛泽博士请您进去。”

深沉的橡木色中，乘务员吩咐道。

******

十几分钟前。

磁悬浮列车在他面前缓缓停下。克洛泽在防窥玻璃的反射中看到了自己。黑色薄款长风衣，白色衬衫上挂着淡金色的眼镜链，和黑色直筒暗格西装裤。一如既往的搭配，只有外套随着季节而变化。十几年如一日，早上无需思考就可以直接出门。他的身边，是莱比锡电视广播公司的工作人员，正提着他的行李。哪怕克洛泽再三笑着推脱，也打定主意要“帮”这个忙。

无奈之下，克洛泽只好默许了这个小尾巴跟在身后。自从欧盟政府跟拜仁在芯片上决裂后，这泼天的富贵突然降在红牛集团的头上，让整座莱比锡城都为之振奋。作为被欧盟政府委派前来莅临指导的技术人员，克洛泽被莱比锡方面当作神明一般捧上了天。整整两天的行程，除了睡觉和上厕所，几乎总有一大批人跟在身边嘘寒问暖地献殷勤。这不，今天上午，听说他忘记预订前往哥本哈根的行程，工作人员二话不说就要帮他订票。

“就别买机票了。短途飞机很难有头等舱。商务舱不免还要跟其他人挤在一起，私密性不好。正好今天下午有一趟开往哥本哈根的磁悬浮列车。头等舱都是小隔间，您可以好好休息。傍晚经过跨海大桥时还有壮观的海上日落。到达哥本哈根的时间也正合适，不会耽误科技创新大会开幕式。”

克洛泽坐在头等舱宽敞的座位里，门口的行李架上摆放着他的小行李箱。莱比锡可怕的跟班们终于下车了。列车正在加速向柏林站驶去。克洛泽将灯光调暗，闭上眼睛，车厢规律性的晃动变成了温柔的白噪音。就在他即将沉入潜意识的深渊时，一阵礼貌的敲门声打破了难得的独处时光。

克洛泽很想发作，甚至想装死。但是年逾不惑的本能是断然不能允许这种幼稚行为发生的。于是他坐起身来，调整好心情，对着门的方向朗声道：“请进。”

“克洛泽博士，外面有个年轻人称有要事找您。他说他名叫……”乘务员回忆了一下，“托尼·克罗斯。”

托尼。

克洛泽原地怔愣了一秒。2057年夏季午后的大雨再次闯入眼前。那段咸湿的记忆混杂着愧疚和痛苦，以及年轻人湛蓝的瞳孔中渐渐被大雨扑灭的火焰。在此之后他再没有收到过来自金发碧眼年轻人的任何消息，甚至没有机会搞清楚年轻的生物信息工程天才是否还在记恨他。而今天，托尼出现在同一辆车上，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敲响了他的门，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呢？

时间并不容他思考过多。克洛泽点了点头：“叫他进来吧。”

当托尼完整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几乎无法把眼前的年轻人和五年前的重合在一起。托尼大概是又长高了些，时常蓬乱的金发如今被搭理的一丝不苟，统统被发胶固定好；脸上可爱的婴儿肥被岁月磨去，变得越发有棱有角；整个人也不再像五年前那样单薄……哦，托尼，克洛泽心中忍不住感慨，唯一不变得还是那双摄人心魄的蓝色眼睛。

“米洛。好久不见。”蓝色眼睛的主人说。

他们相视一笑。五年的时光尽数化在这一抹微笑中。

“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托尼？”克洛泽听见自己问。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托尼挠了挠后脑。每当这时候，五年前的那个金发少年就会短暂地从眼前这副的身躯里跳出来，在平静的绿色湖面上丢下一颗石子，搅动一阵涟漪。他双手捏着一张小卡片，递上前来，“就是这张名片。想问问您能从这张卡上看出什么名堂？”

听到“名片”两个字，克洛泽的眼皮一跳，接过那张小卡——一张本不属于这个年代，早该被时代的浪潮冲刷掉的小物件。

巴掌大小，剪裁得当，印刷精良。大大方方地展示着拉姆主席的名字、职务和联系方式。翻过面来，蓝色水笔，四四方方，公正端正，是他的名字——

米洛斯拉夫·克洛泽

他长叹一口气。足足花了近二十载春秋，就在他以为这辈子都无缘兑现之时，命运蹒跚的脚步终于追上了他。真到了这一刻，克洛泽居然发现内心竟是难得的平静。唯一顾虑的……抬起眼，他的牵挂正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哥本哈根，欧盟政府，科技创新大会，宪法程序，拜仁，拉姆……一个个地在他脑海中闪过。

难道……就是今天吗？

“你见到菲利普了？”克洛泽换上一个严峻的神情。如果是今天，在这趟列车上，那行动时间就非常紧迫了。“你怎么见到的他？他是怎么说的？”

托尼面露难色，但还是据实以告：“不……米洛……这名片，不是我的。”

托尼想撒谎时的样子是非常明显的、可爱的。回忆像微风在水面抚过，克洛泽的嘴角又有了往上翘的趋势。

“……是托马斯的……呃，朋友，曼努埃尔·诺伊尔。”

“快带我去见他，”克洛泽拢好衣服起身，“现在！”

Chapter Text

同样是一个雨天。

42岁的克洛泽回首自己的人生，有记忆以来的转折点似乎都与雨脱不开关系。

这是丽娅和弗雷德出事后的第三年。他刚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芯片计划，一切都渐渐步入正轨。拜仁已经彻底沦为记忆中一本落满灰尘的相册。苏黎世也是说德语的，这让他时常恍惚，似乎这里才应当是故乡。

然而，当他撑着伞，矗立在慕尼黑工业大学的礼堂门口时，一切“理所应当”的假设都轰然崩塌。今天是周末，奔走的学生少了许多。黑压压的积雨云让傍晚看起来更像是深夜，远处图书馆的灯像是灯塔照亮了他前行的路。借着地面的倒影，克洛泽有效地避开了些深水坑，可还是免不了地让雨水钻进了裤腿下，打湿了鞋袜。记忆中的慕尼黑是没有这么多暴雨天的，这才让绝大多数暴雨天刻骨铭心。

冰冷和潮湿让他几乎很难感受到脚趾和脚掌的存在，寒战唤醒了克洛泽一些遥远的回忆——

大学二年级的10月底，没错的，当时正值万圣节，一节离散数学的晚课。

老天赏面子的赐了一个同样的天气，压城的乌云，倾盆的暴雨，浇灭了无数渴望顶着夸张妆容上街狂欢的幻想。可克洛泽却觉得，如此阴郁的天气才更配合万圣节诡异的氛围。

很快，他就发现和离散数学的教授丽娅·穆勒英雄所见略同。踏入礼堂时，迎接他的是一片漆黑。只能透过落座的同学手中的电子产品依稀分辨台阶和座位。年轻的克洛泽跌跌撞撞地随便找到一个靠过道的位置坐下，刚好听到不远处有人大声抱怨着“礼堂的灯都打不开为什么还不停课”云云。

正巧这时，讲台上突然亮起一盏射灯，前排的同学高声惊恐尖叫起来。克洛泽定睛一看，惨白的灯光从下往上映着丽娅·穆勒涂满血红的脸和蓬乱的头发。伴随着尖叫声的，是礼堂的灯光乍然亮起，不适应强光的同学们纷纷捂住眼睛，待到再睁眼时，丽娅·穆勒已经调出了课件，重新变得“优雅”、“端庄”，当然……需要无视她破破烂烂的白裙子、乱鸡窝般的头发、和脸上瘆人的血色涂鸦。

在一片哄笑、鼓掌和无奈的咒骂声中，丽娅·穆勒顶着一张堪称恐怖的脸，一手撑着讲台，颇为闲适地问：“怎么样？喜欢这个惊喜吗？”

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克洛泽再度推开礼堂那扇门时，甚至恍惚地出了神。慕尼黑不过是9月底，温度却好像快进了一个月。没有安排课程的周六，礼堂理应是漆黑一片，此时却有一盏小灯在讲台的方向散发着微弱的光。与那一缕微弱的光芒遥遥相对的，是他今日前来赴约的对象——菲利普·拉姆坐在倒数第二排，高高在上的轮廓隐没在阴暗里，一动不动地出神。

克洛泽用手指托着门框，让门锁轻巧地合上，将暴雨声隔绝在门外。细小的动静还是吸引了拉姆的注意力。他转过头来，向声音的源头望去。

“你来了。”

礼堂里空洞的回声盲目地附和着，似乎一起在质疑着、拷问着。

一步一阶，克洛泽拾级而上，穿越阶梯礼堂的桌椅，来到拉姆旁边，最终选在了一个座位间隔的地方坐下，没有继续上前。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拉姆轻轻问道，深邃的眼窝将他的神情隐藏了彻底。克洛泽辨不出什么情绪，更心知肚明拉姆不需要他来作答。于是他选择沉默，沉默是他抵御一切长枪短炮的盾。

拉姆没有逼问，继续自说自话：“今天是9月27日。三年前的今天，是丽娅最后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讲台上的孤灯继续亮着昏暗的光。这回，它没有映着丽娅故意涂鸦的脸。自从听说了丽娅和弗雷德的噩耗，克洛泽经常会梦到那个身穿破烂白裙，顶着蓬乱头发和一张血色的脸的身影。梦里的丽娅·穆勒依然站在讲台上，但台下只坐着他。她口中不再是离散数学、概率论、或者是复变函数……而是歇斯底里地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劝普拉蒂尼放弃芯片计划？为什么一意孤行？为什么害死她和弗雷德，留托马斯一个6岁的孩子孤苦伶仃地挣扎在世界上？

因为我是个愚昧自负的傻子。

在无数个普通的夜晚，克洛泽汗涔涔地惊醒。他会撑住身体，捂着剧烈的心跳顺气。后半夜他将再也无法入眠，坐在床边直至天边吐出鱼肚白。

颤抖的双手掩面而泣，假如命运能给他一个补救的机会……他真想告诉丽娅，他愿做任何事情补救这一切。

“你梦到过她吗？”拉姆突然问。克洛泽心下一惊，慌乱扫开思绪。只见拉姆的神色依然没有任何变化。海啸前的风平浪静也不过如此。他还是记忆中那个沉静稳重的模样，但是过去的三年依然在他身上烙下了不易察觉的痕迹。从前的拉姆从不会这样，他的眼神中总会噙着几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悲悯，从不计较什么，再超然转身离去。如今的他，会将话语变成一把锋利的刀，对着别人的脊梁骨戳进去，鲜血淋漓地拔出来。

他一向拥有折磨别人的能力，只是选择善良。

“没有。”克洛泽说。自我意识的一部分正祈祷着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与其坦率地承认，不如选择最快杀死对话的方式；而另一部分正在贪婪吮吸着肆意滋生的痛苦，浇灌着释然的花朵。被日日凌迟的良心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

拉姆没再细细地追问下去。克洛泽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渐渐能分辨出拉姆金色的长睫下晦暗不明的神色。

“你知道几个月前，盖德·穆勒前辈离世了，对吧？”

克洛泽点点头。拜仁的官方通稿在盖德·穆勒与世长辞后的第三天才发出。苏黎世方面当即派人前往盖德老爷子的遗体所在医院吊唁。就是这时他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按理说，盖德·穆勒退出科学界已久，不至于有什么机密不愿让欧盟政府看见，讣告不该这么久才发出……

“托马斯此前一直跟盖德前辈住，近日回到慕尼黑了。”

“为什么送他回来？！”克洛泽醍醐灌顶，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慕尼黑是什么虎狼之地！则是穆勒一家生活的地方，回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总不能让他一辈子东躲西藏、隐姓埋名！”拉姆的声调提高了几度，说完紧抿住唇，强忍住了后面没说的话。

克洛泽像个发条用尽的玩偶，跌坐回椅子上。托马斯的悲剧说到底是他的手笔，在这件事上，他自然无权发表任何言论和意见。想来拜仁也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能护他周全。拉姆能叫他过来，将这件事告知于他，已经是看在过去份上的天大恩情。至今为止，克洛泽才恍然察觉，只要能遥遥望着托马斯过完平安普通的一生，也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

“你还记得丽娅当初跟我们聊过的设想——宪法程序吗？”拉姆缓缓地靠回座椅里，生气和计较的力气都用尽了，“赫内斯说，程序在那孩子的芯片里。”

克洛泽无声地咒骂了一声。他完全没想到丽娅的信念决绝至此。为保护宪法程序居然这么狠心。

“那怎么办？”克洛泽几乎是脱口而出。然而话音刚落地，就反应过来“中计”了……或许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试探。因为拉姆默默地注视他，自己每一分每一毫的反应都结结实实地被他看在眼里。

果然，拉姆顿了顿再度开口：“我知道是你，三年前，是你把芯片户籍系统内托马斯的状态改为‘死亡’的。因为不可能有别人做完这件事后，不与拜仁有任何形式的接洽。想来想去，只可能是你。”

“好吧……是我。”克洛泽被人戳穿，也不再掩饰。他不祈求任何人的原谅，只期待午夜梦回的时候良心能稍微放过他。“微不足道的补救罢了……”

“现在有一个更好的补救机会，摆在你面前。”

这句话犹如神谕，克洛泽是个无神论者，但那一刻真的想跪下来感谢上天聆听并实现了他的呼唤。

“说吧。”

他还有什么选择呢？拒绝神谕是深重的罪孽，会堕入地狱，万劫不复。

“我们要继续丽娅开始的宪法运动。”

疯了。25岁的克洛泽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了这个词汇。怎么继续？最初的发起人丽娅和弗雷德已不在人世。丽娅匆忙研发的宪法程序只是一个雏形，一定需要后续长时间的研究，而现在……宪法程序被植入了托马斯的芯片里，欧盟政府对宪法程序忌惮至此。这让相关研究几乎不可能实现。

拉姆像是察觉到他在想什么：“你猜丽娅为什么把宪法程序植入托马斯的芯片里？”

难道……丽娅此举并不是单纯地为了保护宪法程序的安全……？

答案呼之欲出，可是就连克洛泽本人都难以置信：“……她让宪法程序把托马斯作为样本……观察学习他？”

他从拉姆的反应中明白，他猜对了。

“我该怎么做？”克洛泽叹了口气。从欧盟政府辞职回到拜仁？检测托马斯的芯片？还是研究宪法程序？他打定了主意，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的要求，他都会照单全收。

“继续留在苏黎世，好好做你的芯片计划首席执行人。你没见过我，刚刚的对话也没发生过。”拉姆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是，当时机到来时，我要你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托马斯的性命。”

克洛泽第一反应是可笑、荒谬和虚伪。他控制不住地联想到了一只易碎的花瓶。花瓶只是个容器，一旦花瓶被砸，插花也会被毁。拉姆叫他保护好花瓶，目的是保护瓶中更重要的插花。只不过，他内心清楚，拉姆绝不会以这种态度来看待丽娅和弗雷德的孩子；现在的他也没有任何立场去评判拉姆、拜仁的决定和做法。

这是他欠托马斯的。补偿亏欠，是天经地义。克洛泽扪心自问，拉姆的要求并不过分。

“然后呢？宪法程序怎么办？它总有一天需要脱离托马斯的芯片。”克洛泽效仿拉姆，也靠在椅子上，这样他的视线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讲台上，那个属于丽娅·穆勒的方向，“……按照丽娅的设想，宪法程序的最终归宿是欧洲芯片系统的核心数据云。”

拉姆的表情僵住了一瞬，似乎对他还记得‘丽娅的设想’这件事颇为意外：“为了保险起见，海因克斯先生认为等到托马斯18岁以后再取出宪法程序是最妥当的做法。”

好吧。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慢慢沉入湖底。那边的拉姆也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两人都心知肚明，今日走出学校礼堂，就是彻底的分道扬镳。克洛泽顿生一股悲凉之感，他还需要知道最后一件事——

“时机到来是什么时候？”

“我会找信任的人通知你，为了防止日后欧盟政府对通讯进行监控，会是一个实体信物。”说着，拉姆的手指伸向胸前的口袋，掏出两张巴掌大的卡片。他将其中一张扣在桌子上，将另一张推给克洛泽，“我会用蓝色水笔在背面写你的名字。”

一张小小的名片。几十年前就被历史长河淹没的物件。如今全世界只有那些恪守陈规的门诺会成员才会使用这种东西。拉姆把“背面”这个词特意强调了一下，克洛泽不受控制地联想到了某种象征主义。拉姆甚至都不愿与他的名字共用卡片的同一面。从今往后，他们再也不会身处同一阵营，而永远处于对立的的两面。克洛泽转动名片的正面，寻找光照角度，试图分辨出上面的字——

菲利普·拉姆
德国科技联合会慕尼黑分会 新闻传媒部部长

短短几个单词，每个词都认识，可是连起来却那么陌生。

“为什么！”克洛泽猛地抬头，震惊地望着那个记忆中的小个子。当年的拉姆是那么信誓旦旦地要在拜仁实战一番拳脚，做出一番天地。他敏而好学，勤奋稳重，最重要的是对芯片的发展极有见解。拜仁研发部上下无人不折服于那抹治愈的微笑和睿智纯净的海蓝色眸子中。那是克洛泽第一次发自内心觉得——有人生来就属于拜仁、属于研发部、属于生物信息工程学。

一道高亮划过昏沉的天空，雨像是向下灌一样冲击着礼堂的屋顶和四壁。电闪雷鸣过后，大约是昨日某个顽皮的学生忘记关好窗户，狂风吹穿堂而过，掀起了桌上另一张卡片。拉姆急忙上前按住，卡片却已经被翻了过来，暴露在克洛泽的视线下——

这是一张拍立得照片，照片的正中央正是希尔德布兰和拉姆。克洛泽见过希尔德布兰几面。或是代表斯图加特媒体的记者会上，要么是周五下午的安联大厦门口。克洛泽知道希尔德布兰是一名摄影师、同时也是斯图加特电视台在慕尼黑的特派摄影记者，专门负责跟踪拜仁和欧盟政府的合作。但从没什么深入交流。照片中，高个子青年站在两级台阶下，拉姆站在台阶上，却还要踮起脚才能从身后搂住希尔德布兰的脖子，趴在他的肩头。他们身后是巨幅的大字——斯图加特美术馆2041年度特别策划：科学艺术展。最吸引人目光的，当属拉姆左手中指上那只银色的素圈。

克洛泽顺着照片白色的边缘望过去，拉姆的左手压在照片上，中指上却没了那只银色的素圈……

一时间，门诺会、名片、银色素圈、临时改换的赛道、希尔德布兰、媒体记者、德国科技联合会……一系列的散点突然在他脑海的浓雾里穿成一条蓝白色的细线，可怕的事实像电击一般袭击了他的四肢百骸。彻骨的寒冷在脊髓里蔓延开来，将他的知觉冻住。他几乎痛恨起了自己反应过快的本能。克洛泽本以为神明宽恕了他，没想到却是新一轮责罚的开端。

“我……”他痛心疾首，但是颤抖的喉咙只蹦出了此时此刻最无力的字眼，“对不起。”

那片海掀起暴虐的巨浪，克洛泽怀疑拉姆下一秒就要扑来扼住他的咽喉，拧断他的脖子。虚幻的窒息感中，克洛泽唯一的想法，是如果这真的发生了他也会欣然接受。但是拉姆在失控的前一刻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再度睁开，已经恢复了蔚蓝色的死寂。

他听到一声轻叹。拉姆起身站起来，他的背影沿着长长的座椅和桌沿向远处走去。

“以后尽量不要联系了，为了拜仁、托马斯、还有你自己。”

******

克罗斯带着克洛泽回来时，诺伊尔正望着窗外的乡村景色发愣。车内难得的寂静。穆勒所在的一等座车厢有许多乘客选择在莱比锡站下车，眼下大部分座位都是空余状态。胡梅尔斯还坐在那浏览着芯片内的社交媒体。若不是身上还背着神秘的“死亡证明”，他此刻应当会被阳光烤得暖洋洋的，闭上眼睛眯一觉都是有可能的。

U盘，保拉纳杯垫，绝缘胶带，香烟，沙包。没有一样能让人将其与拆弹联系起来。

他，到底想做什么呢？诺伊尔手里把玩着双头U盘接口，陷入沉思。

他一定是来救下穆勒的。除此之外……如今看来，还有很多别的目的。

诺伊尔又想起了图赫尔在车上给他看的视频。视频里的他干脆利落地就在兑换文书上签好了大名，胸有成竹的样子。那么……他很显然对车上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甚至已经料到了现在自己的反应……

“米洛，这就是曼努埃尔·诺伊尔。”

诺伊尔抬起头，久违的记忆在脑海里重现。他确实认得这张家儿时家喻户晓的脸，只是凑近了才发现，他一双绿色的眼睛却仿佛两块破碎的玻璃残片。

“这张名片是你的？”克洛泽开门见山，指间的夹着名片递过来。

“是的。”诺伊尔没功夫想太多。

还没等话音结束，克洛泽便急忙问道：“你见到菲利普了？他怎么说的？”

“我……”诺伊尔一时语塞，斜睨了一眼旁边期待的穆勒，心脏紧张得突突直跳。又来了。他要怎么让这位大名鼎鼎，家喻户晓的人物相信……他真的一无所知呢？“可能吧，我可能见过他……我真的很抱歉，这事说来话长，但是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将自己从上车开始的经历，连同对拜仁合同的猜测和时间穿越的设想，潦草地捡重点重复了一遍。熟练得让在场的人无不露出心疼的神情。克洛泽只是静静地听着，只在他提到欧盟政府的武警袭击时皱了一下眉头。

“他们在纽伦堡站上车袭击了你，结果反被你打晕了？”克洛泽言简意赅地重复道。

“准确地说，是被我和另一个人……一个勒沃库森的医生……”

克洛泽没有对这条额外信息作出太多的反应。他轻轻抬手，示意诺伊尔继续说下去。

“后面没有太多事情了。我当初换来的小零碎们一个接一个发挥作用。您手中拿的名片是一个，现在还剩下几个——”他将剩余的五样物品挨个摆放在小桌板上，“U盘，半包香烟，两个杯垫，一个沙包，绝缘胶带。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它们该怎么用。”

四个人，八条视线齐齐聚集在桌上剩余的五件毫不起眼的小东西上。克洛泽捡起绝缘胶和香烟带拿在手中翻看。胡梅尔斯在保拉纳杯垫摆上桌时愣了一下，四下张望片刻，发现大家的视线都聚集在克洛泽身上，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按了按杯垫，又迅速缩了回去。正当他松了一口气时，抬起头时猛地对上了穆勒的眼睛。穆勒双唇蠕动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说。

另一边的诺伊尔没注意到这边的暗潮汹涌。他突然心生愧疚，看起来克洛泽是真心来帮他的。可是过去的2个半小时好像唰地一下就消失了，到现在依然是一问三不知：“我知道这听起来很难以置信——”

“我相信你。”克洛泽干脆利落地打断他。

落针可闻的寂静里，穆勒和胡梅尔斯骤然抬头。原本抱着手臂靠在座位里的克罗斯立刻坐直了身体，他扭过头去观察克洛泽，想从后者的眼角眉梢寻找一丝一毫违心的证据。但克洛泽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诺伊尔。

“你只要被植入了芯片，进入欧洲境内就会自动接入欧盟政府的数据云。你自小就在欧洲生活，在数据云里有充足的信息。如今的芯片数据云和几十年前的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一旦出现匹配错误，就会发出警报，并自动收录记忆和思维信息，欧盟政府会派人来亲自检查。”克洛泽深吸一口气，“我相信你的说辞。恐怕在你走出时光机的那一刻，就已经被盯上了。”

“那……”诺伊尔心中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当时不明所以，和维尔茨配合将两个武警反杀，怕是打草惊蛇了。

“他们也反应不了那么快，十几分钟要在莱比锡部署好还没那么容易，但是……”克洛泽抬起手腕瞥了一眼腕表，“距离你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小时40分钟，等到了柏林站就不一定了。”

柏林站会发生什么……诺伊尔背后直冒凉气，这回怕是不可能是两个简简单单的武警了。相信火车一到站就会被团团围住，里外朝天搜个底儿掉。到时候，哪怕他们一人一个“夹子”，也顶不过欧盟政府的包夹。

“那我们不能让车在柏林站停靠。”穆勒突然开口。“我们直接开去哥本哈根。”

“不行！”诺伊尔在桌子下面紧紧扣住穆勒的手腕。这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他坚信自己以身涉险最大的目的就是保证穆勒的安全，如果到最后穆勒依然在爆炸中罹难，他当初又为什么要费如此大的力气跑这一趟？

“诶！等一下，”胡梅尔斯猛地拍了拍桌子，对远处投来好奇视线的乘客敷衍了一个微笑，紧接着面色立即变得凝重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但是已经到达哥本哈根的这些人……突然都掉线了！”

听了这话，克罗斯也打开了自己的社交媒体。飞速浏览过后，他迅速投屏到了小桌板上。果然，基米希、格雷茨卡、施魏因斯泰格和波多尔斯基的社交媒体头像都集体变成了灰色，状态标红，显示离线。

“连网瘾少年都掉线了。这不科学！”胡梅尔斯眉头紧皱，指了指另一只灰色的头像。诺伊尔倾身查看，那个账号属于一个名叫凯·哈弗茨的年轻男孩子。

“不光是这些人……”穆勒也在紧急查阅着自己的通讯录，脸色很快变得铁青，嘴角微微颤动。抬眼的瞬间，诺伊尔正对上他的那双眸子，有什么名叫信念的东西像雪崩一样垮塌了。他从未在这双眸子里见过这样程度的惊恐——

是芯片宪法运动的成员们。是抽签抽中参加位于哥本哈根的，欧盟科技创新大会的“幸运儿”们。

克洛泽机敏察觉了穆勒的神色有异，心念电转之间，立刻问道：“你们当初计划的，宪法运动政变，就是今天吗？”

“直到菲利普失踪。”穆勒迟疑了一下，“我们不能没有菲利普，哥本哈根一定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他不在哥本哈根，大概率还在苏黎世。”克洛泽言简意赅地回答，再次转向诺伊尔，“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菲利普的指示了？”

诺伊尔摇摇头。在两座空荡荡的房子中大吼一句，回应他的只有寂寥和沉默。

“你们也不能去哥本哈根。”克洛泽搁在桌子上的拳头下意识地握紧了。“去就是自投罗网。”

可怕的寂静再次在五个人之间蔓延起来。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柏林站迎接他们的将是层层重兵把守，哥本哈根则是逐渐露出獠牙的陷阱。柏林和哥本哈根隔着波罗的海大桥遥遥相望，这中间没有任何可供磁悬浮列车停靠的火车站。而他们拥有的，只有彼此毫无根据的猜测，几样不起眼的小零碎，和距离柏林站仅剩的十几分钟。

诺伊尔艰难地开口，率先打破了沉默：“这辆车本来也到不了哥本哈根。”

“什么意思？”克洛泽眯起眼睛。

“虽然在拜仁的两年经历忘得一干二净，但是我知道这辆车会在大约20点15分左右，于波罗的海大桥上爆炸。事故调查报告只提及了总共有23人罹难，并未透露姓名。”诺伊尔顿了顿，望向了穆勒，极力压制住翻涌而起的痛苦回忆，“托马斯的紧急联系人是我……所以……最初事故调查时，我收到了消息。”

“为什么会爆炸？车上有炸弹？”克洛泽问。

“没有披露调查细节。”诺伊尔绞尽脑汁地回忆，“应该是被官方压下来了。奇怪的是，当时的欧洲对这件事也没有太多的讨论。”

“心理干预。”克洛泽答道，“普及后，欧盟政府可以在个人芯片中筛选有关这起事故的关键词，从而将这些词句从人的记忆抹除。舆论发酵时你尚在美国，算是躲过了一劫。”

“我们在上车不久就去找车长谈过，我逼着车长做了全车安全系统扫描，结果一无所获。”穆勒补充道。

“车长是谁？”克洛泽下意识问。

穆勒拧起眉头，努力回忆着：“好像叫……魏登费勒。”

在座的人均是一水的迷茫神色，克洛泽似乎意识到此刻纠结车长是谁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站起身，一锤定音：“托尼，我们现在再去做一次安全排查。”

“去……去哪？”克罗斯马上抓起电脑站起来。

“列车驾驶室。”

******

罗曼·魏登费勒车长第二次顶着黑线拉开门时，万万没有想到门外居然又是两位老熟人！

“哎，怎么又是二位啊？这……什么风又把二位吹来了？”

该死，乘务长死哪去了？魏登费勒在心中怒骂。这回不只是多派活了，他一定要投诉这趟车上好吃懒做的乘务组，让他们统统扣钱！

“没什么，就想让您再帮我们个忙。”拜仁的研发部主任托马斯·穆勒先生靠在门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魏登费勒的心中已经跟鬼煞阎罗无疑，嘴角依然是他标志性的笑容。

“哎，哎……您说，您说！”魏登费勒堆着笑，转向托马斯·穆勒。

他右眼的余光撇见旁边那个身着蓝色衬衫的金发男人动了，紧接着陌生的手掌搭上了他的肩膀，脖颈贴上半圈冰凉的金属。还没等他的本能反应过来，后脑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眼前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狠狠向前栽了下去……

穆勒眼疾手快，钳住了魏登费勒的胳膊，在他的脑袋垂直砸地的前0.01秒堪堪止住了坠落。诺伊尔丢掉拜仁的金属“夹子”，胳膊从魏登费勒的身下穿过，一把将他捞起，藏在门后的胡梅尔斯冲上前扶住魏登费勒的肩膀，三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后者失去知觉的身体摆在门边坐好。

克罗斯跨进驾驶室，直接暴力拆掉了操作面板，露出了下面花花绿绿的金属元件和盘根错节的电线。他挽起袖子，手像手术刀一般，在复杂的电缆中穿梭游移，一阵电火花闪过，眨眼之间已经拽下了一根数据线。

“为了信号稳定，还是得采用物理连接的办法。否则解析的时候无线信号断了就麻烦了。”克罗斯面无表情地对震惊的胡梅尔斯解释道。

克罗斯又一连扯出三根花花绿绿的线，在众目睽睽下用牙齿咬开漆包。克洛泽眼疾手快替他关掉了局部的电闸。克罗斯将漆包线内的各色金属线以特定形式缠在一起，做完这一切后，他将整卷裸露的金属线头一齐插入了电脑的数据接口。克洛泽手中的绝缘胶带早已严阵以待。没过多久，金属线头就被贴成了一个黑色的木乃伊，牢牢固定在克罗斯的电脑上。

“好吧，”克罗斯席地而坐，用手测试了一下绝缘胶带的稳定性，满意地点开了数据解析软件，“让我们来看看，这辆车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屏幕上再次飞快地跑过成排的代码，右上角不断弹出检测无误地绿色窗口。不一会，过半的车厢设备检测已经完成。

克洛泽戴上眼镜快速扫了一眼克罗斯的屏幕，眼中绿色湖泊闪过一丝困惑，若有所思地靠在狭小空间的墙壁上，向诺伊尔偏了偏头：“你说，封闭类时曲线理论认为既定发生的事实是不可更改的，也就是这辆列车爆炸的命运是注定发生的。”

“甚至说，是已经发生过了。”诺伊尔点点头。

“我想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想明白在这辆车上安装炸弹的动机，”克洛泽喃喃道，“欧盟政府是希望你们到达哥本哈根的，至少是希望托马斯到达哥本哈根。他们没有理由在车上安装炸弹。拜仁不可能害托马斯。而我相信绝大多数的欧洲科技公司都是站在芯片宪法运动这一边的。我的车票是莱比锡方面临时决定购买的，因此冲着我而来的概率也不大。排除所有，唯一剩下的可能……”

“嗨！曼努埃尔！”摇晃的车厢尽头，一名棕发青年的轮廓从拐弯处出现，打断了克洛泽最重要的结论。“我马上要在柏林站下车了，你一直没回来，我来找找你！”

克洛泽见有人来了，出于谨慎立刻收住了话口。

是维尔茨——一个此刻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他看起来正常极了，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或打工人，坐上这辆列车，去柏林替勒沃库森办点事……

为勒沃库森办点事……可是勒沃库森在德国西侧……这条铁路却是从东南贯穿至东北方。他在慕尼黑上车又是为了什么？

诺伊尔本在凝神静听，思绪还停留在炸弹上。

炸弹为什么会出现在车上？炸弹是谁放的？维尔茨出现在这里的时间过于巧合。上一次，是在他被欧盟政府警察袭击，刚刚脱险之时。而这一次，他又出现在了他们谈论炸弹时……

“你为什么总能出现在最重要的时候？”诺伊尔眯起眼睛打量着维尔茨，质问脱口而出。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什么？”维尔茨愣在当场，被这句不明不白的问题绊住了脚步。

“你刚一见到我，就问我要去哪下车。你是在确认我的身份吗？是有人叫你确认我的身份吗？”诺伊尔站直身体，一步步逼近维尔茨。隐约的猜测在他的脑海里慢慢成型，“不对……这不对。你一直在监视我，对吗？你的理由太蹩脚了。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维尔茨连连倒退：“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就是来告诉你，我要下车了，不能再帮你看着座位，或许你该回去坐下了。”

“或许你该告诉我，你去慕尼黑做什么？”诺伊尔步步紧逼，上前一步揪住维尔茨的领子，利用身高优势迫使他直视自己，“车上的炸弹是你放的吗？”

“炸、弹……？”维尔茨机械重复道。

他知道。他知道炸弹！诺伊尔捕捉住了维尔茨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他演得太好了，优秀到诺伊尔差点都要以为刚才的惊慌是幻觉。

难不成……诺伊尔心中划过一丝怀疑。是……他？他派维尔茨来的？

“我不知道什么炸弹！”维尔茨疯狂摇头。

“滴”。解析软件跑完了全程。

“真的没有炸弹！”克罗斯从电脑上方抬起头，还将屏幕调转过来，生怕大家不信。

“借给我用一下好吗？”见状，克洛泽一个箭步迈过魏登费勒，指了指克罗斯的电脑。后者自然欣然递了上去。克洛泽将电脑安置在控制面板边上的空位，从口袋中掏出那只小巧的U盘，转到Type-C接口，插入了电脑另一侧的端口。

克罗斯的电脑比维尔茨的给力太多。克洛泽的经验很丰富，立刻就找到了隐藏文件。双击的同时，系统跳出弹窗——请问是否匹配神经脉络锁？

匹配。

克洛泽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戳了下去。

进度条疯狂地覆盖、跑动、再覆盖。文件正在读取中——

诺伊尔屏住了呼吸，维尔茨趁着机会摆脱了诺伊尔的束缚，揉了揉心口。这样一来，他就刚好瞥到了克罗斯的屏幕。正是两个小时前在他破旧的电脑上无法查看的隐藏文件，足足占据了3/4的U盘空间。而这次，它有了一个白底黑字的、清晰的结果——

电子引爆器。

Chapter Text

诺伊尔万万没想到，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身高，竟有一天会逆火打伤自己。

“需要一个个子高的人去触发烟雾警报器。”克洛泽捏着半盒香烟，在几个年轻人的脸上蜻蜓点水地略过，最后驻足在诺伊尔的脸上。一时间，五双眼睛齐齐向他投来期待的目光。身为六人中个头最为了得的人，他被赶鸭子上架，派上了这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他正站在厕所的卫生间里，手中夹着十根燃烧正旺的烟。他拼命地把烟向烟雾警报器附近塞去，甚至不惜被熏得涕泪横流。诺伊尔很想吐槽这个该死的烟雾警报器。平时在家里随便搞点明火就次哇乱叫不停，如今十根烟都要怼进肺管子了怎么还是不为所动？

幸好，功夫不负有心人。烟头即将烫到皮肤的前一刻。卫生间内响起了剧烈的警报声。诺伊尔缺血发麻的手臂立刻垂下，还不忘在马桶的冲水键上拍一下。所剩无几的烟蒂随着下水的漩涡被拖入黑黢黢的马桶眼里。罪证销毁，诺伊尔松了一口气，拉开卫生间隔间的门。

门外的警报声更烈了，尖利的声音几乎都要把人的耳膜刺破。焦躁不安的空气很快笼罩了全车，婴儿的恸哭声从两节车厢以外的地方传来。脚下的铁轨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咔嚓咔嚓”，似乎是开启了紧急制动刹车。在突如其来的向前倾倒中，行李箱从头顶掉落，惹起一阵惊呼；附近有人的水杯洒了，淋了邻座的旅客一身。

在一片混乱中，诺伊尔的头顶上终于响起了姗姗来迟的广播——托尼·克罗斯在匆忙间用AI机械仿造的“魏登费勒车长”——

“尊敬的各位乘客，很抱歉通知大家。本次列车遇到火警紧急情况，请大家在列车停稳后，通过紧急车门有序下车。带老人和小孩的乘客，请您照顾好家人。生命至上，请勿贪恋财物……”

******

十分钟前。

“电子引爆器”几个词刺激着在场所有人紧绷的神经。自从维尔茨的电脑将它拒之门外后，诺伊尔设想了无数种秘密文件的可能性。这到底是谁的神经脉络锁？严防死守的背后到底是怎样的绝密信息？会是拜仁的内部机密吗？还是他丢失的两年记忆？意料之外的，命运，或是说过去的他自己，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这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当场的每个人脸上。

“什么意思？”胡梅尔斯本能地后退到墙角，离克罗斯的电脑远远的，“……如果我们不碰这玩意儿……它暂时不会有事儿，是吗？”

克罗斯果断将U盘从电脑上拔下来，用指尖捏着轻轻放在驾驶室的控制面板旁边，好像这小小的U盘上面连接了几吨的TNT：“现在把这个U盘从窗户丢出去，这辆车就不会爆炸。”

“没用的，这辆车还是会爆炸。”诺伊尔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一个头两个大，“因为它已经炸了。”

克罗斯指着门外方向：“没有炸弹你告诉我它要怎么炸？！”

“时间线上已经发生的结果无法改变！”

“呵，真厉害。你的意思是会来一道天雷把车给劈了是吗——”

“好了！停！”穆勒横跨一步，用身体挡在了克罗斯和诺伊尔中间。防止他们下一秒就要冲上去给对方一拳。“现在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这个U盘想要传达什么信息。失忆前的曼努为什么要带一个炸弹上车。”

哦——感谢老天耶稣基督上帝宇宙或者真主安拉什么的……总算有人抓住重点了！而且这个人还是穆勒！穆勒在他的眼中好像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芒。诺伊尔感动地想上前把他揉进怀里再在脸上嘬一口，当然这种不合时宜的想法也只能在脑海中的大舞台上昙花一现。

发言权再度回到了自己的手中，诺伊尔感激地望了穆勒一眼。他鼓起勇气，说出了那个在心头盘桓多时的唯一可能性：“在炸弹的问题上我曾经纠结了很久。可是如今，我认为这场爆炸是我们自己故意制造的。”

此言一出，克罗斯又想挑起话头质疑什么，只是碍于穆勒的面子没好意思张口。胡梅尔斯和的眉头越皱越深。诺伊尔紧急搜肠刮肚，准备再补充些什么的时候，他需要给这个结论补充一个完整的逻辑线。多年以来在预设中，他都从未将自己与炸毁这辆列车的罪魁祸首联系在一起。好端端的排爆摇身一变成了爆破人，却打通了一切难以解释的矛盾。

“很有道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靠在控制面板旁边的人。克洛泽的语调平静却不可置疑，一时间，驾驶室里所有年轻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这位芯片领域的前辈身上，仿佛身处的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爆炸现场，而是一间普通的课室里。

“这很好解释，之前我们的思路总是局限在阻止列车爆炸的思维里。因为在曼努的视角里，列车爆炸导致了23名乘客遇难，这中间包括了现在正活生生地站在我们面前的托马斯，可能还有我们几个。”他的视线在穆勒、克罗斯、胡梅尔斯和维尔茨的脸上依次扫过。“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如果外界看到的列车爆炸事故并非事情的全部，而是我们自己制造的一个障眼法呢？曼努小友选择穿越回这样一个重要的时刻，这样一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在菲利普失踪，哥本哈根的联盟成员紧急失联的情况下，或许是希望我们通过这起爆炸事故，安全逃离欧盟政府设下的陷阱。”

是了。诺伊尔的脖颈因为细思极恐而不受控地起了鸡皮疙瘩，可是他的神经却越发地兴奋起来。克洛泽浅显易懂的一席话让他茅塞顿开。他遥遥记得，当初730特大爆炸案刚发生时，舆论发酵得厉害。许多德国海岸附近的居民都见到了晚霞中那一抹冲天的火光。那张惨烈的、燃烧了整片天空的照片霸占了新闻的头版头条整整一周。哪怕是如此剧烈的爆炸，最初对遇难者的判定仍是失踪。经过一个月的紧张搜救和调查，最后才以死亡潦草收尾。

如今看来，这竟是一个好消息，意味着穆勒大概率平安脱险的好消息。

诺伊尔暗暗地长舒一口气，欣慰地扯出一丝微笑。望向穆勒的那一刻正巧对上了穆勒的目光。他在穆勒的瞳孔里读出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大约他自己的眼神中也是这般情形。

这一切的安排都如此的精妙和恰到好处。若是叫他在听到穆勒的故事前发现U盘内的炸弹……他可能会像克罗斯一样将炸弹丢下车。他的感情将无法挽回，穆勒亦会前往哥本哈根……然后，和芯片宪法运动一起人间蒸发在盛夏的深夜里。

他——那个失忆前的自己，在图赫尔的视频里气定神闲签字的自己……对这辆车上发生的一切堪称恐怖的了解，甚至对克洛泽的行踪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此时的克洛泽话锋一转：“托马斯，除了你们几个，这辆车上还有其他去参加科技创新大会的吗？”

“还有一些，”穆勒断开了和诺伊尔的视线，略微沉吟，“我的学生贾马尔，托尼的实习生裘德，还有老胡的助理杰登。今年新来拜仁入职报道的部分员工。此外还有一些别的公司前来慕尼黑参加拜仁实习生毕业典礼的代表们可能也在这趟车上。他们的公司基本都参与进了宪法运动。”

“很好，如果我们都同意主动制造这起爆炸。那最好分头行动。”克洛泽吩咐道。这回连克罗斯也点点头，默认了接受，凝神静听着。“鉴于只有我能打开这个炸弹的神经脉络锁，我就留在这里研究炸弹的爆炸机制。”他捡起克罗斯刚刚丢下的U盘，不经意的样子好像根本不在意这是个多么危险的玩意儿。“托马斯、马茨和这位——”

“噢！叫我弗洛里安就好！弗洛里安·维尔茨！”维尔茨极有眼力见地上前握了握克洛泽的手。

“那托马斯和马茨带着弗洛里安，去这辆车里寻找所有前往科技创新大会的人员，简单交代事情的经过，把他们带到驾驶室这边来。”

“我们还需要找个由头让其他无关的人下车。”诺伊尔说。窗外的景色飞快略过，按照时间计算，还有不到10分钟就要到达柏林站了。

“我记得你有小半包香烟，是吗？”克洛泽微微一笑。像是刻意配合他的话，电子屏上正好滚动出了一行醒目的字幕——

本次列车全程禁止吸烟，吸烟会触发烟雾警报，导致列车紧急制动，造成列车晚点、延误……

“托尼，”克洛泽最后转向克罗斯，后者的神情立刻认真起来。“很遗憾，我们不该这么早把魏登费勒先生击晕。只能麻烦你合成一下他的声音，警报响起后，我想乘客们需要得到车长的安抚。”

******

诺伊尔推搡着拥挤的人潮，逆流而上。磁悬浮列车停稳后，车门在紧急安全制动下彻底开启，没过一会儿，多半的乘客都已经聚集在了铁轨旁边翘首以盼。他循着记忆找到了那排位于一等座和二等座车厢中间的白色存包柜，却发现穆勒和维尔茨早已等在那里。

“我让马茨去帮托尼搬魏登费勒去了，咱们三个赶紧把这两个人处理一下。”穆勒偏偏头。诺伊尔从背包里掏出那把挂着01吊牌的小钥匙，抛给穆勒。穆勒痛快地接住。钥匙插入锁眼，锁芯利落地弹开。两具被塞进柜子里黑衣武警直挺挺地倒了下来。穆勒反应极快，向左横跨一步，让那两名武警垂直砸在了地面上。

维尔茨上前翻开两名武警的眼皮，手法专业得很。“还活着，活不长了。但不建议活埋。”他指挥着穆勒扳起武警的脚，自己则将手臂穿过武警的腋窝，将他整个人的上半身抬得更高些。诺伊尔这才想起来，维尔茨的本职工作是一名医生。还是签署他死亡证明的医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自从在驾驶室里“点破”了维尔茨后，这人在他面前装都不装了，大大方方地施展着自己的专业能力。

诺伊尔仿照维尔茨，悻悻地拎起剩下的那个倒霉蛋。穆勒事先踹开了另一侧的车门，他们接着列车车身的掩饰，将两名不省人事的武警拖到了车道对面的树林里。

“好了好了，就这儿吧。”穆勒示意维尔茨和诺伊尔停下。三人将两具半死不活的武警丢在树林深处。出于谨慎，诺伊尔还是在附近找了些树枝树叶，将黑衣武警半埋了起来。

万一奇迹出现，这两个人在不久后悠悠转醒，也可以发现走出树林的路。再不济呼救的时候，也能让路过的人听见。诺伊尔岌岌可危的恻隐之心还是让他保持了最后一丝善良，虽然他宁愿让这两名武警永远留在白色储物柜里，为他们无故袭击自己付出代价，被惊天一爆炸上天际，这样他们的秘密就不会让任何人知晓了。

“曼努。”

沉默无言地走回列车时，穆勒叫住了他。

“克洛泽博士叫你尽快去见他一下。他有要事跟你商谈。”

“哦，好。”诺伊尔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克洛泽博士有什么想跟他谈的，不过他自己倒是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他脖子上这条黑色的颈圈，如果克洛泽博士愿意帮他跑一个检测，或许就能有答案也未可知。

“那你呢？”

“我去找一下乘务长。”穆勒没有停顿，不动声色地答道，“如果魏登费勒认识我，那么在乘务长那也至少是个面熟。我跟她去打个招呼，以免一会儿火车再开动时引起骚乱伤亡。”

“好……”诺伊尔深深看了穆勒一眼，如果穆勒决定不再回到车上，就此消失在树林里，也未尝不是个好结果，“一会儿见。”

望着诺伊尔消失在车门后，穆勒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为什么支走他？”维尔茨凑上前来。

“不是为了去找乘务长吗？”穆勒笑了一下。他又变回了拜仁研发部主任的样子。维尔茨心想。和煦的外表下藏着锋芒。他曾在德国国内的科学研讨会上见过穆勒一面。他是个很健谈的人，也从不吝啬分享。他没什么高高在上的领导架子，与之交谈是如沐春风般享受。可维尔茨就是觉得，那双不明显的异色瞳背后，藏着些能看穿一切的本事。跟这种人打交道的最好方法，就是保持一片赤诚真心。

“您不是已经跟乘务长交代好了吗？”维尔茨诚实道。

他们在去一等座车厢的路上遇到了急匆匆向前冲的乘务长。穆勒眼疾手快地将她拦住，拉到一边。维尔茨和胡梅尔斯在一旁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乘务长从最初的愤怒和焦躁逐渐平静下来，到最后不知道穆勒用了什么办法，硬是让她点头接受了安抚下车乘客的任务。

“弗洛里安，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聪明人此刻应该做什么吗？聪明人此刻应该选择远离这个烂摊子。”

“我明白。”

“刚才在车上的对话你也听到了。据我所知，勒沃库森并没有参与芯片宪法运动中。我知道曼努怀疑你。但是无论你今天是以何种身份搅了进来。有心也好，无意也罢。离开这辆车都是最好的选择。”

穆勒说完，解开了两颗领口的扣子。就在维尔茨疑惑之时，他看到了穆勒颈间的那条银色的颈圈，像波光粼粼流动的溪流。他隐隐想起了诺伊尔脖颈上那根形态和样式差不多的黑色颈圈，没有作声。只见穆勒用手随意掐住那条银线的一端，环状的颈圈应声断裂，好似蜿蜒的小蛇，缠上了他的手心。

“它现在是你的了。”穆勒上前一步，将银色颈圈戴在他的脖子上。维尔茨只觉得脖颈处一凉，那根银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他的衣领里。他连忙低头查看，只见那条断裂的溪流已经恢复如初，环绕着他的脖颈缓缓流动着。

“……”维尔茨一时失语，他从未见过这样奇特的物品，想来必定价值连城，“谢谢。”

“这不是首饰，而是特定信号屏蔽器。如果你曾听说过记忆存档技术，那对它的原理一定不陌生。记忆存档是通过检测与关键词产生关联的记忆和情感，再进行批量提取分析的技术。而这条屏蔽器则是通过输入关键词对相关联的记忆和情感进行隐藏。你的生理大脑会记得，但是芯片会忘记。它也能隐藏你在芯片中安装的插件和软件。”

维尔茨的芯片跳出一条匹配许可，在他的视野上方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看到匹配许可了吗？待会儿我走了，你记得把今天看到的、听到的，所有与我们有关的事情设置成关键词。为了安全起见，这辆磁悬浮不会在柏林站停留。假如我们的猜测正确，欧盟政府一定会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肆调查。他们一旦狗急跳墙，在芯片数据云终端进行大范围的筛查，你就会暴露无疑。我很抱歉，但是如果你不想被欧盟政府拉入小黑屋严刑逼问，从今以后，千万不要摘下这条颈圈。”

穆勒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心头顿时轻松了些。他想起多年前，自己在文理中学宿舍门口第一次戴上这条颈圈时，赫内斯曾对他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嘱托。十几年如一日，他一直认真遵守的当初的承诺。这条枷锁一朝卸下，他竟有种重生般的喜悦和快感。

“那你怎么办？”维尔茨心念电转。穆勒佩戴这条颈圈一定不是巧合，他将颈圈赠予自己，他需要屏蔽掉的关键词该怎么办？

“我自有安排。”穆勒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他的笑容很容易让人打消疑虑，交出毫无保留的信任。维尔茨心知自己此刻该做的只有服从，正如穆勒告诫他的，在紧要关头，不该知道的事情，最好不要知道。

“有缘再会。”穆勒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他头也不回地拉开车门，钻回了车厢。

******

磁悬浮列车在眼前缓缓启动，身边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更有甚者想冲上前去，被乘务组工作人员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太阳已经来到了天空的正西方，从云层中撒下一片刺眼的金光。维尔茨找了块没人的树荫坐下，按照穆勒的指示调出自己的芯片与颈圈匹配，尽可能地多输入了些关键词。没过一会儿，不远处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北方的铁轨尽头冒出一长排黑色的警车，车前盖上正是蓝底黄星的欧盟旗。

在他短短的一生中，对这面欧盟旗从来只是敬畏。他原以为这一生就要在敬畏中浑浑噩噩的过去，就像从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相敬如宾。谁知命运的牵线就这样硬生生地把他的人生绕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轨道。

维尔茨定了定神，扶着树干站起身来。他仔细地拢了拢衣领，确保脖子上银色颈圈被衣物遮得严严实实，悄无声息地挤到了人群的前端。

整整10车黑衣武警，将这群手无寸铁的乘客团团围住。平白无故被抛在这荒郊野岭的人们仿佛看到了救星，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控诉起德铁运营公司的糟糕服务。面对群情激愤的群众，黑衣武警没有办法，只能拿出大喇叭对人群高声喊话。大意为不要推搡，在他的面前排成三列，警察需要登记大家的信息和口供云云。

人群闹闹哄哄地推着搡着。多亏占据了出色的位置，维尔茨幸运地捞到了队伍靠前端的位置。只见为首的黑衣武警倾头对身边的下属说了些什么，立刻有一小队武警接到命令，四散开来，消失在树丛里。其中几人正好在往他们“抛尸”的方向而去。维尔茨右眼皮一阵狂跳，手心也不住地冒汗。他身边的不远处就站了一名武警，黑洞洞的枪眼里是上膛的子弹。维尔茨强迫自己想些什么别的，因为一旦他露馅了，下一秒他的额头上就会出现一个血淋淋的空洞。

西边树林上空窜起一簇红色的激光信号，维尔茨的余光撇到四名黑色的身影抬着两副担架走出了树林。这么快就发现了？！维尔茨呼吸变得越发急促，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手指冰凉，浑身的肌肉僵在一起。万一欧盟政府的武警要检查他的记忆怎么办？只能指望穆勒给他的颈圈确实有用……或者豪赌警察还没有起疑。

“下一个。”冷冷的命令声在他的头顶响起。

轮到他了。

维尔茨想立刻拔腿逃跑。此刻他与百年多前被关进集中营中无辜的男女老少无异。他硬着头皮上前，用力扯出一个看起来友好无害的微笑：“您好，警官。”

“姓名？”

“弗洛里安·维尔茨，先生。”

“年纪？”

“23岁，先生。”

“家在哪住？”

“我老家在勒沃库森。”

“勒沃库森？”黑衣警察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这是从慕尼黑去往哥本哈根的车，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维尔茨深吸一口气。该怎么办？他的真实目的不能据实相告。他亦不能随意撒谎，大概率警察对他的信息了如指掌，一旦说错便会万劫不复。他只犹豫了一瞬，黑衣警察的眼中便蒙上了一层怀疑狠戾的阴影。千万年的生物进化让维尔茨的大脑调动了全身所有的资源，以求在生死一瞬间让天平向有利的方向倾斜少许——

“哎，您也知道。”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轻松，“拜仁最近不是刚举行了实习生结业典礼吗？您看我刚毕业，也想去凑凑热闹。哪怕拜仁看不上我，去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没想到，像是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话，黑衣警察的神情立刻变得恨铁不成钢：“你这眼光可不怎么样，现在谁还去拜仁？一颗被欧盟政府抛弃的棋子而已，撑不了多久了。有这功夫，你不如赶下一班车回莱比锡去。”

维尔茨忙不迭地借坡下驴：“哎呀！那您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距离柏林站还有多远啊？”

“那还是有一段距离的，5公里左右吧。你要着急，等会儿我们有车可以捎你一程。不着急的话，你可以自己沿着铁轨走过去。最近几个小时这条线上都没有车。”

铁轨的另外一侧，两副担架已经重新折叠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两只黑色的裹尸袋，鼓鼓囊囊的，装着他的恐惧、焦虑和紧张，落在绿色的草丛中，分外扎眼。

他用尽了毕生的勇气才拼凑出这句：“多谢您的好意，坐了几个小时，我溜达溜达。”

德国人喜欢林间散步的习惯举世皆知。黑衣武警没多做怀疑，侧身让开前方昏黄的树林。维尔茨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连忙迈开僵硬的双腿，克制住本能地逃命冲动。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背上冒出的冷汗早已沁湿了衣衫，若不是背包遮挡，怕是已经被人抓回来枪毙了。他不敢回头查看，步伐越来越快，最后索性奔跑起来。他的脚掌踩在柏林市郊柔软的草地上，向着东北方，一深一浅地拼命逃离。很快，他的运动鞋和裤腿上就沾上了不少湿泥，脚步变得沉重起来。他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喉头尝到一丝怪异的腥甜却也来不及停下。直到树荫的遮挡变得稀疏，一条乡间小道出现在他的眼前。

路的旁边，停着一辆灰扑扑的小轿车。它是那样的不起眼，在黄昏中几乎与身后树林融为了一体。维尔茨绕到后备箱，从里面掏出一杆铁锹，在路边不远处野草稀少的地方掘出一个小坑。他开始脱衣服，直到全身上下仅剩一条内裤和穆勒送给他的银色颈圈。短袖，长裤，甚至鞋袜，都尽数丢进坑里埋好。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他从车座前方的储物格里掏出一身崭新的衣服套在身上。做完这一切，踏进驾驶座的门，被狭小老旧的空间包裹起来，他才产生了一丝虎口脱险的实感。儿时的记忆再次闯入他的脑海，那是他的父亲，抱着他坐在沙发上观看黑白的特工警匪片。他释然地笑了，心跳平静了些许，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时刻，过去的回忆竟给他焦躁的内心注入了一汪汩汩清泉。

维尔茨费了三次才打着汽车发动机，再拧开了调频电台的旋钮。这是一辆即将报废的小车，年岁能有他的两倍大。也只有在这样的车里才能有机会见到广播调频电台，即使在如今，调频电台早已成为历史书上不起眼的一笔。

爆裂的电流声渐渐变小，维尔茨突然对着虚空开口：“果然，一切都和您说的分毫不差。您交代的东西我也留在车上了。”

那是一只黑色的小匣子，沉甸甸的。他被明确告知不要打开查看。驾驶室里，任务分派完毕后，趁着穆勒和胡梅尔斯先行离开驾驶室，克洛泽和克罗斯讨论“魏登费勒车长”的语音时，他故意落在后面，偷偷从背包里掏出匣子，放在了列车驾驶室的控制面板旁。

回应他的只有滋滋的电流声。维尔茨早就习以为常，他瞥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19点48分，继续自说自话。

“我现在就赶往施特拉尔松德【1】，只不过时间可能会有些晚了。没想到欧盟政府的警察这里居然耗费了这么多时间。”

“不怕晚。”一个音质扭曲声音从电台里传出，“文书、手续齐全。他们没有理由拒绝。”

维尔茨没有回应，他直接关掉了电台，一脚油门踩下去，引擎发出一阵刺耳的暴鸣，轮胎下扬起一阵沙尘。金黄色的晚霞在小车右侧投下一片拉长的影子，维尔茨对着后视镜，用空闲的左手捋了捋因出汗和奔跑而打结缠绕的头发。

柏林逃生只是序幕，他的任务才刚刚开始。

Chapter Text

MC227号的驾驶室里，克罗斯正抓紧时间研究着驾驶面板上的各式操作按钮。

窗外的喧闹声闷闷得听不清楚，而驾驶室里寂静无声。

克罗斯的人生好像从来少有这样的寂静。穆勒将他训练出了对吵闹的容忍，诺伊尔又将他训练出了对孤独的释然。多年来，他学会了在这两者之间自由切换。在皇家马德里的日子充实而富有挑战，他就会将自己的阈值向热闹方向偏移；如今，坐在狭小的驾驶室里，天地间的一隅，他又开始享受起寂静来。

不久前，克洛泽出去对诺伊尔交代了几句，随后便关上了驾驶室的门，幽闭的空间里，只有他和克洛泽相向而坐，靠在低矮的操作台上。各自无声地研究着手边的东西。

寂静得让人几乎察觉不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可偏偏，衣袖摩擦过电脑表面的细碎声响，毫无预兆响起的清脆打字声，和不远处金属眼镜偶尔折射出淡金色的光，都像湍急的河流席卷着一片枯叶，把他的注意力推向克洛泽的方向。

驾驶室巨大的玻璃窗上方有一只电子时钟。绿色的荧光字体，小时与分钟精准地把黑色方正的表面切割成大小一致的左右两半。冒号在中间不知疲倦地跳动着，一闪一闪，跳一下过一秒，60下后，右侧的数字就会增大一位。

19:28。

时间紧迫，再过几分钟列车就要再次开动。依照计划，此番既然不能不能在柏林站停靠，就是必要硬闯出一条血路。克罗斯捡起先前丢在一边的控制面板组装回去，列车的中央控制系统发出一阵“滴滴”的响声。他在触摸屏上一阵翻找，将驾驶模式改为“定速巡航”，再把列车的驾驶系统与德铁运营中心断连。这样做，待会儿强闯柏林中央火车站时，欧盟政府便不能通过运营公司的终端强行接管列车的驾驶系统，逼迫他们刹车了。

柏林中央火车站……

克罗斯的思绪飘回到近在眼前的威胁上。在他有些久远的印象中，柏林中央火车站是德国难得一见的“大手笔”公共基础设施。整座建筑被气派的玻璃幕墙和穹顶包裹着。建筑中央开阔的天井让头顶的阳光直穿五六层楼层和错综复杂的天井通道直达地下一层城际磁悬浮专线站台。那是MC227号计划停靠的站台。克罗斯抬头望去，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露出一条黑黢黢的缝隙。磁悬浮专列将从那里钻入地下。不过，考虑到他们即将做出的“悖逆”之事，穿越地下站台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明智的选择。

“你在想什么，托尼？”见他长久地盯着车窗外看，克洛泽率先打破沉默。

克罗斯对上镜片背后的湖绿色眼睛，发现克洛泽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看。克洛泽的双腿舒展交叠着，无声无息地侵入了他的社交安全空间。他们的脚尖离得如此近，只要克罗斯稍稍转动脚踝，就能触到克洛泽。

“如果是我，我不会按原路开到站台去。”克罗斯闭上眼，努力回想上次到访柏林中央火车站的经历——

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记忆中的柏林火车站充斥着闷热的空气、机油的气味和空洞喧嚣的噪音。播报列车时刻的AI女声刺破了手扶梯单调的嗡鸣声。穆勒趴在黏腻的手扶梯，对天井四周的各式店铺充满了好奇。不久前他们刚搬着行李箱从晚点1个多小时的德铁列车上下来，不耐烦的情绪还在胃里翻江倒海。克罗斯只想赶紧跳上轻轨，速速到达住处打开空调。随着手扶梯缓缓上升，失去了地下的阴凉，气温也渐渐沸腾起来，让人更加烦躁不安。

“温室效应。”胡梅尔斯冷不丁地在他耳边评价道。此时他们已经登上了最后一段手扶梯，毒辣的阳光从透明的穹顶上长驱直入，开阔的轻轨线站台在眼前铺陈开来，克罗斯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敷衍道：“你说什么？”

天呐，这火车站可真大，跟慕尼黑那种“颓废工业风”的装潢完全不同，简直堪比一座百货商城。

“你没见过花圃的温室吗？玻璃穹顶虽然好看，但是把热量都困在内部了。不然为什么温室都喜欢用玻璃？”

“为什么？”克罗斯迎着强光眯起眼睛观察铁路信息屏。该死，为什么写着“站台关闭”呢？下一秒，信息屏汩汩地接连不断地冒出一行行的文字，大意为铁轨升级改造，原5号、6号线改为停靠在13号站台。

13号站台……克罗斯用手挡住眼睛，在玻璃穹顶的另一侧，13号站台旁边正停靠着一辆德铁磁悬浮列车……

“托米！”克罗斯再也没心思管什么温室不温室，嗷一嗓子叫住还在往前冲的穆勒，“去站台另一边！！”

 

“2053年的夏天，因为附近居民持续不断地投诉噪音，德铁终于把柏林的轻轨线做了全面升级改造。5号线曾经借用过的德铁城际线13号站台就可以停靠磁悬浮列车。如果要强行闯站，我们最好能越过地面二层的13号站台，打欧盟政府一个出其不意。可问题在于，我们要怎么上去？”

克洛泽耐心地听完他的想法，将克罗斯的电脑物归原主。屏幕上的地图上显示着一条红色的细线，凑近了看有些歪歪扭扭，显然是刚才仓促间用触控板描出来的。可是克罗斯一看就明白，这是一条备用铁轨，用于铁路内部调度，在拐过一个大弧度的转角后，恰好能走上与他们当前垂直的铁路线，而出站以后，那条蜿蜒的红线经过改道，又能恰到好处地回到预设的轨道，向哥本哈根的方向而去。

“米洛……你早就想好了？”克罗斯吃了一惊。

“我也很高兴你能认同我的想法，托尼。从高处很容易伏击低处，但是我们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抢先占领至高处，想要截停列车、甚至爆破，就没那么容易了。”

克罗斯一时语塞。他才刚刚想到一个开头，而克洛泽早已经把一切都打点周全。他很想说些什么，评论什么。告诉克洛泽这个想法是多么的天才。可是这样一来……克洛泽难道不是欧盟政府芯片计划的首席执行人吗？欧盟政府肯定知道他也在这趟列车上……那么今天公然帮助他们造反，脱险之后，克洛泽还怎么在欧盟政府继续任职呢？

他的一肚子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更没来得及深想。克洛泽突然像变戏法一样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只长条状的黑色匣子，匣子外包裹着黑丝天鹅绒。普通人的第一反应，会联想到昂贵奢侈品的包装，名表、领带、首饰什么的，总之不会跟爆炸案扯上任何关系。

“托尼，你猜这是什么？”

克罗斯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只能遗憾地摇了摇头，等待克洛泽施舍一个答案。但他很确认，里面一定不是名表、领带和首饰。

“我也很好奇。”克洛泽的语气中也多了几分玩味，“你猜怎么着，它不是我带上车来的，原先也不在驾驶室里。而是在不久前，有人悄无声息地将它搁在了我的身旁。”

克洛泽修长的食指轻轻一拨，黄铜材质的锁扣应声而开，他用拇指开启盒盖。内置的阻力让盒盖停在了90度的位置，恰到好处地阻拦了克罗斯的视线。只见克洛泽绿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紧接着眯起了双眼凑近查看。

克罗斯的手指紧紧抠住衣服的下摆，想凑上去但又没那个胆子，只能焦灼地等待。

“原来如此。”这是他打开匣子后说的第一句话，克罗斯没能从这几个简短的单词里推导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克洛泽合上匣子。一声含蓄的“咔哒”声后，黄铜的锁扣落入原位。

“越来越有意思了。”克洛泽对他神秘一笑，“我以为这东西早已经被欧盟政府彻底销毁了，余下的库存也都在欧盟政府的眼皮底下严加看管。年限和级别很高的医师，经过层层报告，也很难申请到一只，哪怕只是借用或研究用途。”

“什么东西？”克罗斯没来由的感到紧张。医师？难道是种药物？一种不好的预感从他的腹部蔓延开来。

“曼努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克洛泽无视了他的问题，手指有节律地敲击在天鹅绒的布料上，发出一声声闷响。“那位来自勒沃库森的弗洛里安·维尔茨确实不简单。看来，他也事先知道我会出现在这趟车上。”他认真思索了片刻，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盒子调转了个方向。

克罗斯眼睁睁地注视着那只黑色的长条递到了自己的眼前。他没敢犹豫，生怕克洛泽下一秒就会反悔。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在内心嘲笑自己，克洛泽早就不是几岁的顽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换做五年前，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偏爱就足以让他的心率为之失常，连带着整晚整晚的失眠。如今，黑天鹅绒的盒身上还残留着克洛泽的温度，他的指尖贪恋地吸收了那点参与的热量，灵魂深处的煎熬和痛苦却已不复存在。

匣子中的内容在他的面前缓缓揭开面纱。那是一条极细的金属器物。克罗斯第一反应想到了孩提时期在孤儿院医务室见过的针筒注射器。孤儿院的孩子来来去去，总有几个害怕打针的。彼时幼小的他坐在昏暗的走廊里，平底凉拖在皴裂的水泥地上漫无目的地摩擦着，听着医务室里惨绝人寰的恸哭声充耳不闻。

他学着克洛泽的样子，凑近了观察，这才发现了针头处的不同寻常。那只针头的末端，是相对的两只极小的钳形装置，似乎是用来夹取什么用的。针筒的下端是像手枪板机一样的手柄，而针筒的内部，装着半管浅蓝色的透明液体。

“你眼神好，帮我看看麻药的分量，是不是整整20份？”

麻药？克罗斯继而又在浅蓝色的液体上多打量了两眼。原来针筒并不是通透的管道，视觉上的刻度线原来是一个个小小的空间分格。他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数了几遍，确认了蓝色麻药的分隔仓确实被填满了20格。

“没错。”克罗斯点点头。

“托尼，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拜仁的算法研究中心里。你问我‘如果有人想把芯片拆取下来，这是有可能的吗？’”

那如果……所有人……我是说绝大部分人都想摘除芯片呢？22岁的托尼问。

克洛泽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那丝笑容很快蔓延至他的眼角、眉梢、额头的皱纹，可是那双湖绿色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他好像又看到了5年前那个暴雨的下午，在克洛泽眼中掀起的暴虐风暴。

“这是……芯片摘取器？！”克罗斯大惊失色。

我不会说不可能实现。但是托尼，这会需要一场——革命。

“什……什么意思？”克罗斯手心一空，没等反应过来，克洛泽已经抽走了那只金属“针筒”。黑色匣子顺着克洛泽的手指划落入他的风衣口袋，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一会儿我去解释这件事。”克洛泽摘下眼镜，让细链接过眼镜，自然而然地垂下。驾驶室的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穆勒的大嗓门儿顺着门缝钻进了他们的耳朵里。克洛泽侧耳听了一会儿，突然没来由地想到了什么：“托尼，当年的事情，你告诉托马斯了吗？”

克罗斯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是关于穆勒父母被害的真相。

“没有。我没告诉他。”

他怎么可能会告诉托马斯呢？无论他的内心深处的天平是否从一开始就更偏向克洛泽那端。在他与穆勒相处的长达13年的记忆里，穆勒极少谈及他的父母。克罗斯也只知道他的父母曾经是拜仁研发部最有才华的科学家伴侣，托马斯·穆勒是拜仁公司创始人盖德·穆勒唯一的孙子。更多的……则是在2041年9月底，托马斯的父母双双消失在世人的眼中。克罗斯严重怀疑，托马斯·穆勒本人对于父母的记忆也已经模糊不清。他本人的人生更是早已和父母失去了交集……

除了……他芯片中那枚威胁性命的定时炸弹——“宪法程序”。

“那就好。”克洛泽满意地点了点头，五指握上门把手。“我想，是时候该出去见一见他们了。”

“等……等一下！”克罗斯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冷静，可还是控制不住地让热度爬上了脸颊。“我……我还有一个问题……”

自打在这趟车上意外相遇，他越发想和克洛泽聊一聊当年之事。像滥俗的言情小说中狗血的剧情，他在那年夏天午后的暴雨中不告而别。他内心的深处渴望着，却始终没有告诉克洛泽他去了哪，更没有主动联络寒暄过。理不清恐惧面对的究竟是过去的回忆还是更加痛苦的结果……又或者，兼而有之。

克洛泽按下门把手的动作停住了。“请讲，托尼。”他总是一副温柔的、心平气和的样子，只要是托尼·克罗斯的问题，他总会有无穷无尽的耐心。

“我……我是想问……”克罗斯的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门外，喧哗声、说话声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我……我该把定速巡航设置多少？”

时机不对。他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克洛泽在赶时间。现在不是好时候。

“我们可是要强闯柏林站，慢吞吞的可不安全……不如500公里每小时怎么样？”克洛泽并没有对克罗斯的“蠢问题”流露出任何不满和厌恶，他的眉头舒展开来，直接打开了驾驶室的门，“设置完之后赶紧出来，驾驶室很危险，我们在外面等你。”

克罗斯再度打开驾驶室的控制面板。在提速按钮上猛戳一阵。指针向右侧飞速转动，速度设置的背景愈发变得血红，直到击中极限的阻拦，无法再进一步——他这才发现，这辆磁悬浮所能到达的最高极限，就是500km/h。

驾驶室门外，被穆勒、胡梅尔斯和维尔茨合伙“抓来”的年轻人们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焦虑和紧张逐渐渗入在场所有人的胸膛。本来好好的坐在车厢里，准备前往哥本哈根。突然被拜仁的研发部主任拍拍肩膀叫他们去驾驶室门口集合。等到了驾驶室，又被告知这趟车将无法到达哥本哈根。无法到达哥本哈根也就算了，他们甚至还要强闯柏林火车站，甚至要在波罗的海大桥上炸掉整辆列车！

门被人推开，傍晚西斜的天光从门框内漏了进来，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一名黑发、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从驾驶室闪身进入走廊。眼尖的一秒就认出这位姗姗来迟的男人正是科学界鼎鼎大名的米洛斯拉夫·克洛泽博士。

“感谢大家的耐心等待。稍后会有机会回答大家的疑问。”克洛泽朗声说。“但是现在，我需要大家务必服从我们的指挥！柏林站的欧盟政府武警极可能会对我们开火！”

像是配合他的话音，脚下的地面发出一阵叹息般的震颤——列车重新启动了！在场的所有人下意识地抓住彼此、窗框、或扶住走廊的扶手。很快大家就发现，这不是一次寻常的启动，比起站台启动的缓冲和温柔，这次可谓是爆裂、冲动的。巨大的加速度将所有人向后甩去，人群中不知是谁被绊倒，摔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随着多米诺骨牌效应，走廊里的人顿时摔倒了一片。

磁悬浮列车需要在短短7km内加速至500km/h，这对任何引擎和发动机来说都几乎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驾驶室的门轴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可还是无力阻止门板狠狠击中了外墙。在千钧一发之际，克罗斯抓住了操作台下方的扶手，这才堪堪没让自己被惯性甩出驾驶室。

车身像子弹都一般弹射出去，怒吼着驶上备用轨道，仪表盘上显示列车此刻的时速已达150km/h。巨大的离心力又把车厢里刚刚站稳的年轻人们极速摔向左边。“列车已偏离预设轨道！列车已偏离预设轨道！”操作台的AI女声还在平静喜悦地播报着。行李架上为数不多的行李簌簌滚落。克罗斯没空检查有没有人被不幸砸伤。应急电话突然从驾驶室墙壁脱落，他立刻机敏地低下头，这才堪堪躲过“红色摆锤”的迎面一击！

划破空气的爆裂声响刺激着车厢内每个人的耳膜。在巨大的噪音里，只听克洛泽吼道——

“所有人，趴下！”

这下，方才摔倒在地的小年轻立刻扒在地上不动了。走廊尽头，穆勒和诺伊尔紧紧抓着彼此，藏在一等座座椅的下面。诺伊尔放下小桌板，盖在他和穆勒的头上。而在过道的另一侧，胡梅尔斯照猫画虎，也藏在了小桌板的下方。

仿佛是对他们仓皇准备的回应。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声音自前方响起——

“MC227号！MC227号！这是最后一次武装火力警告！勒令你方立刻紧急制动刹车！重复：这是最后一次武装火力警告！立刻紧急制动刹车！接受检查！”

柏林中央火车站近在眼前！视野中样的玻璃穹顶正面撞了上来。走廊中趴倒在地的人群中，不知是谁破口大骂了一声。大多数人还是紧紧抓住彼此，用衣服和手臂遮挡住裸露在外的皮肤。

混乱之中，克罗斯感到有一只大手钳住了他的肩膀，紧接着他被对方狠狠摔在地上，带离了驾驶室。与此同时，身后传出一声巨大的爆裂声，玻璃碎片如雨点般砸在他的后背和头发里。

千钧一发之际，他抬起头，克洛泽就趴在离他很近的位置，攥着他的手腕用力到爆出了青筋，然而那张脸却是异常平静。在刺耳的安全警报声中，克洛泽用空闲的手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间，示意他噤声、不要慌张。

然而，头等座走廊里的人们就没有克洛泽这么镇定了。尖叫声此起彼伏，还有人在不断祷告着。克罗斯的耳朵里响起一阵尖锐的噪音，耳鸣和眩晕接踵而至。这是巨大噪音损伤听力后带来的不适。

难道还是阻止不了欧盟政府的拦截吗？他们怎么在短短时间内将布防从地下转移至地面站台的？

连绵不止的枪械射击声伴随着窟窿里传来的狂风呼啸声灌入每个人的耳朵。一等座车厢的窗户有序间隔地爆裂，子弹噼里啪啦地敲击着列车外壁。克罗斯壮着胆子睁开眼，正看到脑袋上方的车窗玻璃中镶嵌着一枚子弹。子弹以一种诡异的角度，从下到上卡在玻璃中心。还好……克罗斯在枪林弹雨中松了一口气，看弹道应该是临时调整，从下面的楼层向上射击带来的，并非提前猜到他们的企图。列车的车底有许多动力装置，都是有效的防弹材料。

就在他满心欢喜地以为逃过一劫时，一阵令人牙酸的巨响声过后，一片巨大的阴影从裂缝的车窗外飞速落下——细长的、伴随着从天而降的碎玻璃雨！

“穹顶的金属钢架断了！”克罗斯身上的每一粒细胞都在尖叫，嗓子里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这场景堪比世界末日！欧盟政府真的疯了！居然想到炸断一根玻璃穹顶的钢架来砸中列车！

巨大的金属钢架从空中自由落体。克罗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我马上要死了……

预想中的剧痛和爆裂声却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伴随着震颤的巨响，和车尾处传来的冲天火光！

克罗斯冷汗涔涔，他和克洛泽搀扶着从不断摇晃的地面上爬起来。驾驶室控制面板的安全警告画面中，最后两节二等车厢已显示红色、脱离主车体！

幸好克洛泽有先见之明，将这辆车的速度设置为最快的500km/h。这才勉强躲过了当头落下的金属钢架。傍晚的斜阳洒进车厢，克罗斯透过裂成雪花纹路的车窗看到，倒数两节车厢被硬生生从车体上扯下，裸露在外的电线时不时冒出一阵火花，金属钢架正巧砸在倒数第二节车厢上，几乎把车厢拦腰斩断。最后一节车厢由于惯性狠狠撞进前面的车厢里，车尾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偏出了轨道。

万幸……磁悬浮的主体已经离开了柏林中央火车站。破碎的玻璃穹顶正在加速离他们远去……

“以后小心一点。”

他的下颔被一根温热的手指蹭了一下，克罗斯回过头去，克洛泽的右手拇指上多了一条新鲜的血迹。细小的刺痛感这才姗姗来迟，刺激着他的神经。克罗斯随手一摸，原来是不知什么时候被玻璃碎片划伤了一道口子。克洛泽那边也好不到哪去，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多了几道细小的擦伤。挂在胸前的眼镜也碎了一半，黑发和风衣上都挂了不少玻璃碎渣。克罗斯猜测，自己的状况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活下来了。”他还是尽力挤出一个劫后余生的笑容。

克洛泽挨个踹开头等包厢的门，找了一间窗户完好无损的将大家都召集了起来。列车也恢复了400km/h的时速。诺伊尔不禁感慨，哪怕只是少了100km/h，空气漏进来的呜呜噪音便减弱了很多。

他跟着穆勒走进那间头等包厢，在人群中间席地而坐。头等包厢的空间本来就不大，容纳了二十来个身高腿长还满身挂彩的年轻人后，更是没剩丁点儿下脚的空间。最后关门的克洛泽和克罗斯只能各坐一半，挤在头等包厢的座椅上。诺伊尔粗略一数，心中的大石又向下沉了几分——不多不少，正好23人！

“我们……这是脱险了？”其中一个额角出血的年轻人忍不住问。

“只是暂时。未来的1小时内，我们不会被人打扰。”克洛泽镇定地说。

“难道欧盟政府不会派军用直升机、火箭炮什么的？”

“那还不至于。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车上绝大多数平民百姓已经平安脱险。或者说他们既然敢于向我们开火，就证明了他们已经知晓绝大部分人逃生的消息。据我所知，你们所说的，欧盟政府的大型武装，赶到这里都至少要1小时以上。他们没有时间部署。”

连欧盟政府的武装部署都一清二楚。屋里的人面面相觑，都再没什么可辩驳的。只能坦然接受这个事实。

“我看不如大家相互自我介绍一下，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大家恐怕是要相依为命了。”克洛泽的语调坚决又不容置疑，在坐的甚至没有人质疑为什么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

“我先开始吧，我叫马泰斯·德利赫特，叫我马塔就好。”房间内第一个开口问克洛泽问题的青年开口道，“我刚从阿贾克斯跳槽来拜仁慕尼黑。”

“弗兰基，弗兰基·德容。我来自巴塞罗那，来慕尼黑探望马塔，顺便一起去哥本哈根。”坐在德利赫特旁边的男生接过话音。

“贾马尔·穆西亚拉。托马斯·穆勒先生是我在拜仁的实习导师。这两位是我的好bro，裘德和杰登。我们三个的名字都是J开头，长得也越来越像，分不清也没关系。”

“这边是裘德·贝林厄姆，皇家马德里。那边坐在靠背椅上的克罗斯先生是我的实习导师。很高兴，但又不幸，在这样一个危险的境地认识大家。”

“我是杰登·桑乔。胡梅尔斯先生的助理，来自多特蒙德。下一个。”

“帮雅明·帕瓦尔。来自国际米兰。”

“扬·索默。帕瓦尔是我的同事。我们俩都是刚刚离开拜仁，现就职于国际米兰。”

“大家好。姓坎塞洛，但叫我若奥就好。家在曼彻斯特，最近准备辞职，在坐的各位有推荐自家公司的吗？”

头等包厢内传出一阵低低的哄笑。若奥·坎塞洛的自我介绍成功化解了几分险境带来的紧张。

“伊万·佩里西奇。曾在拜仁和国米都过打工。现就职于热刺。没想到还能卷进这样一桩骇人听闻的事情中。”

“蒂亚戈。我从前在拜仁就职，现住在英国利物浦。你好，托马斯！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

自我介绍就在人群中转了一个圈。来到了最后一个人。

“金斯利·科曼。叫我金斯利。也来自拜仁。”名叫科曼的青年顿了顿，继而又开口道，“我有个疑问，克洛泽博士。您说一个小时内欧盟政府的武装不会向我们开火，那么一个小时后呢？”

“这辆列车会在一个小时内爆炸。”克洛泽言简意赅地答道，“接下来的部分，交给我们的组局人——曼努埃尔·诺伊尔来给大家解释。”

一瞬间，全屋的目光都在“组局人”这个词汇中扭向了诺伊尔。诺伊尔在诸多质疑的目光中不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他瞟了一眼穆勒，得到后者的点头确认后，清清嗓子，开始娓娓道来他的经过。

“今天这场意外的发生，要从很多年前开始规划的芯片宪法运动说起……”

“……总而言之。大约在40分钟前，我们发现所有抵达哥本哈根参加本届欧盟科技创新大会的成员都集体失联。我们害怕芯片宪法运动的计划依然暴露，出于对各位人身安全的保护，我们决定采取这个极端方式帮助大家逃生，并顺便甩掉欧盟政府的精神控制。”

“大家都知道，心理干预计划马上就要在欧洲推行。届时欧盟政府将有权干涉大家的思想、记忆、甚至情感。”克洛泽淡然地插话道。他一发话，原本准备提出质疑的手立刻从空中放下。

“呃……芯片宪法运动的想法确实非常伟大。可是……我不知道其他人，但是我本人并没有参与这件事儿。为什么欧盟政府还要对我下手呢？”桑乔问。

“我是芯片宪法运动的第二任总指挥，在拉姆主席失踪后全权接手了芯片宪法运动调度权。”穆勒发话道，认真地在室内扫视一圈，“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各位，在坐的所有人所属公司的第一负责人全部在倡议书上代表公司签下了名字。在欧盟政府的眼中，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穆勒顿了顿，收敛了所有的笑意。诺伊尔发誓，他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穆勒使用过如此严肃的神情。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不是震惊，而是由衷的欣慰。

那边的穆勒调整了一下情绪，掷地有声道：“芯片宪法运动，是一个全欧洲范围反对芯片技术暴政独裁的革命行动。不论各位愿意与否，芯片的权益都与你们息息相关。我们已经深陷在这汪泥潭之中，只有主动抓住求生的绳索，双脚奋力挣脱泥沼，才能摆脱无止境地下陷和窒息。在人生余下的岁月里，我要我经历的每一份喜悦、感动、挣扎、失落、痛苦、爱与欲望，都是最真实的、不经机器加工的……”

头等舱室像被人按下了静音开关，一时间，只能听见交错起伏的呼吸声。突然，不知道哪里传来两声突兀的掌声。紧接着，以燎原之势迅速蔓延至了屋内的每个角落。穆勒只是抿着唇，默许了大家的认可，没有作声。

在剧烈的掌声中，诺伊尔的余光注意到胡梅尔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木然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他没有对穆勒的发言做任何表态，手中摆弄着自己的那两只保拉纳杯垫。他将指甲挤进了其中一只杯垫的缝隙里，挑开红色的一面，飞快瞄了一眼夹层的内部，又迅速复原回去。

穆勒显然也注意到了，他耐心地等待掌声散去，歪过头，对着胡梅尔斯的方向关切道：“马茨，你还好吗？”

“我？我很好啊。”胡梅尔斯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躲闪。

“看来你琢磨出了那对杯垫的真实用法？”

“随便看看。”

“那里面是什么？”穆勒没有放过胡梅尔斯。他一早就注意到了胡梅尔斯对这对杯垫非凡的兴趣，便继续发问。“给我们瞧瞧吧，马茨。”

图穷匕见到这个份上，胡梅尔斯也就没有再藏的必要了。从诺伊尔的角度看来，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大大方方地撕开杯垫，从里面取出几条褐色的长方形反光条，摊在手心里。诺伊尔的大脑吃力地回忆了很久，才回想起来曾在历史课本上见过这东西——

这是胶片。
被岁月和时光遗忘了太久的物件。
在场的年轻人们面面相觑，只有克洛泽眯着眼睛思考了一会，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我相信你能告诉我们这件物品的使用原理。”

“我怎么知道它的使用原理？”胡梅尔斯挑起眉毛。

穆勒依然是笑眯眯的：“你来自门诺会，不是吗？据我所知，至今还在使用胶片相机的，就只有门诺会成员了。”

这句话仿如一个黑洞，在顷刻间吸收了空气中的所有激动情绪。胡梅尔斯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的眸子中闪过了一丝意外。他揉了揉眼睛，以掩盖突如其来的慌张和无措。末了，他僵硬的嘴角挤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你早就知道了？”

“18岁生日家宴后，赫内斯叔叔告诉我的。”穆勒的语气依然是波澜不惊的。

9年前的9月14日夜晚，当他在赫内斯的办公室里，看见那份档案上马茨·胡梅尔斯的名字时，第一反应也是震惊不已。赫内斯告诉他，门诺会即将采取大行动。而在这句预言的三年后，门诺会发动了那桩震惊欧洲的私人养老院刺杀案。

胡梅尔斯的声音突然高了几度：“你是丽娅和弗雷德·穆勒的儿子。哪怕发生了1104刺杀惨案，死了那么芯片种植的骨肱之臣。你都没有怀疑过我在你身边的目的？”

诺伊尔心下骇然。胡梅尔斯是那样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几乎从未对任何事情发表过任何极端的看法。他总是对周遭的一切欣然接受，从不愠怒。

“1104养老院刺杀案不是你做的。你更不是间谍。”穆勒的声音在胡梅尔斯的激动下，显得过于四平八稳。“我为什么要怀疑你？”

“呵……呵。好吧。”胡梅尔斯摇了摇头，他的胸腔里发出两个极其空洞的笑声，带动胸膛轻轻颤抖。

“我们还有时间，”穆勒瞅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说说你的故事吧。”

与外界、媒体和世人揣测的模样不同。马茨·胡梅尔斯儿时记忆中的门诺会是个温暖、幸福的大家庭。那里的人们不像车水马龙的大城市中那样，生活在一个个独立的格子间里，只顾风雨无阻地冷漠孤立着彼此，老死不相往来。在胡梅尔斯看来，门诺会的运作方式更像是历史书上学到的社群部落。各个地区的门诺会以社区为单位聚集在一起，街坊邻里彼此熟悉，甚至会拥有多个邻居家的备用钥匙。门诺会的学校通常会很晚放学，因为他们总是习惯让孩子们留在学校里参加各式各样的社区活动。平日周末里，家长也会一起看顾孩子们。每到复活节和圣诞节来临，家家户户会集中在教堂的后厨里准备丰盛的食物，教堂门前的草地上会铺陈一整条长桌。作为小孩子，胡梅尔斯唯一的任务就是跟着弟弟妹妹哥哥姐姐们一起在长桌下捉迷藏，在大人的腿间奔跑、打闹。

多特蒙德的门诺会分会是个自给自足的小社会、小村镇，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由能工巧匠一点点手工制造出来的。没有科技摄取人的精神和散播焦虑，这里的人们都单纯、可爱。15岁时，胡梅尔斯在教会学校里选修了拉丁文，彼时期末的大作业要求他们阅读天主教圣人托马斯·莫尔【1】的著作《乌托邦》，并针对莫尔的观点写出一篇1000词的论述文章。胡梅尔斯觉得，多特蒙德分会的方方面面似乎都与莫尔500多年前的理想极为相近。哦，当然，除了奴隶的部分。

他的人生平顺而又寡淡地来到了第18年。一个平平无奇的周日早上，他照例爬上教堂背后的山顶上吹风。山下传来教堂古老而有悠扬的钟声，此时此刻，教堂里的小礼拜堂里正有修士带大家诵经祷告。随着时间的推移，虽然门诺会依然被视作一个宗教团体，然而许多成员已经不再信仰基督教——比如生活在这里的胡梅尔斯一家。于是，马茨·胡梅尔斯便在每周日的上午拥有了这座小社会里难得一见的、短暂的寂静。

“嗨！马茨！”他身后传来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胡梅尔斯回过头去，只见他的弟弟尤纳斯叉着腰，剧烈喘着气，一瘸一拐地沿着石子路爬了上来，左手还捏着一只巨大的信封。

“哎！你怎么自己跑上来了？”胡梅尔斯连忙站起身来，扶住尤纳斯。尤纳斯小时候曾从房顶上不慎摔下，从此右腿上就落下了残疾，变成了跛子，天气糟糕时甚至需要拐杖。

“嘿，我去社区活动中心转了一圈，正好看见了你的信件。这么大一个信封，摆在正中央。我就想着赶紧找到你，谁知道转了一圈哪里都没见着，我一寻思，你保准在山上了。”

胡梅尔斯从弟弟手中接过那只大信封。信封的正中央是打印上去的收信人和非常宽泛的地址——

马茨·胡梅尔斯 收
门诺会多特蒙德分会 社区活动中心

门诺会的反科技倾向是欧洲家喻户晓的。经过数年的谈判和协商，门诺会总会终于与欧盟政府达成和解——门诺会信徒可选择不接种欧盟政府的芯片种植，这样的举动也视作自动放弃欧盟政府为所有欧洲公民提供的生活和经济便利。与其同时，门诺会成员的一切生活必须自理，并在聚居区上空升起芯片屏蔽网，欧盟政府将无法得知这些门诺会聚居社区的具体位置。双方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划清界限不可侵犯。

这样一来，所有与外界的沟通都需要采取最原始的寄信方式。由于不知道他们的具体地址，一切地址落款都只能具体到某个门诺会分会的社区活动中心，信件会统一存放在各大城市的邮政中心。每周五的清晨，门诺会各分会会派遣专门的邮差去邮政中心取走。

小山的背面有条下山的小路，沿着小路一直走，绕出树林，就是抵达多特蒙德市区的路。这是他和尤纳斯小时候屡次三番跟踪邮差的车得到的结论。自有记忆以来，他便一直遥遥望着那条小路尽头的树林，树林后面的世界对他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吸引力，不知为何。

然而此时，吸引胡梅尔斯兄弟俩的并非是信封上打印而非手写的姓名和地址，而是信封右上方彩印的图标和署名——

弗朗茨·贝肯鲍尔基金会

“贝肯鲍尔基金会是做什么的？”尤纳斯问。

胡梅尔斯摇了摇头，索性翻过信封，沿边缘拆开了封条。里面只有三张纸，一张是硬卡纸的正式书面文件；第二张密密麻麻的，像是相关解释条款；而第三张纸，却是一张手写信，收信人是他的父亲——赫尔曼·胡梅尔斯，寄信人名叫斯蒂芬·贝肯鲍尔。

“贝肯鲍尔基金会愿意资助你去外面上大学？”尤纳斯一目十行地扫完正式书面文件，“哥，你啥时候申请的？”

“我没有申请。”胡梅尔斯皱起眉，反复确认资助受益人的名字是自己。他熟识这个镇子上的所有人，每个人都很快乐且各司其职。他从小就在机械方面颇为天赋，老师和爸妈都说他日后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工匠，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带来财富。从小到大，他也一直在朝着这方向努力着，若是能够实现从小的梦想，这一生也就满足了。可他的心底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如果离开门诺会，会怎样？在自学塔罗占卜后，胡梅尔斯知道，这个声音名叫直觉。

“哥，我相信你。但是不管这是误会还是事实，都是宇宙在给你指引。”尤纳斯正色道，“你该接受的。”

胡梅尔斯从文书中抬起视线，他和尤纳斯都遗传了父亲的棕色瞳孔。尤纳斯因为运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逐渐平息了下来，双手下意识地按摩起了右腿。胡梅尔斯知道是他的旧疾又发作了，愧疚得难以言喻。尤纳斯的学习成绩优异，甚至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本来可以好好享受人生，若不是因为腿伤……或许信封上的收件人就是尤纳斯的名字了。

“别拿那种眼神看着我，好像我这辈子都废了一样。”尤纳斯用手狠狠推了他一把。胡梅尔斯抿着嘴，心甘情愿学着不倒翁一样歪过去又弹回来。

“我没有你那么厉害的通灵能力，但我一直在想……哥，你不该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碌碌一生。冥冥之中，我总觉得你是成就大事的人……你知道……就是一种——”尤纳斯的手在空气中乱划了两下，试图表达一种抽象的、摸不着的东西，“感觉。”

是吗？当天晚上，胡梅尔斯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闭上眼睛，深呼吸，从柜子里抽出一盒塔罗牌。他盘腿坐在松软的床上，用火柴点着了两只香薰蜡烛。在浓郁的香料气息中，他准备给自己算一卦。虽然他给自己的占卜结果一向有失准确，但这可是人生大事，相信宇宙会理解他的。

打开纸盒，倒出卡牌，胡梅尔斯熟练地切起来牌，卡牌在他的手中流动了起来——

一阵敲门声响起。

“儿子？你在吗？”

是父亲的声音。

“我在！”胡梅尔斯攥住堪堪落下的塔罗牌。

“诶哟！我打扰你了不是？”门开了。赫尔曼·胡梅尔斯从漆黑的楼道里闪身进来，一股浓郁的牛奶香气扑面而来。

“没关系，爸。”胡梅尔斯暗暗叹了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收起塔罗牌。怕是宇宙不想让他给自己算这一挂，特地派遣父亲前来打断他。既然是宇宙的指示，那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老胡梅尔斯拉过他房间的椅子坐下，将牛奶递过去，双手拄在膝盖上：“我听活动中心的老舒尔策说，你收到了贝肯鲍尔基金会的邮件？”

“在这里。”胡梅尔斯伸长手臂，从书桌上取下那只白色的信封。将里面的纸张一股脑地倒出来，扒拉出那张抬头写着父亲名字的信。“这封信是给您的。”

“哦……是斯蒂芬·贝肯鲍尔啊……咳咳咳咳咳！”老胡梅尔斯像是吸入了这个名字落上的厚厚灰尘，忍不住咳嗽。胡梅尔斯连忙上前帮他拍背。

出乎马茨·胡梅尔斯的意料，那封信父亲只扫了两眼就拿到蜡烛上方烧着了纸页。

“爸，这是怎么回事？”胡梅尔斯目瞪口呆，却只能目视着火苗将那封信彻底吞噬，化作尘埃。

“你还记得吗？你大概三四岁的时候，爸爸经常不在家？”

“记得。”胡梅尔斯遥远的记忆涌现出来。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拽着当时才两岁的尤纳斯每周蹲守邮差的原因，期盼着周五的傍晚时分，能从邮差的手中接过父亲亲手写就的家书，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失望而归。

“莫非……那段时间……您去了外面？”

“是的，马茨。那时的我浑身的劲儿没处使，整个镇子只有这么大，家里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必须承认，我当时害怕极了，我害怕我的一生都要在这样无趣和鸡毛蒜皮中度过。为了掩藏起对责任的恐惧，说服邮差带上我，趁着周四夜晚的夜色，在餐桌上留下一张纸条，离开了门诺会。”

胡梅尔斯静静地听着，他从未想过，贝肯鲍尔基金会寄来的信会揭开这样一段不堪的往事，幸福的家庭差点在他四岁时彻底破裂。这么多年他居然一无所知。

“我就是在那时认识了斯蒂芬·贝肯鲍尔。他是大名鼎鼎的弗朗茨·贝肯鲍尔的儿子。老贝肯鲍尔当时刚选上德国科技联合会主席。哎……不说也罢。这些事情要我讲能一口气说三天三夜……总之，斯蒂芬·贝肯鲍尔欠了我一个人情。在这之后，我选择回到多特蒙德。”

胡梅尔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能让斯蒂芬·贝肯鲍尔记到现在的，大概不是个小人情。不管怎样，在他的心中，赫尔曼·胡梅尔斯是个好父亲。他最终回到了他们的身边，承担起了父亲的指责。他非常耐心，还经常给兄弟俩做各种玩具，陪他们一起玩耍。大约是在外面的几年让他成熟了很多……胡梅尔斯想。

“贝肯鲍尔基金会是斯蒂芬他老子创建的，当然也是以他老子的名字命名的。每年会有一些名额，赞助即将上大学的年轻人。我想，今年他们选中了你。”

“上面说，我需要申请一所外面的德国大学。”胡梅尔斯犹豫道。

“是的，申请一所你想去的吧。”

“可是……我们门诺会学校的成绩，能被外面的学校认可吗？”

“你放心，如果真想录取你，这种学校都有单独的招生考试。关键在于——孩子，你到底想不想接受这份邀请。”

当天晚上，胡梅尔斯还是成功为自己用塔罗牌占卜了。宇宙对他的迷茫和执着施舍了一点点信息。信息非常模糊——走出多特蒙德与否都事关个人选择，倘若选择出走，那么陌生的环境会给他的认知带来极大的冲击和颠覆。但是当他长大后再回看，一定会从这段人生经历受益匪浅；可若是留在这里，他会在舒适区里度过平淡恬静的一生。不论怎样选择，他都会走上注定的那条路。

胡梅尔斯最后还问了学校的位置。宇宙告诉他需要向南，在一个拥有森林、群山的古老城市，城市以啤酒出名。

啤酒、森林、群山、德国南部城市、历史悠久？

巴伐利亚州慕尼黑？

启程前往慕尼黑时，已经来到了夏季。胡梅尔斯拖着两只巨大的行李箱，挥别了翘首以盼的父母和弟弟尤纳斯，跳上了邮差的汽车。他终于见到了那片神秘的树林背后的样子。汽车驶过一片片废弃的工业厂房，厂房脱落掉漆的砖墙上是各类脏话的涂鸦，砖墙的缝隙和破碎的镀铝钢板上杂草遍生。他像一只海绵不断地吸收着新鲜的信息，直到太阳彻底落入山下，邮差将车停在路边，盖上黑夜和星子织成的被子、沉沉入眠。

第二天一大早，胡梅尔斯睁眼时，汽车已经发动起来。眼前荒芜的景色已经摇身一变，变成了成片的高楼大厦。白色的高架桥在楼间蛇形穿梭。光溜溜的建筑外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巨大的屏幕幕墙上正播放着欧盟政府芯片的宣传广告。课本上的图片和文字描述骤然出现在眼前，让他有些无所适从。邮差把他送到多特蒙德邮政中心，提了邮件便转头返回了。他一个人无助地靠在墙边，看守着自己的行李箱，望着面前的车水马龙，抑制不住地怀疑和恐惧眼前的一切。他就像从外星突然降临到地球上，眼前的一切皆是闻所未闻的。

万一这个基金会是骗人的怎么办？为什么仅凭一只文书就相信了素未谋面之人？万一接应他的人等不及了先行离去怎么办？他该怎样在这样一个世界中生存？刚才就不该让邮差离开……或者，他就不该离开门诺会。

好在，正午时分，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在他面前停下。一个金发女人从车上下来，胡梅尔斯心惊肉跳地看着她几乎有十几厘米的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生怕她一个重心不稳摔在地上。

“马茨·胡梅尔斯？”金发女人的面前凭空出现了一块亮屏。从胡梅尔斯的角度，他在屏幕上看到了自己的脸，和闪烁呈现的个人信息。“我是比安卡·赖希【2】，贝肯鲍尔基金会的总经理，专门管理资助贫困学生这一栏。从现在开始到入学，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贫困学生……这几个字眼让胡梅尔斯感到有点不舒服。从小到大，他从未将自己的生活与“贫困”二字产生关联。外界就是这样看待门诺会的吗？衡量财富的标准难道只有电子芯片里的几个数字？

“哦，别被它吓着，”赖希女士勾勾手指，召回了眼前的虚拟电子屏，“等你植入了芯片，也能将它变出来。”

植入芯片？胡梅尔斯靠在赖希女士的车上，车子已经驶上了开往慕尼黑的高架桥。他心里没来由地感到恐惧，若不是车门已经锁闭，他几乎想跳车而逃。他在门诺会里见到了许多因植入芯片导致残疾、智力缺损的人，甚至许多人的有亲密家人、爱人死于芯片过敏反应。

他还不想死！

夜晚，他躺在慕尼黑工业大学的校舍里。床垫温柔地托着他疲惫的身躯，可是这个可怕的念头却一直在脑海里打转。焦虑在他的耳边嚎叫着，手心和脚心不断地冒着汗。他想爬起来给自己再算一卦，却连触摸塔罗牌的勇气都没有。

当胡梅尔斯已经下意识地将自杀与植入芯片画上等号时，赖希女士已经带着他来到了安联大厦的芯片接种楼层。

“你很幸运，递交申请后，拜仁愿意为你提供无偿的芯片接种服务。拜仁是整个欧洲所有官方机构中，芯片接种失败率和副作用率最低的。不用担心，贝肯鲍尔基金会对你的个人信息保护是值得信赖的。拜仁不会得知你为什么还没有接种芯片。据我所知，他们也很少问东问西。”比安卡·赖希女士的高跟鞋在白色的大理石瓷砖地上踩出刺耳的“咯噔咯噔”声，“别害怕，感觉就像被蜜蜂在后颈轻轻蛰了一下，一点都不疼。”

听到这句话，胡梅尔斯确信，比安卡·赖希根本没有被蜜蜂蛰过。

意料之外地，他的芯片接种尤其顺利，后颈的针眼在接种后的当天下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拜仁的工作人员连夸他体质优秀，神经元细胞与芯片的融合度也很良好。

“我已经帮你关联了银行账号。根据你的信息，令尊，也就是赫尔曼·胡梅尔斯先生在十几年前曾开过一个账户，他在账户里还剩余五万多的信息点，他希望移交到你的手里。你的学费和住宿费由基金会全额支付，另外每个季度的生活费都会按时打到你的账户上。”赖希女士边走边交代，“按照门诺会的协议，你的芯片没有开通‘位置’功能。所以大概率无法使用地图这类应用。所以出门最好还是打印张地图带着。另外，过两天是你的招生考试，早上八点半到工科楼门口报道。然后周末有个夏令营活动，历时一周，在那里你就能认识些新朋友了！期待不期待？！”

他顺利通过了招生考试。在周末到来的夏令营中，他认识了两个永远粘在一起的男孩子——托马斯·穆勒和托尼·克罗斯。

“你也是慕尼黑工业大学的新生吗？”棕发打卷的男孩瞬间兴奋起来，他的一只眼睛中有个小小的血斑块，如此骇人的特征在他身上却只显得亲切。“托尼托尼！我终于找到一只活的校友了！托尼！你在听吗？！”

名叫托尼的是个金发蓝眼的男孩，整张脸藏在电脑屏幕背后“嗯嗯”了两声。常年被棕发托马斯的噪音摧残，好像早在生无可恋中练就了百毒不侵的金刚之身。胡梅尔斯内心的直觉告诉他，他们三个会在一起发生很多故事。

“哎？你学什么专业？”托马斯自找没趣地撇了撇嘴，被人拒绝也不恼。转而又将注意力拉回了胡梅尔斯的身上。

“嗯……建筑工程。”胡梅尔斯努力回忆着自己专业的名字。这是赖希女士给他的建议。

“你擅长……机械制造？”赖希女士手把手教给他使用芯片的电子投屏功能浏览网页。

“最好是动手能力多些的。”胡梅尔斯记得自己说。

“噢……孩子，你说的这种专业不在大学，在职业院校里。”比安卡·赖希笑着纠正他，“我想还是这个专业最适合你。建筑工程。”

事实证明，就像她从未被蜜蜂蛰过一样，赖希女士也对建筑工程一无所知。

大学的课程很难。但更可怕的是，外面的世界对建筑工程学的理解和门诺会完全不同。胡梅尔斯想起小时候见到的老工程师培训学徒的场景。如何制图、如何造桥、如何铺路、如何充分利用物理学满足绚烂瑰丽的想象力，无不细致入微。可是在大学的课堂上，是一节接一节的理论课，偶尔的实验课也出现在无菌的环境下，制作一些比例模型。没有木屑纷飞、没有单一嘈杂的噪音、没有脏污和粘稠的泥水。

同学说：“现在的信息技术很发达。将你想要的参数输入软件就好，计算机比人那不精准了太多？”

可是这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呢？比起其他同学，胡梅尔斯觉得自己顽固得像上个世纪的老古董。学了建筑工程却不懂建筑工程的底层逻辑，只会动动手指。一切结果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千篇一律，冰冷而没有人情味。

时间一眨眼就来到了大学第三年。在这之间，胡梅尔斯在新闻里得知了弗朗茨·贝肯鲍尔究竟是何许人也，但是却从没见过那位神秘的、跟父亲产生过纠葛的斯蒂芬·贝肯鲍尔。托马斯·穆勒谈了个男朋友，名叫曼努埃尔·诺伊尔。两人一到放假就全世界各地游玩。托尼·克罗斯则会把自己闷在宿舍里不知道做什么，但偶尔也会回家去。胡梅尔斯在那个夏天写信去了门诺会位于斯图加特的分会，询问还有没有包吃住的社工工作。对方热情地回复了他，并诚邀他来到斯图加特的社区度过暑假。

慕尼黑并没有门诺会的聚集区，大概是因为这里是欧盟政府最大的合作企业拜仁的大本营所在。距离慕尼黑最近的门诺会组织就在斯图加特。胡梅尔斯不想舟车劳顿地返回位于西北的家乡，于是给远在多特蒙德的家人寄去了一封信，说明缘由。期末考试结束后，他亲自设置了芯片休眠，踏上了前往斯图加特的火车。

他被分配到了一个在养老院照顾老人的工作。这里的老人大多没有子女，但是生活基本可以自理，更多需要的是精神上的陪伴。

报道那天，斯图加特正下着暴雨。胡梅尔斯跟着工作人员将透湿的雨伞搁在门口的木桶里控干。带着一身潮湿的泥土气息在走廊里左拐右拐，来到了最里面的房间。工作人员用钥匙打开门，迎面而来的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落地窗外是养老院精心打理的大花园。窗前的藤椅里，躺着一位老人，他的腿上盖着毛毯，“望着”被狂风肆意折磨的树枝和惨遭暴雨打掉的绿叶和花瓣出神。

“阿尔明！阿尔明？”工作人员连声呼唤了好几声。直到一阵狂风将雨水倾盆浇在玻璃上，老人才似有所感地回过头。

奇怪的是，他的视线并没有落在乍然到访的两人身上，而是在屋内的空间里茫然搜寻着。胡梅尔斯注意到，不同于他人的眼睛，老人的瞳孔里是两团灰白的浑浊。那两团浓雾一样的白浊遮住了他原本的瞳色，几乎和眼白融为一体。

白内障。胡梅尔斯心说。

“阿尔明，看看谁来了？”工作人员示意胡梅尔斯向前走去。

“是……是提莫回来了吗？！”老人浑厚的嗓音立刻激动了起来。

“不是提莫，阿尔明。”工作人员提高音调，以跟室外狂风骤雨抗衡，“这位是新来的社区服务人员——马茨·胡梅尔斯。马茨将在这里陪您度过一个暑假。”

一阵穿堂风挂过，从窗棂的缝隙中漏进了几丝雨水，打湿了毛毯的一角。胡梅尔斯嗅到了一丝空气中不寻常的气味。暴雨打落了窗外即将凋谢的鸢尾花，花蕊里的气味随着湿润的空气飘了进来，混杂着广藿香、青草和逸散的混凝土味。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顺着鼻腔灌入肺中，让他没来由的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即使失去了有神的双眼，老人也肉眼可见地失落了起来，他像个做错事儿的小孩儿一样蜷起来：“暑假……7月就快就到了吗？罢了罢了……提莫从来不在暑假回来。”

“阿尔明的房间有专门的护工清扫，你不用担心。但是这屋里的摆件不要乱动。尤其是五斗橱上面的那一组照片，千万不要挪动位置。”工作人员对胡梅尔斯使了个眼色，将他拉到外面，似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这事儿尽量不要在阿尔明面前提，但是提莫已经15年没回来看过他了……你懂吧。”

虽然不知道提莫到底是谁，胡梅尔斯还是兢兢业业地开始了他的工作。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搀扶着老人到花园里去晒晒太阳。养老院旁边就是幼儿园，听到幼儿们尖叫打闹的声音，老人便会不自觉地露出一抹微笑来。时间久了，胡梅尔斯发现，斯图加特分会的很多年轻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一只胶片相机。时不时对着不同的人、景和建筑按动快门。

某天多云的傍晚，胡梅尔斯陪着阿尔明老人坐在房间里。窗外的花园中正巧路过几个举着相机试图拍摄树下光影的年轻人。

“这里喜欢摄影的人真多。”胡梅尔斯感慨道。

谁知，他只是随口感慨了一句，老人的情绪立刻激动了起来。

“那可不，那都是因为提莫给他们树立了一个好榜样！”

胡梅尔斯心头一震，他想起初来乍到时工作人员的好心提醒，自知说错了话，便缄口不言。

“哎……孩子。你没必要这样。我知道他们肯定告诉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起提莫。我眼睛是看不清了，但是我的理智还是清醒的。提莫那样好的一个孩子，不该成为禁忌话题。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我吧。我阿尔明知无不言！”

胡梅尔斯无言地张了张嘴，事到如今，再遮遮掩掩也是毫无意义：“提莫……是名摄影师？”

“那可不是一般的摄影师。”老人浑浊的眼中满是自豪，眼眶周围耷拉下来的皮肤都神采奕奕起来。说着，他便要起身，利落地甩开胡梅尔斯的搀扶，直奔五斗橱而去。那一刻，他仿佛任何一个视力正常的人，径直拿起一只相框，递到胡梅尔斯手中。

相框里是一个褪色的金发青年。看样子也就是中学生的年纪，脸上的笑容比那天的阳光还要灿烂几分。他的右手抓着玻璃制的奖杯，左臂的臂弯里抱着一捧盛开的蓝紫色鸢尾花。

“喏，这是他的奖杯。”

在他盯着照片出神的时候，老人已经蹲下身，从五斗橱里面取出了一模一样的玻璃奖杯。胡梅尔斯接过了那沉甸甸的物事，攥在手里——

2030年德国青年摄影大赛 特等奖得主
提莫·希尔德布兰

“这个奖含金量很高的。我们门诺会学摄影的孩子没有他们外面那些花哨的东西，胶片机的质感比不上那些高端设备。但是提莫居然利用了这份粗糙的质感，在当年击败了其余几千个参赛作品得到了第一名。这真的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老人脸上的骄傲之情溢于言表。胡梅尔斯思忖着，决定先搞清楚一个基本的问题——

“呃……容我冒昧……提莫，是您的……儿子？”

“哎，我倒希望是啊。不，孩子。我只是他的摄影老师，我叫阿尔明·费【3】。姓氏比他可短多了。”

原来阿尔明老人年轻时也是一名摄影师！胡梅尔斯茅塞顿开，随后他突然意识到，对于一个摄影师来说，眼见着光明的世界一点点衰退而去，却无力阻止，会是一个多大的打击！

“不用心疼我，好孩子。提莫就是我的眼睛、我的快门。这孩子幼年就失去了父亲，成天不老实、翘课、爬树、上房揭瓦，他娘实在管不了了，就交给我来学学摄影，希望能稳住他的性子。没想到他一学就爱上了，为了拍出好的日出成片居然能在山头蹲守整整一晚不睡觉。要我说啊，提莫骨子里就是个浪漫、理想主义的人，还有一股子韧劲儿。我本来以为他找对象会找个性情差不多的，谁知道……竟然找了个截然相反的，诶嘿。”

胡梅尔斯忠实地充当着听众。老人越说越起劲儿，像是打开了多年尘封的话匣子，单词句子像倒豆子倾囊而出。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回来看我。我至今记得，这是2041年的6月底。也是唯一一次他在暑假时回来看我。他说他的小对象终于大学毕业了，他更是在斯图加特美术馆门前求婚成功了。我都能想象到他那洋洋得意的模样。我忍不住骂他，到底哪家姑娘能看上你这么个蔫坏的臭小子。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告诉我，他对象比姑娘还好看。

”我当时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直到他非要开车带我去见他的对象。他对象是外面的人。你也知道，门诺会会规森严，不许门诺会以外的人踏入的，所以只能我们出去找。我在斯图加特市区一家青旅的楼下见到了他的小对象。我才知道，他对象是个男孩儿！

“我的视力已经衰退得厉害，只能看到色块和大致轮廓。我知道那孩子有头金色的短发、深邃的眉目和蓝色鸢尾花颜色的眼睛，还有一双细嫩的手，一双科研工作者的手。他一开口就是极其老成的、稳重的、大气的、得体的。我一下就理解了提莫为什么会爱上他。不过，那孩子的声线是真的很显年轻，个头也小，像个小孩儿。要不是回家的路上，提莫一再跟我保证他对象已经大学毕业，我真要怀疑他是不是诱拐了个未成年。我问他人家家里能同意你们结婚吗？结果这坏小子愁云惨淡地跟我说：‘全世界只有我妈还这么传统’。我一听，好家伙，这是要把沟通疏导的活儿交给我了？你不知道，他娘可不是个容易的茬，信仰特别虔诚，教义遵守得一丝不苟，对同性恋那几乎是零容忍。

“哎对了！你看我这个记性。他对象名叫菲利普。”老人刚想翻找什么，又紧急停了下来，“可惜我没有菲利普的照片，提莫还不想让这件事传得世人皆知。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留在外面永远不会回来了？也对……想要门诺会的父老、尤其是虔诚的老一辈接受他的小对象，的确是困难重重。两个这么好的孩子，他们值得勇敢地相爱和全世界的祝福，不该面对这些莫须有的偏见、谩骂和攻击。只要他还好好的……我就开心。”

老人的话音像落入池塘的一滴水，掀起阵阵波澜后渐渐趋于平静。空气中只剩房间角落的收音机中喋喋不休的晚间新闻和窗外因拍摄角度而争吵的年轻人。

胡梅尔斯任自己的五感在屋子里延伸着。这是个遥远的、痛苦的故事，却是一个足以撑起老人余生信念的故事。他轻手轻脚地找了个小凳子，不想打破温暖的回忆氛围，坐下的一瞬间，兜里硬邦邦的物件接触到了凳子的表面，给他结结实实地硌了一下。

胡梅尔斯信手一摸，是他的塔罗牌。

对啊，他怎么能忘了呢？他可以帮老人占卜，看看提莫·希尔德布兰究竟去了哪里，正在做什么，稍稍宽慰老人些许。他在心里暗暗酝酿着说辞，可还没等他的话音出口，老人兴奋的声音先打破了沉默——

“你听，你听！这就是菲利普的声音。那孩子的声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是不是很显小？”

胡梅尔斯顺着老人干瘦的手指望去，房间里老旧的收音机里，晚间新闻已经来到了尾声。此时主持人正在采访德国科技联合会的副主席拉姆。

“如果贝肯鲍尔主席在任期结束后选择退休。您有把握赢得足够的票数得到主席这个位置吗？”

“现在谈论的一切都是未知数。但是玛丽安，这个位置为什么不可以是我的呢？”

胡梅尔斯愣在原地，捂住了嘴才堵住了几乎脱口而出的诧异。他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这个世界上有成千上万名叫菲利普的金发男孩。可偏偏，阿尔明老人口中的菲利普，恰巧是德国科技联合会的副主席菲利普·拉姆先生？

可是……他在电视上见过拉姆副主席，曾经的科研人员、沉稳、老练、小个子、金色短发、深邃的眉眼，海蓝色的眼睛……当然，硬要用蓝色鸢尾花来类比也没有问题。拉姆副主席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与老人的描述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一起。事实俱在，容不得他质疑。

还没等到他从震惊中缓过劲来，老人已经关掉了收音机。窗外拍照的年轻人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跑没影了。房间落入了彻底的沉寂。

“孩子。”老人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果你也对摄影感兴趣，可以去社区活动中心，课程是免费的，面向所有社区成员开放。每天上午9点到11点，课后可能会有点小作业来巩固知识。你去就好，我这里没什么事儿，不需要你操心。你能拍出好照片，才是让我更开心的事情。可惜，要是早上二十年，我一定亲自指导你。”

从第二天开始，胡梅尔斯每天上午准时出现在斯图加特社区活动中心的摄影工作室里。跟他一同认真听讲的有许多年岁相仿的年轻人，更有头发花白的老人和正在发育的小孩子。他从基本的光圈、焦距、曝光学起，再到进阶的冲洗胶卷和放大照片。待到8月尾声，胡梅尔斯已经从简单的按动快门捕捉影像，到能独立洗出一张清晰的放大照片了。这个暑假过得充实又有意义。更重要的是，在斯图加特活动中心的摄影工作室里，他重拾了对学习的乐趣——在大学无穷无尽的理论课中丢失的乐趣。

时间很快来到了告别的时刻，在养老院服务的最后一日下午。他又想起了两个月前想为老人占卜的想法。

“爷爷，其实我是一名塔罗占卜师。”胡梅尔斯在老人看不见的地方，歉疚地笑了笑，“如果您有需要，我或许可以帮您问问提莫，他现在在哪，在做什么。”

“真的吗？”老人倏地从躺椅中站起来。可是很快，那种欣慰的喜悦便从他惨白的瞳孔中如潮水般退去。握住躺椅扶手的手指渐渐缩紧，他的身子明显晃了一下，像是被两股看不见的力量撕扯着，颤颤巍巍地向胡梅尔斯走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那……我要怎么办？”

胡梅尔斯和老人相对席地而坐。柔软的地毯摩挲着裸露在外的皮肤。胡梅尔斯掏出自己根据能量场特意挑选出来的塔罗牌，这副塔罗牌的主题是环境摄影作品，感觉和提莫·希尔德布兰很是相符。他在手中熟练地切牌、洗牌，摞好放在旁边。又拿出另外一副神谕牌，同样将牌面打乱洗好放在另一边。

“爷爷，接下来我将从塔罗牌和神谕牌堆中各抽取3张。我不分正逆位，也没有限定主题，一切取决于提莫想告诉您什么。”

“好，好的，孩子。”

“下面我要进行抽卡，麻烦您一直想着提莫，这样可以方便我更快、更便捷地找到他。”

“诶，好，好。”

胡梅尔斯先拿起了塔罗牌。过程没有犹豫太久，很快，权杖七、圣杯六和星辰挨个掉出。

“我想，提莫决定先告诉您一下他离开门诺会之后的事情。”胡梅尔斯略一思索，按照顺序将三张牌摆好。权杖七的牌面是一条汇入大江的小溪俯拍摄影，而圣杯六则是溪流边上圆润的鹅卵石和蓝紫色星星点点的花，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窗外沿边花园中种植的蓝紫色鸢尾花。

“提莫想用权杖七和圣杯六告诉您，离开门诺会后，他继续着他热爱的摄影事业，并且勇往直前地向前接受挑战。他坚信自己的理想终有一天能够实现，他会用自己的照片描绘出自己视角里的故事，汇入历史和人性的长河中。但与此同时，他很想念家人、很想念您。圣杯六原本的牌义是怀念童年的美好回忆。这张牌上，开放着很多蓝紫色的花朵，像是您窗外种植的鸢尾花。”

老人的眼睛顿时睁得老大，若是视力没有受损，空洞的白色瞳孔中应是欣慰和满足的神色。想必在占卜前，他也从未想过能听到如此具体的信息和描述：“你说还有一张塔罗牌。还有一张是什么？”

“星辰。”胡梅尔斯拿起最后一张塔罗牌，“卡面的照片好像是……流星？”

但是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寻常流星都是从天上坠落下来，长长的尾巴在空中划出一条绚烂的弧度。但是这张牌的“流星”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纤长明亮的尾巴依然健在，只是最闪耀的部位出现在了最上部。

这是烟花，而不是流星。

烟花奋力挣脱地心的束缚，照亮了夜空。可能做的只有短短一瞬，即消亡在了如墨的黑暗中。

这样一来……这张牌的牌义可要大变了……

胡梅尔斯悄悄地呼出一口气，压抑着心中滋长的不祥念头。幸好……阿尔明老人看不见他的表情，若非如此，此情此景真的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才好。

“我觉得……我们应该先把剩余的神谕牌抽出来。”胡梅尔斯搪塞道，几乎是掩饰般地抓起身边的神谕牌。

三张神谕牌应声坠落——冲突（Conflict）、天眼&沟通（Third Eye & Communication）、神明圣殿（The Sacred Temple）。

胡梅尔斯几乎是颤抖着把几张牌推到它们应有的位置。他的注意力不可控地被“神明圣殿”那张牌所吸引。那是一幅仙气十足、极具想象力的插画画作。画上是一座类似于古希腊罗马的洁白建筑物，而建筑物的周围被缭绕的云层和雾气包裹着，不似人间之物。“天眼&沟通”上画着两只及其相近的鸽子，喙中衔着橄榄枝，相向旋转飞行着。其中一只线条坚实，颜色浓墨重彩，而另外一只则虚无缥缈，只用了浅浅一层灰色渲染轮廓。而最先掉出来的“冲突”则画着一片风雨欲来的海域，画面的左边是滔天的巨浪和张开血盆大口的黑夜，而画面的右下角，摇摇欲坠的小船的船舱中亮着一盏脆弱的孤灯。

清凉的夏风徐来，胡梅尔斯仿佛又闻到了那股久违的暗香——在泼天暴雨中初次到达这里时，他在窗边闻到的，鸢尾花、广藿香、青草和湿润的混凝土。可此时已是夏末，鸢尾花早已凋零多时，屋外更是蓝天白云，又哪来湿润的混凝土呢？或许权杖七上绽放的野花才是正确的理解——它们能在石缝中顽强生长、于混凝土的缝隙中求索一丝生机。

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了。15年从未归家。缘由通过牌面的解释直白无疑。胡梅尔斯被不知何处而来的暗香温柔包裹着。“冲突”牌面上滔天的巨浪化为了实体，混杂着深沉的感伤、遗憾和无条件的爱在他的四肢百骸流淌着。他死死咬住嘴唇，才忍住呜咽出声。

那边的阿尔明老人也察觉出了他长久的沉默：“孩子，你还好吗？”

胡梅尔斯驱赶着自己恢复理智。他该怎么办？时间容不得他多思考。他想起了老人听到“提莫”二字时的欣喜若狂，聊起这位门生时的自豪和怀念。

现在，他手中提着这把沉重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正在犹豫要不要砍下来。

“我很好。牌面有点复杂，我思考了一下措辞。”刚开口，胡梅尔斯便惊讶于自己声音中的理性和淡然。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提莫去了很远的地方，爷爷。他有自己的苦衷，但是具体的缘由还不方便透露给我们。”

宇宙啊！原谅我！原谅我的谎言和欺骗。胡梅尔斯内心祈祷着，几乎是愧疚地注视着老人眼角滑落的一滴浑浊的泪珠。那滴泪水淌入了老人脸上纵横的沟壑里，消失不见。

“很远的地方啊……是不是像柏林那样远啊，孩子。”

柏林……胡梅尔斯遥遥想起了在多特蒙德的家乡，那里有太多的人一辈子都没走出过那一方小小的镇子。对他们来说，柏林便是像天边那样遥远的存在。

“是的。”他应声答道。

“不管他在哪……他只要过得好，我就放心，我就开心。”

老人谢绝了胡梅尔斯的搀扶，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蹒跚着、呓语着，向落地窗的方向走去，留给他一个孤独的背影。

胡梅尔斯心里空落落的，此时此刻，那股暗香竟然还尚未散去，仍在他的鼻尖似有似无地萦绕着。他心下一动，再次拾起摄影主题的塔罗牌。

你好，提莫。能方便告诉我，究竟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他心里想着，手指间再度洗起了牌。这一次过了很久很久，提莫·希尔德布兰的能量场剧烈波动着，似乎是在犹豫、不忍、但没有恶意。最终，他的执着感化了宇宙。一张牌无声的掉在地毯上。

翻过来，第15号，恶魔——因欲望而被束缚、堕落的人。

牌面上的摄影作品是一场散去的酒会宴席。东倒西歪的杯盏、色泽鲜亮的残羹冷炙，杂乱无章的桌椅。

这是什么意思？

这张牌跟刚才的占卜风格差异太大。胡梅尔斯盯着那张恶魔牌看了许久都没看出名堂，鼻尖的暗香也在不知不觉中散去。无奈下，他只能先将剩余的牌收好。恶魔牌被他单独装在另一边的兜里，准备回到住处再研究。

他刚准备拜别老人，视线突然落在五斗橱边上的那一叠红蓝相间的保拉纳杯垫上。几周前，他出于好奇询问老人这是什么。老人告诉他，这是提莫给他邮寄底片用的包装工具。

用杯垫当包装工具？胡梅尔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彼时他已经知道什么是底片了。他印象里底片从来都是装在一版一版透明塑料收纳袋里，从来跟啤酒杯垫搭不上关系。

“不知道你们多特蒙德那边的邮差怎么样。我们斯图加特的邮差态度和服务都奇差无比。放在相版塑料透明袋里邮回来总会出现泡水、折损和破坏。提莫在慕尼黑发现了这种物美价廉的好东西，于是把底片夹在杯垫中间，自此无论外包装如何破损，底片总是安全的。喏——”彼时阿尔明老人指了指最上方的那两只保拉纳杯垫，那两只杯垫的蓝色跟剩余的都不太相同，有轻微的色差，看起来是不同生产批次的品控问题。“这也是他最后邮寄给我的东西。我记得没错的话……收到时候已经是2041年11月了。”

“您洗过这里的底片吗？”胡梅尔斯问。

“没有，哎，洗了我的眼睛也看不见。他也知道这点，所以邮寄给我都是留个念想。”

趁老人没有注意这边，胡梅尔斯眼疾手快地抽走了最上面的两只杯垫，塞进衣服里。跟老人道别后，离开了养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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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时，胡梅尔斯蹑手蹑脚地溜出了房门。凭着两个月来对门锁的熟悉，他以精确到毫米的控制，将锁舌悄无声息地怼进了锁眼。他的手心紧握着钥匙，谨防它们发出额外的声响，扶着栏杆一步步挪下台阶。

他的房间就在斯图加特分会活动中心的楼上。每天去上摄影课都很方便。这会儿，胡梅尔斯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在绿色逃生通道的暗光中，轻车熟路地推开了摄影工作室的大门。反锁上门的一刻，他从内心深处呼出一口紧张的浊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黑夜中的摄影工作室跟白天完全不同。他能依稀辨别出墙上巨幅相机结构图海报的位置，也能看清桌椅的大致轮廓，单调的月光从方形的窗格中洒下来，原本色泽亮丽的教室陈设被罩上了一层银灰色的滤镜。胡梅尔斯凭着记忆摸到了暗房，用钥匙轻轻拧开房门，打开了红光灯。

幸好明天早上才需要归还钥匙，否则可就麻烦了。

显影液、定影液、停影液、量杯、塑料盘、手套、尚未拆开包装的相纸和相版透明塑料袋里。胡梅尔斯清点了一遍所需物品，确认无误后，从宽大的外套兜里掏出了那两只保拉纳杯垫。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要将两只保拉纳杯垫偷出来。是恶魔卡片上狼藉的宴席给了他灵感？还是提莫·希尔德布兰的能量场给了他直觉上的引导？胡梅尔斯说不清楚。塔罗牌牌面上到处都是瘫倒的酒杯，而酒杯的下方就不可避免地出现杯垫这样物品。他的直觉就凭着这样微弱的联系，驱使着他拿走了两只杯垫——希尔德布兰留给阿尔明老人最后的东西。

沿着红蓝色橡胶的边缘揭开杯垫，他将两只杯垫内的底片全部倒出。依次塞入透明袋中，两只杯垫中的底片恰好能塞满一整张A4相版。

这样一对比，胡梅尔斯才发现出了异常。学习摄影的这段日子里，他或多或少地听说过希尔德布兰的传奇故事。也得知这位摄影师喜欢拍摄山水风景、偶尔也钟情于人像和城市街景。不论如何，他的作品构图总是充满了想象力和堪称处心积虑的设计。

可是这些照片是不一样的，只有偶尔的几张底片看上去是风景照，剩余的几乎全是在拍同样的东西。曝光的部分几乎占据了底片的全部空间，而强度曝光的背景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黑点，胡梅尔斯只盯着图片看了一小会儿，不由得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按照老师传授的操作步骤，他一板一眼地完成正式洗片前的曝光试条。10秒、13秒、16秒、19秒……显影、停影、定影、水洗。胡梅尔斯用镊子将试条从塑料盘中夹起来，拎到红光灯下仔细对比。在模糊成墨团和细如针眼的效果中，果断选择了中间值14秒。他这才发现，原来这些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居然是一行行的字迹。

希尔德布兰似乎拍了许多文件、文书。

他拍这些做什么？

胡梅尔斯在整张相版上随机选了一张，将底片塞入了底片夹中，再轻轻吹了两下，确保底片上没有落上尘土。

端着底片夹，胡梅尔斯来到了放大器旁边，怀着虔诚的心情将底片夹塞入固定槽中，再撕开A4相纸的包装，在成像台上放置好。

拨动调焦的扳手，相纸上模糊扩散的灰色像遇到了磁铁的铅屑，瞬间聚拢成一个个白纸黑字的单词。希尔德布兰对快门的选择及其精确恰当，保持背景和字体清晰的同时，胡梅尔斯甚至能依稀分辨出文件四周藏在黑暗中的陈设——这是一间办公室，而希尔德布兰拍摄的是电脑屏幕上的内容【1】。

胡梅尔斯的视线从文件抬头的红色“欧洲联盟中央政府苏黎世总部”“全民芯片计划2041年第143号文件”“核心公职人员反国家安全法及颠覆国家政权罪处理名单”和“绝密”字样一路向下。仅仅扫了三行后，扶住相纸和调焦扳手的手指便开始抑制不住地打颤。不寒而栗的恐惧像病毒从手指一路蔓延扩散到四肢百骸。胃中传来尖锐的痉挛，像是一把镰刀将他的腹部生生割开。他沿着操作台缓缓滑了下去，坐在了地上，大口喘气。

那是一张名单，一张死亡名单。

胡梅尔斯不知为何想到了《辛德勒的名单》。讽刺的是，《辛德勒的名单》上的名字是大屠杀中的幸存者，而这张名单却恰恰相反。每个血淋淋的姓名背后，都统一标注着日期，详细的地址和三个字母SLK。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还有历史课本上对于芯片计划一段中出现的门诺会前辈们。也就是通过这些名字，胡梅尔斯确定，所谓“核心公职人员”和“颠覆国家政权罪”几个字眼纯粹是无稽之谈。

胡梅尔斯忘记自己在冰凉的地面上坐了多久，等到理智重新回笼，他定了定神，从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他简直难以想象，希尔德布兰到底用了怎样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够在看到这样的文件时依旧保持冷静的头脑？那密密麻麻的40张底片，都是指向一个恐怖的事实。现在他很确定，希尔德布兰也变成了这份名单上的一个名字。

他该怎么办？！谁能来告诉他该怎么办？！胡梅尔斯看到了一个蛰伏多年的秘密顺着恶魔卡交接给了他。他在懵懂无知的情况下启动了潘多拉的魔盒，厄运紧接着从天而降。密不透风的铁桶上被人戳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洞，一切束之高阁的秘密倾巢而出。他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与名单上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相比简直是渺小如尘埃。欧盟政府可以轻而易举地通过芯片引爆他的脑神经中枢，而他的名字甚至没有资格登上这张名单。

幸好，命运暂时垂青于他。胡梅尔斯开始庆幸门诺会有芯片屏蔽防护网——感谢耶稣、感谢上帝、感谢圣母玛利亚……胡梅尔斯把那几个鼎鼎大名、崇拜过的、鄙夷过的都拖出来虔诚地感谢了一番——欧盟政府暂时不会发现他……只要，他强迫自己忘记今晚的意外，暗室中的秘密从未曝光……他的芯片不会记得屏蔽网下发生的一切，只要他自我欺骗得好。

无辜的相纸没能撑到曝光便被碾成碎片丢入了垃圾箱，胡梅尔斯迅速将暗室里的陈设恢复原样，怀里揣着那两片足以毁灭欧盟政府的沉重秘密，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养老院。他用钥匙最后一次打开阿尔明老人的房间，四下静悄悄地，晚风向往常一样轻抚着窗帘和五斗橱。他不敢多做停留，将两只保拉纳杯垫放回原位，立即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没在床上躺几分钟天就亮了。胡梅尔斯顶着两只漆黑的眼圈从床上坐起来。他失败了，他无法克制住自己不去想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身体躺在床上，心脏却承受着马拉松的负荷。那两只保拉纳杯垫明明躺在老人的五斗橱边上，却好像还揣在他的兜里。他反复将手摸进衣服口袋里，确认这一段记忆并不是幻觉。他克制不住地去想、去分析、去慌张看到过、摸到过的一切。很奇怪，他越想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张名单，那些名字越一个接一个地向他的眼前跳。

上午10点半，胡梅尔斯在活动中心归还了钥匙，行李箱的轮子在水泥地面上单调地滚动着。距离斯图加特的邮差离开还有40分钟。他在岔路口紧急转了个弯，又向养老院折了回去。

“哎呀，马茨，是你啊！”老人家拉开一条门缝，听见胡梅尔斯的问好声才笑逐颜开。“你一向都是自己开门进来，今天突然敲门，搞得我这个老东西啊，都不太习惯。”

胡梅尔斯没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您的钥匙我已经归还给活动中心了……这就要走了。走之前最后来看看您。”

以及……确认一下保拉纳杯垫。

站在他的视角，五斗橱刚好在他脚边不远的地方，胡梅尔斯分神仔细一数……不对啊！明明该是6只杯垫，现在怎么还剩下4只了？！他又用心数了一遍，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明晃晃的，4只杯垫，不多不少。那一瞬间，胡梅尔斯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出现了问题。

或许那里从始至终，只有4只杯垫。是他的记忆被昨晚的名单折磨出了神经质。

“啊……要走了啊……”阿尔明老人长叹了一口气，苍白的眉头多了几分落寞之色，“你们这些孩子，终是要远走的。”

“我有空给您写信。”胡梅尔斯压下心中的狐疑。

“好啊，孩子。那我盼着你的消息。”老人伸出手，在空中摸索着，最后落在他的左臂上，轻轻拂了两下。

胡梅尔斯知道他该走了。走出这里，保拉纳杯垫和希尔德布兰这个名字就再也与他无关。别问了，别插手了。他告诉自己，在欧盟政府这件事上，知道的越少越好——

“爷爷，我记得提莫给您寄回来了6只杯垫，怎么只剩下4只了？”

“哦……这个啊，赫尔加今早来了一趟，拿走了两只。噢，赫尔加就是提莫的母亲。她也就刚走不久，你早来两分钟就碰上她了。”

提莫的母亲拿走这个做什么？虽然无法确认，但是直觉告诉他，提莫的母亲拿走的就是那两只夹带重要证据的杯垫。胡梅尔斯向走廊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四下静悄悄的，没留下一点别人来访的痕迹。提莫的母亲赫尔加像个鬼魂一样，让人琢磨不透。

胡梅尔斯坐在邮差的车上，加速远离着斯图加特。内卡河在他的脚边蜿蜒，拱形的加固河堤上方，是大片的葡萄酒庄园。环境的变化平静了些许他心中的焦躁。或许提莫的母亲拿走那两只杯垫也是好的……否则迟早有一天他会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

时光一点点流逝。胡梅尔斯莫名其妙地收到了拜仁实习生计划的录取通知书。师生见面会上，他见到了阿尔明老人口中的菲利普·拉姆——现在已经是德国科技联合会主席的菲利普·拉姆。不是活在电视和广播中的那个。而是坐在他面前的，带着体温的，拥有金色短发、深邃眉眼和蓝色鸢尾花模样的眼睛的菲利普·拉姆。

胡梅尔斯很难形容面对拉姆的心情。整整两小时的会议，他压根没有听进去一个字。脑海里反复播放着老人绘声绘色讲述的拉姆和希尔德布兰的故事。

希尔德布兰的秘密情人和德国科技联合会主席。两个身份，像强行缝合在一起的粗布棉衫和狐裘皮草，再精致的走线，也尽显冲突和怪异。

拉姆本人知道希尔德布兰失踪的真相吗？
他知道保拉纳杯垫背后的秘密吗？

胡梅尔斯眼睁睁地看着穆勒黏在拉姆的身上，不知道该感谢还是煎熬。穆勒变身成抠不下、刮不掉的狗皮膏药，把拉姆牢牢粘在身上，两个人活像柏拉图《会饮篇》里那种两头四臂四腿的怪物。

直觉告诉胡梅尔斯，他该去跟拉姆私下谈谈，隐晦地暗示他一下。这很有可能是这个世上最后一个能为他答疑解惑，提出切实建议的人。可是拉姆作为欧盟政府科技伦理委员会中最重要的成员之一，他会真心帮助自己吗？他很害怕自己前脚坦白后，后脚就被扭送进某个荒郊野岭的监狱里。哦……或者那三个字母：SLK，正是监狱的代号？然后他就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人世间，父母和尤纳斯会为他哭泣。多年后，被世人嘲笑——看，这个没脑子、没心机的傻子，白白送了性命。

然而菲利普·拉姆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待到夏天再度到来，胡梅尔斯拿着平平无奇的本科成绩，和一张勉强通过的实习证明离开了拜仁。他怀疑拜仁早已察觉他的门诺会身份，所以才会舍去更有才华的申请人，将他留在这里观察监视。穆勒和拉姆相处的方式也让他隐隐对穆勒的身份产生了一些猜测。对此，穆勒的解释像一个巨大的漏勺，能把所有狗屁不通的逻辑谬误漏下去。

告诉穆勒即将回到多特蒙德的决定时，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地舒了一口气。他好像从来没有融入拜仁，更从未融入进穆勒和克罗斯的世界里。他们的关系间有一层透明的隔膜，远看吹弹可破，近瞧才发现是不可逾越的高墙。整整四年，他像活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里。他在一个世界里长大，却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到头来，站在镜子前，他已经认不清自己到底属于哪个世界。

多特蒙德门诺会分会变得不一样了，说不清是哪里。教堂、树林、熟悉的人和儿时的卧室，都是本来的样子，变得面目全非的大概只有他自己。胡梅尔斯背着那片属于外面世界的芯片，在又一个无人问津的夜晚背上行囊，像父亲曾经的样子，逃离了多特蒙德门诺会分会。凭着拜仁的实习经验，他在多特蒙德最大的建筑公司找了一份寻常工作。他揣着两只保拉纳杯垫里的秘密，拉扯着、维持着两个世界间微妙的平衡，终日朝九晚五地为生计奔波，于深夜望着白得发亮的天花板，一遍遍细数着过往的点点滴滴。

但我一直在想……哥，你不该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碌碌一生。冥冥之中，我总觉得你是成就大事的人。

对不起，尤纳斯。胡梅尔斯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里。他拼尽全力，到头来也只是个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

让你失望了。

******

车厢小幅度摇晃着，头等座车厢里陷入了漫长的沉寂。胡梅尔斯轻轻吐出一口气，肺中常年看不见的郁结一招散去，呼吸突然畅快了许多。

“嘿，马茨。”穆勒从人群中爬起来，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腿，蹲跪在地上，向他张开了双臂。

胡梅尔斯虚虚地搂住穆勒，他们很多年都没有拥抱了。拥抱好像只属于小年轻们，抒发体内横冲直撞、难以言说的情绪。此时此刻，陌生又熟悉的触感在肩头、后背和掌心炸开，原来对连结的渴望从未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消失，只是他们都渐渐学会了如何压抑和克制。

“我不知道这两只杯垫怎么就到了你的手中，我今天刚见到它们也不敢相信……”胡梅尔斯松开穆勒，收集好刚刚传阅的底片，再一妥帖地片片塞回杯垫里，对着诺伊尔说，“但是阿尔明老人不会在这件事上骗我。难道……你见过提莫·希尔德布兰的母亲，赫尔加？”

诺伊尔困惑地眯起了眼睛，缓缓摇了摇头。过去的“他”总能屡出奇招，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拓宽他对于这整件事的认知。目前尚不清楚他到底是如何跟门诺会和希尔德布兰挂上了关系……但是，失忆前的“他”在芯片宪法运动中的参与度，远比他预想的要深很多很多……

“你还记得在名单上看到了谁吗？”诺伊尔用拳头抵住唇。

“我想，最赫赫有名的莫过于……”胡梅尔斯飞快地看了穆勒一眼，即使过去了5年，打头的两个名字还是牢牢地印在记忆的最深处。“弗雷德和丽娅·穆勒教授。”

屋里又响起了窃窃私语声，好奇的目光时不时地从漩涡的主人公身上略过，而穆勒只是静静等待着，默认了大家的猜测。诺伊尔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冰凉的手指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握成了拳头。失忆前的“他”做出这一切的动机和目的在“弗雷德”和“丽娅”两个名字后越发清晰可辨起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除了救下穆勒的性命，挽救危在旦夕的芯片宪法运动……他还希望曝光欧盟政府的罪行，掀起一场真正的革命！实现丽娅和弗雷德·穆勒在20多年前提出的……归还芯片权限于用户的愿景？！

“说到这件事，最关键的还是宪法程序本身，”克洛泽清清嗓子，将在场的人拉回理智，“托马斯，有人告诉你宪法程序现在在哪里吗？”

诺伊尔刚刚沸腾的热血被这个问题猛地扑灭。没错……宪法程序在哪才是最紧要的。那段神秘的程序已经消失了整整21年。等等，克洛泽这个问题的意思……难道穆勒应该知道宪法程序在哪？诺伊尔紧盯着穆勒的反应，想把他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捕捉进眼里。只见穆勒了然地轻轻地笑了一声。不知为何，诺伊尔好像被那声笑声抓住了脚踝，顷刻被拽入深水水底，被冰凉的海水淹没了口鼻。

“我知道。”他抬起手指，顺着散开的领口，点了点后颈，“在这儿。”

克洛泽立刻从靠背椅里坐直了身体。这是过去的几个小时内他第一次露出这样纯粹、明显的情绪。绿色的碎玻璃里满是震惊和不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其实也没多久。你们瞒得很好。但是你们忘了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AI——伯尼。”

克洛泽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伯尼”到底是谁。半晌，待理智重新回笼，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是啊……我们怎么能把伯尼忘了呢？”

“菲利普只露出过一次破绽，”穆勒从胡梅尔斯面前爬起来，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就是那次请您来帮我检测芯片时。您知道，我在安联实习的时候。菲利普那段时间太忙了，于是他的理由就编得没有那么天衣无缝。托尼……托尼去马德里后，我单独去找过伯尼……”

******

“好久不见，我的小主人。”伯尼熊的声音在房间四周响起。年轻的男声十几年如一日从未变化。但是这次，穆勒却真的从AI仿生的声音里咂摸出了一丝兴奋的痕迹。

赫内斯的家变得冷清了许多，克罗斯走后，原本拥挤不堪的卧室变得宽敞了太多。穆勒在床上连翻几圈都不会撞到另一个温热的重物上，更不会有那个熟悉的声音骂骂咧咧地使劲在他的肩膀上一推，再用被子裹成一只墨西哥肉卷，只露出两撮金色的碎毛。

穆勒伸长手臂，在床的另一侧摸索着。触感冰凉，空荡荡的。波士顿大概是傍晚18点左右，他调出诺伊尔的通讯，在长达一分钟的忙音后落寞地挂断。随即，短信提示音响起——

【你的头秃版曼努埃尔】：嘿！托马斯，我在上晚课！待会儿联系你！
【你的头秃版曼努埃尔】：喂！等一下……慕尼黑都后半夜了！怎么还不睡觉？

在某次收拾衣柜时，穆勒发现了藏在收纳箱里的伯尼小熊。他开心地将小熊从箱子里拽出来，在手中摆弄出各种滑稽幼稚的姿势。“伯尼，伯尼！”他模仿着小时候，试图唤醒他的童年玩伴听他讲话。但是这次，小熊却让他失望了。它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眼巴巴地瞅着已经长成成年人身量的小主人，像望着一个陌生人。

“伯尼，你的本体没电了。”穆勒从怀里掏出那只玩具小熊，在空气里挥了挥。

“小主人，是它的电路老化了。22年过去了，质量再好的内芯也撑不了这么长时间的。”伯尼耐心地解释说。“您要想它再度开口，我可以帮您设计一个内芯。只是需要您自己将布料拆开更换。”

穆勒低头望着怀里的伯尼。这是盖德爷爷在这个世上留给他的最后一个念想。换了内芯……像是更换了桅杆和船舵的忒修斯之船，便不再是盖德爷爷留给他的小熊了。

罢了。穆勒把小熊抱得更紧了一些，坐上了位于房间中央的太空椅上。他过去可喜欢这把太空椅了，在6岁孩子的眼里，这是比任何玩具都炫酷的存在。曾经他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进椅子里。现在，皮椅的面料舒适地包裹着他的腰背臀腿，双脚自然地落在地面上。这才恍然惊觉，他还是不可救药地长大了。

“还有一件事……”22岁的穆勒叹了口气，“告诉我，那天菲利普让你把我放倒。到底所为何事？”

“我不能告知……”伯尼的声音肉眼可见地显得为难起来，“我必须按照拉姆先生的指示严格执行命令。”

“伯尼。盖德爷爷，你的创造者，给你的指令是无条件服从于我。我才是你唯一的主人。”穆勒正色道，他嗅到空气中漂浮的恐惧气味，难道伯尼也会感到恐惧吗？他没想太多，继续乘胜追击。“现在，告诉我，菲利普瞒着我做了什么？”

“……小主人。”伯尼听起来有些欲哭无泪。穆勒甚至产生了恻隐之心。刚才是不是把伯尼逼得太狠了？

“其实拉姆先生并没有做什么……他只是让克洛泽博士检查了一下您的芯片。”

“为什么要检查我的芯片？”

“您芯片里的宪法程序。小主人。他们想看看宪法程序的现状。”

“等一下……”像一簇高亮的闪电击穿了他的大脑。回忆比他的肢体快一步，倒带回了母亲带他植入芯片的那天……同样一间屋子，同样一把太空椅。更外面……白色的走廊，红色的腕带，13号接种者。他没有跟其他人一样在外面接种，而是被母亲带来了这间房间……

“宪法程序……是跟我的芯片一起种植进来的……传说中的宪法程序，就在我的芯片里。”

“是的，小主人。”

伯尼机械的话音中都带上了几分悲悯的色彩。穆勒摊在太空椅里，却诧异于自己的冷静。这么多年，他对母亲当初异常举动的猜测从未停歇……在他的潜意识里，在他努力放下的过去里，在他扭过头去、不愿面对的回忆里。

穆勒的手指伸向自己的衣领，摸到了那根冰凉的颈圈。文理中学开学当天的夕阳冲散了几分真相的骇然，赫内斯亲手将那条颈圈戴在了他的脖子上。后来在他不懈地刨根问底下，赫内斯终于肯松口，告诉他这是屏蔽器。如今，它是用来屏蔽什么的，一目了然。

时光拥有冲淡一切的能力。这话是不准确的。因为有些东西是磨灭不掉的，像激流中的礁石，海角上屹立的灯塔。蓦然回首，总能发现，他们还是站在出发点遥遥望着自己。

兜兜转转，无论他多么绞尽脑汁地躲藏，海因克斯在办公室里振聋发聩的提醒——那只名叫命运的大手，终于推着他走上了这条本该属于他的路。

******

“尤普叔叔说得对……我不能再低着头，像鸵鸟那样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了。”穆勒对着克洛泽释然地笑了，他再度解开衣领的两颗扣子，本该缠绕着银丝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该是我的命运，应该由我来面对。如果欧盟政府要来找我，那就让他们来吧。”

“你把颈圈给维尔茨了？！”诺伊尔愣住了，眼皮止不住地狂跳。

穆勒点了点头。

诺伊尔与克洛泽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他接到信号，清了清嗓子，对做了满屋子的人说：“在我们逃离这辆列车前，大家需要将芯片摘除，以防欧盟政府通过芯片的定位功能找到我们。”

“一定要摘除芯片吗？难道不能休眠？”
“怎么摘除？车上有设备吗？”
“有没有性命危险？”

一时间，原本寂然的人群又开始七嘴八舌起来。克洛泽耐心等待焦躁的讨论声渐渐消失，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那只黑色天鹅绒的盒子。锁扣再度开启，蓝色的液体反射着幽幽的光，从金属针管的舱口中露出。

“这是便携式芯片摘取器。托马斯用他的屏蔽器帮我们换回来的。”克洛泽说，“现在，我需要所有人出去，打开芯片界面，将一切附加软件和功能断联。按照交代的去做，没有人会死。”

焦虑和不安的窃窃私语并没有停止，好在他们一个一个站起来，鱼贯离开了包厢。随着佩里西奇关上门，诺伊尔、克洛泽、穆勒、克罗斯和胡梅尔斯面面相觑，包厢内重归落针可闻的寂静。

“你原本的计划是什么？”克洛泽交迭起双腿，他将焦虑妥帖地隐藏好，不露出一分一毫。但诺伊尔还是看出来，他亦是深感不安和焦虑。

“其实我都知道……克洛泽博士。”穆勒粲然一笑，“现如今没有办法将宪法程序跟我的芯片剥离开。意味着宪法程序和我之间只能存活一个。而想要芯片宪法运动成功，存活下来的必须是前者……”

******

“伯尼，我又来了。”穆勒推开房间的门，熟稔地跌进在太空椅里。这皮子终究是被磨得太旧了，屁股下面的两道开裂隔着布料硌着他的皮肤。迟早有天要换新皮子，穆勒腹诽。

“您好，小主人。今天是2062年的5月29日，标志着我们在这里的第1500次会晤。有什么能帮助到您的吗？”

“你心情不错？”穆勒翘起二郎腿，胳膊肘支在扶手上，手指轻轻敲击着脸颊。自从上任拜仁研发部主任后，这个动作逐渐成为了他思考时的习惯。

“我们在5年内见面了1500次，平均一年要见300次。根据我的数据库，这样的见面频率能位列全球友谊关系数据的前0.01%。说明我们的关系已经铁到无话不谈、彼此信任的最高境界。我自然高兴。”

“无话不谈，彼此信任。说得好。”穆勒点头称是，“那你能帮我个忙，再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吗？谁都不能说，托尼、尤普叔叔和乌利叔叔威胁要拆了你，都得宁死不屈。”

“乐意效劳，小主人。”

“克洛泽博士为我检测的数据，我都看完了。确实如你所说，宪法程序跟我的脑神经系统生长在了一起，目前依然没有完善地剥离办法。因此，想让我俩同时存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哪怕菲利普失踪，两个月后宪法运动也需要按时启动了，到时候宪法程序必须准备好。所以我们现在只剩下两个选项：它死我活，我死它活。”

“理论上来讲，确实是这样的。”

“它死我活这个选择也跟我们的目的相背离，于是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我死它活。”穆勒平淡地说。

伯尼长久的沉默了，半天都没有回答。久到穆勒差点以为安联大厦的供电系统出现了中断。

“伯尼？你还在吗？”

“我在，小主人。我只是在思考这个选择会造成的后果。”

“后果我们一会儿再谈，你先听着。我这几天想了想，如果不考虑保留我的性命，办法还是很多的。你还记得，5年前我实习的时候曾经发明了一个名叫‘幻影’的技术吗？”

“我记得，小主人。运用病毒原理搭建的架构思路真的叫人意想不到、叹为观止。”

“核心思路是巴斯蒂想出来的……”穆勒长叹一口气，“剩下的糟粕才是我的。”

“噢……您别难过。”

穆勒差点被伯尼气笑了：“我不难过，伯尼。我是说……我们能否使用幻影技术的架构思路，帮助宪法程序成功入侵欧盟政府的数据云。幻影技术的本质就是一个高阶病毒的外壳，专门攻击芯片的视觉效果功能，让受影响的人看到我们想让他看到的东西。这样一来，我们其实可以在外壳里套任何东西。如果这个外壳足够大，我不仅可以用它将宪法程序彻底包裹住，还能再塞进一个表层的陷阱程序，让分析工程师在短时间内发现不了破绽。

“你知道，伯尼。我此行去哥本哈根大概非常凶险，十有八九会被欧盟政府扣下。这样……如果我不幸遇难，他们获得了我的全部芯片数据，‘幻影’可以带着妈妈的宪法程序在欧盟政府的数据云里扎根。我相信妈妈的水平，宪法程序一旦在数据云里扎根，就绝无失手的可能。所以换个角度想，这是个反败为胜的机会，伯尼。欧盟政府抛弃我们，那我们就先下手为强。这样我这辈子作为载体的任务，也就圆满了。

“但是……伯尼。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不是学信息工程出身的，更没有托尼的水平……而且这件事情，他一定不会同意。我尽最大努力把它写出来，但我需要你帮我修改润色，确保万无一失。”

“小主人，若只论架构思路和设想，这个主意简直棒极了。就像我跟您讲的，这几年自从诺伊尔先生和克罗斯先生相继离开后，您变得独立了很多，更进步了很多，对神经科学、纳米芯片和生物工程的理解都深刻了许多，我很为您开心。”

穆勒抿着唇，发自内心地笑了。

“可是……小主人。我的创造者盖德·穆勒为我设置的第一要务是保护您的安全。您现在要我做的，却是与他的初衷完全背离。”

“伯尼。你看，我身边无数的人都在想保护我的‘安全’。乌利叔叔、菲利普、还有托尼……我在他们的庇护下心安理得地逃避了很多年。可是，伯尼，我得站出来了，再逃避下去，只会把我爱的人越推越远。他们保护了我这么久……现在，我终于可以有机会保护他们了！”

沉默，依然是长久的沉默。

“小主人，”伯尼再度开口时，竟然多了几分焦急，“拉姆先生曾经拜托克洛泽博士寻找宪法程序的解决办法。您要不要联系一下他，看有没有别的思路？”

克洛泽博士吗……穆勒尘封的记忆之门拖着厚重的铁链，生锈的齿轮随着这个称呼启动起来。在那些还坐在父亲肩头的日子里，经常有这样一个身穿黑衣、戴淡金色眼镜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他总是很冷静的样子，喜怒从不形于色，更不会主动讲话。这是他对克洛泽最初始的印象。自从父母出事后，周围人对这个名字讳莫如深的态度也让他产生了隐约的猜测。

距离他上一次来到安联大厦已经过去了整整5年。5年的时间消息全无，想来也并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吧……年初菲利普神秘失踪后，欧盟政府也正式决定于拜仁决裂。是啊，堂而皇之地绑架了拜仁常驻苏黎世的嫡系官员，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和拜仁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呢？克洛泽博士作为欧盟政府的芯片计划首席负责人，即使心里倾向拜仁，顾念着过去的情谊，又有什么立场出面帮他对付欧盟政府呢？

穆勒叹了口气：“我们能自己解决的，就不要麻烦别人了，伯尼。”

他突然有些难过。回首过去的十几年，他拼命留住的、想要抓住的东西都尽数离他远去，亲情、友情、甚至爱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和诺伊尔通讯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共同话语更是稀少可怜。他守着父母留下的巨大秘密三缄其口，而诺伊尔夹在科研、导师和赞助之间疲于奔命，被生活当头泼下一桶又一桶的冷水浇灭了生活的热情。每日醒来，诺伊尔的归期就又远了一天。相隔大西洋的两片大陆遥遥相望，却被地壳运动越拖越远。

“伯尼……没想到，到最后居然是你陪在我的身边……”

“哦……我的小主人。虽然不能时刻陪在您的身边，但我们都从未离开的。今天您告诉我的事情，需要对诺伊尔先生保密吗？”

曼努……穆勒揉了揉酸涩的眼眶，在回忆里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你快回来好不好？什么时候，你的名字不只存在于过去？什么时候，“曼努埃尔·诺伊尔”这个名字能被赋予新鲜的记忆呢？

“我来亲自告诉他，”穆勒听到自己打颤的声音，“我亏欠他一个真相。”

“好，小主人。”

******

穆勒话音刚落，克罗斯双手握成了拳。

“不可以！我不同意！”

“还有更好的办法吗？”穆勒摊了摊手。“我可以去哥本哈根救下所有被欧盟政府扣下的人质们。”

克洛泽深吸了一口气，用双手揽过穆勒的肩，迫使后者正视自己：“托马斯，虽然我没有参与这件事。但是很明显欧盟政府已经察觉到了你们的计划。他们扣下各家科技公司的代表当人质，就是为了逼迫欧洲巨头们承认支持心理干预功能、放弃芯片宪法计划。与知晓内情的拜仁在明面上决裂是第一步。推行心理干预功能进一步强化集权是第二步。而最后一步就是联合欧洲其他科技巨头绞杀拜仁。当年他们同意让我来拜仁担任实习导师就是为了寻找宪法程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依旧坚信丽娅的宪法程序依然藏在拜仁的某个角落里。拜仁手握太多欧盟政府肮脏的秘密了，所以它必须覆灭。但是，托马斯，你对于拜仁而言早就不只是一个单纯的宪法程序载体了。在至暗时刻，拜仁研发部缺少的不是科学家，而是领袖。

“托马斯，你早已经不需要保护了。我、托尼和曼努，包括马茨出现在这里，因为我们都是宪法运动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所以，答应我，我们都做好属于自己的部分好吗？”

穆勒凝视着克洛泽，末了，缓缓点了点头。

克洛泽吊在空中的一口气终于顺当地从胸腔中易散而出，他继而转向了胡梅尔斯。

“马茨，你出现得太及时了，我们需要你和门诺会帮一个大忙。”

“什么意思？”

“等一会儿这辆列车爆炸后，需要你带剩下的18个人去门诺会避难。全欧洲境内，只有门诺会的领地是欧盟政府无法染指的。”

胡梅尔斯垂着头，半晌没有答话。诺伊尔紧张着盯着他，睨着克洛泽的神色不敢催促。他很清楚胡梅尔斯的难处。门诺会之所以无法被欧盟政府染指，是因为他们极强的信仰和坚决反对科技进步的态度。如今要门诺会毫无异义地接纳托马斯·穆勒——芯片计划发起人的儿子，是何其艰难，何其讽刺？

不到半小时前，按照穆勒的指示，他回到车厢里寻找克洛泽。两人挤在驾驶室外的走廊里。克洛泽表达了希望他主导与其他“遇害者”解释列车事故始末的谈话，并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说完这些，他犹豫了一下，问出了一个令诺伊尔始料未及的问题——

“曼努埃尔，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用一场爆炸事故造成车上的人假死。可是事故之后，大家要躲到哪里去？尤其是托马斯。”

诺伊尔的第一反应是送穆勒暂时离开欧洲。可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列车上，这个选择根本无从谈起。终究是缺失了两年的记忆，他并不知道……在逃离这辆列车后，托马斯到底有没有成功躲过欧盟政府的通缉。

“我有一个提议，可能有点冒险，但是值得一试。”克洛泽打断了他的思考，“门诺会。”

门诺会？诺伊尔拧起眉头。在记忆里搜索了半天才想起这个名号到底所谓何物。可是事急从权，眼下除了门诺会，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反科技组织门诺会。如果他们肯接受托马斯，是一个绝对安全的避难地点，可以耐心地蛰伏下来，等待时机。最大的难点在于，不光欧盟政府找不到他们的所在地点，我们也无从所知。天大地大，我们去哪儿寻找他们呢？”克洛泽看向窗外幽深的森林，好像门诺会就藏在其中一棵茂盛的树下。跳入爱丽丝的兔子洞，就能发现别有洞天。

“欧盟政府……真的不知道门诺会聚居区的具体地点吗？”诺伊尔不确定地问。欧盟政府一向都是个无所不能的形象，真的能让小小的门诺会摆一道吗？

“真的不知道。”克洛泽收回视线，摇了摇头。走廊的尽头传来一阵喧哗的声音，似乎是穆勒和胡梅尔斯叫来的各个公司的代表来了。他在诺伊尔的肩上拍了两下，示意他不要过分忧心，“见招拆招吧。”

“我可以试试。”

良久，胡梅尔斯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抬起头。

他不知道这个承诺到底意味着什么。穆勒这么安静和无助的样子，让他回忆起了自己刚刚来到慕尼黑的时候。或许那时候的他也是这样一个安静内敛、对未知的一切都很警惕的样子。只有穆勒，从未质疑过他为什么连如何使用芯片支付这样简单的操作都不会，而是极有耐心地教给他芯片的各种常用和隐藏功能。

命运之轮缓缓转动，到了他帮助穆勒度过危难关头的时刻，他没有办法拒绝。

“那太好了。”克洛泽浑身紧绷的肌肉可见地松弛下来很多，“马茨和托马斯，还是你们两个把前往门诺会的消息传达给外面的人，提醒他们尽快把芯片附加功能断联，准备切除芯片。托尼，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很快的。好吗？”

克罗斯在诺伊尔和克洛泽身上来回打量了几圈，又在后者身上多流连了几秒，最终不情愿地跟在穆勒和胡梅尔斯身后，带上了门。

这下。硕大的头等座包厢里只剩下了诺伊尔和克洛泽两个人。

“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曼努埃尔。我猜你待会儿还有很多话想跟托马斯说。”克洛泽开门见山，“我现在要告诉你电子引爆器的数据分析结果。”

“我猜是个不好的消息？”诺伊尔无奈地笑了一声。是啊，若是好消息，为什么要单独留下他？有什么是胡梅尔斯、穆勒和克罗斯听不得的吗？

“经过电脑的测算，我发现想要成功引爆这个炸弹，至少需要两个人。而这个东西，证实了我的推测……”克洛泽再次掏出那只黑色天鹅绒的盒子，将里面的芯片摘取器递给诺伊尔，“麻药和分离溶液的分量正好是20份。托马斯的芯片里有宪法程序不能摘取，那还剩下两个人……你猜他们为什么不需要摘取芯片呢？”

“你的意思是，需要牺牲两个人，对吗？”

“我们一会儿可以找马茨再测算一遍。他修习建筑工程，可能会跟机器有不同的见解。但是……如果我们想要使用电子引爆器炸掉这辆车，必须先关闭这辆车的动力引擎，再关闭安全系统。否则电子引爆器无法引爆位于列车底部的燃料罐。为了安全，磁悬浮列车的动力引擎和安全系统都只能在驾驶室里手动关闭，除了德铁总部级别很高的值班人员可以在总部的主机上紧急接管，而后者我们现在无法考虑，唯一的办法只有前者。

“现在的情况是，被牺牲的两人中必须有我一个。”克洛泽的声线不愠不火，没什么起伏。聊起自己的生死就像在谈论晚餐吃什么一般稀松平常。他张开左手，掌心里正是那枚小小的U盘，“神经脉络锁。能打开这只U盘，执行爆破程序的人，只能是我。

“而为了保证至少最后一节车厢不收到爆炸的影响，爆炸中心点需要设置在头等座和第一节一等座车厢之间。这样一来……”克洛泽斟酌了一下词汇，“因为驾驶室离得太近，爆炸冲击波造成的破坏……”

他没说下去，但是诺伊尔懂了。或许是从一开始就隐隐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他此刻的心情竟是难得的平静。这是一场理智、冷静、甚至残酷的对话。他很清楚克洛泽为什么选择了自己，而自己也在遥远的未来选中了他。门外那些无辜的代表们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卷入了这起骇人听闻的事故里。所有人之中，只有他是有备而来。

有备而来，意味着更高的生存概率。

诺伊尔伸出手，郑重地用力握了握克洛泽的手。没有更多的交流，没有额外的抱怨，他转头扭开了包厢的隔音门，冲等在外面的克罗斯偏了偏头，示意后者可以进去了。

包厢外，穆勒和胡梅尔斯还在耐心地安抚其余科技公司代表们的情绪。诺伊尔靠在走廊的阴影处，风从破碎的车窗里呼啸进来。他摸了摸肩膀，这才发现背包早已不知被他丢到哪里去了。也许在驾驶室里，也许在克洛泽的包厢，也许在穆勒他们的座位上。这不重要，因为随身携带的小零碎都已经各自发挥了他们应有的用处。

除了，最后一样……沙包。

诺伊尔从裤兜里掏出了那枚快散架的沙包，拿在手中端详。弗洛伦萨夏季的晚风再度从发梢、鼻尖划过。穆勒醉酒后呼出的热气好像刚刚从脖颈边逸散。他又听见了年轻的穆勒在他耳边的呓语，耍赖般地念叨着去要更多的酒，咕哝着他一个人的名字。

维尔茨说得对，这沙包的针脚着实很糟糕，不一会儿的功夫，那些劣质的麦粒已经从开裂的缝隙中漏了他满手。他索性拆开糟糕的走线，重获自由的麦粒们争先恐后地从布料中滚落，露出了藏在深处的玄机。

一枚银质的戒指，反射着夺目的金属光泽，极简的花纹上面镶嵌着一颗小小的钻石。

一物胜过万语千言。诺伊尔的心中有什么东西充盈饱胀得几乎要溢出来。他爱不释手地翻看了很久，又突然握紧手心，任由钻石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望着穆勒的背影出神了片刻，从走廊的地上捡起了拜仁出品的“夹子”，小心翼翼地将那根细长的撞针从半月形的金属片中间拆卸了下来，藏在了指间。

Chapter Text

一墙之隔，头等舱包厢内。

托尼·克罗斯走进来的时候，克洛泽还在斟酌着该如何交代炸掉列车前最后的步骤。他的第一选择原本是穆勒。只是诺伊尔向他暗示过，穆勒有可能不愿配合，而胡梅尔斯对芯片宪法运动知之甚少。想来想去，只剩下最后一个最残忍的选项。

他相信托尼会百分百地遵从他说的一切。一向如此。托尼会收起自己全部的私人情感，完成该做的事情、正确的事情。克罗斯刚进门时，他只扫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不敢看那双拼命压抑情感的蓝色眼睛。

“托尼，我们时间紧迫。先听我说好吗？”

克罗斯愣了一下，随后顺从地点点头，抓住车厢内置的扶手，靠在墙上。

克洛泽心下稍安。

“托尼，把你的电脑留给我。很遗憾，你不能带它下车。其他人的电子设备也不可以。一会儿我出去再跟他们强调一遍。这是为了安全，否则爆炸假死计划就会功亏一篑。”

“我明白。”克罗斯点点头，“马茨说，如果我们能全体撤到最后一节车厢，应该能保证安全。列车停稳后，我们能从车尾的门逃生，走下铁轨，隐入树林，逃避追捕。”

“他说得没错，托尼。马上我出去帮大家取出芯片后，立刻赶往最后一节车厢。我们用车内内部通讯联络。车内通讯有自己的电力储存系统和线路，不受驾驶室的中控系统控制。”

“我……我们……？”

“对……”克洛泽卡顿住了。克罗斯的瞳孔中那片蔚蓝色的海掀起了波澜，脸上的血色顿时消失。

克洛泽自诩是个稳重的人，哪怕死亡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翩然降临，也能维持着住基本的体面。可是他无法告诉爱的人，无论多厚的糖衣都掩藏不住真相的冲击力。

“换我去吧！”克罗斯脱口而出。”我愿意的！“

“不……托尼。我们还需要你。我还需要你。你听我说……你知道，U盘里有个神经脉络锁……”

“是我当初在拜仁实习时那个？！”

托尼很聪明，能仅凭零星线索就拼凑出事情的原貌。克洛泽不敢再往深讲了。他不想让托尼误会，带着巨大的歉疚度过这一生。这件事说到源头，是拉姆的名片。不过这本就是他应该面对的命运，应该完成的承诺。这些年他躲在远处，时刻了解着他在皇家马德里的状况。所幸，这个年轻人骨子里的韧劲和顽强的适应能力，将他从泥潭里拔了出来。

“托尼，你听着，我一会儿需要你和马茨配合。在通讯里告诉我和曼努埃尔准确的步骤和时间。你记得，驶上大桥后，曼努埃尔要先在驾驶室里关闭动力引擎，再取消安全系统的权限。最后才是我释放电子引爆。顺序不能出错，引爆时间也很重要，明白吗？”

“我……我记住了。”克罗斯垂下头，似乎在剧烈挣扎着什么。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任务要交给你。刚才我们说的，你在拜仁发明的三维神经脉络图像，我这几年着重研究了一下，发现它有可能是解绑托马斯的芯片和宪法程序的关键。等到你有机会了，帮托马斯重建一个三维神经脉络图，难度在于，要比你给我做的那个细致很多。你需要用这张神经脉络图定位所有与宪法程序连接的突触，然后用手术的方式将它们一一剥离开来。如果这个世上有谁能够帮助托马斯办到。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你。这才是我说……我们需要你的原因。

“我真的很抱歉，托尼。这件事本来是菲利普交由我负责的……最后，还是要麻烦你了。”

“米洛。”克罗斯终于抬起头，最初的震惊和诧异已经从他的神色中一扫而空。“不用抱歉。站在这里，是因为我的选择。我愿意帮助托马斯，因为这是对最好的朋友应尽的事。”

“那就好。”克洛泽欣慰地笑了，他走进克罗斯一些。深吸一口气……比他预想中的要顺利很多。看来……他还是低估了托尼。过去的五年里，当初的金发少年已经长成一名成熟的、自信的信息工程师了。他的内心深处升起一阵自豪，可是随即，克罗斯眼中的悲怆还是深深地刺痛了他。

“我想让你帮我带一样东西给菲利普，好吗？”他从口袋里取出那张名片，站起身，轻轻推入克罗斯胸前的口袋，“帮我谢谢他。告诉他，幸不辱命。”

“我会的。”

“托尼。”克洛泽的手指绕到克罗斯的脑后，掌心贴着他后颈的那一小块皮肤，指尖缠上一节金色的发尾，又忍不住喟叹，这柔软的触感简直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相信自己，你才是三维神经脉络图技术的发明人。你就是这世上最好的生物信息工程师。”

“米洛……我们初次见面时，你就是这样说的。”

“那是因为你值得。”克洛泽凑近他，松开他的发尾，转而托起他的脸颊，“你在马德里，有没有遇到喜欢的人？”

“……我，”克罗斯抬起眼睛，“有一两个，同事。对我表达过……这方面的意思。”

“很好。”克洛泽粲然一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在这个世上，他最后的牵挂也就是那个总想无时无刻跟在他身后的22岁金发少年了。他能给他知识、给予他师生间的关怀、甚至破除万难，冒着巨大的风险，在自己层层芯片信息天网中开一个“百密一疏”的特权给他，可唯独无法给他最想要的情爱。若是有人能给托尼幸福，克洛泽想着，他就可以安心放手了。

但是下一妙，他的手腕突然被克罗斯紧紧攥住。

“米洛……你不想知道我的回应吗？”克罗斯的声音都在打颤，可是攥住他手腕的力道却丝毫没有松懈。他自顾自地拖着克洛泽的手腕一路向下，覆上了胸前的口袋，那块印出名片形状的布料后，是极速而有力的心跳。

克洛泽的手指几乎立即蜷了起来，像是被灼热的力道烫伤到了。他对上了克罗斯的视线，蓝色眼睛的主人正在认真地注视着自己。

他真的变化很大……克洛泽竟是有点意外地欣慰。多年来，他总是回想起五年前，在私密的车内，那双蓝色的眼睛中如雪崩坍塌殆尽的信念和夺门而出冲进暴雨的背影。他知道自己的语气对于托尼来说太过坚决强硬……可是他从未后悔，他必须这样做。他的生命早不属于自己，也就免谈分享给他人无条件的爱。讽刺的是，五年后，再度面对这份赤诚的爱意，陷入绝望的人发生了彻底的调换。

“米洛……从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这颗心一直只为你一个人跳动。”

“托尼……让我解脱吧。”克洛泽几乎恳切地请求他。

“我明白。米洛……我明白。”克罗斯哽咽着，上前一步，“可是，米洛……我想任性一次，让我任性一次，可以吗？”

克洛泽微张着嘴唇，他想说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来，被克罗斯的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任由自己沉沦在这样的目光中，放弃挣扎。被迫竖起的防线碎成无数颗粒散落下来，却无意间拼成了一个更完整的自我。这几乎是个无解的悖论。

“我从明天开始，学着不再爱你。”

不是个问句，也不需要回答。克罗斯踮起脚，倾身向前，用尽温柔缱绻，吻住了他。

******

头等座包厢外，诺伊尔攥着刚从“夹子”上拆下来的银针和那枚戒指，一深一浅地向头等座和一等座车厢相连的地方走去。

他还记得这枚戒指的故事。

那是2061年的2月下旬，波士顿的一个雪后的冬季夜晚，诺伊尔踏着严寒从公交车上钻下来，下意识地拢了拢围巾。马路两侧的高楼列队欢迎着劲风呼啸而过，斑斓的霓虹灯倒映在融化的雪水里。

通过一条繁忙的马路，诺伊尔拐上一条小街。时间已经过了21点，不同于主路，这条街上的店铺皆早早打烊，老式路灯的柔弱光晕只能勉强驱散一点寒意，相比白天来讲萧条不少。

他的住处还有10分钟的步行距离，白日里被太阳晒化的雪这会儿都结成了脏兮兮的冰，诺伊尔小心翼翼地踩在那些粗糙的砖石上以免滑倒。偏偏老天不准备让他好过，一滴融化的雪水从头顶的脚手架上正落入他的衣领里。诺伊尔被冻得一个激灵，赶忙用手去擦。

他摸到了后颈处的小小疤痕。芯片，多年来诺伊尔几乎忘掉了它的存在。美国境内没有兼容芯片的连接网，欧盟政府的芯片拿到这里就是自断手脚，全无用武之地。他重新捡起被欧洲大陆遗忘掉的手机，在科技倒退的现实中渐渐用得如鱼得水起来。

伤春悲秋得差不多时，他的余光注意到了这间正在装修店招的铺子。这条老街去上尽是些上百年的首饰店，眼前这间也不例外。虽然从外面看来店内一片漆黑，橱窗里的射灯却依旧尽职尽责地衬托着夺目的商品。

诺伊尔被红色丝绒软垫上的一枚戒指吸引了注意力，他凑上前去，哈气在玻璃上留下一层氤氲的水汽。水汽消退后，金属细腻的纹路、几何的篆刻花纹和低调的镶嵌式钻石争先恐后地绽放在他的眼前。诺伊尔连呼吸都停下了，唯恐呼出的热气再次弄花了玻璃，给这枚戒指逮到机会逃之夭夭。他从未产生过如此强烈地、想拥有什么东西的欲望。这枚戒指是第一个，像强力胶水粘住他的视线的物品。橱窗里不会摆上标价，这是首饰、服装界默认的常识。这些精致的设计是为了吸引潜在客户好奇的目光，一旦他们踏足店内，店员就会使尽浑身解数迫使他们掏出腰包里的钱，而高昂的价签显然会起到反作用。虽然不知道具体价格，但料想不会便宜。

诺伊尔在橱窗面前留连了很久，好像这样就能让这枚“救命稻草”记住他的样子，在其他顾客出价时用意念声嘶力竭地拒绝。很显然，他无法现在就得到这枚戒指。店家关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没有足够的钱。

一直以来，在实用主义著称的诺伊尔心里，钻石象征着永恒的爱情这种说法就是资本家营销出来的狗屁概念。一场失控的火灾就能让家传的钻石变成二氧化碳溜之大吉。论坚硬和稳定性，甚至不如麦德龙货架上廉价的粉红色二氧化锆“水晶”。几乎每个穿着粉色蓬蓬公主裙的小姑娘都要缠着爸妈拥有一枚，戴在肉嘟嘟的小手上。

但此时此刻，已成年的诺伊尔却心甘情愿地屈服于了狗屁的营销概念。所有成功的营销本身或许都有几分真实存在。穆勒会喜欢这枚戒指的，而穆勒的喜欢，就意味着他即将跌入深渊的爱情有了几分挽回的余地。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很少在穆勒脸上看见笑容了。最初还是强颜欢笑的样子，可是深锁的眉头和绷紧的下颌暴露出了他的焦虑和紧张。直到最近，他甚至连最做作的伪装都忘了。他与穆勒的通话变得越来越例行公事。除了简单的问好外，剩余的对话都变得没有营养——

“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每天忙工作的事情。”
“圣诞节去西班牙看托尼怎么样？”
“他还挺好的，我俩去了一趟马德里的海滩。”
“马茨在多特蒙德怎么样？”
“他走后就不常见面了，你下次回来可以见他。”
“托马斯，你还好吗，感觉你状态很不好？”
“我很不好吗？可能就是工作太忙了。”
“不开心可以跟我分享分享。”
“我想等你回来讲给你听好吗？曼努，你什么时候回来？”
“暂时还不行，我这边走不开。”

对话到这里通常就戛然而止。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们静静对坐着拉锯，直到一方被突然到来的事情打断，哪怕小如过马路、做饭、有人敲门、去卫生间。诺伊尔想不通为什么穆勒这样执着于当面沟通，明明过去在电话里无话不谈。穆勒在拜仁实习时，他们甚至隔空传输过学术文件。他理解高精尖的领域涉及机密不便透露细节，可到底是什么样的领域才值得这样严防死守？当面沟通又能比电话的保密程度高出多少？如此日复一日，诺伊尔本就被科研折磨得所剩无几的社交热情，也几乎耗尽了。

美国的科研与想象中的完全不同。登上前往波士顿的飞机时，本以为会在实验室里起早贪黑，终日与仪器和数据搏斗。在重复和无趣中度过平淡的五年，将时间和劳动凝聚成一篇震惊学术界的论文，荣耀回到德国，一跃成为欧洲量子物理学划时代的人物。

一转眼，五年过去了。以上的想象一个都没实现。事实上，飞机降落在波士顿的当天，他还没走进实验室，这个幻想已经被破灭了。

他刚拖着行李箱到达住处，一头栽倒在床上准备好好睡一觉。没成想刚闭眼不到5分钟，刺耳的电话铃声就响了。

诺伊尔的第一反应是摸向后脖颈，猛戳了几下都毫无反应，这才意识到芯片在美国已经不能使用的现实。手忙脚乱地从外套里翻出刚买的手机，接通电话的瞬间，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英语——

“曼努埃尔！欢迎欢迎！明天上午有个商务会议你来参加一下吧。项目书发你邮箱了你先看一下。我一会儿再给你发几个项目白皮书，后天去跟两家公司谈合作和投资，你给点建议……”

挂掉电话，诺伊尔这才有机会瞥一眼来电显示。赫然是“学校老板”。

他刚到达美国的头两天，就是在“我是谁”“我在哪”“我到底在干什么”的疑问中度过，好容易挨到了去实验室报道，现实又再次给了他当头一击——

尤尔根·克林斯曼教授是个标准的德国人，说着标准的德语。金发碧眼，着装一丝不苟，甚至还能看出些时尚感。诺伊尔不会承认，这点奇怪的血脉关联占据了他选导师时的主要原因。

“噢！这两个公司啊！”克林斯曼一目十行地在项目书上扫过，“希望你昨天没有搞砸，这可是今年最有可能赞助咱们项目的公司了。”

克林斯曼一语成谶，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收到过两个公司的后续消息。

在接下来的五年内，诺伊尔发现他嘴边的话题从“量子物理”摇身一变成了“钱”和“经费”。他被迫穿梭在各式各样的学术论坛、商务会议和研讨会中，只希望能为自己的梦想争取到更多的资金。这并不容易，他本是个外来人，孤立无援地走入美国成熟森严的学术圈。量子物理和时空穿越更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与一些能在短期内拿到成果的项目比起来，在金主们眼中，完全没有竞争力。一来二去，他的邮箱里收到了许多科幻爱好者、编剧和小说作家礼貌友好的询问，商业投资却是门可罗雀。与人社交的活计本该是穆勒擅长的领域。他曾一度向穆勒求助，可穆勒的本事更多的是与生俱来的。他尝试了一切，到头来发现，没有穆勒的人格魅力，一切技巧都是白搭。

这个该死的、虚伪的世界把他逼到了角落里。口舌如簧的草包可以靠着侃侃而谈收获大笔资金，而真正的学者却被迫在潦倒中祈求命运的眷顾。克林斯曼最初还帮着他联系金主、寻找赞助，几次费力不讨好后，也知难而退了。诺伊尔不止一次地怀疑克林斯曼到底是怎么得到教授职称的，直到引用了他几篇极有价值的论文后才满腹狐疑地接受了。

2062年的7月中旬，在无数个清晨从发财大梦中失落地醒来后，诺伊尔蓦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整整3个月没有去过实验室了。

从年初开始，他的研究更是陷入了停滞。量子物理学在美国的发展跟欧洲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最初与学术大拿的交流可谓是醍醐灌顶。可随后，诺伊尔发现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因为捉摸不定的数据和结果、同行的研究进度。他不得已修改了三次选题方向。每次都几乎要推倒重来，把他困在了一个怪圈里，在原地来回打转找不到突破口。

他像游魂一样随便套了件衣服出门，拖着无论睡多久都疲惫至极的身体，晃到了学校楼下，掏出几个钢镚买了一小杯咖啡，撞进了实验室。他像往常一样启动激光冷却仪，长按开机键，却发现操作面板毫无动静。在尝试断电、等待、连接、再启动无果后，诺伊尔一屁股陷进椅子里，无奈地接受了仪器损坏的现实。他掏出手机，拨通了生产商客服的电话。

“上门费5000美元，基础维修费2万美元，如果要更换部件至少要5万美元起，十几万都有。别嫌贵，小兄弟，你这种高精尖仪器很金贵的。”

诺伊尔干脆挂了电话。别说5万美元，他连2万都没有。项目资金账户里只剩下三个月前通知他不再续约的金主剩下的1.7万美元。雪上加霜的是，他还欠着学校老板3万美元，跑断腿好说歹说才同意延期。克林斯曼两天前还在询问他的科研状况，听到他令人担忧的进度后，还提出再派一个研究生来给他打下手。诺伊尔当时的回复是再思考思考，然而今天，他索性直接打开邮件回复了“不需要”。如果不能尽快找到下一个金主，他连自己都无法养活，就不要提再给另一个人发工资这种可能性了。

诺伊尔像个死人一样躺在椅子里，一动不动，有那么一刻他多希望自己是真的死了，而不是任由麻烦如千军万马从他身上碾过而置之不理。直到太阳西斜，他才面无表情地从椅子里爬出来，他没有心情吃饭、更没有精力做任何事，在实验室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后，他来到了档案柜面前，翻出激光冷却仪的使用指南和维修手册。参照维修手册，他拆开了激光冷却仪的背板，对照着一水花花绿绿的数据线，尝试着解决问题。

经过一个小时的努力后，他再度按下开机键，用力到手指发白，关节疼痛。整整按了一分钟，迎接他的依旧是沉默漆黑的屏幕。

诺伊尔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断裂声，脑海中仅剩的理智弦彻底断裂。血液呼啸着冲向大脑，他像个失了智的疯子一般大吼大叫，竖起中指，用所有语言中最恶毒的词语诅咒、辱骂这个世界。椅子被他用力踹倒在地，表格文件像雪片一样落满地面。

他想破坏、想毁灭、想尽一切可能报复这个操蛋的社会。被拜仁拒绝前，他的人生明明一片光明。成绩优异、提前毕业、年纪轻轻就在科技创新大会上演讲成果，跟穆勒更是情投意合。而现在，他的人生被投入了碎纸机，被刀片无情地切成了细碎的白屑，再也拼不回从前的样子。失去资金来源、研究陷入绝境、甚至爱情都在渐行渐远。

他抓起碎纸机，冲着激光冷却仪狠狠地砸下去，却在击中的前一刻堪堪刹住了车。

他没有钱，砸坏了实验室的设备，赔不起。

他最终还是败给了钱，被钱亲手束缚住了疯狂和宣泄。诺伊尔冷笑着，笑着笑着，脸上却滑过两抹冰凉。他摔上实验室的门，扬长而去。

周五的下午，马路上的车流堵得像他家卫生间里半年没疏通的地漏，一粒水分子都漏不进去。他从一对对挽手搂腰的小情侣间蛇形穿梭而过，一边忍着被腻歪恶心到呕吐的欲望，一边想象着自己是如何一手掐一个把所有秀恩爱的智障掐死。

路过首饰店外时，他意外地发现那枚好看的戒指仍然摆在橱窗里。诺伊尔有点想笑，难道真的是施法成功了？他没做多想，直接踏入店门。

也许是他的状态太过癫狂，店内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察觉到店内的保安在他走近柜台的那一刻紧绷了肌肉严阵以待，诺伊尔只觉得可笑，他观察了片刻，冲橱窗的方向一指——

“那枚戒指，能拿给我吗？”

结账之时，诺伊尔阔气地从项目资金账户里刷掉了七千美元。他这辈子没有花钱这么痛快过，更何况这是别人的钱。手机上收到扣款通知时，他产生了一种报复世界的快感。挪用公款像是一把火，点燃了过去五年压在背上的所有麻烦，将一切付之一炬。

走出店铺，诺伊尔哼着小曲，耳机里是狂躁的摇滚乐，手中提着包装袋。袋里是一只精致的白色皮质压纹包装盒，盒子内躺着那枚令他魂牵梦绕的戒指，戒指的内壁上，是珠宝首饰设计师为他当场私人定制的：“M&T”。

回到住处时才刚刚5点，诺伊尔掐指一算，穆勒此时应该还没睡。他爽快地在手机里找到穆勒的通讯，一个电话拨了过去。他的眼前浮现出了穆勒的笑颜，是的，他会喜欢的。他会感到惊喜和激动，会再次问他什么时候学成归来……哦，该死，这次该怎么回答呢？

电话接通了。诺伊尔如愿看到了穆勒的笑颜。事实上，这是他这几年来第一次看到穆勒这么高兴和快乐。他正沉浸在时光回溯的恍惚中，视频里传来了其他人的声音。

“托马斯，有人来电话了？”

一个他不认识的声音。是个年轻男人。

“嗯嗯，是的，我男朋友，曼努。嗨！曼努！你怎么决定今天打电话了？！”

诺伊尔的兴致突然在7月盛夏的夜晚蒸发了干净。戒指是很私密的，应该是只属于两个人的。不该有个陌生人介入。

“噢……我今天有点空，想着联系你一下。”他搪塞着。

“我正在外面呢曼努！”穆勒将镜头调转，这是慕尼黑市中心的舒曼酒吧，坐落于慕尼黑王宫花园附近。标志性的灰蓝色大理石墙映衬着琳琅满目的酒品。穆勒坐在了吧台前，他们在慕尼黑约会时最爱坐的地方。舒曼酒吧的酒保大叔可爱极了，能一眼看穿客人背后的人情世故，他从不过问你需要什么酒，手下的作品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击中你的心灵深处。

按照社交礼仪，他此时应该挂掉电话，跟穆勒改日再约。穆勒或许正在谈工作上要紧的事情，因为私人感情而打断别人的对话着实吃相难看。但是此时的慕尼黑已经是晚上11点，诺伊尔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此时和穆勒出现在酒吧的人，绝对不是为了工作。

“马里奥，这是曼努，我的男朋友！曼努！这是马里奥·戈麦斯！”穆勒对着镜头挥着手。视频那头，眉眼深邃的黑发青年冲他招了招手，蓝眼睛包裹着内敛的笑意。穆勒的两颊上各漫上了酡红，看上去至少已经3杯下肚。他的眼神越发的迷离，对着镜头热情地介绍起了戈麦斯。

“马里奥从斯图加特来这边出短差，我们就正好见一面！”

斯图加特……又是斯图加特？！诺伊尔觉得自己已经对“斯图加特”这个地点产生创伤后应激障碍了。每每斯图加特这个词跳到眼前，拜仁明晃晃的拒绝信就会从记忆深处被唤醒。如果他当年选择去斯图加特，现在的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他会不会跟这个名叫“戈麦斯”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等等……马里奥·戈麦斯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马里奥是我中学校队的队长！是我们的主力中锋！”

诺伊尔心念电转，这是个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那是大学某年的寒假，他们依偎在沙发上，穆勒调出自己芯片中的相册和他一起整理照片。那张照片上戈麦斯和穆勒都穿着红底金边的球衣，球场上的劲风刮起衣角，戈麦斯戴着队长袖标的手臂牢牢箍住穆勒的腰肢。背景的观众席上坐满了振臂高呼的人群。穆勒的视线投向照片外的队友，而戈麦斯却扬着头望着他。得知克罗斯也曾出任校队的中场后，诺伊尔装作闲聊从他那里打听到，戈麦斯曾暗恋过穆勒许多年……

诺伊尔很难形容心里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滋味，胸口像被人灌满了熔化的铅。他不想说话，更不愿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穆勒。他的理智在彻底断裂前选择了脑海中仅剩的文明行为——立刻挂掉了通讯。望着黑下去的屏幕，他简直痛苦得发狂，想立刻登上飞往慕尼黑的飞机，把戈麦斯从穆勒身边拽开，再当众一拳打断他高挺的鼻梁。他甚至打开手机查询机票，然而7月旺季的机票价格和所剩无几的商务舱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么晚了，他们喝完酒后要去哪？出去找个酒店开房吗？诺伊尔回想起他们18岁时恣意潇洒的岁月，他爱惨了穆勒微醺的样子。每到这时候那双蓝绿色的眸子里就会缀满天上的星辰和朦胧的银河，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去亲吻穆勒的眼睫。他不相信这个名叫戈麦斯的男人能克制住冲动。诺伊尔气得握紧拳头，几乎要把指骨捏碎。他觉得自己被穆勒背叛了，五年来他活得像个苦行僧，为了尽早学成回国，他拼尽全力完成研究进度，逼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无奈量子物理与任何宏观科学都不尽相同，粒子运动试验的结果10次中有9次都不尽如人意，封闭类时曲线迟迟没有成型。好不容易从一条弯路上跳下来，却发现又拐上了另一条弯路。他的人生向着脱序的方向一去不复返……可是为什么，他拼尽了全力，却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目睹曾经拥有的一切如流沙从指间溜走。

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手机铃声再度响起，是穆勒打来的。诺伊尔浑身的力气都被空气泵抽干了，他什么也不想做，任由手机孤独地、焦虑地震动，直到筋疲力竭，在黄昏中沉寂、熄灭。

诺伊尔像一块破布，拴在情绪的过山车上，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半个月。过山车冲上高点时，他坚定地笃信是穆勒在感情上背叛了他，自己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被这样不公平地对待？过山车划过低点时，他又开始忏悔，5年来回到德国的时间只手可数，穆勒是个那样渴望陪伴和交流的人。他们从相识开始就是异地而居……一晃9年过去，这样的坚守，听闻者无不震惊动容。

2062年7月29日的傍晚，诺伊尔的情绪和理智终于达成了暂时的和解。他和穆勒整整冷战了半个月，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点开穆勒的头像，聊天框中又陆续多了几条未接来电。直到一周前，穆勒似乎意识到他不会再接电话了，也便放弃了。打开键盘，蓝色的光标在输入框左侧安静地闪动着。诺伊尔满腔的话瞬间卡在嗓子眼里，一个字都出不来。三个小时过后，他的来来回回，他敲了又删，删了又敲，终于组成了一段完整的话。他简单解释了自己当天无理挂断的缘由，倾诉了最近科研上遇到的困难，最后请求穆勒的原谅。至于戈麦斯，诺伊尔只字未提，也许真的只是多年不见的同学再聚首。他决定先探探穆勒的口风再做打算。

就在他终于准备发送之时，推特突然跳出一条消息通知——穆勒又发表了新推文。戳开一看，诺伊尔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冻在了原地：

穆勒转发评论了戈麦斯的推文。而戈麦斯的原推文上是一张他、穆勒和克罗斯的合影。配文说：哥本哈根见。

而穆勒的评论是——早到一天？来车站接我们！

穆勒俏皮、熟稔的语气跃然纸上，诺伊尔甚至能想象那家伙对着屏幕恶作剧的微笑。穆勒最喜欢这些无伤大雅的口水仗了，然而却只在最亲密的人身上使用。哥本哈根是他跟穆勒的约定，是只属于他们两个的约定。而现在，诺伊尔清晰地看到，戈麦斯似乎已经登堂入室、心安理得地取代了他的位置。

诺伊尔无声地删掉了咬文嚼字了三个小时的信息。每删掉一个词，痛苦就在他的心上剜下一刀。他和穆勒相处的9年时光看似牢固不破，实则夏风一吹，就化作了一抹青烟，消弭殆尽。他真实地触摸到了结局，他和穆勒故事的结局，一个延迟了9年的结局。他想起穆勒18岁生日那晚，在后来三千个日夜里，他无数次感谢自己停留在了穆勒的宿舍留下，拨通了那出电话。现在看来，只不过是把一个注定的结局推延了9年罢了。

他一夜未眠。当清晨的阳光再次照耀进卧室内时，诺伊尔久违地走进了淋浴间。他冲了一个热水澡，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却在短短地两周内就被磨没了。他用吹风机吹干了头发，戴好发带，换上全身的运动服，拨打了隔壁实验室一个同学的电话——

“曼努埃尔？有生之年居然见到你给我打电话？”

“哈哈哈，这怪我。你一会儿有空吗？要不要去打球？”

“好啊！那半小时后，橄榄球场见？”

他不擅长打橄榄球。两年前第一次尝试是迫于形势，发球的角度和力度都拿不太准，让对面球队抢了好几个大分。他当初同意参与进来，只是因为这是一场学术沙龙的后续活动。他希望拿到投资人更多的资金，就要在人家面前多混个脸熟。

不过，以学习橄榄球来重启他的生活，也不失为一种好的方式。

打开电视、调到早间新闻，诺伊尔从厨房的橱柜里掏出马上快要到期的麦片，一股脑全倒进碗中。他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一股脑地全倒在麦片上。囫囵吞枣地把食物吸入肚子里，诺伊尔感觉气力又慢慢回到了四肢。几个月来，他的心情难得不错，这是生物进化赋予人脑的奖励机制。大脑释放出多巴胺，像是在说——“干得漂亮！我们又可以多活一天了！”

在门廊穿鞋时，他不小心踢到了一只纸袋，抓起来一看，才发现是半个月前挪用公款买的戒指。他麻木地呆愣了两秒，捡起纸袋，提步下楼。站在楼下一排垃圾桶面前，诺伊尔犹豫了一下，掀开可回收垃圾桶的盖子，将包装连同戒指一起丢了进去。

他相信，这样东西从头到脚都是可以回收的。从包装袋、到包装盒、再到戒指。一股断舍离的快感充斥着他的头脑。也不知道明早是哪个收垃圾的环卫工人，能有幸捡到这枚价值七千美元的“垃圾”。

波士顿时间上午10点，诺伊尔到达了橄榄球场。坐在替补席的长凳上，他再度掏出了自己的手机。与穆勒的聊天框里，只有一条简短的待发送信息——

“我们分手吧。”

诺伊尔的拇指悬在发送键上。一旦按下，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九年的喜怒哀乐，一去不返的青春，都可以被一句轻飘飘的话语改写推翻。他和穆勒的绑定关系将会灰飞烟灭，就算下一秒投入他人的怀抱里，在道德和舆论中也无可指摘。

就这样结束了吗？诺伊尔的眼眶有点酸。他的心在惋惜、在阵痛。与穆勒相处的点点滴滴在他的眼前像倒带一样放映着。他坚信，哪怕终将分离，穆勒也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一笔。

“曼努埃尔？你来得真早！”同学的声音从远方传来。诺伊尔闻言，终于下定了决心，拇指郑重地落下，按在了“发送”键上。

「2062年7月30日，波士顿时间10点09分，慕尼黑时间16时09分。」

我们分手吧。

诺伊尔放下手机，头也不回地走向赛场。

「2062年7月30日，波士顿时间14点30分，慕尼黑时间20点30分。」

诺伊尔回到了学校。运动让他的头脑变得清醒。他在学校图书馆楼下的咖啡馆里短暂停留，点了一杯咖啡。一夜未眠，他需要兴奋剂提神。

“国际突发新闻！就在15分钟前，德国与丹麦相连的波罗的海跨海大桥上发生一起重大火车爆炸事故。据悉，该车为德国铁路运营公司的新式磁悬浮列车MC227号。目前尚不清楚人员伤亡情况。我台前方记者正在赶往德国北部沿海小城施特拉尔松德，乘船前往事故案发地。稍后将为您跟踪报道最新情况。”

咖啡馆的电视机上正显示着无人机的航拍画面，视野中是大面积的暗灰色海水，将海水一切为二的，是一条冒着滚滚浓烟的细线。很快，画面切得更加近了些，细线转瞬便成了一辆通体白色的列车。列车的中前部陷入一片肆虐的火海。血色的夕阳中，波罗的海大桥因无法承受巨大的爆炸冲击波发生了局部坍塌，后部的列车车厢由于惯性发生连环追尾，部分车厢已经严重变形脱轨，半身挂在桥外。全车似乎只有最后一节车厢幸免于难。

诺伊尔从店员手里接过咖啡。大约是爆炸画面太过瘆人，他几乎无法将视线从电视屏幕上挪开。他的内心深处用上一股难说的不安。随着电视画面切换回主持人和直播间，诺伊尔深吸了一口气，甩了甩头，跨出了咖啡馆。

外间的天阴沉沉的，积雨云几乎要把树梢压垮。低气压堵在他的肺管里，几乎叫人喘不上气。一滴冰凉落在诺伊尔的额头，他信手抹了一把……下雨了！

诺伊尔在理工科图书馆的量子物理区查阅了一小时的资料。他在打橄榄球时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突破口，可以人为制造一个引力源以形成哥德尔宇宙。此时此刻，他席地而坐，腿上摆着两册不同的文献资料，一册详细地讲述了时空坍缩和虫洞的形成理论，另一册主讲在微观宇宙中制造黑洞的实验研究。他正读得认真，裤兜口袋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

来电显示：妈妈。

妈妈？诺伊尔狐疑，她这个时候来电话做什么。他丢下书籍，捧着手机小跑来到楼梯间，接通了电话——

母亲焦虑紧张的话音顺着听筒传入他的耳膜：“儿子！你还好吗？！！”

“啊？我很好啊，我正在图书馆里，怎么了妈妈？”

“噢……这样啊……”电话那头的母亲长舒了一口气，“我刚刚接到一个电话，警方叫我们尽快动身前往施特拉尔松德，说你现在生死未卜，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吓死我和你爸了。”

“诈骗吧。“诺伊尔皱起眉头，”我活得好好的。在美国波士顿，图书馆里。”

“是……是啊。肯定是他们搞错了。”母亲连声附和着，“妈妈不打扰你了。”

「2062年7月30日，波士顿时间17点38分，慕尼黑时间23时38分。」

天色黑沉沉的，仿佛末世降临，豆大的雨珠从天上砸下来。诺伊尔忘记带伞，只得尽量躲在屋檐下一路狂奔。即使这样，当他回到公寓时，浑身也淋得湿透。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裤脚和鞋袜滴落在楼梯间里。他用钥匙拧开门，站在门廊里艰难地甩掉粘在皮肤上的外套。

这时，手机又响了。所属地：德国什未林市【1】。

这个时间？诺伊尔眼皮猛地一跳，欧洲已经接近午夜……

今天到底怎么了？！他还是接通了电话。

“您好？”

“您好，请问是曼努埃尔·诺伊尔先生吗？”

“是我。”不知为何，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诺伊尔先生您好，我们是什未林警方。请问您与托马斯·穆勒先生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到嘴边的话在嘴边打着转。诺伊尔紧急点开了穆勒的对话框，最后一条依然停留在他请求分手的讯息上，没有任何更新。

“他是我的……爱人。”

“请您节哀顺便，诺伊尔先生。您的爱人托马斯·穆勒先生于大约3小时前在波罗的海跨海大桥爆炸事故中失踪，目前下落不明。警方会尽一切可能进行搜救。但是……我必须要说先生……您要做好心理准备，穆勒先生所乘坐的车厢正好位于爆炸的最中心。他的芯片传回的最后定位也在此处附近。”

手机从掌中砰然滑落，一声巨响，摔在湿滑的地上。

“诺伊尔先生？”电话那头传来警察焦急的声音。

“他……您为什么会通知我？”诺伊尔的嘴唇剧烈抖动着。

“穆勒先生将您设为了他唯一的紧急联系人，诺伊尔先生。”

诺伊尔夺门而出，三步并作两步窜出楼道。暴雨像匕首一样割痛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他发疯一般拽倒了垃圾桶，不顾肮脏和泥泞，跪在地上翻动着湿透的垃圾。

包装袋，白盒子。包装袋，白盒子。包装袋，白盒子。

他神经质地念叨着，好像这样就能召唤出这两样东西立刻出现在眼前。可目力所及，哪有什么奢侈品包装袋，更没有任何白色物品的影子。不会的……他心想，收垃圾的环卫工人每次都是早上来，五年来雷打不动，绝不会在今天打破！

找到了！

诺伊尔从透湿的纸板中拽出包装袋，从中掏出那只白色的压纹小盒子。他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小盒子大敞着开口，白色海绵垫溅上了大块泥点，可戒指却不见了踪影！暴雨如注，吞没了他的咆哮。他更加奋力地刨着，哪怕划破皮肤、撅断指甲。

最终，诺伊尔在惨淡月光的指引下，从泥水里捡起了那枚精致的戒指。诺伊尔捧在手心里，抚摸着篆刻的“M&T”，如获无价珍宝。

他在公寓里躺了整整三个月，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房间像一口棺材，结结实实地将他困住、动弹不得。诺伊尔怀疑他已经死了，窒息在冰冷的土壤里。生活像打碎的瓷片，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模样，试图捡起还会被锋利的边缘割伤手指，鲜血如注。有时候，他会出现精神恍惚，会怀疑穆勒是不是真的死在了开往哥本哈根的磁悬浮列车上，他会质疑爆炸到底有没有发生。他“重获新生”的时间实在太短，短得像一场不存在的梦。过去的嫉妒、歉疚、癫狂和现在的悲痛、沉沦和绝望交织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晨昏虚实。

模糊的印象中，他再次接到了德国警方的电话，这次是柏林警方，告知他因搜救无果，托马斯·穆勒的状态由失踪更改为遇难。他突然想起警方曾说自己是穆勒唯一的紧急联系人。那么他的家人知道他遇难的信息吗？可当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才意识到根本无从下手……九年来，他居然对穆勒一无所知。他从未见过穆勒的家人。唯二的好友托尼·克罗斯和马茨·胡梅尔斯的社交媒体与穆勒的一起，在730事故当天陷入永恒的静默。他想回国参加穆勒的纪念仪式，可这更是无从谈起。久而久之，他坚信他爱上的穆勒是天堂派来人间执行任务的天使，如今已经获准回到天堂……只有这样，才能在人间无亲无故吧。

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脾气变得越来越差，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情绪的沼泽里拼命挣扎。他索性告诉父母，自己要参与一个保密性很强的计划，不能随意联络亲人，以便藏起糟糕的状态。诺伊尔一度怀疑自己罹患了抑郁。生物钟彻底紊乱，就算是大白天有时也会沉沉睡去，而每到夜晚则会整夜整夜的失眠。他也曾试图重返科研，分散注意力化解悲痛，可是收效甚微。愧疚像寄生虫一样疯狂吮吸着他的精神，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已经憔悴消瘦地险些在镜中认不出自己。

穆勒离开近一年后，2063年6月的某个清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浅眠的诺伊尔。

他连滚带爬地扒开门，尤尔根·克林斯曼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我的上帝啊！曼努埃尔！你这是嗑药了？怎么变成这样了！”

厨房的桌子和椅子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窗台上的盆栽早已魂归西天。克林斯曼轻轻一碰，干枯的茎叶便断裂开来，掉在盆里化成齑粉。

克林斯曼捡起水池边的抹布，打开水龙头打湿。在桌子和椅子上擦出一块干净的区域，勉强坐下。看见诺伊尔还呆呆地站在一旁、灵魂出窍。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撑起身子给旁边的椅子也囫囵擦了擦，示意诺伊尔坐下。

“克林斯曼教授，”诺伊尔撬动声带开口。他的声音难听极了，像缺乏润滑的门轴。

“你看起来真的很糟糕，曼努埃尔。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做的吗？”克林斯曼双手交叠，搁在桌子上。

“我的爱人永远地离开我了，克林斯曼先生。”

他终于认命了，悔恨的情绪终于从胸中释放，可是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无法挽回、无法弥补了。无论他多么追悔莫及。

“他临死前，我还伤害了他。”时至今日，他的泪腺已然干枯，连眼泪都哭不出来。直到彻底失去，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思念穆勒。通讯里的头像再也不会亮起。按时联系穆勒的习惯根深蒂固，强行剜出也会留下一块血淋淋的洞，任由冷风呼啸而入。

“死去的人总是能收到更多的鲜花，因为感恩永远抵不过悔恨来得剧烈。【2】”克林斯曼遗憾地说。

“我再也没法请求他原谅了……”

“我不会这样想，曼努埃尔。”

“谢谢您，克林斯曼先生。”诺伊尔抬起头，这点安慰聊胜于无，可是他却看到了克林斯曼眼中坚定的神情。

“我是认真的，曼努埃尔……你看，”克林斯曼笑了一下，“时间，是一种很奇妙的物质。它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在三维的世界里处处留下痕迹。千百年来，我们人类一直为它痴迷，试图参透它的规律，让它向我们想要的方向摆动。”

“是啊……但是至今无人成功。”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吗？”克林斯曼话锋一转。“我想告诉你，或许你一直苦苦追寻的解决方式，就在这里。”

诺伊尔低头，克林斯曼的手指在他心口处点了点。

“永远不要忘了你为什么选择量子物理，为什么着迷于时间穿越。”

“……什么意思？”

“看看你的邮件吧，曼努埃尔。”

诺伊尔打开邮箱，上百封未读邮件争相挤入他的眼帘。他立刻就被克林斯曼发来的那封标红邮件吸引了注意力。他下载了实验报告，一目十行地看完——

“您……您的实验成功了！！！！”诺伊尔艰难地扯动嘴角的肌肉。这种发自内心的兴奋太过遥远，悲伤似乎是永恒的。他甚至都忘记如何笑了。

“是你的实验。”克林斯曼说，“这是去年你发给我的思路，记得吗？”

他的原始邮件，发送于2062年7月30日，他在图书馆里总结完新思路，便起草了邮件发送给克林斯曼征询意见。在那之后……人生剧变让他无暇自顾，乍现的科研灵感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花的时间久了些，不知道怎么的，实验室里一片狼藉，像进了贼。激光冷却仪又花了不少钱和功夫才修好。幸好没有失窃，你老实说，是不是已经很久没去实验室了？”

罪魁祸首诺伊尔只敢轻轻点头，赶紧转移话题：“那……学校还会赞助我这个思路吗？”

克林斯曼没有立即答话，他的笑容变得牵强附会，犹犹豫豫着。诺伊尔默然，他明白了。

“你的项目太久没有进度了……我也很难做呀。”克林斯曼堆笑着，摊了摊手。诺伊尔望着他坐立不安的样子，竟然释然了。他能理解克林斯曼。美国的学校对教授的考评也是很严格的，不光是他们本人要源源不断地贡献卓越的科研成果，手下的学生也要时刻跟进。都说顶尖大学不养学术蛀虫，恐怕他在克林斯曼心里，早已跟咬空高楼大厦的白蚁无异。

“我之前的项目，还欠着学校科研经费。”诺伊尔没敢提自己挪用公款的事情，害怕克林斯曼会要求他变卖了那枚戒指。这可能是穆勒在这世上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个念想。

“几个数？五个数以内吗？”

“不至于。”

“那就好说。”克林斯曼松了一口气，“虽然没把你带出来，但是这点小事儿，还是能搞定的。”

“您很有本事，在学术圈吃得很开。”诺伊尔很想讥讽几句，但还是咽下了下半句话。

“尽快振作起来，另谋高就吧。”克林斯曼打着哈哈，没计较诺伊尔的挖苦。大约觉得这辈子也不大可能再见面了，他谢绝了诺伊尔将他送下楼的提议。自己开门，离开了公寓。

当天下午，诺伊尔的邮箱里收到了一封解除项目和课题组关系的邮件。他痛快地下载附件签署姓名，回复给学校教务处。他没有急着寻找新的东家和投资，花了整整一周，将邮箱里未读的几百封邮件逐一拆开阅读。这才发现，原来学校早已经给了他许多次机会，几乎每隔两个月，就有一封学术预警的邮件出现在他的收件箱中。学校还曾要求他参加强制性的学术进度汇报，并警告如再不展现出良好的态度，将被正式开除。不出意外地，在三天前，他的邮箱里正式收到了学校的开除信。

诺伊尔将开除信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一遍。上面细细“控诉”了导致他被开除的“十大罪状”，最下方还贴心地附上了上诉渠道和法律纠纷援助方式。诺伊尔知道，这都是形式主义，说到底还是他咎由自取，无论怎样努力申请法律仲裁，消极态度是板上钉钉的不争事实，更没有意义。

除此之外，夹杂在学校义正严辞的讨伐中，他居然看到了一封来自拜仁慕尼黑人事处的邮件。一时间，六年前被拜仁残忍拒绝的回忆再次涌上心头。他很想直接绕开删除，但是有关穆勒的记忆却不打算放过他，在他扭开头的一刹那，霸道地盘踞在他的脑海里。

算了……他的人生已经烂成这样，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他忍痛点开邮件，才发现这居然是一封邀请函。拜仁称，他们了解到他曾在六年前落选实习生计划。如今他们准备开发一项保密性极高的技术，需要人手加入团队。聘用时间为两年，报酬极高，整整5000万欧盟信息点。但代价是，合同期满需要接受删除记忆。

典型的用青春和后半辈子人生赌博的高风险交易。拜仁，更横亘在他心里的一块心结，一道欲壑难填的伤疤。

可是他需要钱……整整5000万，欧盟信息点的汇率比美元还要高些，换算回来甚至不止5000万美元。想起自己曾为几万美元的资助而疲于奔命，5000万简直比最疯狂的梦还要难以置信。或许有了这5000万，他便不再需要像狗一样对着高高在上的金主摇尾乞怜、献出他可怜的自尊。他可以专心致志地沉迷于学术研究，再大的委屈也不必打碎牙往肚子里咽……而希望有一天，他可以成功研发出时光机，回到过去……再次见到穆勒……

转天，他收到了拜仁的邮件回复。邀请他于2063年的10月底前往慕尼黑安联大厦总部报到。

******

时光之河奇迹般地逆流而行，诺伊尔回到了2062年7月30日，踏上了那趟即将覆灭的列车。慕尼黑被他们早早抛在身后。手中的戒指早已被清洗干净，没了泥水的踪影。夕阳的余晖从西侧破碎的玻璃缝隙中漏入，在狼藉的地面上落下层叠的光影。

他的内心感到无比的满足和平静。一切因果循环皆始于这一天。那一瞬间，他突然想给远在大洋彼岸波士顿的自己打一个电话。他会告诉那个赶往图书馆里的自己——是的，你会经历非人的折磨和困难，但到最后一切都会按部就班地走上正轨。你的研究会成功，你会再见到穆勒，你们会并肩坐上那辆约定好的列车，你会用心聆听他讲述过去的故事，那些藏在记忆里蛛丝马迹的线索将织成一条看不见的网，将他们的故事牢牢捆绑在一起。虽然时光短得叫人遗憾，但有时生命的美好正在于有限。有限的时间、有限的生命、有限的机会，才让那些无限的东西闪耀出人性的光辉。

他的人生已经足够圆满。回首过去的30年，刨除失去记忆的两年，竟有将近一半都有穆勒的陪伴。大约四小时前，他曾无比痛恨那个在小零碎兑换清单上签字的自己；须臾之间，他又无比感谢那个自己做出的正确选择。眼下，他还需要完成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一等座车厢的另一端。穆勒思有所感地扭过头，正巧撞上诺伊尔泛红的眼角。他站起身，沿着长长的过道向诺伊尔一步步走来。他们相向而对，背靠车厢连接处的墙壁。狭小的私密空间里，周遭的事物似乎都消失了。

“还记得我们通的最后一次电话吗？”诺伊尔率先开口，用手捏了捏穆勒的肩膀，随后顺着他的胳膊滑下来，牵起他的左手，握在掌心里。遥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情，对于穆勒来讲，其实只过去了两周。

“曼努……你当时生我气了对不对？你气我这么晚跟马里奥出去……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做。我保证，那之后不久我们就离开酒吧各自回家了。可是我真的需要找人倾诉……曼努，我真的要喘不过气了……”

“嘘——”诺伊尔倾身向前，竖起一根食指压在穆勒的嘴唇上。“我明白，没关系的，托马斯。”

说罢，他移开了食指，转而用拇指轻轻摩挲着穆勒的唇瓣。熟悉的触感在指尖环绕，穆勒离开后，他肖想了太久、太久。

“我当时太过愚蠢、脆弱了，托马斯。我是一只蛀得彻底的虫牙，敏感的神经暴露在空气中，但凡风吹草动，锥心刺骨的痛觉就能瞬间传导至大半身体。直到失去你，我才明白……原是我遍体鳞伤的自尊无法接受失败、无法接受失控、无法接受无能为力，自愿被太多的谎言和假象蒙蔽住了双眼，忽视了一直以来就默默陪伴在我左右的真相。”

“可我爱这样的你，曼努。求你，不要这样说自己自己，好吗？我真的会很伤心。”

诺伊尔盯着那双蓝绿色的眼睛，那里从来只映出他一个人的样子。他真想抛弃这一切，带着穆勒从这辆该死的列车上跳下去。远离一切麻烦和责任，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

可是他不能……八年前，拜仁的实习生计划落选后，穆勒虽然不舍，但依然全力支持他前往美国进修的决定。诺伊尔已经知道拜仁和宪法运动对穆勒来说到底有多重要，当真这样不负责任地逃离，才是对穆勒最大的伤害。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那天晚上给你打电话吗？”诺伊尔柔声问。

“为什么？”

诺伊尔没有回答，握着穆勒左手的手心抬高到眼前，拿出那枚温热的戒指，一点点地套在穆勒的中指上。他满意地看到，那只仅凭印象购买的戒指尺寸不大不小，刚好落入手指的根部，衬得穆勒的手指纤长好看。他本想问出那个“是否愿意”的问题，可这样的誓言实在过于沉重……他的时间所剩无几，若是未来，穆勒再次遇上心爱之人，岂不是要被这誓言压抑得不堪重负，痛苦一生？

穆勒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的瞳孔皱缩，紧紧攥住诺伊尔的手。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可这回却迟迟不肯落下。

“不……不要……”

诺伊尔追悔莫及。他为什么要给穆勒看那张医学死亡证明？他甚至无法装出一副镇定自若地样子，说服穆勒不要过分担忧。

“我没有同意！曼努，我没有同意分手……”

诺伊尔猜想，他此时定是泪流满面。他摘下脖颈间的黑色颈圈，绕过他空荡荡的领口，为他佩戴好。虽然不知道这只颈圈能不能如银色的那般有效，但是至少……他利用这只颈圈成功逃过了欧盟政府武警的记忆存档搜查。

“托马斯，一定要活下来，好吗？”

“曼努……失去另一半……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很快的感觉，很快就会过去的。”诺伊尔说。

“一点一点讲给我听，好吗？”

“好，我答应你。你等我，好吗？”

诺伊尔认真地望着穆勒，最后一次把他拉进怀里，空余的手掌托住穆勒的下颔，低头吻了上去。他用唇瓣摩挲着穆勒的，试图把所有的触感都铭记在心。他多想把穆勒的痛苦和挣扎通过这个吻全部渡过来，这样穆勒的余生就能恢复他一贯的豁达和乐观，再不受世俗和过去的侵扰。

狠下心来，诺伊尔揽过穆勒的肩，抚摸着他的后颈加深这个吻。

对不起了，托马斯。

指尖的细针刺入皮肤，轻轻扎进了穆勒后颈的芯片。诺伊尔眼疾手快，接住了穆勒软下去的身体。他的视线越过穆勒搭在他肩头的脑袋，托尼·克罗斯正站在穆勒身后不远处，神情复杂地望向他。

******

落针可闻的寂静，对视的一刹那，两个人都相顾无言。

“我暂时休眠了托马斯的芯片，”诺伊尔整理好情绪，率先开口，“我不确定这根黑色的颈圈能有多大效用。但是至少……这两天你们去门诺会的路上，欧盟政府检测不到他的位置了。一旦到了门诺会，有了防护屏蔽网，就安全了。”

“又要把你们之间的烂摊子交给我了，是吗？”克罗斯的眼神质问着，走上前来。他叹了一口气，从诺伊尔的臂弯中接过自己一辈子的好友，“托米……他会恨我的。”

“抱歉……”诺伊尔垂下眼睛，留恋地亲了亲穆勒的发梢，“托马斯的安全，只有交给你，我才安心。”

克罗斯怔愣在原地，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诺伊尔。半晌，他似是放弃了，轻笑一声：“你放心，我跟托米认识的时间，比你长多了。”

“陪在他身边，不要离开他。”诺伊尔真诚道，“……拜托了。”

“我答应你。”克罗斯敛了所有的神情，认真回答道。

不远处的一等座车厢中，传来克洛泽指挥已被摘取芯片的大伙尽快转移至车尾的声音。克罗斯似有所感，扭过了头去。

“我们要走了。”他说。

“再见。”诺伊尔站在原地，不远处克洛泽和德利赫特帮助穆西亚拉在后脖颈处贴上纱布。这是最后一个需要摘取芯片的人。其余的人，包括克罗斯，后颈上都贴着一只小小的纱布。克洛泽远远地冲他比了个完成的手势。他点点头，视线再次转移回穆勒和克罗斯的身上。

还会再见面吗？

他叫住急忙赶来的胡梅尔斯。

“马茨，谢谢你。”

“谢什么？”胡梅尔斯从克罗斯的手中接过穆勒的胳膊，两个人合力架起穆勒，小心地向列车最末端的车厢挪去。

“谢谢你的塔罗牌占卜……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占卜……？什么时候？”胡梅尔斯回过头，诺伊尔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满满的困惑。就像听旁人的故事一样。

他全然忘却了。诺伊尔心里的某处却突然释怀了。

“没关系，马茨。”诺伊尔朝他挥挥手，最后向三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

位于一等座和头等包厢之间的乘务员休息室被人从外踹开。诺伊尔一马当先闯了进去，调开控制面板，克洛泽跟在他身后，用绝缘胶带固定住裸露的数据线接口，接入克罗斯的电脑。做完这一切，他从风衣的口袋里变出那枚U盘，利落地插入读取接口。

进度条在屏幕上一闪而过，神经脉络锁识别通过。

已定位燃料罐位置，请求安全许可权限。

【引爆确认】

一个陡大的按钮，出现在屏幕的正中央，只不过尚且是灰色的。诺伊尔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克洛泽交代的步骤。他需要再次紧急制动列车，在刹车过程中解除安全防御系统。这样U盘中的引爆程序才能顺利引爆燃料罐。

“深呼吸，别紧张。”克洛泽的手覆上了他的肩膀，“我们出去坐坐。”

两人依次走出乘务员休息室，来到走廊上。列车已经驶上了跨海大桥。头顶的天花板正渐渐变得透明。克洛泽挑了个朝西方向的位置席地而坐，诺伊尔也学着他坐在地上，眯起双眼，抬起头。壮丽的落日将天地都染成了紫红色，波罗的海的水面像蜂蜜般缓缓流动着，闪烁着夺目的金光。水天相交之处，隐隐映出了几条远航的货轮剪影。

“我想过很多次，临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幅景象究竟是什么样的。”克洛泽率先悠然开口，“奢求再多，也不过如此了吧。”

诺伊尔侧过头去。克洛泽瞳孔中破碎的绿色琉璃不知什么时候恢复如新，海水的光泽荡漾在他的眼波里，镀上了一层神衹的光辉。

“很美。”诺伊尔喃喃附和道。

“说起来，你还有烟吗？”

诺伊尔冷不丁地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几秒才意识到，克洛泽说的是那包用来触发烟雾警报器的烟。他在裤兜中摸索着，拎出那只被挤得皱皱巴巴的纸烟盒，递了过去。

“巧了，还剩下一根。”克洛泽看了一眼，心情十分愉悦，他从烟盒中抽出最后一支烟，和附赠的小打火机，随手丢掉了烟盒。

克洛泽用牙齿叼住烟，用手拢住打火机的火苗，点着香烟。在点燃的一瞬间，他立刻灭掉明火，用空闲的手将烟取下来，夹在指尖中，静静地望着零散的火星。

“我以为您不是抽烟的人。”诺伊尔尽可能轻松地调侃道。

“我确实不抽，”克洛泽说着，掸了掸烧掉的烟灰。“但我有很多烟，多是别人送的，都是些好烟。你这包也是，不是寻常人能买到的。”

“您不抽烟，但是却收别人送礼的烟？”

诺伊尔听见克洛泽轻笑了一声。

“你不会相信。第一次送给我烟的人，是菲利普·拉姆。他刚来欧盟政府那会儿，因为是贝肯鲍尔先生的嫡系，被人塞了一条名烟。他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就给了我。完全忘了我压根不抽烟这回事。他那条烟，我至今还留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其余的，都转手了。”

“为什么只留下拉姆主席的？”

“我曾以为他别有深意。他一直是最了解我的人，更亲眼见证了我的年少轻狂。我不愿相信他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忘记我从不抽烟这件事儿……”克洛泽的神情有些唏嘘，凝视着几乎快燃了一半的烟蒂，“我一度拥有过才华，曼努埃尔。但这才华太过强盛，拥有它，现实就不值一提。没有比那些幻想更盛大的欢乐。我迫不及待地爬上那座最高的象牙塔，俯视众生一切。”

“我的火焰啊……在22岁那年就熄灭了，余生成就的所谓事业……”他的视线从枯萎的烟头游离向上，无奈地感慨，“不过是几缕升起的青烟罢了。”

克洛泽再度拿出那只打火机，在指尖旋转着，对着缓缓凋零的烟蒂再次点着。一簇急促的火焰骤然窜高，瞬间吞噬了烟蒂。直到燃烧到手指，灼伤皮肤，才慢条斯理地丢在地上。诺伊尔呆望着火焰刚才的位置，心下骇然。

“别变成下一个我，”克洛泽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渐渐熄灭，心满意足地笑了。他撑住地面站起来，“你比那时的我勇敢、坚韧许多。诚然，命运也会更眷顾于你。很遗憾没有早些认识你，曼努埃尔。”

诺伊尔握住克洛泽的手，温暖的力量从手心传来。克洛泽一鼓作气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乘务员休息室内，托尼·克罗斯沙哑的声音从内部通讯中流出，提醒他们各就各位。

“谜底尚未完全揭晓，现在谈论牺牲还为时太早。我有种感觉，过去和未来的你绝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弃，”克洛泽停顿了一下，“一切还远没有结束。你脖子上那条黑色颈圈，绝非凡物。”

“永别了，曼努埃尔。”克洛泽点了点头，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后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走向命运的怀抱。

那一瞬间，诺伊尔好像看见了熊熊的烈焰，从克洛泽翻飞的风衣下脚腾空而起。黑色的背影决然走向火场，昂首迎接盛大的涅槃，再不回头。

诺伊尔向车头飞奔而去，将过去的一切都抛在脑后，头等座包厢深色的内饰极速地向身后移动。狂风吹得他几乎无法睁眼，呼啸的风声顺着破碎的车窗灌入他的四肢百骸。专注。他告诉自己。克罗斯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嘈杂的、混杂在风声里，显得十分羸弱。

【倒计时15秒，关闭动力引擎】

诺伊尔一个箭步冲向操作台，在控制面板上翻出驾驶系统，点击动力引擎，猛地戳向右下角的“关闭”按钮——

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地震颤，四周的墙壁深处传来不堪重负的“咔擦咔擦”声响。车厢连接处极其高频的嗡鸣声几乎要将他的耳膜震破。顶着惯性带来的巨大不适，诺伊尔立即着手调出安全系统的界面。

【倒计时10秒，关闭全车安全系统】

“管理员权限”、“关闭安全系统”、“全面覆盖”、“立刻执行”。按下最后按钮的一刹那，驾驶室内的所有光源瞬间熄灭，消失在血红的晚霞中。

【倒计时5秒，引爆准备！】

乘务员休息室内，克洛泽通过神经脉络锁解锁了电子炸弹。从口袋中拿出黑色天鹅绒的匣子，打开黄铜锁扣，摆放在面前正中央。原本20格蓝色液体已经全部变成沾染血色的纳米芯片——满载着20个年轻生命每个瞬间的喜怒哀乐。这也曾是他伟大而脆弱的理想，是他毕生的心血。他的指腹轻轻探上第一格。属于托尼的芯片里，永存着关于他和金发蓝眼少年无法说出口的情愫和秘密。

【3！】

驾驶室的时钟跳至20:16。诺伊尔抓住了操作台下方的安全扶手。

【2！】

漫天的晚霞美极了，像打翻了一瓶上好的红酒，染红了整个天空，丹麦的国土就在不远处的天际线处。诺伊尔又记起了当初的承诺，在盖尔森基兴那间小小的学生宿舍里，他将穆勒轻轻抱起，放置在床上。

“下一次有机会再买磁悬浮呗！”那时的他说。诺伊尔有点遗憾。这样美的景色，他与穆勒的承诺……恐怕是无法兑现了。

托马斯，答应我。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1！】

【我爱你！】

高亮和巨响乍起的那一刻，他好像听到了无数声“我爱你”，来自他生命中所有的维度和时空，它们汇集在一处。克罗斯的，克洛泽的，穆勒的，拉姆的，希尔德布兰的，还有远在身后的父母、亲朋好友，还有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漫天的火光和炙烤的气焰中，诺伊尔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那个高挑的身影拥有着金色的头发，带着温暖的笑容，向他缓缓走来。手术室外走廊上亮起的红灯，玩伴对芯片莫名的抵触和恐惧……无数的记忆瞬间回溯，年幼时的岁月涌上心头。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伸出手扶住了他，熟悉的笑容却温柔地抚平了他筋疲力尽的精神。

这……就是死亡吗？

噬骨的剧痛从后背席卷了全身。诺伊尔的灵魂几乎要被活活撕成两半。意识摇摇欲坠，他想高声呐喊，嗓子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但是他知道，那人听到了——

本尼，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Chapter Text

嘀。  

嘀。  

嘀。

电子音单调、急促、有节律，像调快的秒针，敲击着听觉神经。

“各位旅客请注意。本次航班已降落在慕尼黑机场。慕尼黑和波士顿的时差为6小时，当地时间为早上6点42分。访问欧洲的旅客，请在办理入境后至临时芯片窗口办理业务；返回欧洲的旅客，欢迎回家。”

诺伊尔睁开眼睛，意识重新浮上水面，刚好听见“欢迎回家”这个词。在美国度过了碌碌无为的五年之后，他的芯片终于再度连接上了欧盟政府的全欧覆盖网络。这会儿，一条条的更新推介正在“嘀、嘀、嘀”地冒入他的眼前。诺伊尔心烦意乱地全部拒绝，望着舷窗外划过机场大楼和忙碌的停机坪，不由得有些伤感惆怅。

10月底的阴凉冷风从廊桥的墙壁缝隙渗进来，诺伊尔拢了拢御寒的羊绒大衣。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防冻液的味道，微微刺激着他的嗅觉。

欢迎回到人间。周遭的一切无声地祝贺他。

他跟着从飞机上走下来的人潮，顺着路标向入境、边检的方向缓缓移动。人潮在入境处被分成了两条涌向不同方向的河流，诺伊尔跟着蓝底黄星旗的方向向自助通关走去。

“叮。”他的头顶上闪过绿灯，自助闸机通关口检测到了他的芯片，匹配上了他的身份。电子闸门立刻向两旁闪开，诺伊尔回头望了一眼。大厅的另一端，那些一起从飞机上下来的非欧洲籍乘客，正抱着登机行李，手忙脚乱地翻找着护照，等待通过入境检查。

芯片计划。拜仁出品的芯片计划。不论他在心里跟拜仁有多少隔阂、羁绊，都不得不承认芯片计划的伟大和便捷。队伍蜿蜒曲折，这些可怜的旅客不知道要排多久。诺伊尔低下头，跟着其他欧洲籍的旅客向行李转盘的方向走去。从今天开始，他就是拜仁的一员，再多的怨气，最好永远留在自助闸机通关口的那端。

等待行李的时候，他靠在行李推车上，像个努力复健的人调用着芯片的功能，处处透着笨拙和滑稽。就在他下飞机的这会儿，芯片软件下载完成了2063 .09.185版本的驱动，他的眼前跳出一个巨大的获准安装的许可。诺伊尔瞅了一眼自己原先的版本——2057.01.03，不错，确实该更新了。

就在他准备按下那个便捷的按钮时，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极近的面前——

“我要是你，诺伊尔先生。我肯定不会按下去。”

诺伊尔暂时关掉安装许可，眼神聚焦到面前突然出现的男人。棕色的头发、褐色的瞳孔，穿着一身标准的黑色背心套装。他看起来跟自己年纪相仿。不到30岁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诺伊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身上没有任何的标识，只能猜测一番，“你是拜……”

“嘘，”男人用手指抵住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向海关的反方向瞟去。“……你的行李预计在30秒内转出来。我来拿，你跟紧我。”

“我不用过海关检查吗？”诺伊尔指了指行李大厅的另外一端，成群的旅客推着行李车，排队等待着分配海关检查的通道。黑衣的欧盟政府武警戴着墨镜把守着通道入口，他们身边还蹲着凶神恶煞的警犬，准备随时把违规者撕咬粉碎。

他突然感到有点不安，那感觉像黑夜里藏在床底的鬼，恐惧没有实体，却能渐渐麻痹四肢、躯干。他说不清楚在灯火通明的行李转盘大厅里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感觉。可能是面前陌生人紧皱的眉头，可能是黑衣武警投来的怀疑目光、也有可能是他们腰间闪烁蓝光的电击枪，或是周围乘客略显僵硬的动作。

“告诉我，这箱子里有没有装着你在美国的成果？”

诺伊尔低头一看，原来陌生男人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已经从转盘上取下了他的行李。那男人装作若无其事地推着他的行李，另一只手搭在他的后背上稍稍用力，熟稔地引着他向海关检查的反方向走去。从外人来看来，他们就像一对多年未见的好友。

“托运的只有基础实验报告，随身携带的有能量场和封闭类——”

“请不要说关键词，诺伊尔先生。”陌生男人和蔼地制止了他，礼貌地欠了欠身，语气却容不得质疑，“如果您不适应，可以选择点头或摇头。”

诺伊尔在点头和摇头间，选择直接变成一个哑巴，他跟在陌生男人身后，蛇形穿过推着行李推车姗姗来迟的其他旅客，向排长队的卫生间方向走去，却在即将到达卫生间的时候紧急转了个弯。那男人旋转着左手食指上的戒指，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感应器上贴了一下，感应器的红灯立刻转绿。他推开小门，面前是一片漆黑。直到小门在诺伊尔身后“砰”地一声重新落锁，头顶的应急逃生灯才悠然亮起。

诺伊尔认出，这应该是慕尼黑机场的消防逃生通道。

“跟上。”说罢，那男人单手提起他的行李箱，率先一步并作两步走下楼梯。诺伊尔跟在这人身后，在楼梯中绕着扶手转了许多圈。他本就没睡好，这么一折腾更是眩晕得难受。消防通道内的空气不流通，建筑材料的味道更是刺激着他脆弱的胃和食管。就在他马上要忍不住吐出来时，带路的陌生人终于停了下来。

消防通道外，一阵潮湿阴凉的空气涌入鼻孔。眼前的景象已赫然是VIP区地下停车场。诺伊尔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魔法是怎么突然发生的，带路的陌生人已经绕过了一排排汽车，拉开了一辆黑色奥迪的车门。

诺伊尔一头雾水地坐进副驾驶。这是辆再正常不过的，除了型号稍微有些老。他疑神疑鬼地东看看、西瞧瞧，拜仁这神秘兮兮的架势似乎在无意间坐实了他的猜测。这5000万果真是他为拜仁做尽违法犯罪勾当的酬金？

陌生人将他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里安顿好，坐进驾驶座里打着火。一言不发地驾驶着汽车朝出口处驶去。

“感谢您的光临，贝肯鲍尔先生。祝您一路平安。”

电子闸口机械地抬起杠杆手臂，陌生男人一脚油门下去，汽车发动机发出一声刺耳的嗡鸣，仪表盘的指针剧烈向右旋转着。他们径直冲上了面前的公路，随着飞驰而过的车流汇入高架桥。

不多时，陌生人将车速稳定在280km/h，他短暂地将握持方向盘的右手换成左手，轻触了一下顶棚的按钮。这是车内阅读灯的按钮，可是意料中的射灯却没有出现，随之而来的是四周的门缝和车窗边缘均亮起了一圈冷白色的光。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陌生人悠悠开口，“距离到达安联还有大约半小时，我会尽量解答。至于我不能回答的，你可以亲自问赫内斯先生。”

“赫内斯先生？”诺伊尔皱起眉头。

陌生人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有料到他连这种基础的常识都不知道。

“赫内斯先生是拜仁集团的现任CEO，等我们到达安联大厦，他会来亲自接见你。”陌生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路况，“原谅我先前的冒犯和无理。我叫斯文·乌尔赖希。你可以叫我斯文。”

“我还以为您姓贝肯鲍尔。”诺伊尔无奈地笑道。杠杆闸门明明称呼的就是贝肯鲍尔。弗朗茨·贝肯鲍尔可是欧洲科学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当然此人年事已高，诺伊尔以为，这位在机场接到他的陌生人定是贝肯鲍尔的某个后代。

“呵，您说笑了，贝肯鲍尔家族我是高攀不起的。”乌尔赖希苦笑了两声，“不过，这确实是弗朗茨老爷子的车。三年前，慕尼黑机场上下出入口都换成了最新式的芯片检测，记录每日到访人的真实信息。唯有VIP停车区依然沿用旧的车牌号识别系统。大概是觉得有钱人不至于逃掉小小的停车费，所以才放松了警惕，否则你今天很难躲掉海关的搜查了。”

“为什么必须要我躲掉海关的搜查？”

“理由有很多，诺伊尔先生。不过有些如果在您插入记忆标记点前告诉您，我恐怕今天就要被原地开除。但是如果挑个最显而易见的回答您，那就是时间穿越临床试验是被欧盟政府明令禁止的。您行李中的实验报告和数据统统都是违法文件。您一定也不希望心血被欧盟政府收缴，对吗？”

“什么是记忆标记点？”

“忘了吗？在两年合同期满后要被清除有关拜仁机密的记忆。标记点是为了在您离开时靶向定位记忆片段进行清除用的。”

哦对……他怎么连这都抛到脑后了呢？诺伊尔丧气地靠在椅背里。不过乌尔赖希的话也多少点醒了他。他现在本身就是一个行走的“罪犯”，恐怕也不多怕再多些罪名了。

“如果我是你，我会再认真看一看外面的样子。为了保证机密不被泄露，两年合同期内，您的自由会受到限制，将不被获准离开安联大厦。这也是为了保护您的人身安全。”

这跟坐牢又有什么区别？诺伊尔拄着下巴望着高架桥下大片的农田、天际线附近的群山和森林。不过为了他的5000万，天文数字的科研基金，这点小苦还是能受的。

机场连接线的高速上闪过几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正播放着欧盟政府的芯片广告。画面上是一个单亲家庭的母亲，虽然养育着三个孩子，还有能源、食物、房贷要付。可是她依然保持着乐观的心态、积极面对生活。广告的结尾是蓝底黄色的巨大标语——

别让工作、生活中的坏情绪影响了无辜的家人。

心理干预功能，为您与家人的和谐关系保驾护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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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伊尔心中闪过一丝疑惑。“我以为欧盟政府一直都是跟拜仁合作的？”

谁曾想，乌尔赖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接连几个心理干预功能的广告牌渐次从视野中褪去。诺伊尔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被什么痛苦的回忆搅动着。

“你离开的这六年，欧洲已经烂到根里了。诺伊尔先生。”

******

乌尔赖希在安联大厦的正门前丢下了他，带着后备箱的行李驶向了停车场。诺伊尔见到了那个被他遗忘在脑后的人——乌利·赫内斯。

赫内斯是个矮小的男人。圆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发福的肚子撑起本该宽松的衬衫，头顶上花白的头发只剩寥寥数根，一阵寒风吹过，他拢了拢脖子上的红白围脖，向诺伊尔伸出了苍老的手掌。

这就是诺伊尔对传说中带领拜仁叱咤科技界的人物的第一印象。赫内斯的样子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矮小老人。心中有支支持了一辈子的球队，平时读书看报摆弄花草，到了周末的傍晚来到当地的小酒吧里跟老伙计叙叙旧，看看球赛。生活稀松平常、周而复始，直到死亡。诺伊尔是他在酒吧门口遇到的一个看球的晚辈，他们握了手，并肩走进酒吧大门，绕过吧台，找个视野开阔、正对电视的地方坐下，再点两大杯冰啤灌下肚。

诺伊尔坚信，如果人生的前28年和拜仁没有任何的交集，今日与赫内斯的见面就会是一派祥和温馨的氛围。此时，他正和赫内斯站在安联大厦的电梯里，秋风卷着落叶扑打着透明防弹玻璃的墙壁，电子屏上的楼层随着不断爬升飞速跳转。离人间烟火越来越远了，诺伊尔想。另一旁的赫内斯从大衣外套里掏出一个酷似手机的便携仪器，拿在手里掂了几下。很奇怪，他现在看到什么科技产品都会预先联想到手机。诺伊尔心下骇然，六年多的时光竟然能从根本改变人的思维方式和生活习惯。

“我相信乌尔赖希与你解释过了？”赫内斯见他毫不意外的样子，“你个头太高了，孩子。我够不到你的芯片，你自己设置一下吧。”

诺伊尔接过那片手机一样的仪器，在后颈轻触了一下。眼前立刻跳出一个弹窗——记忆标记点已设置完毕。

从这一时刻开始，拜仁的神秘面纱，或许就要在他的眼前缓缓揭开了。

超重的惯性随着电梯减缓速度变成失重。轿厢停稳后，电梯门向两侧滑开。映入眼帘的是深木色的软装和拜仁的巨大图标，图标右侧的墙面上，蚀刻着巨大的数字——72.

72 楼，安联大厦的顶层。

赫内斯引着他左转，两个人并排走着，没有说话。诺伊尔的眼角带着一点赫内斯光滑的发顶和红白相间的围巾角。横贯走廊的左侧落地窗外，是阴沉沉的天空，层叠的积雨云下，是慕尼黑再普通不过的车水马龙。明明是一尘不染，诺伊尔却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灰尘的气味。阴暗的天气，却没有打开走廊灯。虽在云端，落地窗从墙面消失的一瞬间，诺伊尔却误以为自己正漫步在墓穴内部。

年迈的CEO只是随意碰了一下墙上的某处，墙体便自动一分为二，切割出一块平整的方形入口。若不是走廊中央突兀地设置了黑色皮质沙发等待区，几乎无法叫人辨认出哪里才是办公室的入口。

“这设计最大的好处是可以阻止人乱敲门。”赫内斯脱下围巾和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随着最后一抹艳色离他而去，赫内斯的脸色显得蜡黄了许多，他的精神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寄生生物吸干了，眼角眉梢的皱纹也在阴影中越发显眼。他蹒跚着来到办公桌后坐下，示意诺伊尔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诺伊尔想着他刚刚的话，直觉这里似乎并不常有人前来打扰。

赫内斯在悲伤，他的灵魂在悼念着什么。赫内斯把自己锁在棺材一样的盒子里，就像不久前，在波士顿的小小公寓里，诺伊尔对自己做的一样。没有熙攘的访客，只求外间世界施舍一片宁静。办公桌的左手边躺着一只倒扣的相框。相框的四角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看样子已经许久没有被拿起来翻看了。办公室对面的照片墙上也有许多被倒翻过来的相框。屋内陈设的一切默默地回答着诺伊尔的猜测。只是不知道，赫内斯在悼念的究竟是什么人。

“我们叫你来，是为了接管一个量子密钥的项目。项目计划书在这里。”赫内斯从文件柜里掏出一份文件，推到他的眼前。“简单来说，你也知道两个系统之间的量子纠缠是排他性的，所以能保证密码的发送方和接收方的等效安全。”

诺伊尔一目十行地扫完综述和简介。在美国时，他参加过相关的学术沙龙。这个设想的原理很简单，只是有一点技术层面的困难需要克服。两年封闭式的研究，再有足够的资金和设施支持，按期完成应该没有问题。赫内斯又拿出了他的合同，首段加粗的信息便是他日思夜想的薪水5000万信息点和两年后合约到期消除记忆的条款。一切都和邀请函上的说法一致，合同的最后是赫内斯的签名和拜仁的公章，而他只需要在另一侧签名即可。

只不过……

“我有一个问题，赫内斯先生，希望不会冒犯到您。”诺伊尔斟酌着开口，“贵公司一向是以生物芯片技术著称，如今为什么会对量子技术感兴趣？”

欧盟政府的广告牌闪现回眼前，乌尔赖希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印象中的拜仁是全欧洲著名的芯片公司，更是全欧境内唯一跟欧盟政府合作的科技企业。可是刚刚从进门到赫内斯的办公室，他完全没见到其他工作人员。如果拜仁真的与欧盟政府决裂……那么两年后……自己的酬劳，会不会也失去保障……

“如你所见，曼努埃尔。我也没有瞒住你的理由。从心理干预功能开始，欧盟政府宣布了与我们决裂，并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推到了我们身上。虽然我们努力扳回了些许流失的公信力，但是核心技术方面的合作和支持断裂，导致我们不得不寻找新的出路……”

“量子密钥就是其中一种新的出路？”

“是的。”赫内斯点点头。

诺伊尔抓着笔，悬停在签字页的上方。就像时间穿越实验在欧洲境内违法一样，欧盟政府可以很轻易地宣布量子密钥的相关研究违法。只要欧盟政府想要拜仁覆灭，它几乎可以做到只手遮天。直至现在，他才隐隐地理解了拜仁将一切信息列为绝密的原因。一切科技研发活动在欧盟政府的管控下，完全变成了地下工作。稍有不慎，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虽说不至于违法犯罪、坏事做尽，但是若是不幸被欧盟政府拿捏住。他的5000万薪水很有可能也会付之东流。

“如果是薪水方面的担忧。我们已经在财政预算里打出了5000万的富余，转移到了单独的信托账户里冻结，2065年的6月才会解冻。你会拿到钱，除非，你中途决定将薪水兑换成同等价值的物品。”

“什么意思？不要信息点，换成5000万的激光冷却仪？”

赫内斯挑了挑眉，对他的提议颇感意外：“也是一种可能性。”

诺伊尔低头查看捏在手里的合同，第97条，白纸黑字，将赫内斯的话翻译成了更晦涩正式的语言。“有人换过吗？”他问。

“不常见，但是有先例。”

诺伊尔端详着赫内斯的神情，年迈的CEO看起来不像在弄虚作假，顾左右而言他的问题都认真回答了。他本就是冲着这5000万来到慕尼黑的。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婆婆妈妈、优柔寡断的。在空中等待多时的笔头终于落在了纸张上，龙飞凤舞的签名填满了乙方的空白。诺伊尔抬起笔，将合同推给赫内斯。

赫内斯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把印有拜仁标识的白色“激光刀”，对准他的签字页的中心。意料之中的激光没有烧着纸张，而是将纸页从头到尾扫描了一遍。几乎是瞬间，诺伊尔的芯片收到了一个文件投送。接收完毕后，一张如假包换的合同从天而降，诺伊尔伸手接住，指尖清晰地感受到了纸张的触感。

“这是……？”

“幻影技术。你保留一份，当纸张保留。”

“那我刚才签的……”

“是真的。我们存在档案库里。”赫内斯一锤定音，“另外，乌尔赖希有没有告诉你，在拜仁的两年不可外出？”

“说过。是因为机密原因吗？”

“不完全是。你的芯片里有没有收到过欧盟政府的软件更新推送？”

有的。诺伊尔点点头。在机场时，乌尔赖希及时阻止了他更新软件。

“你有没有发现，自从进了安联大厦，就再也没有弹窗提醒你更新了？”

诺伊尔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珍惜2057年的版本吧，孩子。”赫内斯的笑容充满深意，“普通人想更新回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如果你真想升级，升到2061年版本的足矣。2062年开始内置的心理干预功能，我劝你还是不要碰为好。安联大厦的防护罩只能保护你这么多了。”

赫内斯撑着桌子站起来。诺伊尔心知这场谈话已经结束了，下一步按照常规流程应该是带他参观工作地点和熟悉同事。

“还有什么问题吗，孩子？”赫内斯见诺伊尔坐在原地没动，也停下动作。

“确实还有一个问题。”诺伊尔认真答道，“拜仁的规矩我愿意遵守，不过我此次回来，还想调查我爱人的下落。他已经离世了，但是我却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我希望能跟他的家人取得联系。他的名字叫托马斯·穆勒。据我所知，他曾在2057年中选拜仁的实习生计划。不知道您这边方不方便给我提供一些联系方式。”

赫内斯的神色微变：“托马斯真的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什……什么意思？”诺伊尔的心揪紧了，他有些拿不准。

“你们看呢？”赫内斯突然扬起头，越过他的脑袋向办公室另一边看去。诺伊尔追随着他的视线，办公室的窗户玻璃上，隐约投射着三个几乎看不清的名字。赫内斯正连着通讯，而他们刚才对话中的每个词、每个标点，都被那三个名字暗中偷听了去。

“罢了。”赫内斯叹息了一声。再次重新坐回了座椅上，“孩子，其实这次叫你回来，是托马斯的主意，更确切地说，是他的遗愿。”

托马斯？诺伊尔的大脑一片空白。遗愿？

赫内斯没说话，抽屉里掏出一封任命书——

本人，托马斯·穆勒。如不幸身故，提名曼努埃尔·诺伊尔接替拜仁研发部主任一职。2062 年7 月28 日。

“拜仁的研发部主任都拥有一项提名权，可在离任之际提名一位接替候选人。被提名的候选人拥有优先考虑权。近二十年来，所有的研发部主任都是由前代提名任命，从无意外。我必须说，他的决定我们并不是很支持，托马斯是知道这一点的，但是他依然坚定地选择了你。”

赫内斯颤巍巍的手指伸向了那只长久未翻开的相框，岁月的痕迹猛地在诺伊尔的面前掀开。那张照片上，是年轻了许多的赫内斯，斑驳的树影下，他裸露在外的两条胳膊搭在两个年轻男孩的肩上。金发蓝眼的男孩依稀能辨别出托尼·克罗斯的影子。而另一个笑得开怀的棕发男孩，诺伊尔一眼就认出来，正是托马斯·穆勒。

“你刚才说想找托马斯的家人，他的家人就在你的面前。”赫内斯好像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岁，“你想知道什么，我一五一十说给你听，不论你愿不愿意接受托马斯的任命。他还留了一封信给你，我想，你此刻或许更愿意先听听他的理由吧。”

一只雪白的信封推到了诺伊尔的面前。

曼努埃尔·诺伊尔 收

托马斯·穆勒潦草的笔体变得郑重了许多，他的主人似乎看到了身披黑色长袍和兜帽、手提镰刀的身影正在不远处等待。他曾在电话里求救——曼努，你什么时候回来？诺伊尔以手掩面，泣不成声。笔体的主人害怕了，却从未恐惧命运。他一直期待着自己能有所回应，听出他日思夜想中的焦急画外音。诺伊尔不敢去想，让穆勒在临死前面对那条宣判的分手短信，是多么的残忍。

他的手指尝试了很多次，才成功撕开信封。只有薄薄一张卡片。

去找伯尼。

******

他以为伯尼会是个人。

诺伊尔按照赫内斯的指示来到安联大厦的芯片接种楼层时，已经打好了见到人时的腹稿。雪白的走廊两侧，是旧时门庭若市的芯片接种实验室。他记得，小时候曾无数次在新闻和媒体平台见过这里，想必脚下的地面曾一度被无数端着摄影机的新闻记者踩过。四周白色的走廊上是塑料的长椅，供一批批佩戴号码手环的待宰羔羊列队休息，等待那枚属于自己的纳米芯片植入后颈。当年的政治宣传神乎其神，拥有芯片的人仿佛进化成了高等人类、超级人类。而拜仁理所应当地变成了这场狂欢中的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福祉送来了珍贵的火种。

也恰如普罗米修斯，拜仁的行为也遭到了“反噬”，芯片接种实验室的盛况不再。一台台接种仪器被推到了墙角，盖上了灰蒙蒙的防尘布，无人问津。新生儿的芯片接种想必已经由莱比锡接管。慕尼黑万人空巷的景象，如今正在莱比锡重新上演。

正好，一会儿见到了“伯尼”，他可以从这里切入，等到寒暄一阵，再自然而然地过渡到穆勒的话题。

他推开走廊尽头的房间，迎接他的是一片漆黑。

“有人吗？”诺伊尔试探着问。

“诺伊尔先生，终于等到你。”

这个声音不是从固定的方向传来的，头顶、左右、甚至脚下。短短几个单词，诺伊尔却产生了种说不上的怪异感。这个声音的咬词、断句像极了耄耋老人，而声音却是个年轻的男性。正在他犹豫时，房间内的灯光骤然大亮。

诺伊尔的眼睛被刺得睁不开，连忙用手背挡住。待到眼睛适应了光线，面前出现了一把闪烁着红、白、蓝色光线的太空椅，房间的四角还贴心地释放了些许干冰，造成雾气缭绕的特效。想必如果年轻20岁，他一定会兴奋地跳起来。

“你是伯尼？”诺伊尔扬起头，对着空荡荡地房间发问。

“你好，诺伊尔先生。没错，我就是伯尼。是盖德·穆勒先生研发的陪伴型AI，作为小主人托马斯的伙伴，陪伴他长大。”

太空椅有些年头了，边缘的皮革已有些许开裂，走线也有不少崩开。诺伊尔刚一走进，太空椅便向他的方向调转，显然是让他坐上去的意思。诺伊尔承蒙了好意，顺从地将自己的身体陷在椅子里。

穆勒也曾坐在这里吗？诺伊尔下意识地抚摸着扶手，手握的地方相较于其他部位都平滑许多，看样子穆勒经常来到这里。

“托马斯有讯息留给我？”诺伊尔坐直身板。

不知怎的，伯尼停顿了好一会儿。再次开口时，诺伊尔莫名听出了一丝伤感：“是一则视频，诺伊尔先生。”

光线逐渐调暗。诺伊尔在黑暗中焦急地等待着，双手手指紧紧攥在一起。正前方的屏幕突然亮起。赫然是他日思夜想的托马斯·穆勒！视频中的穆勒正坐在跟他一模一样的太空椅里，双肘拄在扶手上，透过时光鲜活地出现在他面前。

“伯尼？开始了吗？好的——”他朝天花板的方向看了看，又比了个“OK”的手势，视线转回正前方，直视着诺伊尔的眼睛。诺伊尔几乎立刻要从椅子里站起来，手掌穿越屏幕触碰他的脸颊。

“嗨！曼努！”穆勒冲他笑起来，嘴角和额头的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相比记忆里的多了几分眷恋不舍。“我的专属宝座还舒服吗？”

“很舒适。”诺伊尔一个人喃喃自语。

“哦不——”穆勒突然捂住眼睛，“伯尼要不我们重来吧。我真的不擅长这个！”

“要重新开始吗，小主人？这已经是第10次重新录制了。”视频中伯尼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更没什么变化，“您今日最好早点休息，明天克罗斯先生和胡梅尔斯先生就要到达慕尼黑了。”

“好……好，那就继续吧。”穆勒长吁了一口气，咬了咬嘴唇。“曼努，我希望……你这辈子都不会看到这个视频……但如果你看到了……那说明，我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亏欠你一个解释很久了，曼努。以下这些事情，我本想当面一五一十讲给你听，只可惜时间在背后不断催促，不断驱赶。我没有办法停下脚步，只好藏在这块屏幕后面，请求你的理解和原谅。”

“不要为我悲伤太久，曼努。哭泣一个夜晚就够啦，我从未想过哥本哈根会成为生命的终章，一个我向往已久的、独属于我们二人的约定。我是拜仁的孩子，这里是我永远的家。你在这里见到的每个人、每样物，一起陪伴我长大，帮我遮风挡雨，躲避了22年命运的追捕。我这次离开，却活在了欧洲千万人后颈的芯片里。为了黎明我们已经在暗中匍匐了太久，曼努。爸爸妈妈和拜仁对亲手造就的孩子充满了期待，期待它能真的为人类服务，对我们已有的生活方式发起革命。22年过去了，这个世界因为我的逃避和不成熟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是时候让这一切拨乱反正，回归正轨。

“当你收到那一条授予权限的推送时，请记住那是属于我生命的一部分。为我自豪吧，曼努。当这条推送抵达你的收件箱时，说明我们真的做到了！宪法运动背后的每个人都为妈妈最初的计划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但我相信，当光明最终降临、驱散黑暗时，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现在我将生养我的家托付给你，请你替我照顾好它。帮我看着他枝繁叶茂、在欧洲的土地上顽强生长。曼努，我以我原本的、最真实的样子，永远敬你、爱你。”

画面定格在原地，进度条停在了右侧终点处。穆勒对着镜头挥挥手，结束了视频录制。诺伊尔变成了一座雕像，沉默着，将视频播放了一遍又一遍。穆勒嘴角那抹明亮的微笑，他颠来倒去看了无数次。

“他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说‘授予权限’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诺伊尔蓦然开口。

“诺伊尔先生，您听说过丽娅·穆勒这个人的名字吗？”伯尼回答。

诺伊尔的眼皮一跳。这个姓氏的强烈关联性让他的心率猛地失常了一瞬。“是历史上的芯片核心算法研发人，丽娅·穆勒教授？”

“是的，诺伊尔先生。丽娅·穆勒教授就是托马斯的母亲。丽娅·穆勒教授于2041年失踪于魏森费尔斯小镇，最可靠的猜测是她遭遇了欧盟政府反对派的毒手遇害身亡。在她生命结束的6个月前，将‘宪法程序’通过我储存在了托马斯的芯片里。多年来，‘宪法程序’与托马斯的大脑共生成长，学习、吸收他见闻的一切充实自我算法。根据托马斯生前由克洛泽博士主持的最后一次检测显示。宪法程序已经具备了完整的判断能力、学习能力和科研发展能力。在未来，一旦进入芯片数据云，它会以弗雷德和丽娅·穆勒教授构想的科技、道德、伦理、人权多方面的框架蓝图引导芯片技术的发展、平衡科技与人的关系。芯片技术将彻底脱离人的控制，避免沦为权柄下一把趁手的刀。而因为它依附于托马斯的人类思维，宪法程序会永远以人类的利益至上，不至于变为下一个弗兰肯斯坦。”

记忆存档、心理干预……一系列与丽娅·穆勒教授和宪法程序相悖的词汇浮上水面。诺伊尔心头一震：“欧盟政府难道就是这件事与拜仁决裂的？”

“欧盟政府与拜仁的矛盾由来已久了，诺伊尔先生。早在丽娅·穆勒教授在世时便已存在，只是如水下的冰山一般潜伏着。丽娅·穆勒教授是拜仁集团继承人弗雷德·穆勒的妻子，她的所有研究成果、知识产权都属于拜仁所有。欧盟政府若想使用这项技术，是不可能绕过拜仁的。哪怕他们成功劝说了丽娅·穆勒教授最厉害的学生之一——米洛斯拉夫·克洛泽博士加盟，也无法摆脱与拜仁合作的命运。20多年里，我们遵从着丽娅·穆勒教授的构想，从芯片技术发展速度入手小心牵制着欧盟政府的野心。只可惜，欧盟政府近些年对于权力和民众思想的控制欲越发强烈。2062年，发布心理干预测试版本后便宣布与拜仁终止合作关系。由于拜仁掌握着欧盟政府太多的秘密，也自然而然成为了他们首当其冲的靶子。我这么解释，您能理解吗？”

“那……那……”诺伊尔艰难组织着词句，“730爆炸事故，是欧盟政府所为吗？为了提前一步除掉祸端？杀死……”他想说托马斯，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在他的舌尖滚了两圈，又落回了喉头，“杀死‘宪法程序’？”

“730磁悬浮列车爆炸案的真实原因成谜。您或许不知，在爆炸发生前的一个多小时前，欧盟政府强行监禁了所有已到达哥本哈根的参会者，严格限制了他们的人身自由，连芯片也被断开了欧盟政府数据云的共享网络。我推测此举就是为了排查宪法程序和参与芯片宪法运动的成员。我们有理由相信，筹备多年的芯片宪法运动在此之前已经不知道通过何种渠道泄露给了欧盟政府。理由之一，就是芯片宪法运动的第一任负责人菲利普·拉姆先生神秘失踪，至今尚不清楚下落。”

“托马斯……是第二任负责人？”

“正确，诺伊尔先生。”

诺伊尔定定地坐在原地，半晌突兀地站起身来，转身向门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

“诺伊尔先生？”伯尼叫住他。“您去哪里？”

诺伊尔拉开门锁，凝视了一会儿那把曾属于穆勒的太空椅，扬起头。

“去见赫内斯。”

******

72楼的办公室里，赫内斯保持着刚刚的坐姿，指腹还停留在相框的边缘上，久久摩挲着。落地窗上，海因克斯的信号已经离线。如果能听到他的意见该多好？他们四个人中，只有海因克斯对研发部的感情最深。海因克斯曾经说过，拜仁研发部就是他的家。托马斯离开后他的精神也垮了，年迈的身体和基础病径直将他送进了ICU病房，自此一病不起。能拖着病入膏肓的身体看一眼托马斯举荐的人选已经是万般不易。

赫内斯担忧地向办公室的大门方向望了一眼。理智渐渐回笼，他开始有点后悔刚刚作出的临时决定。海纳和鲁梅尼格的意思是留在研发部再观察一年后再决定是否给予任命。研发部就是拜仁的命脉，一旦任命下去，实权是必须要给的，相当于把整个公司的命运交给了一个完全没有知根知底的人手上。赫内斯心知穆勒与诺伊尔交往多年，可是自从穆勒遇难后，诺伊尔从未试图联络过他们这件事让他心里直打鼓。而就在不久，他才惊讶地得知，原是穆勒真的做到了守口如瓶，未曾像诺伊尔透露一分一毫信息。约莫是年纪大了，意志和心智都被岁月锈蚀，才会这么轻易地屈服于心血来潮的情感。

他扶着办公桌站起来，走到一进门的小柜子旁边，解锁了密码。从柜子的最深处拎出了一条珍藏已久的香烟。他烟瘾不大，只在年轻时压力过大才偶尔抽上一根解闷。可是现在，赫内斯能真实地感受到，他迫切地需要尼古丁的慰藉。

办公室门外响起敲门声时，赫内斯脑海里的两个小人还在激烈地讨论着诺伊尔回来后的各种结果。短短一个小时，诺伊尔似乎脱胎换骨。他的眼眶有些泛红，可是脊梁却挺得笔直。比起刚刚踏入安联大厦时的迷茫和恭谨，再次走进这间办公室的架势像是这里的主人一般。诺伊尔在办公桌前的原位站定，却没有坐下。

“赫内斯先生，我希望接受研发部主任一职。”

赫内斯打量着他，面上岿然不动，决定最后考验他一次。如果他能说出令自己满意的答案……那么内心的质疑声，或许真的是他多虑了。

“托马斯举荐了你。但是你从未有过相关的经验，你有什么方式可以带领拜仁重新回到巅峰呢？”

“很抱歉赫内斯先生，您提出的要求我可能无法做到。我想，此时成为研发部主任的意义大约并不在创造出一项惊天地泣鬼神的发明，带领拜仁在新的赛道开疆拓土。因为不论怎样伟大的发明，一旦被欧盟政府的政治、阴谋染指、记恨，都会即刻腰斩。”诺伊尔深吸一口气，越说越快。那些词句窝藏在内心深处太久了，一朝厚积薄发，势不可挡地倾泻而出，“我不仅要完成托马斯的遗志，还要拨乱反正，带回真正属于这个位置的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需要动用研发部的所有资源，更需要您和拜仁上下的鼎力支持。”

“你准备怎么做，孩子。你准备做什么？”赫内斯急切地问，点着的香烟都没来得及吸上一口。

”我要寻找一个真相。”诺伊尔掷地有声，“我要尽一切所能，找到730爆炸案的真相。”

赫内斯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似乎打定了什么重要的主意。他撑着桌子站起来，走到落地窗面前，站在安联大厦高耸的顶端，能望得很远很远：“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他比你小上几岁，带着相似的理由和创伤，坐在同样的位置，跟你说了完全相似的话……”

“啊……那应该是……”赫内斯停顿了一下，“21年前。”

“你知道我对他说什么吗？”赫内斯继续自言自语着，干脆在窗台边按灭了香烟，“我告诉他，孩子。你若是想做就放手去做吧。尽管前路茫茫，再多的艰难坎坷，拜仁也会永远做你最坚实的后盾。”

“或许我们应该对托马斯更有信心一些，他看人的眼光一向比我们这些老东西准。”赫内斯喃喃道，“21年后，我也把这句话送给你。”

去吧，去放手做吧。拜仁永远做你最坚实的后盾。

终于，诺伊尔看见，那面隐形的柏林墙，在他和赫内斯之间轰然倒塌。

Chapter Text

“为你重新介绍一下。这位是斯文·乌尔赖希，一名数学和密码学的专家。以后他就是你的副手，在任期内，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解决。”

诺伊尔的脑海里还回响着赫内斯的话，身体已经回到了透明的玻璃电梯里。只是这回，引路人换成了刚刚带他有惊无险逃出慕尼黑机场的乌尔赖希。乌尔赖希贴心地帮他按下了电梯按钮。电梯很快停下，大门开启——研发部，70楼，就在顶楼的办公室、会议厅和传说中的大平层员工休息室的下方，重要性可见一斑。

走廊的装潢和72楼的极其相似，区别在于巨大的“70”字样旁边，是一座金属大门。乌尔赖希在门上飞快戳了几下，过梁上红色的激光小灯在诺伊尔的后颈上扫过。不知何处响起两声清脆的“滴、滴”，激光小灯骤然变绿，大门在他的面前豁然敞开——

迎接他的是一片忙碌的欢声笑语。一眼望去，雪白的走廊两侧是向前延展的透明玻璃，赫然是一间间运行着精密仪器的实验室。玻璃上投射着各式各样的电子图标、数据和运行测试。这里的工作人员统一穿着印有拜仁Logo的白大褂，有些正对着图表和数据激烈地讨论，有些在采集数据，有些在记录实验报告。这里热闹得简直和刚刚看到的拜仁判若两处，如果说其他楼层是死气沉沉，这里就是世外桃源。

“欢迎来到拜仁研发部！”乌尔赖希满心喜悦地介绍道。

诺伊尔揉了揉眼睛，再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他倒退出研发部的大门，向走廊眺望。走廊上空无一人，落针可闻。再踏入研发部，忙碌热闹的活气再度山呼海啸般灌入他的五感。像是从地狱一脚踏入天堂，强烈的反差让诺伊尔有些恍惚。外间的政治局势风云变幻，而这座乌托邦在漩涡中屹立不倒，守护着科学和知识的净土。

“你眼前的盛况，是由历代研发部主任共同努力创造的。”乌尔赖希领着他穿过复杂交错的走廊，一路上和来往的白大褂点头致意，向右侧偏了偏头。“5区负责芯片软件应用开发，根植于芯片的软件应用和功能都是5区的研究员主导开发的。包括大家熟悉的记忆存档技术的部分知识产权，如今依旧属于研发部5区。”

从5区与走廊相接的玻璃看进去，5区的规划仿佛是一座巨大的迷宫。一条主路两侧有看不清数量的小门、通道和房间。

“5区大家各有各的想法，人人都争相想开发出来点新奇的玩意。”乌尔赖希笑笑，将诺伊尔的视线从右侧的5区吸引向走廊左侧，“这边是4区，4区是所有视觉效果相关研究的主要基地。”

4区的实验室里是大片大片的三维投射屏。诺伊尔向左手边看去， 忍俊不禁。4区的玻璃上被人挂上了一个巨大的标语——“4区基本无害，但小心宇宙尽头的Milliways餐馆，那里有刚刚拯救了地球的海豚和邪恶的渥罡人【1】”。

“3区是神经医学中心，一切与人脑和神经元网络有关的项目都由3区运营。如果你喜欢比较一板一眼的正经人，这里多得是。”

3区果然是一股生人勿近的样子，大面积的玻璃直接叫人蒙上块黑布，什么都看不到。

“2区，这是我的工作区：计算机算法研究中心。一切跟芯片架构、算法、编程相关的研究和开发都在2区进行。”

诺伊尔摸着下巴，从5区到2区来看，似乎拜仁依然在坚持研究芯片相关的技术。“拜仁……我们不是都跟欧盟政府闹翻了吗？”

“确实如此。”乌尔赖希带着他在走廊尽头拐了个弯。“但是上一任研发部主任托马斯·穆勒认为，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是我们几十年来的立身之本，不能因为欧盟政府的‘一时糊涂’就断送掉。”他用手指在空气中比了个双引号。

“1区是做什么？”诺伊尔在心里盘算了一圈，左右没看到1区的引路标。

“1区占地面积比较小，是历代研发部主任的独立实验室。拜仁已经很久没有空降研发部主任了，1区就暂时关闭了。不过从今天开始，你就是1区的负责人。”

喧闹声、仪器运转声、脚步声被渐渐抛在远处。两个人在2区的尽头站定。分叉左拐的走廊顶端，冷白的灯光像多米诺骨牌般乍然亮起。诺伊尔的芯片加载出了安联大厦内部的区划地图——

研发部1 区：量子物理实验室

“你的办公室就在前面。”

与整个研发部的装潢相仿，研发部主任的办公室外墙也是玻璃制成的。门边镶嵌着两行金属的小字——

研发部主任办公室

曼努埃尔·诺伊尔先生

“你一早就知道会是我？”诺伊尔颇为诧异。这不可能。他刚刚来到安联大厦不过几个小时，若不是幸运女神眷顾，让他提到了托马斯的名字，此刻他还是个蒙在鼓里的愣头青。研发部主任的职位更是遥不可及。

“依照惯例，托马斯的任命书是当众宣布的，就像——呃……”

诺伊尔怀疑他想类比“遗嘱”，那个字眼在乌尔赖希的舌头前滚了一圈又被紧急吞下。

“总之，目前还没有弃用前任主任建议的先例……何况，托马斯在临走前的最后一个指令就是准备好你的名牌，以备不时之需。我们一商量，就自作主张先把你的名字挂在这里，大不了换一个嘛……”乌尔赖希说完，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对里面的人介绍道：“来认识一下吧！这位是新的研发部主任——曼努埃尔·诺伊尔。”

研发部主任的办公室里，四个年轻人看起来早已等待多时了。见到乌尔赖希，纷纷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起身。搞得诺伊尔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他们是托马斯打点好的，给你汇报、交接工作的。”乌尔赖希在他耳边小声提醒。

“莱昂·格雷茨卡。5区负责人。”几个人里身材最有模有样的人先开了口。明明都是穿着研发部的白大褂，搁在这人身上却像是一件白色的高定。其他人喜欢效仿医生，敞开了褂子露出里面的西装，在口袋里塞上笔，便签条。而格雷茨卡这里却截然不同，明明都是白大褂居然被他穿出了腰身，领口却大大方方地敞开，露出里面烟灰蓝色的、同样大敞领口的衬衫。一双忧郁的棕色眼睛很难让人看清究竟在想些什么。诺伊尔的思绪飘回了几分钟前，5区内部如迷宫般的陈设好像变成了一个活脱脱的、名叫格雷茨卡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我是4区负责人，勒鲁瓦·萨内。”棕色皮肤的青年露出了一个标志的二次元微笑。他梳着脏辫，嚼着口香糖。脱了这件白大褂、套上卫衣和鸭舌帽走上街头，恐怕跟潮流青年无异。“……诶，我能叫你曼努埃尔吗？什么时候觉得闷了，就来我们4区。”

“诺伊尔主任你好，我是约书亚·基米希。3区神经医学中心负责人。”身材最矮小的金发青年伸出手，老成地握住诺伊尔摇了摇。20多岁的身体像是住了个赫内斯年纪的灵魂。

“小约是整个研发部里最像研究员的人了。”一个微胖的棕皮青年熟稔地捏了捏基米希的肩膀。“您别见怪。我相信外面的公司都很难遇到这样的。这得多亏了托马斯。他可以是以一己之力扭转了整个研发部的精神风貌。如今遗留下来的‘风骨’只有小约一个，以及他的3区。噢……忘了介绍，我是塞尔吉·格纳布里。叫我塞尔吉就好。我以前跟斯文共事，负责2区的算法和编程架构工作。”

自从格纳布里的嘴中蹦出“托马斯”这个名字后，诺伊尔便没再听了。提到拜仁的研发部，全欧洲的人都会联想到严谨、务实、认真几个词汇。可是一旦将穆勒这个名字与研发部主任联系在一起，这样的滑稽、假正经和随意便不再违和。仰赖于典型的穆勒风格，研发部里形形色色的书呆子们才敢真正地做自己。

外人看不到的是，就算掉光了叶子，被强劲的风雪摧毁了枝干、树皮，拜仁这颗大树依然深深扎根地下，从土壤里、年轮中维持着顽强的生命力。

“交接报告放在您的桌子上了，还请有空过目。”基米希出声提醒，诺伊尔才回过神来。他的电子办公桌上摆着四份电子档案，察觉到他的目光，四份文档排列好储存进他的芯片里。

按说到这里流程就该结束了。四位区域负责人该知趣地点头离开，等待传唤。留下足够的空间叫他消化一股脑涌来的信息量。乌尔赖希会候在一旁。对他提出的各种问题予以详细的解答和补充。可偏偏，托马斯领导下的研发部可不会这样循规蹈矩。

“还有一个问题，诺伊尔先生。”基米希的目光在其他三人的脸上意有所指地划过，四个负责人原本严肃的神情立刻变得暧昧，诺伊尔心道不好。

“听说您和托马斯是恋人，是吗？”

******

事实证明，并非是基米希吃瓜之心迫切，而是这四个臭皮匠切入话题的角度实在是下策中的下策。在一阵手忙脚乱地解释和遮掩后，六个人移步至了办公室的沙发区，大腿挨着大腿，排排坐。诺伊尔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摆，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被基米希的问题冒犯到，穆勒早已经成为了他本人的一部分。

“您知道到底是谁害死了托马斯吗？”基米希用拳头抵住嘴唇，“哪怕是猜测？”

“欧盟政府？”诺伊尔直接给出了他心中最怀疑的猜测。讲句真心话，但凡看过穆勒留下的视频，就很难再相信欧盟政府的清白。

基米希瞥了一眼格雷茨卡： “我们一致觉得，虽然欧盟政府有无数个理由害死托马斯，但是此次列车爆炸不是欧盟政府所为。”

诺伊尔双肘拄在膝盖上：“你们查到关键线索了？！”

“不能叫线索，主任。欧盟政府连活生生的记忆都能篡改，自然是什么线索都不会留下。”基米希再度看向格雷茨卡，在后者鼓励的目光中，吞咽了一下，“是我们的亲身经历。”

******

7月30日的晚上19点，距离开幕式还有两小时。基米希半躺在科技创新大会主办方安排的酒店大床上，仰头望着天花板吊顶，心满意足地合上电脑。他刚发的那条推特几分钟内就获得了上万点击量和上千的小红心。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捂着脸，在床上滚来滚去，发出阵阵按耐不住的尖叫。等发疯完，他又一骨碌爬起来，再次掀开电脑，欣赏起了他迄今为止最满意的大作——

Photoshop的软件界面里，格雷茨卡身穿宽松的休闲套装，高挺的鼻梁上挂着豹纹墨镜。基米希整整尝试了两个小时，终于找到了一个最适宜的裁切角度。斜切的照片很有包豪斯和国际主义【2】的混合艺术风格。格雷茨卡堪称伟大的脸自然不需要他多做调整，基米希又花了三个小时调节局部照片的曝光、黑白对比度、阴影、构图、景深、背景虚化等等，修掉那些过于吸引注意力的店招广告牌。在电脑桌面上凭空多出了43版“最终稿”之后，他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结果。

基米希相信，这样一张足以令全世界为之倾倒的脸在拜仁研发部简直是暴殄天物。原本可以吊打娱乐圈的颜值，却终日只能被仪器、屏幕和用户数据所欣赏。所幸，当他带着并不单纯的心思询问格雷茨卡时，对方欣然同意充当他一个摄影小白的“业余模特”。基米希抚摸着照片，又抱着屏幕夸张地亲了好几下，才垂直跌回床褥里，用手背敷着升温的脸颊。

就在这时，他的后脑传来一阵尖锐的、诡异的剧痛。基米希第一反应是他不小心磕到了什么。可是当他立刻去摸脑后的被褥，并没有发现可疑的坚硬物品，疼痛反而愈发剧烈了起来！可能是昨晚熬夜修图的后遗症吧，基米希还在不断安慰自己，他踉跄着滚下床，依稀记得自己的行李箱里打包了治疗头痛的药。可还没当他碰到自己的行李箱，一阵天旋地转，他脚下一软，摔倒在了地上，旋即失去了意识。

当基米希再醒来时，屋内已是漆黑一片。墙上如陀螺一般旋转的电子时钟告诉他，此刻已经是7月31日的凌晨2点18分。他眩晕得想吐，浑身冷汗直冒。

难道是三叉神经痛？还是该死的枕大神经？常年负重的颈椎终究还是废了？基米希的神经医学背景及时赶到分析处理问题。但这都解释不了严重的眩晕和恶心。他尝试唤醒自己的芯片，可是无论怎么轻触后颈的植入处，都一无所获！直到这时，基米希才终于意识到了头痛和眩晕的根源——是芯片出了问题！

活了20多年，自儿时植入芯片开始，基米希从未经历过芯片失灵的事件。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完全没有力气站起来，只好匍匐着爬到床头柜旁边，艰难地靠着墙角坐起身，捡起老式的酒店通讯电话。基米希先尝试了总服务台，半分钟的忙音后，完全没有接听的迹象，他只好转而求助他人。拨打内线电话需要输入房间号，可是现在他能想起来的，只有格雷茨卡。

基米希连拨3次，可是对面均无应答。他知道格雷茨卡向来浅眠，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被吵醒。今天这是怎么了？！绝望之中，他突然想起昨日中午入住时和他们一同上楼的男孩。那男孩自称凯·哈弗茨，来自英国伦敦，才跳槽到阿森纳，看上去一副网瘾少年的模样。好巧不巧，他就住在格雷茨卡的隔壁！

等待接通的“嘟嘟”声接连持续了近一分钟。就在基米希的愧疚感攀升到顶点时，听筒里传来了一声气若游丝的——“喂？”

“小凯！我的小祖宗啊，你终于接电话了！”

“噢，是约书亚吗？！我的天……我刚想打给你！你有止痛药吗？我现在比吃屎了还难受，我感觉快要死了！我的头，像是有人用电钻在后脑不停地钻孔，脑浆子要被搅烂了！”

“你也在头痛！？！”基米希在黑夜中瞪大了眼睛。

“下午打着打着游戏突然就疼晕了，这才睁眼！我的纪录啊！我的排位啊！彻底完蛋了！队友已经追着我骂了一显示屏了，马上就要去举报我了！约书亚！我不敢谷歌，你是神经医学的，快告诉我，我是不是得绝症了？！”

“你下午也晕倒了？！”基米希双手扶住电话，没理会后面连珠炮的吐槽，“你……你的芯片，还能用吗？”

“芯片？”电话那头的哈弗茨疑惑地拖长了音节，三秒之后，“晒色！为什么！我的芯片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的电脑也断网了！！咋回事？！酒店的Wi-Fi呢？不会是大停电吧！诶不对，停电你怎么给我打电话？”

“头疼一会儿就会过去的，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基米希撒谎连眼睛都不眨，头脑却越发冷静下来，“药吃多了不好！能扛就自己扛。你帮我个忙，去隔壁敲敲莱昂的门，看看他是不是也头痛！记得让他打电话给我！”

“啊？那好吧，你等着。”

基米希挂断电话，撑着床头柜，决定去打开电脑运行一下诊断。他在行李箱里装了物理连接器，就算是芯片休眠，也能将最新的运行数据导出一份跑分析。令他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迈出第一步，床头柜上的电话居然又响了！

这么快？！基米希清了清嗓子：“喂？”

“我的房间门打不开了！！！！”哈弗茨的咆哮从听筒中传来。基米希感觉他耳中的鼓膜都快被震破了，嫌弃地拉远了整整半米的距离。

“敲墙不行吗？”

“哦。”

电话再次挂断。基米希长舒一口气。心理暗示可能真的是有些作用，说着忍一忍就好，后脑的疼痛果然有所缓解。他从行李箱中掏出物理连接器，将冰凉的金属薄片贴在后颈上，另一端接入电脑的端口，坐会电话旁，开始等待。

过了不知道多久，电话再度响起时，基米希立刻接起电话。

“喂，小约。”格雷茨卡沙哑的声音从听筒间传来。基米希的神经即刻短路过载，全身四处喷溅出电流造成的火花，噼啪作响。他的脚趾忍不住绷紧，电话里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似乎是格雷茨卡从床上翻了个身。基米希的眼前立刻出现了许多限制级画面。

“莱昂，你还好吗？”话一出口，基米希才发现，自己的沙哑程度跟格雷茨卡也不相上下。

“我不能说很好，小约。”格雷茨卡的喉咙深处泻出了一声极轻的闷哼，“就像……被车轮在身上来回碾了好几遍。”

“我……我现在去找你！”

“小凯不是说门打不开了吗？”

噢对……基米希泄气地趴在床上，拳头无声地砸进被褥里。

“小约，你的芯片也出了问题，是吗？”

“莱昂，我现在觉得没这么简单。我正打开着检测分析软件。”基米希只能把注意力尽可能拉回眼前的麻烦上，一目十行地扫过屏幕上滚动的数据，“等待这事儿结束，还是要找塞尔吉再仔细检查一下操作记录。但是以目前来看，莱昂，如果不是有个天才黑客给咱们的芯片植入了病毒，那就是欧盟政府的手笔——深层记忆搜查。”

“我觉得是后者，小约。”格雷茨卡轻笑了一声，“重启你的芯片试试，恢复链接了。”

******

“恢复链接之后，我们发现新闻的头版头条都被波罗的海大桥爆炸案占领了。莱昂想起来这正是托马斯乘坐的磁悬浮列车。立刻联络，结果已经来不及了……”基米希的声音越来越小。“出了这样的事情，科技创新大会也开不下去了。天亮后，酒店解禁，各公司的代表也就各自离开了。”

“你们为什么没有搭乘同一种交通工具去哥本哈根呢？”诺伊尔忍不住问。

“7月29日正是拜仁实习生计划的结业典礼，与我们没有太大关系，于是早一日动身前往了哥本哈根。托马斯的学生贾马尔·穆西亚拉正式留任拜仁，他必须在。同样受邀参加结业典礼的还有欧洲其他公司的代表们，他们大都选择乘坐了这班磁悬浮列车。”

“然后……都没能活着回来。”格纳布里叹息道。

“遇难的23人，还有谁？”诺伊尔向前倾了倾身。

“欧盟政府没有发布官方的死难者名单。”乌尔赖希接过话头，“这很不寻常，但是除了托马斯，还有今年刚要入职的马泰斯·德利赫特，老员工金斯利·科曼，合同到期要前往米兰的本雅明 ·帕瓦尔和索莫哥。另外，您也认识的……托马斯的好友——托尼·克罗斯先生和马茨·胡梅尔斯先生，恐怕也在列。”

欧盟政府为什么没有公布死难者名单呢？诺伊尔撑着下巴，暂时把这个疑问咽回了肚子里：“塞尔吉，你检查约书亚和莱昂的芯片操作记录了吗？”

“莱昂猜得没错。当天欧盟政府将所有参会者全部放倒，有些公司的代表在商场、甚至马路中央当场痛苦地晕倒。他们在大范围的排查芯片宪法运动的信息，甚至包括了宪法程序的波段。”格纳布里阅读了一会儿诺伊尔的表情，确定这位新领导能跟上自己的思路，这才轻轻放下最终结论，“也就是说，芯片宪法运动确实已经被欧盟政府知晓，他们也制定了对应的政策。监禁哥本哈根的与会者，一方面是防止他们向外界传达信息、控制住他们，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收集芯片宪法运动更多的信息。”

“依你所见，欧盟政府收集到了什么？”诺伊尔换了个姿势，双腿交叠在一起。

“欧盟政府应该已经发现了芯片宪法运动的全部安排。”格纳布里的眼神落寞了几分。“小约和莱昂经历的这种芯片记忆检索是深层记忆搜查，会对大脑皮层组织造成一定的损伤，所以才会头痛欲裂。这次前往哥本哈根，也有许多其他公司参与芯片宪法运动政变的代表。欧盟政府的科技部门也不乏技术高超的芯片工程师……”

“可是欧盟政府还是把你们完好无损地放出来了……”诺伊尔停顿了一下，重新斟酌了一下措辞。希望欧盟政府没把他们身上的哪个部位切下来封在冰箱里。“能确定是完好无损地放出来了吗？”

“完好无损有点牵强，我和莱昂的芯片都被强制更新了带有心理干预功能的测试版系统。塞尔吉也没法把系统退更回去。”基米希长叹一声，“理解为电子镣铐、思想警察……什么都好。您被赫内斯先生禁足在安联大厦里，其实我们几个——”基米希的视线在所有人身上画了个圈，“非必要也不愿离开安联大厦。”

“很麻烦的，”格纳布里对着诺伊尔挤眉弄眼，点头附和，“想出去先要去我那备份一下记忆数据，回来再对比一下，看看丢了些什么。”

“欧盟政府就是个不知廉耻的小偷。”萨内抱着臂，点评道，“世风日下，防寻常小偷和骗子也就罢了，脑子里的东西也被人惦记。”

“想要保护好你的东西、记忆，甚至是命。安联大厦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乌尔赖希说。

******

四名新下属和乌尔赖希相继离开后，诺伊尔任由自己陷在沙发里，他的思绪飘得很远，顺着研发部主任办公室的飘窗飞出窗外，从慕尼黑火车站沿着磁悬浮列车线一路向北，穿越森林、湖泊，远离陆地、到达跨海大桥的另一端——哥本哈根。

诺伊尔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代入欧盟政府的位置，重新审视事情的前因后果。

如果我是欧盟政府的人，我逮捕了芯片宪法运动的总指挥菲利普·拉姆。但是他拒绝交代细节，我只能继续调查。心理干预功能就要上市了，届时排查起来会比记忆存档功能方便许多。可是新功能无法绕开的就是无孔不入的媒体和必不可少的市场营销，这样一来，心理干预功能即将上市也就成了 公开 信息。欧洲的各大科技公司更不缺优秀的技术人才，想必也能看出这背后的企图。这样一来，哥本哈根势必会成为各方势力的角斗场，芯片宪法运动的组织者大概率借着这个由头会出手。虽然凶险，但也是个一举拿下、捣毁他们的好机会。

7 月30 日的晚上就会举办科技创新大会的开幕式，所有参会者均会在开幕式前到达酒店。因此，我选择在当天傍晚控制住所有参会者，对他们的深层记忆进行排查。这样我就能抓出这些潜藏在深水的鱼雷、一举打捞消灭干净，说不定能抓住藏在暗处，发射出这些鱼雷的潜艇——真正的宪法程序！

诺伊尔猛地睁开眼睛。事情到此为止还能说得通。可是欧盟政府为什么又在第二天放过了所有与会者的性命？只有一种可能性，欧盟政府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强行监禁，甚至处决剩余的“鱼雷”容易适得其反。

假设欧盟政府通过排查所有与会者的深层记忆，得知了宪法程序正储存在托马斯的芯片里，直接杀掉他确实是个最好的解决方法。可是据基米希的讲述，他们是晚上19点多才被欧盟政府放倒，排查上千人的记忆尚且需要时间，而这辆列车仅在一个多小时后就爆炸了。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需要筛查出托马斯和宪法程序的信息，定位托马斯到MC227号列车上，部署炸弹并炸掉列车，哪怕是将炸弹安装在波罗的海大桥上……都显得过于仓促。

无论多么不情愿，事实俱在，诺伊尔也只能将欧盟政府炸车谋杀的嫌疑往下降一降。

而且……波士顿图书馆楼下的咖啡馆里，他曾驻足在电视机前，亲眼见到了事故现场的航拍画面。冲天的火光，熊熊燃烧的车厢，坍塌的波罗的海大桥。称一句人间地狱也不为过。这样惨烈的事故，却只有23人失踪、遇难！

如果730 特大爆炸案与欧盟政府毫无关系，那还能是谁呢？还能有谁呢？

诺伊尔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这起事故从头到尾都透着怪异和逻辑谬误，各式各样的信息在他的脑海里缠成了一团解不开的毛线球，根本无从下手。

若是能找到一个事故的亲历者该有多好？这辆列车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哪怕是一点线索也好！可是一年多过去了……哪怕有线索，有目击证人，恐怕也被欧盟政府捷足先登了，又能给他留下什么呢？

“斯文！小乌！”诺伊尔扯着嗓子大喊两声，从沙发里坐起来，揉了揉压乱的头发。

办公室的大门被人从外推开。乌尔赖希的衬衫和西装背心依旧平整妥帖。“主任，你可以用芯片呼叫我。”

“下次一定。”诺伊尔捏着鼻梁站起来，在办公室内晃了两圈，又坐进了办公桌后的皮椅里，“事故调查结束后，这辆列车的残骸被运到了哪里？”

“啊？”乌尔赖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愣了几秒才意识到诺伊尔的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的730爆炸案中，“列车的残骸……还真的不好说。估计被什未林市警方处理掉了吧。”

诺伊尔的心瞬间沉了下去：“给我个准话，到底被处理了还是没被处理？”

“这真的不好说，主任。要不然……我帮您去调个档案查查？”

诺伊尔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自从听说乌尔赖希主修数学和密码学，他一直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让这位下属发挥最大的能力：“小心点，别打草惊蛇，去吧。”

******

眨眼之间，距离诺伊尔来到拜仁报道已经过了数周。他的生活变成了办公室、1区量子物理实验室和71楼的休息室之间三点一线。单调、却也充实。诺伊尔这才发现，量子密钥原是乌尔赖希管理、研发的项目，遇到了技术瓶颈无人有能力处理。全公司上下找不出一个量子物理背景的人。求助赫内斯后，董事会一商议，终于下定决心联络身在波士顿的诺伊尔。

研发部主任的职务空置长达一年多，却完全看不到内乱的迹象。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静静地等待他的到来。乌尔赖希遇到的问题不难解决，诺伊尔只用了两周就帮他解决了量子脉冲观测中误差过大的问题。乌尔赖希在发送方和接收方的算法里都改动了一个参数，让数据传输的精准度上调了好几个档位。

“主任，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乌尔赖希开心地跌坐在椅子里。几个月的抓耳挠腮一朝解决，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畅快。“没有你我还要在这里卡上好几年都难说啊！”

“举手之劳。”诺伊尔远没有乌尔赖希这么兴奋，手指在键盘上快出了残影，还在帮他录入最后的数据。见他冷静下来稍许，幽幽开口道，“我要的列车残骸调查结果呢？”

“我这就去！我已经黑入什未林警方的电子档案了！很快会有结果！”

日子悄然来到了2063年的11月中旬。这天，诺伊尔正独自在1区里调试激光冷却仪和光子干涉仪。乌尔赖希的项目进展顺利，他也参与不上太多。正好得空研究一下克林斯曼送给他的实验报告。如果有机会……他心里盘算着，以拜仁的研究条件，或许可以重启他在美国耽搁的封闭类时曲线研究项目。

“主任！！！我找到了！我找到了！”乌尔赖希响亮的嗓音从老远穿到他的耳朵里。“真是太幸运了！列车的残骸还健在！就在案发地附近！！”

天无绝人之路！诺伊尔立刻丢下手边的实验报告和仪器，冲刺到乌尔赖希身边。虽然人证的希望渺茫，在物证这里可算是有了重大的进展。

乌尔赖希手中的结果更是简单直接，列车残骸的位置一目了然：

北纬54.345108 度，东经13.073205 度。梅克伦堡- 前波美拉尼亚州，什未林市，施特拉尔松德旧火车站，位于事故案发地东南87km 。

短短两行字，在诺伊尔的眼中却象征着希望。

等他反应过来时，双脚已经先于大脑一步带他来到了赫内斯的面前，办公室内浓重的烟味熏得他鼻尖刺痛——

“我要出去，”缭绕的烟雾中，诺伊尔目不转睛，直视赫内斯老花镜反射背后审视的眼睛，“我要离开安联大厦。”

******

到达施特拉尔松德的时候正值深夜，诺伊尔驾车驶过曲折的海岸线。天上飘下细小的雪片，前车大灯的光带深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四周只能听见呼啸的冷风声。他无端地产生了一种穿越时空隧道的错觉。而漫长的黑夜过去，他就会在隧道的另一端见到穆勒。

今年的冬天来得异常凛冽，源源不断地寒流让波罗的海提前陷入了冰冻期，坚硬的冰面上看不到任何一艘大吨位的货轮。波罗的海大桥彻底引入雪雾和黑暗中，只有修复的承重柱和尖塔顶上闪烁着定位用的红色警示灯彰显着它的轮廓。诺伊尔将视线收回，继续往前开着。依据乌尔赖希帮他查到的资料，过了跨海大桥，就离当年事故的列车残骸不远了。

诺伊尔将车停在树林的边缘，裹紧了羽绒服。靴子在下雪的地面上嘎吱嘎吱地踩出声音。黑夜如有实体，再犀利的光束也切割不开的坚硬墨块。偶尔，他的背后会传来可疑的沙沙声，像是风过树丛、又像大型的猛兽在缓缓靠近。生物的原始本能让他感到恐惧极了，脑海拼尽一切幻想出各种血腥可怕的结局，可是现在掉头折返便功亏一篑。他只能默默在心里祈祷着，哪个神明，灵魂，能在这片人类文明无法顾及的地方保佑一二。他依着芯片的定位指示一路向西，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一条狭长的障碍物出现在眼前。

连续两天不眠不休，他小心谨慎地绕开所有的主路、监控、人员密集的市区。甚至在后备箱里带上了汽车燃料、干粮、水和睡袋。终于盼到了这一刻！

他激动地要流下泪来，快走几步，MC227号和废弃车展的残骸彻底展现在他的面前。废弃的火车站墙漆斑驳剥落，隐隐能看出一点冷战时期苏联钢架结构设计的影子。车站只有一个水泥筑成的站台，站台上矗立这一根歪倒的指示牌。台阶早已坍塌，诺伊尔只得手脚并用地攀爬上去，拂掉指示牌上孤独的、被遗忘的、充满锈蚀的气息，这座车站每日只有一班慢车停靠，单日是从施特拉尔松德开往首府什未林市的进城方向，而双日则是从什未林市返回施特拉尔松德的出城方向。诺伊尔呼出一口白汽，在站牌上瞬间凝结成霜。一百年前，交通不便之时，有多少男女老少站在这里翘首以盼，向着渐行渐远地火车落寞挥手，望着喷气消失在天际线，带走、抑或是带回他们的亲人和爱人。

而现在，曾经承载着几代人悲伤、兴奋和思念情感的车站，只剩下一辆与它格格不入的磁悬浮列车残骸作伴。列车和车站是一对忘年交，躲在无人问津的一隅，无声地交流着时光的流逝。

诺伊尔抠开生锈变形的车门。列车外层的涂层早已经损毁在大火中，化成了黑色的灰烬，这一顿操作下来，他的手心和衣袖上都沾了脏污。下意识地轻拍两下，粉尘在树影和车窗切割的月光中扬起，为这座时光坟墓带来了几分流动的浮影。四下静悄悄的，唯有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陪伴左右。在原地转了两圈，然后呢？他迷茫得不知道从何处开始。他不知道穆勒的座位号，不知道他坐在了哪节车厢。只是依稀记得波士顿的图书馆楼下咖啡馆里，转播画面上的爆炸中心似乎位于列车的中前部。转悠了一番，他在车厢连接处的墙上看到了残存的一个大大的粗体“9 ”。这一批次的磁悬浮列车向来都是16节车厢。不多不少，他正好位于列车的中间。

他信步朝车头方向走去，在焦黑的地面上落下一串新鲜的脚印。不过很快，他发现他不是这地上唯一的脚印制造者。还有人来过这里！诺伊尔刹住脚步，撩起大衣的衣角蹲下。这些脚印很新鲜，看花纹像是雪地靴的样式，鞋码甚至跟他差不多大小。凑近了，鞋印边缘甚至残留了一些新鲜的雪渍。雪是今夜才开始下的……也就是说，这里还有别人 ！

诺伊尔的冷汗瞬间沁透了衣衫，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办，要不要放弃行动？择日再来？他想起一个月前再次到访赫内斯的办公室时，赫内斯从保险库里取出的一条仅剩的颈圈……

“我认得这个！”诺伊尔瞪大双眼，“这是托马斯的那条颈圈，一模一样，是吗？”

“是也不是。”赫内斯掸灭烟头，将颈圈从细长条的盒子里取出，戴在他的脖颈上。冰冰凉的触感，却是舒适的，仿佛颈间拂过柔软的雨丝，数月紧绷的肩颈肌肉都得到了稍许放松。“当年我们做了两条。托马斯那条依然由他保管，这备用的一条，是为了情势危急时，给托尼戴上的。”

“颈圈是做什么用的？”诺伊尔的芯片跳出一条匹配和设置关键词的通知信息。

“你开启全方位屏蔽功能比较好。要屏蔽的关键词太多，索性一锅端。”赫内斯再次从衣兜里掏出烟盒，引着他走出保险库，“欧盟政府数据云的思维监控越来越紧了，你万事小心。”

诺伊尔撑着扶手缓缓站起身。他在明处，而对方在暗处，尚不知敌友。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正躲在暗处窥视着他？不敢打草惊蛇，他的每一步都小心谨慎，用后脚跟着地，向前移动着。

“咔嚓！”清脆的断裂声！一瞬间诺伊尔差点以为是自己踩到了什么。大惊失色之时，右前方的座位后面突然冲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向前拔腿狂奔——

“站住！！”诺伊尔瞳孔骤缩，没时间多想，他急忙追了上去。车厢一节一节越过，诺伊尔逐渐发现这人身量比他低一些，虽然比穆勒的身材宽阔些，但是却没有穆勒高挑。诺伊尔迈开步子，就在那人准备在2号车厢的巨大爆炸缺口处跳车而逃时，一把揪住了他的后领。

被抓住的“跟踪者”拼命挣扎着，诺伊尔反而没了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他的心脏砰砰地跳着，差点盖过那人神经质般的小声嘀咕——

“鬼……是鬼！”

鬼？

诺伊尔万万没想到，剧情居然向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起来。他壮着胆子把“跟踪者”转了过来——年轻的脸因为恐惧而变得惨白，嘴唇抖得像筛糠，棕色的瞳孔因为震惊而放大。看起来不像是装的。诺伊尔皱着眉头松开对他的钳制。那人跌在地上的瞬间，又立刻想手脚并用地跳下火车。

可惜，诺伊尔比他动作更快，反手再次揪住了他的领子，把他按在了火车墙壁上——

“你什么意思？”诺伊尔厉声质问。

“你……你！你已经死了！！”

月光从爆炸造成的巨大缺口洒下来，年轻男人额前的棕色发梢滴下一大滴汗水。他的眼睛因惊恐瞪得老大。

“怎么会是你？你到底是什么？！我把你的尸体运回了研究所……是我给你做的尸检！我亲自把你冷冻起来的……你是曼努埃尔·诺伊尔！爆炸之时你就在这辆车上！你已经死了！”

“你认识我？！”诺伊尔愣住了，松开了手指的布料。澄澈的月光下，年轻男人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团团的白汽易散在寒冷的雪夜里。他的领口因为刚才的奔跑和拉扯松散开来，诺伊尔的余光恰巧瞥到了他衣领里一小截细细流转的银光！

“哪来的？这是哪来的？！！！！”诺伊尔再度攥住了他的衣领，这一次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将那条银色的颈圈从年轻人的脖子上扯掉。抓住颈圈的一瞬间，他的心脏沉入了谷底。

这是真品，材质的触感绝对做不了假！  

芯片信号屏蔽器是拜仁独有的发明。赫内斯亲自告诉他这世界上有且仅有两条。一条正挂在他的脖子上，而另一条，在20年前起，就只属于托马斯·穆勒一人！

年轻惨白的面庞顷刻因窒息涨得通红。他不断挣扎着。试图用手指掰开诺伊尔的桎梏，却在诺伊尔的眼中看到了猩红的仇恨和痛苦。“你放，放开！……你听……你听我，解，解释！这是……穆……穆勒……主任……给我的！”

“托马斯在哪？！！！”诺伊尔咆哮道。

“你……你，你先放开……放……开我！”

年轻人的脉搏在他的掌心中越跳越快，眼神也开始逐渐涣散。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马上就要杀死托马斯留下的唯一线索。诺伊尔愣了一下，力道一松，青年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剧烈地喘息着，半晌说不出来话。

“托、马、斯、在、哪？”诺伊尔蹲下，平视着青年充血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我……我不知道……哎哎哎！能不能不掐人脖子？！我不跑还不行？”青年立马用胳膊护住自己的肩颈，“你……你不认识我？”

诺伊尔拧起眉，在记忆中用力搜索着青年的脸，可惜一无所获。他很确信，这辈子没见过他。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青年狐疑地望着他迷茫的神情。“我叫弗洛里安，弗洛里安·维尔茨。我虽然不知道这扯淡的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们就是在这辆爆炸的磁悬浮上——”棕发青年突然愣住，嘴巴大张着，好像被一道闪电劈中，僵在原地。

“怎么了？”诺伊尔问。

维尔茨瞪大了眼睛。恐惧在顷刻间化作了惊诧和了然：“我师父告诉我，电话那头的人让我在今天晚上等在这辆列车上。届时会有人来解答所有疑问……我明白了！！你就是来答疑解惑的人！”

我像是……更了解这桩诡异事件的人吗？诺伊尔缩了缩脖子。

“你等等……你让我从头捋一捋！”维尔茨双手揪住他的头发，指甲在头皮上抓来抓去。他蹲在地上，像一只不安的鼹鼠。“你是不是……从来没登上过这辆磁悬浮列车？”

“不算今天的话。”诺伊尔没好气地接道。

“你今年多大了？！”

跟年龄有什么关系？诺伊尔心下狐疑，可还是诚实地告诉他：“28。”

“我明白了！”维尔茨激动地捂住了嘴巴，见诺伊尔一脸不耐烦地样子，收敛了一些，“事情是这样的，730爆炸案的一周前，我在法医办公室里值班。电话突然响了……”

******

7月的勒沃库森是相对凉爽的。这是一座德国西北部的小城，过去发达的重工业已经变成了残破的废墟。夜晚走在路边抬起头，能在毫无光污染的天幕上看到灿烂的银河。勒沃库森生物医疗公司的法医办公室里常年凉风不断，全因隔壁就是公司最重要的地方——医用冷冻中心。那里常年维持在零下20度的低温，严丝合缝的气闸也挡不住不断渗入的低温。

通讯铃声响起时，维尔茨正靠在扶手椅里发呆。他随意活动了一下冻得微僵的手指，将通讯接入自己的芯片。来电显示是一串乱码，正犹豫要不要接听时，一只大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这是谁来的电话？”哈维·阿隆索，他的师父，大夏天的还穿着他标志性的灰色针织衫。“我来接吧。”

维尔茨眼见着阿隆索的神情变得凝重。后者随手从桌上的便签本上撕下一页纸，目光在桌面上扫视了半天才捉出一只短小的铅笔头，在纸上潦草地落下几个词——

慕尼黑、哥本哈根、柏林、MC227 、7/30 、芯片摘取、爆炸。

“好。芯片摘取这件事，我会尽力。”阿隆索皱着眉，笔头落在“爆炸”上，圈起一个圈。维尔茨记得自己迷茫地盯着纸上的几个词，不得要领。

“还有别的需要吗？”

对方似乎提了一些非常难以理解的要求。维尔茨看见阿隆索的神情越发凝重起来，眼神越发凌厉。随后，只听他的师父质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漫长的沉寂。阿隆索似乎在心里权衡着什么，下颔紧绷着，随后飞快地望了他一眼，不情愿地在纸上写下了“曼努埃尔·诺伊尔”，和“冷冻仓”两个词汇。

“4000万，一个信息点都不能少。看在菲利普的面子上我给你打了个折扣。不，你没有立场讲价，这最后一个忙，我们没有义务帮。”阿隆索稍作停顿，没有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事态紧急，请你尽快把文书备齐传输过来。”

挂掉电话，阿隆索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柔和了几分，还在消化过分密集的信息量。他垂下目光，复杂的神情打量着维尔茨年轻、充满迷茫的面孔，揉了揉眉心。

“弗洛里安，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完成……”

*****

“我买了一张从慕尼黑上车的火车票，按照计划上车，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可我太紧张了，我只能闭上眼睛说服自己身在别处。否则我真的害怕我会吐出来。师父并没有交代清楚具体在火车上要干什么，只告诉我在遇见你后，找个机会将一只黑色的匣子交给米洛斯拉夫·克洛泽博士。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找到克洛泽博士，也不清楚怎样找到你，师父只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匣子里是什么东西？”诺伊尔打断他。

“我不知道，师父叫我不要随便打开。但我记得他接到电话的当天晚上就出发去了苏黎世。他说要去出个短差，却什么行李都没带。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是那只黑色的匣子，天鹅绒的。”

苏黎世……欧盟政府的大本营。诺伊尔心念电转：“你刚才说，你是做什么的？法医？”

“严格来说我不是法医，而是一个医学研究员。我在勒沃库森生物医疗公司上班。”

“那你师父……你师父是谁？”

“阿隆索。我师父名叫哈维·阿隆索。”

诺伊尔皱起眉头，他这辈子第一次听说哈维·阿隆索这个名字。按照维尔茨的说法，哈维·阿隆索似乎对电话那端的人非常了解，整通电话中的反应非常镇定。他至少清楚这桩诡异事件背后的一些端倪。

“我师父曾经在欧洲各大企业工作过，也在欧盟政府医疗科技部门供职过。我猜他去苏黎世估计是为了动用一些人脉关系拿到那只黑色的匣子。”维尔茨耸耸肩，“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好吧，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不觉睡过去了。等到再次睁眼都快到纽伦堡站了。我发现，你居然就坐在我对面！你手上拿了一只快散架的红色沙包。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维尔茨激动得差点破音，“于是我跟你搭了讪，感觉你对我还是有点戒备心。因为没过一会儿你就突然站起来离开了座位，看上去没来由地很紧张、焦虑的样子，还叫我帮你看座位。”

“我去了哪里？”诺伊尔连忙追问。

“我不知道你去哪了，你叫我看座位。我以为你只是去个洗手间。谁知道过了整整一个小时，你都没有回来。眼见着快到莱比锡了。我收到的指令是跟紧你，我害怕你中途下车或改变计划，于是前去找你……”

******

晃动的车厢里，婴儿的啼哭声刺激着维尔茨敏感的神经。时不时有小朋友在过道里跑来跑去。维尔茨想了想，除了那只黑色的匣子，他并没有带什么值钱的物品，出于谨慎，他还是将书包搁在了头顶的置物架上，朝着诺伊尔离开的方向一点点走去。

一个小时前，他告知了阿隆索已经按照计划见到诺伊尔的消息。于是他按下心中的疑惑，视线扫过一排排陌生的面孔，试图找到那个金发的目标人物。

一等座车厢就快过半时，维尔茨视野正前方恰好出现了两个全副武装的武警，肩章上绣着清晰的蓝底黄星旗，正在讨论着什么。趁着两名武警不注意，他一闪身藏到了车门拐角处的视觉盲区里。“没有发现异常”、“深层记忆检测”、“拜仁”等词汇混杂着乘客说话声和铁轨沉闷的震动声飘进他的耳朵。维尔茨的直觉告诉他，他们说的应该就是诺伊尔本人！

诺伊尔遇到麻烦了？

正在他思忖着该如何编出一个正当理由靠近那两名武警以套取更多信息时。乘务员休息室方向突然爆出一阵火花！维尔茨眼睁睁地看着乘务员休息室的电子门锁锁心被烧出一个洞，刺鼻的焦糊味随之而来。紧接着——他苦苦寻找的金发高个子青年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

“我被那两个欧盟政府警察锁起来了？我怎么开的锁？”

彼时，诺伊尔和维尔茨正一前一后朝车厢的中部走去。维尔茨提出要带诺伊尔去看看当时的“案发现场”，以佐证他的说法。

“我最近这几天每晚都会来到这里，试图还原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等座车厢每节车厢中间都设有一个乘务员休息室。诺伊尔老远就认出了维尔茨所说的那间。这间位于7号和8号车厢的乘务员休息室有个明显的不同——门锁上被烧出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大洞。

“到底什么东西能烧出这么大一个洞？”诺伊尔在走廊里弯下腰，低头查看早已坏掉的电子锁。维尔茨则绕过他钻进休息室内，从诺伊尔的角度只能看见他蹲下的背影。没过一会儿，三根黑黢黢的手指从门边钻了过来，指尖捏着一根短短的铜丝。

“锁芯短路？”

铜丝的一端是整齐的切割边缘，像是五金店店员用工具钳截断的；另一端却完全不同，焦黑的边缘和渐变的烟熏红色，象征着这根铜丝曾经伸到什么高温的地方。

“我认为是，因为这根铜丝的另一端就卡在锁芯里。”一簇白光从锁眼里垂直射入了诺伊尔的眼睛里。诺伊尔赶忙用手背去挡，视野中心还是留下了一片高亮。这人确实是早有准备，连手电筒都准备了齐全。难保一会儿还有什么，显微镜、镊子、放大镜？

“喔，抱歉啊！给，你自己看吧！”门边滚来一只便携式手电筒。诺伊尔捡起来，用手心聚拢住白光，凑近了观察。锁眼深处那根极细的铜导线已经彻底的断裂，耷拉着脑袋，像是在忏悔无能的罪过。

“然后呢？”诺伊尔扶着门框站起来，顺便拉了一把蹲在地上的维尔茨。“我从休息室里出来，你看见了我，后来发生了什么？”

******

维尔茨可以发誓，他真的只是想跟诺伊尔打个招呼。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喜悦还没从神经中散去，刚想庆祝，就对上了诺伊尔凶恶的眼神。他丰富的想象力在一秒内联想到了幼时在电视上看到的食人族，并在同一时间生成了数十个披着他的皮，但脑浆四溢、四肢离体的尸体画面，比解剖台上见过的巨人观还要恶心百倍。还没等他的本能跑完“逃跑还是战斗”的选项，“食人族”率先发难，钳住了他的胳膊。维尔茨整个人失去平衡，被人向餐车方向拖去。

好在诺伊尔很快就放开了他。维尔茨也认清了情势。他隐约听到了一声暴喝，虽然他的记忆已无法分清这声暴喝是在他们逃跑前还是逃跑后发生的。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从餐桌上捡起一把餐刀，学着罗杰·桑希尔、詹姆斯·邦德和伊森·亨特【3】那样推倒桌椅拖慢追兵的脚步。餐车的空间很快见了底，只要跨过连接处，二等座车厢密集的人流量和四处违规摆放的行李就在眼前。维尔茨还没想明白这复杂的环境到底是福是祸。他差点撞在诺伊尔的后背上！

维尔茨定睛一看，这金发高个子竟然盯着一排存包柜大眼瞪小眼！

“兄弟，你干什么呢！”维尔茨急得直上火，不明白诺伊尔这是突然抽什么风。他向身后望了一眼，赫然是两名全副武装的武警！欧盟政府的武警！他们搬开桌子、踢翻凳子。而诺伊尔这边却把整个书包倒了过来，任由里面的零碎倒了一地。然后从里面翻找出一只白色的小钥匙，拧开了其中一只存包柜的柜门——

******

诺伊尔蹲在1号存包柜前，脑袋探进柜内上下打量：“你是说我从这里取出了‘夹子’？”

“我不知道那东西叫什么。看上去是钛合金的，像是高尔夫球杆，但是另一头安装了一个半月形的装置。”维尔茨摊摊手。“我没见过，但是你拿它直接敲死了两个武警，就是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啪叽，人就躺地上了。”

“敲死了？”诺伊尔瞪大了眼睛。他回想起自己入职拜仁一周后的某天，突然问起乌尔赖希，拜仁保安身上那根细长的东西是什么。

“芯片强制休眠器。”乌尔赖希正忙着记录第5927 次量子脉冲观测试验记录，随口答应，“这群混蛋起了外号叫‘夹子’。看谁不乖，给后脑来那么一下，够睡上几天几夜。”

诺伊尔记得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地抽搐了一下，心底的某处隐隐怀疑这东西可能是因为穆勒的聒噪才研发出来的。现代社会不流行暴力教育，但是偶尔让穆勒睡上几天，换来身边人的片刻清净，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也就是在这时候，‘夹子’在他的脑海中就跟“无害”、“安全”和“自我防卫”几个关键词挂上了联系。

“不是当即死亡，只是让他们陷入休克。但是不到2小时后，人还是死了。”维尔茨说这话时云淡风轻的，似乎谈论死人才是他的舒适区。“我亲眼见到，他们从树林里被抬出来，装在裹尸袋里。我说到底也在做法医的工作，这点不会错。”

“等等，”诺伊尔急声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我没跟上。这怎么就快进到树林了？”

******

维尔茨回到二等座车厢的座位时，剧烈运动分泌的汗液还没完全散去。他的短袖T恤粘在脖颈、后背和腋下，极度不适。没过不久后，莱比锡站又上来了一批乘客，原本几近饱和的车厢几乎是人满为患。再大功率的空调也显得聊胜于无。

被迫离开诺伊尔时，他是有那么些许不甘心的。久违的焦虑和紧张再度浮了上来。他没有料到拜仁研发部主任托马斯·穆勒会出现在这辆列车上，更没有料到诺伊尔和穆勒主任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太不寻常。穆勒的出现一定会给这次的任务带来变数，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能等待，祈祷诺伊尔能够良心发现，回到他的视野中。

事与愿违，直到列车进入柏林市郊的地界，速度渐渐放缓，维尔茨都没有再见到诺伊尔的影子。他甚至开始担心诺伊尔在穆勒的劝说下在莱比锡站下了车。没有办法，他只能故技重施，挨着车厢向前摸索着寻找诺伊尔的踪迹。

二等座车厢，餐车，一等座车厢，挨个走过。每向前一步，恐惧便侵蚀他一分。随着每一次希望落空，他越发坚信诺伊尔已经不在这辆列车上了……是不是该给师父打个电话？他从没遇到这样棘手的情况……他只是一介医疗科技公司的科研人员，完全不会料到有生之年真的会卷入比谍战片还刺激的事件里。

直到……车长驾驶室的大门在他面前大敞着，车长本人横在驾驶室的地面上失去了意识。车长周围环绕着五个男人，其中一个正是挑拨着他脆弱神经的诺伊尔。他们正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

“我没有太听清你们在讨论什么，但是随后你发现了我，然后……就像今天，揪住了我的领子……”维尔茨的笑容变得一言难尽，几乎是强迫症般理了理自己的衣领。“然后你开始盘问我炸弹的事情。我当然知道炸弹的事情，很显然你也发现我没有说实话。但是曼努埃尔，在那种情形下，我不能告诉你实话。”

“……炸弹？”

“是的，接下来就是激动人心的反转了——这辆列车，”维尔茨故意停顿了一下，向巨大的爆炸缺口偏了偏头，“是你们炸的。”

“什么？！？！”

“你知道米洛斯拉夫·克洛泽博士吗？他也在这辆车上。那只U盘，噢，我是不是忘记U盘了，U盘里面是个电子引爆器！我们甚至讨论了如何利用烟雾警报器刹停列车，如何疏散乘客，如何处理那两名武警的尸体。这也就是为什么虽然爆炸事故惨烈，但是只有23人遇难。”

“你还记得这么多！为什么……你没有受到心理干预……”诺伊尔的声音越来越小，“是托马斯的芯片信号屏蔽器！”

维尔茨点了点头，下意识用手指捏了捏那根银色的颈圈，苦笑一声：“恩威并施，威胁后的一点恩惠吧。”

“他怎么会威胁你？”诺伊尔靠在存包柜上，不假思索地反驳。穆勒永远快乐和天真的面庞再次浮现在脑海里。但是，穆勒的另一面很快覆盖了久远的记忆——井井有条、欣欣向荣的研发部，力排众议推荐他成为下一任研发部主任的提名信函，芯片宪法运动的第二任总负责人……“恩威并施”相比起来，已经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了。

维尔茨没有理会，更没有辩解，而是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我被克洛泽博士安排跟穆勒主任和马茨一起寻找一些其他的参会者。但是穆勒主任只让我等在存包柜的附近，并没有让我跟着。疏散完乘客后，他明确表达了希望我离开行动的意愿。我接受了，因为我本身也要在柏林站下车。他把自己的银色颈圈摘下来给我，叫我设置好屏蔽关键词，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摘下来……这一年半过去，它确实帮了我很大的忙。时至今日，爆炸当天发生的事情，我依旧记得非常清楚。”

诺伊尔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你刚才提到，爆炸是我们几个策划的……也就是说，所谓的23名遇难者，很可能还活着！”

托马斯很可能还活着！

仅仅是想法就让他热泪盈眶！从前他一直先入为主地以为爆炸是夺走穆勒生命的罪魁祸首，却没想到很有可能是一招金蝉脱壳，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诺伊尔想起了基米希在哥本哈根的经历。这辆车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让穆勒临时更改了自我牺牲的计划，藏了起来。那就好……无论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只要他还活着！

“你……你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诺伊尔心里燃起一簇希望的火花。

然而，这一点点希望立刻就被维尔茨的回答浇灭得彻底。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一定会告诉你的。另外，并不是全部的23人都幸存了下来。实际上，这遇难的23人里最后有多少人在爆炸里成功脱身，还是个未知数。”

“……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我一开始告诉你的吗？我说你已经死了。我登上这班车的最终目的，也是我的师傅——哈维·阿隆索先生布置的任务，就是来及时为你收尸的。”

维尔茨深吸一口气，在惨淡的月光下攥紧了拳头，区区一句话就几乎耗干了他全部的勇气。

“我亲手从驾驶室里，拖出了你的尸体。”

Chapter Text

油箱里的存货几近耗光的时候，维尔茨终于到达了德国北部的海滨小城——施特拉尔松德。时针指向晚上11点，他的车也抛锚在了路正中央。好在狭窄的路面已经彻底沦为了媒体、医疗团队、警方和吃瓜群众的大舞台。他的车像落入这片混乱海洋的一滴水，不显山不露水。不断有更多的车靠上来停稳，里三层外三层的，将事故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拉开车门，外间嘈杂的声音瞬间灌入。这座小城显然不适应这种级别的热闹。尖锐的警笛声刺激着他的耳膜，警戒线外挤满了翘首以盼的市民，支起的临时帐篷外，探照灯将整条海岸线照得大亮。在五架消防直升机的不懈努力下，爆炸引起的大火终于被扑灭，滚滚黑烟依然势头不减，逸散到空气中，将黑夜染成了灰黄色。

维尔茨满头大汗，支棱着脖子，在闪光灯、话筒、记者中间拦住了一名匆匆忙忙的警察。警察是个棕色皮肤的高大男性，臂章上的“什未林警局”在黑色的警服衬托下清晰鲜艳。维尔茨被迫扬起头来，警察审视的眼神在微凉的夏夜里近乎是瘆人的。

“警官，打扰您了，请问去哪搭乘直升机？”

“你一个小孩赶紧回家去，这里不是凑热闹的地方。”警察只施舍了一秒的视线。

“哎，警官，您等一下。我是个注册医师……通俗点讲，法医。我们公司经营人体冷冻技术的。我有个客户，就在那上面……您也知道，客户的遗愿，掏了一大笔钱的。”说完，维尔茨向列车的方向瞟了两眼，希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警察的眼神变得嫌恶，认定了又是一个有钱人异想天开、挥霍资源的猎奇爱好：“给多少钱能让你替他们玩命？现在除了消防人员，工程检测人员和医护人员都在地上呆着呢。大桥有二次坍塌的危险！留没留下全尸还是个未知数，到时候你再搭上性命？最前部分的车厢在爆炸的当时直接蒸发，你的客户恐怕已经变成灰飘走了！”

“警官，您行行好。不管是灰还是碎块我都得上去瞧一眼。否则不好交差啊。”维尔茨依旧不松手，继续恳求。见警察的神色依旧无动于衷，他连忙从芯片中调取出医生执照，指甲在按扣上摆弄了好几下才打开文件袋，掏出里面的一叠文书，像献宝般递到警察面前。

警察耸了耸肩，只是略扫了几眼，向海岸边的树林方向一指：“往那边去，出示你的医生执照，找医护人员搭个便车去停机坪。”

******

维尔茨套着笨重的防护服，这让他想起了儿时在科技馆套上的宇航服。除了颜色是橙色的，体验感别无二致。防护服沉重得几乎抬不动腿，玻璃面罩被他的呼吸笼罩上一层白雾。头顶上，螺旋桨发出单调的嗡鸣声，相似的频率震动着。维尔茨将脑袋靠在门框上，直升机的影子在脚下越来越小，救护车、警车、以及各个电视台的小型卡车仿佛都成了儿时的玩具。他直愣愣地注视着陆地加速远离他们，身体坐在这座嗡鸣怪兽的肚子里，逐渐爬升，接近几乎悬在空中的MC227号磁悬浮列车。

“第一次坐直升机？”

维尔茨猛地收回视线，与他相向而坐的正是先遣消防队的队长。他打量了那位消防队长片刻，这人的标准德语中掺杂着不少科隆方言，防护服的内部通讯更是将这种区别放大了数倍。维尔茨曾在科隆度过了10年时光，那人特定的咬字习惯像极了他的中学老师，不会认错。

他的胸口有点堵，不知是紧张还是面罩漏气。出于礼貌，维尔茨对蓄着络腮胡的队长点了点头。

“把你的氧气释放量稍微调大一点。”队长对着他招招手，示意他伸过左臂，在液晶屏上轻触了几下。维尔茨颈侧的出气孔发出几声“噗噗”的噪音，他的呼吸瞬间顺畅了许多。

直升机向右倾斜飞行，一束月光穿透朦胧的污染落在队长的胸前——

尤纳斯·赫克托。

“你的老板应该派个更有经验的人来。”赫克托队长再次忧心地打量了他两眼。脚下的地面一阵晃动，直升机的踏板向前伸出，搭上MC227号未知车厢的残骸边缘。直升机的大门在维尔茨面前缓缓洞开。几十米的高空下，是黑色的海水，蛰伏着、窥视着。维尔茨急喘了两口气，双腿不由得发软。可是作为离机舱门最近的队员，倘若他不迈出这一步，其余的队员也就无法离开机舱了。他深吸一口气壮胆，刚想起身，一条手臂突兀地拦在了他的面前。

“我先下去看看。”赫克托队长向他解释，将维尔茨按回了座位里。随后，仿佛这摇摇欲坠的吊桥如平地一般稳健，他自信地在螺旋桨的狂风中迈出机舱，三步并作两步跳入了列车的黑暗中。

维尔茨望着赫克托被黑暗吞噬的背影，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

轮到他了。

“别往下看，小孩。”其中一名消防员提醒他。

维尔茨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眼前的黑暗。他强迫自己的思绪停留在任务上。任务、找到曼努埃尔、不论是灰还是碎块。可是越努力不去看，脚下的黑潭越想方设法地从余光钻进他的视野里。

“直走，迈大步，两步就到！”赫克托的声音从通讯里传出。与此同时，吃人的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橙色的防护服，白色的手套。“抓住我的手。”

维尔茨咬紧牙关，艰难地迈出第一步。穿着“宇航服”走钢丝，这体验可不多见。厚重的服装打乱了22年养成的平衡习惯。每迈一步，脚下的吊桥便随着他的体重和狂风不可控地晃动着。警察说的对，这确实是玩命的买卖。说不好是先找到曼努埃尔的尸体，还是他本人先变成一具尸体。

他努力将步子迈得大一些，另一只脚刚刚站稳，他悬在空中保持平衡的手臂突然被人拉住，一股大力将他猛地拖离吊桥。维尔茨失去平衡，向前倾倒，摔进了车厢里。

“安全到达。”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维尔茨猜测那是赫克托的。那只有力的手从腋下把他从地面上捞起来，帮助他手脚并用地站稳。

“你知道要找的人在哪个车厢吗？”赫克托没给他喘息和适应的时间。在赫克托身后，消防先遣队的队员们鱼贯而入。

维尔茨环顾四周，借着朦胧的月光，赫克托半挡住了墙壁上巨大的数字“5”。他想起了上一次遇到诺伊尔的时候，正是在车长驾驶室，于是向车头方向指了指。

“大概率在驾驶室。”

赫克托没做评论，他在通讯里跟手下飞快交代了什么，对着维尔茨微微偏头：“带路吧。”

MC227号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摆设、熟悉的装潢、熟悉的通道，只不过已被烧成一片骇人的焦黑。他的双脚在几小时前踏足过的地面已经尽数融化成黏腻的胶状物。新鲜记忆中的欢声笑语已经不复存在。维尔茨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防护服内循环装置的嗡鸣声。防护服的隔热效果有限，大火刚刚扑灭，空气中的温度尚未将至室外温度。像是在桑拿房内疾步行走，闷热的空气几乎让维尔茨喘不上气来，没一会儿就汗流浃背。

他循着记忆走过4号车厢，3号车厢。通讯里传来粗重的喘气声，赫克托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一股不该有的劲风夹杂着水汽和灰尘的气味钻入防护服内，维尔茨皱皱眉，抬起视线——

整节2号车厢赫然消失了。他的脚下，是烧得焦黑的残垣断壁，铝合金钢板在高温中变了形，露出墙壁内零星的夹层。坍塌的波罗的海大桥下，是缺损的桥墩。混凝土被爆炸冲击波震得裂开，露出半生锈的钢筋。

“指挥中心，指挥中心。收到请回复。”

维尔茨扭头，见身后的赫克托正死死盯着2号车厢的空洞。他这样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人，竟然也没掩藏住声音中的恐惧。

“收到，请讲。”

“2号车厢已彻底炸毁。2号车厢彻底炸毁。目测1号车厢及车头部分存在部分幸存结构。搜救任务请求支援。”

维尔茨眯起眼睛。赫克托是对的，几十米开外的另一端，透过弥漫在空气中的烟尘，列车的车头正孤苦伶仃地依靠在“悬崖”的另一侧，静候他大驾光临。

困在列车废墟里等待支援的时间堪称他人生最漫长的20分钟。他头顶上再次响起引擎和螺旋桨的嗡鸣时，维尔茨差点儿腿一软，从车厢中摔下去。凝视脚下翻涌的海面久了，他萌生了一股被吸入漩涡的幻觉。他不知怎的，想起某位哲人曾经说过——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维尔茨心想，现在不是挠破头想出这位哲人是谁的时候【1】。

前来增援的直升机底部降下两条安全绳索。赫克托帮维尔茨将安全绳索穿戴在防护服上，再为自己系好。对着通讯偏了偏头：“准备就绪！”

“等等！这是要干什么？！”维尔茨大惊失色，他腰间的绳索突然抽紧，脚下一轻。整个人兜在宽大的防护服里被直升机拎了起来。

“带我们去1号车厢，你小时候做的飞翔梦成真了！”

维尔茨想尖叫，他很想停下！万一防护服承载不住他的重量，万一绳索承载不住他的重量……他不敢想象自己掉进深渊里的样子。他会万劫不复的。他想告诉赫克托，没有哪个小孩梦到的飞翔，是被人吊在空中飞越炸毁的列车残骸，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海水，耳边是防护服不堪重负的吱嘎声，随时可能面临走线崩断的危险。

维尔茨的一只脚踏入恐慌症的边缘时，双腿突然狠狠撞到了硬物，他一个趔趄，膝盖磕在了坚实的地面上。他干脆跪在地上，双手盲目地抓向地面，享受着劫后余生的安全感。另一边，赫克托扶住墙壁，稳稳地落在他的身边，伸手将年轻人从地上拉起来。

正如赫克托所推断，1号车厢确实所剩无几。他们所站的位置正好是离列车驾驶室最近的一个包厢。维尔茨这辈子没坐进过头等座包厢，此刻，站在豪华的残垣断壁中央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快乐和优越感。望着眼前墙壁上爆破碎裂的液晶屏，维尔茨只能祈祷诺伊尔生前没有选择在这间包厢里度过最后时刻。

眼下只有最后一个可能性——列车驾驶室。维尔茨扶着仅剩一半的门框走进过道时，安全绳索还悬挂在腰间，这才发现为了安全起见，直升机还在他们头顶上盘旋。维尔茨希望能在驾驶室里发现诺伊尔。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跟着诺伊尔直接从车头回到直升机上，不必再被吊在空中走一遭。短短几十秒，能成为一辈子的噩梦。

很快，维尔茨就希望自己没那么武断地下定结论。如果能做个选择，他宁愿被直升机在空中来回吊个几百遍，换得把脑海内的画面抹去的机会。

“Heilige Scheiße！”维尔茨在通讯里听到赫克托骂了一句。

维尔茨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驾驶操作台上趴着一个人……或者说，一个酷似人形的东西。维尔茨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超市里的橡皮人玩具——一个上色不合格的、焦黑的橡皮人玩具。烧焦的尸体会比未烧时缩水上一大圈，看不出分毫音容笑貌。凭借着出色的临床经验，维尔茨几乎可以确信，这就是曼努埃尔·诺伊尔——在这个世上仅剩的部分。

他见过比这更血腥恶心百倍的尸体。可从未有过那一具尸体带给他的灵魂如此强烈的冲击。这具尸体的主人在几小时前还生龙活虎地站在他面前，抓起他的领子，钳住他的臂弯。想到这里，维尔茨忍不住挠了挠领口和臂弯，诺伊尔皮肤残存的触感似乎阴魂不散。

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箭步上前翻过尸体。那具尸体又轻又小。在外人看来，是绝对联想不到它曾经的主人曾是一个身高腿长、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原本因紧张和焦虑乱作一团的金发已被彻底烧干，脸上的肌肉纤维凹陷下去，像是一团焦黑的马蜂窝。不知是出于经验还是直觉，维尔茨能百分百确认，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回过头，正好对上赫克托的眸子。那双眼睛里闪烁着震惊、骇然和不解。维尔茨料想，他大概是诧异于自己年纪轻轻，面对如此残忍的死状居然表现得如此镇定淡然。

“赫克托先生。为您介绍一下。”维尔茨叹了口气，对上急于寻求解释的目光，“这就是我的客户——曼努埃尔·诺伊尔。”

******

诺伊尔的双脚站在驾驶室坚实的地面上，脚下是残存的玻璃碎渣。驾驶台和地面上歪七扭八地残存着白色的粉笔痕迹。他看过一些犯罪、悬疑电影。电影里挪走尸体后，法医都会在地面上用粉笔或者什么白色的东西画出实体所在的位置。只不过，这一回粉笔标示的是他的最终归宿。

维尔茨开始手舞足蹈地引导他看向操作台。告诉他托尼·克罗斯和克洛泽如何从面板下面拽出电线，用绝缘胶带绑在电脑上。魏登费勒车长是以怎样的姿势昏倒在地上。他是如何把自己骇人的尸体装进裹尸袋里吊上医用直升机。诺伊尔却被粉笔记号勾了魂。他不知道该如何做想。那些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是不是也抱着类似的心情选中了自己入土为安的一隅？唯一的区别是，他没得选。

“你想去看看……你自己吗？”

“嗯？”诺伊尔从沉思中浮上水面。维尔茨眨眨眼睛，抱着臂打量着他。

“哦……”诺伊尔捏了捏鼻梁，“好啊。”

诺伊尔跟在维尔茨后面，一路开车到了什未林市郊，找了个火车站步行距离内的地方停好车。随后，他转移到了维尔茨的副驾驶上。两个人一辆破车趁着夜色向西驶去。

这是一辆破旧到极致的小甲壳虫，说是刚从废品回收站里捡回来的都不为过。每每踩油门时，发动机和收音机都会一起发出恼人的噪音。维尔茨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拄在窗沿上。诺伊尔借着仪表盘上的指示灯，依稀分辨出他的轮廓。

“你怎么看这件事？”维尔茨偏过头，分给他一个眼神。

“什么事？”诺伊尔冷不丁地被人提问，没联系到上下文。

“这整件事……你死在MC227号上这件事。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不如你先说？”诺伊尔反客为主。

“要我说，像科幻电影里演的时间穿越！”

不光你觉得像时间穿越……诺伊尔腹诽，在美国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是科幻电影、天方夜谭。

“时间穿越实验在欧洲是违法的。”诺伊尔干巴巴地回应。他虽然有心重启自己的封闭类时曲线实验……但是拜仁是否愿意为他承担风险呢？他的仪器、设备都离不开拜仁的扶持和资助。若是想得到这些必不可少的物质条件，赫内斯必须知情。

“毕竟是拜仁嘛……搞点违法的东西也不奇怪。”年轻人打了个方向，闪烁的车灯驱散了丁点浓重的黑暗，在空无一车的城际连接线上变了个道。

诺伊尔在低沉的噪音中拧出一抹无奈的微笑，神情隐藏在阴影中，不置可否。

维尔茨见他不答，也不气恼：“说起来，我还申请过拜仁的实习生呢！”

“哦？”诺伊尔来了兴趣。“拜仁录取你了？”

“那怎么可能？”维尔茨潇洒地摆了摆手，对侧驶来一辆车，灯光将他手臂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刚读完文理中学，想着gap一年，投投看。成功了就去，没成功再转头看看别的。总不能吊死在这一棵歪脖树上。”

总不能吊死在这一棵歪脖树上。简短的一句话顷刻击溃了诺伊尔严防死守的痛点。他的心情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在美国摸爬滚打一圈，弄得污泥满身、风尘满面，曾经拥有的都从指缝间溜走。讽刺的是，再度回到德国，从满地狼藉中拾起的恰恰是最初失去的东西。

维尔茨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太对，左右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冒犯了对方，尴尬地挠挠下巴：“没去拜仁其实也挺好的。我这个专业确实不该投拜仁。感谢拜仁拒绝了我，才有机会回到家乡施展拳脚。”

诺伊尔又何尝不知道呢？可笑的是，6年前他像一只井底的青蛙，被感情蒙蔽了思考能力。被真相当头泼了盆冷水后，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或许从头到尾，理智都对真相一清二楚——他的研究并不适合那时的拜仁。论机遇，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这世界上绝大部分的拒绝，都是有迹可循的。”诺伊尔喃喃道。很难分辨是在感慨命运的捉弄，还是情感的无疾而终。

“是啊，兄弟。你看，咱们兜兜转转，不也回到拜仁了吗？”

对侧来车转瞬即逝。车厢内再次落入黑暗。维尔茨见诺伊尔没反应，也不再说话。车内的两个人都各自陷入了沉思。

诺伊尔的余光瞥向目视前方的维尔茨。他的侧脸还很年轻，几乎和他当年被拜仁拒绝时年纪相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像是过去的自己穿越时空，点赞并占用维尔茨的身体，对他说出了那些话。

是时候放下了。

******

勒沃库森生物医疗公司坐落在小城的市郊，是拜耳旗下的高精尖生物研究中心。名头听着响亮，远远看起来就像一间不起眼的厂房。破晓时分，维尔茨的破车拐进了厂房后面的草丛里。诺伊尔借着草丛的掩映，跟着维尔茨从背面的小门溜了进去。

两个人顺着消防通道走了一会儿，维尔茨用员工卡刷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巨大的办公室。诺伊尔随意扫过去，至少有十排办公桌椅。办公室高达两层的落地窗正对东方，深蓝的云层边缘被地平线处暗淡光线染上一层朦胧的白色。办公室没有开灯，诺伊尔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维尔茨身后，在迷宫般的家具间蛇形穿梭。

“这是我们的大办公室，科研人员外的所有人都在这里办公。”维尔茨顿了顿，“当然，规模和环境肯定是比不上拜仁的。”

诺伊尔在心里感慨了一会儿。世人皆以为拜仁无所不能。他们只看到拜仁强大的外表，自然就以为它能够抵御、战胜所有的困难。想不到拜仁已经是强弩之末、大厦将倾。可笑的是，恐怕欧盟政府也是这坐井观天的一员，忌惮到拜仁一日不死，就无法安眠，铁了心要制裁拜仁到底。

维尔茨顺着玻璃落地窗走进走廊，用自己的员工卡刷开了尽头的气闸。气闸大门在两人身后严丝合缝的锁闭。一切环境音都被屏蔽在气闸门外，诺伊尔的耳朵里响起一阵持续的高频噪音，他不安地踩在银色的金属地漏上，发出空洞的吱嘎吱嘎声，以求缓解耳道里的不适。

“现在要做什么？”

“嘘，”维尔茨的食指抵在嘴唇上，“吸气，然后憋住。”

仿佛是对维尔茨解释的回应。头上、左右的墙壁豁然洞开，一排整齐的喷嘴出现在诺伊尔的眼前。还没等诺伊尔反应过来，一股浓重刺鼻的化学气味伴随着干冰从四面八方袭来，隔着大衣外套把他整个人吹了个透心凉。所幸，喷气很快散去，诺伊尔立刻心疼地抱住自己。

“消个毒。”维尔茨扯了扯嘴角。他似乎早已习惯这种待遇，对诺伊尔的呲牙咧嘴不以为然，迈开腿向面前缓缓洞开的另一扇气闸门走去。

诺伊尔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门，玻璃窗外的大办公室是如此静谧、安详。他的双腿在微微打颤，不知是冻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脑海里又浮现出了维尔茨在列车残骸上的形容。诺伊尔突然有点后悔跟着维尔茨来到勒沃库森，他一时头昏脑热、想都不想就答应了维尔茨诡异的提议。这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想亲眼见证自己的惨烈的死状吧。

他在维尔茨的指导下换上纯白的恒温服，落下恒温面罩。跟着年轻法医穿过了无数层气闸。在最后一层气闸门眼前缓缓滑开时，诺伊尔甚至松了口气。他定了定神，开始观察起眼前的一切。

天花板上是两条恒亮冷白光带，两侧竖直的墙壁上是一扇一扇排列整齐的金属小门。诺伊尔莫名想到了医院里的停尸间。每个格子间里都躺着一具惨白的、坚硬的、被开膛破肚的尸体。

“这是太平间。”维尔茨的左臂在空中一挥。“只不过还尚未启用。”

诺伊尔瞥了一眼恒温面罩上过分正常的室温数字，点头记下。勒沃库森生物医疗公司光是停尸间就建了能有50米长，野心可见一斑。就在他即将不耐烦地开口询问何时进入正题时。维尔茨倏地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只见无穷无尽的金属格子间中间出现了一扇门。年轻医生第无数次用他的员工卡刷开了门。诺伊尔甚至开始怀疑维尔茨是不是勒沃库森的潜藏在基层的实权老板。

恒温面罩上的温度数字剧烈跳水，20摄氏度的室温前很快就添了一个“-”号。寒风不住地从恒温服的缝隙里渗入四肢百骸。他想在掌心呵一口气暖暖愈发冰凉的手指，却发现湿热的气息甚至逃不出恒温面罩的阻拦。维尔茨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尽快跟上。

“这是医学冷冻中心。”

外面冰冷的金属停尸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昏暗的湖绿色灯光。沿墙壁摆放的数十只大型圆柱玻璃筒外插着各式各样的仪器。然而，只有房间尽头的那个看起来正在使用。

下一秒，诺伊尔看见了。想象中的碳化、焦尸和开膛破肚的肢解并没有出现。他看到了属于自己的脸，光洁的皮肤，甚至金色的发丝和眼睫毛。凑近了观察，苍白皮肤下的脉管都清晰可见。他仿佛照镜子，除了玻璃筒中的人紧闭的双目，以及玻璃筒内部充斥着巨型“冰块”。诺伊尔猜测，冰块的缝隙里是游离的雾化液氮，让他的面容略显失真。若说在此之前他还对维尔茨口中跌宕起伏的“故事”存疑，现在可谓是事实俱在，不得不信。

“还算满意？”维尔茨的声音在他的身侧幽幽响起。

“什么意思？”

“我给你修复的成果，还算满意？”维尔茨又问了一遍。

“你把我的尸体，修复的？！”诺伊尔难以置信。

“费了好一番功夫呢。”维尔茨插着腰，得意地望着诺伊尔的尸体，像是一位画家观摩着他最得意的画作，挪不开眼。“我师父几次都想彻底放弃。幸好，你走了大运。你的脊椎骨髓保留下了一部分完好的组织。我师父从这些组织里成功剥离出了足够多的成体干细胞。具体的我也解释不来，再生医学，是我师父的领域。总而言之，我们利用你剩余的成体干细胞进行培养和诱导分化，至少现在已经给你生成出了个完好的皮囊了。”

“皮囊？”诺伊尔很想自嘲两句。这不是古埃及的法老？掏空了内脏，放上香料，只剩皮囊？这是殡葬服务？恢复死者仪容，以便体面下葬？那他可要大大地感谢维尔茨和阿隆索了让他享受了这一条豪华的殡葬服务线。

“对，你的内脏还在生长。”维尔茨引着他来到房间中央，地板在那里变成了透明的玻璃。站在玻璃上，能隐约看清楼下是另一间实验室。诺伊尔学着维尔茨的样子跪在地上，恒温面罩贴在光滑的玻璃上。

“那边——就是你还没长好的肺、肝和大肠。”维尔茨指着其中一只巨大的温室箱欢欣雀跃。

该为我还未发育完全的肺、肝和大肠感到兴奋和激动吗？按照社交礼仪，他应该发出惊叹，再开启花式表扬鼓励模式。可是面对着培养皿中的三团人类组织——他自己的身体组织，一股难以形容的异样感和恐惧萦绕在心头。诺伊尔的礼数和教养全卡在了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要培养这些新器官……呃，我是说，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恢复——”诺伊尔想说“尸体”，但一想到这具尸体实际上就是他本人，决定对自己善良一点，“恢复我？”

“因为你掏钱购买了这项服务啊！”维尔茨原本有些意外，很快收敛住神情。“你还自愿捐献自己的遗体参与我的研究。”他轻轻叹了口气，引着诺伊尔走向医疗冷冻中心的出口。“当然，恢复你的遗体前，我还不能开始实验研究。”

他们在出口的气闸前脱下恒温服，再度走过至少五间气闸，来到了一间小办公室。维尔茨绕过柔软的靠背椅，走向角落里的文件柜，给诺伊尔指了指墙边的塑料凳子。

“原谅我没法用芯片给你传输文件。”维尔茨弓着腰，目光在文件柜的标签上逡巡，“我的脖子上也戴着镣铐，不得不谨慎。”

“不留下文件传输记录最好。”诺伊尔点点头。此番离开安联大厦，是冒着极大风险的。他不清楚自己在欧盟政府系统中的状态到底是死亡还是幸存。无论哪种状态，一旦和勒沃库森“暗通款曲”的事实被发现，他极有可能会被带走接受审查。时间旅行实验室违法的，他和他的尸体同时存在于世界上，就是难以解释的铁证。

维尔茨将文件夹摊开，取出其中的三份纸质文书。

“这第一份，是遗体修复的合同，这项服务需要支付4000万信息点。按理说我们的标价是5000万，损毁严重的、修复难度大的，都要额外加钱。不知道为什么我师父只要你4000万，这简直是骨折价！不过这也是我们第一次接到为自己预订服务的订单……通常情况下都是亲属为逝者订购服务。”

诺伊尔不知道自己该做何感想，他该为自己占了个大便宜而欢欣雀跃吗？一想到维尔茨骇人听闻的形容……可想而知，阿隆索的肠子铁定悔青了。

“第二份，是你自愿捐献遗体作为我的实验研究样本。我的研究课题是低温条件下触发下丘脑和脑干中调节人体机能的神经机制——”见诺伊尔眯起眼睛、挑起眉毛，他话锋一转，“害……简单来说就是研究复活死人的。”

这还差不多。直说是研究死而复生的不就得了？诺伊尔哗啦啦地翻过维尔茨递来的上百页合同、风险规避、声明和初期论文，在最后一页发现了自己龙飞凤舞的签名。他了然地缓缓向后靠，这才发现这塑料凳子没有靠背，只得尴尬地半途刹住。

那边的维尔茨把自己丢进了舒适的办公室转椅里、顺带转了个圈。“这第三份文件——”

诺伊尔再次挑起眉毛，等待着下文。可是维尔茨却被按下了暂停键，转椅的转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刹停声。他愣愣地盯着那第三份文件，好像不识字了一般。

“怎么了？”

“原来是这样……”维尔茨在一天之内第二次露出了恍然大悟的模样，“难怪……难怪你在车上会那样……”

“我哪样啊？”诺伊尔着急得上火。又在这儿给他打哑谜，倒是赶紧说重点啊！

“给你。它是你的了。”维尔茨将单张的文件递了过来，诺伊尔低头一看，赫然是他的医学死亡证明！

“你不知道……我在列车上看到你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你只扫了一眼，脸色就变得煞白。好像天塌了一样。你没有告诉我那份文件是什么，飞快地把它收起来了。但是纸这种东西嘛，你也知道……”维尔茨秃噜了一会儿，搜肠刮肚地寻找词汇，“它透光……我隐隐看到了这份文件的标题，镜像的，也不敢确定。但是现在，我能确定，就是这份文件！”

死者：曼努埃尔·诺伊尔；

年龄：30周岁4个月3天；

死亡原因：爆炸冲击波和严重烧伤致当场死亡；

死亡时间：2062年7月30日，20点18分；

确认医师：弗洛里安·维尔茨，2062年7月31日。

死亡年龄：30周岁……诺伊尔的心脏渐渐沉入湖底。难怪维尔茨一上来先问他的年龄。可笑的是，大约4个小时前他还觉得这是个诡异的问题。各种难解的疑问在他的脑海中纷纷落位，形成一条首尾相连的闭环。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一定在未来的某一时刻进行了时间旅行，准确地说，就在不到两年内。30岁的他回到了3年前，带着这张医学死亡证明一起，造成了MC227号的爆炸，并死在了驾驶室里。死亡的的确确发生了，就在这一刻，诺伊尔看到死神在他面前按下了生命倒计时。

轻微的电子“滴滴”声传入耳朵。诺伊尔的思绪被打断。办公室的另一扇门被人打开。一个中年男人的轮廓出现在门外。

墙上的时钟指针显示在早上6:05。诺伊尔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这根本不是常规的上班打卡时间。

“师……师父？”维尔茨呲溜一下坐得笔直，斟酌了几秒又觉着不妥，僵硬地从椅子里弹起来。“您……您怎么在这？”

诺伊尔好奇地打量着传说中和哈维·阿隆索。中年男人的下巴上留着一圈搭理过的胡茬。他穿着一件纯灰色羊毛衫，下面配着一条休闲裤和运动鞋。他着装随意，面色也和蔼可亲，可是举手投足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我一直在这里，一个小时前听到这边有点动静，算算时间也该出来了。这不，过来看看你们聊到哪了？”阿隆索背着手绕过办公桌，在维尔茨刚刚让出的转椅上舒适地坐下，翘起二郎腿，让人仿佛屁股底下是一把王座。

维尔茨的下巴掉了下来，又立刻托了回去。

“今晚就是专门等你的。”阿隆索转过身，面对着维尔茨。诺伊尔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可他却觉得，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您知道我今晚会来？”诺伊尔干脆开门见山。好奇心压下了内心的一点顾虑。阿隆索不是来要钱的。若是要钱，在他踏入勒沃库森的那一刹就该来堵门。

阿隆索眯起眼睛，转过身正对着他：“你就是曼努埃尔·诺伊尔。”这是个陈述句，不是疑问句。诺伊尔可以理解，毕竟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再生自己的尸体，对他的体貌特征肯定熟悉得了如指掌。诺伊尔心理有点不舒服，这场对话的天平显然倾向于阿隆索。他才刚认识阿隆索，而阿隆索却已经与“他”相处过几个月。

“你是活着的曼努埃尔·诺伊尔。烧成一块焦炭的那个，是未来的你。”阿隆索不疾不徐地讲着，诺伊尔想到了城府深沉的政客。“焦炭”这个比喻像是在控诉，诺伊尔镇定地直视着阿隆索。却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如果阿隆索有怨念，那他藏得很好。

“时间旅行这回事，您好像并不意外。”

“呵。”阿隆索笑了一声，“说出去，我们能让人起死回生，会有人信吗？”

“那不好说，没准就有我这种甘愿怒砸千金的，当小白鼠、试验田呢？”

“如果我是你，我会换个角度看这件事儿。”阿隆索向前倾了倾身子，“这说明你在人世间还有牵挂。这是件好事。”

诺伊尔很想再嘲讽两句。他忍住了。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阿隆索说得有道理。自接到噩耗开始，他自认为情绪还很淡定。他的大脑没那么容易接受自己就这么死掉的事实。按照他的个性，救下穆勒和活下来并不是道单选题，他愿意接受豪赌。

“活过来的成功率有多大？”他问出了目前来讲最要紧的问题。

“我很难给你一个确定的数值，能否活过来要取决于三项技术条件。”阿隆索在他面前摆出三根手指，“第一：人体冷冻、再生医学。这项技术由我负责，不能说万无一失，至少也是十拿九稳。虽然技术难度高，但想必刚刚维尔茨也带你看到了，机体恢复已经趋近尾声。”

阿隆索曲起一根手指：“这第二项——刺激下丘脑和脑干调节人体机能的技术，由弗洛里安负责，目前批准进入临床试验阶段。至于这项技术能否成功，尚不可知。”

仿佛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消息，阿隆索叹了一口气：“这最后一项技术，名叫神经脉络修复技术。没有这项技术，就不能叫“活过来”。弗洛里安的技术只能确保你像植物人一样。而只有神经脉络修复，才能让你真正地和普通人一样享受正常生活。所谓的死而复生，这三项技术，缺一不可。”

很好。诺伊尔在心中给阿隆索竖起了一根大拇指。他怒砸4000万，只摸着一个起死回生的开头。后面两项技术听上去还远在天边、虚无缥缈。

“那这项神经脉络……修复，技术？”他还不死心。

“很遗憾，还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目前能查到的……只有米洛斯拉夫·克洛泽博士和菲利普·拉姆先生在20多年前的初步研究……与此相关的，还有个拜仁实习生的毕设论文，研究神经脉络建模。可以说，神经脉络领域目前还是完全真空地带。”

诺伊尔强迫自己丢掉醒来后发现人类已经灭绝了的焦虑想法。米洛斯拉夫·克洛泽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猛地触发了他的记忆。就在不久前，维尔茨好像对他说过……这个克洛泽博士好像在列车上？

“克洛泽博士……他从列车上下来了吗？有没有办法联系到他？”

“不知道。”阿隆索摇了摇头，“除了在拜仁担任实习导师的几年。他的行踪从来成谜。他本人非常注重隐私，甚至没有通讯号码和社交媒体。如果你想找他，那几乎是难于登天。”

那……诺伊尔一句质疑憋在喉咙里。

“相比较之下，菲利普·拉姆会是个更好联系的选择。虽然要我说，这两位都不是容易找到的主。但至少我们确切知道菲利普在哪。”阿隆索严肃的神情可算松动了少许，“这趟去苏黎世，我彻底查清楚了……谢天谢地，菲利普·拉姆还活着。只不过，要见到他本人，还是有点难度的。”

诺伊尔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凝神静听。等待那个神圣的地点。

“苏黎世市郊，斯塔利孔监狱。”

******

斯塔利孔国家监狱，代号SLK，是欧盟政府境内级别最高、安保措施最严密的监狱，专职关押、审讯犯罪情节重大的政治犯，也是唯一一座建在首府苏黎世附近的大型监狱。据传，欧盟政府迫害了太多的政敌，但凡哪个越狱成功定会加倍地报复，因此特地把监狱建在眼皮子底下看管，夜里才能安睡。

2063年12月24日，平安夜。

诺伊尔支着手肘，靠在车窗上。窗外的阴云压得很低，让人喘不过气来。妖风呼啸着，鞭打着车窗。诺伊尔的腹部传来一阵阵的钝痛，手心不住地往外冒汗。紧张犹如实物，在他的体内搅动风云。他不安地扯了扯箍在脖子间的领口，推了推鼻梁上的树脂眼镜，他不爱穿西装，更从不戴眼镜。这一身行头让他无论用什么姿势坐着都无法舒坦。

司机猛打方向盘，越野车从乡间小路上拐了下来，驶向与世隔绝的旷野。车轮碾在碎石子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坑坑洼洼的路况更是让车厢四处颠簸。诺伊尔不得已只能抓住车顶的把手，透过前挡风玻璃，斯塔利孔监狱黑灰色的混凝土外墙出现在了视野正前方——

这是一座永远不会认错的建筑。它的外墙上没有一扇窗户，常人言，斯塔利孔监狱的外墙上甚至都没有一条裂缝、一颗孔洞，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这里装有比门诺会更强劲的芯片信号屏蔽网，比苏黎世欧盟政府总部更难破解的网络防火墙。让这座监狱不仅物理上难以攻破，信息上更是密不透风。

“不能再往前了，接下来的路，你得自己走。”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他将车停在距离监狱至少1公里开外的地方，解锁了诺伊尔那侧的车门。

司机的脸上写满了坚决和恐惧。诺伊尔想了想，没再讨价还价，拎起自己的公文包，干脆利落地下车去了。

劲风吹着他的公文包四下摇摆，欧盟政府官员的黑色外套在他身后猎猎翻滚，诺伊尔昂贵的皮鞋被小石子们划得伤痕累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栋骇人建筑物的唯一缺口走去。

******

五周前。

“你是说，理论上来讲，斯塔利孔监狱是无法破解的？”

诺伊尔坐在研发部办公室里，手指单调地敲击着桌面。

“世界上没有一个系统是完美的、没有漏洞的。所以斯塔利孔监狱的安保系统也总有被破解的一天……”乌尔赖希坐在诺伊尔对面，欲言又止。

诺伊尔挑了挑眉，示意他直说。

“但……领导啊！五周内破解完毕也太强人所难了！”乌尔赖希见诺伊尔还不领情，有点着急了。

“我以为你是这世界上数一数二的数学家、密码学家。”诺伊尔朗声说。

“我们没有斯塔利孔监狱的任何运行数据不说，您还准备把拉姆先生安全带出来，您放眼看看研发部上下，只有我一个专精密码学的……”乌尔赖希为难地挠挠头，“要是这么容易攻克，那还能叫欧洲最森严的监狱吗？”

诺伊尔久久没说话，打量了乌尔赖希一会儿，淡淡地问：“你提议怎么做？”

“救出拉姆先生，我们需要慢慢来。您这次去，主要目的不还是要见到拉姆先生吗？”

“我俩要敢直接在斯塔利孔闲聊，就算有10个脑袋也不够掉的。”诺伊尔差点笑出声。

“话别说太死，领导。”

“怎么说？你有办法让我们两个就在狱警的众目睽睽下闲聊颠覆欧盟政府的反叛大事？”

谁知，乌尔赖希正色道：“斯塔利孔是没有活人狱警的，领导。”

“为什么？”

“这就是它的可怕之处，领导。所有的囚犯都必须待在囚室里。其余的所有空间都有红外线感应仪和分子扰动监测。一旦有扰动和不正常热源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会在1毫秒内被红射线击穿，并活活切割成几块。没有活人能够出现在斯塔利孔的公共区域。”

乌尔赖希的解释已经很合理了，可还是抹除不了心中的疑问。但眼下不是好的时机，诺伊尔暂且放下这个疑惑：“那我要怎么见到拉姆？”

“硬闯斯塔利孔难度很高，但是我们可以黑进欧盟政府的系统，安排一个探视囚犯的任务。我们从欧盟政府的数据库给斯塔利孔方面发布指令。入侵欧盟政府的系统比斯塔利孔的难度可差多了，更不要提多年前海因克斯先生还特意从户籍部门留下一个入侵端口。”乌尔赖希双手“啪”地合十，“哇啦——这下您就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到访斯塔利孔了。”

是啊，诺伊尔紧张地笑笑，除了到访是事实，其他全是瞎编乱造。

******

诺伊尔的紧张、焦虑和不安在见到斯塔利孔的大门时达到了顶峰。高耸但细窄的入口像一条裂缝，给人平添了太多的视觉、精神压迫。细窄的门框顶端没入黑暗中，那里闪烁着一盏小信号灯。

你逃不掉的。它好像在说。你在想些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没有迎宾、更没有丁点声响。大门在诺伊尔的面前豁然洞开。依然是黑灰色的下场走廊，头顶是线段式的冷白色探照灯。在走廊的尽头，血红的三角指示灯下，是一道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电梯门。

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鞋跟磕碰黑色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相当。黑色高耸的墙壁好像在微不可察地向他挤压下来。诺伊尔的脚步越发快起来，大口喘着气，最后几乎是逃命般地冲刺进了电梯里。

大约因为这栋楼最初使用时还是存在狱警的，诺伊尔注意到墙上有许多挂过标牌的痕迹。小时候他在房间内贴满了海报，过几年揭下来时，被遮盖的墙体区域总会比四周颜色更深、更鲜艳、更干净。这也是他对“时间”这个概念的最初印象。诺伊尔记得，小时候他经常坐在这些印迹前，静静地思考时间到底是怎样瞒过他的双眼，带来这些日积月累的改变的？

总有一天，他要测量出时间的流速。

摘除标牌给他寻找拉姆带来了不小的困难。这很合理，当一栋楼里不再有人类活动时，这些标牌也就失去了意义。特别是楼的功能还是关押人类，以这样的方式增加逃离难度，不可谓不聪明。

当他找到拉姆时，小个子金发男人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与其他地方的监狱不同，斯塔利孔的牢房三面是墙，没有窗户，更没有阳光。只有头顶冷白的大灯随着时间和节律开启、关闭。面对走廊的那面则是超钢化隔音玻璃，玻璃内嵌纳米电流针，一旦遇到非正常外力，就会触发警报。只有右侧的探视小窗开了一个圆形的小洞可供交流。

若不是时间紧迫，诺伊尔宁愿等拉姆醒来。他用指关节在圆形小洞旁扣了四下，闪到一边。只见拉姆的眼睛缓缓睁开，海蓝色的瞳孔闪烁出一丝迷茫。他撑住身体坐起来，待看清诺伊尔后，他的神情从迷茫变成了困惑。

“稀客。”拉姆气定神闲地打量着诺伊尔。“曼努埃尔，总算见到你本人了。”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不但没有消磨他的意志，仿佛被他过得如同休闲度假。通体黑色的囚服穿在他的身上竟然平添了几分英气。

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依旧保持心智，芯片宪法运动的第一任总指挥果然不一般。

可惜，他没工夫跟拉姆寒暄，更没心思思考拉姆到底是怎么认出来他的。按照乌尔赖希的指示，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金属片，在监牢的外墙上固定好。金属薄片的边框上立刻闪烁出一串小红灯，不多时，所有红灯跳白，变成恒亮。

“我时间不多，最多的10分钟。”诺伊尔飞快解释道。

拉姆挑起一边的眉毛，立刻会意，眼睛亮了几分：“外面怎样了？！”

******

“我们真的很幸运，领导。圣诞节前后正巧有一场太阳黑子风暴，会干扰无线电信号。不过现代科技大多都可以做到将太阳黑子风暴的影响降到最低，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借助天时，将太阳黑子风暴的干扰在局部放大1万倍。”乌尔赖希信誓旦旦道。

“你的意思是，就这张小薄片，就能放大太阳黑子风暴？”诺伊尔的指尖捏着那张薄片，透过窗外的阳光，能依稀看到薄片的内部蜿蜒曲折的银色细线。

“不止，它不仅能放大太阳黑子风暴，还能反监听。说来这套反监听系统还是拉姆先生在拜仁实习时发明的，我把它改良后塞了进来。如果他认不出你，至少能认出自己的发明，我想会更容易获得他的信任。”

“你想得可真细致。”诺伊尔夸赞道。

“哎，等我说完再夸。”乌尔赖希得意地制止他，“上次说我们没有斯塔利孔安全系统的运行数据，这次您把这张小薄片贴在墙上，它会自动拷贝。您只要记得走的时候把它揭下来。另外，放大太阳黑子风暴的时效只有10分钟。不论您要跟拉姆先生聊什么，务必要在10分钟内结束。”

诺伊尔难以置信：“你是说，你把三块晶体板全塞进了这么薄的一张片里？”

“那可不。”乌尔赖希眉开眼笑，满脸写着“赶紧夸我。”

“天呐，小乌。你真是天才！”诺伊尔发自内心地说。

******

诺伊尔望着拉姆，恐怕接下来的十几分钟他都吐不出任何的好消息。他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在真相和语言艺术之间，他毅然选择了前者。

“哥本哈根的科技创新大会方案出了意外。”

拉姆看起来神色没有太大的变化，被捕后恐怕也料想到了这个结果，他拉了一把凳子到圆形小洞的另一侧坐下，目光灼灼地等待着诺伊尔发话。

诺伊尔艰难地活动了一下肩膀。若是时间允许，他一定会更迂回委婉一些。将噩耗一股脑砸在这位可怜的德国科技联合会主席头上实在太过残忍……可是没有办法，他必须立刻击破拉姆的心理防线，让他和盘托出。否则冒巨大风险前来探监的努力就会付诸东流。

“托马斯不在了。”

有一瞬间，诺伊尔甚至怀疑拉姆听不懂德语。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诺伊尔说的话像风，从他的耳边划过，只短暂扬起鬓发，没留下任何痕迹。

“不在了？什么叫不在了？”

诺伊尔沉默不语。

拉姆精致平稳的外表开始皴裂。开始只是一粒雪花，直到他眼睛中那座名为“信念”的冰山开始出现裂痕、滑坡。诺伊尔好像听见了无声的轰然巨响。他这才恍然察觉，哪有什么人能完全做到临危不乱？一朝釜底抽薪，甚至能被稻草压倒。

金属片上的小白灯已经熄灭了3个。他已经给了拉姆珍贵的3分钟来消化情绪。他知道这远远不够，但他承担不起更多。

“哥本哈根科技创新大会开幕的当天，托马斯乘坐的磁悬浮MC227号在波罗的海大桥上爆炸。他和其他22名乘客一起消失在了爆炸事故里，一个月搜救无果后被宣布死亡。”

“他为什么还要去哥本哈根！”拉姆坐不住了。

“为什么？”诺伊尔难以置信，“你让他成为了芯片宪法运动到第二任总指挥。你比我更了解他，你很清楚以他的性子会怎么做！”

拉姆跌坐回椅子里，呆滞地望着虚空中的一点。诺伊尔感觉他快要哭了。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波士顿的那间小公寓里，听着警察沉重悲伤的真相。他相信托马斯对拉姆的重要性。

金属片上的白色小灯再灭一个，催促着他尽快继续谈话。

“现在有一种可能，托马斯还活着。”诺伊尔叹了口气。“我现在就要去尝试这种可能。”

“时间穿越？封闭类时曲线？”

这下轮到诺伊尔感到意外了。他没时间探究拉姆到底是怎么知道他的研究的，只能机械地点点头。“目前还没什么进展……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过去的事情是既定的。如果它已经发生，那你就一定会成功，不是吗？”拉姆很快平静下来，他的语调再次恢复了从容，“需要我怎么帮你？”

“我要找到730爆炸案的真相。”

诺伊尔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那句他内心最深处的愿望——

“我要带托马斯平安回家。”

“我相信你。”拉姆片刻都没有犹豫。

诺伊尔震惊得无以复加。拜仁四巨头当初足足用了一整年对他从头到脚进行了彻底的调查，细致得不放过一根头发、一颗毛孔。又在拜仁研发部内贴身观察了一个月，这才勉强相信了他。而他相信，让他们最终放下戒备的，还是在他从伯尼处回来后，当着赫内斯的面那番发自内心的剖白。

诺伊尔的记忆突然回到了剖白那日，赫内斯的顶楼大办公室里。

赫内斯说，21年前，曾有另外一个年轻人，站在他面前，说了相似的话……

菲利普·拉姆，芯片宪法运动第一任总负责人……

托马斯·穆勒，芯片宪法运动第二任总负责人……

像有人在距离他胸膛极近的地方开了一枪，剧烈的痛感顿时贯穿了诺伊尔的五脏六肺。他再忍不住，热泪盈眶。时光穿越了整整21年，将曾经踌躇满志的两鬓染得斑白。可是再残忍的温柔刀，也磨灭不了丝毫人心深处的信念和执着。

我要寻找一个真相！

原来，21年前孤独的夜行者，就坐在他的面前。他的名字，叫菲利普·拉姆。

“既然如此，麻烦您告诉我关于芯片宪法运动的全部经过和细节。”诺伊尔诚恳地说。

拉姆没有立刻作答，他望了一眼墙上的金属片，此刻仅剩4个小白灯。他犹豫了一下，从囚服的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小卡。小卡的正面是关于拉姆的信息，看起来是一张名片。

“你有笔吗？”他抬起头，“要蓝色水笔。”

诺伊尔掀开他的公文包。临行前乌尔赖希在他的公文包里装模作样地塞了一串花花绿绿的笔和手记本。诺伊尔原本十分鄙夷，却没想到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拉姆接过蓝色水笔，在名片的背面写上了一个名字。

“你去找他。”拉姆干脆地说，“他比我能帮到你的更多。如果他不愿意见你，告诉他这是‘新天鹅堡’行动中他答应的事情。”

米洛斯拉夫·克洛泽

诺伊尔低头一看，挑起眉。哈维·阿隆索建议他避开的名字，最终还是逃不掉。

大约是他面露难色，拉姆想了想，继续说：“如果他不好找，你可以去找一个名叫哈维·阿隆索的人，同样记得告诉他这是‘新天鹅堡行动’，他会愿意帮你一个忙。”

诺伊尔了然地笑了笑，妥帖地将名片保管好。拉姆不知，他正是从阿隆索处找过来的。

“还有一事。神经脉络修复技术，您了解多少？”

“神经脉络修复技术啊……”拉姆感叹了一声，“如今最了解这个领域的，恐怕是托尼，托尼·克罗斯了？”

诺伊尔无奈地咬牙：“他在拜仁实习时曾研究过？”

“嗯？你怎么知道？”拉姆显得颇为意外。

诺伊尔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托尼·克罗斯与穆勒一起消失在了730爆炸案中。看来……这一趟，是非去不可了。至于该怎么让克罗斯答应帮他这个忙……诺伊尔崩溃地想，甚至是个比研发时光机更难的难题。

金属片上只剩两盏小白灯时。诺伊尔准备收拾好东西离开。拉姆突然叫住了他。

“你万事小心，出去的时候尤其要注意，不可原路返回，更不要靠近西侧研究室。那边的红外射线感应强度比囚室区高了上千倍。”

“为什么？”

“这种强度的安保措施，只为了看住一群手无寸铁的政治犯，是不是太浪费了？”拉姆意有所指地向西侧瞥了一眼，“监狱不仅能关住里面的东西，更能阻止外面的人闯进来。这里是最严密的监狱，更是最安全的保险箱。”

拉姆的话像一根刺向后颈的小针，诺伊尔瞬间汗毛直竖。而拉姆只是在静静地观察他的反应，权衡、思索着。他不觉得拉姆对他有什么恶意，但是被这种穿透灵魂的目光长久打量着实让人不适。一时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才是被监禁审讯的那个。诺伊尔相信，拉姆在极短的时间内已经摸清了他的底细，事到如今，只能相信拉姆会把最要紧的信息毫无保留地告诉他。

“先别想这么多，帮我一个忙。”

诺伊尔扒在圆形小洞上的手被拉姆抓了起来，掌心被向上翻开。拉姆一手托着他的掌心，另一只手飞快在他的手心里划拉了一个地址——

瓦尔特街8-12号，斯图加特，巴登-威尔图伯格区，70373

斯图加特？

这什么意思？

诺伊尔刚想开口，金属片上最后一盏小白灯开始闪烁。

“你该走了。”拉姆淡淡地提醒他。

“祝您圣诞快乐。”诺伊尔张了张嘴，可拉姆却全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能心情复杂地收回手。

“已经快圣诞节了吗？”拉姆显得有些茫然，他回到窗边，在床头柜边的开关上随意拍亮一盏。左侧墙壁上出现了一扇“窗户”。真正的窗户是不可能出现在斯塔利孔国家监狱的墙壁上。诺伊尔立马就认出，这是斯塔利孔监狱外的实时影像——被处理、修改过的实时影像。阴云密布，狂风遍野，焦黄的野草被压弯了脊梁，垂头丧气地，一片枯槁的景象，没有丁点白雪的宁静和安详。

“今天是平安夜。”诺伊尔将金属片撕下来，塞入口袋里。拉姆似乎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诺伊尔像他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提起公文包。正当他抬步原路返回时，听到了拉姆喃喃地自言自语——

“没有雪，就不是圣诞节。”

******

当拉姆请他帮个忙时，诺伊尔以为是报个平安，寻找一个人，或帮忙传递一件物品。毕竟，关在监狱里这么久，这才是普通人会想做的事。

但菲利普·拉姆不是普通人。

诺伊尔叉着腰，站在位于斯图加特的瓦尔特街上，望着左手6号的古董店，右手14号的杂货店面面相觑时，他真心怀疑这是菲利普·拉姆送给他的“圣诞节玩笑”……除了，这位德国科技联合会的主席好像分不清“圣诞节玩笑”和“愚人节玩笑”的区别。瓦尔特街6号和14号使用着同一面墙壁，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两栋楼之间甚至连蚂蚁都钻不进去，更遑论一个高个子男人。诺伊尔严重怀疑，拉姆忘记交给他一根魔杖，这样他就可以在空中随手一挥，让8-12号奇迹般地从6号和14号中间的缝隙里蹦出来。

他焦头烂额地在周边转了几圈，终于逮着了正在下班锁门的古董店老板。

“诶，老板啊。您知道这8号-12号到底在哪吗？”

“8-12号？”老板拧起眉头，即将落入地下的夕阳在他深陷的眉头里汇聚成几汪阴影，“就没听说过什么8-12号。这条街没有这几个数字。”

“啊？”诺伊尔挠了挠头。

“你要不……去这栋楼后面的墓地碰碰运气？”老板不确定地提议。

在太阳彻底落山前，诺伊尔终于在不懈地努力下找到了一条通往楼背后的小路。小路实际位于2号和4号之间。4号房主室外花园茂盛的植物枝干从栅栏内倔强地生长出来，将小路遮了个密不透风。若非隆冬时节，枝叉上的树叶早落光了，根本无法发现。诺伊尔只得猫下腰，感受着植被的枝干在后背上不停地抓挠。

虽然没料到是墓园，但他身上还穿着前一天去斯塔利孔监狱探监时的西装，倒也不算寒酸。用手臂拨开最后一缕枝干时，一座小巧但精致的礼拜堂出现在他的眼前。礼拜堂漆着白墙、顶着红瓦，房檐四周装饰上了闪烁的圣诞彩灯，角落里被人漆上了一个非常隐蔽的数字8。绕过建筑物，背侧沉重的木门上，生锈的铁锁链牢牢地缠住了门闩。诺伊尔顺着门缝看了看，里面一片漆黑，没有点灯。他只得放弃，研究起了面前的碑林。

墓园不大，碑林也不像寻常墓地那般拥挤。诺伊尔粗略一数，这座隐秘的墓园大约只埋葬着40多个人。所有人的墓碑都是清一色的黑色石板，整齐地镶嵌在草地上。

大约是不久前下过一场小雪，草地上的湿气很重，墓碑均落上了层薄薄的白色。诺伊尔到访斯塔利孔都是轻装上阵，哪能料到还能在半途接活跑腿。他没带手套，只能徒手一座一座地拂掉墓碑上的雪，没过一会儿就冻得通红。

他不太确定自己要找的是什么。菲利普·拉姆的指示着实太模糊。他从斯塔利孔监狱出来就直奔斯图加特而来。一夜没睡的脑子正在艰难开机重启。此刻，望着墓碑上一个个陌生的名字，诺伊尔严重怀疑拉姆要他找的线索大概率在礼拜堂里。这么一个个翻下去，手上生出冻疮不说，还纯粹是浪费时间。

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一个奇怪的名字和日期闯入了他的视线——

谨此纪念

提莫·希尔德布兰（2015 - ）

这很不寻常。诺伊尔皱着眉头盯着“-”后的空位。按理说，如果人没死，为什么要在墓园里立个碑呢？他的眼皮直跳，内心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拉姆让他“帮的忙”。

他在这座不寻常的墓碑前蹲下，干脆用袖子将剩余的薄雪擦干净。名字下面是一张“死者”彩色的小像，照片里是一位披着金色长发的青年，看上去也就25岁上下的年纪。结合出生年份……这人现在应该……48岁了？诺伊尔困惑地挠了挠下巴，视线随着小像的边缘落在了下方的落款——

赫尔加·H & 菲利·L

菲利？菲利普·拉姆？！诺伊尔的头皮一炸。这什么意思？他弓着腰，在希尔德布兰的墓碑前转了好几圈，左看看、右看看。只发现了一个图标——盾牌的形状，被耶稣受难像分割成四块区域，每块区域里分别绘着一种不同的工具。除此之外，没发觉出什么名堂。他现在很确定，这就是拉姆要他找的东西。可是下一步呢？接下来他该怎么做？观察这个陌生图标吗？

“你要是想挖，还是别费功夫了。不值得。”

诺伊尔倏地扭过头。礼拜堂的铁锁门闩打开了一条更宽敞的缝，门前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虽然上了年纪，却精神矍铄。她背着手，见诺伊尔没反应，又用英语慢慢重复了一遍。

事已至此，诺伊尔也没必要再偷偷摸摸地。换个思路，或许意外出现的老太太是个机会。

“为什么不值得？”他干脆顺着老太太的话音说下去。

“这里头什么都没有，立碑的时候我在，人都不在里面。你要不信，可以打开看看。”

“打开看看？”诺伊尔难以置信，心脏却诚实地砰砰跳了起来。

“这下面有个开关。”说着，老太太绕过鳞次栉比的墓碑，坐在地上，在那块黑色大理石的石碑下左右摸索。不一会儿，“咔嚓”一声，整座石碑被老太太掀了起来。诺伊尔这才发现原来看似厚重的石碑只是一个约有1cm厚的石头盒子，掀开盖子，里面的石板上整整齐齐贴着数十张照片。有风景照、有人物、还有城市街拍、光影。

原来提莫·希尔德布兰是位摄影师。

“看完记得原封不动地扣回去。”老太太丢下一句话，扶着膝盖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扬长而去。

希尔德布兰只出现在其中的少量照片上，每每他出现时，身旁总会出现另一个小个子男孩，不难认出正是昨日他在斯塔利孔监狱里见到的菲利普·拉姆。年轻的拉姆跟希尔德布兰勾肩搭背，看上去很亲密的样子。结合石碑上的署名，不难猜出二人的关系。诺伊尔对德国科技联合会主席的过往情史不置可否，继续观察起了其他照片。

这不会有什么隐藏的暗号或代码吧……

正当诺伊尔准备绞尽脑汁做算术题时，无意中看到了石板边缘的一截红色的宽丝带。他立刻联想到小时候精美的多层包装盒。他拽紧宽丝带，手臂用力一拉，底层的石板也被他整体拉起，露出下方棕色的土壤。

原来这下面还有夹层！

诺伊尔用手摸了摸，土壤很干燥且松动，看起来像是埋了什么东西。他警惕地四下望了望，老太太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这才用手扒了两下土，不一会儿，他的指尖就触到了一样光滑的异物。怀着忐忑的心情，诺伊尔将它整体拽了出来——

一只小型的密封冷藏袋。

诺伊尔也顾不上掸掉尘土，立刻将冷藏袋一股脑塞进公文包里。随后他光速将希尔德布兰的石碑恢复如初，离开了墓园。

直到走出好几个街区，诺伊尔才敢从公文包里再次掏出冷藏袋。趁着周围没人，他一闪身跳下主路，藏进了轻轨线的桥洞下。借着冬季朦胧的月光，他沿着冷藏袋的密封条拆开袋子，掏出了两片扁扁的圆形物品——

两只保拉纳杯垫，正面红、反面蓝，橡胶纪念款。

Chapter Text

调整成大光圈的瞬间，视野里的红色纤维骤然变亮，诺伊尔怼在显微镜前的脸顿时弹开老远。

“喔，对不起。”乌尔赖希连忙道歉，“我看你凑太近，还以为看不清。”

“没事。”诺伊尔揉揉眼睛，从那块小小的红色橡胶碎屑上移开目光。转眼已经到了新年，拿到这两只杯垫已经过了整整一周。他翻来覆去地拿在手里看，愣是没看出什么名堂。乌尔赖希甚至用解剖刀刮下来了一点橡胶碎屑做成了玻片标本，这才请出了显微镜。

“这橡胶看着也没什么问题啊。”诺伊尔干脆取下玻片标本。

拉姆到底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为了恭贺他加入拜仁，建议他多喝点慕尼黑的啤酒吧？

“没什么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乌尔赖希苦恼地摇摇头。另一边，帮他们打开实验室大门的基米希正坐在实验台上，双腿在空中晃悠着。

“保拉纳20多年前的纪念款，”基米希悠闲地说，另一只保拉纳杯垫就像一张刚烙熟的饼子，在他的掌中来回翻腾，“我看除了正常老化，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拉姆主席没对这两个杯垫做任何解释？”乌尔赖希举着杯垫在手里来回观察。

“没有。还有只冷藏袋，小约拿去做分析了。”

“喏，土壤分析报告在这里。”基米希立刻丢下保拉纳“饼子”，将手边的“几张”文件投影向诺伊尔的方向一推。芯片立刻在他眼前跳出一条接收通知，花花绿绿的图表跃入眼帘。

“简而言之，这土就是斯图加特地区最标准的土壤，没有任何特别的。上面除了你的指纹，没有任何别人摸过的痕迹。”基米希总结道，看起来是屋子里最兴致勃勃的人，“这也太有意思了，就像法医，剖尸体，痕检什么的。”

诺伊尔一阵反胃，他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勒沃库森的医学冷冻中心。虽然没有亲眼见到自己的尸体，但凭借维尔茨生动形象地描述和可疑的夸张修饰，他已经可以清晰地想象出惨烈的场面。

那边的大侦探·基米希·福尔摩斯还在滔滔不绝：“有没有可能需要买一杯啤酒，放在杯垫上面，透过酒液才能看到信息？”

“你这天马行空的联想力，困在研发部委屈了。”诺伊尔的脸都愁成了一根苦瓜，他再次拿起完整的橡胶杯垫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过了一会儿，蓝色橡胶和红色橡胶在拇指的不懈拨弄下，竟然生出了一条缝隙！

“这是——？”诺伊尔赶快把拇指塞了进去，撑住缝隙，最前端的皮肤和指甲马上就碰到了某个薄薄的、锋利的边缘。

乌尔赖希和基米希立刻贴了过来，三个人六双眼睛紧盯着诺伊尔缓缓揭开杯垫的手，然而在看清物件的时候，三个人的眼神又不约而同地变得疑惑。

“这是什么？”乌尔赖希捏起其中一小条褐色的、仿佛玻璃纸一样的东西抖了抖。

“这……我好像知道……”基米希的视线紧紧粘在那些褐色的“玻璃纸”上，“这东西……好像叫……胶片。”

借着实验室的灯光，诺伊尔看到胶片浅褐色的背景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黑点，看久了让人浑身发麻。

乌尔赖希已经眼疾手快地掏出了电脑，开始搜索。没过多久，诺伊尔听到了一声痛苦的叹息——

“这东西……如今想洗出来照片……只能找门诺会了。”乌尔赖希将电脑转过来，上面赫然是欧盟政府的国家综合博物馆，“当然，你可以选择再去一趟苏黎世，从馆藏里偷出来一台设备。”

苏黎世，诺伊尔一想到就浑身充满了抗拒。除非局势改变，他这辈子不想再踏足苏黎世一步。可是门诺会怎么找？一个只在课本上占据只言片语的神秘宗教组织。诺伊尔对它的了解仅限于传统、与世隔绝和反对科技进步。

说起这些胶片的来历，门诺会会愿意帮忙吗？

“门诺会……不是个传说吗？”基米希问出了他心中的疑惑。“他们真的存在吗？”

“嘶……”乌尔赖希又用一只手转回了电脑显示器，“我依稀记得……在拜仁的档案里看到过谁是门诺会的……我找找……”

乌尔赖希的手在键盘上敲出了残影，视线紧紧粘在屏幕上，“领导，借你的权限用一用，我的够不着。”诺伊尔隔空在芯片上特许了权限，没过一会儿，一份破解文件的传输请求就出现在了他的芯片界面上。他刚要接收，乌尔赖希又立刻拦住了他——

“……别打开了领导。”乌尔赖希像只泄了气的气球瘫坐在椅子上。“这人你认识，胡梅尔斯。马茨·胡梅尔斯。”

“啊？！”诺伊尔干笑了几声。刚听到这个名字的前几秒简直就像个天大的玩笑。一旁的基米希眼睛也瞪得很大。乌尔赖希抿着唇，沉默不语。

诺伊尔听到了三观彻底碎裂的声音。他还是选择打开了胡梅尔斯的档案，好像这个消息还不是最令人震惊地，背景一栏中“门诺会”图标的位置竟然和希尔德布兰墓碑上的一模一样——盾牌形状，被耶稣受难像划分成四个区域。

相较于希尔德布兰是门诺会成员这件事，更让人震惊的是大名鼎鼎的德国科技联合会主席菲利普·拉姆居然和门诺会成员发展出了爱情关系。照片上的拉姆很年轻，他没法确定彼时拉姆的年岁，但不管什么时候，一旦曝光，绝对会是爆炸性新闻。

诺伊尔默默地把爆炸性发现憋了回去，他很确信，一旦他讲出来，话题必定跑偏。以基米希的性子，不吃个半小时的瓜，这事儿肯定过不去。

换个角度想，这件事也给了他一个新的思路。如果直接把这些胶片交给胡梅尔斯和穆勒去处理？门诺会的踪迹不为世人所知，但只要他能携带这两只杯垫回到列车上，交给属于门诺会的人，岂不是同样的效果？

“约书亚，你看起来对胶片这种东西有一定的了解。”诺伊尔揉揉眼睛，对基米希吩咐道，“你去查查，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不使用专业仪器就能看到胶片上的信息。拉姆给的信息一定非常重要，我怕咱们错过什么。”

基米希点点头，揣着两只保拉纳杯垫跟在乌尔赖希身后离开了办公室。

诺伊尔打开芯片的备忘录，列了一个单子。把维尔茨提到的和拉姆托付给他的小零碎都放了上去。这样一来，他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名片。

等到夜深人静，办公室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慕尼黑星星点点的灯光和屏幕光线映着他的脸庞。维基百科上说，克洛泽博士自2040年年初起在瑞士苏黎世供职至今。他暗自记下这些信息，重新打开了乌尔赖希留给他的欧盟政府数据库的端口。

如果欧盟政府的数据库是汪洋大海，克洛泽的数据便是马里亚纳海沟，藏在没有一星半点光亮的最深处。深蓝色的屏幕上，白色的乱码翻过一页又一页，在他的视网膜上没留下丁点儿痕迹。

乱码终于演变成可阅读的字符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欧盟政府没有公布730特大爆炸事故的死难者名单了——

米洛斯拉夫·克洛泽（2019-2062 ）

他听见大脑中一声剧烈的嗡鸣，浑身的血液冲向额头和脸颊。所能查到的、明面上的资料都记载着他还活在世界上，只有在欧盟政府最深的档案里才能发现真相。

克洛泽已经离世了？诺伊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指尖翻转着拉姆给他的名片，好好的许愿神灯在顷刻间变成一张废纸。

他盯着那个死亡年份过了好几分钟，最初的震惊终于渐渐散去。2062，对于跟拜仁相关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个难以忘却的年份。如果能知道他的具体死亡日期，或许就能推导出克洛泽的下落。他或许从列车上活着走下来、并在那一年晚些时候毙命，或许跟托马斯一起藏了起来，又或许他为了帮助托马斯逃生、死在了爆炸事故中。克洛泽一向是欧盟政府科技部的标志人物，芯片计划的奠基人，首席科学家。无论以上何种解释，对于一向信任他的欧盟政府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这次的破解没有让诺伊尔等太久，没一会儿屏幕上就弹出了具体的死亡日期——

2062 年7 月30 日

诺伊尔手里摩挲着名片，一张小小的卡片在他的指尖转动起来。沸腾的血液渐渐冷却，他还有机会！时间旅行已然被证实成立，那么因果关系，就不能再以线性思维来揣摩了。

******

天色蒙蒙亮时，诺伊尔从办公室的沙发区爬起来，顶着乱发和胡茬坐电梯登上72楼，推开了赫内斯的办公室。

他知道赫内斯和他一样，也将办公室当成了自己家。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自从穆勒和克罗斯在20多年前搬进他的家后，那件小小的高层公寓就再也不只属于他自己。如今另外两个年轻的主人消失在了波罗的海辽阔的水面和冲天的大火中。他已经无法安然回去独守空房了。

赫内斯半躺在扶手椅里，和衣而卧。迎面而来的是刺鼻的烟味。茶几上并排摆放着满满一缸子烟灰和一只玻璃杯，有咖啡的残渣挂在杯壁上。落地玻璃窗上是一份打开的电子文件，屏幕因很久没有翻页和点击暗了下来。诺伊尔轻手轻脚地帮赫内斯倒掉了烟灰，又将咖啡杯拿起来，准备塞进门边的洗碗机里。

赫内斯在这时睁开了眼。

“奇怪，门铃怎么没响？”他的声音哑得像个破风箱，呼哧呼哧地。

“您没锁门。”诺伊尔暂且将咖啡杯放下，在赫内斯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哎……”赫内斯撑着自己坐起来。深陷的眼窝让熬夜的黑眼圈加深了许多。“年纪大了，失眠。”

“烟和咖啡治不了失眠。”

赫内斯饱受尼古丁摧残的肺叶发出一声浑浊的嗡鸣。“孩子，你一大早来找我，肯定不是劝我要注意健康的。说吧，有什么事？”

诺伊尔也不再含糊：“我想重启美国的时间旅行研究。”

赫内斯动动手指，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需要您的支持，主要是……”诺伊尔用拳头抵住嘴唇，“资金方面的支持。”

赫内斯没说什么，他望向窗外，地平线附近露出的第一缕金光，神色看不出悲喜，更看不出震惊。诺伊尔的心里直打鼓。赫内斯的沉默将煎熬的等待无限地拖长。就在诺伊尔以为他会出言拒绝时，赫内斯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

“我以为你不是个瞻前顾后的人。”

“时间旅行实验是违法的。”诺伊尔下意识地解释。

“欧盟政府不仁不义，我们又有什么必要遵守它制定的法律呢？”赫内斯缓缓转动脖子看进他的眼睛。

言尽于此，诺伊尔了然地点点头：“对了，新天鹅堡计划是什么？”

赫内斯垂下目光，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用烟盒附赠的小打火机点上。

“事到如今，新天鹅堡计划也没什么意义了，不是吗？”他又用手抚摸起桌上倒扣相框的棱角，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翻过来。

诺伊尔心下了然。走到门边，还是忍不住多管闲事了一句：“抽完这根，您还是休息一会儿吧。”

“你还小，孩子。唯有尼古丁才能给我提供片刻的放松。”

锁舌诺伊尔的身后“喀嚓”一声落位，将叹息和烟味通通挡在门后。

******

虽然赫内斯的精神状态着实让人捏了一把汗，他的动作倒还利索。当天上午，诺伊尔的工作邮箱里就收到了一份财务发来的邮件。邮件里最重要的信息是一段7位的代码。诺伊尔反复将邮件通读了几遍，确认他理解了意思——每当他需要动用科研基金的时候，就在结账时填入这个代码，会自动从拜仁的科研基金中走账。

他感谢赫内斯的信任，又隐隐察觉到了这背后的考验。没有数额的限制意味他可以自由决定花销的上限，可是无止境的挥霍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应该去调研一下研发部各区的经费预算是多少，或者调出往年的经费档案。是啊，他已经坐上了研发部主任的位置，这些东西至少要在心中有个大概。他突然想起，穆勒为他留下的研发部信息汇总里就有经费支出汇总这一项。他在美国被钱摧残了太多年，看到这些花花绿绿的表格和数字就开始头痛，自然也就没功夫记住太多。

你是拜仁的研发部主任。诺伊尔握了握拳。时至今日才真正对这个职位有了几分实感。不能只沉浸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他需要走出办公室、走出1区，去真正了解他的下属们。

他这么想着，身体也就照做了。走出研发部主任专属的长廊，诺伊尔独自靠在墙壁上。此时已经临近饭点，拜仁的研究员们纷纷勾肩搭背离开工作岗位，向出口走去。格雷茨卡靠在3区墙边对基米希说了一句什么，惹得后者阵阵低笑。格纳布里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2区的大门里走出来，余光瞥到了他，还挥挥手，打了个招呼。

对这里的多数人来说，这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一天。

诺伊尔靠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才撑着墙壁站起来，转身踱步回到了办公室。

2064年1月上旬，诺伊尔重新拾起了耽搁了整整一年半的封闭类时曲线研究。他没急着复刻克林斯曼成功的实验数据，而是花了一周的时间回顾了前5年的研究成果，并搜集了许多近年新发表的学术成果进行参考，重新制定实验方案。

2064年2月，在克林斯曼详细的实验报告和2年前详细手记的指导下，诺伊尔成功在1区实验室中使用量子坍缩的方法制造了一个微观引力源，形成了微观的哥德尔宇宙。在封闭类时曲线参考系的起始处捕捉到约有20%的光子回到了1毫秒前的原位。

2064年5月，诺伊尔首次使用重氢粒子复刻了哥德尔宇宙和光子封闭类时曲线实验。从这时开始，摆在他面前的是两条不同的出路——量子真空涨落和参考系拖拽。

“您不会相信我前段时间去查了什么，领导。”乌尔赖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买回了一提啤酒恭贺诺伊尔的重大科研进展。两人在1区的实验室里席地而坐，权当极简的庆祝。幸亏诺伊尔是研发部主任，若是回到学生时代，这种在实验室吃喝的行为一旦被老师抓到就会遭到严惩。

“什么？”

“我认真把相关法条读了好几遍。严格来说，您的实验到现在为止还不算违法。”乌尔赖希说着，用刚刚空掉的啤酒瓶口撬开了下一瓶，“下一步才是。”

“你怎么知道我下一步要做什么？”诺伊尔好整以暇地打量他。

“嗯？难道不是搞个放大器扩大封闭类时曲线的规模？”

“天真。”

“啊？”

诺伊尔对瓶吹了一口，甩给了他一份刚刚整理过的阶段性实验报告。

“时间旅行的目的是要去到我们想要的时间节点，就现在来讲我们还不能实现自由选择这一点，没解决这个问题，转攻宏观条件下的时间旅行实验也是白搭。想要解决自由设定时间节点的难题，有两条路可以选——量子真空涨落和参考系拖拽。”

乌尔赖希调动芯片的阅读功能扫了几下，直接两眼一闭，选择放弃：“呃……给我这个外行解释一下？”

“想象一座操场，跑道就是你的封闭类时曲线。简单来说，量子真空涨落的原理是将曲线上某一点的能量密度在瞬间推至无穷大，像成一阵狂风，当你到达这个点时将你暴力吹出跑道。优点是整个哥德尔宇宙的形态非常稳定，比较稳妥；缺点是，推加能量密度的工作需要外界来进行，时机把控会非常重要。否则，你可能会被吹到某个不想去的时间节点。”

乌尔赖希缩了缩脖子，脑海里冒出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无缘无故回到了石器时代的画面。

“那参考系拖拽呢？”

“这种方法有点耍无赖。因为封闭类时曲线能量场只有在粒子重返起始点时才可关闭，于是你提前将跑道上的一个点设置为起始点，再把你真正上跑道时的点变成封闭类时曲线中一个普普通通的点。当你到达假的起始点时，封闭类时曲线运动就结束了，你会自然掉出跑道。优点是无需外界施加影响，而缺点嘛，更改起始点这件事情可能会打破哥德尔宇宙的平衡，如果整个系统崩溃，进而坍缩到引力源中……那么……好吧，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结果肯定不会好看。”

“真复杂。”乌尔赖希咋舌道，“我还是回去研究斯塔利孔的安保数据吧。撤了，祝你好运，领导。”说完便扬长而去，留了一地的酒瓶给诺伊尔收拾。

2062年8月，诺伊尔正式放弃了量子真空涨落这条路。且不说没有任何合适的物质可以在宏观状态下为他充当“狂风”。微观实验结果也证明，他永远都不可能精准地落在想要的时间节点上。他甚至去寻求过伯尼的帮助，只可惜没有现存的计算机能够精确到微秒以内。微观条件下的几毫秒、几微秒，落到宏观处很可能就是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误差。

只剩下参考系拖拽这条高风险的路可走了。诺伊尔心里却出奇地平静。或许是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情本质无法改变，他很清楚这条路终会指引他走向成功。

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不知不觉，诺伊尔纳米芯片的时间显示已经来到了2064年12月下旬。1区量子物理实验室的设备已经运转了近千次的参考系拖拽实验，可惜成功率一直不尽如人意。这天，诺伊尔正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苦思冥想优化方法，门突然开了——

“领导！领导！！我，我，我！我……我破解出来了！！！”

乌尔赖希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他的脸侧，下颔疯长的胡子活像个野人。他原本就有黑眼圈，近来不断熬夜更是把他变成了一只炸毛的猫头鹰。黑色的马甲里外穿反了，挽到手肘处的袖口甚至都有些发黑。诺伊尔不知道他有多久没照照镜子、回家洗澡了。

“领导！斯塔利孔的全部安保数据已经解析完毕了！”野人乌尔赖希一屁股坐在沙发边上，满眼是兴奋的精光，“救回拉姆主席有希望了！”

诺伊尔眨眨眼睛，实际上他早已把解救菲利普·拉姆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何况拉姆看起来很享受在斯塔利孔的生活，如果欧盟政府想置他于死地，那么他早就不该在这个世上喘气了。诺伊尔盘算了一下手头的工作量和在拜仁剩余的任期……拯救拉姆这个任务，他怕是没法完成了。

他忍住冲动，没有当头泼乌尔赖希一头冷水。不过密码学家的话倒也提醒了他，拉姆在他离开前特意嘱咐了不要去西侧实验室。拉姆很显然不方便在当时的场景告诉他西侧实验室到底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不过看样子绝非凡物。既然乌尔赖希已经奇迹般地破解了整个斯塔利孔监狱的安保系统，或许能对西侧实验室禁地有个大致的猜测。

于是，诺伊尔试探地发问：“你知道西侧的实验室里有什么东西吗？”

“嗯！领导，这正是我想跟您说的重大发现！”乌尔赖希拼命点头，“您绝对想不到！欧盟政府芯片数据云的主机竟然在斯塔利孔！而且恰好就藏在您说的西侧实验室里！”

去年的斯塔利孔，拉姆的话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监狱不仅能关住里面的东西，更能阻止外面的人闯进来。这里是最严密的监狱，更是最安全的保险箱。”

拉姆知道这件事！

诺伊尔的汗毛直竖起来。去年准备“造访”斯塔利孔时，乌尔赖希说苏黎世的安保级别居然还不如斯塔利孔时，他就有所怀疑。如今萦绕在心头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芯片数据云堪称欧盟政府最致命的武器，一旦遭人破坏……可想而知，欧盟政府对民众精神的操控也将不复存在！有传言说，为了确保数据云的安全，欧盟政府安排了单独的服务器，操作系统，编程语言，彻底杜绝了外界通过线上攻击的可能性，甚至贴心地为主机和安保系统设计了独立的供电系统，就算欧洲经历从未有过的世纪大停电，数据云也能安全地运转。想要接触到数据云主机，必须前往其所在地进行面对面操作。而就在今天之前，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人知道数据云主机的具体位置……

唯一能破坏欧盟政府芯片数据云的利刃，是生活在穆勒芯片中的宪法程序……这份破解的安保数据，在穆勒手里恐怕能发挥比自己更大的用处……

诺伊尔心念电转，突然爬起来向办公桌走去。他从抽屉里掏出一只手帕，在乌尔赖希面前展开，露出里面银质的戒指——离开美国的时候，他特意将这枚“来路不正”的念想带在了身边。

谁知，野人乌尔赖希的脸上立刻窜起了红晕。他吓得连连后退，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个屁股蹲。

“妈呀领导！领导！这可使不得！”

“啧，”诺伊尔嫌弃地瞅了他一眼，“谁说是给你的了？”

“啊？……哦。”乌尔赖希尴尬地挠挠脖子。

“我的意思是……”诺伊尔无可奈何地扶着腰。上次前往斯塔利孔前，乌尔赖希发明的那张薄如蝉翼的晶体片让他记忆犹新。这位数学密码专家似乎很擅长将复杂的东西压缩到不起眼的比例，这才让诺伊尔萌生了在戒指上做文章的想法，“你有没有办法将西侧实验室破解的权限塞到这只戒指里？”

“……啊，这样啊。那这好说。”乌尔赖希捂着心口，这才敢放心地接过诺伊尔递来的戒指。

这边戒指刚脱手，诺伊尔就后悔了。一个宇宙终极问题带着极大的不确定性涌上他的心头——

穆勒真的会原谅他吗？

两年半前的回忆再次袭来，诺伊尔转过身去咬了咬下唇，他真想现在就发明出时光机回到波士顿把过去的自己暴打一顿。

电话是他挂的。

冷战是他开始的。

分手是他提的。

如果穿越回未出事的MC227号上，这些事对于穆勒来说才刚刚发生不久，恐怕正在气头上。万一……就是说万一……穆勒拒绝接受他的解释，更不愿带上这枚戒指，该怎么办？这一切不就白搭了？万一穆勒在寻找欧盟政府数据云时被斯塔利孔的红外射线射穿该怎么办？

乌尔赖希眼睁睁地目睹着，刚刚还信誓旦旦的领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始在办公室里反复踱步，一会儿将自己的指关节按得“咔咔”响，一会儿强迫症般地捋着额前的碎发；一会儿跌坐进沙发里，一会儿又站起来，看上去像一只被玻璃罐扣住的蛐蛐。

“……领导，您还好吗？”乌尔赖希谨慎地问金发大蛐蛐。“还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听到这话，还在踱步的领导停在了原地，双手在裤兜里反复摸索了一会儿，视线落在了笔筒边的便签条上。“还真有！”他大步走向办公桌，抽出一支笔在手心里转了小半圈，在便签条上潦草地列了个清单一样的东西，递了过来。

乌尔赖希定睛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张纸片上龙飞凤舞，前大后小地写着一串莫名其妙的破烂——

细铜丝（30cm ）

大容量U 盘

普通双肩背包

红色碎布

针线盒

麦粒

“嗯，就这些吧。你这两天得空出去一趟，”只见诺伊尔皱起眉头认真想了一会儿，“如果有圣诞节促销，就帮我买回来，走科研经费的帐报销。”

“领导，这些都不用买的，”乌尔赖希看向领导的目光都多了几分疼惜。这不都是普通人家里应该有的东西吗？领导奔三的年纪，每天孤零零一个人不说，这么看恐怕连个家都没有。他想象着诺伊尔在无人处堆满的破洞袜子、内裤和裸露在空气中的电线，自信满满地保证道，“一分钱都不用花。”

诺伊尔挑起眉，没看穿他脑子过于丰富的想象：“这样最好。”

乌尔赖希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诺伊尔的安排。刚准备走，领导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形象再次浮现在脑海里。他犹豫了一下，扶着办公室的门说：“领导，过两天公司会在大平层员工休息室举行新年聚会。这是拜仁历年的传统。您去年要去斯塔利孔，今年好不容易在慕尼黑过圣诞，就一起来热闹热闹吧。”

******

诺伊尔没想到，拜仁这种正经的大型科技企业，办起新年聚会却非常地接地气。他想象中的高层讲话、各部门总结、分享心得一概没有发生。聚会从天色暗下来开始，17点半正式开始晚餐的时候，员工休息室里突然涌入了许多陌生的面孔。诺伊尔这才意识到，原来除了研发部外，拜仁的其他部门也拥有数量可观的员工。大家混在一起，随便找张餐桌坐下来认真吃饭，或者端着盘子到处游荡聊天。晚餐结束后，员工休息室四角摆上了点心和酒水桌，餐桌和椅子被统一撤下，灯光被调暗。员工休息室天花板中央降下一盏硕大的夜店球灯。年轻人们一拥而上，伴随着乍起的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高声合唱、律动舞蹈。

诺伊尔无心去舞池中跳舞，就在员工休息室的周围逛了一圈。除了跳舞，还有很多人聚在不同的桌游和游戏桌旁边。诺伊尔从酒水的桌子上捞起一杯热巧克力时，萨内正推着格纳布里往出口方向走。一问才知道，原来楼上的大会议室被改造成了电影院。萨内万般争取，才让高层松了口在新年聚会这天播放R级丧尸恐怖电影。

诺伊尔对恐怖片没什么兴趣，他在游戏区的边缘徘徊了几圈，打了一会儿虚拟保龄球和虚拟高尔夫球，又蹭到抡夹子大赛的摊位前面。他记得这个东西。明明是安保部门人手一件的防护武器，却在这种时候拿出来让大家娱乐用。规则非常简单，根据屏幕上显示出的数值，用手中的道具“夹子”敲打屏幕前的感应器，准确度高者得分。诺伊尔连打10次，喜提99.6%的精确度，一举超越历史最好成绩。在一片不可思议的惊呼中，他悄无声息地挤出人群，深藏功与名。

诺伊尔找到乌尔赖希时，他的助手正穿着硕大的圣诞老人服、戴着遮住半边脸的白胡子在圣诞树下随着喜庆的圣诞音乐扭来扭去。诺伊尔围着圣诞树绕了几圈，好不容易才认出他。

“这是什么圣诞金曲party吗？”诺伊尔几乎是靠吼才盖过了玛丽亚·凯莉的歌声。这个DJ好像非常喜欢玛丽亚·凯莉，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放完不说，这会儿空气中漂浮的又是她的Santa Claus Is Comin’ To Town。

“噢——领导！你来啦！”乌尔赖希身上巨大的假肚子一颠一颠的，“那怎么可能？就是个传统罢了，第一首歌必然是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否则总觉得缺点什么；最后一首歌永远都是Slient Night，送你去睡觉的。中间看DJ心情。”

“怎么会有人在员工休息室里装夜店灯啊！”诺伊尔指指天花板上闪烁的灯球。

“这不是真的！穆勒主任的幻影技术！”乌尔赖希认真地瞪大眼睛点了点头，“很有氛围不是吗？他几年前特意要求加上的！”

“你能看到没有灯球的样子？”

“看不到啊！”乌尔赖希理所当然地说着，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领导，去跳舞啊！”

诺伊尔摇了摇头，他的舞姿堪称肢体残废，按照托尼·克罗斯的说法，跟新买来安装的四肢也没啥区别。全世界只有穆勒能对着他蹩脚的舞姿夸得天花乱坠。没有穆勒在场，他是断然不会下到舞池去跳舞的。

“你怎么不去？”诺伊尔把问题抛了回去。

“今年轮到我把守这堆礼物。”乌尔赖希的假白胡子背后愁容惨淡，“过了零点才可以领。这群不省心的家伙，总想在零点前偷走，这怎么行！”

诺伊尔向乌尔赖希身后看去，地上摆满了十几种不同的巧克力小动物，每个都雕得栩栩如生。每种不同的小动物只有几只而已，果然是靠抢才能拿到最喜欢的。

“到底是谁总要偷拿？”诺伊尔好奇地问。

“那当然是穆勒主任带的头。”乌尔赖希吹胡子瞪眼。“他每次非要抢一只小熊，抢不到就得拿小鳄鱼，拆开后拿到那边去个性化设计。”说完，他顺手一指，员工休息室的隔壁有一间很小的会议室，透过半敞的门，能看到会议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饼干、糖果、蛋糕坯。“他每次都要给小熊戴一顶‘帽子’，用白巧克力涂上你的名字‘曼努’。顺便说一句，约书亚他们就是这么知道你俩关系的。”

“然后呢？”

“然后？你说小熊？呃……啊……”乌尔赖希露在外面的眼睛滴溜滴溜转了几圈，“吃了。”

诺伊尔捂住半边脸，想象着穆勒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吞掉小熊整个头的样子，忍俊不禁地笑了。你到底在想什么？诺伊尔腹诽着。难道希望某天打开一间装满过期小熊巧克力的储藏室吗？

“说到礼物。领导，你看我这个记性！我都差点忘了！”乌尔赖希想弯下腰去，却被圣诞老人的假肚子拦在了半空，不得已，只能侧着弯下腰去，捡起一只显然比刻板印象小了很多的白色麻袋。“您几天前让我收集的东西，都在这儿呢！真的一分钱都没花。”

他一件一件地往外掏了起来，像个自信的小商贩，要给眼前好不容易拉来的客人展示自己的奇珍异宝。

“喏，铜丝。”乌尔赖希捏着一截闪闪发光的金属，“从后勤直接拿到。”

“麦粒。后厨抓的。”半个塑料袋的干麦粒在诺伊尔的眼前晃了一圈后又被丢回了麻袋里，乌尔赖希对着远处一个厨师装扮的大爷挥了挥手，“就是他，告诉我要是你不够吃，再找他要。”

“咳，不必了。”诺伊尔尴尬地抹汗。

乌尔赖希又从麻袋里掏出两件皱皱巴巴的红色T恤，一件深红、一件正红：“这是我们几年前团建的文化衫，当时印多了，也没人要。您剪碎了就行。”

“针线盒……这个您可能要还给约书亚。我找他借的。”乌尔赖希犹豫了一下，“您缝半年没洗的袜子都行，只要您不据为己有，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不不不……”诺伊尔赶紧辟谣，“我就缝个沙包。”

“那还行……给，大容量U盘，两个TB的。”乌尔赖希手心里出现了一枚拇指大小的黑色U盘，“胖狗——哦不，塞尔吉的。电子市场大促巨折，这傻冒被人推销的骗得团团转，一时上头花十几个信息点买的，从来没用过。他送你了。这年头谁用U盘啊。”

“书包。”乌尔赖希最后从麻袋里掏出那只黑色的双肩背，“我还上学时候买的，没用过几次，能防盗是好，可是电脑太难拿出来。弃之可惜、食之无味。您既然需要，就送给您吧……哎，您该不会不接受二手吧。”

你不觉得自己问得有点晚了吗？诺伊尔心里发笑。

“好，二手就好。”他破罐子破摔地接过麻袋，多亏了昏暗的灯光，别人看不见他活像个乞丐的样子。虽然收了下属的二手旧物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只有他知道，除了针线盒，这些物品都是准备带上MC227号，并且一去无回的，没必要在这上面花掉经费。

拜仁被欧盟政府连续制裁几年，居然还有充足的科研经费。起初他还在惊叹，现在似乎找到了答案。钱花在刀刃上，其他的能省则省。缝缝补补，又是一年。

“你终于说完了？”一个新的声音加入了对话。诺伊尔向声源方向一看，基米希满脸是汗，手中端着杯圣诞热酒，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巧克力小动物的护栏里。

“哎！领导，你看他！”乌尔赖希急眼了，上手就要去抓基米希。

基米希闪身灵巧地躲开，手中的热酒堪堪在杯沿处晃了一圈又稳稳落回杯中。他小声咕哝了一句，诺伊尔仔细听了一耳朵，发现他说的是：我又不是托马斯。

“咳，约书亚。”诺伊尔汗颜，赶紧转移话题，“你是来找我的？”

“嗯。”基米希整了整被乌尔赖希拽出褶皱的衣服，冲着舞池那边的格雷茨卡拼命挥了挥手，后者热到已经脱得只剩一件薄薄的衬衫在身上，远远对基米希比了一个大拇指。基米希收到信号，立刻将诺伊尔带离了圣诞树旁边。

“领导，麻烦借一步说话。”

基米希带着他走出了人声鼎沸的员工休息室，来到了外间的走廊里。天花板上的廊灯感应到有人经过，“唰”地在他们的头顶上亮起，身后的音乐在大门关上的瞬间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抱歉耽误了这么久，领导。我实在是没这个天赋。可是拉姆主席指点过我摄影，我……我还是想把他的照片冲洗好——”基米希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硬纸，当着诺伊尔的面抖开。“我尽力了，领导。不能打湿仪器还要恒温控制。虽然不太均匀，但好歹能看了。”

诺伊尔疑惑地接过硬纸，隐约看见纸上密密麻麻的单词，迟钝的脑神经这才反应过来。年初的时候，他把拉姆和希尔德布兰的两只保拉纳杯垫交给基米希研究。他的实验忙起来后，就彻底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本想着实在无法解决，就等回到列车上时交给同属门诺会的胡梅尔斯。没想到基米希竟然真的给了他一个结果。

“如果您需要点空间，我这就离开。”基米希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诺伊尔展开最后一条折痕。这是一张非常扭曲的照片，全图没有一处颜色是均匀的，好在能依稀分辨出字迹。“欧洲联盟中央政府苏黎世总部”、“全民芯片计划2041年第143号文件”、“核心公职人员反国家安全法及颠覆国家政权罪处理名单”和“绝密”几个关键词争相跃入他的眼帘。

离开了热闹的员工休息室，隆冬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涌入毛孔。诺伊尔打了个寒战。接着看下去，竟是一串密密麻麻的名字、日期，和三个字母SLK。粗略一算，至少有一百个。

SLK——斯塔利孔国家监狱。拉姆送给他的，是指控欧盟政府的，血淋淋的铁证。

“我只洗了一张，怕操作不当损伤了底片。”基米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捏紧的拳头微微发白，泛红的眼眶里充斥着恐惧，“领导……底片还有很多张……还有整整……整整35张啊……”

“约书亚。”闻言，诺伊尔稳定住心神，拍拍基米希的肩膀，“你现在赶快回去，去找莱昂跳舞。明天把杯垫和底片放回我的办公桌上，然后忘掉这一切。听到了吗？”

“那领导……您怎么办？”

“我？不用管我。我需要点空间。”

“啊……好。”基米希低下头，脚尖摩挲着地面。“抱歉领导，破坏您过节的心情了。”

诺伊尔只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予以回应。基米希走后，诺伊尔再度翻开那张书写着罪恶的硬纸，只潦草地扫了一眼就匆匆合上。他听说过芯片计划刚推出时，学术界曾有一批立场鲜明的反对者。只是他们反对的声浪就如同昙花一现，很快就淹没在历史的浪潮里，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如今看来，或许大部分人的名字都出现在了这里、和剩余的35张底片上。

他想起了伯尼在他初来乍到的那天讲述的故事，托马斯的父母……或许也在这些底片上长眠着。

出现了插曲，诺伊尔再也无心回到聚会上去。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办公室，将自己扔进沙发里。嘈杂的音乐被楼板隔得很好，连轻微的震动都感受不到。闭上眼睛，这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晚，与平日里千千万万个夜晚无异。

他本意只是短暂地休息一会儿，谁知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梦之中，他居然见到了日思夜想的托马斯·穆勒。倒不是说他从来没梦到过穆勒，只是相较于往日破碎、片段式的回忆，今日的梦境变得格外真实、触手可及。

诺伊尔从未和穆勒一起庆祝过圣诞节。彼时，他尚且不知道穆勒的真实身份，只道他家里的规矩是每年至少要在圣诞节时单独回家。一来二去，诺伊尔也将圣诞节当作与家人独处的机会。两人认识近10年，每到圣诞节时，都是隔着大半个德国遥遥相望，在闲暇时间打电话聊以慰藉。

今晚的梦境中，托马斯穿着一身厚厚的白色棉服，脖子上裹着红色的围巾，鼻尖冻得通红。他一蹦一跳地朝自己跑来，棕色小卷毛在寒风中被吹得四仰八叉，活像一只可爱的大企鹅。诺伊尔的心底立刻开满了鲜花，狠狠地将穆勒揽在怀里，像是怎么也抱不够。等到穆勒松开他时，诺伊尔才发现他们正身处于人头攒动的圣诞集市中。

两个人牵起的手揣在诺伊尔的口袋里，在圣诞集市左逛逛右看看。奇怪的是——诺伊尔后来回想——他在梦里没有任何紧迫感。他们二人像是从未分离过，今日只是一个普通的、饭后消食的傍晚。

他们走了一会儿，两侧琳琅的店面汇聚在前方路的尽头。不知是一间什么样的店铺，竟然吸引了附近大人小孩的全部注意力，商店的橱窗和入口被人堵得水泄不通。

“哦哦哦！曼努！那是圣诞巧克力店！一定是今年又发售新款了！”穆勒蓝绿色的双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在原地连跳了几下，试图越过重重围观群众，看清橱窗里的展品。“哎！曼努！我看到啦！我看到啦！今年出了一款小熊样式的！”

见他满怀期待地注视着自己的模样，诺伊尔的心脏停跳了一拍，刚要开口说句什么，穆勒突然甩掉了衣兜里的手，灵敏地钻进人群，向巧克力店铺的方向溜去。

“托马斯！！！！”

诺伊尔吓得魂飞魄散，汹涌的现实瞬间倒灌入梦境。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穆勒的名字。环顾四周，哪里还有穆勒的影子？诺伊尔着急得快要发疯，奋力推开面前的人群，拼命离店铺的方向近一点。可是那抹扎眼的白色影子好像被人潮吞噬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诺伊尔倏地从床上坐起来，缺血的大脑让他一瞬间没来得及分清梦境和现实的交替。待他看清办公室的沙发，灰蒙蒙的天光和窗外初升的太阳时，才意识到刚刚与穆勒的短暂见面不过是他的大脑臆想出来的。

海啸般的失落席卷了他，把他残忍地拍打在岸边，余浪反复地冲刷着冻僵的身体。伸出手，他摸到颈侧的衣领一片潮湿。

其实，他唯一的、不切实际的愿望，就是能和穆勒一起度过圣诞节……

******

时间来到2065年。研发部1区量子物理实验室里的设备被人挪动了位置，门缝中偶尔泄出的交谈声中，多了一个年轻机械的男性——伯尼。诺伊尔一直记得乌尔赖希的话，自从他着手开启封闭类时曲线的宏观研究后，就鲜少让研发部的其他人参与进来了。

另一方面，诺伊尔脑海中的炸车计划也在逐渐成型。过去的一年中，他将维尔茨那里听来的细节反复琢磨、推敲，找出MC227号同批磁悬浮列车的设计图纸认真研究，大致把事情经过推演到了八分完整。其中，最难以理解的莫过于维尔茨口中的电子引爆器——U盘。诺伊尔曾经一度没想明白U盘中的神经脉络锁到底指的何物。直到他卡住许久后，决定先研究克罗斯在拜仁实习时的成果时，才茅塞顿开。

原来克罗斯最初的想法，是利用每个人不同的神经脉络图像，研发一种安全性极高的密钥。当年在拜仁的克罗斯在论文中阐释得非常清晰，诺伊尔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克洛泽的部分神经脉络图像转化成了U盘中的安全锁，包裹住了电子引爆器。这样能最大程度地保证电子引爆器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否则，如果刚上车就让大家发现U盘的秘密，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这样一来……

诺伊尔准备拔下U盘的手在空中顿住。

这不就意味着，引爆列车的人，非克洛泽莫属了吗？

诺伊尔再次调出MC227号磁悬浮列车的图纸，1号和2号车厢连接处的燃料模组被他里三层外三层的写满了批注。他反复推演了很多遍，在无法策反德铁运营公司的前提下，两个人合作炸掉列车已经是伤亡最小的最优解。理论上来讲，克洛泽是唯一一个可以打开U盘的人，也就意味着只有克洛泽可以在1号和2号车厢中间引爆列车。诺伊尔这边，维尔茨已经在驾驶室里发现了他本人的尸体，也就意味着他不会是那个去引爆列车的人。

也就是说……在过去的时空里，是他杀死了克洛泽？

诺伊尔被这个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指尖那枚小小的U盘在他眼里立刻变成了一张催命符。没有经过同意的情况下，就私自决定了他人的死亡命运。他和克洛泽素不相识，这种行为怎么看怎么像是谋杀。

可若是不使用电子引爆器呢……？诺伊尔把磁悬浮的图纸在眼前放到最大，重新观察起1号和2号车厢之间的燃料模组。没过多久，他成功发现——如果能重新组装乘务员休息室里的电子控制面板，拆掉一部分地板，将几根重要的控制线接入燃料模组，或许可以绕过电子引爆器，达到类似的效果。

这种方式会比电子引爆器麻烦得多，甚至可能需要逼停列车才能操作。不过再麻烦的法子也是个可行的思路。逃脱掉道德和良心谴责的诺伊尔长舒一口气，靠在办公椅里愉快地转了一圈，打开员工内部通讯，效仿乌尔赖希向后勤部门申请了一卷最普通的绝缘胶带。

解决了这件心头大患，备忘录上便只剩下两件大事值得他操心。维尔茨提到了拜仁的“夹子”……这样东西可能有些棘手，按照当时的情况，他还需要想个办法提前把这东西塞到餐车附近的存包柜里。诺伊尔不放心，在这件代做旁边又标粗标红了一次。

于是，现在仅剩一件最令他头痛的事情——勒沃库森的起死回生技术。

哈维·阿隆索向他交待了起死回生的三个必要条件——第一步：再生医学，他已经通过“砸钱”的方式基本办到了；第二步：刺激下丘脑和脑干调节人体机能的技术，目前状态属于听天由命，拜神不如拜维尔茨来得更快……

如果维尔茨的第二步技术取得成功了呢？

那么他重返人世的计划就来到了第三步：神经脉络修复技术。

诺伊尔关掉备忘录的界面，重新打开20多年前拉姆和克洛泽联名发表的论文。这份文件同样被他反复研究，涂上了厚厚的批注。里面条分缕析地列举了诸多实现神经脉络修复的可能方向，讲得天花乱坠、振奋人心。不过说到底，无论是哪种方向，都绕不开一个最最基础的前提条件——

病人必须拥有一份完整的、具有生物活性的、大脑神经脉络体。否则一切都是免谈。

论文的术语解释看得人摸不着头脑，诺伊尔用简单粗暴的语言在一大段文字边总结道——“拷贝意识”。

想到这里，他便忍不住地焦虑起来。很显然勒沃库森已经准备收走他在拜仁工作80%的薪水去做什么再生医学。“拷贝意识”一听起来就神秘莫测更多，哪怕天无绝人之路，这种技术的收费难道不比再生医学更高吗？

出乎诺伊尔的意料，这种神秘莫测的技术，还真的存在！

******

或者说……实现这种神秘莫测技术的容器，是真实存在的。

一个多月后，慕尼黑冰雪初融。诺伊尔难得施舍了点时间，专程来到位于安联大厦楼下的咖啡馆里，会见一名来自伦敦托特海姆的访客。

哈里·凯恩是一名30多岁的男人，文质彬彬的。他顶着一头发际线后移的金棕色头发，全身上下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很显然不太适应慕尼黑干燥寒冷的天气，手指缝都被冻得有些开裂。诺伊尔好奇地打量着他，伦敦比慕尼黑湿润是不争的事实，可是能暖和到哪儿去呢？

他们今日来得早，咖啡馆里还没有太多顾客。诺伊尔特意挑了个壁炉旁边的位置坐下。哈里·凯恩一进来便脱下了湿漉漉的雪地靴，把自己裹紧了沙发上的毯子里。眼下，他的雪地靴和双手都在壁炉边上取暖。

“这一趟旅程还顺利吗？”诺伊尔抿了一口咖啡。

“噢，顺利。”凯恩内敛地笑了两下，“如果不算希思罗日常闹罢工，延误了三个小时的话。”

“辛苦你了。大冷天还要跑来一趟。”

“没关系。你有困难不方便离开，可以理解。”哈里·凯恩说着，从随身的行李中掏出一只手指粗的迷你玻璃小瓶子。“这就是我在邮件里说的Molduun，瓶子里是样品。”

半个月前，诺伊尔正在网络上搜索神经脉络修复技术的相关进展，不知不觉地就越搜越远。两个小时后，他发现自己游荡到了学术论坛的分子材料学板块，津津有味地看一篇博主详谈不同类型的纳米芯片的集成电路材料。论坛文章下面的评论区里，有一位匿名用户留言道——是否可以使用Molduun作为存储材料的新选择。根据博主不耐烦的回复来看，这位匿名用户很显然不太懂行。不过他们的对话的细节却引起了诺伊尔的注意。

这位博主对Molduun嗤之以鼻的原因，并非这种材料的性能不佳。实际上，这种材料能存储数据的种类和数量远远高于世界上的任何已知媒介。这种材料至今没有被大范围使用于芯片领域，除了天然含量稀少、极难人工化学合成外，还有极其高昂的价格。

一盎司Molduun能要近千万吧。谁买的起？——这位博主评论道。

为了保险起见，诺伊尔甚至叫来了基米希。

           “Molduun ？听说过，‘流动的岩石’，贵东西。”基米希直言不讳地说。

           “Molduun 可以保存活性的神经脉络体吗？”诺伊尔开门见山。“比如，保存人类的意识。”

            基米希皱起眉头：“……嘶，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您不如联络一下最初发现Molduun 的科学家？他对Molduun 的性能一定比我们了解。”

诺伊尔捏着极小的玻璃瓶子，薄薄的瓶壁内部是一种近乎纯黑的物质。像个微缩的黑洞，将周围所有的光线全部吸收进来。它的密度让诺伊尔想到了水银，随着瓶身的倾斜流动，却不在瓶壁上沾染分毫。

不愧有“流动的岩石”之名，诺伊尔心想。

“10年前，我在马里亚纳海床的淤泥样本里抽次提取到它的时候，真没想过有朝一日居然能跟神经医学搭上关系。”凯恩慈祥地注视着小瓶子，好像它不是什么化合物质，而是他亲生的孩子。

“这个时代，什么都能跟芯片沾上关系了。”诺伊尔随口答了一句，将小瓶子还给凯恩。他想起了网络学术论坛的评论，决心再问个清楚，“听说它能存储任何物质，你说就连人类意识也不在话下，到底是什么原理？”

“具体的原理比较复杂难懂，我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哈里·凯恩靠在沙发里，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好比说你的意识，术语叫神经脉络体，是一株花园里的植物。植物是活的、会呼吸的，而植物扎根的土壤便是你的脑子。突然有一天，你决定搬家，从伦敦搬到慕尼黑去。你很喜欢花园里的这株植物，不忍心放弃它。可是一株植物要怎么从伦敦搬到慕尼黑去呢？”

“用花盆移栽。”诺伊尔试探性地答道。

“正确。”凯恩轻轻拍了一下沙发扶手，“Molduun就是花盆和盆里的土壤，他可以保证你的意识在离体后的活性。当然，如果你不准备摘除自己原本的神经脉络体，那么复制神经脉络体的技术难题，就要你们来克服了。我无能为力。”

诺伊尔了然地点点头。克罗斯的神经脉络三维图技术已经为复制提供了良好的技术基础。他将这事儿拜托给基米希去研究，希望这一次专业更加对口的任务能有个好的结果。

“不过我必须要提醒你。”凯恩再度开口，“Molduun本身没有任何的传导性能，如果您想传输什么东西让Molduun保存，我会优先推荐您把它和其他物质融合。”

“融合？”诺伊尔微微吃惊。

“Molduun的化学性质非常独特，它几乎能与任何固态的物质融合，尤其是金属。所以曾有人大胆地提出过使用Molduun作为纳米芯片的重要零件，融合于晶体板或者电脑的集成电路上。你有什么材料想要和Molduun融合吗？我可以带回伦敦大学的实验室里帮你完成。不用担心，Molduun不会改变原有物质的性质。”

诺伊尔心念电转，摸索到了脖颈间。虽然没有离开安联大厦防护罩的范围，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戴上了芯片信号屏蔽器。诺伊尔轻轻掐断银色颈圈，从颈间取下来，交到了哈里·凯恩的手里。

“就它吧。”

哈里·凯恩郑重地接过，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像捧着艺术品一样小心翼翼，好像也被拜仁鬼斧神工的科技水平折服了。他赞赏地点点头，似有所感地喃喃道：“你肯定想不到，几年前，我也投递过拜仁的实习生。很遗憾，与拜仁失之交臂了。”

“你也肯定想不到，”诺伊尔装作遗憾地摇摇头，“我当年也落选了拜仁的实习生计划。”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一齐释然大笑。笑声在咖啡馆的墙壁间反复回荡着。积压在诺伊尔心头的巨石变成了羽毛，驾着笑声飘出了他的身体。

“如果我的意识能成功保存到Molduun里，我相信拜仁会很迫切地想挖你过来。”送别哈里·凯恩时，诺伊尔说。

“借你吉言。”哈里·凯恩礼貌地握了握他的手，带着银色颈圈消失在了慕尼黑的风雪中。

一个月多后，诺伊尔在30岁的生日当天收到了凯恩从英国寄来的包裹。基米希也将复制大脑神经脉络体的指令更新到了与Molduun融合的芯片信号屏蔽器里。只要戴在脖子上，就会自动开始复制、备份佩戴人的神经脉络体。

流光溢彩的银色颈圈已经摇身一变，成了Molduun的模样——通体漆黑，没有一星半点光泽和反射。哈里·凯恩特意为这条颈圈搭配了一只黑色的金属方盒子。诺伊尔拨动盒子下方的开关，纯白的海绵垫与黑色的颈圈相得益彰。这条颈圈会在列车上被重新取出，戴在他的脖子上。最终，它将归属于穆勒。

他愿意将自己最重要的筹码交到穆勒手上——他的爱人手上。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帮他做到，那这个人非穆勒莫属。诺伊尔郑重地将盒子扣好，希望他自己足够聪明，在穆勒将自己的赠予维尔茨后，第一时间将这条送给他。颈圈离颈脉和心脉那样近。他的意识可以每时每刻都陪伴在穆勒身边，在门诺会那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无声地给予他力量。

一想到这里，诺伊尔突然觉得，哪怕永远不能再醒来，也没有遗憾了。

******

时间继续向前走着。诺伊尔的封闭类时曲线宏观实验还在继续。他废寝忘食地调整着实验参数，终于成功在实验室里打开了哥德尔宇宙的空间场。最初只能保持不到1秒的稳定，经过不断地调整后，最好的一次结果已经可以达到10分钟。

下一步，也就是最后一步。他需要测算参考系拖拽的时间坐标参数，和哥德尔宇宙中的时间流速。只有这两个数据匹配得当，他才能被精确地传送回2062年7月30日，MC227号发车的前夕。

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诺伊尔匆匆吃完迟到的午饭就赶回了1区实验室。刚进门走了两步，他的脚尖突然踢到了什么金属的东西。他弯下腰查看，却发现了地上躺着两枚保拉纳啤酒的瓶盖。瓶盖靠近中心的位置都被钝器压出了个平滑的洼兜，机械压出的齿痕均有尖锐物撬动的破损。不是普通的开瓶器造成的。

这是哪儿来的？

诺伊尔皱起眉。他上次饮酒还是乌尔赖希请他违反实验室规定在这里喝的。满打满算差不多整整过去了一年。说不准是乌尔赖希酒兴大发，趁他不在的时候来1区实验室来了一波追忆往昔。

“小乌？”诺伊尔高声呼喊道。可是四下静悄悄的，过了好几分钟都没有乌尔赖希的回应。

堂堂工作时间，这家伙去哪鬼混了？诺伊尔腹诽着，将两枚瓶盖丢进了实验室墙角的小垃圾桶里。

诺伊尔在实验室里度过了一个高效的下午。他指挥着伯尼不断地对参数进行调试，记录了许多组微观实验数据。每当宏观状态下的实验遭遇瓶颈，回到微观层面寻求灵感都是最佳的解决方法。

太阳快下山时，1区量子物理实验室的大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乌尔赖希站在门外，手里拎着4瓶保拉纳啤酒！

什么情况？诺伊尔死死地盯着乌尔赖希手中的保拉纳啤酒。乌尔赖希见他注意到了自己，干脆推开了门——

“领导！我就知道在这儿能找到您？怎么也不休息一天？今天可是劳动节假期啊！”

今天都5月1号了？！诺伊尔的注意力从保拉纳啤酒上分出几秒。果不其然，仪器电子屏幕角落里的日期已经来到了2065年5月1日。

“买酒做什么？”诺伊尔甩甩脑袋，冲着乌尔赖希手中的啤酒扬扬头。

乌尔赖希无辜地眨眨眼睛：“不是您前天告诉我，实验取得了重大进展？我想着那不好歹要庆祝一下？话说——领导，您不叫我继续参与也就罢了，让我见识一下成果呗？”

诺伊尔揉了揉眉心。乌尔赖希的本意是好的。是他夜以继日地不断工作，忘记了休假、忘记了照顾自己。乌尔赖希愿意在本分职责之外分神留意他的精神状态，最好的做法是承了这份善意。

诺伊尔重新打开激光冷却仪和量子空间场的脉冲发射装置。实验室东侧护栏围起的区域内，一串红色的小灯渐次亮起。脉冲发射装置的嗡鸣声愈发强劲起来，所有的能量场放大器开启后，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在两人面前凭空出现。起初不甚明显，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凭空生长出无数个旋臂，如同有生命般向外生长、吞噬起来。

这是放大20亿倍后的哥德尔宇宙，而那个平平无奇的小黑点，便是空间场正中心的引力源。

乌尔赖希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前超自然的奇观合不拢嘴。半晌才慢慢缓过劲来，嘴唇蠕动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这……这，这是真的，领导？”

“当然是真的。”诺伊尔抱着臂，好整以暇地回答。乌尔赖希震惊的样子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心理满足感。

“那……”乌尔赖希一句话卡在喉咙里，“那我们现在能穿越到任意时空了？”

“还不能……还有一步，我需要知道它的时间坐标参数。也就是每组参数的数值对应现实中流逝了多长时间。我至少需要一组数值做个参考。”诺伊尔稍稍泄气，至于怎么取得一组参考数值，他现在还毫无头绪。

“哎呀……我不管，没事。我这个外行觉得胜利在望了，领导。咱们必须得开瓶酒庆祝一下！”乌尔赖希在口袋里一阵摸索，突然僵在原地，“坏了！”

“怎么了？”

乌尔赖希狠狠一拍大腿：“我忘带开瓶器了！！”还没等诺伊尔回应什么，他的助理又从外套里翻出了一把多功能折叠款瑞士军刀。“没有开瓶器也不要紧，可以用开罐器代替一下！”

乌尔赖希用指甲费劲地抠出军刀上的开罐器小工具，用钝头的一侧抵住瓶盖的中心，下方的小钩子刚好楔入了瓶盖的齿痕中。他稍稍用力，随着一声清脆的“啵”，瓶盖应声而飞。乌尔赖希如法炮制，又打开了一瓶。酒精的气泡伴随着冷气从瓶口溢出，乌尔赖希满意地把瓶盖随手丢在桌子上，向诺伊尔递来一瓶。

出乎他的意料，诺伊尔并没有伸手去接。

“领导？”

诺伊尔没有回答，而是立刻上前捡起乌尔赖希刚刚丢掉的瓶盖。他将两枚保拉纳啤酒的瓶盖拿在眼前仔细观察，突然毫无征兆地快步走向还在运行的引力源空间场。

“现在是几点了，小乌？”他的语气中是无法抑制的兴奋和激动。

“啊？晚上6点33分。”乌尔赖希下意识回答。

闻言，诺伊尔立刻锁定了控制面板上的时间坐标参数，最后观察了一眼瓶盖——没错，就是他下午发现的两枚瓶盖——一模一样的破损，一模一样的诡异开启方式！他不再犹豫，抬手将两枚瓶盖一起丢进了引力源能量场里！

“领导？！你这是干什么！！！”乌尔赖希大惊失色。

诺伊尔的脸上却是癫狂般的喜悦，他拼命冲乌尔赖希摆手，疾步拎起墙角的垃圾桶，献宝一般怼到乌尔赖希的面前——

躺在垃圾桶底部的不是别的，正是那两枚刚刚丢入引力源空间场的啤酒瓶盖！

“我真不敢相信！我成功了！！我终于成功了！！我造出时光机了！！！”诺伊尔眼中闪烁着狂喜的泪光。他一把钳住乌尔赖希的肩膀，像个失心疯不要命地摇动着，其余不受控的四肢在空气中手舞足蹈，在后者幡然醒悟的神情中喊破了喉咙，“你他妈是个天才，小乌！！你他妈真是个五百年一遇的天才！！！”

******

当晚，诺伊尔再度来到了72楼，敲响了赫内斯办公室的大门。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熟悉的景象。唯一变化的是季节和时间。或许是时间旅行时间终于取得了成功，诺伊尔莫名其妙地觉得硬气多了。他心安理得地坐在赫内斯面前，打量着烟灰堆成小山包的烟灰缸，突然出手，从桌上抢走了赫内斯的半包香烟，揣在自己兜里。

“您老少抽点吧。”

赫内斯手上点烟的动作一顿。诺伊尔在他苍老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诧异和恼怒，可是他心里并没有恐惧，更没有退缩。

“我有个好消息带给您。”他朗声宣布。

“哦？”

“我的时光机研发成功了。”诺伊尔的声线压抑不住地兴奋。

“噢……孩子。这确实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值得庆祝的大成就。”赫内斯想尽量让自己听起来高兴一些，可是他的精神状态和虚浮的语调实在是没有太多说服力。“你庆祝了吗？你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研发部。大家都需要点这样的好消息提振一下士气。”

“还没有。”诺伊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瞬间他又变回了12年前，被穆勒一夸就脸红的愣头青。“针对时间旅行，我有个计划，最好不要让太多人知道比较好。”

赫内斯抬抬手，这是他标志性的动作，示意诺伊尔讲下去。

“我想利用时光机，回到2062年7月30日，也就是托马斯出事当天，从爆炸中救下他。”

“哐当——”赫内斯的打火机摔在了茶几上。他堆积在眼角的皱纹无端地抽搐了几下，整个人从躺椅上扭过身来，注视着诺伊尔。“封闭类时曲线遵守诺维科夫自洽性原则【1】，你回到过去的事情已经是既定事实了。”

诺伊尔有些意外，印象中他从未与赫内斯深入交流过时间旅行的研究工作。他不知道赫内斯从哪里了解到了他的具体研究内容，甚至对专业名词都如数家珍。他的内心深处狠狠地感动了一下，继续说道：“今天来打扰您，还有另外两件事情想与您商议，都跟我前去救下托马斯息息相关。”

赫内斯小幅点了点头。

“我很快会开始测量并尽可能精确地估算时间坐标参数。等到可以确保安全性后，我想尽快开始时间旅行。为了拜仁的安全，我提议销毁违规部分的实验记录，也就是宏观实验部分的数据和技术报告，我也会为相关开发的仪器设定自毁程序，以绝后患。”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这么做还有一点私心在。如果托马斯成功生还下来，注定有一天要回归拜仁。如果拜仁没有手握他的技术开发，他或许还可以将开发宏观时间旅行技术当作筹码，重新回到拜仁。从互表心意开始，他们异地了整整9年，各种努力都被命运的推手无情摧毁。假如未来的某天能够及时醒来和穆勒团聚，诺伊尔再也不希望面对相思之苦了。

“那第二件事呢？”

“我想触发合同中的工资兑换。将我的薪水兑换成其他等值物品。”

“孩子。有件事没有跟你讲，其实……我和其他三位也沟通过了。大家一致认为你的能力足以胜任研发部主任的职责。在你的任期结束后，我们希望你能接受转正。这样一来，你也不必再走合同工清除记忆、再支付工资的协议了。你意下如何？”

赫内斯看起来自信满满。诺伊尔的眼神在听到“转正”二字时也亮了一下，这份提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对他百利而无一害。可是他却只能选择当头泼下一盆冷水——

“我很愿意接受转正，赫内斯先生。但是时间旅行前，我必须消除在拜仁的两年记忆。这样做是为了确保我在列车上的安全。我刚刚穿越回2062年欧盟政府的数据云网络就会察觉到异常，一旦被盯上，拜仁相关的记忆就变得愈发危险。如果欧盟政府派人搜查我的记忆……”诺伊尔想到了维尔茨的描述，突然感到不寒而栗，“先不说我能不能逃过一劫，我们就等于主动往别人的枪口上送。”

赫内斯移开目光，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来。

“如果我不再记得今天这场对话，那么一切还是维持在我刚来时比较好。”话虽这么说，诺伊尔已经想象到了失忆后的自己面对不翼而飞的薪水气急败坏的样子。他打开自己来之前列好的清单，临时加入了“香烟”一项。这还要归功于赫内斯给他灵感，万一需要逼停列车，触发烟雾报警器会是个最简洁、高效的做法。

“我列了一个单子，这是我想兑换的全部物品，请您过目。”

赫内斯接受了他隔空投递的文件，在香烟那一栏无可奈何地哼了一声。他一目十行地扫过，视线驻足在了再生医学、人体冷冻和复活技术上：“勒沃库森？”

“是的。”诺伊尔吞咽下一口吐沫，“我想赌一把。”

“算数算得挺精确。”赫内斯呵呵地笑了两声，似乎是对他的清单感到颇为有趣。“这条，还有这条……”他的手指在虚拟投影上分别点了两下，一条是勒沃库森的再生医学技术，另一条是哈里·凯恩提供的Molduun材料，“这两个加起来，也快有你的薪水那么多了吧。”

“其他的也不怎么值钱。”诺伊尔急忙为自己找补，生怕赫内斯不答应。“我可以试试跟勒沃库森降价，但是哈里·凯恩那边不是做生意的，是伦敦大学的实验室……”

“我知道，孩子。你尽力就好，其余的我们来办。”赫内斯利落地在他提供的兑换物品清单上签下字。“还有别的需要吗？”

“……有。”诺伊尔认真地说，“我想录一段视频。”

这个想法在他心头盘算了很久。要说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非他自己莫属。诺伊尔很清楚自己的性子，若非亲眼所见，那是万万不可能相信，更不可能接受的。为了避免在失忆后在2062年当着对接工作人员的面丑态百出，他决定提前录下工资兑换的签署视频。诺伊尔苦笑了一会儿，虽然不见得能打消全部的疑虑，至少不会大闹一场了。

他拉开椅子，在会议室里一面雪白的墙壁前坐下。面前一米开外的地方是一台高清录像机。赫内斯站在摄像范围外沉默地望着他。镜头旁边，红色的倒计时指示灯跳转成绿色——

诺伊尔拿起面前修改后的工资兑换单，赫内斯签字的原版上有太多不能见光的东西，比如他的医学死亡证明，比如勒沃库森的再生医学，比如U盘承载的真实内容。一切能指向他即将死亡的线索，都不能在欧盟政府搜查前过早曝光。为了安全，一切为了安全，他必须做一些模糊性的处理，以确保时间穿越后无需耽误太久——

“本人，曼努埃尔·诺伊尔，自愿申请将原合同中甲方应于合同期满后支付的5000 万信息点兑换为以下物品，详见下方兑换物品清单。”声音在空旷地会议室中回响着，他顿了顿，继续读道，“我明白我的申请一旦批准便无法撤销，以上声明是由我本人在无任何胁迫情形下自愿发表……”

******

诺伊尔没有让成功的喜悦盘桓太久，工资兑换视频录制仅仅两日后，他就再度投入了工作。按照他的说法，还有许多记录、归档和收尾的工作要进行。为了稳妥起见，他需要再多测量几组时间坐标参数，更要保证不论物品还是活体的动物都能安全穿过空间场而不被引力源撕碎。

不过在最终确保时间旅行的安全前，他花了两周的时间尝试使用无线电信号穿越时空。若想保证730炸出计划的顺利进行，他还有两通时空电话要打。

一通给2062 年7月的勒沃库森，联系人是哈维·阿隆索。

另一通同样打给2062 年7月，联系人是当时拜仁人事部的负责人——托马斯·图赫尔。

“图赫尔是2063年2月离开的拜仁，刚好与您擦肩而过。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乌尔赖希坐在实验室的控制面板前告诉他，“可如果你需要当时负责合同解释的人，那就是图赫尔先生了。”

“好吧。”诺伊尔先将联系图赫尔的细节放到了一边，着手调出勒沃库森方面的通讯。这出电信号调整了很久，扭曲的嗡鸣在他的耳朵里钻着孔。像冷战时期的特工一样，诺伊尔在花花绿绿的仪器前一通摆弄，伯尼的控制面板上闪烁的警示灯逐渐变慢。最终，房间里尖锐的嗡鸣终于变成了雪花白噪音！

“小乌！”诺伊尔满头大汗。

乌尔赖希立刻把稳定器的阀门推到最大。疯狂摇动的指针终于固定在了中值。

空间场稳定，诺伊尔呼出一口气，心神稍定。根据伯尼的测算，每次成功平衡空间场的能量脉冲后，大约能抵抗住10分钟的坍缩引力。

“伯尼，快！拨转至2062年7月下旬。”

伯尼控制面板上的年月日开始倒行。最终定格在2062年7月23日。乌尔赖希立刻接入待机的通讯电信号。这一出电话，打给位于勒沃库森的哈维·阿隆索。

“您好，这里是勒沃库森医疗中心。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

通讯接通的那刻，诺伊尔几乎要激动地跳起来庆祝。阿隆索的声音与两年前的如出一辙，只不过冷静理智的外表下，藏着一丝防备的锋芒。诺伊尔定了定神，从芯片中调出他早已打好的草稿——对待阿隆索这种多疑的聪明人，他不得不做好准备。

“阿隆索先生您好，我是曼努埃尔·诺伊尔，2063年-2065年拜仁的研发部部长。很抱歉这样唐突地联系您。我知道您没有听说过我，但是时间有限，请您务必仔细听我说。

“2063年11月，我以菲利普·拉姆主席的名义，请求您出面介入‘新天鹅堡计划’。一周后，7月30日，哥本哈根科技创新大会开幕的当天，MC227号磁悬浮列车将会从慕尼黑发往哥本哈根。这辆车不会真正到达哥本哈根，它将于大约20:15与波罗的海大桥上爆炸。这次爆炸行动是‘新天鹅堡计划’的一部分，所以我需要得到您的帮助。”

诺伊尔深吸一口气，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阿隆索眉头紧皱的神情，还有电话那端默默注视着一切的年轻医生维尔茨。这一切对他来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而对维尔茨来说才刚刚发生。

鞋带悖论，因果倒置，孰先孰后呢？

“为了安全起见，我将不会告知您关于这次爆炸计划的具体细节。我需要您前往苏黎世，在7月30日前利用医疗权限拿到一只20份容量的芯片摘取器，并派人送到这辆即将爆炸的列车上，交给米洛斯拉夫·克洛泽博士。安全起见，我建议你们的人在柏林站就下车，磁悬浮列车爆炸的残骸会保留在当年的事故集散地施特拉尔松德。2063年11月26日凌晨在旧火车站的列车残骸处见面，会有人来解释一切。”

“好。芯片摘取这件事，我会尽力。”阿隆索冷静地声音响彻整年屋子，随之而来的还有轻微的沙沙声，通讯那头的阿隆索抓了根铅笔速记了下来。

“还有别的需要吗？”

礼节性的问候罢了，诺伊尔心知肚明，但是这回他真的需要将这句问候当真了。

“我知道您公司推出了再生医学技术，可以恢复死者的尸首；另外，我听说贵公司还在着手研究人体冷冻和复活技术，我希望——”

“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阿隆索警觉地打断。

诺伊尔惊出一身冷汗，乌尔赖希递来了一个担忧的眼神。糟了，他怎么这么粗心，忘记事先查一下勒沃库森有没有公开这项技术？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是想……”诺伊尔卡壳了一会儿，不想再触及阿隆索的逆鳞，“我愿意参与人体冷冻和复活技术的实验，但是我可能支付不起第一部分再生医学那么贵的费用……您看——”

“4000万，一个信息点都不能少。看在菲利普的面子上我给你打了个折扣。”

“这叫打了折扣？”诺伊尔还不想放弃。

“不，你没有立场讲价，这最后一个忙，我们没有义务帮。事态紧急，请你尽快把文书备齐传输过来。”

“……”诺伊尔揉了揉眉心，看来时间定点发生的事情就是不可更改的，连讲价的空间都没有，“这笔钱我没法跨时空传输，最早2065年才能兑现。”

阿隆索那边没有作答，诺伊尔只当他默认接受了这个条件。乌尔赖希心领神会，顺着通讯接口发送了一个超时空连接过去。

“麻烦您一定把文件传输到这里。”诺伊尔说完，挂断了通讯，狠狠吸了一口空气，平复下复杂的情绪。

接下来是图赫尔。万幸这位人事部负责人没有太多的要求。诺伊尔强调各项事项时，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2062年7月30日下午14点，请准时到达安联大厦5层的私人会客室里。”诺伊尔顶着变声器，一字一顿地安排着，确保电话那边的图赫尔能够跟上。“你会在那里捡到一个刚做过记忆清除、昏迷不醒的人，请把他在当天下午16点前运送到慕尼黑中央火车站22A站台附近。在他醒来前，麻烦你为他购买一张从慕尼黑前往哥本哈根的MC227号车票，记得买纸质车票，二等座就可以，无需破费太多。另外，需要麻烦你从拜仁的安保部门带出一把“夹子”，在开车前登上MC227号，放在餐车附近的1号白色存包柜里。记得取下存包柜的钥匙，在这人睁眼之前，放到他的书包里。”

“我明白了。你们这是又坑害了一个任劳任怨的劳动力，是吗？”图赫尔冷漠的声音随着听筒缓缓流出。乌尔赖希听到后气得握紧了拳头，看样子很想立刻钻进空间场里揍图赫尔一拳。

“我要是你，我就不问这么多问题。”诺伊尔的手指悬在挂断通讯的按钮上，一句都不愿多说，“再会，图赫尔先生。”

******

解决了清单上的所有麻烦，诺伊尔仅剩的任务，便是专心致志地进行时间旅行研究的收尾工作。很快，时间来到了7月，日头越来越大，白天越发变长。反复调试过无数遍时间坐标参数后，诺伊尔确定了最终时间旅行的日期——2065年7月30日。

730 磁悬浮列车爆炸事故整整三年后。

2065年7月29日，时间旅行的前夜，诺伊尔和乌尔赖希留在1区量子物理实验室内对设备做着最后的调试。乌尔赖希的芯片运转着最后的排查，一项一项地提醒诺伊尔。

“时间坐标——”

“2106.2，6452.35，815468.134，67.17199c。”诺伊尔一词一顿地读出屏幕上的数字。

“引力源能量装置——”

“各项指标正常，已经蓄满。”

“空间场放大器——”

“设定为32亿倍。”

“你要带走的东西——”

“呃……”闻言，诺伊尔疾步穿过实验室，抓起办公桌上的书包，按照工资兑换的清单逐一对照了一遍。铜丝、医学死亡证明、黑色颈圈、名片、绝缘胶带、香烟、U盘、藏在匆匆缝制好的沙包中的戒指、还有两只装有欧盟政府罪恶的保拉纳杯垫。最后两样东西——车票和白色存包柜的钥匙，需要等到明天……不，三年前，图赫尔为他放入背包中。“都齐全了。”

“呼——”乌尔赖希长出一口气，操控芯片的手在空中轻轻一划，关闭界面。他无力地靠在墙壁上，出神地凝视着诺伊尔的方向。

“怎么了？”诺伊尔察觉到他状态不对。

“领导……我是说……我是说，您……”乌尔赖希比划了两下，轻轻地问。“不害怕吗？”

害怕吗？

是啊，他理应害怕的。对于生活在地球上的其余110亿人口来说，明天只是最普通平常的一天。或许对其中的15万人来说，明日他们将面对生命旅程的伟大终点——死亡；而对额外的35万个新生命来说，明天将是他们第一次睁开眼看这个世界的日子。

而他诺伊尔呢？

他本该是明日那15万中的一员，只是时间旅行的季风会将他吹往过去。他的人生轨迹在终点处被强行对折，逆流回溯。他的死亡也变成了三年前7月30日分数线上方一个平平无奇的分子。古时候，即将登上断头台的人，临刑的前夜到底是如何度过的？诺伊尔想象着一座阴暗潮湿的监牢，只有头顶上的缝隙中漏入几缕浑浊的月光。他们在恐惧和绝望中等待日出的到来，焦虑着、怀疑着自己的灵魂是否能得到救赎。

这是不一样的，他知道自己一定能得到救赎。他的心中没有绝望，只有希望。

“我不知道。”最终，他应对乌尔赖希的方式只是一个模糊的回答。

“领导……”乌尔赖希轻轻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您再也醒不来了，该怎么办？”

诺伊尔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办公桌上的背包，背包里的黑色盒子里，是那条即将承载他全部意识的黑色颈圈。不知为何，近半年来他愈发频繁地梦到穆勒。大概是眼见着多年的理想和渴望终于要变成现实，就连潜意识深处也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当然想过啊。”他尽量漫不经心地回答。

“领导！”乌尔赖希倏地站起来，椅子在他身后轰然倒地，发出一声巨响，“万一……我是说万一，神经脉络修复技术被证明是伪科学；万一……勒沃库森那边无法在低温冷冻下刺激恢复亡者下丘脑的调节机制；万一……封闭类时曲线空间场里的辐射对您带去的物品性质产生了干扰，导致无法使用；万一……您醒来时候，穆勒主任已经变成耄耋老人……万一……万一……穆勒主任压根没有从爆炸中——”

“小乌！”诺伊尔平静地打断他，胸口却在剧烈起伏。

乌尔赖希的话音戛然而止。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难捱的寂静在实验室的空间中肆意蔓延着。仿佛过了一万年之久，诺伊尔听到了轮子在地上拖拽的声音。乌尔赖希扶起椅子，径直向实验室的大门走去。诺伊尔继续沉默着，注视着他的助手在门口黯然驻足，眼眶湿润——

“您可能不觉得……但是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觉得您是个好领导。”

乌尔赖希轻手轻脚地为他关上实验室的大门，安静地走向走廊尽头。

诺伊尔无声地陷进座椅里，双手掩面。不知过了多久，他关掉了实验室的所有灯光，罕见地调出了芯片的通讯功能，打开加密通话，拨通了远在盖尔森基兴的母亲的通讯号码。

仅仅过了数秒，通讯那头便接通了——

“喂？”母亲苍老的声音潺潺流入他的耳朵里。

诺伊尔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不得不咬住自己的手背，以免发出声响。

“喂？是谁呀？”母亲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问。

“是儿子吗？”父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锅碗瓢盆的叮咣声。

“儿子？！可是没人说话呀！”诺伊尔的脑海中出现了母亲惊讶的神情。她每次听到邻居八卦的新闻时，眼角的皱纹总会高高的翘起，眉毛随着皱纹飞上额头，整个人会顿时显得神采奕奕。

“儿子？”父亲的声音伴随着走路声突然逼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打电话却不说话，但想来是遇到了什么难以抉择的大事。你小时候就这样。”

诺伊尔在黑暗中瞪大了通红的眼睛。

“但我相信，你心里必然已经有了答案。你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就不要再瞻前顾后。不论别人说些什么，爸爸妈妈永远都支持你。”

诺伊尔哽咽着，在一串掏心窝子的话破口而出前，强迫自己挂掉了通讯。他花了整整两个小时，编辑出了未来五年给父母的报平安信息，上传至拜仁的加密通讯系统后，设置好了定时发送时间。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下，手心用力蹭了一下干涸的眼角。

是啊，他一向自诩意志坚定，今天这是怎么了？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成功研发出时光机，坐稳拜仁的研发部主任，刚刚拿到转正的offer，还有下属的爱戴和赫内斯的器重。这一切都足以羡煞旁人。此刻，躺在研发部主任办公室的沙发上，诺伊尔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真的实现了从小以来最疯狂的梦想。

可是他却开心不起来。还少了什么，而现在，诺伊尔清晰地看到，托马斯就是这块缺失的拼图。

乌尔赖希的担忧句句在理，桩桩件件都在往他的痛点上戳。这就是一场豪赌，一场一旦踏入就无法回头、结果未知的豪赌；一场将他为之努力、奋斗的所有放上赌桌的豪赌。而一旦走进时光机，任何行差踏错都将会使最严密的计划万劫不复，更何况，他的计划实际上漏洞百出。他将要在完全失忆的情况下，于四个小时内摸清这所有的一切，发掘出爆炸案背后的真相，并坦然赴死。诺伊尔突然觉得，自己最好跪下来祷告，祈求神明和命运倾尽全力护佑。

可是不知为何，心底有个声音始终坚定不移地让他相信——他能做到！

狂妄自大、刚愎自用，这些都不是。诺伊尔更愿意称之为对自己的透彻的了解和绝对的自信。

死神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给他指了另一条明路。穆勒可以从爆炸案中安然活下来，他亦可以重返过去、扭转错误；但代价是他将生死未卜、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诺伊尔知道，面对这样的选择，无论何种境遇，他都会义务反顾地接受豪赌，并为之全力以赴。

******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之时，诺伊尔最后一次关上了研发部主任办公室的大门。根据测算，他需要大约8小时才能从空间场的那头——三年前安联大厦5层的私人会客室钻出来。他的背上是乌尔赖希送给他的双肩背背包，包里是所有即将在爆炸前发挥至关作用的小零件。他轻轻抚摸着墙边凸起的名字——

研发部主任办公室

曼努埃尔·诺伊尔先生

两天前，他下过指令。今日过后，这里的名字将重新变回托马斯·穆勒，像他走马上任前那样，静静等待着姓名主人的归来。他最后望了一眼办公室内的陈设——一尘不染的办公桌，推入桌下的办公椅，舒适的沙发区——一切都是他来时的样子。研发部的回忆像一阵风，吹起时间的衣角，悄悄离开之时，什么都不需留下。

是时候启程上路了。

诺伊尔推开了1区量子物理实验室的门。迎接他的是早已等候在此的三个人——

“主任——”基米希冲上前来拦腰搂住他，他的手臂箍得很紧，力气大得简直要把他的腰勒断。

“小约，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两个都不专业，记忆清除手术的药剂只能由约书亚给你注射。”赫内斯解释说。

“主任……从今以后，你就完全不记得这里的一切了……”基米希颤声说，“你会彻底忘掉我的存在……”

诺伊尔愣住了两秒，他平时的工作内容与基米希交集并不多，只知道基米希是个比较情绪化的人，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重视和自己的关系。想到这里，诺伊尔轻轻地拍了拍他的金色发旋以示回应，感到胸前的衣料湿了一小片。

诺伊尔放开基米希，对上了剩余两人复杂的目光。乌尔赖希在对上他视线的那一刻便扭过头去，赫内斯则咬紧牙关，迟迟不肯挪开眼。诺伊尔注意到，今日他的指间罕见地没有夹着香烟。

“您老以后尽量别抽了。”诺伊尔感慨道，“如果不出意外，托马斯应该很快就能回来跟您团聚了，别让他瞧见您这个样子。”

“很快”不做真。两人都心知肚明，但是没人点破，任由谎言在这一刻带来几分虚幻的希望。诺伊尔不知道穆勒还有多久能够回来，但是他相信，这一天一定正在远方的某处招手。

“孩子……你自己保重，听到没？”赫内斯颤巍巍地说。“我们所有人都盼着你平安归来。”

“那就努力钻研神经脉络修复技术。”诺伊尔粲然一笑，“拉姆先生和克洛泽博士首创的技术越早面世，我就可以越早醒来！”

“好的，主任。”基米希吸了一下鼻涕，使劲点了点头。

诺伊尔来到实验室的控制面板前，最后一次启动封闭类时曲线的空间场。在巨大的噪音中，他给伯尼输入了于当日23:59分销毁全部宏观实验数据和记录的指令。基米希的手上多了一管细小的针筒，正殷切地注视着他。

“主任……这管药剂自带靶向识别功能，自上一个记忆标记点开始至今的所有记忆，将会溶解在这管药剂下，包括芯片中的存储。一旦注射完成，就再也没有恢复的可能。您真的确定吗？”

“确定，注射吧。”诺伊尔在基米希面前坐下，尽量挤出一丝微笑，缓解他的紧张。

冰凉的针管刺入后颈芯片时几乎是没有任何痛感的，只在针管拔出的一瞬间传来一阵轻微的钝痛，逐渐从创口向后脑和脖颈处蔓延。他下意识摸摸后颈，那里已经被基米希眼疾手快地贴好了止血纱布。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捡起地上的书包。乌尔赖希和赫内斯无声地为他让开前路。黑色的引力源像神话里走出来的塞壬，吸引着他亦步亦趋地前来投奔。诺伊尔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最后变成了几抹颜色暗淡的色块。踏入空间场的瞬间，他回过头去，努力眯起眼睛，却只看到了一些模糊的轮廓。

”再见！“他挥挥手，不知道在对外面的人说，还是对自己说。

眩晕……前所未有的眩晕。头痛欲裂。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坐飞机的经历。没错，人生的前19年，他都没有踏足过机场一次。第一次坐飞机，是大学一年级和二年级相间的暑假。

是了，诺伊尔第一次坐飞机，是和穆勒一起。

他已经忘记了当时的目的地。赫尔辛基、伦敦、卡萨布兰卡，还是开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飞机下降的最后10分钟，天气条件急转直下。诺伊尔记得飞机剧烈的抖动，前座泼洒的水杯，婴孩的恸哭和儿童的惊叫。

透过舷窗，他看到了一道蓝白色的强光击中了飞机的右翼！

雷暴来了！

他的五脏六腑紧紧搅在一起。泼天的暴雨倾盆而下，水柱顺着舷窗从下往上滑过。剧烈的噪音像无数锤子敲打着他的头骨和胸口。失重和超重轮番上演，娱乐屏幕上倒映着他因为恐惧和眩晕变得毫无血色的脸颊。

第二道闪电！

刚被击中的右翼再次承受了一次更为猛烈的袭击。洁白的涂层被烧得焦黑，零星火苗闪过，又很快被暴雨扑灭。机舱后方某个行李架散开了，杂物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上。

他看不到地面，厚厚的云层下是未知的恐惧。但是他知道，无论多高，从这里掉下去，都会直接毙命。

穆勒显然也吓到了，但是却镇静得多。诺伊尔看到了他翕张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见诺伊尔没有反应，他垂下目光，紧紧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两只冰凉的手在急剧晃动的机舱中十指相扣。望着穆勒咬紧牙关的侧脸，诺伊尔突然觉得，假如真的这么死掉，他的人生也算圆满无恙了。

只不过，这次，穆勒会活下来。如同那次终究平安落地一样。他会确保他活下来。

意识开始溃散，记忆中的画面慢慢自中心消退……诺伊尔闭上了眼睛。

你看，他已经开始嫉妒了。诺伊尔感觉自己笑了。他嫉妒时光机那头的自己，另一个自己。只要醒来，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托马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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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度安静的虚空在这一刻被橙黄色的弯刀刺穿，仿佛洁净无波的蒸馏水中堕入了一滴墨水，精密而紧绷的织网从落点开始弥散出轻微的扰动，波纹很快蔓延了整片水面。墨滴在虚空中肆意舒展着拳脚，侵蚀着、填充着虚空。

渐渐地，诺伊尔能听见一些细碎的响动。前不久从昏迷中醒来的感觉仍记忆犹新。他很快发现，上次阻隔在声音和他的耳朵之间的罩子不见了。这次，他听得真切极了——电子仪器正在有节律的“滴滴”作响；在他的右手边，一个年轻的男声正在认真解释着什么；左侧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随后，衣袖的布料划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弄得他痒痒的。消毒水的气味灌入鼻孔、气管。他开始尝试活动手指，缓缓睁开眼睛。

他正躺在一张床上，准确地说，是医院的床上，而不是在狭小逼仄的黑色轿车里。诺伊尔任由自己的五感茫然地向外发散着。迟钝的神经终于跑完了全程——

为了救下穆勒，配合芯片宪法运动，他与克洛泽一起炸掉了磁悬浮列车MC227 号。

医院……说明……他成功了？他活下来了？！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的心口炸开，糅合了骄傲、释然、后怕和喜悦，顷刻将他吞噬。

“曼努！”

病床左侧，一个温暖的身体凑过来用力搂住他的脖子。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日思夜想的触感……诺伊尔简直激动得要发疯了，是托马斯！

“我的天，托马斯，天呐……真的是你！”他不顾刚醒来的眩晕，一手撑住身体坐起来，另一条手臂紧紧拥抱住穆勒。诺伊尔多想就这么抱着他，最好永远都不再分开。他把鼻尖埋进穆勒的领口里，贪婪地呼吸着鲜活的体温和气味。穆勒的颈间没了黑色颈圈的踪迹，也就证明困住他多年自由的宪法程序已经从他的芯片中平安取出。诺伊尔心里不由自主地替他高兴。这一切都美好得不太真实，甚至比不上他最疯狂的梦。

“咳。”

诺伊尔的右侧，刚刚“喋喋不休”的男声的主人正在尴尬地挠着脖子，脸上泛起一阵可疑的红晕。直到穆勒依依不舍地松开他，诺伊尔才发现声音的主人是在列车上“偶遇”的年轻医生维尔茨。

“那个……呃，很抱歉打断你们……嘶，”维尔茨心虚地对上诺伊尔和穆勒的目光，语调也高了一度，“这么看来……这儿也不需要我了，我就最后嘱咐几句，然后……保证立刻走人。”

“没事，你慢慢说。”诺伊尔的话说得好听，手上依然搂着穆勒的腰不放。

维尔茨紧张地扫了他们一眼，语速飞快：“本来3天前就可以把你唤醒，但是大家商讨决定还是让你多睡了一段时间。一会儿再观察半个小时，没有问题就可以办理出院了。我刚才跟穆勒先生都解释了注意事项，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大碍。第一周别吃太刺激太油腻的食物，过去几个月一直在给你注射营养剂，肠胃还需要适应一下正常食物。你知道……就像刚出生的小孩，肠胃第一次启用……”

“给你买点婴儿果泥怎么样？”穆勒瞥了一眼诺伊尔，又悄悄往他身边挪了几分。诺伊尔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在穆勒的脑袋上亲昵地揉了一把。

“啊……可以进行一点……那什么，运动健身来恢复身体机能，”维尔茨飞快地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决定将视线死死地粘在面前的虚拟医学报告上，“不过你本身底子好，嗯，就是注意……刚开始运动量别太大。”

“谨遵医嘱。”诺伊尔悄悄捏了捏穆勒腰间的软肉。两个人对视的瞬间，诺伊尔在穆勒的招牌、礼貌、友好的微笑背后，看到了对“运动”一模一样的理解——绝对不是维尔茨字面意思。

“呃……那什么——”维尔茨努力地从脑子里搜刮着词语，“你能不能……嗯，帮我签一下这个？就是……我能不能在公开的成果报告和宣讲里提及你的真实信息？”

诺伊尔通过芯片接收了维尔茨的隔空投递，打开一看才发现是一份同意知情书。他大略扫了一眼，发现是一项名为人体冷冻环境下刺激下丘脑和脑干调节人体机能的技术。根据摘要和简介，爆炸案的经过和在医院醒来的事实，诺伊尔很快就搞清楚了这其中的关窍。

“是你救活我的？”他心下一动，感激地问。

维尔茨颈侧的那一小块皮肤都快被手掌搓出血来了：“啊……不止是我。还有约书亚的神经脉络体复制技术，还有克罗斯先生，哦不，克罗斯博士。”

“托尼靠着神经脉络修复技术得到了博士头衔。”穆勒凑到他的耳边解释道。“小约也有功劳。”

诺伊尔点点头，在心中记下了“约书亚”这个陌生的名字。他快速在知情书上签好自己的名字回传维尔茨。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最后一个“救命恩人”。

“对了……托尼·克罗斯呢？”

“托尼当然在马德里啦，曼努。”穆勒笑答，视线飘向维尔茨，意有所指，“他说：就暂时不来打扰咱们俩的二人世界了，7月底在科技创新大会上见面。”

他的话音刚落，病房的门“唰”地一下从门框中弹出，险些砸在墙上。一个棕色皮肤的青年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诺伊尔驱使着自己刚清醒的脑子，搜索出了这名青年的名字——贾马尔·穆西亚拉，托马斯的实习生。

“弗洛……我——”穆西亚拉刚开口就愣在了原地，飘忽的眼神扫过病床上的诺伊尔和坐在床沿上的穆勒，最后落在脸红成蒸汽火车、手指搅成麻花的维尔茨身上。他的双脚紧张地在地上蹭来蹭去，耳廓也红了起来，“抱歉！我错了！我去外面等！！”

诺伊尔一头雾水，只觉得病房中的气氛突然变得微妙起来。一回头，正看到穆勒努力压制着疯狂上扬的嘴角。

“你去吧。”穆勒忍住笑意，对维尔茨点点头，尽可能端出一副稳重的架子，在诺伊尔的肩膀上拍了拍，“我替他谢谢你了。”

维尔茨朝他们二人狠狠鞠了一躬，脑袋几乎要磕到病床的床沿上。他直起腰，忙不迭地夺门而出。很快，屋外传来了两个年轻人的声音——

“他同意了吗？！”这是穆西亚拉迫不及待的声音。

“同意了！”维尔茨激动地回答，声音高了好几度。

“哇！弗洛！这可太好了！也就是说你赶上这届科技创新大会了！！！”穆西亚拉似乎跳了起来，在维尔茨的肩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因为接下来，诺伊尔听到了一声来自维尔茨的痛呼。

“行业组特邀宣讲！你太厉害了！我要在台下疯狂给你鼓掌！”穆西亚拉高声宣布着，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有可能竞争今年的诺贝尔医学奖吗？”

诺伊尔静静地听着，两个年轻人的话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未知的走廊尽头。穆西亚拉的话触动了一些很久远的记忆。他第一次在科技创新大会宣讲，台下也有一个人早早入场，抢到第一排的中间座位，聚精会神地听了全程，在他讲完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疯狂鼓掌。当年为他欢呼喝彩的主角就坐在身边，好像也因为年轻人的欢欣雀跃陷入了回忆里。

大约所有的故事，都有个相似的开始。

“2062年哥本哈根那次科技创新大会出意外后，这还是重新恢复后的第一届呢。”

闻声，诺伊尔抬起头，冷不丁地在窗边对上了一双海蓝色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个头不高，顶着一头略微失去光泽的金发。时光在他俊朗的眉目周围留下了淡淡的痕迹。他全程只是抱着手臂，静静地靠在窗边观察着一切，几乎隐身在了病房里，甫一开口，好似凭空出现在这里，将收敛的锋芒尽数发散出来。

“曼努，我没来得及告诉你。菲利普也在。”穆勒咧开嘴笑了，向金发男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这是菲利普·拉姆。菲利普，曼努。”

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菲利普·拉姆，德国科技联合会主席……诺伊尔心下骇然。列车上的记忆依然历历在目，想必他会永远记得穆勒担忧焦虑的眼泪，以及那张小名片至关重要的作用。

菲利普·拉姆走到床边，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笑着向诺伊尔伸出手：“托米说你完全不记得我们上次见面了，看来我们的靶向记忆清除技术很成熟了。”

那真是一丁点都想不起来，诺伊尔无奈地握上拉姆的手。

“这也是好事，省得我们还要跟正常人一样寒暄自上次见面以来的近况。”拉姆微微一笑。

一语道尽沧海桑田，一切尽在不言中。德国科技联合会的主席果然不同寻常，三两句话就卸下了他的心防。诺伊尔心里着实佩服：“或许您可以单方面讲给我听？”

三个人爆发出一声大笑，病房里充满了活络快乐的氛围。

“这件事不着急，不如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拉姆轻轻将话题揭了过去。“算算时间，接你们回安联的车还有20分钟就要到了。我去楼下帮你办理出院，你们两个收拾一下东西。我在楼下等你们。”

“好啊……敢情你要蹭车是不是！”穆勒毫不留情地往拉姆的椅子腿上踢了一脚，嘿嘿地笑起来，“要蹭车就直说嘛，对着我还摆架子、拐弯抹角？”

拉姆笑着摇摇头，似乎对穆勒的行为早习以为常了。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对着他们比划了两下。

“动作快点，别搞乱七八糟的，我在楼下等你们！”

****** 

从汽车上跨下来的一刻，诺伊尔望着高耸入云的安联大厦，陷入了短暂的恍惚。拜仁在他脑海里留下的仅有回忆中就有一幅类似的景象。彼时，10月的寒风卷着枯叶从他的大衣外套下摆偷偷钻入；而如今，5月的春风正温和地拂过他的衣角发梢。他没来由的有点紧张，哪怕是一旁穆勒胸有成竹的微笑也无法缓解分毫。

迎接他的将会是什么呢？

诺伊尔低下头，想寻找穆勒的手，可是穆勒却抢先一步揽过他的背，将右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别紧张。”穆勒趴在他的肩旁耳语，“大家都很想念你。”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前方霍然掌声雷动。诺伊尔心里吃了一惊，紧接着，他感到那条搭在他肩背上的手臂稍稍用力，将他推向安联大厦的大堂——

电梯前挤满了人，欢呼声、掌声、喝彩声、口哨声不绝于耳。诺伊尔局促地拽了拽衣角，抬起僵硬的手臂向四周机械地挥动着。

紧接着，还没等他适应过来，欢呼声戛然而止，大厅瞬间落入落针可闻的寂静。手臂组成的森林成片地落下。诺伊尔骤然回头，拉姆又恢复了他抱臂的姿势，找了个角落钻进人群。大门的方向，穆勒噙着一抹微笑缓步踏入大堂，对着诺伊尔挑挑眉。

好在，这回他如愿握到了穆勒的手。诺伊尔在几百双探照灯般的视线中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很快，他就发现原本在身上逡巡的目光全部聚焦到了他俩交握的手上。

“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穆勒的目光在室内扫过一圈。“时隔一年，让我们欢迎曼努埃尔·诺伊尔主任平安回归！”

没有人动作。大堂里依然是一片寂静。

穆勒等了一会儿，得意地扬起一抹笑容，高兴地宣布道：“大家可以鼓掌啦！”

这一回，迎接诺伊尔是比刚刚更加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喝彩。混合回声在墙壁上来弹跳，让原声又放大了许多倍，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诺伊尔使劲眨了眨眼睛，刚清醒的脑子还在吃力地解读刚刚发生的一切。穆勒的轻笑声传入他的耳朵，像只调皮的猫，挠得他心痒痒。

“来吧，是时候重新认识这群人了！”穆勒从人群中拎出来一个小个子、金发绿眼的男生，“约书亚·基米希，天天都要问我一句你什么时候出院。”

“领导！”基米希摆脱穆勒的控制，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出来一把将诺伊尔拦腰搂住。诺伊尔的身体瞬间崩紧，却忍住了把人摘下来的动作。他紧急地瞅了一眼穆勒，见那人的神情没有什么异样，才小幅地拍了拍基米希的后背。

他记得，在医院时维尔茨曾提到过基米希的名字。自己能成功醒来，见到穆勒，他也是功不可没的。

所幸，基米希并没有抱他太久，碍于穆勒灼灼的视线，他很快主动送开了诺伊尔，指了指身边的棕发忧郁帅哥。

“这是5区负责人，莱昂·格雷茨卡……”基米希突然忍不住笑喷了出来，“抱歉领导，重复介绍一遍实在是太好笑了。”

“哎呀，我自己来！”另一边挤出来个竖着脏辫的青年，拨拉开小个子的基米希，“我是勒鲁瓦·萨内。主任，你在任上整整两年都没有踏足过我们4区。这回好不容易历尽艰辛万苦回到研发部，一定记得光临我们这儿！”

等等……研发部……主任？这是怎么回事？

“你看你，把主任都说懵了，”一只胖手伸出来，在萨内的肩膀上使劲推了一下，“主任，我叫塞尔吉。你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们都是您曾经的手下，包括那边那个……苦着脸的、眼下全是黑眼圈的家伙，他是小乌，你的助理——哎哎哎，瞪我干嘛？我说的不对吗？”

名叫“小乌”的男人对他腼腆一笑：“其实我叫斯文·乌尔赖希，领导。很高兴重新见到您——”

“好啦！谢谢你，小乌！”穆勒抢先一步在乌尔赖希的肩膀上砸了两下，扳过诺伊尔的肩膀，朝人群的另一边走去。“还剩一位，新人！你没领导过的，今年刚刚入职的！”

诺伊尔莫名其妙地察觉出一丝不寻常，却不敢违抗，只能暂时按下不表。穆勒把他推到了一个金棕色头发的男人面前，不同于那边的生龙活虎、动若脱兔。这位的气质是温和、谦逊的。

“哈里·凯恩。”穆勒在他身边说。

“好久不见，曼努埃尔。”凯恩对他得体地微笑，“我知道你不记得了，但是借你吉言，我也来到拜仁了。我负责6区，芯片材料研究。”

……

“到底有多少人认识我啊？”在拉姆“后知后觉”的帮助下，诺伊尔可算挤进了电梯。他的耳朵里飞进一群乌鸦，每只都在高声尖叫着不同人的名字，把脑壳内搅得天翻地覆。电梯门关上的瞬间，他忍不住多嘴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我失忆了？”

“嗯？”穆勒眨眨眼睛，神秘一笑，“所有人。”

诺伊尔的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活像只金鱼。

电梯的门向两侧划开，诺伊尔第一次拜访安联大厦的记忆就到此戛然而止。此刻，72楼的装潢第一次在他的记忆里烙下了痕迹。开门闯入视线的是拜仁的巨大图标墙面上蚀刻着巨大的数字——72。柔和的阳光穿透走廊左侧的落地窗，给地面镀上一层白色的影子。他的脚下是慕尼黑中午的车水马龙。右侧墙壁上的补充灯光装点着深木色的软装。

诺伊尔跟在穆勒和拉姆的身后，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恨不得将一切都刻进脑海里。他趁着拉姆和穆勒在走廊右拐的时机转过身倒着走了几步，以便多看两眼来时的走廊。在扭过头，就看到拉姆大步走向了凭空出现的沙发区，然后……理所当然地一屁股坐进了最大的那只黑色皮质沙发里？

“你们先进去吧。”拉姆双腿非常自然地交叠在一起，大有一种赖在这儿不走的感觉。他大方地指了指墙壁方向，那里镌刻着一行小字：“CEO办公室”。

“我们时间可长了。”穆勒斜斜地拄在沙发扶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拉姆。

“我时间更长。”拉姆的神情堪称慈祥，手却还保持在空中，完全没有落下来的意思，他故意在“更长”这个词上强调了一下。诺伊尔左看看这个，右看看那个，这两个人明明说的是德语，可他却一个词都听不懂。

两个人又在空中无声地僵持了一会儿，诺伊尔好像一块架在火上烤的肉，穆勒和拉姆对峙的目光就是烤炉里的辊子，把他夹在中间均匀翻滚，确保360度的外焦里嫩。

维尔茨是不是说过不能吃太油腻的来着？诺伊尔强迫自己想点别的。今晚吃点什么好？话说回来，做饭绝对是要他主动包揽的家务，否则谁也保证不了穆勒不会……

“噗——”

穆勒首先顶不住破功了，他的肩膀因为笑声止不住地抖动。拉姆的嘴角越翘越高，只是堪堪绷着一张正经的脸。“请吧。”他把手抬高了一点，依然是对着墙的方向。

“那我们走，曼努。”穆勒把诺伊尔的胳膊拉过来揽在臂弯里，话音里还带着刚刚的笑意。他随手一推，面前的墙壁居然整齐地切割出了一块方形的入口！

他应该是来过这儿的。过去两年一潭死水的记忆被惊诧的情绪激起了一点点小水花。拜仁的CEO是赫内斯先生，诺伊尔记得很清楚。在他对拜仁及其有限的记忆里，赫内斯的面部特征依然带有清晰的细节。

走进办公室，一进门正对的是整面墙的落地窗，一如外间的走廊。只是这间办公室的朝向更好，甚至能看到城际连接线穿过天际线附近的麦田。

“年纪大了，怎么越发没礼貌了？”苍老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沙发区传来，诺伊尔赶紧收回目光。赫内斯正惬意地靠在沙发上，跟门外拉姆的姿势竟然如出一辙。他比记忆中的更老了一些，可是精气神却不只高涨了一倍。诺伊尔的记忆飘回了狭小的乘务员休息室，在穆勒的故事里，赫内斯总是占着一席重要的位置。他不禁紧张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和领子。

“这不是我的办公室吗？”穆勒笑着反问。

这是穆勒的办公室？诺伊尔无声地瞪圆了眼睛，控制住了想冲出门外确认一眼门牌的冲动。

“你啊！”赫内斯瞪了穆勒一眼，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反倒是宠溺居多。得了便宜，穆勒笑得越发花枝招展，径直走向墙边的酒架，向诺伊尔招招手。

“曼努，你过来选一瓶。”

酒架近一半是满的，可惜还没等诺伊尔走去一步，穆勒突然一拍脑门：“我怎么给忘了，你刚出院，还是别喝了。”

“你也别喝了。”赫内斯懒懒地靠在沙发上，“你一会儿不开车回去？别告诉我回泰根湖还要司机送你。”

穆勒撇了撇嘴，勉强接受了赫内斯的提议。谁知，那边赫内斯继续悠然开口：“哎，别走！你俩喝不了，我和菲利普能喝啊。我刚才看了一圈，那瓶58年的玛歌不错。”

“乌利叔叔！你要杀了我！”穆勒当场傻眼。

“哎，先别急。你今天要是能把58年的玛歌割爱给我，我那整整两箱35年的DRC就是你的了。”赫内斯不紧不慢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调整了一下靠垫，“你明天就可以去卡尔家的地窖里取。你肯定知道，你俩的出生年份才是顶级年。就当我这个做长辈的一点心意。”

“真的吗！！！”

短短一分钟不到，诺伊尔见证了穆勒从万念俱灰到欣喜若狂。他虽然不懂酒，但看穆勒兴奋的样子，就知道这肯定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为什么在卡尔叔叔家？”穆勒挤到赫内斯身边，占上了唯一的摇椅，手肘拄在二郎腿上，眼中闪烁着占大便宜的精光。那瓶钦点的红酒已经被开瓶直立在一边醒酒。

赫内斯扭过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没地窖？”

最终，三个围坐在茶几周围的人面前摆上的三只高脚杯，却只有赫内斯的那只里装着红酒。诺伊尔和穆勒的杯子里都装模作样地倒了1/3杯的蔓越莓果汁凑凑数。红酒的香气悄无声息地溜进诺伊尔的鼻子里，他忍不住多往赫内斯的杯子里瞟了几眼。确实是好酒。难怪刚刚穆勒的反应那么大。诺伊尔开始好奇，能让穆勒果断放弃这瓶的，到底是什么级别的神物。

“哎呀……刚才光顾着聊酒了，都没来得及祝贺你平安归来。”赫内斯的手舒适地搭在腿上，对着诺伊尔点点头。“托马斯从小就爱惦记我的酒。”

“哈，”诺伊尔笑了笑，“不瞒您说，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在弗洛伦萨时，他没成年还喝得晃晃悠悠。”

“嚯。”赫内斯发出一声感慨，倒没见有多惊讶，他举起酒杯，在鼻尖处嗅了嗅，低头抿了一口，“你以后得看住他。我看他有醉鬼的潜质。”

诺伊尔学着赫内斯的样子喝了一口蔓越莓汁，趁着低头悄悄瞥了一眼穆勒，见他没有对赫内斯话里话外的意思有任何反应，心里已经明白得七七八八。大约他在拜仁时的表现还算是令人满意，今天这趟会面，就是赫内斯代表其他的拜仁高层前来探望表态的。

“我明白了，您老今天是来揭我短的。”穆勒回呛道。

“今天来干什么的，你还不清楚？去，帮我们把文书拿来。”

“怎么又是我去拿？”

“你让一个刚出院的、没见过这间办公室的去拿？还是一个腿瘸眼瞎的糟老头子去拿？”赫内斯当仁不让。

穆勒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满意的轻哼，但还是乖乖地站起来配合。诺伊尔不好意思在赫内斯面前笑出来，他还从来没见过托马斯被长辈呼来喝去的一幕——实际上，他和穆勒谈恋爱时，根本就没见过他的任何家人。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难过，更想感慨一番。谁知赫内斯突然凑到他身边耳语道：“我上个月就退休了。这拜仁CEO的位置现在是他的了。今天也就沾了你的光，否则平时我可真吆喝不动他了。”

穆勒把文件摆在桌子上，诺伊尔捡起来一看，原来是研发部主任的正式任命书。两份文件的正中心都绘制着拜仁的图标。

穆勒对着他挤眉弄眼，诺伊尔读出了他的唇语——

幻影技术。我发明的。

“一年前，对你来说是三年前。”赫内斯没注意到这边的暗通款曲，独自娓娓道来，“你走之前，我们商量好了转正的事情。按理说托马斯是现任的CEO，他带着你正式签了劳务合同就完事了。但是你毕竟答应的是我……”

“我签好了。”诺伊尔将两份的合同向前一推，每份各多了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虽然我不再记得答应您，但是我愿意接受这份任命。也感谢您愿意在我上一份合同期内信任我。”

赫内斯的腹稿被诺伊尔的干脆利落一拳打回了肚子里，倒也不恼。他满意地用穆勒递来的白色“激光刀”将两份合同扫描了一遍。诺伊尔一眼就认出来，这跟慕尼黑火车站时图赫尔用过的技术异曲同工。他点开隔空投送，接受了属于自己的那份。

很厉害。

在赫内斯看不到的地方，诺伊尔肯定地点点头，竖起了大拇指，然后如愿收获了穆勒张扬得意的笑容。

诺伊尔在心里发笑，突如其来的幼稚给他带来了几分干坏事逃脱惩罚的快感。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压根不会再像个小屁孩一样做出些莫名其妙的行为。大概是穆勒先发起的。他怎么忍心扫了穆勒的兴呢？明明一个是呼风唤雨的拜仁CEO，另一个是新任研发部主任，手握拜仁集团的命脉，在长辈面前立刻就能变回原型。应该是提到了酒精的缘故，诺伊尔回忆起了和穆勒初见的当晚，科技创新大会开幕式的会议厅里。明灭变幻的宣传片、昏暗的灯光，他和18岁的托马斯好似偷情般的相视一笑。

赫内斯的眼珠在他俩之间滴溜转了一圈，轻哼一声后，收起了合同。“说来，托马斯跟你讲了门诺会的经历没有？”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诺伊尔听到了自列车在波罗的海大桥上爆炸后的全部故事。像一出快放电影，从胡梅尔斯带领幸存的20人从列车的残骸上逃脱、辗转到达多特蒙德门诺会分会；再到穆勒和克罗斯用极其有限的资源拼凑出一台电脑，重启三维神经脉络图的研究。有机会接触到更好的资源后，克罗斯立刻着手分析扫描了穆勒脑内所有与宪法程序产生连结的突触——

“太困难了，托米……63% 的覆盖率。”克罗斯在跑完数据分析后，浑身都被冷汗沁透了。望着躺在病床上的好友，他别无办法，只能据实以告。“没有神经脉络修复技术，我不能实施摘除手术。”

于是，在对诺伊尔的状况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克罗斯和穆勒开始了神经脉络修复技术的相关研究。最终，这项技术不仅帮助穆勒成功从芯片和脑神经组织中剥离了宪法程序，还大大加速了诺伊尔复活的进程。

“还要多亏小约。”穆勒捧着蔓越莓汁，“听他讲，你在离开前曾嘱咐他尽快开始神经脉络修复技术的研究？”

“是的，我当时在场。”赫内斯补充道。

胡梅尔斯最终选择留在了多特蒙德，穆勒和克罗斯将剩余的同伴逐一遣散，单枪匹马赶往苏黎世市郊的斯塔利孔监狱。结果当然是成功的，拉姆正完好无损地坐在外面等待，穆勒也永远摆脱了颈间的镣铐。

“谢谢你，曼努。一直陪在我身边。”穆勒又下意识地摸向颈间。诺伊尔知道，穆勒在习惯性地寻找那根黑色颈圈。在前往安联大厦的路上，拉姆已经告诉过他，黑色颈圈里完整地保留了他的神经脉络体——除了在拜仁的两年记忆。

诺伊尔让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喜悦冲刷过自己的每一个毛孔。一时间，他很想冲上去把穆勒揽在怀里。他太懂这种宛如酷刑般的折磨了。在波士顿度过的每一日，都像在一片深海中拼命挣扎着，以对抗缠住脚腕的绳索和负累。

“来日方长，”赫内斯扶着沙发站起来，双手分别搭在两个年轻人历经磨难的肩膀上，“好不容易找回彼此，这回要好好珍惜。”

****** 

黑色奥迪沿着坚实的公路蜿蜒向前，城市楼房在不经意间褪去，大自然郁郁葱葱气息扑面而来，道路两旁的榉树肆意地生长着，茂盛的枝干裹着青翠，一层层地压下来。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一束束的，在柏油马路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诺伊尔按下车窗，澄澈的阳光穿透天窗刺激着他的眼皮，脸颊上被晒得暖暖的。

死而复生，他在鬼门关里闯了一遭。若非如此，他从未对阳光、温暖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渴望。微风撩起他的鬓发，30多年的生命里好像从没有现在这样轻松闲适。

“曼努，”穆勒唤他。“你看。”

汽车绕过一道急转弯，眼前豁然开朗。是灰蓝色的山脉、一望无际的草地。而在草地的尽头，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域，银色的浪花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动人，拍打着湖边长满苔藓的码头。

泰根湖区。

诺伊尔的目光从美不胜收的景色上短暂地收回，这才想起一个被他潜意识遗忘掉的问题。

“我们这是去哪？”

穆勒的视线从面前的马路上收回了一瞬。

“家。”他说。

家。

一个简短却饱含深情与眷恋的词汇。

诺伊尔心头一震，随即像是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无名的热流温柔地包裹着他的心脏。他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彼此从未提起过的话题。年轻时的他们如两片浮萍，像一百年前的嬉皮士和垮掉的一代，相遇即在漂泊的路上，终日在繁华和喧闹声中醒来。后来，被命运捉弄着，像两条分叉的河流，流向截然相反的方向。人生的不确定性、选择的迷茫更是侵蚀着他们的身心。一个稳定的未来显得是那样遥不可及。

穆勒的右手从方向盘上滑落，捉住了诺伊尔摆在身侧的左手，拇指在他的腕骨上来回摩挲。

家是独属于他们的一方天地。他们可以互相依偎着赖在床上，看晌午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来；他会在淋浴时听到浴室的门砰然打开，穆勒叼着牙刷冲进来对着他的痒痒肉一顿挠；他会将华夫饼在装满水果的盘中摆好，而穆勒会立刻淋上枫糖浆再来一大勺冰淇淋；他们会花两个小时，在落日的余晖中吃完早饭；在傍晚时躺回床上，读书、看电影、闲聊，或是做爱……在晨曦中沉沉地睡去。

一阵突如其来的颠簸将诺伊尔从思绪中唤醒，穆勒松开了他的手腕，驾驶着汽车拐上了一条小路。很快，一幢独栋小别墅就出现在他的眼前。那是一栋拥有红色砖瓦屋顶的白色小楼，掩映在绿植、石子路和木质的栅栏之间。穆勒将车停在门前的草地上，拉上手刹，熄灭发动机。

“下次回来再把车停进车库。今天我想带你从进门开始好好看看咱们的家。”

诺伊尔从车里钻出来，院门前的信箱写着No. 125 Kurstraße。门前是一座小花园，左侧被种上了诺伊尔叫不出名字的绿色植被，而在右边，挂在树杈之间的，是一座秋千。

“房子看着有点旧了。”穆勒跟着他跳下车子，“这是我们踏上前往哥本哈根的列车那年建好的。我当时想着，等你从波士顿回来，就给你个惊喜。我们去登记结婚，婚礼办不办看心情。之后可以去环游世界，等回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所以叫他们紧赶慢赶地在那个夏天前建好了。”

谁知道，造化弄人。命运给他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这座漂亮的小房子自建成之日起便终日望着泰根湖波澜壮阔的水面，翘首以盼着主人的到来。这样一等，就是整整四年。

“你躺在医院里的那三个月，不让天天探视。菲利普怕我害出相思病来，就总是约我来泰根湖修缮房子。你看到那个秋千没有？”穆勒指向那只掩映在绿树之间的木质秋千。“我在后院的仓库里发现了些建房剩下的木料。占地方还不知道能用来做什么。菲利普便提议做个秋千挂在前院。”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几声，“说来也是有趣，自从这个秋千建好，我有多半时间都呆在这上面。菲利普说，这是替盖德爷爷满足了我小时候的玩心。”

诺伊尔望着眼前的大房子，车子，和泰根湖静谧的山脉、森林和湖泊，忍不住想打趣一下：“你看，我现在可谓是身无分文的小白脸。从此以后就赖上你这位拜仁的继承人了。每天给你打工、靠你包养，千万要记得时不时给我发点零花钱。”

“容我提醒你，这位研发部主任！拜仁的继承人是我们两个人，不许把责任都丢给我！”穆勒佯装愤怒，转过身捏了捏他的脸，随后又软下语气，碰了碰他的下巴，“你就是我赖以生存的命脉，曼努。”

诺伊尔心下一热，他听懂了这句话的双重含义。不知为何，他隐约感觉穆勒的心情有些异样，于是倾身在那人的额头上落下一吻。站在门廊上，诺伊尔本以为大门会安装芯片感应装置，却没想到，穆勒从钥匙链上卸下其中一把钥匙，递到他的掌心里。

“这以后是我们共同的家。不分你的我的。”

钥匙插入锁芯，诺伊尔小心翼翼地拆开这份穆勒为他准备的礼物——一份迟到了整整四年的礼物。

他在玄关处驻足。鞋柜的上方悬挂着一张装裱的相片。相片里是年轻的他和穆勒，尚且是傻里傻气的18岁年纪。两个人勾肩搭背地站在湛蓝的天空下，身后是弗洛伦萨古城的圣母百花大教堂。诺伊尔犹记得他们随手抓了一个路人帮忙拍照。路人的模样早已在记忆中模糊成了轮廓。但是关于这张照片的故事仍然在他的记忆深处珍藏着。

“你的拖鞋。”穆勒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猛地戳了戳他的腰眼，打断了他的回忆。

诺伊尔差点被吓得跳起来，严格遵循命令，将双脚伸进拖鞋里。布料舒适地包裹着他的脚背和足弓，不大不小，正正好。

“这是客厅，和厨房。”穆勒似有似无地抚过他的后腰，推着他绕过玄关处的衣柜。“我特地订制了一张加长、加宽的沙发。标准款的连我都躺不下，也就菲利普能舒适地陷进家具城的所有沙发。”

眼前巨大的灰色沙发几乎可以当一张宽大的单人塌。联想到耐脏的颜色，诺伊尔不难想到穆勒大概是要在这里“图谋不轨”。他这样想着，嘴角扬起一抹坏笑，悄悄绕到穆勒的斜后方，准备立刻践行穆勒的企图。谁知穆勒后脑长了眼睛，在诺伊尔突袭的前一刻，泥鳅一般溜出了陷阱。

诺伊尔愣在原地，难不成会错了意？他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左手腕，那里似乎还残存着车上时穆勒指肚的触感。穆勒向来对他都是满满的热情，回家之前、在众人面前好像也是如此，但是……见到他醒来时欣喜若狂的模样，那是连续数月、甚至数年的担惊受怕一朝释放的样子……诺伊尔深吸一口气，不确定地咬了咬唇，心念电转间萌生了一个猜测——

列车上不由分说地将穆勒击晕，待到他醒来时自己已是生死未卜，更不要提他在电话里单方面提出分手……这样从天而降的噩耗和痛苦，从来不会轻易从心底抹除。诺伊尔心里泛起阵阵苦涩，虽然情非得已，但终究还是他一意孤行的决定，完全没有过问穆勒的感受。

“那边是厨房。”

穆勒的声音再度打断了他的沉思，撩拨的手指挽上他裸露的小臂。诺伊尔无法控制地把这个行为解读为对他的宽慰。若是猜测做实……那只能认命，毕竟确实是他有错在先。保持良好的认错态度，由着穆勒安排摆弄，接受审判和批斗，才是请求原谅的正途。

厨房并不大，穆勒抛弃了现代家庭人均安装的整体厨房设计。灶台、烤箱、抽油烟机、水池、料理台、冰箱，仅此而已。隔断厨房和客厅的是一张形状不规则的木质餐桌。看样子穆勒是花了些心思挑中的。餐桌上细瘦的花瓶里插了一只不知名的黄色花朵，桌边整齐摆放了6把餐椅。

“我们可以邀请亲朋好友来！我还没见过你的父母呢，曼努！过段时间邀请他们来慕尼黑看看如何？”穆勒诚挚地邀约。

诺伊尔想到了自己住在盖尔森基兴的父母。粗略算来，也有很多年没有联络了。不知道在拜仁的两年里，他有没有主动联络过父母报声平安。大约是有的，他隐约记得拜仁在合同上提及，会允许他每隔一段时间与家人进行联络。

他们应该会很想见到穆勒，会立刻喜欢上他。拜托，穆勒这样可爱的性格，真的会有人不喜欢吗？

“门外就是后院。”穆勒推开灶台旁边镶嵌磨砂玻璃的木门。泥土的清香混合着清新的洗衣液的香气扑鼻而来。穆勒在剪裁整齐的草坪上安装了两根晾衣绳。刚洗干净的床单被罩随着微风在阳光下轻轻摇曳。另一边，严丝合缝的木质隐私栅栏边停靠着除草机。刷白漆的仓库小门微敞着，诺伊尔能依稀看清里面金属置物架的轮廓。

诺伊尔亦步亦趋地跟着穆勒在一楼卫生间的镜子前傻笑了一会儿，像对老夫老妻拍摄结婚纪念照。随后，他们离开卫生间，结伴登上楼梯。二楼的卫生间相较一楼多了很多生活的痕迹。水池边还残留着些许水渍，马桶旁的卷纸已用下了一半还多。穆勒的剃须刀和牙具摆放在镜子旁边的置物架上，在那旁边，穆勒已经贴心地拆开了一套全新的。连毛巾架上的浴巾都是情侣款的两条。

次卧虽在背阴面，光线却非常充足。窗外便是刚刚踏足的后院，阳光在洗净的床单和木质的栅栏上反射几回后，落入了空空如也的次卧。次卧里没有一样家具，木地板上用黄色的宽胶带贴出了家具的大小和布局。

“这间卧室不如就当成客卧吧！我想留给你来布置。”穆勒捏了捏诺伊尔的手臂。“另一位主人也得有点话语权，不是吗？”

穆勒的话音刚落，诺伊尔的脑海里已经大略构想出了这间卧室的样子，虽然他也愿意落得清闲，放任穆勒来拿主意。

阳面右手边的房间是书房。寻常人家有的陈设在这间小小的书房中应有尽有。窗边的书桌、人体工学转椅、书柜。特别的大概是一进门正对的照片墙，和正下方的沙发床——还是不可伸缩的那种。

“前段时间菲利普就住在这里。我觉得楼下的沙发空间更大，但是他死活也不愿意去楼下，宁可挤在这张小床上。”穆勒摇了摇头，“不过你不用担心，他在你醒之前已经搬出去了！”

诺伊尔突然对拉姆感到抱歉。以他玲珑的心思，估计早就猜到穆勒买大沙发的目的了，只是不愿戳穿罢了。想到在自己昏迷时拉姆对穆勒的照顾，再对比这张小到只能蜷缩起来的床。拉姆没在他醒来的第一时间索要精神补偿费，真是堪称圣人。

他的视线从沙发床上转移到正前方的照片墙上。穆勒从抱着伯尼熊坐在父亲肩头的孩童，变成身穿25号球衣在赛场上恣意奔跑的少年，再到入主拜仁研发部和流落门诺会，一步步成长为了他面前心智坚强的领袖。岁月在他的额角眉梢刻进了故事，在他的眼眸里点缀了阅历。诺伊尔用目光描摹着穆勒出神的侧脸，年轻时的倾慕和悸动经过时间的洗礼和沉淀，演变成了更深沉的情感，充斥着他的心脏。

“我很喜欢乌利叔叔家的照片墙，于是自己也搞了一个。”穆勒的视线在照片墙上流连片刻，对上诺伊尔打量的目光。

“看来我要努力了。”诺伊尔趁机讨好地揽过穆勒的肩，指着照片墙埋怨道，“这里面一共只有4张照片有我。”

穆勒放肆地笑了几声，似乎有点意外诺伊尔一把年纪了还在意这些鸡毛蒜皮。“那不如就从哥本哈根开始。”说完，他干脆地借口拍开诺伊尔的手，从照片墙上摘下一只相框。

这是他们第一次去哥本哈根。诺伊尔记得，那时他们尚在大学三年级，尚不识人生之味。哥本哈根童话般的街道在照片的背景中铺陈开来，他们的世界里到处是灿烂的阳光，钟表的指针也走得很慢很慢，好像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挥霍。

离开书房后，只剩最后一间主卧。穆勒这次扣住了他的手指，一起推开门。

“这是我住的地方。”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正经的大双人床。简约的木质框架，打磨和清漆让这件家具看起来异常舒适。床头搁着一对枕头套组。其中一套是全新的，另一套相对全新的有一点点被压实过的样子。咖色的被子被人掀开了一角，露出下面些许使用过的皱褶。

诺伊尔记得每次和穆勒出去旅行，他总要在退宿时将青旅的床收拾得整整齐齐。当诺伊尔打趣他会过日子时，穆勒总会笑出两颗小虎牙。

“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嘛！”

果然，现在是自己家了，穆勒便没有理由那么严谨。毕竟，诺伊尔恍然意识到，这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我最喜欢这间卧室，”穆勒再度开口，“它有座阳台。”

诺伊尔顺着穆勒的声音望去，卧室内侧的墙上悬挂着两片白色的纱帘。微风拂过清透的纱帘，午后的阳光在木地板上落下一片圆润波澜的影子。诺伊尔没来由地想起十几年前的深夜，慕尼黑街头的旅店里澄澈的月光和秋风。

穆勒掀开纱帘，牵着诺伊尔走上阳台。湖水和嫩草的气息再度环抱了上来。诺伊尔这才发现阳台正巧能将泰根湖的景色尽收眼底。泰根湖水面宽阔，对岸的零星建筑化成了点缀在大片绿色间的红白小点。不远处，陆地向湖心垂直延伸出去，一座木质码头的两侧停泊着几艘雪白的快艇。

“我们可以置办一套户外桌椅。”穆勒靠在围栏上，灼灼地注视着他，“天气好的时候坐在这里晒晒太阳。或者去划船、骑自行车、打高尔夫，什么都好。顺着这条路往下开两公里，山的另一边就是高尔夫球场。”

“什么都好。只要有你在，做什么都好。”诺伊尔回答。

“你看那边，”穆勒伸出手，手指延伸线的尽头是一座花团锦簇的房子。就在前不远处的石子路尽头。房子前院的葡萄藤架上长满了藤蔓，花园里争奇斗艳的颜色突破栅栏的围堵，尽情探索着外面的世界。

“那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盖德爷爷生前总想在前院种些花草，碍于身体原因一直未能如愿。我在品种选择上犹豫了许久，最后菲利普建议将数十种花种混合在一起，均匀播撒在土壤里。他说：‘盖德爷爷自己会选择喜欢的开花结果。’”说完，穆勒忍俊不禁，“不过如今看来，盖德爷爷太懂得雨露均沾了。”

他怀念地笑了一会儿，绵长的叹息声化在微凉的春风里。树叶沙沙作响，压低枝条，遮住了盖德·穆勒家门前的花海。穆勒垂下视线，缓缓转过身来。24年的艰难跋涉结束了，筋疲力竭的旅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坦诚地面对那片蓝色的海。回忆牵动着两人的衣袂和发梢，饱胀感充斥着诺伊尔的心脏。

“这就是我的全部故事，曼努。再也没有秘密隐瞒着你了。”穆勒释然地笑了，眼眶被风吹得有些泛红。

诺伊尔心下一动，牵起穆勒搭在护栏上的左手。这一次，穆勒可算没有排斥他的主动。合拢手指后，他意料之外地触碰到了一枚坚硬的金属。诺伊尔定睛一看，竟然是当年在磁悬浮列车上赠予穆勒的戒指。

“去苏黎世解救菲利普的时候，不慎烧坏了。”穆勒遗憾地抬起手指，原本属于钻石的位置被烧出了一个窟窿，融化的金属在原本属于钻石的位置堆积起来，形成了一块焦黑的凹陷。

斯塔利孔监狱的红外线安保装置让穆勒和克罗斯都挠破了头。原本抱着死志的二人却在最后时刻得到了救赎。致命的红外射线直奔穆勒的左手而去，在他的中指上汇聚成一点。剧烈的白光闪过，一抹青烟袅袅升起，红外射线集体消失了！

克罗斯怔愣在原地。

“权限有效，获准通行。”冷漠的机器人声在他们头顶响起。

“曼努，是你吗？”

穆勒抬起头，通红的双眼茫然张望着。

“我该怎么办……曼努？那一刻我痛苦得险些发狂，我宁愿红外射线击穿心脏而死，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泰根湖区的阳台边，穆勒揪住诺伊尔衬衫的衣袖，猛地拉进距离，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希望和绝望，反复地、颠三倒四地倾轧。可我心底里有个微弱的声音，一直在反复地告诉我，你不会真的抛下我……”

诺伊尔顺势捧起穆勒的脸，摩挲着他的脸颊。他不敢想像穆勒独自在门诺会度过的两年是多么的焦灼。记忆将他带回波士顿，那间被他抛在脑后的小公寓，承载着他的痛苦和沉沦，代表着他一辈子不愿再回忆的黑暗时光。若非被迫选择失忆，他一定在列车上将一切都对穆勒和盘托出。失去挚爱的痛苦太过煎熬，他不忍心让穆勒面对。

“不会的。”他直视着穆勒异色的眼睛，认真地说。他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压抑已久的东西就要破土而出。穆勒的嘴唇颤抖着，长久维系的坚强外壳正如雪崩般坍塌，无声要求着被蹂躏、被折腾、被爱抚。

诺伊尔忘记了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开始的。穆勒勾住他的下颔，仅剩的空隙消失在了唇舌触碰间。诺伊尔的脑海一片空白，天地之间只剩下穆勒温软的触感和气息。他一只手掌托起穆勒的后脑，手指伸入细软的卷发里。奇怪，列车爆炸前仓促的接吻记忆犹新，可诺伊尔却觉得，他足足等待了一个世纪之久。

在氧气耗尽的边缘，穆勒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他，让空气短暂地灌入肺管中。诺伊尔的鼻尖焦急地落在穆勒的颈侧肌肤上。穆勒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失焦的双眼望向天空，脸颊在诺伊尔的掌心中微微发烫，捏着衣角的手指越发收紧。

“回……回屋里去。”他在诺伊尔的耳边命令着，空闲的手顺着诺伊尔的下巴和衬衫排扣滑向腹部的皮带扣。

诺伊尔只觉得唇下跳动的脉搏消失了，腰间突然传来一股大力。门框和白色纱帘在眼前一晃而过，后背毫无预兆地砸进了柔软之中。他刚想支起身，罪魁祸首抢先欺身上床，利落地跨坐在他的腿根处，不容拒绝的手落在他的肩头，将他推回了床褥之间。

穆勒抵着他的额头，闭上眼睛。他们像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一般接吻，腰胯隔着层层布料小幅磨蹭着。诺伊尔从穆勒的裤腰中拽出衣摆，抚摸着身上人的腰窝和脊沟。穆勒的手则急迫地在他的腰际上下翻飞，手指与皮带和拉链剧烈搏斗着。

换气的间隙，诺伊尔听到穆勒小声咕哝了一声。

“什么？”诺伊尔睁开眼睛，手间的动作也停在原地，试图从穆勒湿润红肿的唇边读出那句逃逸的话。

“我想要你。”穆勒急促地重复了一遍。

想要？怎么要？诺伊尔本就迟钝的脑神经因为缺氧直接短路。他正准备确认一下，穆勒的体温突然消失了。诺伊尔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挽留的指尖却只来得及碰到穆勒撤离的衣角。

“托马斯？！！！”

诺伊尔一股脑坐起身，却只见穆勒灵巧地滑下床边，三两下脱掉挂在大腿上的裤子，跪坐在他的胯间。

诺伊尔惊恐地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刚被撩拨起来的欲望几乎被吓得蒸发殆尽。回忆起恣意妄为的那些年，他们也不是没尝试过口活，但向来都是诺伊尔单方面为穆勒口交疏解，从未出现换位的情况。穆勒也曾提及过为他用嘴疏解的想法，但都被他认真拒绝了。

他舍不得穆勒为他做口活。在他的认知里，口交是一种将欢愉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性爱方式。深喉造成的干呕、精液对气管的摧残、抽插带来的眩晕以及可能出现的口腔黏膜出血都是他不愿让穆勒面对的风险。更何况，他无法接受穆勒以一种下位者的姿势跪在他的腿间。性爱该是愉悦的享受，而不是痛苦的、侮辱尊严的。诺伊尔下定决心，如果有人因此嫌弃他古板、不懂情趣，那么他可以欣然接受，一拍两散。幸好，穆勒不是其中一员。

“别，托马斯！”他想把穆勒推开。谁知，穆勒好像早已料到了他会如此反应，用手钳住他的胯骨，将他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谨遵医嘱？”

诺伊尔还想尝试挣扎，低头的瞬间，对上了穆勒的眼神——

燃烧的情欲、抛弃一切理智的疯狂。

诺伊尔的喉结上下滚动，不愿承认真心被吓到了一瞬，但是很快，压抑太久的震撼、思念、心痛和愉悦更剧烈百倍地反扑上来。一瞬间，他理解了，穆勒眼中的欲望烧干了他的全部逻辑、道义和形而上学的价值观。

我想要你。

诺伊尔的脑海里只剩下这句最赤裸、最直白的欲望。

穆勒剥开了他的外裤，挑出他的皮带丢在地上，诺伊尔忍不住去想穆勒是如何快速盲拆这条皮带的。皮带的末端轻轻抽打了一下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留下一条新鲜的红印，似乎是在惩罚他走神儿。穆勒瞅了他一眼，开始隔着内裤抚摸着他的性器。

罢了，今天的一切恐怕都是穆勒蓄谋已久。诺伊尔无声地笑了笑，带哪件衣服去医院，那自然也是处心积虑设计好的。

当穆勒扯下他的内裤时，布料上已被他洇湿了一片。红肿的性器比刚才又长大了一圈，昂首挺立起来。诺伊尔感到穆勒的目光像观察博物馆展品那样上下打量了一番，看起来颇为满意。

“验个货？”穆勒戏谑地抬起眼睛，半张脸藏在性器背后。乍一听着是商量，诺伊尔却坚信，倘若他今天在床上表现不好，穆勒会立刻杀到勒沃库森要求退款。

诺伊尔轻喘着，点点头。

穆勒的视线牢牢黏在他的脸上，誓要将他的每一分欢愉和痛苦都记录下来。诺伊尔眼睁睁地注视着穆勒的右手从根部开始慢慢套弄，左手顺着小腿内侧滑到了视线之外。他调整了个姿势，依靠膝盖和脚尖跪在地上，埋头含住了性器的头部。

诺伊尔咬着牙仰起头，后背向上躬起。他空洞地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再也无法思考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穆勒湿润柔软的口腔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害他差点直接缴械。那人居然还要轻轻吮吸着……甚至用舌头绕着龟头打旋。他犹记得自己为穆勒口交时对方无力招架的神情，自己现在的样子大约也一般无二。

穆勒还在一点点向更深处探索，牙齿有意无意地摩擦着柱身。

他绝对是故意的。诺伊尔想，每当他吃痛地皱眉时，穆勒的唇角都会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他的右手从阴茎上从泥鳅一样挪走伸向下身，很快喉咙里就开始溢出别样的喘息。诺伊尔想都不用想那是哪里。

触碰到穆勒的喉咙时，诺伊尔感觉自己到达了天堂。“托马斯……”他从唇间泻出穆勒的名字，手心紧紧攥着被褥，“天哪……我……”

话音还没落，柔软湿热的触感就消失了。

现在诺伊尔能确信穆勒在惩罚他了。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映入眼帘的是自己沾满体液、变得亮晶晶的性器。穆勒的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衬衫领口大敞着，露出锁骨和肩膀。白色的地毯摩挲着他修长的小腿肚。察觉到目光，他偏过头去，给了诺伊尔一个天真无邪的眼色，抽出在自我探索的右手，将体液全数抹在柱身上。他满意地观察了片刻，含住根部的囊袋轻轻吮吸了一下，又用嘴唇和舌头舔吻起柱身。

“托马斯！”

他快到了！

诺伊尔的嗓子干燥无比、他试图坐起来推开穆勒，没想到对方再次吞下了他的整个性器，微微肿起的唇挂满了晶莹的体液。这一次的速度又快又狠，在机械性的吞吐中，诺伊尔听到了血液呼啸着冲击耳膜的声音。穆勒的嗓子里传来了令人难堪的水声，像是小幅的呛咳。他越发的胆战心惊起来，终于，在他的性器再一次顶到穆勒柔软的喉咙时，喷射了出来。在穆勒吐出他的性器时，诺伊尔扳过了他的脸颊。

“托马斯……吐出来。”诺伊尔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穆勒唇角的津液拉出一条银丝挂在他微微摇晃的性器上。他的脸颊被情欲熏得通红，呛咳产生的泪水还在眼眶中打转。听到诺伊尔的话，他坚决地小幅摇了摇头，随后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嗯……”穆勒歪过头，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你的味道很好。”

“你这是要我的命。”诺伊尔心口一窒，暗骂了一句。

这简直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色情的画面。

他弯下，腰打横抱起穆勒放置在床中间，再欺身把人禁锢在四肢中间。穆勒的双腿立刻配合地缠上来。

“进来，曼努。”

穆勒要求道。声音是疲惫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

“不行，会很痛。”诺伊尔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皱了皱眉。

他知道刚刚在床下时，穆勒用自己的手指探索过。若非曾有过丰富的经验，他这番就相信了。简短潦草的扩张根本不够！这样不管不顾地进去，他身下的托马斯会受伤的。

“不，”穆勒摇了摇头，坚持着、不容拒绝，“感到痛才能证明我还清醒，曼努。”

诺伊尔的心脏颤抖了一下，只能默然托着穆勒的腿根往两边分开。随着穆勒双腿岔开的幅度越来越大，他将滚烫的性器对准穆勒的小穴，把自己全数挤进了他的身体里。

“啊——”

穆勒急促地喘息了几下，纯粹的疼痛和热度模糊了清澈的眼神。他的眉头痛苦地皱紧，双腿肌肉猛地收紧、剧烈地打颤。嘴角却绽放出一抹餍足的笑容，后穴紧贴着诺伊尔的性器、奋力讨好着。

”不用管我……曼努，别停下！”

闻言，诺伊尔大开大合地冲撞起来，在剧烈地抽插中找到了那块熟悉的、让穆勒发狂的软肉。他很快意识到，穆勒所谓的扩张只是在外围潦草地戳弄几下，因太久没有使用而略显生涩的穴道深处因忍受不住刺激禁锢着他的伞头。那处本就敏感，过度的压迫也让他忍不住泄出几声低沉的呻吟。性爱本就是在痛苦和欢愉间反复摇摆的。就像他们的关系、过去一次又一次的重逢和分别。饱胀、漫长的痛苦攀升至临界点后就是灭顶的快感。

“曼……曼努……”穆勒的双臂缠上他的肩膀，主动推着他坐起来。诺伊尔看到了他模糊的泪眼，“别离开我……曼努。告诉我这次不是梦，好吗？”

作为无声的回应，诺伊尔托起穆勒的臀部，将他钉在腿上。腰间向上发力，借着身上人的重量向更深处更快地冲撞起来。穆勒更加用力地抱紧他，指甲嵌入他的皮肤里，用滚烫的胸膛与他紧贴，呼出来的热浪扑打在他的肩颈上，让他止不住地战栗。穆勒的汗水濡湿了发梢，诺伊尔在他水光流转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几百个日夜的脆弱和孤独中，唯一支撑穆勒信念的人。

有一段短暂的时间内，诺伊尔的大脑一片空白，任由本能驱使着腰腹持续向上楔入穆勒的身体。穆勒则在他的怀中彻底丢盔弃甲，剧烈迎合着摇晃着腰肢，肆无忌惮地喊叫、呻吟、喘息着。只有最极端的疼痛和愉悦才能释放出陈年的压力、宣泄出无法宣之于口的复杂情感。当滚烫的精液在穆勒的身体内和他的腹肌上洒落时，诺伊尔的脑海里倒放起了他们所有亲密的回忆，心疼、满足与幸福应接不暇。所有的情绪一朝爆发。他终究是个被命运眷顾的人，成为了千万种可能性中的幸运儿，能再次与托马斯做这件事。

黄昏渐晚，阳光像融化的琥珀一般缓缓地流淌进入室内，落在两人交叠的四肢间。翻卷的纱帘外，泰根湖的美景便尽收眼底。碧蓝的湖面上被镀上了一层碎金色，恍然间，初上的星辰已经悄然跌落水面。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穆勒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听着节律连绵的呼吸声在微风中交缠。身下的部位还保持着严丝合缝的交合。诺伊尔的小臂箍在穆勒的腰际，感受着汗湿的肌肤下温暖的体温，抚摸着褶皱衬衣下的一小块肌肤。突然，他感觉胸口一热，原来是穆勒的侧脸贴了上来。

穆勒的目光追随着手指，在胸膛的凹陷处短暂停留，像个好奇的孩子，轻轻拨弄了一下乳头，最后在心口处驻足。诺伊尔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随着穆勒的触碰愈加急促，就快要冲破胸骨和皮肤的牢笼而出了。就在这时，两片微凉的唇瓣贴了上来。

“刚在勒沃库森见到你时，它是停跳的……”穆勒唇瓣贴在他心脏的位置，喃喃的细语几乎被他剧烈的心跳声吞噬。贴近穆勒眼角的拇指一凉，诺伊尔低头查看，一滴晶莹溜进了他们皮肤相接处。

“你那么冷，那么冰……你睡在一个冰盒子里，曼努……我不敢碰你，我好怕再也捂不热你的体温……我不敢想，我头一次这么害怕希望……再失去，我真的无法承受……”

“这次，不经你允许，它不会私自停下了。”

“他们告诉我……他们说，你的神经脉络数据一旦取出，导入脑组织……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如果失败了……曼努，我就要永远失去你了……”

诺伊尔无法回答，只能更紧地搂住他。

“万一……我没猜到你给我的颈圈里还有你的神经脉络数据……”

“不会，你总有一日会想到的，我很确信。”诺伊尔覆上穆勒的手背。

“如果——”

“托米，”诺伊尔打断他。他很少用“托米”这个昵称。每次用时，他都会确保衔接它的每一个词都经过精雕细琢，“从我们相识起，你总能用你的方式找到我……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为了我勇敢地做到，那就是你。你比我们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勇敢、坚强。”

他摘下穆勒的手，小心包裹着，捧在手心里。昏暗的光线中，诺伊尔摸到了穆勒指根上烧毁的戒指。他捏住戒指的边缘，轻轻转动几下。察觉到穆勒没有挣扎，他一鼓作气，从穆勒的手指上褪下了那枚戒指。

“我们再去定制一枚。不……不是一枚，是一对。”戒指坚硬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从沙包到戒指，再到刚刚许下的、真情流露的承诺。眨眼间13年过去，他却头一次这样清晰地看到他和穆勒的未来交织在一起，自眼前向远方无限地延展。

穆勒自今日早上起第一次露出了最真诚的微笑，笑容从嘴角漫上脸颊、眼角，到被汗水打湿的眉梢。诺伊尔俯下身，再次捉住了穆勒的唇。握住戒指的力量逐渐松动，让戒指随着过去的迷茫、痛苦和挣扎一起从掌心坠落。夜幕降临在房檐、阳台和纱帘内。他们耐心地吻着，夜还很长，他们还有无限的时间。

天地虽大，但总有泰根湖畔这隐秘的一隅，是永恒的港湾。

****** 

多年前的夏天，巴伐利亚州慕尼黑南部泰根湖区的原始森林再次染绿了漫山遍野。盖德·穆勒牵着年幼的孙子，又一次来到了码头。爷孙俩慢慢地互相搀扶着，亦步亦趋地走向那条破旧的小船。登上了船，盖德·穆勒也不着急推动船桨，他和托马斯仰面躺在船内，望着湛蓝的天空中悠闲散步的云彩，任由小船被泰根湖轻巧的波纹推着搡着。

“爷爷，”托马斯稚嫩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托马斯是个小大人儿，自从学会说话就时常语出惊人，问出一些大人都难以回答的问题。以往这种情况，盖德·穆勒都会笑着逗逗他，再回答一些让小朋友摸不着头脑的答案。但是今天，听到托马斯又一次状似随口的发问，他的笑容慢慢凝固在了脸上。

最近几个月，他的身体状况越发的差了。旁人看不出来，但是盖德·穆勒却很清楚，自己的时日怕是不多了。总有一日，托马斯需要独自面对他的离开，而这一天似乎正在不远处向他招手。回望自己的一生，曾于微末中起势、叱咤名利场，也曾黯然失意、老年丧子。年纪大了，能在风景秀丽的泰根湖偏安一隅，和孙子共享天伦之乐，盖德·穆勒觉得，自己的一生已是不可多得的幸福圆满了。

于是，他收起玩笑的态度，转身认真地注视着托马斯水汪汪的眼睛：“托马斯，你看。人生就像一辆列车，出生是起点，死亡是终点。这趟列车会停靠很多的站点，会有很多人上车，但同时也会有很多人中途离开。”

年幼的托马斯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听懂了爷爷的话外之音，眼眶无法克制地泛起红色：“爷爷，我不要你走！”

“好孩子，”盖德·穆勒将孙子揽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我们不能够阻止人来人往，我们能做的就是真诚地感谢并珍藏故人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每一段时光，并且以乐观的心态对待新来的一切。听到了吗？”

托马斯把脸埋在盖德·穆勒的胸前，抽泣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下来，点了点头。

“但是，托马斯，爱你的人从来不会真正的离去。你们总会以另一种方式重逢，并陪在彼此身边。正如一路上欣赏的山川湖泊，我们身下荡漾的水波，还有天上的星辰，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那爷爷，你会吗？”

问题没有变化，但是盖德·穆勒望着托马斯湿润的眼睛，他知道他听懂了。

“永远都会。”

-【全文完】-

Chapter Text

诺伊尔睁眼时，天已经亮了。

昨晚睡觉前实在太过仓促，遮光窗帘在合拢的缝隙间漏进一抹灰白的天光，恰巧落在床头柜上的电子时钟上——现在是早上9点36分。大约是穆勒在就寝前关掉了暖气，慕尼黑冬季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入侵这座位于泰根湖沿岸的小房子，经过了一夜的狂轰滥炸，已经没有丝毫昨夜就寝时的温暖。诺伊尔缩在被窝里，一点都不想动，努了努冻僵的嘴，上唇不出意外地碰到了同样冰凉的鼻子。

节约能源的罪魁祸首正趴在他身上睡得正香。两根面条一样的胳膊缠在他的腰腹上，把他当做了一只巨大的抱枕。穆勒的脖颈贴在他的胸口，颈处的脉搏一跳一跳，有力地顺着皮肤传进他的身体深处。脸颊也被压力挤得变形，嘴角一片晶莹，睡得心安理得地流了口水。不知道是梦到了不可描述的事情，还是色香味俱全的美食。

诺伊尔的肚子适时叫唤了一声，趴在他肚皮上睡得正香的穆勒轻哼了一声，“噗通”一下从他的肚皮上滚下来，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另诺伊尔意外的是，经过这一折腾，人居然也没醒。穆勒的双眼依然紧闭着，好像还睡得很香。

诺伊尔小心翼翼地从乱糟糟的小卷毛下面抽出胳膊，再把穆勒刚露出来的半截肩膀用被角盖好。在卧室中环视了一圈，愣是没找到家居服的踪影。无奈，他只好用两条腿充作雷达，在被子里扫描了一番，最终成功拦截到了一件揉皱的上衣。好在往被子里闷了一晚上，家居服还带着点被窝里的温度。诺伊尔胡乱把上衣套过头顶，不情愿地从被子的保护中钻了出来。他在卧室里仔仔细细地晃了一圈，又在床下找到了左脚的袜子和右脚的棉拖鞋，却始终没发现裤子的身影。被子内带出来的温度很快从家居服中逸散殆尽，诺伊尔光溜溜的两条腿在无孔不入的寒冷中打了个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三步并作两步冲下了楼梯。

没有了穆勒的大嗓门儿和絮絮叨叨，别墅里静悄悄的。像是为了庆贺圣诞节，昨夜老天开了眼，让一场鹅毛大雪降临在了巴伐利亚州。诺伊尔在门厅的电闸盒里重新打开了暖气。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打开暖气的瞬间，这间硕大的房子好像便不那么冷了。他从洗碗机里掏出自己和穆勒的杯子，取下咖啡机的废料槽倒干净，再从冰箱里掏出一盒未开封的牛奶搁了进去。咖啡机吐出一阵阵白汽后，很快做好了两杯拿铁。

诺伊尔端起自己的那杯，把客厅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窄缝。他站在窗前小口啜饮着热咖啡，迷离的视线穿过玻璃，落在了前院花园里。院子里的圣诞树上挂满了鳞次栉比的冰锥。寒风把圣诞树上的彩灯吹落了一截，却恰好落在树下的雪人上。这是昨天傍晚他和穆勒一起堆的雪人，穆勒从家里十几根胡萝卜里挑选出品相最端庄的一根，插在了雪人的脸上。暖黄的光远处的泰根湖湖面上晃过几个小点儿，那是住在附近的儿童在冰上嘻闹。大雪吸收了所有的声音，让眼前的景象变成一出温馨的默片。

这是他重返人间的第七个月。窗外的景象笼罩着诺伊尔藏在窗帘后的半个身影。这是一具远比他记忆中更显年轻的身体。胯部的生长纹，腹股沟处长年累月的肤色暗沉统统消失不见，手臂和膝盖上在儿时留下的疤痕也无影无踪。在外界看来，他是利用智慧、勇气和高科技手段从爆炸中幸存下来的幸运儿。他沿用了爆炸前那具身体的身份，继承了爆炸前在拜仁的职位。研发部的每一位员工都待他如家人一般。他终于得以近距离地走进穆勒的生活。经过列车爆炸和远走门诺会一系列变故后，他好像变得成熟了很多，与生俱来的乐观、幽默和大嗓门仍然时不时地跳出来惹大家一笑，但是信手拈来的情商和社交能力好像沉淀成了什么更深沉的东西。他比以前承担了更多的责任。拜仁几百名员工的付出都系于他一身。随着拜仁摆脱了欧盟政府的制裁，电子芯片的独家生产、研发、制造权正式回到了他们手中，近几年的效益终于有了显著的起色。穆勒在各大科技公司、欧盟政府、新科技宪章临时组委会和拜仁的各个部门间纵横游走、疏通关系，才保护了研发部象牙塔般的平静安宁。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但一切好像又都变了。穆勒对他的爱一如当年的样子。每当他傍晚回家洗漱完毕后躺在床上，抚摸着穆勒裸露的肌肤，感受着手心里熟悉的触感，都会忍不住想……穆勒到底怎么看待现在的他和原先的他？

诺伊尔摇了摇头，甩掉那些清晨扯不断的思绪，从灶台边端起穆勒的那杯咖啡，放轻脚步走上了楼。

卧室的光线骤然暗下来，床褥的味道扑面而来。诺伊尔在床上的鼓包边坐下，一手端着咖啡，在鼓包顶上的卷毛附近来回晃悠。

“起来吧，托米。我知道你在装睡。”

被子鼓包突然动了，一阵疾风袭来，诺伊尔眼疾手快地扶着杯子躲开棉被的袭击。穆勒笑嘻嘻地坐起来露出半截肩膀：“你怎么知道的？”

诺伊尔把咖啡递过去，穆勒捧着手中的杯子轻轻吹了口气，才小口地饮下一点点。

“你从我身上翻下去前就醒了。”

“嗯，真可恶。”穆勒罕见地没辩解上两句，他继续捧着咖啡喝上两大口，视线却没有落在杯子里，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诺伊尔的身上看。流连的目光从诺伊尔下颔到家居服的圆领，再到他一丝不挂的、白花花的大腿，最后落在穿着单只袜子和单只拖鞋的脚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诺伊尔罕见地没有被他笑的样子逗乐，只是维持着皮笑肉不笑的僵硬表情，盯着他喝完手中的饮料。

穆勒不疾不徐地放下杯子，舌尖舔了舔嘴角残留的液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你知道我的裤子去哪了吗？”

“嗯？”穆勒夸张地把嘴张成了一个“O”，眼神又在诺伊尔光裸的腿上用力“揉搓”了一圈，朝他抛了个媚眼，“裤子？噢……等一下啊！你让我好好摸摸！”一阵滋哇乱叫地“喔！嗯？诶？”后，穆勒的左腿从被窝里钻出来，左脚踝上正缠着一截家居服的裤腿。“你看是不是这个？”

诺伊尔只是瞥了一眼那截裤腿便失去了兴趣，继续灼灼地盯着穆勒的脸：“那你知道我的内裤去哪儿了吗？”

“这是审讯吗？”穆勒依然是笑嘻嘻的，扭了扭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堂而皇之地把左脚翘到了诺伊尔的肩膀上，用脚趾拨拉着他的耳垂和发梢玩。

“不如我来帮你回忆一下案发时的事情经过？”诺伊尔把肩头的脚摘下来，握着脚心来回摩挲，“昨天晚上你突发奇想，偏要比较咱俩的屁股谁更翘。于是我乖乖地配合你，趴在了床上。”

“嗯？然后呢？”穆勒津津有味地听着，眼神越发露骨。

作为拥有傲人翘臀的佼佼者，诺伊尔当然愿意勉为其难地配合一下。于是他顺从地趴在床上，以为又是穆勒突发奇想的床上情趣。没想到下一秒，他的后腰一凉，内裤被人连根拔下！穆勒骑在他的腿上，用力嘬了一口尾椎骨。吓得诺伊尔差点以为性爱历史上的首次下面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降临了！

“你从背后突袭我，于是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你翻了过来。然后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好愉快的夜晚。”诺伊尔出手制止穆勒对“不费吹灰之力”这个形容词的抗议，“可是自从你把我扒光后，直到现在这一刻，我都没有找到那块可怜的布料。要我说，偷拿别人内裤的人要付出代价。你说是不是？”

“我不介意以后你在家都这么穿。”穆勒笑得更开心了。他坐直了身体，鼻尖若即若离地抚摸着诺伊尔的 侧颊，压低声音继续说，“嗯……不过鉴于我们的小兄弟这么渴望衣裳，我倒是找到了一条，你看是不是它？”

穆勒垂下眼睛，眼错不眨地看进诺伊尔的眼睛里，单手摸到身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一块柔软的布料被穆勒丢在了他的腰腹间，还带着穆勒身上的体温。诺伊尔短暂断开了和穆勒的对视，捡起那一小块布料。

这是穆勒的内裤，经过昨晚和刚才的折腾，被揉成了一团。诺伊尔把它展开、一板一眼地叠好，错身绕过穆勒，把内裤放在床头柜上。回身时还特意用余光观察了一下，穆勒的腰部全都埋在被子下面，不清楚被子里面究竟藏了多少宝。

“我要我的内裤。”诺伊尔一点点逼近他。特意在“我”上加重了语气。趁着穆勒被他的脸吸引了注意力，一把掀开了被子。穆勒被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冻得缩起了腿，可诺伊尔还是看到了——穆勒的胯间松散地挂着那条属于他的内裤。眼见被发现，穆勒也不再装了，大大方方地伸直了腿，还拉了诺伊尔的手包裹住半硬不硬的凸起抚摸着。

“想要你的内裤吗？”穆勒再次凑近了诺伊尔，色情地含住他的下唇轻抿了一下，“你得亲自把它扒下来。”

他们在风雨欲来的沉默中对视着，下一秒，诺伊尔突然动了，把穆勒粗暴地推进了枕头床褥间，扳过他的后脑用力接吻。穆勒岔开双腿，一条腿像藤蔓一样攀上了诺伊尔的后腰，另一只脚踩弄挑逗着诺伊尔的阴茎。脚下的热度不断地攀升，越发胀大变硬，诺伊尔的手游走过他身上的每个敏感点。他兴奋地弓起腰——虽然经过昨晚的折腾多少有些酸痛——迎合着诺伊尔的节奏情色地抬胯。就在他思忖着火候将至时，诺伊尔猛地打断了深吻，从他的身上抽离出来，脸上是触电般地觉醒和震惊。穆勒隐约地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提示音。诺伊尔飞快地关掉了芯片的消息通知，这条提醒上似乎备注了一串单词，穆勒却只来得及瞥到它消失的尾巴。

“托米……托米，”诺伊尔的脸埋在穆勒的脖颈处，“我们……今天上午还有家庭医生的预约……”

“那又怎么……？”

“10点半了，亲爱的。我们预约了11点15分，开车过去还要半个小时呢。”

“噢……”穆勒捂着脸痛苦地呻吟着，浑身上下对诺伊尔肌肤的渴望都在此刻被迫憋了回去。“我腰酸，痛得要死，能不能不去了？”

“那不正好？去诊所找个技师给你按摩一下。”说着，诺伊尔已经从他的身上爬了起来，绕到床的另一侧，打开了主卧卫生间的灯。

“这怎么办？”穆勒对他的胯间比了比，红色充血的“麻烦”在床褥间突兀地挺立着，可怜兮兮地摇晃了两下。“真的不能不去了吗？”

“我冲冷水澡。你来吗？”诺伊尔没有理会这个问题，残忍地抓起了牙刷挤了牙膏，塞进嘴里。穆勒绝望地想，他腿间的“麻烦”此刻该很想变成那根牙刷。

穆勒望着天花板长叹一声，缩回被子里翻了个身。好巧不巧，后腰的关节恰到好处地传来两声“咔咔”脆响，在被窝里无情地嘲讽着他。

阿兹特医生是个蓄满络腮胡的青年男人。单凭长相分辨不出究竟是哪里人，但可以确定他的祖先一定不全是德国人。他深邃的眼窝、粗黑的眉毛和深棕色的眼睛看起来更像是中东人的后裔。这位中年医生的吊牌上别着醒目的红色德国医疗科学工会的徽章。在一切电子化的时代，坚持佩戴实体徽章成了一种身份认同的象征。能代表工会、加入工会让他发自内心的自豪。不像很多多年从业经验的老医生，德国医疗科学工会聚集了许多愿意尝试科技辅助治疗的医学人才，对他这种“再生人”病患天生带有几分浓厚的兴趣。穆勒和诺伊尔对着合适的医生名单挑选了一上午，这才决定将诺伊尔的病例转移到阿兹特医生这里。

阿兹特非常好说话，大手一挥，对两人的迟到行径表示毫不在意。

“年节将至，大家的心早都放假了，可以理解！”

诺伊尔和穆勒像一对被老师抓住犯错的小孩，忙不迭地点头称是。诺伊尔的头发甚至还没干透，穆勒摸摸自己的下颔，不出意料摸到一块没来得及擦干净的剃须膏。

“想来二位今天还有别的事情，”阿兹特医生的眼神在两人略显匆忙的穿搭上逡巡了一会儿，打开了手边的语音记录仪，“那我们就不再寒暄了。还是老规矩，我们接下来的对话将被录音用作医疗记录，二位可以接受吗？”

诺伊尔和穆勒点了点头。

“好的，诺伊尔先生。距离上一次、也就是最后一次接种HepA和B疫苗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在这段时间内您有感到任何的不适吗？发烧、肌肉酸痛……类似的症状？”

“最初接种的48小时内针孔有些发炎。”诺伊尔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臂。近半年的时间里，他可怜的胳膊几乎每个月都要挨上一针。德国医疗福利体系健全，所有的儿童都在18岁以前接种完了全部的必须疫苗。诺伊尔作为人类史上第一例死而复生的医学奇迹，自然丢掉了全部的外来抗体和免疫力。在他踏出勒沃库森的实验室培养仓的那一刻，他的身体状态便和新生儿无异。作为一个成年人重新儿童接种疫苗并不容易，除了繁冗的解释程序、对原有的医疗记录进行更新外，还要不断地监控各项生理数据，已确定他的免疫系统足以应对疫苗的攻击。

“你是史上第一例，没有任何参考数据，任何情况都可能出现。我很感谢你们的信任，但是从现在开始的6个月内，遇到身体上的任何不适都要及时通知我。饮食方面，也要尽量遵守安排，以在最短时间内恢复你的身体机能。”阿兹特医生在正式获得勒沃库森的数据交接时对他说。

“根据你的身体状况来说，这是正常现象。“阿兹特欣慰地说，在患者问诊记录上填入关键词，”没有别的症状了对吗？”

“没有。”

“还在遵从饮食建议吗？睡眠质量怎么样？”

诺伊尔瞥了一眼穆勒，笑答道：“很好。”

“呼噜都不打，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比我睡得还快呢，医生。”他的语气里流露着淡淡的幽怨。穆勒最喜欢搂着躺在床上，诺伊尔坠入梦乡的速度太快，很显然扰了他的兴致。

“性生活呢？”

“正常。”诺伊尔言简意赅。

“正常。”穆勒微笑着，郑重点了点头。

“看来穆勒先生对你非常满意。”阿兹特医生从手中的活计上分出神，打趣地瞅了诺伊尔一眼。

“持久力惊人。”穆勒补充道，然后他恢复了正色，“这当然也给我们造成了一点困扰，比如早上如果起晚了，就没法先在床上……嘶——喂！”

诺伊尔在医生看不到的地方面不改色地收回了手。他只手刚刚还亲昵地徘徊在穆勒的后背上，为他疏解昨晚遗留的酸痛。察觉到穆勒又要满嘴跑火车，立刻掐了一下这人腰上的软肉。

阿兹特医生只是呵呵地笑着，看起来并没有听出穆勒的画外音：“在我们讨论诺伊尔先生的体检报告前，还有什么问题想咨询吗？”

“有，咳咳。”诺伊尔忙不迭地插嘴，“托马斯今早起来觉得腰酸，您看有没有当班的技师帮他按摩按摩。”

“这好安排。”阿兹特打量了诺伊尔几秒，马上会意。他调出诊所的内部呼叫页面找到了一个名字。没过一会儿，诊室的门外响起了3下敲门声。

“请进！”阿兹特医生朗声说。

一名小护士出现在门口：“穆勒先生，按摩技师已经准备好，请随我来。”

穆勒幽怨地望了一眼诺伊尔，像是在埋怨被赶出门，他抻了抻坐出褶皱的衣角，低头凑到诺伊尔的耳边：“车里等我。”

阿兹特一直等到走廊中的脚步声远去才再度开口：“诺伊尔先生，我很高兴地告诉您。您最新的体检报告显示，您的身体机能一切正常，各项指标都非常稳定。接下来便不需要你每两周跑到我这里一趟了。我为您预订了半年后，也就是明年6月23日再来复检一次。在此之间，你可以放心享受生活了。”

“谢谢您，医生。”

“想必这个结果你也有所预料。这世界上最了解你的身体的，恐怕也只有你自己。”

“是的……我很高兴，也很感激。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健康、活着、跟托马斯团聚。”诺伊尔犹豫着点点头，对阿兹特礼貌地笑了一下。

“但你还有别的话想说，”阿兹特医生依然保持着善解人意的笑容，“你特地示意我支开托马斯，是有什么别的困扰想告诉我吗？”

“我……其实……”一时间太多的思绪翻涌起来，诺伊尔甚至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初重逢的喜悦过后，他们的生活渐渐转入平静。7月在哥本哈根重新举办的新一届欧盟科技创新大会在平静的生活中激起了一点水花，但也仅此而已。他确信自己很爱穆勒，而穆勒也同样爱他。经过磁悬浮列车爆炸和宪法运动的考验，他们都无比珍惜重新回到彼此身边的机会。他很欣慰的看到，年轻时活泼开朗的穆勒正在一点点走出过去的阴霾，回到他的身边。可是时光不仅能治愈伤疤，更能揭露一些从未设想过的细节。

三个月前，一个寻常的周末，他搂着穆勒躺在客厅的沙发里百无聊赖地切换着电影。穆勒突然凑了上来，拇指在他的脸颊、眼角处蹭了又蹭。

“怎么了？”诺伊尔捉住穆勒的手。

“你的泪痣长出来了！”穆勒兴奋地说。拽着诺伊尔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镜边。只见眼角处多了一个跟针眼差不多大的小黑点。

泪痣……原来是泪痣。自从归来后，每当清晨站在镜子前，他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大对劲。直到穆勒点出泪痣。而就在几周前，他正在厨房洗菜，准备晚饭，穆勒便没脸没皮地蹭到他的身边，偷吃刚洗好的小番茄和黄瓜。

“总觉得很不好意思……”穆勒欲言又止，清脆的咀嚼声代替了话音传入诺伊尔耳朵里。这是今早特意在REWE挑的新鲜小黄瓜，想来肯定爽口。诺伊尔仿照穆勒，从沥水篮里拣出一个黄瓜丢进嘴里：“嗯？天天偷吃原材料，终于知道悔改了？”

穆勒的两腮被黄瓜塞得鼓鼓囊囊的，他三两下把咀嚼完的食物咽下去。“那倒不是。”他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拉起诺伊尔被冷水打湿的手，像个老变态一样摸来摸去，“你的手太嫩了，没有死皮、没有倒刺，我却总把做饭这种粗活留给你。”

“可我也不喜欢除草和照顾花园，”诺伊尔说，“我们这样分工明确，不挺好的吗？”

那天穆勒没有继续“皮肤嫩”的话题，但诺伊尔察觉到穆勒一直在摩挲着他的右手拇指。他的右手在年轻时做过手术，曾留下过一道伤疤。而现在，同样的位置被平整的、细嫩的皮肤所代替，没有一星半点受过伤的痕迹。

诺伊尔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外面的美容、除疤、去角质产品广告满天飞，全世界都在追求完美，而他却拼了命地想找回身体上“丑陋”的过往。死而复生抹除了一切岁月在他身体上留下的烙印。那些让他变得与众不同、象征着独立个体的记号，统统消失不见了。他记得小时候摔破了膝盖，父亲曾安慰他说伤疤是成长的勋章。而现在，除了脑海里的记忆，他的勋章却被残忍地剥夺了。他无数次宽慰自己，这是宪法运动和拯救穆勒的代价。但是在一次次调整、覆盖原先的“诺伊尔”的医疗记录时，一个从未设想过的问题渐渐冒出了水面——

“医生……你怎么看我这个人，我这种……情况？”

“你想问我的是‘忒修斯之船’？”阿兹特医生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不疾不徐地反问。

“是……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你觉得，我还是我吗？”

他的疑惑不知道该找谁倾诉。因为年龄的巨大差距，他不愿咨询维尔茨，而阿隆索呢？根据维尔茨的描述，他们曾在勒沃库森有过一次短暂的见面。可是对于现在的诺伊尔来说，他对与阿隆索的会面已经全无印象。在所有了解他状况的人中，只有阿兹特医生，全权负责他在回到慕尼黑后的所有身体健康监控。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诺伊尔先生。”阿兹特医生说，“在刚接到你的医疗档案时，我很坚定地认为你和原来的曼努埃尔·诺伊尔是不同的两个人。”

“然后呢？”

“第一次问诊，我看到了你和穆勒先生。在我一个外人看来，你们依然是一对感情如胶似漆的伴侣，从那时起，我突然意识到了纯粹的逻辑和科学似乎并不能为‘忒修斯之船’问题提供一刀切的答案。再者说，现在的你是由你本人的成体干细胞转化为全能干细胞后发育而来。除了眼睛和大脑中的部分细胞外，人身上的绝大部分细胞都会在生命过程中死亡、更新。说到底，勒沃库森做的只是大规模地加快了自然进程。”

“如果从神经脉络体的交付看呢？”

“这确实是个不好解释的点，我想症结在于你现有的神经脉络、记忆、思维、甚至科学界还无法解释的意识，是一份复制品。可是这世界上并不存在另一个拥有一模一样神经脉络体的你。所以世俗意义上，现在的你就是原来的你。区别就是，在原生的你和如今的你之间隔着死亡。而死亡是人类文明至今公认的肉体生命终点。但换个角度来想，也许是我们对于生命的认知需要刷新，而不是科技需要适应过时的认知。”

诺伊尔仍然记得在7月科技创新大会上引起的轩然大波。维尔茨的报告当天会场里挤满了人，不仅有慕名前来的学术界代表、凑热闹的哥本哈根百姓还有社会各界的媒体。一时间，他的存在成为了舆论的焦点。他到底是谁，再生医学成功的偶然性，甚至有人质疑他是否还是人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闭耳塞听、熟视无睹，让关注这件事情的民众得出自己的结论。他的死而复生更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新科技宪章的起草——穆勒在调和新成立的欧盟政府科技部、科技伦理委员会和门诺会三方关系后共同起草的新章程。新科技宪章除了规范科学技术理论和临床技术实验外，还将开发新的芯片信息管理系统。由于他的存在，民众对于新科技宪章的大众意见征集讨论十分踊跃。

“你的存在引发了一场对于人类已知科学的巨大变革。在我们达成统一结论前，唯一与你有关的是穆勒先生的看法。”阿兹特医生及时拉回了诺伊尔的注意力。“今天你向我倾诉的想法，为什么不跟穆勒先生分享一下？”

是啊，他到底在惧怕什么呢？诺伊尔抿了抿唇：“好吧……你说得……有道理，谢谢您，医生。”

“我很荣幸倾听你的想法，诺伊尔先生。”阿兹特医生在屏幕上点击了“结束问诊”的按钮，“祝您和穆勒先生圣诞快乐！”

诺伊尔回到车里时，穆勒早已经等在车里了。他靠在驾驶座里，正在跟什么人兴奋地聊天。诺伊尔刚一坐进副驾驶，就听托尼·克罗斯嘹亮的声音从车载音响里传出来。

“我还有两个小时就去机场了，决定给你买个圣诞礼物。赶紧告诉我你要什么，晚一秒就反悔啊！”

“诶哟亲爱的托尼！你终于良心发现了！”穆勒高兴地鼓了鼓掌，又歪过身来在诺伊尔的脸蛋上亲了一口，猛打方向盘倒出车库，飘移出了诊所停车场，“等下……这不是你家那口子的主意吧？”

“你要是再戳穿我，现在就反悔啊！他不好意思空着手去你家蹭饭，换了我就很好意思！所以你赶紧想一个，最好方便买的，别让我误了飞机。”

“哎，他这次还跟你来慕尼黑？”

“你别说，上次来了之后他还挺喜欢慕尼黑。今年圣诞节听说我还要回，还想跟我一起来。”

诺伊尔靠在椅背上凝神听着。苏醒后，他从穆勒的口中听说克罗斯在马德里又结识了个“新欢”，只不过当时穆勒严正制止了“新欢”这个形容词，按照克罗斯的说法，他们还只是关系很好的同事。克罗斯上一次到访慕尼黑时他尚在沉睡，没有见到克罗斯口中的这位“关系很好的同事”。本以为可以在科技创新大会上见到，结果克罗斯随身携带前来参会的还是在列车上见过的贝林厄姆。

“这次来慕尼黑，你要来我们家住吗？”诺伊尔忍不住随口一问。

“我可不去当电灯泡，万一半夜上厕所推开一扇门发现你们躲在后面翻云覆雨，这多尴尬啊！”

听了这话，穆勒哈哈大笑起来，狂拍着方向盘。等他笑够了，又剧烈咳嗽起来，诺伊尔连忙上前帮他拍背顺气。穆勒抓起水杯喝了一口，平复了笑意，恢复正色道：“哎！老头们的礼物准备了吗？你别忘了去看看他们。”

“放心，这忘不了。明天早上我们就去走一圈，回来就去你家蹭饭。说到这事儿，你抽空赶紧去查查你们行政部门是不是天天摸鱼，怎么今年我也莫名其妙地收到了拜仁的年尾派对邀请。而且这派对时间怎么还在元旦后啊？”

“那是我给你发的邀请！小约可想你了！巴巴地想见你，”穆勒一副夸张的受伤表情，“你看我为了成全你俩的团聚，特意推迟了日程，还不感恩戴德？”

“哎哟！那我真是谢谢你了啊！”

“好吧好吧……其实是今年没人了。小约昨天就跟莱昂去波鸿了，元旦之后才回来。哈里回英国跟家人团聚去了，下午贾马尔也要启程去勒沃库森探望弗洛。我还单独约了菲利普，结果他今天还在斯图加特给希尔德布兰办摄影作品展。说到底今年一半的员工都有安排。我这么一个亲民的领导，只能忍痛推迟了。”

克罗斯对“亲民的领导”一词不置可否：“那行吧，你让我考虑考虑。没什么事儿我就挂了……哎！不是！等下！你到底要什么礼物啊？”

“嗨呀，托尼。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和曼努也不要什么别的花里胡哨的东西，更不需要你再破费了。我们呢……就想要两样小东西。你已经有了，不需要去外面买了。”

穆勒利用等待城际连接线的拐弯时间卖了个关子，“滴答滴答”的转向灯提示音里，诺伊尔和克罗斯都屏气凝神地等待着他揭晓梦寐以求的神秘礼物。诺伊尔右眼皮跳了一下，多年与穆勒相处的直觉告诉他，这礼物一定有问题。

果然。等到车缓缓驶上城际连接线，穆勒终于悠然开口：“我看你在格拉纳达南边买的海景小公寓不错，我要的也不多，不过房产证和钥匙而已嘛！”

“行啊，”没想到，克罗斯居然答应得很爽快，“不如我们置换一下也行。我要的也不多，区区拜仁100%的股份而已！”

拜仁的股份肯定是不能给的，因此穆勒也遗憾地与海景房失之交臂。二人打了十几分钟的嘴炮，挂电话的时候克罗斯依然不知道该给穆勒带个什么礼物凑合了事。好在穆勒本人也并不在意。按照他的话说，克罗斯20多年从未给他准备过圣诞礼物，今年也不知道被“关系好的同事”灌了什么迷魂汤药，脑子里终于搭上了这根弦。

作为对克罗斯难得一见良心发现的回应，穆勒和诺伊尔趁着玛丽安广场的圣诞集市开业的最后一天挤了进去。在琳琅满目的智障商品中敏锐地发现了一只夸张的麋鹿头套。

“托尼一定会喜欢的！”穆勒把它试戴在头上，在下颔处在系上粘扣。这让他的脑袋猛地膨胀成了原来的两倍还多。两只巨型的鹿角在空中像柳条一样挥来挥去，随时随地抽打方圆1米范围内躲闪不及的游客。诺伊尔也不得不低下头才勉强躲过了两次袭击。鹿角上还挂了不少金色的铃铛，一旦扭头就能发出清脆的铃声。诺伊尔不清楚托尼·克罗斯会不会喜欢，但至少可以肯定，穆勒一定会喜欢克罗斯戴上的样子。

离开圣诞集市，穆勒和诺伊尔一人端着一杯热巧克力，趁着超市关门前紧急抢购了几天的生活物资。全因为德国的超市在公共假期也会放假，超市里人头攒动，比外面的圣诞集市还更拥挤一些。啤酒更像是不要钱一样，柜台前围满了临时抱佛脚准备家庭聚会的上班族。幸好有穆勒的“麋鹿角”开路，诺伊尔眼疾手快，伸长手臂越过层层人头，拎出整整两箱啤酒。

一路回到泰根湖的旅程比他们想象得顺利。昨夜的积雪早被市政环卫工人清洁干净。离开慕尼黑时天早就黑下来了，让各式圣诞彩灯争奇斗艳地往路人眼前凑。整座城市洋溢着浓郁的过节喜悦。穆勒兴奋地品评着各家各户窗子里的圣诞装饰和商场门口的圣诞树。

很快，车子开离了繁华的市区，汇入了向南的城际连接线。道路两旁五光十色的圣诞装饰就此消失。黑黢黢的树影很快失去了穆勒的注意力，明灭的路灯下，诺伊尔专注的侧脸再次闯入了他的视线。

十几年的时光一晃而过，他又在一个夜晚坐在了诺伊尔的副驾驶上，甚至那款味道及其相似的须后水味也在空气中若隐若现地刺激着他的嗅觉。虽然季节不同，他和诺伊尔也早已年逾而立。诺伊尔这个名字也从有意勾引的帅哥变成了他昭告天下的合法伴侣。眼看车流稀少，穆勒借着阴影的掩护，不动声色地滑向了诺伊尔的腿间，隔着外裤布料来回打转。他用得力道很轻，像调皮的猫用爪子捉弄着主人。

早在几天前预约问诊时，他便察觉到了诺伊尔的心神不宁，似乎心里装着些事情。穆勒没有过问，他更愿意包容、等待诺伊尔来亲口告诉他。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的事情，而很多情绪都需要漫长的时间消化和释放。自他们年轻时第一次发生性关系，穆勒就敏锐地发现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事似乎是帮助诺伊尔开启情绪闸门最有效的钥匙。在过去的几天，他一直在尝试着给诺伊尔提供倾吐的机会，哪怕“腰酸背痛”也在所不惜，说不好哪一次就能成功引导诺伊尔宣泄出心中所想的机会。果然，诺伊尔轻轻握住他在黑暗中最乱的手，无言地轻轻摩挲。穆勒从这个举动中感受到了某种默许的力量，默许了他继续早上的行径。

回到泰根湖区时，天上飘下了零星的雪花。湖区的几户零散人家早已点亮了客厅的灯，模糊的纱帘背后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影子。远处的山上开辟出的一处度假庄园临近节日仍是生意红火，在冰面上投下大片模糊的、闪烁的灯影。

诺伊尔把车开进花园，等待卷帘门缓缓上升的时间里，穆勒瞅准了机会，勾住了诺伊尔的下巴，把他拉到面前接吻。

“托米……托米。”短暂的唇齿交融后，诺伊尔气喘吁吁地断开了这个吻，“真的要在这儿吗？”

穆勒没有答话，一时间两人之间只剩下暖风空调的嗡嗡声。外面的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原本飘在空中的毛毛雪突然间变大了起来，宛如漫天的星辰骤然坠落人间，散落在湖边的零星路灯散发着暖黄的光，装点着朦胧的天空。刹那间，泰根湖仿若神话中的仙境。

穆勒回应的方式是再度凶狠地捏着诺伊尔的下颔吻了回去。诺伊尔立即会意，腾出空手飞快地拉上手刹、搬动座椅拉大驾驶座的空间。穆勒瞅准机会，立刻一个翻身越过座位中间的储物格，跨坐在诺伊尔身上。羽绒服、羊绒毛衣被他像剥鸡蛋壳一般褪下随手丢向后座，只剩一件半敞的衬衣欲拒还休地挂在肩上，近乎赤裸地暴露在了隆冬时节的空气中。见了他的样子，诺伊尔不动神色地绕到他的身后调大了暖风。前挡风玻璃立刻糊上一层薄薄的雾气，像是把窗外的雪景打上了一层神秘的磨砂。

天窗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模糊了朦胧的灯光。诺伊尔的整张脸被他捧在手心里、笼罩在他的身下。那双金色的睫毛在水蓝色的瞳孔上方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神情。穆勒托起诺伊尔的后脑，把他的整张脸埋在自己的锁骨、胸口里。他的下颔磨蹭着柔软的金发，而诺伊尔温热的气息和吻让他忍不住浑身战栗。诺伊尔宽大的手掌不知不觉游离到了他的后腰，再隔着牛仔裤包裹住他的臀瓣，把两人的腰胯按得更近。穆勒只感到属于诺伊尔的热度迎面贴了上来。他小幅度扭动着腰胯，让自己的身体摩挲着诺伊尔光滑细腻的皮肤。闭上眼睛，肌肤相贴处传来的细碎触感让他忍不住轻喘着，想要就这样融化在诺伊尔怀里。他的手上也不闲着，顺着诺伊尔胸前的沟壑一路往下，探进两人之间的阴影里，像开关一样拨开了裤子的纽扣和拉链。

“曼努，我要，把裤子……脱掉。”穆勒拍拍诺伊尔的后颈，覆盖着臀瓣的热度立刻消失了。他挣扎着抽出左腿。车内空间已算宽敞，可是容纳两个高个的男人还是显得拥挤了不少。穆勒蜷曲着扭过身，跌进副驾驶的座位里，腰部发力抬起点空间，利落地剥光了下身的两条裤子，随意团了两下，丢到了后座上。他刚准备撑住座椅起身，谁知诺伊尔竟然冷不丁地栖身上前，弯下腰，一头扎进他敞开的腿间——

“曼努？！”

诺伊尔没有回答，反而用双手紧紧扣住他的腰腹，把他整个人钉在了副驾驶的车门上，动弹不得。穆勒的双腿无处安放，只能别扭地搭在仪表盘上方和驾驶座的颈枕上。他的后脑顶在车窗玻璃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的脖颈一个激灵。诺伊尔趁机用牙齿叼住了内裤边缘，用嘴唇挑逗了一会儿被松紧带覆盖的皮肤，一鼓作气把濡湿的布料褪了下去。

诺伊尔把内裤随手一丢，好像早上用尽审讯手段也要找出内裤下落的不是同一个人。紧接着，诺伊尔张开嘴，含住了他的龟头。

穆勒听到他的嗓子里泻出一声尖锐的急喘。变调的呻吟在静谧的车里简直不像他本人的声音。就连诺伊尔也好奇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他，更大力地吮吸起来，他的脸颊和鬓角由于体位不断地蹭着穆勒的腿根，弄得他痒痒的。他刚想多敞开点腿，诺伊尔却干脆吐出了他的阴茎，拖住他的臀部，把他的身体更深地对折了过来。

诺伊尔的双唇沾满了混杂的清液，这让他饱满的唇瓣更加秀色可餐。穆勒很想上前索吻，可是碍于体位，只能眼巴巴地瞅着，无法动弹。若是此时有邻居走过路边，也能一览无余地欣赏到车里的一切。他的隐私部位被陈列在了展览柜台里，让人大大方方的欣赏着。穆勒想起了20米开外邻居家其乐融融的样子，只敢祈求大雪吞噬掉所有的声音，更没有谁突发奇想站到窗前，发现这辆剧烈摇晃的车。好在，他的观众只有一个，正伏在他身上，尽职尽责地耕耘、开拓他的身体。

诺伊尔调整了一下姿势，这种奇怪的体位定是把他的大腿压麻了。漂亮的金色睫毛和泪痣很快就消失在了穆勒的视线里。他紧张地等待着，不知道诺伊尔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他体内累积的欲望气势汹汹的。下一个受到刺激的部位到底是哪里……会阴？腿根？还是什么别的……？

有什么柔软湿滑的东西突然贴上了他的后穴。那不是诺伊尔的阴茎。他的身体从18岁起就对诺伊尔敞开了怀抱。对于那根带给他无尽欢愉和痛苦的东西再熟悉不过。这感觉更灵活、柔软……甚至更湿更热。穆勒突然想到了他们无数次撩拨情欲的接吻……

诺伊尔的舌头！

光是这个念头就叫他浑身像过电般地绷紧。按说他们早就没了担心对方嫌弃的羞耻心，他还是不受控地屏住了呼吸。一时间全身的快感都汇聚到了后穴。诺伊尔用嘴唇来回摩挲了一会儿，突然伸出舌头顶进了小洞里。

“啊——！！”穆勒的尖叫几乎是在呼救。就好像诺伊尔此时正勒着他的脖子，威胁要取走他的性命……虽然他正在对穆勒做的事情也能带来差不多的效果。这感觉比手指和润滑油要好上一万倍！他的臀部肌肉因为刺激剧烈地收缩。外间的冰天雪地让他想到了小时候最爱的果味冰棍儿。托尼喜欢用牙齿小口咬下来，可他偏偏喜欢把冰棍儿整个塞进口腔里舔弄。融化的冰汁从唇角流到下颔，冰凉的汁水会滑过皮肤滴落在他的领口、手腕上，留下一条粘腻的透明痕迹。他感受着自己在诺伊尔的渴求下彻底融化，不知是什么的液体从他的臀瓣上滑落，流过尾椎骨的凸起，在身下的阴影里汇成一滩粘腻的果味汁水。

他的身子被彻底对折过来，后背顶在车门上。诺伊尔把他乱动的手安顿在臀部，引诱着他把自己的身体更用力地掰开。穆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能用这样柔韧的姿势承欢。他很害怕自己的挣动会不小心降下车窗，让呻吟声和水声泄入茫茫的雪夜。他的脚趾在车顶上徒劳地拨拉着，再紧紧摁住上方的安全抓手，用尽全部克制力才克制住夹紧诺伊尔脑袋的冲动，那股不属于自己的体温、柔软的头发和诺伊尔下颔上细小坚硬的胡茬都让他无力招架。穴口的褶皱被一点点地舔平，双腿的肌肉随着快感一波波累积不断收紧，直到诺伊尔不得不分出一只手握住他的小腿才能缓解持续不断的颤抖和痉挛。诺伊尔的舌头在他的小洞里模仿交媾抽插了几个回合后，一股热流来势汹汹地涌出了他的身体。

还没等穆勒喘上几口气，诺伊尔徘徊在小腿处的手掌突然环抱上他的腰，把他酸软的身体从副驾驶座位上毫不留情地拽了起来。穆勒的膝盖磕磕绊绊地淌过操作台，重新跨坐在诺伊尔的腿上。那根熟悉的、坚硬的、滚烫的阴茎在他的臀部玩笑般地拍打了两下，毫无阻碍地滑进了湿润的小洞里。

咸腥的气息很快充斥了穆勒的鼻腔。在剧烈的颠簸中，他刚刚射出的白浊顺着腹部流到了两人交叠的耻骨处。诺伊尔的掌心湿漉漉的，在他的后背和臀瓣上来回折腾，不知把谁的体液抹得穆勒全身都是。

诺伊尔抬起头仰视着他，额头上渗出点点的汗珠，脸颊也因为口交带来的缺氧泛起了红晕。湛蓝的眼睛中只映出穆勒的影子。如果忽略掉剧烈顶弄的下身和肌肤的拍打声，任何人都会被他纯情的眼神打动。更要命的是，他的眼角不知何时沾上了一滴白浊，刚好落在泪痣的旁边。唯有这时候，穆勒才会想起，眼前诺伊尔的身体实际上只有7个月大，顿时生出一股犯罪的感觉。那泪痣小小的，像是有人用鼻尖在他的眼角轻轻戳了一下。他的体貌特征都在逐渐恢复：宽阔的肩膀、日渐纤长的睫毛、手心里的薄茧，那些熟悉的事物，在一点点回到他的身边。

很快，他的大脑便无暇思考更多，诺伊尔猛地前倾，把他按到了方向盘上。汽车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鸣笛，响彻了静谧的湖畔。可是两人都无暇顾及这声突如其来的噪音。为了避免再次碰到方向盘，穆勒只能更加亲密地搂住诺伊尔的脖子。而诺伊尔简单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又托起他的臀瓣大力顶了起来。

不知不觉，汹涌的浪潮渐渐平息了下来。穆勒满足地喟叹着。温热的精液从他的身体里缓缓流出。这曾是最让他熟悉、满足的感觉。他会趴在诺伊尔的身上，听着两簇剧烈的心跳声渐渐平静、归一。他会在诺伊尔体温的包裹下沉沉睡去，明天太阳升起时又是崭新的一天。

于是他也这样做了。

诺伊尔侧身从后座上捡起了了一件外套，披在了他的后背上。若有人从车外经过，也只能看到两个人亲密地依偎在一起，一切淫乱的秘密全被尽数藏在了羽绒服下。穆勒疲惫地枕在诺伊尔的肩上，手指轻轻拨拉着他的鼻尖、嘴唇和下颔。

“我好累。”他在诺伊尔的耳边呓语。“刚才……有邻居出来吗？”

闻言，诺伊尔扭过头来，两人交换了一个短暂的吻。

“没有人。”诺伊尔喃喃说，又安抚地啄了一下穆勒的嘴角。他的声音低沉着，还沉浸在高潮的余韵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暧昧的氛围。他察觉到有什么话在诺伊尔的嘴边打着转，即将破土而出。诺伊尔在犹豫、在权衡。

“托米……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嗯哼？”穆勒更进一步搂住诺伊尔的脖子，像只树袋熊把自己的全部重量都交给了对方。

“对你来说……我还是原来的曼努吗？”

穆勒艰难地撑起身体，看进诺伊尔蓝色的瞳孔中，那是一双饱含阅历却非常年轻的眼睛。他从没跟诺伊尔说过，他也曾深陷于被“忒修斯之船”的困扰里。最初重逢的喜悦过后，他开始想念诺伊尔身上的那些“不完美”。诺伊尔是个很爱打理自己的人。可自欺欺人的泡泡总会被在细小之处戳破——归来的诺伊尔是一张彻底的白纸，没有任何被岁月打磨过的痕迹：那双不属于而立之年的柔软细腻的手、缺失了生长纹的大腿、膝窝，后背上消失的痦子……他几乎拥有曾经的诺伊尔的一切，可又不完全。他不愿、更不能将内心所想宣之于口。

到底什么才是定义一个人、一件物的本质呢？每天站在镜子前打理头发，望着掉落的发丝，他都在思考着……每根头发掉落，也意味着新的发丝从毛囊中诞生。总有一天，镜中所有组成他的细胞都将死亡，全身上下焕然一新。而诺伊尔的情形只不过加速了在他身上的自然发展规律、又怎能将一顶“替代者”的帽子无辜扣在他的头上呢？

所幸，时间没有辜负他的等待。他尚没有等到诺伊尔变回原来的那一个，内心深处的爱抢先给他带来了平静和释然。大约人都是会变的，时间对于生理和心理上的作用一视同仁。而诺伊尔和他的经历，又未尝不是变化中的一种可能呢？

“那曼努……在你看来，我还是原来的托马斯吗？”穆勒反问道。

诺伊尔无言地注视着他，嘴唇微微蠕动着。

“不再是了，对吗？”穆勒自言自语着，又一次捧起诺伊尔的脸，指尖描摹着他的两颊，“我不再是18岁时初遇你的托马斯了。虽然我还使用这从妈妈子宫里带出来的身体，但这些年的经历我变化了很多，在叔叔们看来几乎是脱胎换骨。可这并不妨碍你依然爱我。”

诺伊尔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放大，盘桓在心中的困惑像呼出的白汽，在冰天雪地里迅速消散。穆勒知道他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是的。这是一个对他们二人的感情而言毫无意义的问题。忒修斯之船在更换无数块船板后依然名叫忒修斯之船，而诺伊尔在从爆炸中归来后依然是穆勒的爱人曼努埃尔·诺伊尔。相同的人也好，不同的人也罢。没有人能在瞬息万变中保持不变。身体上的更替也好，心理上的成熟也罢，他们的爱情都是在彼此的不断变化中愈发稳固。

“其实我今天没有去按摩，我站在门外，听完了你和阿兹特医生的全部对话。”穆勒喃喃地说，“下次可以早点跟我讲的。你知道……我可是你专属的倾听者。”

说完，他便被拉入了一个坚定的、温暖的怀抱里。

—【全文（这回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