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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下了一场雪,紧接着就是降温。突如其来的寒潮带来了人们始料不及的冷风,连带着警视厅大楼中听到的抱怨都多了不少。交通部接到的事故报警此起彼伏,同刑事科要处理的事件一起,源源不断地灌进中控台上丢着的对讲机里。竹部昌辉拉下手刹,警车的轮胎在沥青路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随后摇摇晃晃地拐进一条辅路。他瞥了一眼路旁的指示牌,箭头指着的方向写着“秋山学园”,末尾画着学校的标志。
明明已经到了下午时分,天气却丝毫没有转晴,气温也毫无任何回升的意思。助手席上的幸山前辈正低头沉默地看着手机,竹部昌辉辨认出,屏幕上面的地图正显示着他们距离此行目的地只剩下百余米距离。道路右侧的住宅景象,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整齐的欧式栅栏,里面不远处的教学楼外表同样简洁干净,只是看着就让人确信学费不菲。
世田谷是东京有名的富人区,尽管出身足立的他直到读大学都没能来过几次,却早已对这里的生活和消费水准有所耳闻。能够在这种地方开设的学校,大概连招收的学生也仅限于名流吧?
“竹部,快到了吧?”
后座上突然传来声音。竹部昌辉下意识直起背,这才意识到秋山学园的大门已经近在咫尺,险些被自己在胡思乱想时错过了。他猛地踩下刹车,纵使有着安全带的桎梏,巨大的惯性也让车里另外两个人的身体猛地冲向了前面。
“……喂,竹部,你要不还是找时间去练练车技吧?”
本来在假寐的幸山浩康被安全带勒得肩膀痛,他把手机收进怀里,用谴责的眼神注视着搜查一课冒冒失失的实习生,直到后者抱歉地吐了吐舌头才转开了脸。竹部昌辉这小子今年大四,在东大读书,因为成绩太好,人也努力,因此破格被警视厅接纳来实习。只不过他今年满打满算也才20岁,这个年纪的人无论性格多稳重,总还是有少年人独有的毛躁在身上的。
“啊啊,抱歉抱歉!”
车窗降下,秋山学园的保安确认过他们的身份,便指向学校主路右边的一条路,随后抬起道闸,挥手放行。雪沫沿着尚未关严的窗缝钻进车厢,幸山扭身向后,皱着眉,朝靠在车窗上沉思的人扬了扬手。
“喔,工藤,你没事吧?”
他指的是方才竹部刹车的突然一脚,然而后座上坐着的年轻人却摇了摇头,神色如常。望着他的神色,幸山莫名松了口气。明明他们已经在东京都内马不停蹄、滴水未进地奔波了一个上午,工藤新一却仍然保持着沉静的态度,几乎让人感觉只要是看着他,自己便会情不自禁地平静下来。
“工藤前辈,”竹部却在这个时候插话了,幸山这才意识到,警车正以十分缓慢的速度行驶,即使是本着避让行人的前提,这样的车速也未免有些太慢了,“……今天是星期五吧?这个学校放学这么早吗?”
的确,在校园里的人行道上,正有许多背着书包的学生从教学楼的方向往外走。她们大多是国中生的年纪,看到校园里出现不常见的警车,少女们纷纷往道路两侧分开,和相互挽着手的同伴说着悄悄话。幸山浩康想起秋山学园是一座女校,而竹部还在他耳边聒噪地喋喋不休:“我妹妹读国中,星期五也会提前放学,可现在才过两点,放学真的不会太早了吗?”
后座上的工藤摇了摇头:“竹部,你来之前有了解过这个案子的始末吗?”
“咦?不是‘寄宿学校校长自杀’吗?”年轻的大男生惊讶地张大了嘴。
“……”
他一意孤行的概括听得幸山满头黑线,稳重的前辈终于忍不住打断他:“拜托,昌辉,接警员传达的只有‘寄宿学校的校长在教学楼下的草坪里死亡,周围并没有其他人的痕迹’吧?你到底是从哪里推断出他是自杀的啊?”
“啊……”竹部昌辉卡了壳,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想当然的毛病。他苦着脸看向后视镜:“工藤前辈,我以为四周没有痕迹就可以确定自杀了。”
“那么,竹部,你已经看过现场了吗?”
“还没有,”竹部拍了拍手里的方向盘,“嗯……正要去看。”
“如果仅凭非专业人士的口述就能断案的话,警察就没必要亲自赶赴现场了,之所以需要犯罪现场调查,正是因为我们必须完全秉承着客观和真实判断。”
幸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肯定着工藤的话。相信事实而摒弃感觉,这一点是每个菜鸟警察都必须走过的一关。你必须用事实和真理去阐述真相,而不是全部付诸于所谓的直觉和感受。这也是他们所从事的职业的特性。
竹部点点头,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我明白了,工藤前辈。”
“不过,你今天的观察力已经很敏锐了,”工藤鼓励道,“受害人是秋山学园的校长秋山健二,下午一时被学生发现死亡于副教学楼的草坪里。接警的时候,学园方已经将现场隔离了起来,并且遣散了国中部的其他学生,这就是你看到许多学生往外走的原因。”
随着工藤的话语,警车停在秋山学园主教学楼前的雨搭下,三人开门下车。天空中零星飘洒着小雪,凛冽的寒风轻而易举地吹透了警视厅标配的黑色西装。竹部把外套落在了车里,骂骂咧咧地裹紧了衣服。幸山在他的头顶敲了一下,他拎着实习生的领子,跟在工藤新一身后,快步爬上了通往教学楼的台阶。
保安的通报尽职尽责,教学楼前早已有一位男老师在等着他们。看到工藤推门的动作,他提前跨出一步,为他们拉开了门。
虽然仍旧保持着镇静,男老师的脸上也仍旧带着忧心忡忡的表情,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工藤新一,似乎是因为后者看起来过于年轻的缘故,男老师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是理事长秘书三川淳也,也是秋山学园的老师,”他开门见山,自我介绍道,“我们理事长在事故发生之后,和白鸟参事官通了电话——”言下之意是没想到来的并不是白鸟任三郎本人。
幸山看向工藤,后者是三人中职位最高,话语也最具权威性的人。工藤并未让他失望。他从怀中拿出警官证,展示给三川淳也:“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杀人犯搜查一系的警部补,工藤新一,白鸟参事官让我来的。”
教学楼里还有零星未散去的学生,三川本在一边接待工藤一行人一边驱散她们,“工藤新一”这个名字却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突然落下的一滴水,荡起的涟漪触碰着每个人。三川的动作顿了顿,他看向工藤:“教导主任在办公室,秋山院长死亡的地点在副教学楼楼下,我已经让他们把周围封起来了,您先去哪边?”
“先去看现场吧。”
工藤和幸山交换了一个眼神,三川仿佛早有预料似的点了点头,他伸出手,引着他们往旁边的一条走廊走去。
“除了礼堂和高校部之外,学校国中部的所有教学楼都是通过连廊连接的,因为我们的学生都是十几岁的少女,这样可以更好地保障学生们的安全。但为了保证通风,并不是每层都有连廊,大多数连廊都设置在三层和四层。”三川淳也边走边介绍道。
他们很快登上了二层。在这栋巨大而精致的建筑里,主楼每层都设置了大厅,中央摆放着绿植和钢琴。四人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室内回响,临近大厅的一扇教室门突然开了,一个长发女孩探出头来:“三川老师?”
“是你啊,王陵,”从工藤的角度看去,三川淳也的表情骤然温和了许多,他冲女孩招了招手,“怎么还没回去?”
名叫“王陵”的少女落落大方地走过来,她有一头齐腰的长发,垂顺地散落腰际。旁边的竹部小小地“哇”了一声,挨了幸山一肘。“国中部还没遣散结束,我在确认教学楼里没有遗漏和落单的同学。三川老师,你们这是?”
她显然看到了工藤一行人西装前襟上的“SIS mpd”标志,因此流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这枚制式徽章呈镶金边的圆形,是只属于警视厅,而非府县警察本部的标记。
三川淳也的眼神里流露出欣赏的神情:“王陵,这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警官们,我正要带他们去看秋山老师的现场,你一起过来吗?”
少女点点头:“我去拿大衣。”
“等等,”趁着少女转身的功夫,工藤新一按住三川淳也的手,“她还是未成年人,去犯罪现场不合适吧?”
听到这话,三川淳也反而笑了:“工藤警官,王陵璃华子虽然在读国中三年级,但她已经做了两年的学生会主席,在我们老师的眼里,她做事情是相当稳重的。”
“更何况,”他顿了顿,名叫“璃华子”的少女很快穿着大衣折返回来,跟在三川淳也和竹部昌辉的身边,友善地点了点头,工藤听见她身上传来叮叮的铃铛声,“王陵也是今天下午第一个发现现场的学生,多亏了她通报及时,才没有在学园里引起恐慌。”
一行五人继续沿着楼梯上行,连廊的位置靠近建筑西侧,因为有拐角的缘故,走廊的尽头不是墙壁,而是一扇通透的落地窗。呜呜的风声敲打着玻璃,笼罩在秋山学园上空的阴霾似乎短暂地被吹开了,露出白昼本该流露的金色阳光来,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形状分明的剪影。
一时间无法抵挡那种刺目的阳光,工藤新一微微眯起眼睛。五感有时比思考来得迅速,就在他们即将到达尽头之前,他听见转角另一端有一个脚步声在靠近。那人步伐轻盈,不疾不徐,他刚想出声询问,明亮的光里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少女的轮廓:背着光,工藤新一看不清她的神情,然而那头茶色的短发在日本人中实在太过引人注目,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倒是王陵璃华子说了声:“呀,灰原同学。”
原来她叫灰原。
茶发少女轻轻点了点头,经过三川淳也时,她略微顿了顿脚步,短暂地问了声好。在她和璃华子擦肩而过时,后者从大衣兜里掏出了什么递给灰原,她点了点头,收进口袋里。工藤新一敏锐地注意到,她的眼睛是湖绿色。
混血儿吗?
“咦,王陵,你给灰原的是什么?铃铛吗?”
三川淳也好奇地提问,王陵璃华子对上他的眼睛,笑着摇了摇头。
“是U盘啦,U盘。”她轻快地说,“虽然我和灰原同学不在一个班,可数学课的授课老师是同一个。这周一我身体不舒服请了假,灰原同学成绩很好,我就去找她拷贝老师的PPT了。”
他们即将转过那道转角,云又将太阳遮住了。仿佛福至心灵一般,工藤新一突然回过头,看向灰原离开的方向。出乎意料地,茶发少女此时也正回过头看向他们,窗外的风“咚”地撞击着楼宇的玻璃,工藤新一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缕阳光在她的眼底消逝。
灰原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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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视厅大楼的每个星期一都是兵荒马乱,工藤新一左手捏着便利店咖啡滚烫的杯沿,用右手反复戳了几下电梯的关门键,有些心烦。
虽然不像普通会社一样对职员有打卡的要求,警视厅各个部门的警视却性情各异,偶尔也会出现因为警员迟到而暴跳如雷的情况。纵然室外有寒潮侵袭,大楼里的保洁阿姨也尽职尽责地早早擦净了电梯的内壁,工藤注视着钢铁光滑的表面映照的自己毛躁的发顶,不由得叹了口气。
不知是因为降温还是压力的缘故,他周末连着两天都没有睡好,今晨醒来时更是卷着被子躺在床边的地毯上,估计是睡觉时累得滚了下来,就这样躺了一夜。手机被他压在身下,棉被隔绝了闹钟的响声,好在他就住在离千代田不远的港区,这才不至于耽误上午的工作。
他走出电梯,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烦躁揉了揉侧腰的位置,后背却在此时被人拍了一下,令他险些把手里的纸杯扔出去。
“喔,工藤,早啊!”回过头去,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来人留着清爽的寸头,一双眼睛神采奕奕。
“啊啊,土井,发型很精神嘛。”
被注意到外形的变化,对方挠了挠头,露出一个微笑。警视厅搜查一课搜查一系的巡查土井久生从后面赶上工藤,大咧咧地用手臂挎着同事的肩膀,从侧面端详着后者的脸:“周末去打理了一下——我说,工藤,你周末是去干什么了,怎么看起来这么没精神啊?”
“这么明显吗?”饶是工藤新一也忍不住苦笑,他掩饰般地啜饮了口手中的咖啡,被劣质豆子的酸味呛得皱起眉头,“不至于那么糟吧?”
土井摇了摇头:“憔悴得很,你眼眶下面都青了。”
工藤新一失笑,他没做声,二人一前一后拐进搜查一课的办公室。窗外是阴霾的天色,屋里白炽灯雪亮,角落里的打印机呼呼地吐出还冒热气的文件,幸山从一旁的电脑后露出手臂,权当打了个招呼。
工藤走到自己位于窗边的办公桌旁,放下咖啡和外套。土井则绕到幸山的电脑前面,奇道:“你怎么也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任谁周末连值两天外勤,周一早上都会奄奄一息的好吧?”回答他的是幸山手里的一个纸卷,土井“哎哟”一声,被搜查一课年纪最大的前辈敲了下头,“我昨晚为了写报告,可是在这里熬了个通宵。”
工藤新一皱着眉走过来:“昨天不是轮到岩城敬值班吗?”
幸山耸肩:“你也知道他要辞职了,工藤,他请我代他值班一天,总不能拒绝吧?”
“原因呢?”
“陪老婆回冈山老家——说是辞职以后想回家种桃子去。”
土井露出一个奇怪的神情:“哈?”
工藤新一也一时无语。“不做警察了,回家种地去?”他疑问道,幸山浩康露出无奈的神色,两手一摊,“原因呢?他有说原因吗?”
“觉得当警察危险吧,我问过,况且岩城他老婆怀孕了,不想让丈夫整天在外面跑,便说动了全家劝他辞职。”
短暂的沉默。随即土井久生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幸山的肩膀,又拍了拍工藤的,接着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外人总觉得他们这帮在警视厅工作的警察意气风发,顶着巡查长和警部补的头衔在都内到处跑,轻轻松松就可以抓捕到犯人,工资也高过大多数日本工薪族。然而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这份职业带给他们更多的并不是表面的光鲜,而是时刻绷紧的神经、浑身是伤的身体和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同邪恶的角力。
这是他们的工作性质,而这种特性当然也给警员们的生活带来了危险与隐患,不少警员的家庭成员都曾经被犯罪分子伤害或威胁。譬如刚刚提出离职不久的岩城敬。虽然搜查一系的几个人都对他妻子劝说丈夫辞职的行为颇有微词,然而作为一个即将临盆的母亲,岩城夫人的担忧不无道理,毕竟刑事科几乎每个人的亲属都曾经卷入过大大小小的案件中。
“喔,工藤,看看这个。”
幸山递给他一份文件,工藤新一匆匆扫了眼,是上周五上午在池袋发生的抢劫事件的报告,经过短短一个周末,幸山不仅独立解决,甚至还写好了报告,连细节也是无可指摘。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幸山性格稳重,从警将近十年的他已在巡查部长的位置做了两年。虽然略微缺少优秀侦探必备的嗅觉,长期的锻炼和经验仍然让幸山对于处理这类中规中矩的事件驾轻就熟,轻松就能完成。
“很不错,”工藤随后想起了那座位于世田谷的女子寄宿学校,“对了,幸山,关于秋山学园杀人事件的线索,这周末有什么消息么?”
幸山摇了摇头,他从电脑屏幕上收回目光,注视着年轻的警部补:“没有,至少从目前的证据来看,现场的痕迹仍然足够排除所有秋山健二是他杀的可能。而我们也没有犯罪现场的监控录像,你知道的。”
工藤新一回想着三天之前和秋山学园教导主任的会面,忍不住抬起手,疲惫地搓了搓脸。
在勘察过秋山健二的死亡现场之后,一行人本打算立刻和学园沟通调出监控,在办公室里却得到了“为了保护女学生们的隐私,学校内部不设置监控系统,只在入校时核实来访者身份”的答复。
“令和年代怎么还有学校不设监控啊?”再想起这件事,工藤还是忍不住吐槽,但既然这条路走不通,连他也只能选择换一个探查的方向,“科警研那边给消息了么?”
幸山垮下脸来:“你也知道,死者是秋山集团理事长秋山健一的弟弟,我本来和小贯沟通,安排科警研解剖尸体,但无论如何劝说,秋山理事长也不肯让人进行解剖。”
工藤皱眉:“尸体被他拉回去了?”
“嗯,应该在秋山集团的哪个冷库里吧。”
幸山将眼光放远,工藤新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警视厅大楼位于东京中心的千代田区,隔着鳞次栉比的高楼,港区秋山集团大楼的Logo在远处的迷雾中闪烁,看起来坚不可摧。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真是胡闹。”
“可不是么?”
工藤取回被忘在办公桌上的咖啡,已经有些冷了,他掀开杯盖喝了一大口:“秋山健二在周五上午预定了下周三晚上8:00港区Quintessence的法餐厅座位,可见他第二周还有安排。既然已经约定了下周的宴请,他怎么可能会选择在周五中午自杀?”
幸山浩康刚想说话,工藤丢在办公桌面的手机却突然铃声大作,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其实工藤在执勤时通常会开静音,手机铃声连他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同事都不怎么听过。幸山听着那旋律耳熟,然而却想不起来是什么,只好沉默地注视着工藤边道抱歉边拿起手机,看到来电人之后又挂断了。
他挑起眉毛:“谁啊?”
“啊,没什么。”工藤将手机收进裤子口袋里,复又走回来,“和她说过了少给我打电话。”
“她?女朋友?”
工藤新一还没来得及回答,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就又开始嗡嗡地振动了起来。看来对面是个锲而不舍的对象啊。幸山这回完全被逗乐了,他对工藤做了个“谈话结束”的手势,便重新埋首进他要处理的浩如烟海的报告之中。旁边的土井拎起大衣,示意自己准备去出外勤,工藤新一见状,只好带着一脸无奈的表情点击了接听键。
“喂,兰,”他边往外走,边压低声音,“我不是和你说过很多次,工作时间不要给我打电话吗?”
“啊?”对面的女声显然不满于他的回复,“可是,新一,我是要告诉你我找到工作了耶!是园子帮我介绍的哦,很不错的秘书工作!”
“……”工藤新一走到走廊尽头,面向玻璃窗,注视着远处秋山集团的Logo。侧腰晚上硌到的位置隐隐作痛,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压下自己的情绪,对着玻璃露出一个平和的微笑:“恭喜你啊,兰。”
“这才对嘛!”毛利兰的声音这才重新变得雀跃起来,“话说,新一,我们上周末,还有上上周末,都没有见面哎……”
那是因为你和我说你要去面试吧?工藤新一的微笑变成了苦笑。毛利兰就读的昭和女子大学离警视厅不算远,乘坐电车不过半个小时即可抵达。只不过他从纽约回国后就全心投入了警视厅的工作,而毛利兰也深深被毕业论文和求职所困扰,两个人里总有一个有事要忙,因此挤占了大量本可以用于见面的时间。
虽然现在搜查一课人手严重不足,身为警部补的他需要承担相较之前两倍的工作,然而听到女友不满的抱怨,工藤新一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让步。他用手指在玻璃内侧的水雾上胡乱地画来画去,杂乱的线条里映出“日本警察的救世主”努力柔和下来的神情:“那这样吧,兰,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权当为你庆祝。饭店你来挑选,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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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说着“今晚一定一起吃饭”,然而由于刑事科人手不足,外加案件频发的关系,本来约定在周一晚上的饭局还是被一再取消,一路拖到了周五。原定餐厅因为反复更改时间拒绝了工藤的预约,毛利兰也因为他一再爽约而流露出了些许不满。为了哄好闹别扭的女友,周五上午,工藤不得不在外勤的间隙亲自去了一趟银座,预订了当晚的Ginza Chikamitsu,这家店他曾在毛利蓝鸟转发的吃单中见过。果不其然,当他牵着毛利兰来到餐厅门口时,从后者的眼中捕捉到了惊喜的神情。
在幽静的角落里落座,毛利兰放好手包,调整了一下头发垂在胸前的弧度。菜单是工藤提前定好的和牛,她撑着脸注视着对面男友平静的神色,总觉得自己应该再去洗手间画个淡妆,或至少补一补唇上的口红。
工藤新一完全没有注意到对面人的心理活动。12月下旬东大的冬季学期就要结束,在读大四的竹部本周一刚刚万分无奈地边道歉边和他请了半个月的假,说要准备学期末的答辩。他本来也不是警视厅的编内成员,工藤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批了假,顺道告诉竹部最好拿个第一,否则就不用回来了。然而搜查一课的劳动力本就趋于紧张,有经验的岩城刚刚辞职,实习生竹部昌辉又请了假,罪案却不会因为警视厅人员紧缺而减少。本该由六个人承担的工作全压在了幸山、土井和他自己三个人身上,量大到令警视厅内著名的拼命三郎们都感到有些吃不消。
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哎,新一最近很累吗?”
桌面上摆放着新鲜的花材,粉色玫瑰的上方露出毛利兰关切的脸,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耐。工藤新一很清楚她原本想说的话不是这个,只是因为侍者过来上菜,才临时将责怪换成了关心。
“啊,不好意思啊,兰,”他抱歉地笑笑,半起身为对面的人准备好刀叉,“我刚刚走神了。最近案件太多又有人离职,工作实在太忙了。是我的错,快吃吧。”
“我要新一给我切嘛。”
他头痛欲裂,但还是好脾气地将刚上的海胆和牛肉拖到自己面前,拿起了公用刀叉:“嗯,好啊,和我讲讲你的新工作吧,兰,不是请园子帮忙介绍了工作么?打算什么时候入职啊?”
话音未落就被女友气鼓鼓地瞪了一记:“你还好意思问呢,工藤新一,我都已经上班好几天了,你居然连这种小事都看不出来么?”
他这才分心打量兰的穿着。毛利兰穿着浅粉色的针织毛衣和白色的过膝针织裙,头发上半部分柔顺地挽起,还戴上了珍珠耳坠,从外表看,的确是很符合职场里对“秘书”这一身份的定位。虽然对于父亲是侦探,母亲是知名律师的兰来讲,大学毕业进入职场只做行政职务看似有些大材小用,然而即使是工藤新一也不得不承认,或许这种不需要过多能力的工作才是最适合她的。
毕竟这种对外人温柔却对亲近的人挑剔的性格,也不是谁都能忍受得了的。
“啊,抱歉抱歉。”他打了个哈哈,“那我换个问题,你的第一份工作还顺利么?”
对方又给了他一个白眼:“你不是自诩侦探么?倒是推理一下啊。”
工藤新一哑然失笑。
他和毛利兰从4岁幼稚园开始同班,从米花保育园开始一直两小无猜地读到帝丹高中,任谁见了都要评价一句是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她承包了工藤新一懵懂时尚未分明的心动和十几岁时独特的占有欲。直到工藤出国留学前向她表明心迹,二人就这样开始了为期七年的异国恋,成天带着时差,依靠Line和推特交流。工藤在纽约大学深造期间学业繁忙,毛利兰便在寒暑假期间飞去看他,几年下来箱子上的行李条都攒了一沓,总算盼到工藤回国。
她学习成绩平平,又喜爱做家务,挑选大学时便报考了东京都内的昭和女子大学,就读于中规中矩的日本文学专业,整天研究川端康成和紫式部,半走读地定时回毛利侦探事务所为父亲打扫和做饭,大学生活过得倒也舒服。东京年轻人就业竞争激烈,毛利兰上学期间却从未寻找过兼职一类工作,毕竟昭和女大的就业率在国内也排得上前列,这种事情无需担心。更何况,等工藤新一回国,今后她是否还需要工作还不一定呢——无论是当警察还是当侦探,新一总会需要一位贤内助的。
她原本以为新一一回国就会向她求婚,然而熬过了新一的公务员考试和警察学校就读期,对方却仍然没有流露过任何这方面的意思。大学时共同居住的舍友已经欢天喜地地分发了结婚请柬,聚会时毛利兰看着她手指上的钻戒十分羡慕,但她也知道此时不应该再催工藤新一了。如果不是因为她在东京,工藤新一大概率会在硕士毕业后直接留在纽约吧。
毛利兰叉了一块切好的牛肉,送入口中。对面的工藤新一已经不知道在吃饭中途第几次摸出手机查看消息,甚至还边看边皱眉,本该是二人独处的时间被他拆得七零八落,她深吸一口气,这家伙连约会都在分心——他哪里来那么多事情呢?
“工藤新一!”她生气地拍了一下桌子,“砰”一声,引得餐厅中的其他人纷纷侧目,新一终于舍得抬起头来,眼神讶异,“你能不能专心一点啊?”
“兰!”
对方先是用歉意的眼神环顾了一下四周,等到餐厅中看热闹的眼神纷纷收了回去,这才回身又面对着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拜托,我们可是在外面哎,你不能小声一点吗?”
“让我小声一点?那请问到底是因为谁分心走神我才会这样的啊?”
“你提醒我不就行了吗?”对方不甘示弱地反驳,旋即像是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似的,放柔了说话的语调,“我说,兰,好不容易才见一面,你就不要闹脾气了。”
毛利兰怔怔看着他的眼睛,无限委屈突然涌上心头,噎得她鼻子一酸。
“园子知道我终于找到工作,特别为我开心。周一我告诉她你邀我吃晚餐,她本来说过想由她请客,我带上你,她带上她男朋友一起聚个餐的。”她用无名指擦了擦眼角,心中无限酸涩,“可是新一你到了晚上突然说有事情,先改到周三,周三又说加班,园子都觉得你这样做不合适,她说你太忽视我了,一个正常的男朋友是不会这样的。”
工藤一言不发地听她说完,提前定好的精致菜色流水一般送上来,铺满了整个桌面。刻意知会餐厅准备的烛光在一旁灼灼跳动,映得毛利兰的脸色阴晴不定。
“嗯,她还说别的什么了吗?”
“还说……还说……”毛利兰嗫嚅了几句,眼泪忽然决堤,她将手里的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工藤新一!明明是期待很久的约会,我化了妆,做了头发,你总是以一句‘工作忙’就推迟、取消。连园子在电话里都能感受到的我的不开心,我坐在你对面你都无知无觉!我生活中那么多想要和你分享的事,你想对我说的不是案子就是道歉。拜托!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吗?我是在谈恋爱,不是在看公安课堂!我对你又解决了什么案子、罪犯又用了什么手法一点兴趣也没有!一点兴趣也没有!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这回餐厅里彻底安静了,毛利兰自觉失言,遮掩般地低头摆弄着裙子。令人压抑的氛围持续了一会,她如坐针毡,以为对方会像之前在纽约无数次发生的那样过来安慰她,然而工藤新一却只是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抬头看她。
“嗯,然后呢?”
“……什么然后啊?这就是你的态度吗?”
也不知是不是女人独有的第六感,冥冥之中,毛利兰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失去了秩序,本该顺理成章发展的路径偏离了原本的规划,倒向了另外一条路。工藤新一的脸色虽然疲惫,看起来却无动于衷。难道我们的感情对你来说就是这样无足轻重的东西吗?她一时心头火起,抓起手包离席。
“时间也给不了,约会也不专心,”临走之前,她愤愤地向他丢出指控,“园子的男朋友是著名的国家运动员,即使这么忙,京极真也能对她随叫随到。工藤新一,你难道会比京极更忙吗?为什么你就做不到呢?”
高跟鞋“噔噔”地远去了,工藤新一挪开自己的餐盘,弓起背,双臂交叠,将额头抵在黑暗之中。他脑海里回响着毛利兰的最后一句话“你好好想想吧!”,想想,想什么呢?一周以来,工藤新一每天的睡眠时间甚至不到五个小时。胸口处传来隐隐的抽痛,他叹了口气,只觉得身心俱疲。
他直起身来,隔壁桌带着妻子孩子吃饭的大叔向他投来一个过来人的眼神:“小伙子,女生赌气离开的时候要追上去啊!”被他笑着摇头否定。在过去的几年中,凡是兰去纽约找他,总是会上演一到两次类似的桥段,即使工藤新一多少次给自己洗脑“她是我最爱的人”,你追我赶的游戏玩到现在,也难免会觉得疲倦。
“我们都累了,”他心平气和地对好心的大叔说,“让她也自己静一静吧。”
盘中切好的牛肉看起来已经冷了,工藤新一叹了口气,将它挪到自己前面。他匆匆往嘴里塞了几口,从口袋里摸出嗡嗡作响的手机,接起电话。警视厅接警员的声音听起来同样疲惫,仿佛在这个每个人都在疲于奔命的大都市里,即便是周五下班后的晚上,人们也无法获得片刻的休息和安宁。
“工藤警部,”女孩声音怯怯,“刚刚接到报警,东京都中央区银座5丁目的Cafe de Ginza Miyukikan咖啡厅发生了一起命案,伤者是一名女性。作为白领犯罪的案件,其实应该分配给搜查二课的,可是刚才联系高木警部,她那边今天也是人手不足,实在是忙不过来了……”
他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没问题。”工藤新一痛快地回答道,此时此刻可以有工作忙,令他一时间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他招来侍者结账,同时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没问题,你把具体地址发给我吧,我现在就在银座。我马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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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7丁目到5丁目的距离本就不远,更何况工藤新一的体能测试成绩在他这一期的职业组里也排得上前列。夜晚虽然有些寒冷,白日里肆虐的风却已经停了,他索性拎着大衣,一路小跑。
快要抵达的时候,他远远听见有救护车的笛声传来,咖啡店临街的门口已经被赶来的保安拉上了警戒线,他亮了亮自己的警官证,抬起警戒线钻过去。
看到有警察抵达现场,守在店门一旁的咖啡店店长立刻如蒙大赦般地迎上来,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他们是专职做精致蛋糕的连锁甜品店,所有人在入职前也都接受过系统的培训,但这种培训里并不包括顾客突然休克的情况。好在事发时在店内购物的其他客人似乎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不仅快速指挥着店员驱散其他客人又报了警,甚至还判断出了伤者的休克原因,帮忙叫了救护车。
“伤者在哪里?”
为了回答工藤的提问,店长指了指房间中央。
“昏迷的顾客是和朋友一起来的,点了蛋糕和饮料,本来坐在靠近柜台的座位聊天。”她解释道,“但刚才突然毫无征兆地从座位上晕倒,怎么叫都叫不醒。我们立刻报了警,并让伤者平躺,同时隔离开了她所有接触过的食物。”说着,她指向靠近柜台的小圆桌,动了几口的芝士蛋糕和已经快要见底的饮料被店员用玻璃罩扣好,稳妥存放。
工藤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对现场证物保存得如此完整专业的情况了,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做得很好。”
“不,不是我安排的。”出乎意料地,店长推却了他的赞赏,示意他看向伤者身侧蹲着的一个身影,“是我们的客人,出事的时候她恰好在店里,是她让我们这样做的。救护车也是她叫的。”
围在伤者身边的店员们为他让开空间,让工藤新一可以在伤者头部一侧蹲下,正在被店主反复提及的客人对面。工藤新一这才注意到这个从他进门起就一言未发的女子。她穿着大衣,膝盖支在地上,正低头查看着伤者的状况,没有和他对视。
工藤新一取出手套戴上。伤者大约二十多岁年纪,双目紧闭,平躺在地,从柔顺的深棕色头发和与之相配的妆容里,可以看出她今天出门前是精心打理过外表的。他抬手试了试她的呼吸,很微弱,令他更加挂心的,是伤者脸颊上明显不是妆容的病态潮红和呼吸时偶而夹带的尖锐鸣音。
“救护车……”他本想问救护车什么时候到,话说到一半却突然噤声了。
方才赶路时的记忆和环境音中救护车的声音重合,他有些惊讶地微微睁大了双眼。就在这时,蹲在他对面的女子说话了。与她娇小的外表并不相称,女子的声线带着一丝清冷。
“伤者名叫堂本幸织,今年27岁,在池袋附近的酒店做大堂经理,今晚和朋友佐治纱依来银座购物,中途进入咖啡店休息。堂本点了草莓热那亚蛋糕和摩卡咖啡,佐治点了牛奶千层和冰茶。在堂本喝完咖啡大约5分钟后,突然开始浑身抽搐,随即昏迷不醒,倒在地上。”她咬字清晰,断句利落,只有尚未完全褪去的童音让工藤意识到她只有十五六岁。少女抬起头,飞快地扫了一眼身边的女子:“我说得没错吧,佐治纱依小姐?”
穿香奈儿套装的女子正抱着包手足无措地坐在一旁,突然被点到名字,立刻肯定了少女的叙述。她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泪痕,为同伴担心的神态里却带着有所依靠的如释重负感。工藤新一熟悉那种神色,那通常是受害者的家属在看到警视厅抵达现场后的表情。但他此时却无比确凿地断定,佐治沙依脸上此刻的神情并不是因为他而出现的。
“我当时正在柜台旁买蛋糕,堂本昏倒后立刻查看了她的情况,发现她出现了面部潮红和喘鸣的症状,同时在脖颈、手和手肘的位置出现了皮疹。在佐治小姐的监督下,我又查看了堂本小姐的手包,发现了一盒未服用完毕的头孢克肟胶囊,而佐治小姐也说,堂本小姐由于最近有些感冒,所以在吃感冒药。”
“是的,是的,”一旁的佐治沙依补充道,“她这两天有点流鼻涕。”
“在堂本小姐使用过的咖啡杯里,”少女扬了扬下巴,示意桌上只剩一点底的咖啡杯,“我闻到了一点点酒的味道,考虑到她正在服用的头孢胶囊在和酒精同服时会使人中毒,加之堂本小姐已经出现了过敏反应,因而叫了救护车。”
她从蹲着的姿势起身,工藤怔怔地同她一起站起来,他低下头,看到她明亮的绿色眼睛。耳边传来刹车声和人匆促的脚步,店门口的保安急匆匆地打开警戒线,两个急救士端着担架,裹着冷风冲进店内。所有人都在看他们,为首的急救士摘下口罩,声音急切。
“伤者在哪里?谁是灰原哀?”
工藤新一这才确定,她就是自己上周在秋山学园走廊里遇到的那个女生。在他面前,灰原哀神色沉静,冲急救士抬了抬手,说:“我是。”
“伤者在这里,她叫堂本幸织,休克原因可能是因为在服用头孢克肟后饮酒,发生了双硫仑样反应。”
在灰原的协助下,工藤新一和现场的其他人一起将堂本幸织送上了急救车,警笛声在闪烁的红灯中远去,虽然食物中毒的处置方式绝非舒适,但可以想象,至少她的性命在今晚无碍了。工藤新一浅浅松了一口气,回身扫视整个咖啡店。
灰原哀的口供他方才已经听过一遍,少女像是知道这点,已经退到了不远处的椅子上,静静地坐着。伤者的朋友佐治纱依本想跟着救护车一起去医院,被工藤以“尚未洗脱嫌疑”的原因留了下来,而咖啡店店长也同样稳住了所有担忧的店员,等待着工藤的询问。
“佐治小姐,从你开始吧。”工藤从衣袋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按开圆珠笔,“从你今天见到堂本小姐起,一直到她昏倒前所有发生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够完整地、一字不差地告诉我。”佐治纱依点点头,随后他又转向咖啡店店长赤坂理惠,请她立刻将堂本进店后各个视角的监控都调出备用。店长起身走向后厨,搜查二课的其他同事暂时还没有赶到,但工藤余光看到一旁的灰原哀跟了上去,便安心地留在了前厅中。
佐治的叙述和灰原说的大抵一致。工藤从她的口述中得知,堂本幸织由于刚刚分手不久,最近总是处于情绪低落的状态,佐治正是因此才约她在下班后一起逛街,没想到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事发时站在柜台的店员补充,堂本幸织在昏倒之前几乎将点的饮料一饮而尽。工藤新一于是打开了圆桌上的玻璃盖,盖子甫一掀开,他便被扑面而来的酒精味道激得皱起眉来。
“赤坂店长,”他看向刚刚带着监控录像回来的咖啡店店长,不解道,“受害人堂本小姐点的是摩卡咖啡,是吗?”
店长点头:“是的。”
“据我所知,摩卡咖啡中是不添加酒精的吧?”工藤指向几乎全空的咖啡杯,“而佐治小姐点的是冰茶,即使考虑到二人的饮品用了同一个玻璃罩隔离,和酒精分子的不规则扩散,酒精味也不应该如此重才对。”
店长低头嗅了嗅咖啡杯,也露出了不解的神色:“是的,工藤警官,我们店无论是摩卡咖啡还是冰茶,都是完全不含酒精的。店里的吧台和后厨的确有白兰地,但那是在做提拉米苏的时候才会用到的,而且用量也很少。”说着,赤坂理惠转向站在一旁的店员们,“刚才为两位小姐制作饮品的是谁?”
店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无法确定当时当班的是谁。临近周末,银座周边的人流量相比东京其他地带都要更多,连交通部在这段时间都需要加强巡查的强度,忙碌的店员们记不住自己做过什么也是很正常的情况。
就在这时,工藤新一感觉有人碰了碰自己的手臂,他回过头,灰原哀正将一个平板递给他。他接过来。屏幕上赤坂刚刚拷贝的监控录像被按下了暂停,店里的摄像头分辨率并不高,饶是如此也足够让人清楚地辨认出,一个男人正用右手握着酒瓶倾倒,而他左手端着的白色雕花咖啡杯,正和堂本幸织使用过的一模一样。
工藤与她对视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刚刚拷回来的监控录像。”
工藤将平板递给赤坂店长,后者扫了一眼,便大叫道:“住野康司!”与此同时,工藤注意到站在一边的佐治纱依猛地瞪大了眼睛。他刚想询问缘由,却听见有店员大声回答赤坂店长:“住野刚刚说他肚子疼,去厕所了。”
工藤新一立即警觉。类似的说辞他在过去不同的案件中听过无数次,尽管心中清楚是无效的抵抗,仍有许多犯罪嫌疑人会在警察即将定位到自己时选择“尿遁”的方式试图逃走。他注意到咖啡店的洗手间位于员工通道里面,拔腿便冲了过去。幸好由于控制成本的考虑,咖啡店并未给洗手间的外门设置门锁,他一脚踹开门,耳边听到一阵扫把簸箕丁零当啷倒塌的响动,冲进洗手间,恰好赶上抓住男人的腿,将他从狭小的气窗上狠狠拽落到地,发出“咚”的一声。
店长与众人这才姗姗来迟,七手八脚地帮他一起把住野康司拖回店堂里去。住野愤愤地甩着肩膀,被工藤一把按在了椅子上。他神色严肃:“正常问你几句话,为什么要逃跑?”
住野低垂着头不吭声,一旁的佐治纱依却主动凑了过来。她留着优雅的卷发,先是屈下身体,辨认了会男人的模样,确认后则气愤地将卷发向后一甩,伸出一根手指直戳向住野康司的鼻子:“原来是你这个家伙!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往幸织的咖啡里加酒的人一定是你!”
“佐治小姐,您冷静一点。”赤坂劝说道,工藤看得出她的神情也颇为无所适从,“让住野也先解释一下……”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佐治将包包丢到一边,怒气冲冲地转向了工藤。她的脸颊因为愤怒而染上微红,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工藤警官,我说罪犯是他并不是无凭无据的。幸织她酒精过敏,这件事别人可能不知道,但住野康司不可能不知道。毕竟,在幸织分手之前,住野康司可是她交往了整整两年的男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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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低着头的男人身上。赤坂店长一下放开了本来扶在住野康司肩头的手,默默退向后面。
“男朋友?”工藤转向佐治纱依,将她刚刚脱口而出的话与之前的证词相联系,立即得出了一个模糊的方向,“佐治小姐,你刚才说堂本小姐这段时间刚刚与前男友分手,这个‘前男友’指的是住野康司么?”
“没错!”佐治纱依斩钉截铁地说,“幸织给我看过他们两个的合影,之前我和幸织参加聚会时住野也去接过她,我记得很清楚。我现在还有那时候的照片,我这就给你找。”
趁佐治纱依低头划手机的时间,工藤新一又滑动平板上店内监控的进度条,将住野调制饮品的过程前后看了几遍。监控视频的右上角有时间记录。20:31:44,堂本幸织与佐治纱依推门进店,20:33:12,二人在柜台点好餐并落座,20:34:08,原本在洗杯子的住野康司碰了碰其他同事,从他手中接过堂本二人的点餐条,20:35:10,住野康司环顾周围,发现无人关注自己,便打开吧台的白兰地酒瓶,向白色咖啡杯中倾倒了10mL左右。
20:36:21,加了白兰地的摩卡咖啡被送到堂本幸织面前,20:39:04,堂本幸织将咖啡喝完,20:43:12,堂本幸织昏倒在地。
工藤新一注视着监控画面,从送出咖啡开始,住野康司便戴上了口罩,并一直游荡在柜台边上。他佯装摆弄面包,实则在观察堂本幸织和佐治纱依的动向,同时很小心地不让自己的脸出现在她们的视野范围内。看到堂本幸织昏倒,住野康司立刻从慌乱的佐治纱依身后绕过,他手里拿着一个同样只剩底的白色咖啡杯,大概是想要用它将堂本喝过的咖啡杯替换掉。在一片纷乱的店堂里,即使咖啡杯真的在混乱之中打碎了或者被替换,应该也没有人能意识到——但住野康司的算盘却落空了。
黑白色的画面里,原本站在柜台前购物的女孩在堂本昏倒后便立刻穿过人群,走向堂本幸织点的食物边上,她镇定地抬起头,说了几句话,工藤便看见赤坂店长指挥着店员匆匆拿来玻璃罩,盖在食物和饮品上,又指定一位店员在旁看守。在确定证物得到保全之后,少女立刻蹲下查看堂本幸织的身体情况,随后安排报警。
好样的,灰原。
饶是工藤新一自己处在事故发生时的现场,他自认也不会比灰原哀做得更好了。一时间,工藤新一甚至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家庭,采用了何种教育模式,才能教育出如此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女孩——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她今年仅仅只有国三呢。别的女生在这个年龄会有这样的气度吗?别说是国三的时候,就算是现在二十四岁的兰看到老鼠,都会大声尖叫着跳上桌子,或者立刻扑进他的怀里。
佐治纱依从侧面敲了敲他的手臂,打断了工藤新一有些沉重的思绪。女子紧抿着嘴唇,示意他看向自己的手机屏幕。工藤凑过去查看。照片上的女子无疑是堂本幸织,拍照时,她的头发比现在要短上几公分,脸颊也比刚才工藤见到的略为丰满。而靠在她旁边,亲昵地贴着她脸庞的男人,虽然已经留长头发又剃掉了胡子,却仍能够让人通过轮廓辨认出,那正是一言不发地坐在他们面前的住野康司。
工藤新一将平板电脑递到他的眼前,男人下意识往后一躲,再抬头是却对上了工藤新一犀利的眼神:“住野康司,作为堂本小姐被害的嫌疑人,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一旁的佐治纱依忍不住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继续冷酷地盯着住野,仿佛想用眼神把他吃了。平板上,他的犯罪事实被监控如实记录下来,不容置疑。
住野看了看旁边一言不发的店长,又看了看堂本幸织方才坐的位置,用沙哑的嗓音说:“是我。”
店门上的风铃“叮咚”一响,工藤抬起头,和刚进门穿棕色西装的男人打了个照面,他抬了抬手,聊作招呼。高木涉环顾四周,快步走到工藤身侧:“新一,你是正要开始推理吗?”望见工藤新一露出熟悉的神情,高木涉抬起手撞了一下他的胳膊肘。他看起来风尘仆仆,却神态亲和。
搜查二课搜查一系的巡查部长高木涉是被妻子一个电话从家里叫到犯罪现场来的。电话里,名为“美和子”的女人声音急切:“高木,在银座有一件突发的白领伤人事故,我还在武藏野,赶不回去,接警员让一课的工藤去暂代了,你能快点赶过去吗?”
高木涉今天本来因为女儿清芽发烧的原因请了假,但女儿在上午打过点滴后,下午已经退烧。而他又摸了摸清芽的额头,感觉体温正常,便立刻穿上外套,将女儿拜托给善良的邻居奶奶照顾,随后便出门了。
虽然已经结婚多年,美和子却仍然沿袭了从前二人一起在搜查科共事时的习惯,更喜欢称呼他的姓而不是名字。尽管有时也想吐槽“高木太太只叫‘高木’的话,到底是在称呼自己还是称呼我呢?”,但每当美和子需要他帮忙或是立刻出门的时候,高木涉总是会第一时间安顿好手中的事情,响应美和子的需求。
毕竟,他最喜欢看到的,就是在工作中熠熠生辉的美和子啊。
“啊啊,也不算推理吧。”工藤挠了挠头,“在这场案件中,嫌疑人的动机很明显,作案手法也已经被记录下来了。”平板传递到高木涉的手中,工藤简短地陈述了一下案情,“你进来的时候,嫌疑人住野康司已经承认了罪行,下一步需要做的就是将他送到拘留所——如果你们打算明早审问的话。”
虽然在中途帮了一点小忙,但这起案件终究属于搜查二课负责,工藤无意插手。高木听完他的陈述,点了点头,拿出准备好的手铐,走上前将住野铐住。男子还穿着咖啡店标配的围裙,刘海垂下,看不清表情。就在高木打算带他起身的时候,住野康司却突然抬起脸,说话了。
“我和幸织是商业学校的同学,毕业之后,幸织因为出色的外表很快找到了工作,而我则因为在校时成绩不好,一直没有接到合适的Offer。”他短促地笑了一下,语速很快,就像是自嘲,“在万念俱灰的时刻,我和幸织告白了,出乎意料地,幸织说她也喜欢我。她找到的工作是在酒店大堂做服务员,虽然工作很累,但薪酬很高。她在地铁线上租了新房子,恰好我的房子也到期了,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搬进了幸织的家里。”
“刚开始我也试过找工作,但是屡次碰壁,幸织又愿意把挣的钱都让我管理,我也就安心在家照顾她的生活。我本来是爱喝酒的人,可是幸织对酒精过敏,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喝过了,连做中华料理的时候都记得不放料酒。我对她还不够好吗?”住野康司摇了摇头,“我本来一直劝说自己,这样的生活就是我想要的。可是从一年前开始,幸织升职做了大堂经理,不仅工作的时间延长了,还经常会收到客人们的礼物和玫瑰。我让她当着客人的面把礼物扔掉,她说什么也不肯,说如果伤了客人的心,以后就不会再选择他们酒店了。”他抬起头,笑容讽刺,“哼,怎么可能是因为害怕伤了客人的心啊,她就只是拜金而已。”
“就算是这样的程度,我也忍了,让我无法忍耐的是,两个月前,幸织居然劝说我去找工作。她抱着客人送的玫瑰花回来,转头就问我是不是到了应该出去工作的时候了。”外面的街道上有车辆倏地开过去,住野康司的眼里闪烁着清澈的恨意,“她难道不想想,我是因为谁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吗?如果不是因为要照顾她的生活,我怎么可能在大好年纪找不到工作?刚刚同居的时候,她可是说过会把挣的钱都拿回家来的,现在人也不回来,钱也不回来。短短两年就变卦了,真是水性杨花,没长性的女人——”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佐治纱依冲过去,“啪”地给了他一耳光。工藤和高木赶快把她拉开。女子的眼睛都被气红了,一边哆嗦一边用手指着住野康司:“你……住野康司,你这个、这个……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她抽抽噎噎地转向工藤和高木,“两位警官,你们知道么,幸织因为想要多回家陪这个家伙,推掉了多少外面的邀约,她对他是一心一意的,会提出分手只是因为住野整天只会窝在家里打游戏,她根本看不到未来!”
“未来?”住野反唇相讥,“又开始对我道德绑架了是吗?她既然爱我,那就应该对我忠贞啊,这不是她应该做的吗?”
“你……”佐治纱依一时被他的流氓逻辑噎住,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反而是身边的工藤叹了口气,声音里莫名有些沉重的意味:“所以,你就在她走进咖啡店的时候决定往她的咖啡里放酒?”
住野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我只是想教训教训她而已,全是她自己在咎由自取。”
玻璃与木头碰撞的响动,用自封袋装好的白兰地酒瓶被灰原哀轻轻放在工藤新一的手边,后者接过,温柔地说了声谢谢。
高木惊讶地看着这个穿着灰色大衣的安静少女。她瞥了眼住野康司,说:“可是,堂本小姐最近因为感冒在吃头孢药物哦——你知道头孢系的药物和酒精同服,严重的话,会危及生命吗?”
“……”住野康司一时无言,过了一会,他默默地低下头去。
工藤帮高木收好证物,又和他一起将住野扭送到在高木后赶来的二课的警车上。佐治纱依因为要去警察局做笔录,也跟着一起上了车。店外的警戒线终于可以卸掉了,工藤站在街上看着警车远去,转身回到店里。
经过这样一场让人感到五味杂陈的闹剧,时钟已经越过了21点,他拿起丢在一旁的大衣。店长赤坂正在让人收拾凌乱的店内,那个名叫灰原哀的女孩也拎起了之前被遗忘在一旁的书包,站在柜台外让店员帮忙拿出她寄存在冷柜里的什么东西。
“灰原。”工藤新一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叫住了她,少女有些讶异地转过头,用眼神传达着疑问。
“哦,你等会怎么回家?”工藤问道。
少女侧头想了想:“搭电车吧。”
“我送你怎么样?”工藤提出建议,他靠近了些,看着店员给灰原哀拿出一个蛋糕盒子,果然是小朋友啊,“现在时间有些晚了,我开车来的。开车送你回家,怎么样?时间会快很多。”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主动提出这样的建议,然而心中的确希望灰原哀能同意,这样可以在路上问问她的家庭。又或者,他只是欣赏她身上稳重而沉静的气质,在十四五岁的年纪,这样的气质并不多见。
他为她推开门,少女白皙的脸颊暴露在冬夜寒冷的空气里。路灯的光均匀地洒在她的发顶,茶色温柔。
“好啊,谢谢你。”
灰原向他小小行了一礼,看起来乖巧又俏皮,于是工藤新一也笑起来,这可能是他整晚最开心的一个时刻。
“那你在这里等我?”他匆匆套上大衣,指向不远处,“大概十分钟,我把车停在7丁目的停车场了,我开过来接你。”
灰原哀眨了眨眼,又摇了摇头。
“不麻烦了,我和你一起走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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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肩沿街缓行,夜晚时分,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亮起灯,化为黑夜里闪闪发光的背景。街上车辆川流不息,车灯像呼吸一般明灭,扫过工藤新一和灰原哀的身侧,照亮他的灰色大衣,又照亮她的。工藤这才发现他们穿的外套颜色一致,一个不期而会的巧合。
灰原哀单肩背着书包,另一只手提着蛋糕盒,步伐不疾不徐,可以恰如其分地跟上他。工藤双手插兜,走在她身前半步的地方,无所事事。倒不是他不想表现绅士风度,方才过马路时,工藤曾提出要帮她拿东西,被礼貌地谢绝了。
“灰原,”享受着夜晚寒冷的微风,他侧过脸,“你家住在哪里?”
“住址么?”少女抬头看他,像是完全省去评估风险的步骤,很信任的样子,“米花町二丁目22番地。”
“是吗,那还不算太远。”工藤下意识回答道。路灯的阴影从他们身前洒下,落到身后,灰原口中的地名令他莫名耳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是哪。米花町二丁目22番地……米花町……他默念着他们的目的地,又在突然之间顿住了脚步,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向灰原哀:“等一等,灰原,你说你住在米花町二丁目22番地?”
“嗯,怎么啦?”
工藤新一狐疑地看向她:“你家的建筑是不是一栋白色的圆形房子?”
灰原哀微微睁大眼睛:“准确来说是椭圆形啦……不过,你怎么知道?”
工藤探究地看向她的眼底。他们刚刚走到一条街边,绿灯转红,灰原哀没有看路,被他抓着大衣帽子拽回了身边。少女吐了吐舌头,神色却平静又坦然,纵使工藤思考过这是否是一个恶作剧,也并未在她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戏谑神态。
米花町二丁目21番地,工藤优作置办这套房产作为他们在东京的居所,是在近三十年以前,工藤新一就在那里居住和长大,直到十七岁出国深造。而这个从读音上与“贝克街221B”相近的宅邸也不负其所有者的期望,陪伴着新一先后成为平成与令和的福尔摩斯,延续一段又一段推理和正义的传奇。他从纽约回国时曾想过要不要搬回家住,然而想到大宅需要有人打理,警视厅的工作又十分繁重,难以抽身,因此索性在港区租了有管家的公寓,免去了打扫的麻烦。
阿笠广志是工藤优作的老友,也是工藤一家人的邻居。工藤新一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去阿笠宅敲门,而阿笠博士总会笑眯眯地将他迎入房间,向他展示自己最新的发明,而彼时尚且幼小的新一也总能第一时间领会他的意思。阿笠广志从东京工业大学工学系博士毕业后便一直独居,阿笠宅不仅是他的住所,也是他的工作室,“天才发明家”的名号即使是在东京也小有名气。
只是……
“灰原,你今年多大?”
少女眨眨眼:“十五岁。”
意料之中的回答,只是与阿笠博士的年龄对不上,工藤新一微微皱起了眉。
“那你认不认识……阿笠广志?”
灰原哀大概听出了他语气之中的动摇和质疑,轻轻地笑了起来。
“当然啦,原来你认识他呀,”她说道,“阿笠博士是我的父亲。”
他不觉顿住脚步:“你是他的女儿?”
灰原哀点点头,工藤新一在心里算着他们的年龄差。他出国时,博士刚过完五十二岁的生日——即使在那之后火速结婚生子,短短七年的时间里也不会养出这么大的孩子吧?但转瞬之间他便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阿笠博士在他出国后和一位前夫姓“灰原”的女子结婚,灰原哀是他的继女,虽然现在和阿笠博士一起生活,却由于某种原因并未改姓。
然而这个推断也有不合理之处。以优作、新一和阿笠的关系,既然阿笠博士选择结婚,怎么可能会根本不通知他们呢?虽然那几年工藤新一由于求学的原因从未回过东京,优作却经常因为签售会的原因回到日本,既然老朋友的联系都还在,阿笠博士绝不会对他们淡漠到这种程度。
他快走几步,追上前方正不紧不慢走着的灰原哀:“灰原,你妈妈今天在家吗?”
思前想后,工藤新一还是选择了可能性更大的第二种推理,然而他的话语刚刚出口,却看到少女的嘴角微微下沉,目光也垂了下来。
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吗?或者是最可能的……家人去世?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大咧咧脱口而出的话就很不合适了。灰原哀的悲伤并不明显,工藤新一却可以敏锐地感觉到,也因此产生了些许自责的情绪。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少女的肩膀。对方像受到什么触动一般抬起了头,对他露出一个有些哀伤的微笑来。
“妈妈她……”
话未说完,却被工藤新一用目光打断,路灯的光从他头顶上方洒下来,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柔软而悲悯,他用手抓着灰原哀的肩膀:“灰原,我并不清楚你经历过什么,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的话……可以不用回答我的。”
真体贴啊,工藤新一。灰原哀在心里笑了笑,她抬起另一只手,安抚性地按了按工藤扶在自己肩膀的手背,感受到从那上面传来的暖意。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谢谢你,工藤。”她放开他的手,眼神悲伤而坦诚,“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是博士收养的。”
工藤新一不觉放下了手。
夜晚在他眼前微微摇晃,灰原口中呼出的白雾消失了,留下街灯浅黄色的光晕。
“所以,你从孤儿院里逃走之后,就来到了博士家,开始和博士一起生活啦?”
沃尔沃S60从地下停车场的上坡平稳地滑出,后座上放着灰原哀的蛋糕盒子,少女则坐在了助手席上。工藤新一打方向盘时留了一撇余光,看见灰原哀将书包平放在腿上,抬起手,将一绺垂下的头发别到耳后。车窗上贴了防窥膜,城市光经过滤色,照进车内便只剩下了有些哑的暗黄,衬得她皮肤柔润,瞳孔也幽深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湖绿色。
轿车拐上主路,将近晚上十时,银座的街道仍然灯火通明。方才在他发动汽车时,灰原哀已经给他讲述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从有记忆起便在东京郊区的孤儿院中生活,因为不堪承受工作人员的打骂而逃走,途中昏倒在阿笠宅的门口而被博士捡到,就这样成为了他的养女,现在在秋山学园读国中三年级。
她的叙述简洁而干净,同她在咖啡店中的推理如出一辙,丝毫没有冗余的成分。她的语气平静而克制,仿佛词语的存在并非为了表达情绪,只是为了重现事实。
作为一个侦探,工藤新一欣赏这种绝对理性的阐述,然而他在等红灯的间隙看向灰原哀沉静的侧脸,却忽然意识到,想要做到这种理性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而言是十分残酷的事。灰原哀的表述风轻云淡,背地里却一定吃了很多的苦。
灰原哀抬起头:“!”
工藤新一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伸手在她的头上揉了一把,少女的发顶因为他的抚摸而变得毛躁,绿眼中出现了惊讶的情绪。他立刻飞快地收回手,又欲盖弥彰地伸手顺了顺她的头发,动作中的怜爱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将注意力集中到方向盘上,余光看到灰原哀这才摇了摇头,重新露出笑容来。
“怪、怪不得灰原在推理方面这么厉害,”工藤新一一时有些口不择言,他飞快地踩下油门,轿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惯性把灰原哀连同她的书包一起压在椅背上,“啊——对不起,灰原。”
“嗯……”车速降下来,少女这才说话了,“工藤叔叔,你……”
“不!别叫我叔叔!”他忙不迭地反驳,“虽然我和博士也是朋友,但博士和我爸爸才是同辈,灰原你和我是同辈,你还是叫我哥哥吧!”
“可是你也叫我‘灰原’哎。”
他转过脸看她,灰原哀正巧和他对视,清澈的眼中划过窗外景物的倒影,真诚而纯净。他哑然失笑。或许是他留学时间太长的原因,几乎忘记了在日本只有平辈之间会以姓氏相互称呼,而自己延续了在纽约的习惯,一直叫她“灰原”。如果按日本的习惯来算,的确是应该互称“新一哥哥”与“小哀”的。
“那……”他沉吟道,“不然,你也叫我‘工藤’?”
灰原今年十五岁,他今年二十四。中间虽有九年的差距,工藤在和她交流时却并未感到任何代沟,相反,灰原哀对他意思的领悟力甚至远超现在在警视厅实习、东大毕业的竹部昌辉。该说不愧是阿笠博士养大的孩子吗?即使没有血缘的关系,灰原哀也继承了天才发明家身上最闪光的优点,那正是陪在工藤新一身边的人所亟需的。
她天资卓越,情绪内敛,做事理智,在刚刚结束的案件里更是给工藤新一帮了不小的忙。工藤新一发自内心地欣赏这个孩子,虽然这只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他却已经将灰原哀当做了一个可以平等交流的朋友,而不是只能靠他照顾提携的后辈。
他轻轻转动方向盘,轿车拐进米花町二丁目,远光灯照亮前方阿笠宅门口的小路,和更远处工藤宅紧锁的大铁门。工藤新一在路边停好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灰原哀在下车的空隙中转头看了他两秒,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嗯,那你进去吧,灰原。”工藤说道,阿笠宅的窗户里透出客厅的灯光,他从幼年起就熟悉的白色,等待与陪伴的符号。侦探微微垂下眼角,他上次和阿笠博士见面,还是在17岁出国之前。
明明和博士说好要一直保持联系,但在美国的高中刚过了语言关便紧接着SAT考试,期间又夹杂各种需要解决的罪案,他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而到了在纽约大学读书期间,工藤新一又拼命压缩读书时间,想把七年的课程在五年内读完。现实的挑战一多,便把过去的承诺抛在脑后。几个月前在回到东京的飞机上,拜访阿笠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说不清是因为羞赧还是逃避,他清楚自己做得不妥,却不知道怎样着手面对。
话音刚落,身穿灰色大衣的少女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不和我一起进去吗?”
工藤新一的神情有细微的动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了,我……”话说到一半又语塞,“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拜访他。
仿佛察觉到了他的迟疑,灰原哀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和我一起进去吧,”她说道,拍了拍自己的衣袋,工藤知道那里装着她的手机,“刚才我和博士说了。他很想你。”
绿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温和而诚挚。
“我……”工藤新一张了张嘴,只吐出了一个字,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又是对博士的歉疚,又是对灰原哀的感激,“我……灰原,我没带礼物。”
好蹩脚的借口。他挠了挠头,看起来不像前途无量的警部补,倒像一个鼓足勇气拜访师长,却把礼物忘在家里的大男孩。
灰原哀听到他的话,“扑哧”一下笑了,她转了转眼睛,冲工藤抬起了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那你拿着吧。”
工藤下意识接过,是她从Cafe de Ginza Miyukikan带回的蛋糕盒。
灰原哀放开他的衣袖,向庭院中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他。路灯温暖的光芒洒在她的身上,衬得少女小脸素白。工藤新一看了看手里拎着的蛋糕,又看向面前的少女,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抬腿跟上她的脚步。灰原哀走得并不快,他很快就追上了她,与她并肩。
在灰原敲门之前,工藤新一抬起手,理了理少女发顶柔软的头发。这一次她没有丝毫惊讶,只是噙着笑看了他一眼,像是保守了一个只有两人才知道的秘密。
“谢了,灰原。”
灰原哀敲响门。他听到房间里传来的脚步声,熟悉的属于阿笠博士的步伐,是来自往日的旧时光,寓意着被理解,被接纳。门开之前,工藤新一凑近灰原哀的耳边,用耳语的声音轻声道出感谢,随后看到后者唇角翘起,神色俏皮。
“不客气,工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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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藤新一将大衣挂在一旁,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落座。灰原哀正在门口踢踢踏踏地换鞋,厨房里传来博士的脚步,是给他们准备水和果汁的声音。
他慢慢环视整个房间。七年中,阿笠博士并没有大刀阔斧地对房屋进行改造,整体的设计仍然是工藤熟悉的风格。工作台两侧多出了他叫不出名字的奇怪发明,他想起小时候博士为自己改造的强力滑板,脸上不禁挂起一抹怀念的微笑。
他抬起头,阿笠宅的二层原本围绕墙体建了一圈阳台,玻璃的应用使得高挑空的客厅兼工作室在夜里可以接受月光的照耀,现在的二层却在一半的位置重新搭建了楼板,旋转楼梯在原有地下室的上方盘旋而上,连接着客厅和二楼的卧室。卧室带有一扇内窗,窗帘没有放下,工藤新一看到里面是温馨的浅粉色,靠窗的桌子上放着小熊。
“啊啊,新一,那就是哀君的房间。”
阿笠广志将托盘放在茶几上,笑眯眯地递给工藤一杯果汁:“小哀小时候是和我一起在大厅睡的,可是女孩子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房间嘛,我就给她设计了一个新的卧室,还有她自己的阁楼和会客厅,怎么样,不错吧?”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工藤注意自己在设计上的巧思,脸上的笑容慈祥又自豪,就像一个期待得到女儿表扬的父亲。
“嗯嗯,很不错,只是如果不是刷成粉色就更好了。”
工藤刚想回答,却被清冷的声音抢先一步。他扭过头去,少女正穿着拖鞋走过来。大概是因为刚从学校回来的缘故,她还穿着秋山学园标配的校服,浅黄色水手服包裹着玲珑的身体,大红色的金鱼结从胸脯上蓬松地垂下,令人眼前一亮。工藤新一下意识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看着灰原哀绕到博士的身边坐好,被后者摸了摸头。
“啊啊,粉色有什么不好嘛,哀君。”
灰原哀撇嘴:“无论怎样看都不符合我的性格啊。”
“不符合吗?我觉得很可爱啊。”
“博士,用粉红色作为‘可爱’的代表,本身就是一种刻板印象啦。”
少女的脸上虽是无奈的神情,说话的语气却是温柔的。
“唔……”
一老一少在他面前开始拌嘴,看来是阿笠宅每天都会发生的日常。灯光温润,工藤坐在他们对面,恍惚间有种看到幸福凝成实体的感觉,甚至感到了些许不真实。
他是天生独立的性格,优作和有希子从小也着重培养他的自理能力,夫妇二人在他读国中时便双双定居夏威夷,直到工藤新一大学毕业,全家人最亲密的共处时光也只是在共度周末或者暑假期间。这种教育理念让工藤新一在年纪尚幼时就拥有了同龄人无可比拟的经历和认知,但也无可避免地失去了部分来自家长无微不至的宠爱。新一非常清楚,工藤夫妇可以交托给他全部的信任,然而像“房间刷成什么颜色”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无论是优作还是有希子都不会管的。
“博士,你再不和工藤聊聊天的话,他就要睡着了哦。”
灰原哀话音未落,工藤新一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揉了揉眼睛,毫不在乎形象地和对面二人一起笑起来。
“最近实在是太累了,”他叹息道,疲惫地搓了搓眉毛,“对不起啊博士,我一直没有过来看您。”
工藤新一的声音里满怀歉意,眼角微垂。阿笠广志看到他的表情,老人收敛神色,定定地看了他一会,随后又摆了摆手,神态轻松:“新一你刚回国不久,应该也很累吧?”
这回轮到他惊讶:“博士,您知道我回来?”
老人狡黠地眨眨眼:“虽然新一不愿意来找我,但优作还是会偶尔给我发邮件的。新一你是去年秋天才回来的吧?优作和我说你考进了警视厅,我还和小哀说她的邻居哥哥就要回来住了,结果都到冬天了,还没看到人。”
工藤新一哑然失笑:“我想着拿到硕士学位再回国,但是中间有跳级,学制就乱得一塌糊涂,也没赶上和大部队一起毕业。”
这是事实。纽约大学法学院的JD学制是三年,工藤只给自己预留了两年时间完成。申请硕士时优作和有希子曾经劝过他可以选择时间更短的LLM,被他一口回绝。成熟睿智的小说作家摸了摸胡子,坐在餐桌对面微不可察地叹气,他的眼神里情绪复杂,最后却还是尊重了儿子的选择。
超越父辈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无论是工藤新一,还是他的好友服部平次,他们生来就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享受着其他人奋斗一生也无法拥有的优越条件,也因此肩负着为更多人福祉努力的责任。
在他的年纪,有希子早已红遍日本,而优作也已经写出了第一本畅销书。工藤新一虽然在高中时就有了“令和的福尔摩斯”这种赞誉,但他很清楚那只能作为一个起点,如果一直固守于天赋,最终的结果只会是被淘汰。他无时无刻不想超越之前的自己,这种内在的驱动化为每个在图书馆奋笔疾书的夜晚和大量的课外实践。“你们亚洲人都是卷王吗?”毕业时同门的语气带着讶异,而工藤新一只是低下头让教授为自己拨穗,默然不语。
“法学院平常都学些什么?”
他的讲述告一段落,灰原哀撑着脸,提出了一个问题。
“什么都学,”工藤新一不假思索地说,立刻发觉自己的回答太敷衍也太宽泛,又赶快补救,“因为我想往刑事科的方向发展,所以除了法律之外又修了犯罪学这些专业。你想听吗?我可以讲给你,不过展开讲的话内容会很多。”
灰原哀点头:“好呀。”
“哎,既然要讲,那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阿笠插嘴进来,三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肯定的神情。工藤一边想着自己的学校生活,一边看博士拆他们带回来的蛋糕盒。灰原哀拿起叉子递给他,工藤与她对上眼神,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
Cafe de Ginza Miyukikan的宣传海报上画的就是栗子蛋糕,奶油做成栗子的形状,有点化了,但仍然小巧可爱。工藤之前没有注意,博士打开盒子,他才发现灰原买了三个蛋糕回来,恰好可以一人一个。
——在今天之前,她认识自己吗?在他提出送她回家之前,她就预料到他会和自己一起回来吗?
疑问忽然涌上心头,被他压了下去。
茶几和沙发一样高,弯腰向前会挤压到胃,周围都是熟悉的人,工藤新一索性放任自己从沙发上滑落到地板上,盘膝坐着。灰原哀见状给他丢了个垫子,自己也滑下去坐下。博士看了看他们俩不约而同的动作,也摇了摇头,陪着一起坐下了。
“哎哟,我这老胳膊老腿的……”
“你应该多运动啦,博士。”
灰原哀将蛋糕拉到自己面前,叹了口气:“栗子蒙布朗是他们家的招牌,博士你一直想吃的,但是现在很晚了,即使是动物奶油也不好消化,所以博士你最多只能吃一块。”看到阿笠博士已经一叉斩下了栗子的一半塞进嘴里,她又赶快隔空点了点工藤面前的栗子蛋糕,“工藤你也快点吃,免得博士很快吃光了自己的,就吃掉你的那块。”
工藤新一笑着叉了一口蛋糕,放到嘴里。他微微睁大眼睛,奶油细腻柔滑,意想不到的好吃。
“小哀,你是和新一在蛋糕店遇到了吗?”阿笠博士突然出声,因为还在咀嚼,声音呜噜呜噜的,“提前预料到新一会过来,所以买了三块吗?”
工藤新一竖起耳朵。
灰原哀摇摇头:“我哪里知道啊,又不是未卜先知。还不是因为你整天和我念叨着‘想吃栗子蒙布朗’,所以才多买了一块,预备给你明天吃。不过嘛……”她眼珠一转,笑嘻嘻地看向工藤新一,“既然某人已经来了,总不能不给他吃蛋糕吧?”
“啊啊,栗子蒙布朗。”博士已经消灭了自己那块,得知真相的老人捧着心口,作欲哭无泪状,“新一啊,早知如此就不让你来了。”
“喂喂……”心中的疑虑消去,工藤新一也恢复了和他们一起闹着玩的心情,“博士你这样不厚道吧?”他大声叫道,作势护住自己的蛋糕,从手指上方露出一个半月眼。灰原哀在一旁笑得打跌。
“嘻嘻……”
“话说回来,新一,”虽然吃完了蛋糕,三人却都还是围炉夜话的姿势,“你现在是在警视厅那边租公寓?不考虑回来住吗?”
博士偏过头,夜幕下,静静矗立着一片漆黑的工藤宅。
“啊,不了,”工藤新一曲起膝盖,将胳膊搭在上面,“我现在的房子在港区,确实离警视厅大楼比较近,通勤时间短,工资也还能承担,况且,”他自嘲地叹了口气,“大房子太难打扫了,我现在加班太多,真要住的话,估计会到处都是灰尘吧?”
他低下头去,灰原哀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带着不属于十五岁少女的神情,若有所思。
“咦,不会吧?”博士没有察觉到他的低落,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出国前交给我保留的钥匙还在我这里呢。你出国期间,小兰那孩子每隔三个月都会来找我借钥匙,给你家做大扫除,有时候还带着同学一起来。我看她打扫得挺……新一?”
从灰原哀的角度看去,工藤新一脸上的笑容像雪融化一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名状的烦躁神情。他放下了搭在腿上的手,欲言又止,又抬手搓了搓脸,最后还是自暴自弃般地摇了摇头。
“别提她了,博士。”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强挤出一个微笑。早前毛利兰在餐厅里的哭声和叫喊好像同她的名字一起追逐着他来到了这,他只想快点摆脱,“我们……唉。”
博士与灰原哀对视了一眼,后者忽然伸了个懒腰,用手支着脸:“哎,工藤。”
工藤新一应声抬头:“嗯?”
少女眼睛亮亮:“要不要给博士讲讲今晚咖啡店的事情?”
空气中的不快和沉重飞速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听灰原哀提到案件,工藤长出了一口气,他想起在咖啡店里灰原哀的叙述和推理,即使过去了几个小时,仍然让人想想就觉得内心舒畅。
一旁的阿笠广志凑近他们:“你们遇到案子了吗?”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怪不得回来得这么晚。”
清俊的侦探直起身体,眼神中重新有了光:“是啊,博士,是个和感情相关的投毒案,”他笑着看向灰原哀,“案发时灰原就在旁边。我当时在银座吃饭,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保护好了现场,叫了救护车,甚至推测出了伤者症状的成因,很厉害啊。”
茶发女孩听到表扬,俏皮地眨了眨眼,而博士也丝毫不掩饰他的骄傲:“是啊新一,小哀学习很好的。”
工藤想起一周前在秋山学园和她的匆匆一面:“说到这个,灰原你今年是读国三吗?快要申请高中了吧?有想去的学校么?”
灰原哀点点头:“嗯,一般是在这个月开启报名。”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又说道,“不过,我们学校也有自己的高中部,我还在思考要不要直升。”
工藤抬起头:“我听说秋山学园主要培养艺术类的学生,灰原以后想学音乐?或者绘画?”
少女下意识摇了摇头:“不……”
倒是博士说话了:“小哀想做医生。”
工藤想起灰原准确判断的双硫仑反应,又想到她冷静的性格,忽然觉得医生或许的确是最适合她的职业。东京医学部最好的大学忽然跳入他的脑海,他打了个响指:“灰原,要不要试试申请庆应大学的高中部?庆应的医学部很好,而且高中就在庆应就读的话,后续也会有直升的名额。”
“哎,是这样吗?”
博士也在一旁点头:“我之前也和你提过这所学校的,哀君,如果以后想做医生的话,庆应的医学部是最好的。”
“可庆应是私立哎。”少女眨了眨眼,“学费会很贵吧?”
话音未落,博士的手就拍到了她的肩头。
“这种事不用你操心,”他认真地说,“我还是有很多积蓄的,支持十个小哀读书都没问题。”
这回轮到少女半月眼:“哪里会有十个小哀啊……”
“总之,去试试吧?”
不知不觉间,工藤新一好像变成了博士请来的说客,博士则回归了为宝贝女儿前途操心的老父亲。博士对工藤提出的考庆应的提议表现了十成的赞同,二人围着灰原哀讲了好久,少女最终像下定决心一般,点了点头。
“那我要去看书了。”灰原哀施施然从地板上起身,工藤含笑看着她。身后的时钟突然敲响了二十三点,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居然这么晚了……”
“博士,灰原,你们两个早点休息吧,我就先回去了。”
工藤新一一骨碌从地板上跳起来,整了整衣服:“明天是难得的休假,周日还要继续加班。”
“哎?那新一你明天中午过来吃饭吧?我和小哀准备煮咖喱吃。”
博士送他到门口,看着工藤穿上大衣。老人的肩头忽然冒出茶发少女的脸:“工藤,明天还会做冬阴功汤哦~”
“那我就敬谢不敏啦。”他已经感觉到饿了,穿上鞋子,挥了挥手,“明天上午我会再和你们联系的,博士你早点休息,灰原也不要熬夜学习了。”
少女遥遥点了点头,博士却忽然凑近了他:“多谢你啊,新一。”
工藤知道博士的感谢是因为灰原哀申请学校的事,笑着摇了摇头。远处的灰原哀听到他们的悄悄话,对他做了一个鬼脸,他哑然失笑:“加油吧,灰原。”
“肯定没问题的。”关上门前,他听到博士自豪地说道,“我们小哀无论是什么考试,从来都是第一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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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艰难的任务都有结束的一天。无论完成的过程如何可怕,只要强打起精神捱下去,即便是浩如烟海的案件也有完结归档的时候。工藤新一把脚跷到桌子上,双腿交叠,透过警视厅大楼明净的玻璃窗看着外面的千代田区和远处繁华的港区,以腰部为轴心,懒洋洋地转着椅子。
纵使白鸟任三郎对自己下属的仪容仪表并无过分的执着,面对这样的情景,恐怕也会露出无奈的表情,一脚将他从办公桌上踹下去。好在今天是星期日,白鸟不上班,结束了年终大晦日执勤的警视厅也人迹寥寥,搜查一课的办公室里,除了工藤新一外就只有一个整理文件的土井久生——工藤抬头看了看挡板后露出下属的半个脑门,心领神会地笑了。
几个月来搜查一系的人手严重不足,系长一职始终空置,工藤入职后本来并未给他安排什么行政职务,但两周前白鸟课长再也无法忍受搜查一系开会时谁都不愿意去的情况,一纸命令将工藤新一提为了搜查一系的系长代理。
和案件无关的杂事终于有人顶缸,一系众人一时间喜闻乐见。土井对此表示:“还得是你啊,工藤!”幸灾乐祸之意明显。工藤新一立即滥用职权,将他发配去整理最近两月的卷宗。后者脸上的大笑立即变成了苦笑,变化之迅速简直可以去马戏团表演变脸。
丢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震了震,工藤探身将它抓在手里,等看到推送内容后,警部补脸上的笑意愈加明显。
屏幕上是Line的新消息提醒,发信人是灰原哀,工藤打开会话窗口。对方一共给他发了两条消息,一条是通知他中午博士做了德式的苹果馅饼和香肠土豆沙拉,另一条则是“可乐没有了,大侦探你可不可以带一箱回来?”
回复当然是“好的”,工藤新一将手机举到眼前,兴致勃勃地看着消息很快变成“已读”。手机又是嗡地一震,这次她发了张照片过来,是博士在厨房里和玻璃罐装的小青瓜搏斗的场景。工藤扑哧笑出了声,小青瓜是德式沙拉中必备的一味食材,根据这对老少对食物风味的追求,材料必然是去进口超市购买的,而德国制造业发达,连带着装小青瓜的罐子密封性都比日本产的要更好一些,光靠手拧就想打开,的确是有些困难。
“他最后打开了没有啊?”新一打字,“不会到现在都还没打开吧?”
“如果没找到工具的话,怕是还在拧呢。”对方回复得很快,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我用平口螺丝刀撬开了,他正在夸我。”
消息后面连着发送时间,上午十一点,工藤随便选了个可爱的表情发过去,对方没回,可能放下手机去帮忙了。不远处的土井还在孤军奋战,他把腿从桌子上放下来,清了清嗓子,走过去:“土井,还差多少啊?我和你一起做吧。”
“啊,不用。”对方从故纸堆里抬起头来,倒是拒绝了他的帮助,“之前你和幸山不是整理好了一部分吗?我也就是再理一理。”看到工藤扬起眉,用下巴点了点他一团乱麻的桌面,土井久生这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啊……呃呃,是有点乱,要不你帮我整理一下十二月的卷宗?”
搜查一系的系长代理点点头,随手拖过旁边竹部的转椅,从土井手里接过一沓毛毛躁躁的文件。去年大半个下半年,竹部昌辉都还没有加入实习,人手紧缺,因而一课的绝大部分案件都是由他经手。令和的福尔摩斯习惯了反复缕清案件的线索,每个犯罪现场的情景都历历在目,他在心里快速调用着当时的印象,飞快地过了一遍。
“中华街杀人事件,代代木公园毒杀案……”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面,带起一阵啪啦啪啦翻动纸页的声响,土井听到自己上司的喃喃自语,他知道那正是工藤复盘的过程,不愧是警视厅新一代佼佼者的代表啊,“代官山情侣情杀案……斜顶阁楼囚禁案,暗号地图谋杀案……秋山学园杀人案。”
工藤的声音戛然而止,土井直起身,看到上司正用左手沉默地捏着纸边,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死者姓名的位置。
秋山健二,光是凭借这个与“秋山学园”相同的姓氏,就足以管中窥豹他的身份。这所贵族学校由江户时期的老宅改造,包括国中部和高中部,专为“培养淑女”而开设,毕业生们也大多从事艺术路线。听说为了培养学生们的优雅气质,学园的高中部甚至和东京艺术大学都有合作,上层路线可见一斑。土井想起翻阅卷宗时看到的相关资料,秋山学园位于世田谷区,入校求学的女生无论是气质还是家境都相当优越,中产阶级的家庭条件,几乎可以说是入学的底线。
秋山学园的创始人名叫秋山健一,虽然不是教育系统的人物,在日本的福布斯排行榜上却是赫赫有名。在应试教育之风愈演愈烈的东京,秋山学园之所以能有“将学生气质先于偏差值考虑”的底气,正是因为背靠着秋山健一作为理事长的秋山财团。土井看着工藤翻阅秋山健二死亡现场的照片,忍不住摇了摇头。
“你想说什么?”上司状似无意地开口。
土井凑过去,摇了摇头:“不相干的。只是突然想到,即使身为大型财团的理事长,秋山健一先生也没有办法解释兄弟的死,甚至连是自杀还是他杀都无法判断。”
二人注视着卷宗的首页,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这个案子发生在去年十二月东京初雪当天中午,是工藤新一亲自查看的现场。经过对现场溅落血迹的分析,搜查一系推测死者是从天台上坠落,当场身亡。
按说当天早上下了雪,气温又寒冷,如果是他杀的话,秋山学园教学楼的天台上应该能够留下凶手在雪地上的足印,现场却干净得简直一尘不染。可秋山健二提前预定了下周的宴请,当天上午也还在教师会议兴高采烈地讲话,怎么看都不是想自杀的样子。警视厅想要排除秋山健二中午饮酒失足坠落的可能性,尸体却又第一时间被秋山健一拉走了,拒绝了一切解剖和分析的申请。
下意识的掩饰背后,通常都隐藏着阴谋,这更加深了工藤新一的怀疑。然而当他带着案件找到上司白鸟汇报,后者却只是传达了高层的指示:按照自杀处理。这个指示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是没有向白鸟抗议过,后者却只是坐在办公桌后面,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
“新一,”一听到白鸟这样称呼他,工藤就觉得自己又成了那个在帝丹高中就读的少年侦探,“我只能这样和你解释,秋山健一是秋山健二的唯一一个亲人,也是他的家属。你也知道他是秋山财团的理事长,和警视厅高层关系密切。按自杀结案是黑田部长给我的指示——”
他不依不饶:“但是,现在还没有确定秋山健二是否是自杀……”
白鸟摇了摇头,目光中有某种复杂的东西,令他无法继续说下去。工藤新一沉默下来,白鸟还想叫他,却看见青年的嘴唇抿得死紧,向一旁偏过头去。他叹了口气。
警视厅是一个小世界,在这里,或许可以发挥工藤新一最大的长处,同时却也要接受日本世代沿袭的条条框框。对于这些可能会有的阻碍和掣肘,工藤优作在新一选择回国前就曾经提醒过他,新一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接受和适应的心理准备,然而到了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难以控制地感到了一股悲凉之感。
“白鸟课长,”工藤新一压下心中的愤懑,注视着白鸟,“我会继续查这个案子的。”
是“我会查”,不是“我想查”或者“我能查吗”,新一态度温和,说出的话语却掷地有声。这就是工藤新一对于真相的坚持,不是征求意见,而是表明立场。
白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查吧,”他点点头,又扬了扬手,示意工藤新一可以走了,“不要太大张旗鼓。”
一句“保护好自己”在他喉咙里滚了几滚,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工藤新一合上卷宗,将自己之前放在桌面上的疑难案件分类整理好,依照时间的顺序放在秋山学园杀人案卷宗的上面,又将它们一起递还给土井久生。气氛一时间有些低迷,两人都默默想着案件的事,一时间没有说话。等到土井将手边正在补的最后一份报告写完,在系统中点击保存,办公室的空气才总算松动了一些。
“土井。”
“嗯?”完成了全部工作,总算可以去吃饭了,二十七岁的警视厅巡查应声回头,正看见自己的上司若有所思地晃动着架在一起的双腿。虽然最近一系所有人都睡眠不足,但拜大明星母亲的优越遗传所赐,工藤新一的外表还是保持了一贯的英俊,挂着黑眼圈也不像工薪族,倒像是个落魄的公子。
“你说……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真是正义的吗?”
“哈?”
土井眯起眼睛,抬起手在工藤眼前晃了晃:“你想什么呢,工藤,这么哲学?”又哈哈一笑,“果然是因为完成了积压的工作,所以开始胡思乱想了么?”
被他这么一搅合,工藤新一终于回了魂,他好脾气地笑了笑:“是啊,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
换来的是土井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你有空还是看看自己的手机吧!”他指了指被警部补丢在桌面上的手机,抓起椅背上的衣服,“从刚才到现在,闪了两三次吧?是谁啊?”露出一脸八卦的表情。
将近12点,大概是灰原的消息吧,工藤笑着给了土井一肘,拿起手机解锁。不出他所料,对方发了两张照片,一张是烤箱里的苹果馅饼,一张是桌上摆的土豆香肠沙拉和三个杯子,她和博士一人伸出一只手,比出V字的造型。
“哇,果然是女朋友!”他没关注土井,对方却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夸张地叫了起来。这都什么和什么事啊,工藤无奈地给了他一个白眼:“喂喂……一点关系都没有啦。”
“我才不信呢。”二人拿起大衣出门,直到出电梯前,土井都带着一脸促狭冲他挤眉弄眼。工藤试图解释,后者却完全不信。
“你笑得就像你岳父终于松口让你女朋友和你结婚,等会你就要带着礼物去你女朋友家吃饭一样!”土井撂下这句话,便抬脚出了电梯,警视厅的食堂在二楼,他准备打包一份便当带回家。
“看在你只能吃便当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工藤新一掐着电梯关门的时间冲他喊道,十分高兴地看到土井久生脸上的促狭转变成气急败坏。电梯“叮”一声抵达了地下停车场,他心情很好地哼着小曲,走向自己的车位。
开锁之前,他没有忘记拿出手机回复灰原哀的消息。工藤新一先是打了几个字,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换成了语音。
“我这就去买可乐,大约二十分钟到,”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声音里带着笑,“等我,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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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没让他等太久。在人形町今半提前预定好的包间中落座,工藤新一同身穿和服的女侍确认过菜单,又在手机上处理了几条工作消息,雅间的门帘便被人掀开了。
毛利兰脱下大衣,交给女侍,等着对方为她拉开工藤对面的椅子。
她背着一只老花托特包,工藤认出是之前兰去纽约找他的时候他送给她的礼物。大概是装着电脑的缘故,包看起来很沉,毛利兰随手拨了拨头发,“咚”地将托特包扔到靠里侧的椅子上,沉重的声响将雅间内的三人都吓了一跳。工藤想伸手去扶,被她扬手拒绝了。
“地铁人太多了,我跑过来的。”她解释道,桌上早已准备好了冰水,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白天跟着老板去拜访客户公司,简直累得快死掉。”
“辛苦了,晚上就吃点好吃的吧,这家店的和牛很不错。”工藤尽力让语气显得轻松一些,却仍然无法冲淡室内有些古怪的气氛。毛利兰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喝了口水,示意自己听见了,却没有回答他。工藤新一观察着她的神色,一时感到有些无奈。
两周前的星期五,他和兰的会面闹得不欢而散,按照从前工藤留学时的相处模式,工藤大概会在第二天带着鲜花敲开毛利家的门,承认错误,好好道歉才是。然而年终岁尾,警视厅大量的工作需要整理,接踵而至的圣诞节和大晦日对治安也都是考验,搜查一课的警部补便将宝贵的时间都优先放到了工作上,再无心关注其他。
等他将工作理得差不多,时间也已经过去了两周。靠在博士家的沙发上翻手机时,看到兰一直没有回复自己一周前发的新年祝福,工藤心里才开始觉得有些麻烦。
“新一。”
毛利兰有些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工藤的思路,他抬起头来。兰今天的着装风格也是最近风靡东京的“好嫁风”,圆领毛衣凸显着修长的脖颈,旁边以木耳边作装饰。自从她工作以后,放在穿搭上的心思明显增加,相比大学时代,更加赏心悦目。像她今天的穿着就几乎无可挑剔,只有一处瑕疵:右耳耳垂上戴了一枚珍珠耳饰,左耳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联想到兰刚才说的今天出外拜访,工藤立即意识到大概是在路上跑丢了。
对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注意到工藤在看自己,毛利兰闹脾气般扭过脸去:“说吧,工作日还要找我出来,是什么事啊?”
虽然昭和女大的就业率居高不下,自己在毕业后也成功找到了工作,刚刚进入工作不久的大学毕业生毛利兰面对着上司的要求和公司的各项规定,却依然觉得有些困顿和迷茫。同期入职的同事大多被分配到普通的岗位,以文员的形式就职,只有她一人被安排到总经理办公室,风光的同时,也承受了不少来自同事的闲言碎语。
时时刻刻在总经理手下工作的压力不小,每一次工作出现纰漏,毛利兰都要反复道歉。好在上司的人品不错,即使兰的错误真的造成影响,也没有威胁她扣除绩效,只是会偶尔加班而已。她白天在公司工作,晚上回家为爸爸打理饮食起居,只有睡觉前才有空刷刷蓝鸟,享受属于自己的时间。因此,尽管刚刚进入职场不久,兰已经开始珍惜自己为数不多的休闲时光。
她一直和园子保持着联系,却不敢告诉后者自己加班的事情。因为园子第一次得知她加班的时候便打电话过来,说要去找兰的上司,让他给自己的闺蜜批正常的假期。毛利兰感念她的好意,却也知道这样的特权不合适,因此便不再提,只在实在太累的时候约园子出来,二人一起在咖啡店吃个甜品,喝杯咖啡,抚慰空荡荡的胃和身体。有时园子问起有关工藤的事情,兰就会搪塞过去,不知道是因为恼怒,还是因为羞愧。
自从那天愤愤离席后,毛利兰的心里便一直盘旋着委屈的情绪,尤其当她每天睡前刷到铃木园子和京极真的恋爱记录,更是想直接把手机丢到一边,睡死过去了事。别人家的男朋友给足支持与陪伴,自己的男朋友却在做错事之后晾着自己,元旦都只是草草发了一句祝福,让人很难不火大。心灰意冷时,毛利兰想过提出分手,然而当她想到自己这些年的付出,又觉得工藤新一这个人也不是不值得抓住。
这时他们已经两周没有交流,如果由女生主动伸出橄榄枝,怎么看都是很掉价的行为。好在新一昨晚忽然和她联系,虽然没有直接承认错误,但至少话语诚恳。毛利兰这才会在宝贵的工作日晚上前来赴约。
寿喜锅早在毛利兰入座时便已准备好,特上和牛与蔬菜拼盘逐次摆在二人之间,立在桌边的女侍向二人分别行了一礼,便开始为客人动手涮肉与配菜。带有清晰花纹的牛肉均匀沾上蛋液,恰到好处地烹饪,再被分发到二人盘中。女侍动作流利,一丝不苟,带着大和民族独有的稳重,令人觉得连看人做菜都是一种享受。
说不准是不是被这种精致的环境感染,二人都低下头专心吃饭,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等到用餐告一段落,工藤驱开了女侍,毛利兰这才用餐巾擦了擦嘴,重新问出那个困扰她已久的问题:“新一……你今天找我出来,是因为什么事啊?”
在温暖的室内待了一会,她的气色红润了一些,双手无意识地在胸口交握,形成一个祈祷的手势,情绪也有所缓和。工藤新一温和地笑了笑,从西服口袋里取出一个准备好的盒子,放在桌上推给她。
“看看?”
毛利兰微微睁大了眼睛,伸手接过。盒子不大,深紫色的皮面上刻着一行小字“agete”,她知道那是一个小众设计师首饰品牌。她在昭和女大的同学曾经收到过这个牌子的订婚戒指,但这个盒子并不是装钻戒的规格。这让她稍微有些失落,但她还是垂下眼帘,很好地掩饰了这一点。
盒子里装的是一对浅粉色的耳钉,呈水滴形,外围镶着一圈小巧的金色珠子,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温润的光。兰小小地“哇”了一声,她拿起其中一枚,放在耳朵上比了比,又侧过头让工藤新一看。
“好看么?”
英俊的青年笑着点了点头:“很漂亮。”
“送给我的?”她明知故问。
“当然。”
“因为什么?”
“求和礼物。”
他扁了扁嘴,作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又挑了挑眉,一副“任君处置”的神态。毛利兰终于绷不住严肃的表情,将耳钉收回盒子里。
“好吧,”她抿了抿唇,嘴角却流露出一丝甜蜜,“那就原谅你了。”说着想要收起耳钉,却被工藤新一制止:“要不要试一下?我看兰今天的耳钉好像丢了一枚。”
她这才抬手去摸耳垂,不觉“呀”了一声,皱起了眉。好在男友已经将新的珊瑚石耳钉递到面前,又帮她举起手机,充当镜子。浅粉色的水晶将女子的脸颊衬得柔软白皙,她这才重新开心起来。
新一一直安静地笑着看她,就像之前许多年里他们吵架后男生的求和一样,兰并未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女侍端上抹茶冰淇淋,她尝了一口,忽然像想到什么一样地抬起头:“新一?”
“嗯,怎么了?”
“不怎么,”她摇摇头,娇憨的神态,“就是……怎么忽然想起要送我首饰呀?”
青年笑了笑:“不喜欢么?”
“喜欢呀。”
“那不就好了,”他说道,随后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兰喜欢不就好了。”
周六中午,工藤去阿笠宅吃午饭——自打在银座偶遇灰原哀,继而与博士重新建立联系之后,定期拜访阿笠宅就变成了他的一种习惯。灰原哀就读的秋山学园是寄宿学校,平时她通常每周五晚回家,待到周日晚上再回去,此时正处于寒假期间,便每天都在家陪着博士,兼顾为庆应的入学考作准备。因而无论工藤什么时候拜访,博士家里总是有人,他又喜欢带着点心或食材上门,一老一少与他投缘,对此也十分喜闻乐见。
吃光了博士的德式苹果馅饼和灰原拌的的香肠土豆沙拉,工藤十分自觉地收拾起三人的盘子,进了厨房。多年的独立生活让他养成了餐后主动收拾的习惯,更何况来蹭饭本就已经给阿笠父女添了不少麻烦。
周六下午有部反响火爆的综艺节目连载,博士早早便坐在电视机前等着开演,广告声充斥了大半个客厅。工藤随便打开了篇福尔摩斯的有声书,把手机放到微波炉上面防止沾水。他挽起袖子,拧开水龙头,随后便听见灰原哀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走过来。
“你去陪博士看电视吧,我来收拾厨房。”他头也不回地说。
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来。少女正端着玻璃杯装的可乐靠在厨房的门上,茶发柔顺地垂在耳畔,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怎么了?”盘子得泡一会,他关上水,直起腰,“有心事?”
灰原哀摇摇头:“不是我。”
“嗯?那你说说。”
少女眨了眨眼睛:“吃饭的时候,某人一直在叹气哦,”她冲他塞在微波炉和柜子之间的手机努了努嘴,“看一眼手机,叹一口气,看一眼手机,叹一口气……”
她与工藤对视,没有继续说下去,两人却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不久,工藤新一摇了摇头,灰原哀也收敛了神色。她将可乐拿出了种高脚杯装葡萄酒的优雅感,工藤思考了一会,一时不知道夸赞她观察力敏锐是好还是不好。
等待馅饼出炉的时候,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明明是百无聊赖地看手机,却发现几天前给女友发的贺年消息并未受到回复。事实上,自从去年年末约会时的一场争吵,他和毛利兰一直冷战到现在。两周是个危险的,不长也不短的时间,足够一个人开始一段邂逅,也足以让一段感情走向末路了。
但他实在不想去主动求和,尤其在心里很清楚自己并未做错的前提下。从小到大,他习惯了帮助他人解决问题,习惯了有求必应,随时满足他人的需求,自然也无法拒绝兰对他提出的“无时无刻陪伴”的要求。然而人除了生活以外还要承担社会责任,白鸟将搜查一系的担子放在他身上,不止是信任,也是考验。不只是作为“令和年代的福尔摩斯”,更是作为警察工藤新一,他必须要做好,必须肩负起这种期待。
想到这里,工藤又叹了口气。
恋爱七年,兰最喜欢对他的指控,就是:“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喜欢推理啊?”虽然很清楚那是自己全世界最喜欢的人,但每一次听到这句话,工藤新一还是会觉得全身发冷。
灰原哀大概看出他神色有异,向他靠近了些:“工藤,工藤?你没事吧?”
“灰原,请教你一个问题,”他神色颓丧地抬起头,“女生真的不喜欢推理吗?”
灰原哀皱起眉,眼神中满是疑惑:“咦?为什么这么问?”又看见工藤新一神色诚恳,她便将杯子放在一边,笃定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她说道,又抬起头问他,“工藤,为什么你会觉得女生不喜欢推理呢?”
“可能……觉得无聊吧。”工藤新一叹了口气,回身打捞沉在洗碗池底部的盘子,“觉得推理过程很繁琐啊,要分析犯人心理很无聊啊,还有犯罪现场很恶心啊……”他想起兰每次见到血迹尖叫的样子,耸了耸肩,“……之类的。”
“但是在我看来,你说的这几点,恰恰都是‘推理很有趣’的证明啊。”
在他身后,灰原哀轻声说道。
工藤新一不由得放轻了手中的动作,屏住呼吸。柯南·道尔原著的有声书朗读充当了他们交谈的背景音,女孩清朗的声音如同雨后港区湛蓝的天空,沉稳而有力量。
“想要完成一次完整的推理,拥有逻辑是首要要求,侦探的直觉也不可或缺。至于你说的‘繁琐’,在我看来只是‘精密’的近义词,就像科学实验和医生要做的手术一样,如果不将每个步骤都做到完美,就不能保证结果的100%可信。医生的目标是治愈,侦探的目标是真相,虽然方向有区别,过程却很相似呢。”
她轻轻笑了一下,工藤睁大了眼睛:“……而分析犯人的心理,在我看来是掌握犯罪动机最快速也是最有效的手段。我在学校的心理课老师说‘想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就要穿上他的鞋子走他的路。’侦探之所以需要分析犯人,我想也是为了快速破案。明知靠近凶手会带来危险,却仍然坚定地选择去做,正是他们的可敬之处——我最喜欢的侦探福尔摩斯就是这方面的行家,虽然是虚构的人物,但工藤你应该也知道他所倡导的‘基本演绎法’吧?很厉害的。至于犯罪现场,”这次她努了努嘴,“好吧,可能确实会有女孩子怕血,但是只有通过观察犯罪现场,才能了解凶手的犯罪手法,寻找线索,继而破案,所以……”灰原哀耸耸肩,“虽然很抱歉,但最后这一点我的确没有办法理解……”
她本来还想继续说点什么,看到工藤新一的表情以后却顿住了,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工藤?”
话音未落,原本站在洗碗池旁的青年便大步走了过来。灰原哀还没来得及惊讶,已经被他伸手一把揽进怀里,狠狠地揉了揉头发。少女精致的脸被迫埋进工藤的肩窝,骤然被他身上带有青草香的男性气息包围了。她下意识睁大了眼睛,好在没等她自己动手推开他,工藤已经快速放开了手,退后了两步,回到了安全距离。
“抱歉,灰原,”侦探瞳色湛蓝,唇边的笑意温柔,“吓到你了吧?但是我真的……”
他说不下去。尽管知道灰原只是对他的话进行就事论事地分析,工藤仍然无法控制心里涌起的感激。尤其是当她说到侦探对真相的追求和对他人的保护,他忽然觉得自己作为警察付出的那一部分被人看见,被认可。
这与塑造他的自我认同无关,却让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确信,自己所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毕业后选择成为警察,选择保护民众,是正确的。
工藤新一正是为保护而存在。
工藤新一正是为保护灰原哀这样的人而存在。
正因如此,当压抑着心情听灰原哀说完最后一句话,工藤才忍不住冲上去拥抱她。虽然刚刚相识两周,他却已经对面前冰雪聪明的茶发少女卸下了心防。和她沟通起来比和大部分成年人沟通都要顺畅和容易——是因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最喜欢的侦探都是福尔摩斯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刚才的行动会不会吓到她?毕竟,她也只是一个15岁的国中生而已。
灰原哀一直低垂着头,刘海挡住了脸,看不清表情。工藤自知理亏,虽然关切却不敢上前,只敢远远地小声问她。
“灰原……”
“啊啊,工藤!”低下的头抬起来,少女的脸颊气鼓鼓,小狮子似的,声音几乎是惨叫了,“你摸完盘子是不是没有洗手?你把我的头发都弄油了!我上午刚洗过的!”
“……”
饶是令和的福尔摩斯,也没有预料到会是这种展开。工藤新一沉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捂着头发的灰原哀,真情实感地说:“对不起。”
灰原哀怨念地看着他:“不想接受。”
侦探噎了一下:“嗯……那,再帮我个忙?”
“你说。”
他低头继续刷盘子:“灰原你,谈过男朋友吗?”
话音未落,他就察觉她瞪了他一眼。
“工藤新一,”她警告道,“你再这样我就走了哦。”
“好好好,”工藤连忙讨饶,又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是关于我吃饭时一直叹气的事,灰原。”
少女这才点了点头,拿起一旁的可乐杯,上下打量了下工藤的神色,一针见血:“让我猜猜,大侦探是因为和女朋友吵架啦?”
“不愧是灰原,”工藤苦笑道,“说是吵架……也算吧,不过更像是冷战。”
他把和兰的恋爱经历简明扼要地和灰原哀说了一遍,又给她讲了上个月在银座甜点师杀人案发生的一个小时前,他自己和兰不欢而散的事情。灰原哀听得很认真。她手里拿着擦碗用的干布,工藤洗完一只盘子就递给她一只,她擦干后再放回碗架上。两人就这样一边讲,一边洗,倒是没有耽误任何一个动作。
“你说……你和你的女朋友已经恋爱七年了?”
“她叫毛利兰,我一般叫她兰,灰原你应该可以叫她姐姐。”灰原一口一个“女朋友”让工藤听得有点头疼,便直接告诉了她小兰的名字,“她和我同岁,我们是高中同学。”
“哇,从高中开始,神仙眷侣哎。”她笑道。
他摇摇头:“拜托,别揶揄我了。”
“好吧。”灰原哀点点头,她凑近工藤面前的水龙头,打开水洗了洗手,又抽出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工藤你是想要和她重新联系?可是又觉得自己并没做错,所以也不想道歉。”
“嗯,以前一直都是我去求和。”他放下袖子,伸了个懒腰,“但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特别累,况且……”他自嘲地笑了笑,“看她离开的样子,总觉得即使我去道歉,兰也并不会接受呢。”
灰原哀没有应声,待到他看向她,少女才摇了摇头。
“我反而不这样认为哦,”她慢吞吞地说,边思索边越过了工藤,透过厨房的窗户看向隔壁23丁目的花园,“小兰姐姐她现在,应该很期待你去找她吧?”
“……何以见得?”
冬日的阳光穿透了浓重的乌云,透过玻璃窗,洒在灰原哀的脸上。她忽然转过身,向着站在房间内的工藤新一露出了一个微笑,工藤一时间看得呆住了。
“因为小兰姐姐是工藤你选择的女朋友呀。”
灰原哀的声音轻柔,甚至带上了几分梦幻般的意味,阳光落在她的肩头,温柔而明媚。工藤一时间连大气也不敢出,像是生怕将她吹跑了一般。
“虽然我没有见过小兰姐姐,但我想她一定是很温柔的人吧?因为是能被工藤你作为女朋友,即使出国都想一直陪伴她的人。工藤你这样喜欢她,她一定很值得被爱才对,也正是因此,她一定也很爱你。”
太阳又隐没在乌云之后,她走进阴影,站在工藤新一的对面。
“所以,新一哥哥,”灰原哀忽然换了称呼,促狭地冲他眨了眨眼,“你就直接约她出来吃饭就好了,她一定会来的。”
“是、是啊。”工藤新一怔怔地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是,如果她不愿意……”
灰原……她刚才是叫自己“新一哥哥”吗?
少女转了转眼珠:“那就准备礼物好啦,”她举起一只手,给他数,“女孩子都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比如耳钉呀,项链呀,手链呀……”
“那就耳钉好了,”他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随口选了一个,“灰原你有推荐的珠宝店吗?或者……今天下午你有时间吗?陪我去一趟银座,帮我挑一下?”
少女微微侧头,并没有第一时间同意,却也没有拒绝。
“我要问一下博士有没有事情,”她说道,“如果没事的话,可以帮你。”工藤长出了一口气,“至于珠宝店么……毕竟是随手送的小礼物,太贵重反而奇怪。我觉得可以在agete和施华洛世奇之间选一个,工藤,你认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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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茶冰淇淋口感绵软,上面浇了炼乳和红豆沙,拥有恰到好处的柔滑。虽然是以糖分著称的甜品,却没有甜到发腻的程度。
饶是这样,对他来讲还是有些偏甜了,工藤新一将勺子放回精致的骨碟边上,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对面女友的神色。似乎美食带来了某种慰藉,兰原本恹恹的神情舒展开来,这令他松了一口气。
毛利兰用左手捧着碟子,右手搅拌着甜品,察觉到新一的目光,她舔了舔唇上的奶油,微笑着开口:“看着我做什么呀?”
“啊,没事。”工藤也笑了笑,“感觉兰还挺喜欢抹茶的。”
“这家店的口味很不错啊,怎么会不喜欢?”兰当即回答道,“上次和园子一起去探店,那家的冰淇淋做得也很好吃,招牌是椰子口味呢,找时间我们一起去吧!”
“好啊。”
既然女友提出了要求,他也只有点头的份。反正对工藤而言,约会的重点从来都不在吃饭或者看电影上,与那些相比,给兰拍出好看的照片,或者关照好她,让她感到被重视,才是真正需要花心思策划的问题。
“——说起来,兰这两周过得怎么样啊?我好不容易忙完,都没有时间上推特。”
他们习惯了通过社交软件交流,有时是吵架,有时是传达下一步的暗示。这个从工藤留学起就开始的习惯一直持续至今,兰和无数的日本女孩一样,对各式新奇事物和网红店趋之若鹜,而她转发的吃单和探店vlog会在工藤回国或者兰出国时成为他们的打卡地点,留下各种各样的回忆。
兰抬眼横了他一眼:“是是是,‘日本警察的救世主’,工藤新一先生,全天下数你最忙啦!”考虑到二人刚刚和好,她放轻了语气,却难免还是带了揶揄的意味,“也不知道新一每天都在忙什么呢,给你发私信也不回,总觉得我是在和空气谈恋爱。”
她气呼呼地鼓起了脸,皮肤白里透红,显得十分甜美。工藤抱歉地挠了挠头发,打了个哈哈:“是案子啦,案子……”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嗯嗯嗯,能让你这个笨蛋侦探魂牵梦绕的,除了案子还会有什么啊?”似乎是因为口渴,毛利兰挥手叫来女侍,重新要来酒水单翻看,“新一,你有什么想喝的吗——咦,他们家有提供冰茶哎?”
她兴致勃勃地要了一份冰茶,工藤想起晚上还要回警视厅加班,便点了杯普通的摩卡咖啡。他备注了去奶油,咖啡上来时便只在奶沫上带了一片花朵形状的拉花。兰看起来十分喜欢,对着两个杯子拍了会照,又浅浅尝了一口他的咖啡,这才把杯子还给他。
她一边含着冰茶的吸管,一边打开手机。工藤瞥见上面修图软件的界面,心想大概等下就会在蓝鸟上看到她的打卡记录,说不定还会拍摄合影,发给园子。这家店的摩卡非比寻常,用的是92%的巧克力,恰到好处的苦味深得他心。工藤避开杯边的口红印,啜饮了几口,摩卡咖啡和冰茶的搭配看起来似曾相识,让他想起头孢类药物和酒精同服导致的双硫仑反应。
一个刚过去不久的案子忽然浮上他的心头。他和博士重新建立联系的事情,兰似乎还完全不知道呢。
“话说,我最近刚刚解决了一个案子……”
他清了清嗓子,开了话头,本来打算和兰聊聊阿笠博士和他的女儿,却被后者一下举到面前的手机吓了一跳:“嗯?”
“新一,看我修得好看吗?”
工藤接过手机,毛利兰在对面撑着脸,幸福地看着他。正如他推测的一般,照片中,咖啡杯与冰茶的玻璃杯相依相偎,兰加上了一个电影般的滤镜,又在周围点缀了可爱的手绘小花,看起来就像杯子里装着星星。
工藤微笑起来:“很不错啊。”正要还给兰,手却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屏幕上弹出满版的广告,他扫了一眼,读出上面的宣传语,“由REALITY打造的福尔摩斯音乐剧——在令和年代,还原最真实的英国。”
毛利兰接过手机:“哦,是那个主要做名著改编的剧团吗?”
她大学读的是日本文学,身处于艺术气息浓厚的文学院,自然对东京的展览和剧团也有所耳闻。REALITY剧团就是在她高中和大学时代兴起的剧团之一。得益于流媒体的盛行和网络宣传,这个创始人出身于东京艺术大学、原本主业是做实验戏剧的社团,在改编某部经典名著片段在网上一炮而红之后,吸收了许多演艺界的新鲜血液,摇身一变成了日本最炙手可热的剧团之一,连时下最红的明星冲野洋子有时也会去客串。
REALITY的社长似乎对侦探小说情有独钟,剧团前两年一直在做阿加莎的推理系列,收到好评以后,今年又开始排演福尔摩斯了——也不知道侦探小说有什么好拍的,明明走到哪里都会死人。兰本来想着工藤新一这个大福尔摩斯迷会追问,但对方还她手机后就低头去按自己的手机了。话只说出一半的感觉令她有些失落,只好硬着头皮不满地说下去:“哇,是我看错了吗?笨蛋推理狂居然会对福尔摩斯失去兴趣耶?”
工藤恰好也在此时锁上了屏,抬起头来。毛利兰眼尖,在屏幕熄灭的前一秒,看到他打开的正是REALITY官方网站的预订界面。新一什么时候开始对音乐剧产生兴趣了?她在心里微微皱眉。他连唱歌都是五音不全,怎么可能会轻松地找到音乐剧的订票界面呢?
她茫然地猜测着,对面英俊的青年却神色如常:“刚想到我也收到过他们的推送,不过似乎还没开票呢,兰,到时候你想去看吗?”
她赌气似的扭过头:“才不要!”没有察觉到对面的工藤新一静静叹了口气。
看到过音乐剧的宣传是真,订票网站也是早就收藏好的,只不过并非经由网路或流媒体的推送,而是线下的传单。
周六阴冷的下午,工藤新一开车带着灰原哀一起去银座选购首饰,停好车步行经过一家咖啡厅门口的时候,两个人的手里分别被人塞了一张。仅仅对视一眼,彼此便都从对方的眼里捕捉到了那点欣喜和雀跃。
灰原哀也是推理迷。尽管用她自己的话来讲,她“只是粗略读过一些推理小说”,然而在从米花町开到银座的短短半个小时内,工藤已经发现,她不光对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系列颇有了解,对其他推理小说作家,诸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爱伦·坡和江户川乱步,甚至在日本并不太知名的雷克斯·斯托克的作品细节也是如数家珍。
作为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发源地和诞生了无数推理作家的东京,无论是大小书店,推理小说几乎都是最为畅销的类型,直到现在,新本格推理派的复兴运动也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车里播放着福尔摩斯的原著有声书,灰原坐在副驾驶听得津津有味,间或与工藤就喜欢的作家和作品一问一答,令后者越发有觅得了天上掉下来的知音之感。
怎么会不欣赏呢?一个冰雪聪明,爱好推理的少女,一个能准确辨认出双硫仑反应的国中生——他们的爱好一致,兴趣相同,相比变格推理都更喜欢本格推理,最喜欢的阅读方式都是是找出作者埋藏在文章中的线索,比主人公更早地解开谜题。
灰原最喜欢的福尔摩斯长篇是《四签名》,最喜欢的短篇是《蓝宝石案》。
光是听她说出这两个名字,原作的画面已经在工藤眼前展开了,他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四签名》是柯南·道尔最好的长篇,”也是他认为最经典的一篇,“与《四》相比,《血字的研究》和《恐怖谷》都有种可以拆成两个独立中篇的感觉。作为小说当然相当好,但如果当成中篇推理来看——”
轿车经过一个路口,工藤稍作停顿,灰原已经毫无滞涩地接上:“——诡计和精巧方面就显得稍微欠缺。尤其是《恐怖谷》,几乎已经可以看作是帮派或者复仇小说了,但也正因此,作品中‘人性的光辉’越发闪光。”
她指了指车载音响,那里面播放的正是《恐怖谷》的原作。在一片漆黑的夜晚,英勇的侦探在房间中独自面对无数穷凶极恶的凶徒,镇定地告诉他们自己就是波弟·爱德华。这个段落可以说是《恐》的关键章节,工藤和灰原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音效中的来复枪声打破了沉默,助手席上的少女才重新开口。
“虽然不是古典意义上的推理小说,然而无论重读多少次,我还是会因为麦克默多的勇敢而震撼——他并非是因为想要获得什么而去付出,而是单纯地为了正义和公理,在我看来,这本身已经太过难得。”
灰原哀注视着窗外,繁华的街道景色渐次掠过,工藤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的侧脸,心中忽然充满了柔软的情绪。
在美国求学的时候,他也曾经遇到过十分难熬的情境。工藤夫妇承诺不插手他的留学之路,然而作为一个日本少年,纵使天赋异禀,想要在异国他乡闯荡出一番名声又谈何容易。那些或诡谲或惊险的遭遇曾令他彻夜无眠,毛利兰无法理解,服部平次亦爱莫能助,支撑他走下去的是书架上快被翻烂了的福尔摩斯全集。每当感到无以为继,工藤总会重新翻开《恐怖谷》开始阅读,仿佛那样就能获得力量。
正义,公理,真相……在一个越来越浮躁的社会里,这些词语的定义变得愈加虚无缥缈,甚至身为警察,他在阐明自己“只是为了正义而进入警视厅”时,都遭到了一些前辈的嘲笑。这一度令工藤新一陷入不解和焦虑。分明没有离开多久,周遭的世界却已经变幻得光怪陆离,追求正义是他“不切实际的想法”,想帮助他人被解读为“你总是这样自大又爱炫耀”,追求消费主义变成“享受当下的生活”,恣意攻击他人则是“自我意识觉醒”的表现。
从没有人对他说过:“在我看来,追求正义和公理本身,就已经太过难得。”
“灰原啊……”工藤新一的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他在划定的车位上停好车,帮灰原解开安全带。助手席上的少女将头发拨到耳后,似乎因为有声书的停止而闷闷不乐:“嗯?”
他们并肩走上路边的人行道,工藤拉着灰原哀的衣服,让她走在道路里侧。怀中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塞了两张传单,他边走边打开,是东京某个剧团的宣传页。本来想要扔掉的,然而身边的茶发少女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呀,福尔摩斯!”两个福尔摩斯迷的脑袋就凑到了一起,开始研究同一张宣传单,眼睛再也挪不开了。
灰原说:“是REALITY出品的。”说着点了点头。
“REALITY?那是什么?”
“是家东京剧团的名字,主要做本格推理小说的音乐剧改编。”少女用指尖敲了敲传单右下角的过往作品,工藤半惊半喜地在那里看到了《罗杰疑案》和《帷幕》的名字,“是和东京艺术大学渊源颇深的剧团哦,无论是编剧、音乐还是舞蹈都很厉害,近几年发展很好,在业内很有名。不光是很多东艺大毕业的天才加入,就连我们学校,也有很多毕业生……想要去REALITY发展。”
说到最后,灰原哀的声音已经低得接近耳语。少女的左手无意识地攥住了宣传单薄薄的纸页,她不着痕迹地垂下头,唇线紧紧抿在一起,相接处已经发白。
仿佛想起某个人,仿佛心中某处痛得无以复加。
工藤新一高她一头,有着头发的遮挡,他绝对无法看见她的表情,这给了灰原哀一丝调整的余地。她狠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碧绿的眼底已经重新充满平静与淡然。
灰原轻轻抖了抖传单,回想着小孩子般天真的语气:“工藤,你看,上演的剧目是我们刚刚说过的《恐怖谷》哎!”
寒冷的风轻轻掠过街道,在工藤新一的眼中,茶发少女笑容明媚,像是为他找到了心仪的宝物。他读懂了她眼神中的期待和喜悦,于是他也轻松愉快地笑了。
“这样啊,”他拉着灰原哀的手臂,两人说说笑笑,一同踏上了agete门店外的大理石台阶,“那我要提前研究一下哪个座位视野比较好了。”
“宣传单上写一个月之后才开票呢~顺便你扫二维码应该就可以预约啦。”
“灰原看起来很了解呢。”
“当然啦,我们可是艺术学校。”少女笑着说道,“需要我抢票的时候帮你一起预约吗?到时候我带博士一起去看。”
“——新一,你在笑什么?”
冷不丁的一声将他拉回了现实,对上毛利兰狐疑的神色,工藤新一掩饰般地搓了搓脸。灯光温暖,他却没来由地觉得耳朵有些烫。
“在想案子。”他胡诌道,对面的兰咬着吸管吸了一口冰茶,眼中仍有怀疑,“对了兰,我和你讲前段时间我刚处理的一个案件,情杀案,也发生在银座的。”
“嗯。”她不置可否地哼了声。
工藤将银座5丁目Cafe de Ginza Miyukikan的情杀案简明扼要地给她讲了一遍,顺道提了句在案件结束后遇到了阿笠博士的女儿。
快要提到灰原哀名字的时候,工藤心里忽然没来由地升起了一丝隐忧,令他心中一空。仿佛是为了避免横生枝节一般,他巧妙地对情节作了矫饰,在他的叙述中,灰原哀变成了在案件解决后才进入咖啡店,工藤则是因为“阿笠博士向自己提起过”才认出她来。兰坐在对面爱答不理地听着,并未对“灰原哀”这个名字提出什么质疑,也没有提到这几年自己有没有和阿笠联系。她百无聊赖地搅拌着饮料,只在工藤同她分析犯人心理的时候抬起了头。
“你说,那个男人是因为女友陪伴自己的时间太少,才往她的饮料里加酒精?”
“那只是他自己的说法,兰,”工藤重复道,“受害人是大堂经理,本身工作就很忙了,她的朋友也能证明她并没有因为工作而忽略男友。”
“她朋友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兰,”他敲了敲桌子,“受害人酒精过敏,摄入酒精是会死……”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毛利兰的手机响了。趁着她低头接电话的工夫,工藤新一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十分。他挥手招来侍者结账,心里盘算着等下开车先送兰回家,再回警视厅加班。兰短短说几句就挂了小五郎的电话,她叹了口气,看了看新一,抬手摸了摸耳垂上的新首饰,又撇了撇嘴。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反倒有些可怜那个男人呢……”
女侍尽职尽责地捧来POS机。低头刷卡的间隙,工藤听见毛利兰轻声说道。他有些不解地睁大了眼睛,抬起头,对方却已经自顾自地穿上了大衣,将沉重的包挎在肩膀上,很疲惫的样子。
“兰……”
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明明是连罪犯都懂得的道理,有些人却从来都不明白。”是一月的东京太冷了吗?兰唇角随意的笑容忽然令他感到遍体生寒,工藤新一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探寻地看向女友,毛利兰却只是笑了笑,独自出了雅间,只剩温柔的声音遥遥传来。
“嘛,别放在心上,并不是抱怨啦。只是觉得新一你,有时候也很会让人失望呢。”
Chapter Text
玻璃窗外铺陈着港区繁华的夜晚,高楼顶端的红色灯光在寒冷的空气中闪烁,偶有飞机滑过边缘泛白的天际,留下一道暗淡的云。
工藤新一扭开制式西服的扣子,没有回头便信手往旁边一丢。“吧嗒”一声,不出他所料,衣服准确地掉在了客餐厅的椅背上,只不过由于光泽的木质家具表面太滑,西装顺着椅子边缘溜下来,支楞巴翘地委顿在地板上。
青年的动作停了停,转而闭上双眼,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他拖着疲惫的脚步认命般地走过去,捡起西装,重新丢在椅子上,这才复又如释重负地走回窗前,将自己也像衣服一样,丢在高级公寓柔软的沙发上。
工藤新一已经在这套位于港区的公寓里住了几个月,公寓的一应陈设却还像随时可以出租般簇新。如果不是他身份上附着的保密要求,公寓管家简直恨不得用这个房子当做样板间。毕竟一掷千金的客人虽然多,一掷千金却只拿高级公寓当酒店住的客人却十分少见。因而当他收到工藤新一的消息,得知对方要求他们帮忙改变客厅家具格局的时候,深深觉得这个英俊潇洒的客人顿时从高高在上的神坛上走了下来,随即带着一队人马杀过去,当天就完成了客人的要求。
英俊的客人工藤新一面如土色地倒在沙发里,长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开灯,大落地窗的窗帘开着,半个港区的灯光交汇在一起,在视网膜上留下璀璨绚丽的留影。后腰处有什么硌着他,他费力地背手摸过去,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就着外面星星点点的灯光,漆黑的屏幕里映出他加班到半夜憔悴的面容,工藤盯着自己的脸看了一会,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机放到一边。
放在往常,如果在同一天内经历了执勤,和兰吃饭,回警视厅加班到凌晨这三件事,工藤新一恨不得在回到公寓后倒头便睡,哪会给自己留这种无所事事的时间。然而他在警视厅写了一晚上的报告,开车回家时却发现兰的最后一句话还在脑海中不停盘旋,挥之不去。每当他闭上眼睛,便会如跗骨之蛆般重现在他的耳边。
“——明明是连罪犯都懂得的道理,有些人却从来都不明白。”
放在往常,兰说的话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抱怨,只是联系到这段时间二人之间的状态,工藤很难无视那句话背后隐隐的怨怼。当然,他比谁都清楚,兰本性是个好女孩,会说出这样的话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被冷落太久。可正因如此,工藤才觉得无能为力。
他回想着自己去年七月回国,从纽约起飞,抵达羽田机场时的场景。飞机由于日本突发暴雨,在东京上空盘旋了许久,降落时居然比原定抵达时间晚了五个小时。兰从下午五点一直等他到晚上十点,来路上被淋湿的衣服被机场的空调风生生吹干,可当工藤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对他扬起了微笑,无比阳光美好。
那时他默默发誓要守护她一生。
持续了七年的感情,仅仅因为不到半年的疏离便会被全部抹去吗?又或者说,原本是最为熟悉,最为合契的两个人,会由于其中一方付出的心思和时间不够,就变为彻彻底底的陌生人?从十七岁恋爱至今,乃至从四岁和兰在米花保育园相遇起,二人共同经历过的场景在他眼前如走马灯般划过,他静静地叹了口气。
注视着窗外凝固的夜景,工藤新一的眉宇间沾上了一丝迷惘。他向来不相信命运,毕竟他们的工作就是拯救无辜的生命,相当于另一种对于“人定胜天”的直接证明。他从沙发上坐起,双腿分开端坐,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顶在下颌上,一个沉浸于思考之中的动作。
即便并不发自内心地认同兰对他的指责,侦探仍然下意识地反思起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是我做得不够好么?没有在兰的身上花费足够的时间,没有为她花足够的金钱?他想起她有段时间在社交软件上津津乐道的“想要让男人离不开你,时间和钱哪一样都必不可少。”又想到被她甩在肩上的LV包。那是他刚上大学时用自己的委托费给她从专柜买的Neverfull,一个既实用又漂亮的款式,兰收到时惊喜的表情被他记在心里,此后的几年里,每逢情人节,工藤便都会奉上包包做礼物。可当惊喜变成了约定俗成的责任,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了。
他十七岁出国留学,高中统共念了不到两年,不和家人同住,到了纽约之后更是再没接受过工藤夫妇的资助。当然家里有钱是一回事,可靠自己在异国半工半读,向父母证明自己的能力,则是另一回事,后者在他心中的分量远比前者更重。工藤忽然没来由地想到那个在咖啡店晕倒的漂亮女孩,他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不知道是“幸织”还是“左绪里”。她的男友明知她酒精过敏却还是往她喝的咖啡里加了白兰地,被揪出来时理所当然的表情却活像自己在维持正义。工藤皱起眉,他无法抑制地感到恶心。
而兰说,那是连罪犯都清楚明了的道理。
工藤新一,你却不懂。
侦探忍不住直起身体,做了一个深呼吸,张开嘴才发现从口中吐出的气流带上了丝丝颤抖。
兰是个普通的女孩,和日本东京成千上万的女孩子一样,喜欢糖果、花卉、甜品和漂亮的事物,化着精致的妆容,喷着花香调的香水和闺蜜逛街,习惯了被人称为“柔软”和“纯洁”的代名词,享受世界上的一切美好。
他丝毫不怀疑兰值得。可是,正因为他比谁都更清楚兰的美好,才会因为她共情住野康司的那句话而感到心惊。
工藤新一极力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句玩笑,一句男友惹自己不高兴之后再正常不过的迁怒。他越是这样想,兰疲惫的眼神在脑海中就越是清晰。从前热恋时,他曾将她美丽的眼睛比喻为“亚当之星”——熠熠生辉,光彩流丽。兰就像一杯清水,她太容易读懂了。
所以他清楚地接收到了她的失望。
可是,你还想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呢?
只有在黑暗中,工藤周身白日里的那副坚硬的外壳才会渐渐消隐。他是日本警察的救世主,令和年代的福尔摩斯,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在他人面前展露痛苦和脆弱。工藤新一的肩膀缓缓落下,踩在地面的双脚缩回沙发上,他呆呆地盯着玻璃窗上微不可查的一道水迹,缓慢地呼吸,直到那滴水珠不再移动,才后知后觉地揉了揉眼睛。
或许该去找一个能给他建议的人。
他按亮手机屏幕,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一时见到强光,如同猫一般地眯了起来。屏幕右上角显示着凌晨一点钟,在这种时刻,所有属于日光之下的美好都已陷入沉睡,只有罪恶和寻找罪恶的眼睛还醒着。
工藤很快在Line里找到了一直置顶的某个人,由于工作太忙,他们上次相互联系还是在大晦日那天。他们也很久没见了,然而他确信和那个人的情谊决不会因为地理或者时差的距离而改变。
工藤噼里啪啦地在聊天框里打了几句话,转念一想,又忽然觉得不合适,便趁着发出还没到两分钟长按消息,把几句话全都撤了回来。侦探锁上屏幕,正想孤独地长叹一口气,手机却突然铃声大作,吓得他将手机往前一扬,又发挥身为警察的敏捷反应能力,劈手将它捞了回来。
“……服、服部?”
“喂,工藤。”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了微微的沙哑,Line通话质量本来就不算好,如果遇上高速移动更是灾难。工藤从亲切的大阪腔中分辨着沙沙的背景音,最终确定服部平次的确是在路上,这顿时让他多了几分负罪感。
“你在开车?”工藤索性换了外放,将手机放到沙发扶手上,自己则躺回了沙发上,“不方便吧?要不换个时间呢?”
“你我之间还讲这个吗?”服部在那头笑了笑,声音爽朗,“东大阪发生了一起恶性事件,刚解决完,在回家路上。工藤新一当了警察之后终于良心发现了?方不方便,你小子在美国的时候还不是越洋电话说打就打过来?”
工藤汗颜:“那不是一破起案来就没心思算时差了吗……”
服部笑道:“是是,所以我早都习惯了。”话音一转,却换了种腔调,“你这会还没休息?警视厅怪忙的啊,这么缺人?”
工藤几乎想象得到服部关上车窗,认真起来的神态,便笑着耸了耸肩:“是啊,一系的一个得力干将辞职了,实习生又有考试,我只好多加点班……”
“工藤,”还没等他说完,服部便轻轻打断了他,“我看到你发给我的消息了。”
工藤新一一时呆住,茫然地咧了咧嘴:“呃。”
“Line的消息会推送到锁屏上,我还没来得及点开,你就已经撤回了,”对方像是预判到他心中所想,解释道,“你和毛利,是不是出问题了?方便我问问吗?”
作为和工藤十几岁就相识的好友,服部平次是日本警察系统里少有的知道二人关系的人之一。为了不给兰带来风险和麻烦,他在进入警视厅后并未同任何人说过自己有一个恋爱多年的女朋友,因此除了服部,他的确也不知道该和谁讨论这些烦心事。
工藤新一叹了口气,一时间,电话线的两端都只能听到汽车行进时带起的风声。服部一直耐心等待着他,良久,工藤新一才从沙发上爬起来,颓然开口。
“是啊,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
工藤新一忽然觉得难以启齿:“要不你忘了吧?”他没头没脑地说,抬手捂住了脸,“我……我说不出口。”
对方倒是直言不讳:“那岂不就失去了你特地找我的意义?要知道能被警视厅冉冉升起的新星找来寻求建议,对于大阪府警来说可是一件大事。”
“你小子真是……”又开始揶揄我了。关东的名侦探无可奈何地笑出了声,听到话筒对面的那方也“呵呵”笑了起来,才意识到最初打电话的那点别扭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彻底消失了。服部那头又没了声音,如同工藤在美国时打给他的无数个越洋电话一样,他最好的朋友正等待着他将自己面临的问题转述给他,并时刻准备着为工藤新一提供帮助。
工藤轻咳了一声,眉梢微微沉落,思考着该从哪里开始。
“新年之前,服部,”他吐了一口气,说道,“我在银座处理了一件情杀案……”
他将和灰原一起解决的案子一五一十地讲给服部听,与和兰叙述时不同,这次他没有隐去灰原哀的存在。工藤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他在潜意识中觉得,同样身为侦探的服部平次不同于对推理毫无兴趣的兰,一定可以理解华生之于福尔摩斯的重要性。
他不加任何矫饰地将灰原哀的推理过程讲了一遍,服部听得很认真,间或发出一两声附和的“嗯”和“是啊”,直到工藤的讲述告一段落,大阪府警搜查一课的警部才带着关西腔悠悠开口:“工藤,阿笠博士家的这个小姐姐,很厉害啊。”
能够得到服部平次的赞许,对一个热爱推理的国中生来讲已经是相当高的评价了。他知道灰原喜欢推理小说,不知道以后对当侦探有没有兴趣,至少以她现在的资质,解决一些普通的案子不成问题。
笑容不知不觉间爬上了工藤的脸庞,他光着脚走到窗前,用手指按住冰凉的玻璃,声音也带上了几份欣喜,仿佛在为那个茶发少女喜悦着:“是啊,虽然推理的过程是我做的,但如果没有她,说不定就真让那个罪犯逃走了。”想到住野康司,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至于我和兰……”
像拨动时间轴一般,他又讲了两周来和兰的联系过程,以及今天二人在吃饭时讨论的内容。当他向服部转述兰最后下结论般说出的那句话,就连服部平次也沉默了许久。工藤放下手机,搓了搓脸。
“所以你才会半夜给我发消息,”服部好像在停车,他听到钥匙叮当作响的声音,“怪不得。”
“嗯。”工藤点点头。
他们又是半晌没说话,工藤新一沉默地听着电话那头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地上楼,服部拿出钥匙开锁,“啪”地按亮电灯,随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重重坐在椅子里。
“不会打扰远山休息吗?”他问道。
“不用担心,”服部回答,若有所思的关西腔,他喝了一口水,“虽然已经订婚了,但我们结婚之前不打算同居,我现在还是一个人住。”
“……噢!”
他听得出服部似乎在思考,或许所有人遇到这种情况,第一反应都会是不知如何作答。这件事可大可小,虽然往大了说,这是最典型的两个人三观不合的写照,然而也有句古话叫“有情饮水饱”,如果连最亲密的情人都无法包容你恶劣的小心思,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值得相信呢?
工藤新一正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却听到服部平次开口说话了。
离开了开车的状态,他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工藤却不知为何从那里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堪称沉郁的情绪,下意识收敛了神色。
“服部,你……”
服部平次说得很慢,Line的语音通话与运营商不同,除非打开录音笔放在旁边,否则用户是无法录音的。工藤新一睁大了眼睛,想着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服部才能将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如此平和地讲出来。关东与关西的两个少年名侦探,从幼时即交好直到如今。他们很清楚,如果世上有人永远不会站在道德高地审判自己,那一定是电话线对面的对方。
从服部的叙述里,工藤新一第一次知道了大冈红叶这个人。
“大冈”并不是个常见的姓氏,他们都是考过国家公务员一等考试的人,即使不了解日本当代政坛,多少也能猜到这个名字和日本前总理大冈元的关系。在工藤还没回国,服部跟和叶尚未订婚,还是男女朋友的时候,服部平次在一场大阪高层的聚会中,见到了留学归来的大冈红叶。
服部本来以为她是那种因为成绩太差而早早被父母送出国的小留——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和工藤新一一样,既有天赋又努力——可当他看到这个人,又听到身边同事讨论的她的履历,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大冈毕业于京都的泉心高中,17岁时已经夺得了日本“歌牌女王”的名号。高中毕业后,她申请了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沃顿商学院,成绩是当年亚洲生源中的第一。工藤太了解服部了,他天生欣赏优秀的人,因此,当大冈红叶穿过衣香鬓影,站到他面前,同他说话的时候,服部平次没有拒绝。
“工藤,”服部平次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甚至连怅然都没有,“我们聊得非常投缘。”
非常投缘,说不出的投缘。
他很清楚大冈对他也是这样,作为侦探,他太擅长一眼看穿人的内心所想,遑论大冈红叶自己也没想过掩饰。交谈,大笑,互留邮箱,加Line,一切仿佛沿着预设的轨迹进行一般顺理成章。大冈的Line头像是她自己的照片,茶发垂在脸畔,穿着和服的精致女孩,那段时间服部和她说的话特别多,好在和叶从来不查他的手机,因此也无从发觉。
工藤新一倒吸一口冷气:“服部,你们没有……”
服部轻笑一声:“当然没有,你当我是什么人?”
他在开车去接大冈的路上与远山银司郎的车擦肩而过,最开始没有多想,只是把大冈送到了和人聚会的餐厅,便很快返回了大阪府警本部。他自认与大冈的交往发乎情止乎礼,可是当远山银司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出门一起抽支烟的时候,他还是没来由地感到内心一沉。
从办公区走到露台的一路上,平次一直在想该怎样和银司郎解释他和红叶之间的关系——或许应该说没有关系?但是,谁会信呢?远山和叶始终被他蒙在鼓里,自始至终,她甚至不知道大冈红叶的存在。远山银司郎会把他的事情告诉和叶吗?
“工藤,”服部平次忽然郑重地叫了声他的姓,“你知道吗,我活了二十四年,再也没有哪天比那一天更让我无地自容。”
“可是……”工藤新一讷讷道,“你们之间不是并没有……”
服部平次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
“你知道远山银司郎对我说了什么吗?”他不带感情地说道。
工藤抬起眼:“说了什么?”
“他递给我一支烟,帮我打着火,我们就这样在露台上站着,很长一段时间里,什么也没说。那天大阪气温不高,我却觉得脸上火烧火燎。我知道我可以解释,但是他同时也看到了一切。我并没有背叛他的女儿,但某种意义上,我背叛的是我自己。”
一支烟抽完,远山银司郎熄灭烟头,示意自己要回去了。服部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说什么,银司郎却只是抬起手,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他对我说,平次,忠于你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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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晚与服部彻夜长谈后,工藤便又在社交媒体上暂时失联,重新投入了水深火热的破案生活中。
虽然上一年的案卷已经收尾完毕,东京市内案件频发的状况却并未好转。算上工藤新一在内,搜查一系总共也只有三个劳动力,简直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三个人用。工藤每天在犯罪现场和警视厅之间奔波来回,有时大半夜才能和幸山与土井抽空见面,街灯扫过他们每个人的脸,每张脸上都写满了奄奄一息。
好在一月中旬时,终于结束大学生涯的竹部昌辉带着答辩优秀的回函回归了警视厅,受到了三人的热烈欢迎。虽然竹部没能如工藤要求的那样“拿个第一回来”,但怎么说也是在东大这所高手如云的学府里坐稳了前百分之十,足以证明他的优秀程度。他从刚进警视厅实习时就由工藤新一亲自带教,如今几个月过去,虽然有时对案件的处理稍显生涩,推理的过程也想当然了些,然而瑕不掩瑜,这个擅长学习的孩子已经逐渐展现出了作为一个警察真正可贵的品质。
为了竹部昌辉的未来着想,幸山和土井从他回来实习的那天起就开始提醒他,是时候着手准备自己的国家一等公务员考试。
按照日本警察厅现行的要求,只有通过公务员考试的警员才能在进入体系后直接担任职位,通过二等公务员考试的人,起点为巡查部长,通过最困难的一等后,则可以像工藤一般,入职就担任警部补,实习九个月后直升为警部。
幸山和土井二人都是由社会直接招募而来的警察,二十岁出头时便从最底层的巡查做起,积累几年的经验后,通过升巡查部长的考试才缓慢地爬升了一级。但照他们选择的升迁路径,哪怕以火箭般的速度擢升,退休前最多也就是做到警部了事。这正是国家一等公务员考试虽然艰难,每年却还有大量的人前仆后继地参加的原因。只有通过一等考试进入职业组的警员才有冲击日本警视总监的资格。虽然高处不胜寒,然而对于年轻人来说,梦想还是必须要有的。
竹部本打算随便选个二等,考上了事,然而听着幸山浩康与土井久生默契地一唱一和,圆圆的大眼睛里逐渐被惊叹充满,仿佛下一秒就要叫出声来。
工藤坐在不远处,听着土井豪气干云地拍着竹部的肩膀,兴致勃勃地让他赶快通过一等公务员考试,让搜查一系尽快拥有第二个警部补之类的话,不禁莞尔。他起身走过去,默默站到土井身后,用手中的纸卷敲了一下他的头:“我要是你啊,土井,就先把自己的巡查部长考试通过了,再去鞭策竹部。”
“系长!”
“哇!工藤!”
背对他的竹部和土井被吓到,一齐转过身来,表情活像是见了鬼。
不远处的幸山却“噗”地笑了,27岁的土井至今还没有升为巡查部长,这一点可以说是土井最痛的伤疤。
土井有本科学历,大学毕业便进入了搜查一课,一年后开始和只有高中学历,需要至少四年经验才能参加考试的自己一起参加巡查部长的考试。那是将近四年前的事,一课的人还没有这么少,二人一起边合作边考试,日子过得也很舒服。可土井这人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无论是探案还是工作都完成得很好,到了复习考试的时候,眉头反而皱得可以夹死苍蝇。幸山问他有没有通过,他也只会苦着脸摇头。
“你又揭我的伤疤!工藤新一!”
土井察觉到工藤对自己的揶揄,瘪着嘴,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工藤新一。后者夸张地大叫了一声,慢慢倒向后面他用脚拉过来的椅子里。
这回大家都笑了,土井摇了摇头。
“我考了四年了,可还是没过啊!”他两手一摊,辩解道,“学也学了,背也背了,知识它就是不进我的脑子,我又有什么办法?”
幸山隔空伸出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
“嗷!”
“你但凡用点心,通过考试还不是轻轻松松?”幸山眼睛一瞪,反问道,“连我这种高中生考三年都能通过,你去参加还不是小意思?”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啊!”土井哭丧着脸,“我哪想到成绩一次比一次低,一次比一次低……”
工藤只坐在一旁笑着摇头,也不说话,倒是一直没有作声的竹部昌辉悄悄转了过来:“工藤前辈,国家公务员一等考试,真的很难通过吗?”
“还好吧,”工藤回答,“也没觉得很难。”
竹部比工藤来得晚,他作为实习生加入搜查一课的时候,工藤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警部补。面对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大学生,谁也不敢贸然给他分配外勤工作,竹部因此获得了许多在警视厅大楼内跑腿的机会,也以此为契机听到了许多有关工藤新一的传闻,这导致他很长一段时间看工藤的眼神都像在追星。
工藤新一还在帝丹上高中时便被媒体称为“日本警察的救世主”,留学归来后更是一试便轻松通过了公务员一等考试,成绩听说是他那届的第一名——日本二十几万名警察中,能够进入职业组培养的只有寥寥几百人。竹部私下查过职业组的人员学历,有60%都是出身东大或者京大,可以说是学霸中的学霸,工藤新一却能在和这群人的竞争中轻松拔得头筹。
他看着坐在转椅中,闲适地交叉双腿的人,只觉得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人是会挑灯夜读的类型。反倒是被他注视的工藤新一察觉到他欲言又止的目光,挑了挑眉:“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竹部昌辉一时语塞,眨了眨眼,“我原本打算考二等公务员的,觉得会比一等容易些。”
话音未落,土井久生又是一掌拍在他后背上:“好小子,原来我和幸山那么多话都白说了!”
“没有啦!”竹部辩解道,“就是因为土井前辈和幸山前辈一直劝我,我才想着要不要去试一下一等考试,不过光听名字就觉得会很困难啊。”工藤敏锐地发现竹部的嘴角向下撇了撇,“而且,今年的一等考试是在五月份,如果要参加的话,我就没办法全心扑在一系的工作上了……”看见土井瞪起了眼睛,他的声音逐渐变小,“呃……虽然我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
“拜托,昌辉啊,”原本竹部以为会挨土井的打,性格开朗的前辈却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我们这几个老家伙,虽然都没比你大几岁,可还没死绝呢。”
“呃……”
“久生的意思是,你根本不用在乎这些事。”好脾气的幸山解释道,“如果真发生了因为实习而耽误考试的事情,那才应该轮到我们三个汗颜。”
接连听到两个前辈的保证,竹部昌辉却还是不太放心的样子,转脸看着工藤新一。工藤放下腿,将手里的纸页平放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头。
“去考吧,”他话音里带着鼓励,面容清俊,看着他的眼神,竹部忽然像有了主心骨一样,“如果考上了还想回来,搜查一课随时欢迎你。”
“咦?”
竹部眼中像是燃起了火焰,刚想点头,身旁的土井却听出工藤新一话中有话,惊讶地出声:“工藤,什么叫作‘还想回来’啊?难不成考上以后他就飞走了?”
工藤哑然失笑:“这倒不是,都是警察体系的一部分,如果昌辉想留在东京,公安部的几个课是可以任选的。只不过我们搜查一课主要面对恶性刑事案件,工作内容又累又危险,从趋利避害的角度来说,很多人更倾向于主攻白领犯罪的搜查二课。”
竹部眨眨眼:“那工藤前辈为什么来了一课呢?”
三人一同看向工藤新一:年少成名,背景优越,名校毕业。不像只能依靠双手改变生活的他们,工藤是出生在罗马的人,即使一辈子不工作,也能活得舒舒服服。
工藤进入警视厅时岩城敬还在,那时他们三个都不看好这个像电影明星一般的英俊青年,觉得他很快就会忍不了当警察的苦,提出辞职。但当他们和工藤一起工作了一个月,亲眼见到这个人工作和推理时的状态,却不约而同地被他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心甘情愿地将工藤视作一系实至名归的系长,服从他的每个命令。
原来被称为“警察官僚”的职业组里,也有丝毫不为了沽名钓誉,只为了捍卫正义的人。
原来追求公义与真理,并不只是一句誓词,更要用行动来践行。
原来有人天生就应该将“朝日影”佩戴在胸前。
工藤新一本来可以有无数种选择,整个世界流光溢彩的大门都愿意为他打开。无论他选择什么,都比做一个与尸体和凶手为伴的警察更轻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警视厅搜查一课,选择直面黑暗与危险呢?
“当然是为了案子啊。”
面对着三位同事探寻的目光,工藤新一坦然地说。他的唇角微微翘起,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笑容却仍然如同目黑川上清爽的风。
工藤用手敲了敲放在桌面上的纸:“如果不是在搜查一课,我哪有机会处理这些案子呢?”
幸山凑过去看,工藤拿来的是一份笔录,他默读了两行,发现是前两天自己去处理的杀人案。
案件发生在以混乱闻名的歌舞伎町商店街,人员混杂,地方警署通知到警视厅的时候,死者几乎已经凉透了。虽然尽职尽责地做了笔录,但是对如何解决这个案子,幸山还是没有丝毫头绪,因为所有当时在店内的人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案发现场也没有留下任何能指示死者身份的信息。
他询问地看向工藤新一,后者只是向竹部眨眨眼睛,竹部昌辉屏住气看着他。
“从现在开始,会分给你一些相对更难解决的案件,算是为锻炼你作为一个侦探的逻辑能力,”工藤笑着说道,“怎么样,昌辉,敢不敢接?”
“当然!”
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大声说道,仿佛被点燃了斗志一般。声音震得趴在他身上的土井耳朵疼,搜查一系的年轻巡查揉了揉耳朵,却还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发生在歌舞伎町商店街,死者是店铺的老板,死因是……钝器击打头部致死?”
“是的,在案发现场没有找到凶器,推测是石头质地的圆柱体。”
“调查了死者的社会关系,绝大多数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死者在商店街开了二十年的店,社会关系都在这里。案发时店里只有他自己,监控没开,周围的其他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互为不在场证明吗?”
“……是。”
茶几上零零落落地摊着几本书,水性笔在素白的手里赏心悦目地转了一圈,随后被人扣上笔盖,放到一旁。
灰原哀默默从沙发上滑下来,拉过丢在地上的坐垫,抱膝坐在地毯上。隔着一张茶几,警视厅最年轻的警部补长身玉立,正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她。
工藤新一说:“灰原,你觉得这个案子怎么样?”
竹部昌辉的回归分担了搜查一系三人身上的压力,工藤也终于摆脱了一周七天连轴转的状态,每周能排上一天休息。
本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即使已经和兰重归于好,他也还是把同她的见面全排在了工作日的晚上,周末空出来的休息日则全都给了阿笠父女。灰原哀的国中生涯即将结束,庆应女高的入学考试也迫在眉睫,她索性把参考书和复习资料全都拿到客厅,一边听着博士追综艺,一边和工藤聊天,一边准备复习。
工藤最开始笑称她这是一心三用,小心不管哪个都做不好,因此获得了小小少女的半月眼一枚,顺带收获了为灰原哀批改试题的工作。博士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看着他抽时间改了半晌,呆滞地把满分的数学卷子丢回给灰原,从此便再也不提“专心”这码事。
工藤反而开始给灰原讲一些难解的案件,有些是最近发生的,有些是从历年卷宗里翻出来,始终未能解决的。他自己留学时最喜欢的放松,就是跳出正在复习的内容,用纽约的疑案锻炼大脑。
工藤渐渐发现,灰原哀思考问题的方式与他不同,她并不长于直觉,但逻辑思维能力对她而言就像是天赋一般。只要给灰原一个点,佐以少量的必要线索,她基本可以准确地推理出事情发展的前因后果。有时工藤会问她对当事人内心的推测,再与警视厅的笔录比较,结果居然通常大差不差。
这是天生的“侧写”能力,仿佛注定了要成为心理专家一般。
“工藤,你们的搜索半径是多少?10米?”
灰原哀的话语打断了工藤的思绪,坐在地上的灰原哀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盯着他,于是工藤新一也解开西装最后一颗纽扣,盘腿坐到她旁边。
二人的身体贴得很近,他可以闻到灰原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
“嗯,10米。”
“根据歌舞伎町的建筑密度,10米应该还没有出大楼吧?”
“是的,案发现场是百货大楼的一层。”
“那么,要不要试着扩大范围?”
灰原哀抓起笔,在本子上点了一个点,接着画了一条线代表街道,她用笔尖敲敲线段一侧,示意工藤新一来看:“凶器不在现场,大概率是被凶手带走了,死者的社会关系都有不在场证明,那么可以考虑另一种可能,就是激情杀人。”
工藤点点头:“继续。”
灰原哀沿着街道画了一个箭头:“凶手犯下凶杀案后,没有停下确认受害者是否死亡,也没有清理现场,可见是想要快速逃离现场。歌舞伎町的百货大楼我去过,里面的长走廊常年无人清理,如果凶手从店铺后门逃走,又经由走廊离开的话,就可以在不留痕迹的前提下,绕开警视厅的搜索范围。”
她看向工藤新一,后者的脸上慢慢漾起一个微笑:“嗯。”
灰原只好接着说下去:“所以我建议你们去百货大楼无人打扫的走廊里翻一翻,说不定会找到物证也不一定。”
话音未落,少女柔软的头发便被人亲昵地揉了揉。灰原哀撅起嘴,感觉自己变成了个团子,被工藤新一搓来搓去。
“你干嘛啦。”
“真不愧是灰原,好厉害啊!”
工藤的脸和她贴得很近,微笑真心实意:“要不是年龄太小,我都想把你拉进警视厅实习了。”
“……所以呢?最后找到物证了吗?”
工藤放开她,身体向后靠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
“嗯,和你推测的一样,最终是在百货大楼的废物堆里找到了凶器,又在隔壁街区的垃圾桶里找到了凶手的衣服。”
工藤回想着那天竹部昌辉对着笔录和案发现场的照片冥思苦想的情景,二十岁的青年搜索了每一个可能性,最终还是在两个小时之后,在工藤的提示下,给出了下一步的搜查的方向。进入警视厅时他还对推理一窍不通,对他自己而言,这已经是个不小的进步——然而灰原呢?从了解案件背景到完成推理,她用了有没有一刻钟?
博士远远地叫他们,厨房里传来饭菜的香气。灰原哀起身去帮忙,少女轻捷地从工藤的腿上越过去,及踝的长裙扫过他的胸口,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心变得很柔软。
等吃完饭,再回来陪灰原复习的时候,他想到,一定要问问她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再问问她的生日。他曾经在法国参加过一场调香沙龙,有希子和他都很喜欢那款带着冬天、雪和若隐若现的雪松气息的香水。等灰原过生日的时候,他会送给她。
灰原一定会很开心。
Chapter Text
车窗开了一半。东京二月初的寒风仍显料峭,随着轿车在目黑区笔直的街道上迅速地前行,毫无保留地灌进车内。
工藤新一瞥了一眼仪表板,方才灰原哀按下车窗时,他并没有立即关上暖风,而是将车里的暖气开得更大了些,作为冷风的代偿。后视镜里映出助手席上安静的少女,灰色大衣的牛角扣并未扣上,竖起的衣领掩住半张脸,与细白的皮肤形成对比,更衬得一双眼眸碧绿、幽深。
工藤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去,他们刚刚越过铅灰色的目黑川。虽然是冬天,桥下的河流却并未冰封,只在阴霾的天空下缓缓流淌,持续不断地散发着寒冷的水汽,令周围行人寥寥。
或许因为并未意识到侦探投来的目光,出神凝视窗外的灰原哀没有说话,反而是车载导航发出了平板的语音提醒。工藤新一转动方向盘,重新拐进主路,灰原这才一改方才沉默的状态,往驾驶席的方向偏过头来。
“怎么了?”工藤问道,“刚才在想什么?”
灰原眨了眨眼,抬起头来。她同他短暂地在后视镜里对视,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在想……案子,”她抿了抿唇,慢吞吞地说,视线投向二人之间的液晶屏幕,那上面的导航路线就快走到尽头,“在想凶手可能的作案手法。”
“想出来什么没有?”
灰原哀摇摇头:“没有,原本推测了几种,后来意识到还是要先看现场,就放弃了。”
工藤闻言看了她一眼,哑然失笑。灰原哀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撅起了嘴。
“不错。”他愉悦地肯定道,忙里偷闲地伸出手,摸了摸少女柔软的头发,“事实与真相是来自于现场调查,而非主观揣测——道理很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
“是因为大家都会下意识依据自己的经验么?所以会存在偏差?”
“灰原很有悟性嘛。”工藤笑了笑,神态轻松,“这个弯路所有人都要走,连竹部刚进警视厅的时候都花了两个月的时间适应,我本来还想看你会在这里耽搁多久,没想到灰原自己就意识到了。”
“哦,这是在夸我么?”听到工藤的话,少女唇角微翘,侧头看了他一眼。工藤只是扶着方向盘笑而不语,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又双双转开了脸。
车内的风停了下来,导航终于提示他们已经抵达此行的目的地,也是方才竹部昌辉紧急告知工藤新一的案发现场。这是一栋具有洋式风格的独栋别墅,米白色的石材外立面低调中不失华丽,昭示着屋主的品味。
别墅外已经拉上了警戒线,矮墙一侧靠着辆地方交番的自行车,旁边立着一根交番警员执行公务用的棍子。工藤在路边停好车,沉静地环顾四周。这起案件发生在目黑的高级住宅区,报警人是死者的丈夫。在电话里竹部的叙述中,案发现场的情况堪称恶劣,尽管地方交番的警员已经对现场做了先期处置,行凶者手段之残忍却仍令竹部昌辉觉得生平罕见。
或许……自己并不应该一时头脑发热,就贸然带灰原一起来。
“我们不进去吗?”
灰原哀用手掩着大衣,从车门里钻出来。她走到工藤身边,看他正出神地注视着庭院,不由得疑惑发问。
她抬起手,探询地指了指通往别墅的小路,手腕却被工藤新一一把抓住。后者沉沉地看了她一眼,英俊的面容上有不容置疑的凝重:“灰原。”
“……嗯?”
“等下进到案发现场,你记得一直跟在我身后。”工藤新一沉声道,下次不能再答应得这么轻易了,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如果害怕的话,要告诉我,我让博士过来接你回去,但是千万不要硬撑,好吗?”
灰原哀微微睁大眼睛。工藤新一瞳色冰蓝,在东京下午阴沉发灰的光线下,显现出一种清澈的透亮。侦探抓着她手的动作很坚定,她感受到他的温度,以及他所传递的照顾与关心。
——是如此久违的暖意。
“嗯,好的。”
于是她顺从地回应他,甚至还认真地点了点头。
工藤新一有些惊讶地看到面前的少女粲然一笑,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她唇角的弧度里看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依恋。他一时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少女很快抬手牵住了他的衣袖,像是在用实际行动践行自己的承诺。
“去破案吧。”他听到她轻声说道,飘散在风里的声音既期许,又坚定,“我会一直在你身后的,大侦探。”
工藤新一平静的心,莫名就漏跳了一拍。
周中,工藤所带领的搜查一系新接了一件案子,从搜查二课搜查三系跨课转给他们,交接时二课的目暮警部还特意亲自跑了趟一课的办公室,足见重视。
从去年秋季起,警视厅便开始逐步推行内部电子信息化的进程。今年年初一系三人加班加到吐血,原因之一就是为了清理历代前辈积攒下来的纸质文件,完成电子系统的归档。现在系统的搭建已经完成,试运行也颇为顺利,不同部门想要交接案件不过也只需要在电脑上轻敲键盘,便能完成处理。
听到目暮十三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办公桌前的工藤新一抬起眼,神情里带上了些许惊讶。他面前的系统刚刚刷新出案件记录,警部补拉开了百叶窗帘,正想细细研读一番。他起身迎接目暮十三,后者欣然点了点头,说:“工藤老弟!”语气如释重负。工藤失笑,他从旁边拖来一把转椅,请目暮在自己身旁坐下,目暮的眼神已经投向了他显示器上的笔录,不由得叹了口气。
工藤坐在椅子上转了半圈,两条长腿交叠,凑近屏幕和目暮一起阅读案情记录,神情专注。目暮十三侧过脸,沉默地注视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青年。
工藤新一的阅读速度很快,他专注时眉头微蹙,右手虚虚握拳,大拇指和食指的关节抵在嘴唇上。笔录是地方交番的年轻巡查做的,中规中矩。他简略读了两遍,便转过头,向目暮投去一个探询的目光。
工藤和目暮的朋友关系始于一场意外。在工藤尚在帝丹高中读书时期,目暮十三曾奉命去美国洛杉矶出差,引渡一个国际通缉的犯人。其时他还没有调任到现在的搜查二课,而是以警部的身份负责一课三系的强行犯搜查。
目暮的英语不算好,出国引渡算是缺少人手时的临危受命。人在语言不通的环境里便容易束手束脚,谁知,正当目暮十三坐在飞机座位上担心自己的洛杉矶之行时,却听到周遭一阵喧哗,紧接着便被告知发生了命案。他只好硬着头皮起身。待他和机组乘务人员解释过自己的身份,出示了警官证,好不容易赶到了位于飞机后方的案发现场,却发现现场已经被人完好地保护了起来。现场周围除了乘务组也已经聚集了几个人,其中让人最为印象深刻的,便是一个面容清秀,看起来最多不过十六七岁的年轻人。
“——目暮前辈,这个案子有什么特别的疑点吗?”
工藤新一的声音将目暮十三从回忆里拉回了现实,他下意识抬起手,正了正头上橘黄色的帽子。工藤拿起桌面上的笔记本,方才他一边关注案情,一边做了笔记。纸页上字迹清隽,箭头的指向一目了然,英俊的青年用手指敲了敲页面中央留白的位置。
“……本周三上午九时,死者在荒川区一处小巷中被发现,推测尸体发现时间距离死亡时间已经过了十个小时以上。经鉴定死因是酒后被剃刀洞穿肝脏,露天寒冷加之失血过多而死。在犯罪现场发现了插在死者后背上、洞穿腹部的剃刀,刀柄上系有一条丝绸方巾。除了死者本人的指纹以外,现场并未发现第二人的痕迹。”
工藤简明扼要地概括了一下案情,双眼微眯:“我刚看了地图,距离第一现场两条街以外,不就是三河岛的韩国城?”
“没错,发现人就是报案人,在韩国城工作,因为迟到抄近路,所以闯进了案发现场。”
工藤轻敲桌面:“那条丝巾也带回来了?”
系统里有张展开的丝巾照片,红底黑花,上面凝固着大片干涸的血迹,颜色极深。
目暮颔首:“嗯,科警研那边正在鉴定,我来找你前和他们联系,丝巾上没有检出任何指纹——连死者自己的都没有。”
“怎么忽然想到把这个案子转过来?”工藤忽然发问,他指指屏幕上的报告,“三河岛周围比较杂乱,监控都坏得差不多了,犯罪现场的痕迹又很干净,连死者的指纹都没有的话……”他轻轻叹了口气,“就几乎可以排除自杀了。”
“你怀疑激情杀人?”
“不太合理,”工藤沉吟,“我很少见到连丝巾指纹都处理了的激情杀人。”
他说得很谨慎,目暮长舒一口气,抬手在后辈的肩膀上拍了拍。他来时拎着一个夹子,刚才一直压在桌面上,听到工藤的分析之后才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沓卷宗和一张彩打的照片。
“工藤,你看看这个。”
工藤依言而行,他拿起照片,眼神变了:“这是……”
照片是用警视厅标配的打印机打出来的,纸质粗粝泛黄,看起来在空气中暴露了有些年头了,上方三分之一的位置由于卡墨的原因,横亘着一条难看的黑色横线,但还能清楚地看出拍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工藤表情凝重,“也是丝巾?”
同搜查二课新发现的红底丝巾不同,旧照片上的丝巾呈现暗绿色,上面绘有妖艳的黑色花纹,光是看着就让人感觉阴沉。两条丝巾上的印染花卉虽然形态略有差异,但很明显属于同一种。
目暮轻咳一声:“这是我还在搜查一课时处理的一个案子,新一你那时候还在美国上学,”工藤翻开照片下的卷宗,果然在记录日期一栏看到了两年前的一月份,“是个相当恶劣的案件。两名受害人是亲姐妹,在台东区有一栋楼的房产,经济来源就是做房东。案发当天下午租客去敲门交房租时,发现她们双双被人用斧头砍死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们身上的致命伤很多,都在后背,每道伤口深浅不一。凶器被人放在门边——斧柄上系着一条丝绸方巾,和这起案子很相似。”
“周围的居民区因此动荡了一段时间吧?”
“你怎么知道?因为这个案子,台东区和文京区还卷起了一阵安装监控的风潮,人心惶惶啊。”
工藤扯了扯嘴角,笑了声:“但是一直没再出现过第二起。”
“……”目暮看他一眼,工藤倒是神色如常,“我说得对不对?”
“你之前看过这个案子?”目暮奇道,松了口气,“看过的话就方便多了。我觉得这两个案子之间可能有联系,特意过来就是想说这个。”
他把文件夹放回工藤的办公桌上,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后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啊,新一。”
工藤目送着目暮十三离开搜查一课的办公室,抬手摸过手机看了看消息,又将屏幕倒扣回桌面上。他缓缓将目光放远。百叶窗帘已经拉开,远处的港区高楼大厦林立,在阴沉的天空下黑压压地绵延,形成大都市独特的天际线。
工藤双手交叉,抵在脑后,他靠在身后转椅的椅背上,薄唇紧抿。
“两起案件的犯罪现场都有丝巾么……”
“——工藤,你认为这两起案件是同一个人做的吗?”
水龙头开着,水槽塞子也被拿开了,晶莹的水流哗哗地冲刷着洗碗池中摞起来的一堆碗碟。工藤新一满手都是水,他甩了甩手,试图仅仅依靠右手的两根指头就把左侧的衬衫袖口卷起来。一旁的灰原哀见状过来帮他,她拍了拍工藤的手臂,示意他将另一边胳膊也递过来,又忽然抬头,问了他这个问题。
这周末工藤难得休假。中午,阿笠博士煮了越南火车头牛肉粉,清淡鲜美的汤汁搭配新鲜的豆芽,煲汤产生的氤氲热气在厚重的冬日里给家中平添了几分暖意。三人围在一起用餐的时候,工藤本来忍不住想把发生在荒川的那起剃刀凶杀案讲给博士听,最终却还是在灰原调侃的眼神中放弃了这个想法。
博士往牛肉粉中加甜辣酱的动作十分豪迈,他们今天买的这款甜辣酱的质地又实在是像血。他往外挤第一下的时候没控制好力道,酱汁崩了半桌子,那情景连灰原都不由得挑了挑眉毛,因此为了博士的精神健康,还是暂时算了吧。
好在他还是可以和灰原讨论案情。两个月以来,无论在Line上还是在周末见面时,工藤总能和灰原聊得投机而合契,这给他忙碌的生活里平添了一抹亮色。她是如此迅捷地跟上了他的思路和节奏,适应之快,甚至没有丝毫迟滞。
灰原帮他卷好衣袖,工藤便放心大胆地探手到洗碗池里捞盘子。他把水龙头关小了些,客厅里传来博士追综艺的声音。想起灰原的问题,工藤摇了摇头:“不觉得。”
侦探修长的手指抹过瓷质的盘面,确认擦净后再递给灰原,一传一接,赏心悦目。
灰原哀点了点头:“嗯,我想也是。”
“为什么?”他有意试探。
灰原哀慢条斯理地拿起软布,擦干盘子上的水渍:“两年前的案件里,死者的伤口被人砸得乱七八糟,轻重不均,是砍到最后杀红了眼吧?今年的案件却用剃刀准确地插到了肝脏,一击毙命。这是其一。”她将盘子放回架子,从工藤手中又接过一个,徐徐道来,“其二,这次的案件无论是地点选择、杀人手法还是现场痕迹,无一不显示着犯罪者极强的条理性。”她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从鼻子里轻轻笑了一声,“我不认为两年的时间足够给人带来这样的改变……怎么了?”
工藤新一的眼睛一眨不眨,定定地注视着她。
茶发少女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工藤,我脸上……有东西吗?”
语调犹疑。
工藤新一这才反应过来,闻言笑了一声。
“灰原,你……要不以后来警视厅工作吧?”他状似无意地开口,又很快弯下腰去,声音含糊,“刑事科太累,你去总务课或者科警研都很好,平时可以……做做痕检什么的。”
灰原哀不解:“啊?”
“……没什么,我是说,你的推理很不错。”
工藤新一直起腰,把最后一个盘子递给灰原哀,他背着她走了几步,扯了张纸巾擦手:“灰原,你觉得模仿犯罪的可能性有多大?”
“几乎百分之百。”
工藤失笑:“这么笃定?”
他打湿抹布,把流理台擦了一遍,含笑听着灰原哀给自己数了几个她怀疑是模仿犯罪的原因。
那天目暮将案子交接给他后,工藤又去查找了不少资料,倒不是在警视厅系统内部检索,而是想了解两年前那起斧头杀人案的影响范围。
案件在舆论上的影响比工藤想象得要大。当时恰逢新年刚过,素来和平稳定的居民区发生了如此惨剧,加上电视台和网络的助推,一时间东京都内可以称得上是人人自危。工藤又向灰原哀询问了下她对这个案件的记忆,得到的答复是:“那几个星期,连秋山学园都加强了对人员出入校的管理。”
秋山学园所在的世田谷区位于东京西南部,案件的发生地台东区则在东北部,中间隔着五个区都造成了这样的影响,的确是堪称现象级的存在了。
“不过,工藤……”灰原哀忽然犹疑地说道,她微微侧头看向他,“我总觉得这两个案件之间的联系,不止有模仿犯罪。”
“嗯?”
灰原哀眨眨眼:“你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么,那个俄国作家。”
“看过《罪与罚》,怎么了?”
“你还记得《罪与罚》里男主杀人的场景吗?”读过就好办了,灰原飞快地转向他,眉头微蹙,“拉斯科利尼科夫,那个大学生,在陀氏的故事里,他用一把斧头砍死了他的房东,还有房东的亲妹妹,砍伤的位置都在背部。”
工藤新一往外走的脚步顿住了,神情有些严肃:“你是说……”
“——但这个还不是重点,”灰原哀拉着他走出厨房,摆了摆手,远处的博士在沙发上笑得乐不可支,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动作,“除了《罪与罚》之外,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许多作品,其中一部,叫做《白痴》……”
她双唇轻启,又吐出一个俄语单词:“工藤,在这本《白痴》里提到,有人用丝绸包住了剃刀,然后杀了一个人。”
工藤新一一瞬间就把剃刀杀人案的信息同灰原的叙述联系在了一起。
“灰原,你有他的书吗?”他急切地抓住茶发少女的手腕,不出所料地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
“有。我带你去拿,跟我来。”
她的房间在阿笠宅二层,望着少女走上楼梯的背影,工藤定了定神,抬腿跟了上去。
灰原的房间被阿笠博士漆成了柔软的粉色,窗户对着米花町23号的庭院。白纱窗帘是一贯放下的,她一进来就直奔书柜,没有开灯。
工藤新一先是嗅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玫瑰香气,紧接着,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淡淡天光,他看到了灰原哀整洁得一尘不染的房间。大概是为了搭配装修的风格,床单和被罩都是浅粉色,上面用玫粉色印着美乐蒂的图案。白色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只戴着蝴蝶结的浅棕色小熊,不知为什么,小熊的耳朵有点歪,外观看起来也有些陈旧,但只要稍作观察,就能立刻意识到它始终在被人好好地珍爱着。
是灰原做的么?
“工藤?”
灰原哀跪坐在书柜前的地上,冲他招了招手,工藤连忙收回思绪赶过去,在她身边盘膝坐下。
她身周的地上散落着几本系列选集,灰原为了给他找书,把书柜里所有的陀氏作品都搬了出来。工藤凑上前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大多很厚,灰原用左手大拇指从下方摇摇欲坠地卡住书页,另一只手将原文指给他看。
工藤怕她一只手拿不稳书,伸出左手帮她托着书脊。侦探的手掌划过少女的手背,灰原哀温凉的手指轻轻颤了颤,却并未避开。
“你看,工藤,”她声音清冷,吐字清晰、准确,对二人发生的肢体接触恍若未觉,“‘……他把斧头拿了出来,用双手高高举起几乎不由己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几乎机械地用斧备向她的头上直砍下去。’”她同他对了一个眼神,将《罪与罚》塞到他的手里,旋即拿起倒扣在膝盖上的另一本,“这本《白痴》,‘……前不久我从书上看到,有人用一块绸子裹在剃刀上,把它扎牢,从背后悄悄地走过去,把他的朋友杀了。……’”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一时间,房间里安静得吓人。两年前的斧头杀人案,刚刚发生的剃刀杀人案,无论是犯罪现场还是凶器,都可以说是对灰原哀手中书籍完整的复刻。工藤新一几乎听得见自己的血液“咚咚”地撞击着心脏。灰原哀跪在地上注视着他,他抿了抿唇,按捺着心中的激动,将两本书从灰原手中接过来。
“谢谢,灰原,”他真心实意地说,“这是一个全新的方向,你帮大忙了。”看到少女的脸上因此闪耀起欣喜的神色,工藤随之露出一个微笑,“看来我这两天要抓紧时间读点书了——灰原,你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其他的作品吗?”
灰原笑着点了点自己周围的一地书,没有说话,只是起身,将书籍一本本地摞好。工藤见状也将手里的两本书放到一边,从灰原手里接过足有三十公分的大部头们,只留一本在外面待看,其余放回书柜里去。
灰原哀的书柜是他最喜欢的那种,实木质地,顶天立地的设计,为了防尘还打了玻璃柜门。放书的时候,工藤眼角的余光瞟到书柜中层的一个玻璃相框。相框一角贴着一只粉红色蝴蝶结,照片中两个女孩相互依偎,她们的年纪都不大,一个茶发一个黑发,工藤一眼就认出,茶发的那个是灰原哀。
照片的背景像是礼堂或者舞台,远处的空中飘扬着轻盈的彩色纸屑,女孩们穿着柔亮的白缎礼服,像两个昭和时期的小偶像。
工藤下意识地用手拿起相框,摩挲灰原哀的脸。越过几年的时光,小灰原哀在照片里冲他淡淡笑着,另一个黑发女孩留着短短的披肩发,亲密地用手臂揽着灰原哀的腰,脸上笑容活泼,只是看着就让人感受到幸福。
“灰原,这是你和朋友的照片?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她?”
他们虽然相识不久,工藤却也知道灰原哀不喜欢被陌生人触碰。有时博士没空,他就开车去秋山学园外接她放学,从来没见灰原和哪个女生走得近。她像一株盛开在幽谷中的花,美丽、孤独、孑然一身。
然而照片上的黑发女孩却可以用胳膊抱着她的身体,可见她是灰原非常亲近的朋友。
灰原哀坐在地上,低垂着头,没有回答他。工藤还想再问,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却“嗡嗡”震了起来。屏幕上的联系人是“竹部昌辉”,这孩子知道他今天休假,会联系他只能是因为出现了十万火急的事情。
工藤只好向灰原做了个手势,走出房间,接起电话。电话中,竹部焦急地告诉他目黑区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命案,他刚刚抵达案发现场,客厅里到处都是血。工藤听得出他在努力保持镇静,然而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出卖了这个刚过二十岁生日不久的大男孩。几乎是立竿见影地,他的心底浮起了一丝关切。
“别着急,保护好现场。我马上过去。”工藤沉声说道,电话那头的竹部发出一阵感激的“嗯嗯嗯!”,他听起来已经快要哭了。
“咔”的一声,灰原哀轻轻关上书柜的门,工藤新一转过头,和她对视一眼。
“我有案子。”
“我和你一起去?”她试探着说。
工藤眉眼略略一沉,他短暂地思考了两秒。
“现场会比较……”侦探小心地措辞,“嗯,血腥。可能对你不太好。”
灰原哀眨眨眼睛:“我不会打扰你的。”
他们隔着一道门对视,博士打开了客厅的灯,门框淡淡的阴影落在灰原哀的身上,挡住了她的眉宇。工藤新一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会,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向她伸出了手。
“去拿大衣,”他说道,“现场人手不足,我们得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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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吹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掠过道路两侧光秃秃的山毛榉。工藤新一向灰原哀做了个手势,低头在手机上敲了几下,二人便一前一后越过了警戒线,踏上了通往别墅大门的庭中小路。
跟在工藤身后,灰原哀悄悄抬头环视四周。他们所在的青叶台是目黑众所周知的高级居民区,周边建筑也以低层公寓和一户建为主,保留了清幽安静环境的同时,却也牺牲了一部分大都市的繁华感。
院墙外悬挂的信箱上写着“永泽”,想来应当是主人家的姓氏。庭院修葺得整饬干净,即使在凋零的冬天,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颇具高雅的艺术气息。门廊下没有安装摄像头,客厅处在一楼,正对庭院一侧的花园,厅内的窗帘没有拉上,灰原从室外张望过去,看到几个人影闪动,却不太真切。
工藤一步踏上门廊,刚想敲门,纯白色雕花的大门已经应声而开。他下意识后退半步,抬手挡在灰原哀身前,却发现冲出门的人正是刚刚和他发过消息的竹部昌辉。后者的脸色相比平时略显苍白,此时因为激动隐隐泛着红色。工藤新一叹了口气,说:“竹部。”
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来了,实习生的眼神却落在了被他护在身后的人身上。竹部昌辉脸上的神色先是惊讶,随后嘴角略略上扬,目光好奇地闪了闪。工藤这才放下手。他先侧过头,面朝灰原哀的方向,说:“灰原,这位是搜查一系的竹部昌辉,我的同事,他没比你大几岁,你叫他‘竹部’或者‘竹部哥哥’就好。”又转向竹部昌辉,“竹部,这位是灰原哀,是我的……”
他卡了壳,话音微顿,倒像是不知道该如何界定灰原哀的身份一般。
门廊下的三人一时面面相觑,紧接着,又跟争抢着辩白似的同时说话了。
“——我是他的助手。”
“——她是我的搭档。”
“——是您的……女朋友?”
竹部昌辉因为有短暂的迟疑,尾音落得比余下两人要慢一些,“女朋友”几个字便像锤子一般,正正好好砸在了年轻警部补的脸上。他下意识和灰原对视一眼,少女神色恬淡,眼底却浮起了一抹狡黠调侃的笑意。
纵使工藤身经百战,此时也觉得脸上热意上涌,几乎有些挂不住。他刚想伸手给自己那胡思乱想只会添乱的下属一掌,却听见一旁的灰原哀打破了沉寂,缓缓说道:“嗯,我是他的搭档。”
不知为何,听到她这样确认,工藤新一的心里骤然就好受了不少。他吐出一口气,瞪了竹部昌辉一眼,后者早在话语脱口而出时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此时站在一旁一通猛点头,活像个立在轿车中控台中央摇头晃脑的摆件。
“灰原是我请来协助我查案的。”工藤新一不容置疑地说道,他又和灰原对了一个眼神,少女微微一笑。竹部在一旁看着二人的动作,若有所思,旋即被工藤新一在背上拍了一掌,“啊”地叫出了声。
“在这里愣着干什么,带我们进去看看现场。”上司命令道。
不知为何,工藤新一的语调颇为轻快,和他在系里一贯随和沉郁的风格相比有些微的偏移。竹部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回身开门。站在玄关穿鞋套的时候,他偷眼看了看上司身后安安静静的茶发少女,却意外对上了对方碧绿色的眼睛,好像一早就等在那里一样。
看到灰原哀对他微笑,竹部昌辉下意识抿起了嘴唇,心跳如擂鼓地转开了脸。
大门一关,原先还算轻松的氛围便一扫而空,工藤的神情也随之沉了下来。
时值冬天,屋主没有开窗,暖气却开得很足,令空气中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玄关和客厅的灯都开着,隔一道墙,传来女人断断续续的啜泣和男人的安慰声。
大概是因为听见他们发出的脚步声,屋里的人走了出来。来人大约二十四五岁,穿着交番警察的制服,短发干净利落,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竹部昌辉叫了声:“富本巡查!”随后奔去,将他介绍给自己的上司。
富本孝也是目黑区青叶台交番的巡查,接到报警电话时正在两条街外例行巡逻,几分钟后就骑车抵达了现场。报警人名叫永泽有哉,今年四十五岁,是涉谷区一家文化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死者永泽麻里奈是他的妻子,今年三十四岁。有哉和麻里奈四年前因为一场聚会而相识,交往一年后登记结婚。婚后麻里奈辞去自己原本担任的行政工作,搬进了有哉的房子。据有哉说,麻里奈虽然不是艺术大学科班毕业,却爱好绘画。有哉支持她的理想,便为她配备了全套绘画用具,又雇佣保姆打理家务,让麻里奈不用为家庭琐事分心。
有哉的公司最近在争取一笔大生意,昨天,也就是周五,刚刚结束谈判尘埃落定。公司众人前呼后拥地去了居酒屋,喝酒喝到了东方发白时候。有哉回家后倒头便睡,醒来时看了看手机,已经是周六下午13:10,他躺在主卧叫了一会麻里奈,又叫了会家里的保姆南田珠莉,皆是无人应答,这才起身下楼。谁知还没到达客厅,在楼梯上便看到了地上的血迹。
永泽家的别墅玄关直通楼梯,客厅位于楼梯左侧,连接面朝后院的开放式厨房,和与之并排的麻里奈的工作室。麻里奈没有午睡的习惯,但午后常常会在客厅沙发的贵妃榻上休息看书,她的尸体也正是在那里被发现的。
工藤一边听着富本孝也介绍案件情况,一边走到沙发一侧弯腰俯视,脸上神情淡淡。
麻里奈的尸体靠在背对墙壁的皮质沙发上,死状惨烈。她皮肤白皙,半长的棕色头发编成麻花,垂在肩膀一侧,发丝中已经浸满了干涸的血迹。工藤戴上手套,避开她身上沾了血的部分,轻轻扶起她的肩膀查看。致命伤是位于脖颈左侧的一处刀伤,长约十公分,横亘过女子的半个脖颈截面,完全切断了肌肉和筋膜层,使得她的头只能无力地倒向右边。
凶器是永泽家的菜刀,富本孝也在厨房的水池中找到了它。
“颈动脉完全断了,失血过多。”灰原哀在他身后露出半张脸来,悄声说道。她也戴上了手套,探身向前,指了指永泽麻里奈穿柔软浅黄色毛绒睡衣的上半身,上衣的部分已经被血液浸透了,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
工藤点了点头,顺着灰原哀的手指看向沙发后的墙壁。一旁的竹部已经在他们开始查探现场时便将永泽有哉和南田珠莉请到了一楼的保姆房中等待,此时刚刚回来。听到工藤和灰原的交谈,大男生忍不住跟过来插了句嘴:“工藤前辈,您觉得……这是入室抢劫案吗?”
“丢了什么?”
“一块手表,价值约100万日元。”
答话的是一直没出声的富本孝也,他推了推眼镜,一丝不苟地回答:“根据永泽有哉的笔录,他放在客厅茶几上的卡地亚腕表不见了,下楼时大门也开了一条缝。因为担心妻子的伤势,他没有第一时间追出去,也没有清点是否还有其他物品丢失,但这块表是他常戴的,所以第一时间发现了。”
他声音沉稳冷静,工藤看他一眼,点了点头:“那个保姆呢?南田珠莉,案发时她在做什么?”
富本将笔录翻过一页:“出门购物,因为女主人说想吃寿喜烧,所以去购买了新鲜的食材。”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抵达现场的时候是13:20,正好和购物回家的南田珠莉遇上,她手里确实拎着食材。我查看了她的购物小票,小票上的时间和她往返所用的时间也对得上,按照商店和现场的距离推测,她应该是12:15左右出门,单程大约25分钟,在店里花了15分钟购物。”
“不错,你还记了时间。”工藤肯定道。
富本短促地扬了扬嘴角,又将目光投向了工藤:“工藤警部,您现在要和他们两个聊聊吗?”
“先不,”工藤拒绝道,年轻警部补的目光投向沙发后的壁橱,方才他们讨论时,灰原一直在那里安静地站着,“我还要再看看现场。”
他走到沉思的灰原哀身边:“看出来什么没有?”
工藤优作生性安静,职业又是需要专注写作的作家,因而工藤宅各处都铺着厚厚的地毯,久而久之,工藤新一也养成了轻手轻脚的习惯。搜查一系内部的几个下属常常说他走路脚步都没声音,经常会把他们吓一跳。
他此时忽然附在灰原哀耳边,话音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把灰原吓得一趔趄,提前抓住了她的手臂,然而后者却恍若未觉,只是点了点头。
“工藤,你看,”少女抬手指向壁橱上一小方干净的墙壁,凶手下手狠辣,麻里奈身后的白墙上到处是血,唯独这一块墙壁清洁,上面没有血点的痕迹,“从伤口形状和血迹形态来看,凶手站在麻里奈小姐的身后挥刀,由于砍断了一侧颈动脉,导致拔刀时血液喷溅。”
她垂眼看着米白色布艺沙发上刺目的鲜红色,沉吟了半晌。
灰原哀身形很薄,她又习惯将后背挺得笔直,从侧面看上去就像个纸片人。工藤下意识用手揽住了她的肩,接着她的分析,沉声说了下去:“清洁墙面的面积大约一百七十公分高,二十公分长,结合物理规则来看,”他抬起空闲的那只手,粗略画了个范围,瞥了一旁的竹部和富本一眼,二人立刻明白这是为了给他们解释,“是因为死者喷溅的血液被凶手挡住了。”
“……原来如此,那他应该被喷了满脸血才对,”竹部喃喃道,“但是,我和富本巡查一起搜寻现场的时候,并没有在客厅之外的地方发现血迹啊?”他转向富本,“永泽先生不是说,他下楼的时候,大门已经开了一条缝吗?他就这样逃走了?”
工藤静静看着他:“竹部,你是怎么确定凶手是男性的?”
“啊?不、不是吗?”
警部补摇摇头,看向一旁的富本:“富本孝也是吧?你来说。”
灰原哀默默抖掉工藤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去麻里奈的工作室里查看。工藤了然地点了点头,又转回来,好整以暇地抱臂站着。
“是……因为血迹的飞溅高度吧?”富本孝也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
交番是日本最小单位的警备机构,即使是在东京和大阪这种大城市,每个交番安排的人手也不会超过三人。这样做的好处是完全实现了警力下沉,24小时最大限度地确保了民众的安全,坏处则是稍微需要侦查才能解决的案子几乎都会被转交到警视厅,交番警察风里来雨里去,所处理的不过只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对新人的成长实际上是不利的。
富本孝也没有参加过国家公务员考试,他也不是科班出身,因此从警察学校毕业后便分配到了一线交番,从最普通的巡查做起。目黑区青叶台的治安向来良好,他在交番工作一年,也没有遇见过什么太恶劣的案子。好在富本天生情绪稳定,今天永泽家的恶性杀人案虽然也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年轻的警员还是尽职尽责地做完了笔录,保护好了现场。
他只比工藤新一大一岁,对方作为“令和的福尔摩斯”出名的时候,他也恰好在读高中,经常能在报纸上见到相关的报道。在工藤新一带着那个名为“灰原哀”的少女抵达之前,富本孝也已经对现场做了仔细的搜查和分析,然而在听完那两人的分析之后,却仍然有惊才绝艳之感。
“沙发靠背和墙壁间距一米有余,考虑到死者当时倚靠沙发的角度,从颈动脉喷涌的血迹应当能够覆盖整面墙。”富本收敛心思,一板一眼地回答,“在到达墙面时,液滴由于受到重力影响,会略微下落,但墙上血迹的最低处相距地面有170公分,倒推可以计算出,凶手身高必定是小于这个数值的。”他推了推眼镜,“而日本男性的平均身高有171.5公分。”
听过他的分析,工藤新一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微笑:“不错。”
搜查一课目前的常驻人口只有四人,其中一个还是在备考公务员尚未转正的竹部昌辉,虽然分担了一部分压力,有时难免也会有力不从心之感。周五他找白鸟汇报工作,白鸟还问他需不需要从方面本部提人到一系给他帮忙。
搜查一课的全称叫“警视厅刑事科强行犯搜查一课”,处理的都是性质恶劣且影响广泛的恶性案件。作为搜查一课搜查一系的代理系长和未来的系长,工藤新一始终坚持宁缺毋滥的原则,即使自己忙得疯掉,也甚少逼迫下属完成他们能力范围之外的任务。作为警视厅压力最大的部门之一,能进入强行犯查一课的人必须心智足够坚毅,否则不仅无法完成任务,反而容易伤及自身。
那天和白鸟谈过后,二人已经达成了共识,工藤会在出外勤的过程中寻找和考察基层的优秀警员,如果他认为后者可以胜任搜查一系的工作,便可以向白鸟提出申请,白鸟会协助他补充搜查一系的有生力量。
工藤心里刚存了这个挑人的心思,隔天便遇到了富本孝也。这个戴眼镜的大男生行事颇为稳重,倒像是个可以培养的苗子。
灰原哀轻轻笑了一声,麻里奈工作室的门半开着,客厅里的三位警察并未压低声音,这使得她可以在查探现场的同时将他们的讨论尽收眼底。同客厅里的血腥味不同,这个三十四岁死者的书房里萦绕着淡淡的玫瑰花香,清雅中带有一丝微甜,这让灰原哀感觉很舒服。
她已经看过富本孝也做的笔录。在男主人永泽有哉的潜意识里,支持妻子麻里奈的爱好,对他而言,和给笼中豢养的金丝雀添食加水没有什么差别。光凭借他的讲述,她还以为他的妻子是个油画或者素描爱好者呢,实际上她一进入房间就意识到,永泽麻里奈画的是板绘,而这间屋子里可能连颜料都没有多少。
戴着橡胶手套的细白手指拂过工作台,丢在一旁的鼠标被碰了一下,显示器也随之亮起来。灰原哀眯起眼睛。
说不出到底是因为随性还是天真,麻里奈并没有给她创作用的电脑设置密码,灰原将桌子下面的键盘拉出,轻而易举便进入了她的浏览器首页,顺便调出了她一周以来的历史访问记录。
——纵使永泽有哉在富本的笔录中反复强调有人闯进他的家里,杀死了他的妻子,灰原仍然觉得,这起案件并不像表面所显示的那么简单。
永泽宅的玄关处设置有鞋柜和简单的置物台,玄关灯是常亮的款式。方才他们进门时,灰原看到置物台上除了纸巾和湿巾之外,还散落着三把钥匙、一个耳机和一条VCA的四叶草18K金珍珠贝母钻石手链。这条手链她从前有一条类似的玫瑰金红玉髓款,是琴酒在她十六岁生日时送的,离开组织的时候一起丢在了组织里。
VCA的四叶草是经典款,在东京的时尚杂志上颇受推崇,热度经久不衰。麻里奈丢在玄关的那一条,官方售价约80万日元,二手市值也不过只是打了对折。如果真如有哉所说,凶手只为了偷一块100万的表就可以将麻里奈如此残忍地残杀至死的话,没道理对放在自己离开路上,简直唾手可得的奢侈品手链熟视无睹。这是其一。
其二,在整个笔录过程,以及对永泽有哉和南田珠莉的询问中,没有一个人提及永泽麻里奈的手机。
这才是她主动搜查麻里奈工作室的原因。根据她的推断,如果有哉所言非虚,麻里奈死前应当仍旧在延续自己一贯的作息习惯,即在绘画的间隙去沙发上小憩。因此,她的手机要么应该在客厅被找到,要么就应该放在她的工作室。
即使是灰原哀自己,坐在沙发上陪博士看电视,或者上楼睡觉之前,手机都要充满电,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才觉得安心。信息爆炸的时代,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完全不看手机?更何况麻里奈书桌上贴的便利贴上还写着“每天下午3:00上Twitter”,有定时回复社交软件习惯的人,很少会把手机彻底丢在一边。
然而灰原哀将整个房间搜了一遍,却并未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麻里奈的房间被她用米黄色和橘黄色装饰,室内软装堪称温馨可爱,处处显露出屋主对生活的热情。她好像很喜欢黄色,工作台左侧摆了一盆灿烂的布艺钩针向日葵,显示器右上方则被她当成了置物架,一只柔黄色格纹发箍静静悬在上面,泛着温柔的光晕。
在瞥到那枚发箍时,灰原哀原本淡淡的神色有刹那的凝滞。她嘴唇发白,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那个发箍,又立刻将它轻轻摆回原位。
麻里奈电脑里的历史访问记录就像一个巨大的杂物筐。不知是因为爱好使然还是工作需要,她工作日的浏览记录单一个下午就有好几百条,反而今天的浏览记录是从上午11时才开始的。灰原哀滚动鼠标,将光标定位到了麻里奈前一天晚上访问的最后一条网址上,双击打开。简洁秀雅的字体在网站顶端悬浮:圣路加国际医院。
一所位于东京都中央区的教会医院官网。
灰原哀矮身坐在电脑前的转椅上,抿了抿唇。因为昨天才使用过,医院预订系统页面的右上角显示麻里奈的账号还是登录状态。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预约记录,网页花了点时间刷新和打开。
而等到灰原终于看到永泽麻里奈的预约科室和历史检查结果,少女周身的气场骤然变得寒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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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藤新一随意地靠在保姆房配的小书桌上,双腿交叉。如果不是因为他脸上的神情实在冷漠,这其实是个相当闲适的姿态。
富本孝也拿着一小时前刚做完的笔录,背对工藤,坐在地中央的凳子上进行例行问话。方才三人在客厅稍作讨论,工藤警部提出了几个需要再确认的疑点,他们便再次回到了保姆间对案件目击者进行询问。
保姆房的床上并排坐着刚刚丧妻的永泽有哉和永泽家的保姆南田珠莉,在进门之前,工藤新一听到的哭声就是南田发出的。此时她手里攥着一条手帕,在问话间隙偶尔抬起手,用手帕的边角擦拭哭得有些肿的眼泡。永泽有哉坐在她身边,男人的左臂和她的右臂靠在一起,不时抬手,拍拍住家保姆的后背。
“……就您对永泽夫人的了解,她最近有和什么人起过冲突吗?”
保姆房面积不大,装进五个人后显得有些拥挤,富本身后的工藤新一却安之若素。房内没拉窗帘,透过双层玻璃和窗外阴霾的天色,富本注意到工藤新一的目光固着在永泽先生和保姆之间的距离上——是因为不常见到东京警视厅的警员吗?永泽家保姆对主人的依赖似乎十分严重,每隔几句话就要抬头看看他。
他这才着意打量南田珠莉。她今年四十四岁,中等身高,身材匀称,虽然做的是住家保姆的工作,手上却并没有从事家务所导致的粗粝,肤色也十分白腻,像是保养得很好一般。永泽先生比永泽夫人大11岁,差了将近一轮,二人不放在一起比较还好,一旦在人的脑海中同时出现,总会让人有种十分不般配之感。麻里奈苗条漂亮,有哉却秃顶又有啤酒肚,两人若是牵手走在街上,没准还会被认成爸爸带着女儿呢。
——单论外在的话,仿佛是永泽家的保姆和男主人更般配些。
这个念头甫一跳进富本孝也的脑海,年轻巡查便立刻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假设。他面上神色不改,却是猛然抬起了头。
永泽有哉还没有回答他刚才那个关于麻里奈是否得罪过人的问题,然而拜富本这一抬头所赐,一旁南田珠莉明显一滞的动作全被他收入眼底。借着窗户的反光,富本看见身后工藤警部的眼神向南田珠莉锐利地一扫,紧接着,男人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轻轻巧巧地接过了他的话头。
“……一直没有问,南田小姐现在还没有结婚吧?”
南田珠莉突然被他叫到名字,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没,没有的!”
“老家是哪里呢?在东京做了多久的保姆?”
这话接近于拉家常了,几乎不是工藤新一会问出来的,斜倚着门的竹部有些惊讶地看了上司一眼。
“老家就是……”
南田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了,一旁的有哉抬起头,困惑地看向工藤新一:“工藤警官,我冒昧了,但是,珠莉是哪里人,似乎和这个抢劫案没有关系吧?”
他似乎很确信这是一场入室抢劫案,在发现妻子莫名其妙横死家中后,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反而是非常冷静地控制好情绪,立刻报了警。
——人的本性趋利避害,客厅中的血腥场面即使放眼整个东京也称得上恶劣,对于生活一贯平顺的人而言,目击到这样的犯罪现场,会觉得慌乱乃至崩溃才是正常现象。在一个月前发生在银座的甜点师杀人案中,灰原哀之所以会引起工藤新一的注意,就是因为她在一众被冲击到的人群里表现得理智又冷静。经过一个多月和灰原的相处,工藤可以笃定地说,普通人在首次目击犯罪现场时,能达到她的程度已经算是天赋异禀。
他并不认为永泽有哉拥有这样的天赋,因此,有哉所表现出来过于淡定的行动,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永泽先生,”他慢悠悠地说道,“令正刚刚去世,为了尽早抓捕到真凶,我建议您还是尽量配合我们的调查。”
被他握在手里的手机嗡嗡地震了震,竹部抬眼望过去,正看到工藤新一点开新收到的Line消息,看起来像是几张连发的图片。工藤点开其中一张,双指将图片放大,固定在某个角度看了一会,微微蹙起眉头。紧接着,他又退出正在查看的界面,找到其他人发了几条消息,这才将屏幕按灭了。
警部补重新看向有哉,话语文雅,态度却不卑不亢:“调查死者的社会关系,是我们在排查凶手过程中重要的一环,更何况……”他笑了笑,“南田小姐在永泽家做了多久的保姆,和本案也并非没有关系吧?”
“我……做了一年。”南田说道,她慌忙用手按了按身侧有哉的大腿,不小心按到他的手,被后者瞪了一眼,“去年这个时候开始做的。”
“哦,和永泽夫人的关系怎么样?还好么?”
“很好啊,”南田垂下眼,“麻里奈不工作的,每天都待在家里。我们的关系很融洽。”她垂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她的手很白净,指甲末端留着两毫米圆润的玉色滚边,不像麻里奈喜欢用晕染彩绘和小珍珠装饰指甲,南田珠莉从大学起就再没做过美甲了。
“这样啊,”工藤转向一旁的有哉,“永泽先生呢?你今年已经45岁了,生活和工作都很富足稳定,没有考虑过要孩子么?”
竹部眼帘一抬,想起方才检查二楼客卧时,工藤新一从靠窗一侧床头柜的第二层抽屉里翻出来的已经拆包的验孕棒。
“……没有。”永泽有哉缓慢地摇了摇头,神态平静,“我们结婚三年,只有在刚结婚的时候想过要孩子,但麻里奈的身体一直不好,始终没有怀上,她还因此难过了很久。”他叹了口气,“后来我怕给她太多压力,也就再没提过这事了。毕竟,结婚以后麻里奈才是我的一切,我只需要对她好就行了。”
他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神情惆怅。
工藤新一点点头。
“永泽先生和永泽夫人感情真好啊。”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永泽先生昨晚回来是几点钟?回家之后就去睡觉了么?”
“大概凌晨两点左右吧?”有哉下意识看了眼左手手腕,此时那里空荡荡的,腕表丢了,“回家以后就直接上楼了,我有时候应酬比较多,又需要喝酒,经常回家很晚。哦,对了,为了不影响麻里奈休息,我应酬之前会提前和她说我晚归,麻里奈会提前去客卧住。”
他几乎句句不离麻里奈。富本孝也低下头,看了眼笔录中永泽有哉对自己妻子的描述,只觉得,放在外人的眼里,普通职员出身的麻里奈能够嫁给富有又专一的有哉,不知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件事。
工藤新一了然:“也就是说,永泽先生你和夫人最后一次联系,是在昨天晚上?”
“没错,”有哉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Line的界面展示给工藤新一,“喏,我给她的最后一条消息是昨晚21:30发的。”
工藤新一接过手机,上下翻了翻记录。结婚三年,有哉和麻里奈平时聊天并不多,工作时间里几乎没有沟通,反而是应酬的消息比较多。除此之外,南田珠莉的名字也在他们的聊天记录里出现了许多次,珠莉经常在工作日的下午和晚上请假,麻里奈询问有哉,有哉都同意了。
“永泽先生工作很忙啊,平时应酬会宿醉吗?”年轻英俊的警部补露出一个笑容,这冲淡了他眉目中的凌厉,看起来十分平易近人,“我偶尔也喝点酒,第二天醒来之后头总是很痛。”
他很少露出这么柔和的神情,有哉看到他的表情也笑了:“这倒没有,但我会很嗜睡,就像昨天晚上,四点多钟到家以后,再醒来就是今天下午了。”说到这里他神情一顿,像是在说“如果我能早点醒来,麻里奈就不会出意外了”。
工藤新一显然也感受到了他的悲伤,他点了点头,将聊天记录恢复到最下,把手机还给有哉:“麻里奈有没有和你说过,她今天上午要去做什么?”
永泽有哉摇摇头:“没有,我回来得晚,今天一直没和她见面。”
警部补扭过头,状似无意地问:“南田小姐呢?永泽夫人有和你提过吗?”
富本孝也看向一旁的南田珠莉,后者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副走神没在听的样子。突然听到工藤一点她的名,她猛地抬起头,神色却有些迟疑:“不……没有。”
南田珠莉交叉着两只手,抓紧自己的手腕:“我今天上午请假,不到九点就走了。”
“南田小姐是东京人吗?家里有老人要照顾?”
“不……没有,我家不在东京,”她下意识否认,“我就住在这里。”
“是吗?那就有些奇怪了,”工藤笑了笑,“刚才我看到了永泽夫人电脑的使用时间记录和浏览器里的历史记录,发现她平时的作息非常规律:每天上午九时查资料、写剧本和设计分镜,中午两小时休息,下午从两点钟开始画画,三点会抽半个小时回复读者,一直到晚上七点半吃饭,算作一天工作结束。”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她给自己安排每周三休息,因为这天是她作品连载杂志的出刊日,但是,”他话锋一转,“今天上午她将近11时才打开电脑,南田小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
“……不知道,”南田摇了摇头,她的声音很平静,工藤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里面埋着的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可能她有其他的事情吧?比如出门见朋友什么的。”
“南田小姐既然住在这里,今天出门之前应该和永泽夫人碰过面?”
南田点点头:“是打了个照面,可是她也没说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和我抱怨早上洗脸的时候手机不小心掉进水里了。”
保姆房暗色的玻璃中,富本孝也见到工藤新一的眼眸猝然一抬。警视厅的警部补和目黑区交番的巡查在倒影里对上眼神,富本立刻察觉到了对方心中所想:永泽麻里奈上午出门前并未同丈夫和保姆交代去向,但她的手机里一定有和她约好的人的聊天记录,只要他们能拿到麻里奈的手机,就能知道她今天上午和谁一起做了什么!
富本孝也的眉头微微一蹙,回转过身,悄声说:“可是……工藤警部,我们在案发现场,并没有找到永泽夫人的手机。”
迎接他的是工藤新一平静的目光。
“不用担心,很快就能找到了。”这个比他还要年轻的男人沉静而温和地说道,又忽然侧过头去,“竹部,能帮我个忙吗?”
竹部昌辉正靠在门上听得津津有味,闻言连忙站直身体:“在!”
工藤抬起手,指了指客厅的方向。
“和我一起的那位朋友,灰原哀小姐,”他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说道,“她应该正在永泽夫人的工作室里,麻烦你帮我去请她过来一趟,至于理由么……”
他轻轻笑着,笑容胸有成竹,像一抹破开阴霾天色的亮光:“就说,我已经知道麻里奈的手机落在哪了。”
客厅的灯关上了,室内显得比室外还要阴森。空气里萦绕着一股血腥味,永泽麻里奈早已冷却的尸体还躺在沙发上。
竹部昌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刻意将脸从面向沙发的那侧转开,快步走到工作室的门边,敲了敲半开的门,又探出头,看向那个被工藤警部带来的茶发少女沉思的背影。
他去年冬天来到警视厅实习,已经在工藤新一身边待了将近五个月,算是工藤新一手把手带出来的学生。尽管竹部自认天资驽钝,工藤却始终尽力教导他,无论在做事还是做人上都堪称他的表率,令人发自内心地佩服。
工藤前辈只要人在办公室,手机几乎从来不会开静音,他有时会接到一些一听就是不合时宜打来的电话,因而竹部暗暗推测,工藤新一很可能有一个女朋友。
与他们这些把工作和生活杂糅得一塌糊涂的人不同,工藤新一将这两者分得很开。按说下班后和同事小聚很正常,然而无论是搜查一系内和他关系最好的幸山前辈,还是隔壁科警研经常被他拉来帮忙的小贯前辈,好像都从未涉足工藤前辈下班后的生活——当然,工藤新一似乎也没有什么下班后的生活。
但就算事务繁多如日本首相,总归也有自己的家庭和交际圈。灰原哀是工藤新一从生活里带入到工作中的第一个人,遑论是用“搭档”一词来形容的。作为和工藤交集颇多的下属,他自然知道自己的上司对福尔摩斯是如何推崇,“搭档”或“Partner”一词在他的心中又是何等位置。
灰原哀看起来不过十几岁,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工藤新一心甘情愿将她作为自己的约翰·华生介绍给其他人呢?
竹部敲了敲门,他站在门口,打量着麻里奈的工作室。长约一点五米的工作台背对着门,面向窗户,房间左侧立着一只白色书柜,玻璃门开了一扇。灰原哀正面向书柜站着,听到竹部发出的响动,少女说道:“请进来吧,竹部哥哥。”话语非常有礼貌,目光却并未投向他。
“您叫我竹部就可以了。”
柜门边缘挡住了灰原哀的侧脸,竹部走进去,不远不近地站到灰原哀的身边,收起思绪:“灰原小姐,你现在有空么?工藤前辈让我请你过去。”
灰原哀点点头:“麻里奈的手机找到了?”
“就快……”竹部说了一半的话,才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看向灰原哀的方向,“灰原小姐,刚才在和工藤前辈打电话吗?”
“没有,”少女摇摇头,了然的神色,“我不用打电话,也能知道工藤的想法……另外,您叫我灰原就可以了。”
竹部下意识朝她走近了一步,循着灰原哀的暗示看向玻璃门内。麻里奈书柜的中间层整齐地码着一排漫画书,白色隔板上没有一丝灰尘。在他的注视下,灰原哀伸出一根手指,缓慢地逐本抚过光滑漂亮的书脊。
“‘Vita Brevis’……”年轻男孩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跟随着她的手指移动,竹部读出上面的书名,发音生涩,“这是英语吗?”
“是拉丁语,”灰原轻声纠正,“直译为‘白昼短暂’、‘白短’,或者用你说的英文,”她短促地笑了一下,“Life is short。”她的英文发音古典流利,没有丝毫日式英语的小气和迟滞。
“灰原居然会拉丁语?”竹部有些惊讶。
少女笑了笑,算是默认。她将一绺落下的头发别到耳后,戴着手套,从中间层取了一本书出来,关上了书柜的门:“竹部,你以前上学的时候会看漫画吗?”
竹部昌辉脸一红:“别说是之前了,现在……有时候也看。”他挠了挠头发,不好意思的样子。
“都看什么?”
虽然并不了解灰原哀问这个的目的,但竹部还是回答了:“热血漫和少年漫,这两种看得比较多,杂志的话……我比较喜欢《少年SUNDAY》。”
“知道还有个杂志叫《少年JUMP》吧?”灰原哀声音清冷,她从书柜前转过身来,轻而易举地越过了竹部昌辉,往客厅的方向走去。
“……知道,有的推理漫画会在上面连载。”
他两步就赶上了灰原哀,经过房门时,少女停住了脚步,她看向沙发的方向,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我们的死者永泽麻里奈,在结婚之前,名叫森光麻里奈。”
竹部听见她轻声说道,语气怅然:“家境贫寒,性格天真,一直喜欢画画……但是因为父母生了重病,一直在努力赚钱养家,二十几岁的时候家庭条件好转,她才开始自学画画。一年后开始投稿,因为独特的笔触和细腻的画风,在网络上迅速走红。”
竹部怔怔地看向她,灰原哀的声音沉郁,落在安静的房间中央,像目黑川上不可抗拒的严冬,凝结了一切痛苦和失意。
“麻里奈(Marina)的笔名是‘真理子(Mariko)’。”
“——她是《少年JUMP》本刊的签约漫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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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部还没有回来。保姆房里只剩下四个人,气氛却比方才还要凝重。富本孝也整理好了笔录,要把凳子让给工藤新一,被后者冷不丁在肩膀一按,又不得不坐回了原处。永泽有哉在刷手机,南田珠莉在一旁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窗外天色阴沉,不像下午三点,反而像是晚上。工藤将手机滑回口袋,离开一直倚靠的桌边,走到毗邻保姆间的厨房里站了一会。富本孝也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的动作。看见这个来自警视厅搜查一课的警部补沉静注视橱柜的眼神,富本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然而那一排整齐的木制柜门看起来毫无疑点,是如此的平平无奇。
早在工藤差竹部去找灰原时,有哉便已脱口而出:“麻里奈的手机在哪里?”神色讶异。富本并未错过当时南田珠莉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实际上,仅仅从他们现在所掌握的几个证据:客厅墙上血迹迸溅的角度、嫌疑人的身高范围和凶器被丢弃的位置,几个警察对嫌疑人的身份便早已有推断。只是想要抓住真凶,这些证据还不够定罪,他们还需要更可信的证明。
南田珠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左手中指的指甲缝里不知何时夹了一块污渍。她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用右手的指甲将污渍顶出,悄悄抹在手心上,又将那抹紫红色的痕迹擦去。
工藤新一还半倚在门上,透过厨房的玻璃望向远处,若有所思。富本孝也叹了口气。在竹部联系工藤之前,实习生便已经向刑事科的科学搜查研究所(即“科警研”)报备了支援申请,然而与搜查一课合作的研究员不巧正在练马区,就算立刻开车过来也要一个多小时。案发现场存在大量血迹,竹部自然提醒了小贯晴义带上足够的鲁米诺试剂,如果科警研能及时赶到的话,借助科学的手段,嫌疑人身份的确定大概会更快些吧。
他对上工藤新一的眼神,后者冰蓝色的眼睛看着他,安抚地笑了笑:“富本,想到永泽夫人的手机位置在哪了吗?”
面前的警部补神态轻松,动作闲适,富本孝也略略坐直了身体,却是下意识摇了摇头。
他没有受过多少这方面的训练,无论是在警察学校还是在交番的岗位上,日本基层警察都更擅长找猫和解决邻里问题而不是推理,但他还是抿着嘴唇,努力地调动着自己所有的脑细胞:“嗯……既然在房子里没有找到,是不是被凶手带走了?”
“是一个方向,不过,凶手带走麻里奈手机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他的目的是抢劫财物,为什么对放在玄关的贵重手链熟视无睹,却带走了一个可能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旧手机呢?”
有哉下楼时大门开着条缝,麻里奈VCA的金手链就丢在玄关置物台上。发现这一线索的,并不止灰原哀一个人。
一条路被堵死了,富本孝也皱起眉:“还有一种可能,是被凶手藏起来了。”他将笔录卷成一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手心,边想边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凶手不想让其他人看到麻里奈的手机,因为里面有他和麻里奈的聊天记录?”
他语气迟疑,工藤新一鼓励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富本孝也冥思苦想,忽然神经一凛,发现了一个疑点:“可是,凶手也应该知道,死者的手机作为重要物证之一,肯定也是警察搜索的重点啊?我在永泽先生报警几分钟后就赶到现场,凶手来得及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手机毁尸灭迹吗?……不对,他根本没必要立刻毁掉手机!凶手只需要删除手机上的聊天记录就可以了!”
他语速越来越快,说话间,竹部昌辉已经带着灰原哀回来了。茶发少女戴手套的手里拿着一本书,工藤和她对了个知悉的眼神,三人都默契地没有打扰富本孝也的思考。富本孝也看向令和的福尔摩斯,他似乎找到了那个一直困扰他的点,目光热切。
“是的,凶手只需要删除记录就可以,同时,因为当时尸体尚未冷却,只要凶手拿到麻里奈的手机,就可以完成指纹解锁。”
工藤新一肯定了他的推理。他将身体重心从门上移开,走进房间里,重新靠在正对永泽有哉和南田珠莉的那张桌子上,冲富本孝也点了点头。
后者听他如此评价,耳缘微微泛红,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旁听了他们推理的竹部却心思电转,他将方才笔录时南田所说的“麻里奈早上手机进水”和“凶手想要找到手机”联系在一起,迅速察觉到了工藤想要暗示他们的内容。
“工藤前辈,”他突然开口,把一旁坐着的永泽有哉吓了一跳,后者猛然抬起头看向他,“会不会是……麻里奈把手机藏了起来,凶手想找,但是没有找到?”
一声轻笑,工藤新一抬起手拍了拍,冰蓝色的目光颇为欣慰:“不错啊,竹部。”
一时间,房间里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竹部昌辉的身上,他抬手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一旁的富本孝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看向工藤。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在永泽先生下楼之前,凶手实际上已经在房间里搜寻了一遍手机,想要删除记录。”有哉流露出想要说话的神情,被富本无视了,他推了推眼镜,有些激动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但是,在他还没有找到手机的时候,却听到了楼上有哉先生醒来的响动,因此着急地先行离去,忘记了关门。”
工藤含笑看着他,鼓励地点了点头:“大体上正确,但还有一个细节可以修正。”他话音忽转,“竹部,你觉得凶手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
犹如卡住的齿轮忽然被拨了一下,麻里奈身后洒满血迹的白墙和脖颈左侧狰狞恐怖的伤口一起涌进竹部昌辉的脑海,再联系上被丢弃在永泽宅厨房水槽中的菜刀,竹部的眼睛突然亮了。
“凶手是个左撇子,工藤前辈!”
“理由呢?”
“理由就是血迹的喷溅角度和伤口的方向!”年轻的实习生胸口起伏,胸有成竹,“麻里奈死时正在沙发上坐着,凶手从她身后行凶,用菜刀自左向右劈砍她的脖颈,刀锋切断了颈动脉,血流喷涌而出,被凶手的身体挡住了一部分,这才导致了沙发背的滴落血迹、墙面上的喷射血迹和凶手正后方空白的墙面!如果凶手用的 是右手,即使站在麻里奈背后,侧对她劈砍,也无法造就几乎砍断整个颈椎的伤口的!”
富本“腾”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猛地转向工藤。
“如果是这样的话……工藤警部,凶手很可能是麻里奈熟悉的人!”他睁大眼睛,语气笃定,“麻里奈死时正对着玄关的方向,厨房通往后院的门是锁好的,如果凶手从大门进来,清醒的麻里奈一定会有所察觉,但是,整个犯罪现场并没有发现麻里奈挣扎的痕迹,除了凶手在她身后出现,对她一击毙命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凶手根本就是她熟悉的人!”
永泽有哉听着他们你来我往地分析了半天,如果说最开始那个小警察的推测还只是围绕凶手的意图进行的话,后来这个戴眼镜的警察所说的结论就完全是指控了。他一时间面上发热,愤怒地喊了几嗓子,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呼呼上涌。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讥讽道,“你难不成是想说,珠莉是杀害麻里奈的凶手?”
富本微微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工藤新一,后者却神色淡淡,对有哉无动于衷。
仿佛想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永泽有哉抱着臂,架起了腿,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他头顶微微地出了汗,房间灯光洒在上面,就像一个没擦干净就通了电的灯泡。那个茶发的小女孩不知何时消失了,他恶狠狠地盯着剩下三人中看起来警衔最高的那个——工藤新一,以前很出名嘛,还上过不少次报纸,连他这种做文化公司的人都知道他的鼎鼎大名。
“我还以为‘令和的福尔摩斯’被吹得多厉害呢,原来东京警视厅办案的方式就是血口喷人啊。”有哉冷笑,“证据呢?上午珠莉请假,麻里奈自己出门了,中午麻里奈被杀的时候珠莉根本就不在家!难道凶手跑进我的家里杀人,我家的保姆还要因此被怀疑吗?”
他一口气说完,房间里回荡着嗡嗡的响声。门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良久,工藤新一看向他,轻轻笑了一声。
“你太激动了,永泽先生。”他声音清清淡淡,不疾不徐,“无论是富本还是竹部,都只是在试图绘出凶手的画像。一切线索都在犯罪现场暴露得很清晰了,只要是在案发时在场的人,都势必会留下痕迹。”
他温柔地看向一旁的南田珠莉,欣然点了点头。
“至于南田小姐今天上午到底在哪里,麻里奈是否真的是孤身一人,乃至凶手行凶时,南田小姐是否已经出门了……”他意有所指地将方才永泽有哉的辩白分别重复了一遍,平静地看向后者急速泛白的脸色,“对于这几个问题,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找到答案。”
“但是,您要怎么……”
大概是工藤的神情太过疏朗,竹部下意识地开口询问,话音疑惑:“手机不是还没找到……”
工藤新一没有答话,只是露出一个微笑,向着竹部的身后伸出手去:“已经找到了。”
可是……怎么可能?
富本孝也不禁瞪大了双眼,竹部昌辉缓缓回头,两个警察尚且对此毫无头绪,竹部身后的人却已经将手里的东西递向了工藤新一。
透明证物袋里装着一只旧款手机,白色的背壳上贴着明黄色的动漫人物贴纸,能看得出已经用了一段时间,因为贴纸的边缘已经开始卷翘了。
永泽有哉下意识与南田珠莉对视了一眼,原本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
灰原哀提着自封袋的一个角,将永泽麻里奈的手机放到工藤新一的手掌上。侦探的眼里含着笑意,他接过手机,冲她眨了眨眼:“多谢,灰原。”
茶发少女耸了耸肩膀。华生微不可察地努了努嘴,用眼睛同福尔摩斯说话。
——大侦探不是早就知道手机在哪了么?怎么还要我帮你拿出来。
工藤新一望向她碧绿色的眼底,目光同样狡黠知悉。
——我没有戴手套嘛,灰原。
她神态自若地退到工藤新一身后,靠着保姆房书桌较短的一边,拍了拍手上不小心沾到的白色碎屑,动作闲适。竹部昌辉怔怔地看着她,大男孩的目光中充满了崇拜,仿佛灰原哀是神话里降临世间的女神。
“在……在哪里找到的?”
干涩的声音突然响起,是一直没有说话的南田珠莉。她擦了擦脖颈上的汗,声音沙哑:“这是……这是麻里奈的手机。”
工藤轻笑:“灰原,你说吧。”
“是米桶哦。”
名为“灰原”的少女抬起脸,她声音淡然,指向保姆房外厨房里一扇打开的柜门。
竹部下意识回头看去,永泽家看起来不常开火,装大米的收纳桶里,洁白的米粒一直堆到了能装下的最高位置。
灰原哀从工藤新一身后探出头。南田珠莉为了能够向门外看,早已换成了侧身坐在床边的动作,膝盖和有哉的贴在一起,难舍难分。这个动作让她原本挽在脑后的发髻露了出来。为了方便做家务,她没有用簪子别住,而是将黑色的头发用一枚妃粉色的大肠发圈盘起。珠莉探头时,露出了发圈的左侧两个深色红点。
电光石火间,少女已经从工藤的身后钻出来,面向南田珠莉,巧笑倩兮。
“呀,”她小小地惊呼了一声,“珠莉姐姐,你的发圈是acca的春日限定吗?好漂亮,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在犯罪现场,说出要看嫌疑人发圈这种话,实在是有些脱线和惊悚。工藤本想制止,但他抬头瞟了珠莉一眼,又默默地把阻止灰原哀的语言咽了下去。
能看得出南田珠莉也是有些惊讶的,她脸色有些苍白,下意识摇了摇头。
然而茶发少女半弯着腰站在她面前,两只手并拢着平伸向她,漂亮的眼睛就像两枚璀璨的祖母绿宝石,脸上满是恳求的神色。见她不动,灰原又开口叫了声“珠莉姐姐”,声音柔软可怜,南田珠莉一时心软,便抬手拔下发圈,放到她手心里。
“我随便买的,应该不是什么牌子。”
她边说着,边想将手抽回,却发现自己的手被少女牢牢拽住了。坐在她身边的有哉倒吸了一口冷气,连那个戴眼镜的迟钝警察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灰原哀直起身体,用右手将沾了血迹的发圈递给身旁的工藤,左手却还紧紧抓着南田珠莉的左手没有放开。后者的目光还胶着在自己不慎伸出的惯用手上,少女脸上撒娇的表情却已经消失了。
她撩了撩头发,转向富本孝也:“富本巡查,我记得,杀害麻里奈小姐的凶手,擅用的手就是左手吧?”
富本孝也回答:“是的。”
灰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松开南田的左手,轻巧地回到工藤的身侧。
“那还真的很巧呢,南田小姐和凶手一样,都是左撇子。”她微仰起头,看向警视厅最年轻的警部补,神情若有所思,“工藤,你说,麻里奈小姐今天上午出门,到底是去做什么?”
——竹部昌辉亲眼看见,南田珠莉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
“你们这是主观臆断。”
永泽有哉突然开口,他脸色灰白,似乎“麻里奈的手机找到了”这一事实不仅没有让他感到喜悦,反而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以至于连神色都有些僵硬了:“全东京的左撇子那么多,没道理只因为珠莉是左撇子,就污蔑她是杀害麻里奈的凶手吧?”
他鼻翼翕动,嘴唇白得像纸:“珠莉她……珠莉什么也没做!麻里奈死的时候,珠莉已经出门去买东西了!”四十五岁的高管猛然转头看向富本孝也,神情激动,“珠莉她是在这个警察到了之后才回家的!她的购物小票可以作证!警官,你来的时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珠莉过一会才回家,你会为她证明的是吧!”
他突然将矛头转向富本孝也,像溺水者拼命抓住浮游的水草一般。富本孝也不太习惯地后退了半步。
自始至终,三个警察都从未提及过“南田珠莉是杀害麻里奈凶手”这一推论。正如工藤所说,警视厅作出的一切推理都是基于现场调查而对犯罪者展开的画像,反而是有哉自己在不断强调麻里奈的不在场证明,直到引起他们完全的注意。
普通人的生活到处都是漏洞,这是他们在警察学校学到的真理。将任何一个人的生活完整地放到审讯室的强光灯下,稍加深挖,谎言和隐瞒便会无所遁形。说谎是需要训练的,可普通人的生活并不需要谎言,更不需要此类训练。
永泽有哉就是这样的普通人。
早在工藤刚刚抵达现场,发现永泽家保姆的不在场证明是从钱包里拿出来的购物小票时,心中便已经对南田珠莉抱有了一丝怀疑。纵使考虑到她是保姆,需要记账,购物时特意把小票保留在钱包里的动作也太过刻意了。更何况,二次笔录时他和有哉提及买菜费用报销,有哉的回答是“珠莉做事可靠,家里的菜钱是预支给她的,用完和我要就可以,不需要记账。”
不记账的话,留小票的意义是什么?
案发现场白墙上的血迹形态可以说明许多东西,比如通过分析血迹溅射高度,可以确定凶手的身高和大致身材,比如从伤口位置、死因和死亡时受害人的坐姿,可以确定凶手是她不会设防的亲近的人。永泽家的菜刀被胡乱丢弃在水槽里,凶手大概是想给人留下室内抢劫被发现后冲动杀人的印象,但工藤并未忽略水龙头潮湿的出水口,和挂在一旁能看出刚清洗过的围裙——麻里奈上午出门了,有哉在睡觉,珠莉离开家是为了买午饭的食材,永泽家里根本没有晾晒的衣服。
没有做饭。没有洗衣服。永泽家的围裙是单独洗的。
手机“呼”地收到一条新消息,是幸山浩康发来的一张图片。图片上的信息不出他所料,工藤新一挑了挑眉,换了条腿撑着。
他站立的位置可以将整个保姆房中众人的动作都纳入眼帘。富本和竹部在看他,灰原哀乖巧地在他身后站着,轻轻翻着那本她带进来的书。南田珠莉头发披散,表情僵硬,永泽有哉脸色煞白。
一个是杀人犯,一个是帮凶。
这两个人还挺配。
工藤清了清嗓子,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证物袋,将灰原刚刚回收的南田的发圈塞进去,慢悠悠地开口了:“永泽先生,你似乎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永泽夫人的死亡时间在珠莉回家之前’这件事,是建立在你的证词可信的基础上的。”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从米缸中捞出来的麻里奈的手机安稳地躺在他手中,他对着光看了看充电口,已经完全干燥了,便按下了开机键。原本暗淡的屏幕立刻亮了起来,永泽有哉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蠕动着嘴唇:“可你拿到手机也打不开,我和珠莉都不知道麻里奈的密码。”
他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冷漠还是讥讽,工藤只是笑笑,用手隔着证物袋擦了擦手机屏幕。麻里奈的手机主题是一系列动漫人物,他试着解锁,果然除了指纹解锁之外,麻里奈还设置了一个6位的数字密码。工藤挑了挑眉,抬步准备去麻里奈的工作室转一圈。
密码是可以推理的,这款手机是网络限定款,上市时间还不足两年,那时麻里奈已经全职在家。根据有哉的叙述,麻里奈在家中的生活轨迹非常固定,工藤几乎可以确信她的密码是坐在工作台前想出来的。既然灰原能带来从工作室里找到的书,作为漫画家存在的麻里奈就必定会在工作室中放置一部分创作的参考资料。
人的思考路径常常遵循既定的规律,潜意识又会被周围的环境潜移默化地影响。通过对麻里奈工作室所呈现的信息进行观察,工藤相信自己可以在手机自动锁定前推理出正确的密码来。
正如万事都有始终,一切秘密也有迹可循。
看见他的动作,竹部的神色尚且迷茫,灰原哀却伸手拦住了他。茶发在他面前一闪,工藤低下头与她对视,少女已经翻开她带来的那本书的扉页,举到了工藤的眼前。
扉页上写了字,看起来是作者的寄语和签名,笔迹凌乱秀美,署名是英文。工藤略略扫了一眼,灰原哀白皙的指尖敲了敲最下方的那个日期,正好六位。看到他沉思的动作,少女凑近他的耳边,气息温柔:“工藤,试试这串数字。”
工藤定定地看着她,灰原哀神情平静,眼神中却有笃定的从容,就像早就预见到他会走到这一步,所以提前准备好了可行的预案。
忽然之间,心脏开始快活而雀跃地跳动……在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时候,工藤新一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晨露水般的淡雅香气似有若无地萦绕于鼻端。那是他不曾说出口的寄托与期望:我从未停下等你,却希望你能够跟上我。
工藤没有理会密码错误会浪费一次机会的可能性,他点了点头,默读了一遍那个日期,在手机上输入“201113”。
“咔嚓”一声,解锁成功。
Chapter Text
刹那间,房间里安静如死。
竹部昌辉和富本孝也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目瞪口呆地看向灰原哀。一旁的永泽有哉脸色灰白,他刚刚才笃定地下了“你们不知道麻里奈的密码,无法解锁”的结论,谁知还不到三分钟,手机已经被那个和工藤新一一起来的女孩解开。中年男人蠕动着嘴唇抬眼环顾,看起来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了几声含义不明的咕哝,看向坐在床头的南田珠莉。后者眼神呆滞,嘴唇周围的皮肤无助地往上吊了吊,笑声短促尖锐,听起来反而像是哭。
工藤新一用指腹擦过麻里奈的手机壁纸,打开被她放在最下方常用功能区的Line。身边传来摩擦的响动,他回过头。灰原哀将麻里奈的书在桌面上摆正,意识到工藤正注视着自己,少女微微侧过头,唇角翘起一个似有似无的弧度,眉眼柔和。
工藤不由得抬起左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发丝柔软带着香气,如同每个少女在进入真正的社会之前都会做的幸福的梦。
永泽家有无线网络,Line联网后便开始叮叮地接收起了历史消息。不远处的竹部崇拜地看向灰原哀,她却无知无觉,只对工藤使了个眼色,冲他微微扬了扬下巴,眨了眨眼。
不知为何,工藤从那个眼神里读出了“我正期待着你揭晓谜底。”
他低头操作手机,心里却忽然微微一动,蓦然想起家里书架上那套一尘不染的福尔摩斯原文书。
那是他的英文启蒙,也是六岁以前有希子和优作每晚都会为他朗读的睡前故事。稍微长大一些后,他总是带上滑板敲隔壁阿笠博士的门,口袋里揣着优作的烟斗,孩子气地假装自己是二十一世纪的福尔摩斯,而博士则会拿上笔记本和钢笔,扮演福尔摩斯身边最忠实的华生医生。
现在他长大了,真的成为了令和年代的福尔摩斯,身边的华生医生却还住在米花町21番地的隔壁,工藤新一不无庆幸地想。
只要他像福尔摩斯一样差报童发出一条短讯,他的华生就会风雨无阻地前来,与他形影不离。
麻里奈的生活圈很简单,她几乎没有加过什么Line的群组,除了被她挂在置顶的几个人的头像上挂着红圈,一上午过去,几乎也没有其他人给她发消息。
工藤新一的手指在最上端备注为“有哉君”的头像上迟疑了一瞬,灰原哀已经心有灵犀地打开了自己的手机摄像头,对准屏幕,按下了录制按钮。
看到那个代表“摄制”的红点开始闪烁,工藤这才点开聊天记录。随后,他带了点玩味地笑了一声,抬眼瞥了一眼有哉。竹部和富本从两旁凑过来看。注意到有哉消息的时间,富本眉头一皱,立刻反应过来,啪啦啪啦地翻起了方才做的笔录。
之前在工藤询问有哉时,后者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和妻子最后一次交流是在前一天晚上。然而警部补往上划了将近一整个屏幕,才找到有哉通知麻里奈自己的公司临时应酬晚归的消息。
为了确认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有哉曾将手机拿给他们查看,富本确信那时有哉和麻里奈的Line记录里是没有工藤刚才划过的那些内容的。这不仅打破了有哉的不在场证明,也和他原本的证词相悖。
——难道说,他早就预料到自己能够在手机里找到这种证据吗?富本忍不住抬眼看向工藤,将笔录举到手机一侧,又用手指在有哉自述醒来的13:10上画了一个圈。后者接收到他急切的示意,神情流露出赞许,轻轻地点了点头。
“永泽先生,我记得你刚刚说过,你因为昨天晚归,今天中午一直睡到了下午一点钟才醒。”工藤轻笑道,他截了张图,腰身微倾,将麻里奈和有哉的聊天记录展示给后者看,“那么,能否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分别在今天11:25至11:40,12:20至12:40这两个时间段里,都给麻里奈小姐的手机打了四至五个电话呢?难道说,你有什么事情要找她吗?”
警部补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屏幕,迫使有哉不得不直视屏幕上的九个未接电话提醒。
为了寻找麻里奈的手机,他打每个电话时都让手机响了将近两分钟。这样做的直接后果,便是直接导致从麻里奈端的记录里可以看到同一时段几个电话的挂断时间,绝无以误触解释的可能。
永泽有哉一言不发,面如死灰。
“——同时,我也有一个问题想和南田小姐确认。”
并未等待有哉的回应,工藤新一已经自顾自将手机收回了镜头之下。他退出麻里奈和有哉的聊天界面。除了有哉之外,麻里奈给其他人的备注就都是本名了。她的Line里只有三个置顶好友,和“椎野周子”的上次聊天时间是周四,和“南田珠莉”的则是今天11:39。
界面一打开,从中午11:23起到11:39结束的六个未接通的通话记录便映入眼帘。这完全在工藤新一的意料之中,却令他的心情愈加沉重。身边的富本孝也压抑地吸了口气,工藤接着上划屏幕,轻而易举地,警部补看到了昨天下午16时左右,麻里奈发给南田珠莉的Line消息。
——珠莉到超市了吗?帮我带牛奶巧克力回来吧?
——对了,明天早上陪我去圣路加医院可以吗?我刚刚约上了那里的产检。
——想给有哉一个惊喜!如果确定怀孕的话,明天晚上我们就吃寿喜烧吧!
“……南田小姐。”
南田珠莉抬起头,她的头发散乱地蓬着,人看起来就像平白苍老了几岁。
站在沙发后向麻里奈雪白的脖子挥刀直下时,死者颈动脉里喷出的血飞溅到她的身上,她换下了全套衣服,绑在脑后的真丝发圈却悄悄藏匿了两滴血迹,被侦探的搭档敏锐地觉察了。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似乎连那个发圈,都是自己第一天来到永泽家时,麻里奈边说着“这个颜色不适合我啦”,一边从梳妆台中取出,亲手送给她的。
南田珠莉缓缓抬头看向那个靠在桌边的年轻人。似乎从他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起,她身上的罪孽就再也无所遁形了。工藤新一平静地同她对视。警部补漆黑的发丝垂在额角,英俊苍白的脸上看不到嫌恶,眼神却是冰冷的。
“你砍断永泽麻里奈的颈动脉时,你们刚刚从圣路加国际医院的产科回来,”他声音里浸着凉意,竹部昌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的手机因为进水丢在了家里,连阴超的纸质报告都是用你的手机拍的,对吧?”
“今天上午你也并没有请假,你一直都和麻里奈在一起。中午你趁她在沙发上休息时杀害了她,你的不在场证明是通过时间差伪造的。”
犹如慢动作般,床旁的永泽有哉瞪大了双眼看向珠莉,中年男人的面容中央奇异地拧起,配上他微秃的发顶,甚至露出了些许狰狞的意味。
“阴……阴超……”他声音发颤,难以置信地向珠莉转过头去,“阴超是产检才会做的……你……你说你只是陪麻里奈去看病的!你对我说她只是有些感冒的!”
永泽有哉目眦欲裂,声嘶力竭:“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麻里奈是去产检的?”
他看起来濒临崩溃的边缘,南田珠莉只是低头抚摸着自己的手,恍若未闻。
富本孝也察觉到身边的工藤新一轻轻叹了口气。忽然之间,刚抵达现场时的所见所闻潮水般席卷他的脑海:洞开的白色大门,目睹了妻子死状、慌张地站在门厅里的丈夫,他抵达没几分钟就拎着一袋食材回家、几乎扑倒在地崩溃大哭的保姆,她手里的塑料袋倒在门边……富本猛地打了一个寒颤。袋子倒下时,他看见里面装着永旺超市的鲜切牛肉、鸿禧菇、春菊还有蒟蒻。
那都是用来做寿喜烧的食材。
——如果确定怀孕的话,明天晚上我们就吃寿喜烧吧!
富本孝也从未见过活着的永泽麻里奈,然而此时此刻,那个喜欢米黄色和向日葵的鲜活的声音,却无比清楚地在他耳边脆生生地响起。
生命曾经如此鲜艳美丽,如此期待另一个新生命的来临。
“麻里奈她……怀孕了。”
年轻的巡查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喃喃地说。
他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却还是被永泽有哉听见了。保姆房里一时极静,似乎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紧接着,永泽有哉从床边一跃而起,当胸一脚把南田珠莉踹倒在了保姆房的床头上!
“咚”的一声,南田的后脑狠狠撞上墙壁,疼痛令她眼前一阵金星乱冒。拳脚毫不迟疑,如夏日暴雨似的砸下来。在被几个警察从身后制伏前的那十秒钟里,永泽有哉一直在拼命用身体的每个部位猛击南田珠莉身上任何一个他够得着的地方。南田散开的头发被他抓烂了,脸颊一侧高高肿起,裙子翻到膝盖上,隔着丝袜都能看到她膝盖上的淤青。
“你……你这个贱人!娼妇!下三滥!你还我的儿子!还我儿子!”
永泽有哉被工藤新一从身后扭住胳膊,三两下就撂倒在了地上,双膝跪倒,嘴里还在不停地吐出恶毒的咒骂,仿佛调用了自己一生中学过的所有侮辱性的词汇:“你这个小贱人……杀人犯!你这个杀人犯!婊子!人渣!你居然敢杀人……你居然杀了我的儿子!”
他口齿不清地叫骂着,混乱中被匆忙上前的竹部用膝盖撞到脸,吃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呜呜咽咽的。工藤回手从后腰处取下手铐,三下五除二反铐住他,动作利落干净。跪在地上的男人奋力挣扎,然而警部补牢牢反剪住他的手,任凭他怎么扭动,也无法摆脱桎梏。竹部压着他的肩膀,压低嗓子,恶声恶气地警告了几句,永泽有哉终于不再反抗,骂声也渐渐低了。
工藤松开手,任由上前接班的富本孝也和竹部一起将自曝罪行的从犯提坐回床尾。缩在床头的南田珠莉似乎被他打怕了,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左脸,避开了永泽有哉的目光。
“永泽先生,请老实点。”看见永泽有哉又望向南田的方向,竹部抓着他的领子抖了抖。男人没作声,只是双肩抽动了两下,低下头去。
工藤复又退回到桌子旁边靠着,他叹了口气,理了理方才因搏斗皱起的西装下摆和裤子。动作时不觉得,手指擦过羊毛面料感到疼痛,他才察觉左手掌侧面的皮肤不知何时被永泽挠出了一道破口,此时正绵密地渗出血来。警部补下意识抬起右手想要擦拭,伸出的手却被人在半空截住了。
工藤新一讶然抬头,灰原哀神情淡淡,阻止他的动作却不容置疑。
她已经摘下了橡胶手套,素白的手指按在工藤的右手腕上,连指缝间都带着微微的潮意。少女的皮肤细腻柔软,工藤一时竟有些大脑空白,呆呆地僵直着动作,看着灰原哀熟练地搓开不知何时捏在左手指尖的酒精棉片,将干净的一面覆在他的伤口上。
暴露在空气中的血肉与酒精接触,传来细微的刺痛感,工藤下意识发出了一声只有他和灰原能听见的“嘶!”少女抬眼看了看他,拿开了自己阻挡他的右手。
“自己先按一下。”她轻柔而飞快地说。
工藤依言而行,看着灰原松开他的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创可贴,“嚓”地撕开,又用眼神示意他拿走棉片。贴纸背面的图案在他眼前一闪,工藤忽然有些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但他立刻又想起这是在犯罪现场,便正了正神色,让灰原哀把创可贴精准地贴在他的伤处。
永泽有哉还颓丧地坐在床边,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工藤清了清嗓子,令和的福尔摩斯又恢复了他一贯的犀利和冷静。房间外的挂钟滴滴答答地报了个半钟。直到永泽有哉抬起头,工藤才看到他脸上的满脸泪痕。
“……”
忽然之间,警部补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白炽灯在阴天里散发出雪亮的光辉,照得永泽有哉额头上斑秃的位置泛着油光。中年男人哭相凄惨,因为手臂被制,他无法抬手擦拭,流出的鼻涕只能和眼泪一起不受控地混杂着躺下,糊在他的下半张脸上。他吸了吸鼻子,发出“哧哧”的声音,嘴角下撇,凄凉地抬头看向面前的工藤新一。
“警官,你们……你们会为我儿子报仇的对吧?”他神情希冀,话音谄媚,黑眼里闪动着绝望的光,“你们会把她……把这个杀人犯绳之以法的吧?”
听到有哉的发言,抓着他衣领的竹部昌辉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大男生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另一侧的富本也投来一个不可理喻的眼神。
工藤新一想起自己来时淡定地坐在客厅一隅,安慰哭泣的珠莉的刚刚丧妻的高管,又看着此时涕泪交流,口口声声说着让他们“为我的儿子报仇”的痛苦的男人,面上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冷漠。一旁竹部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想往有哉身上吐唾沫,工藤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一丝冷哼却还是从鼻腔泄了出去。
“只要是犯下罪行的人,无论是主犯还是从犯,警视厅都会将其绳之以法。”
他轻声说道,又恢复了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看向永泽有哉:“另外,永泽先生,我有必要提醒你一点:虽然麻里奈小姐的阴超结果中写着‘可见卵黄囊’,但她刚刚怀孕一个半月,在胚胎的这个阶段,无论通过超声还是抽血,都无法确定胎儿的性别。”
他冷冷笑了一声:“因此,虽然你可以称南田小姐为杀人犯,但她杀的并不是你所说的‘你的儿子’,而是已经怀孕的永泽麻里奈。”
“她杀害的,是那个全心信任着你的妻子。”
周遭皆静,手机“呼”地收到了一封新邮件。工藤垂眼点开。紧接着,他瞳孔微微扩大,左手不着痕迹地碰了碰身边的灰原哀,示意她靠过来和自己一起看。
早在灰原将麻里奈的电脑历史记录发给他时,工藤就拜托了搜查二系的同事帮忙收集圣路加国际医院产科今天上午的就诊记录。这家开在中央区的大型私立综合医院与警视厅刑事部有过合作,因此甚至都没有用工藤打联合搜查的申请,写着永泽麻里奈名字和检查时间的超声报告单就发到了他的手机上。
这张报告单可以用麻里奈的账号在医院官网查看,灰原也拍给过他,因此二人只略略扫了一眼就关掉了。真正令他们挂心的,是相良光治发来的邮件中另一个大附件,那是根据检查时间调出的产科走廊监控视频。工藤横过手机,让灰原能看得更方便些。
刑事部的权限让他们可以查看公民的住民基本台账卡(住基卡),相良大概是对照住基卡查阅了永泽家的成员情况,因此十分贴心地帮他将监控中的麻里奈和珠莉的脸用红圈圈了出来。
监控中,披着大衣的麻里奈紧紧挽着穿长裤的珠莉的手臂,依偎着她通过长长的走廊。一个全然信任的姿态。
监控视频是无声的,工藤新一将手机翻转过去,示意房间里剩下的几个人看向圣路加国际医院的走廊监控。上午10时30分,麻里奈从医院的自助打印机上取回报告,兴奋地拥抱了身边的南田珠莉。走廊摄像头正对着后者的脸,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就像自己真是麻里奈最忠实的朋友,在发自内心地为她期待着。
——面对着那样一张温暖灵动的脸,你挥刀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隐藏在工藤新一身后,灰原哀碧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南田珠莉。房间里没有人在观察她,珠莉犯下的恶行足够深重,这让她可以顺理成章地表现出义愤和憎恶,无需挂心有人猜疑这些负面情绪究竟是来自何处。
麻里奈的电脑上挂着出门戴的发箍。回家以后,她在网站上下单了奶黄色的小毛巾和婴儿穿的小袜子。她坐在沙发上静静等待,想要等有哉宿醉醒来时告诉他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又和正在收拾厨房的南田珠莉说,自己要去查查新生儿降生前父母都要准备些什么。她的订单显示她新买的婴儿用品下周就能送达,可是她已经没有机会站在门口签收了。
几分钟之后,她信任的保姆珠莉将围裙套在陪她产检时穿的那身衣服外面,用菜刀残忍地砍断了她的脖子。
警部补的语调平铺直叙,不加任何修饰地完整重现了南田珠莉一天的所作所为。头发散乱的女人默默坐在床头,随着工藤的阐述,她脸上的神情显露出一种死亡般的平静,最终默默地点了点头。
即使用菜刀行凶,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也很难做到不发出任何声音。南田珠莉挥刀的第一下就切开了麻里奈左侧的颈动脉,鲜血喷到墙壁上,麻里奈惊声惨叫,叫声吵醒了楼上睡觉的有哉,他跑下楼时,看到的正是倒在血泊中的妻子和浑身是血的珠莉。
“南田小姐,我想,你大概告诉永泽先生,自己杀害麻里奈的原因是‘她发现了我们的关系,威胁我要将你出轨的事情公开’吧?”工藤新一将手机放回口袋,低头看向南田珠莉,轻轻笑了笑,“毕竟,在所有能够立刻让永泽先生相信你,并且帮助你一起伪造不在场证明的理由中,最能让他信服的,大概就是这个了。”
“出……出轨?”
工藤突然抛出的观点如同在水中投下了一枚炸弹,在房间内溅起了水花。竹部本来惊讶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但他立即注意到了永泽有哉变化的神色,神情一凛。永泽有哉脸上的眼泪已经快干了,忽然被工藤新一叫破秘密,他尚未完全褪去的悲痛突然被赧然所取代,形成一种滑稽的羞恼。
“你……你!”
永泽有哉瞪视着工藤:“我没有!你血口喷人!”
工藤新一静静地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他今天叹气的次数特别多。其实之前无论面对多么凶残血腥的犯罪现场,他通常都能将情绪控制得很好,然而可能是今天灰原在身边的原因,每当工藤新一想起倒在血泊中无辜的麻里奈,灰原哀纯净的碧绿色眼睛就控制不住地闪过他的眼前,令他感到一丝没来由的焦躁。
他默默地将手机界面切到Line里,打开了和幸山的聊天框,点开一张照片,展示给有哉看。后者先是伸头探向手机,看到照片内容后,面色很快不受控制地涨红,变成了猪肝色。
“你……”永泽有哉难以置信地反驳,语言苍白无力,“你们……”
照片拍摄的是涉谷区一家小旅馆前台的入住登记簿。
作为东京都最年轻最有活力的新潮文化聚集之处,永泽有哉所就职的柚雨文化社正坐落在涉谷一处人流密集的街道上。午休或者下班时分,走出文化社的公司大门,进入左手边第一条小巷,前行三十余米就有一家在此开业多年的私人旅馆。虽然设施略显陈旧,这里的钟点房却比涉谷区其他旅馆要便宜不少。
自打一年多前与南田珠莉重逢后,永泽有哉便经常白天拜访那家旅馆。旅馆需要提供驾驶证进行预约,使用时在登记簿上签字确认即可,几乎没有和人打照面的麻烦,方便快捷。旅馆老板承诺登记簿的内容每天都会处理,因而也没有暴露的麻烦。一年来,每次他约好房间后,南田便会提前请假去房间中等他,等有哉上楼,二人就可以共度一个美好的下午。
工藤展示出来的照片上,登记簿第二列写的是有哉的驾驶证号,最后一列的签名处,则写着南田珠莉的名字。
永泽有哉呆呆地坐了好一会,突然笑了出来:“可是,我真的不是南田珠莉的从犯,警官先生。”他抬起头来,讨好地笑着,神情却很无奈,“我确实是被麻里奈的喊声惊醒的,可是我下楼的时候,麻里奈已经死了,南田这个杀人犯也已经把凶器处理完了,甚至连衣服也换过了。”
他耸了耸肩膀:“我……我是无辜的啊。”
坐在床头的南田珠莉忽然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将头转开了。
工藤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哦?”
他看起来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低头按着手机,像是在与什么人聊天。永泽有哉想说话又不敢说,坐立不安,神情焦灼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工藤新一才重新从屏幕里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有哉,他眼神的余光扫过竹部,令后者一阵心里发毛。
“那按你所说,被南田藏起来的血衣上,自然是不会有你的指纹喽?”
永泽有哉的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然而他的话已经赶到了这,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去。
“当然不会!她穿的是前一天刚洗完的新衣服,我连碰都没碰过!”
工藤点了点头:“那很好啊。”
他将手机塞回口袋,冲着大门的方向转过头去。为了保持犯罪现场的完整,自打工藤新一进门之后,大门就一直保持着虚掩的状态,等待科警研的人到来。
院门外拉着警视厅的警戒线,原本是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的,然而永泽有哉却听到了两个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在先的那个步伐沉稳,在门廊处短暂停留了几秒,便不带任何迟疑地走向了里间的保姆房。
站在门口的竹部最先看到来人,实习生眼前一亮,露出了欣喜的神色:“幸山前辈!”
工藤新一舒心地笑了笑。他从桌边直起身体,挥了挥手,聊作招呼。
幸山浩康带着一身潮湿的寒气闯进现场,忠厚的脸上露出一个幸不辱命的微笑。许是赶来得急,他没拿外套,只穿了件警视厅的标配制服。
富本孝也的目光在他的西装前襟上停留了几秒,目光微动。受工藤新一的影响,搜查一系的每个人都习惯了随时佩戴“朝日影”。保姆房惨白色的灯光下,金色的“SIS mpd”徽章正在幸山胸前熠熠闪光。
——紧接着,所有人都看到了幸山手里那个颇大的证物袋。
幸山一只手把南田珠莉的血衣递给工藤,抬起另一只手,擦了擦额角的汗。
“工藤,这就是你要的东西吧?”
男人的语气中饱含着敬佩与叹服:“果然在你告诉我的地方找到了,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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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藤新一笑笑:“谢了,幸山。”
他从容地接过下属递来的证物袋,在众目睽睽之下掂了掂。
因为重力的缘故,原本包裹在血衣里的某样东西骨碌碌地滚了出来,落在证物袋的一角。那东西在白炽灯的映照下反射着冷冷的光辉,被工藤隔着袋子反手抓住。
坐在他正前方的永泽有哉“啊”地叫出了声,声音发到一半,又被他自己强行噎了回去。男人又惊又恼,露出了仿佛被雷劈过的表情。
工藤新一叹了口气,将那块卡地亚的时装表展示给房里其他几个人看。灰原哀在他身后轻轻地笑了一声,左近的富本孝也则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这……是永泽先生丢的那块表。”他翻着笔录说道,神情愈发笃定,“根据第一次询问永泽先生时他的口述,这是他放在茶几上,被杀害永泽夫人的凶手偷窃的手表。”
工藤欣然点了点头。他把证物袋放到一边,直视着永泽有哉,悠悠开口了。
“我们第二次询问永泽先生时,永泽先生说他今天凌晨2:00左右回到家中,在那之后就独自在主卧中睡觉,直到13:10醒来,一直没有离开过房间。”他侧头看了眼认真对照笔录的富本,说道,“实际上,刚刚抵达现场,了解到房屋失窃,却只丢了一块放在茶几上的手表时,我就有些怀疑凶手的动机是否真的是抢劫。更进一步,则是怀疑遗失手表的放置位置。”
“永泽先生昨夜饮酒晚归,茶几距离从玄关到主卧的动线颇有一段距离。按照永泽家的生活习惯,他也并没有在上楼前特意去沙发上坐一坐再摘下手表上楼的理由。而如果是因为‘一到家就想立刻摘下手表’这种原因,怎么看,也是放在玄关的置物台上比较方便,”工藤伸出左手,遥遥一指,“就像麻里奈小姐放在玄关,却并未失窃的手链一样。”
在他身后,灰原哀骤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工藤并未看到她的动作,继续娓娓说着:“我注意到主卧的衣柜中设置了专门的手表收纳盒,其中只有一块表的空缺,就是你自称丢了的这块。”他声音平静,点了点头,“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永泽先生。你的房间整洁有序,衣服都按长度和色系挂在衣柜里,连同这个房子和庭院都经过精心的打理。换句话说,因为你习惯了有秩序的、在你控制之中的生活,因而即使出现了突发状况,你也会下意识地采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处理。你的判断和决策都基于你的逻辑,所以你为南田小姐伪造不在场证明的整个过程,也都很容易推理。”
工藤新一笑了笑。
“你和南田珠莉的住基卡都经过两次更新,在第一次更新之前,你们都居住在神奈川县川崎市的中原区,两家的距离不过三条街。你和南田珠莉一同长大,考上了同一所大学,”他轻微地停顿,“直到一年零两个月以前,你们在柚雨文化社外的旅馆中产生近期第一次开房记录,之后不久,你就让南田小姐住进你家,作为保姆生活。”
永泽有哉沉默地听着,一言不发。
工藤停下推理,听到客厅中传来窸窸窣窣的,防尘鞋套和地板摩擦的声音。这声音从幸山抵达后就一直存在。在永泽和南田惊异的目光中,工藤新一往保姆房的门口走了两步,竹部连忙把门为他让开。他摇了摇头,手扶着门框,探头叫了声和幸山一起来的人的名字。
“小贯?”
名为“小贯”的人穿着科警研的标配制服,带来的鲁米诺试剂用密封喷罐装着,放在玄关和客厅之间。听到工藤的喊声,他从跪地痕检的姿势中抬起头:“怎么?”
“现在能推测出死者的死亡时间了吗?”警部补问道。
工藤身后的竹部昌辉眉头一挑。通过尸体的尸僵和尸斑出现情况推断死亡时间,这不仅是痕检人员的必修课,同时也是刑事部每个警员都要学习的内容。工藤时常告诉他,一名合格的侦探为了应对自己绝对孤立无援的情况,应当对各个领域的知识都有所掌握,而工藤自己对估算死者的死亡时间也颇有心得。
只不过,警视厅并非只有刑事部一个部门,术业有专攻,刑事部也并不需要完成一条线上的所有流程。因此,在东京都内部处理案件时,警员们还是更倾向于接受科警研人员的专业判断。
趁着竹部胡思乱想的时间,小贯晴义已经走到换了位置的尸体旁边。他抬起女子的一条胳膊,观察并记录了尸斑情况,又从口袋里抽出一个小本,凑到插入尸体直肠中的温度计旁看了看,低头算了几行数字,这才从地板上爬起来。
“较为准确的时间段要回到警视厅才能给你,”小贯长了一张天生没有表情的脸,说话的声音也很平,“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时间范围。”他低头看了眼表,“现在是15:32,死者的死亡时间在约4到4.5小时之前,也就是说,大约在今天中午11时到11:30之间。”
房间里很安静,所有人都听见了他说的话。
“多谢。”工藤回答,神情平静轻松。他边说话,边回头瞥了眼坐在床边的有哉,意识到自己作证的死亡时间被痕检推翻,后者露出了颓然萎靡的神情。
警部补还保持着一手支在门边的姿势,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厨房:“等下你做完客厅的痕检,辛苦再帮忙在厨房洗碗池、洗碗池上方和旁边挂着的围裙上测一下鲁米诺。”他快速给小贯晴义指了三个点。
研究员闻言,径直向鲁米诺试剂堆放的方向走过去:“你把房间里的灯都关上。我现在就能做。”
竹部关上灯,小跑过去帮忙,他凑近研究员前辈的耳边,简要介绍了厨房的现场情况和需要后者协助完成的工作。工藤舒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原位。
听到对麻里奈死亡时间的推断,富本略有些激动地扬起了眉。方才工藤向众人展示过麻里奈的手机,永泽有哉和南田珠莉在11:20至11:40期间都有拨打麻里奈手机的通话记录。这个时间段恰好落在推断的麻里奈死亡时间内。南田的购物小票打印时间是13:01,如果按照有哉的误导,这个时间她恰好拥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然而这个虚假的时间逻辑已经被科警研的鉴定推翻,南田行凶的血衣也被发现。案件的脉络已经浮出水面。
富本孝也不禁崇拜地看向工藤新一和他身后的少女。他站在背光,少女对光,按理说是十分不容易察觉的,然而仿佛是感知到了他的目光,茶发少女转过脸,向他微微一笑。
小贯和竹部在一片昏暗的房间外里小声交谈,工藤轻咳一声,接着自己方才的推理说下去。
“昨晚,麻里奈小姐收到了圣路加国际医院产科的挂号成功通知,她第一时间便告知了南田小姐,并请她今天陪伴自己做阴超产检。”他稍稍侧了侧脸,看向正一动不动坐在床头的珠莉,女人背光坐着,露出一个剪影,“但今天早上麻里奈的手机不慎进了水,于是她把手机放到米桶中,利用大米优越的吸水性能进行补救。圣路加的网上挂号系统接受住基卡就诊,因而不携带手机产检也可以。上午10:20,监控显示麻里奈和南田离开医院。她们在大约半小时后到家,此时永泽先生还在楼上睡觉。”
工藤将身体的重心换到另一条腿上,神情淡淡:“回到家后,麻里奈先是在网上下单了婴儿用品,随后来到客厅,一边安排南田小姐收拾厨房准备寿喜烧的食材,一边和她闲聊。”他忽然抬眼锐利地一扫,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南田小姐,我并不知道你们闲聊的具体内容,但是,就在你们开始聊天不久之后,原本穿着围裙做家务的你,拿起菜刀走到了麻里奈的身后,砍断了她的脖子。”
床头昏暗的剪影微微一动,尔后,缓缓点了点头。
“是我。”她简略地说。
就在这时,房间外的竹部发出了一声倒吸冷气的声音。幸山浩康比工藤新一站得更加靠近门口,男人下意识扭头看去,眉心迅速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鲁米诺反应的原理,是通过血液中血红蛋白含有的铁作为金属催化剂,加快双氧水和发光氨发生荧光反应的速率。由于具有试剂稳定和敏感度高的特性,在日本被大范围用于检验犯罪现场的血迹遗留情况。
作为和搜查一系合作了多年的资深研究员,小贯晴义对工藤新一的标准了如指掌。他按照工藤的要求,使用鲁米诺试剂在半个厨房的表面都做了喷显。他在听到竹部看到密密麻麻的荧光显影、惊叫出声之后,则立即放下喷罐,熟练地拿起相机,对发光点的位置、形状和亮度分布进行留影。
工藤缓步踱出保姆房,和幸山肩并着肩,一起沉默地看向灿若星空的厨房表面。
永泽家的围裙是防水质地,这类材料的优点是不易沾染油污,缺点则是一旦用水清洗,水珠便会被材料致密的表面迸溅得到处都是。蓝紫色的絮状荧光覆盖了整个洗碗池,在以洗碗池为中心一米半径内,显影斑点也有多处分布。悬挂在一旁的围裙几乎变成了夜光,泛绿的表面甚至可以用肉眼看到用手和刷子大力搓洗的痕迹。
鲁米诺试剂的显影时间只有短短三十秒,小贯放下相机,面无表情地转向工藤。
“洗碗池和围裙都用经过强氧化剂处理,和崩溅在墙上的血迹显影有区别。”他瞟了眼放在洗碗台下方的84消毒液,“我这就提取潜血检材,DNA检测报告回警视厅处理后给你。”
房间里的荧光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窗外天色阴沉,东京上空正压下黑漆漆的浓重云层,压抑得令人窒息。
“啪”的一声,工藤新一打开了保姆房里的灯。雪亮的白光在空中炸开,灰原哀下意识挡住了脸。
警部补轻轻抿起嘴唇,靠在房门边。
“虽然你杀害麻里奈时瞄准了她的颈动脉,却并没有一击毙命,而是在第一道创伤上反复叠加了许多刀。她在挣扎时发出叫喊,吵醒了在楼上睡觉的永泽有哉。”他垂眼看向颓坐床边的男人,“永泽先生下楼看见你杀了麻里奈,并没有立刻报警,而是选择了帮你掩饰罪行。考虑到上午你刚刚陪麻里奈去过医院,麻里奈前一天又通过Line和你联系过,你立即想到需要删除她手机里的聊天记录。然而你只知道她的手机早上进水,却并不知道放在了哪,所以你们才会不停拨打她的手机,期望能够通过电话提醒的声音和振动定位到手机的位置。”
他扬起下巴,冲平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遥遥一点:“可惜因为手机关机的原因,你们并没有找到,只好作罢。这时已经是11:30左右,尸体不能久存,你们必须尽快报警。永泽先生让你脱下杀害麻里奈时穿的围裙和血衣,你们用厨房清洁用的84消毒液清洗了围裙,血衣则和永泽先生摘下的手表一起藏在了门口的信箱里。”
工藤转头和幸山对了一个眼神,案件关键性的证物正是后者带过来的:“——或许永泽先生是想要利用‘灯下黑’的原理吧?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信箱作为一个接收信息的工具,的确很少有人会去那里翻找。”他摇了摇头,“其实如果你丢到目黑川的河里,或者让南田小姐在去超市的路上随便扔在哪个垃圾桶里都会给我们增加取证的困难,可惜你实在是太过于完美主义了。我想,你是想等着警察离开之后,再取回衣物,彻底清洗干净吧。”
永泽有哉一动不动地低着头。
“你特意告诉南田小姐要留好购物小票,因为小票上的打印时间是她不在场证明的重要证据。”工藤新一抬起手指,揉了揉眉心,短促地笑了一声,“思路没错,但将购物小票放在钱包里的行为,对于一个从来不需要给主家报销冲账的保姆而言,实在是有些太过刻意了。按照小票的时间和永泽宅与超市的距离反推,南田小姐在12:10左右出门,13:01完成采购,获取不在场证明,而永泽先生也卡着这个时间假装自己刚刚睡醒,在13:15报了警。富本巡查接到任务后,第一时间骑自行车赶到现场,五分钟后南田小姐回到家时,他恰好可以成为你们不在场证明的一部分。”
富本孝也拿着笔录,稍稍挺直了脊背。从接警做完笔录到现在,他不知道已经将笔录中提到的时间反复看了多少遍,重要的时间点都在脑海中记死了。可工藤新一的整个推理过程行云流水,提到时间的部分没有丝毫谬误,无论是对嫌疑人心理还是行为的把控都堪称一绝。他明明只用了半分钟看笔录而已。
这样的推理能力……与其说是从证据反推真相,不如说是从罪案发生的第一刻起,工藤新一就像是以上帝视角存在于现场,全程旁观了犯罪的过程。
好险。
富本孝也的手指捏紧了笔录的纸张。
南田珠莉比他晚几分钟赶到现场,一看到永泽麻里奈沙发上的尸体就崩溃地哭了出来,永泽有哉和富本孝也将她扶到一边坐下时,女人的眼泪还像溪流一般潺潺流了满脸。富本家里也曾经有亲人离世,这种悲痛作不得假,因此在他的心里,南田的犯罪嫌疑几乎立刻就被这份眼泪洗脱了。
现在想来,悲痛也好,眼泪也好,都不过是凶手在犯下罪行之后用于博取同情的表象。富本孝也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睛,心中一时充满了懊悔和自责。南田珠莉正在床边坐着,方才被有哉抽在脸上的巴掌印边缘肿起,让她的左脸变大了一圈。富本看着她神态自若地梳理头发,想起自己刚抵达时面对歇斯底里的她作出的“会努力寻找凶手”的承诺,只觉得自己是个小丑。
“富本,”他却忽然听到工藤新一说话了,“那并不是你的错。”
年轻的巡查猝然抬头,目光撞进正注视他的冰蓝色的眼睛里。工藤新一知道他在想什么!被洞察心理活动的无助和恐慌一时席卷上来,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好在警部补很快转开了目光,审慎地看向他身边的南田珠莉。
“南田小姐还有什么想说的么?如果没有,”工藤对旁边的幸山使了个眼色,“幸山,竹部,你们就可以把人带回警视厅了。”
名叫“幸山浩康”的警员明了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手铐来:“南田小姐,永泽先生,辛苦你们和我们一起去警视厅走一趟。”在那里有法律的制裁等待他们。
他身材魁梧高大,给南田珠莉戴上手铐时的动作却彬彬有礼。竹部扯了扯永泽有哉的领子示意他起身,男人看起来已经彻底放弃了诡辩,跟着竹部昌辉出门的动作就像一个提线木偶。
工藤新一为幸山浩康和南田珠莉让开门,小贯晴义已经留好了犯罪现场的采样证据,正在联系科警研负责后续处理的其他人。永泽宅大门一开一关,冷风席卷过境,吹起南田珠莉半身裙的裙摆。
她双臂被反剪着拷在身后,头发披散垂在脸侧,走出保姆房时却忽然停住脚步,直视着站在厨房地中央若有所思的工藤新一,开口说话了。
“我和有哉是青梅竹马。”
工藤新一抬了抬眼睛,没有打断她。灰原哀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她身高只到他肩膀,此时正侧过身子,靠在警部补的胳膊旁边,露出半张脸和一只警觉的绿色眼睛。
“我和他的关系,比他和麻里奈的关系要深得多……坚固得多。”南田珠莉将视线投向客厅,那里躺着麻里奈的尸体,“从十几岁就开始了,我和他,但是后来因为一场误会,我们很多年都没有联系。等到再次见面的时候,我已经失业,有哉也和……结婚了。”
她淡淡地微笑了下。
“麻里奈的家境一点都不好。”南田珠莉忽然说,“我们家里都很穷,有哉是白手起家……麻里奈遇见他时,正是他最好的时候。”她短促一笑,想起过去川崎市寒冷的冬天,在棚户区四处漏风的违章建筑里,年轻的永泽将她的手揣进怀里,为她取暖,少年明亮的眼神就像温柔的星光,“我不是嫉妒她,我只是觉得不配……明明我们曾经有那么多幸福的回忆,真正应该在一起的是我们。真正应该走到最后的人是我们。”
有一绺头发凌乱地垂在她的嘴边,一抹苦笑。
“我知道他也一样爱我。他答应我会和麻里奈离婚,会和我结婚,我们会像小时候一样,继续青梅竹马的爱情故事。”她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那是南田珠莉的回忆,在二十几年之前,她曾无数次练习如何签署“永泽珠莉”这个冠夫姓的崭新名字,“我真的很喜欢麻里奈,她比我们小很多岁,可是……明明在那种比川崎还差的环境长大,为什么她就可以一直活得那么美好呢?”
南田珠莉抬起头,神色痛苦又困惑。
“警官,人都是会变的,我变了,有哉变了,为什么麻里奈就可以不变?我早就知道她怀孕了,我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她用过的验孕棒。有哉有弱精症,知道麻里奈怀孕的话他是决不会与她离婚的……我从知道的那一刻就可以杀了她!我有无数种方式可以杀了她!”南田珠莉痛苦地向工藤新一的方向走了一步,“可是我没有。我曾经想过要好好照顾她,要好好看着她的孩子出生,要好好的……把她的孩子当作我的孩子对待。”
她凄惨一笑:“警官,你大概不会相信,我是真的……没想过要伤害她。”
房间里还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南田的话音落下后,房间里沉寂了一会。
工藤新一抬起头:“南田小姐,你的这些话除了佐证你的杀人事实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杀人凶手在杀人现场用平静的语气坦言自己对受害人的爱,这样的情形工藤见过很多次。想要掩饰那份上不得台面的贪欲,感情是最好的借口。这是他习以为常面对的黑色地带,人性中最为卑劣的那部分。
然而对于没有接触过这些的人来说……无疑一种精神上的雪崩。
工藤新一察觉到灰原哀的手捏紧了他的衣角,便不着痕迹地将手挪到身后,在她的手腕上轻拍几下,聊作安抚。
“今天我陪她去产检,回到家以后她和我说在网上下单了婴儿的用品,还有孕妇相关的书籍……直到那个时候,我都没有动过想要杀她的念头。”室内安静,南田珠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麻里奈的头发是她帮忙绑的,辫稍缠绕的头发上,系着一朵钩针向日葵,“可是她坐在沙发上远远地对我说她要学着做一个好母亲,学着……让她肚子里的小有哉幸福快乐地长大,我忽然就……”
她的眼神投向左侧的洗碗池,那是她丢弃菜刀的位置。
南田珠莉低下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工藤警官,你说……”她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低下头看着地板,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有些人明明看起来一无所有,却能拥有我……梦寐以求的一切呢?”
将永泽有哉和南田珠莉关进警车后座,竹部昌辉“咣”一声关上了车门。他回身看向寒风中的永泽宅。院墙外的信箱原本装着罪犯的血衣,幸山前辈回收之后已经将现场保护了起来。立在一侧的自行车已经被富本孝也骑走了,在案件交接到警视厅后,作为交番巡查的他需要回青叶台交番报到。越过萧瑟的庭院,永泽宅的客厅里露出淡淡灯光,小贯前辈没打算和他们一起走,他拨了同事的电话,正等着后续处理的人员赶到。
被他一个电话从休假中叫来的工藤前辈正和幸山前辈在院子里说话。二人站在小径上,幸山点起了一支烟,被工藤斜睨了一眼,便憨憨地笑着挪到了下风口的位置。工藤前辈带来的名为“灰原哀”的女孩站在他们侧后方的上风处,她穿着和工藤款式相近的灰色大衣,茶色的发丝被风吹起,露出原本被遮挡的白皙的脸颊来。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是错觉吧?
竹部摇头驱赶思绪,他轻咳了一声,快步跑到两位前辈身边等待指示,恰好听见二人的交谈。
“……刚在青叶台做了一年的巡查,你觉得他怎么样?”
“人不错,性格很稳重,观察也仔细。”
工藤点点头:“我改天和白鸟课长说,一系人太少了。”
竹部恰好在这时赶到,靠着二人交谈里的零星字句,福至心灵地定位到了刚离开的富本孝也。
“工藤前辈,幸山前辈,”大男孩睁大眼睛,“我们要有新同事了吗?”
幸山呵呵一笑,工藤也侧脸看向他。
“我发现你的反应是越来越快了。”
这不是一句否认,竹部便兴冲冲地继续问了下去:“真的?富本前辈要来一系了吗?”
“目前还是待定,”虽然询问富本时本人表示愿意,但毕竟还没有知会过白鸟,工藤不想把话说死,便选了较为温和的措辞,“你也不要出去乱说。”
“懂懂懂!”竹部连忙举起一只手发誓,脸上笑容不减。他很喜欢富本孝也的性格,戴眼镜的男人不善言谈,做事却一丝不苟:“如果……”
他刚想畅想和富本共事的未来,三人的谈话中却突然插入了一阵钢琴声。竹部没学过音乐,只能听出那旋律简单悦耳,在空气里不疾不徐地旋转上升,令冬日的庭院里萦绕起淡淡的忧伤。
幸山用手肘碰了碰工藤:“你的电话。”
工藤从那铃声响起的一刻起就开始掏手机,此时已经按亮了漆黑的锁屏,皱起眉:“不是我的。”但他立刻就想起,院子里除了一系的三个成员外还有其他人。
警部补神情乍然一动,紧接着,便像是刻意抑制般地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神态。这动作虽然轻微,却仍然落在幸山浩康的眼中。近三十岁的资深巡查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唇角翘起了一个弧度,看向工藤新一的侧后方。
钢琴声停了,名为“灰原哀”的少女接起电话。
对面应该是她熟悉的人,因而她只是侧过身去,用语气词和电话那头交谈了几句便转了回来,收起手机。再抬头时,她发现原本在说话的一系三人已经停止了交谈,都在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这场景实在有些诡异,灰原哀下意识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怎么了?”
幸山早就转开了目光,竹部自知失态,忙不迭地鞠躬道歉。只有工藤新一仍旧看着她,英俊的脸上笑容淡淡:“谁的电话?”
灰原走到他身边,耸耸肩:“博士,说晚上临时有事情要出门,让我自己在外面吃完饭再回家。”
工藤新一伸手摸摸她的头:“我带你去吃。”
他用的是左手,抬手时露出手掌外侧的创可贴,全被幸山浩康收进眼底。
他挑起一条眉毛。
情侣铃声、粉红色的创可贴和明显不符规定却仍然被带到犯罪现场的少女。这三者叠加在一起,如果他还猜不出来那个少女和工藤的关系,这十几年的警察生涯就完全可以说是白干了。
然而之前工藤在办公室里接到女朋友的电话时总是说两句就挂掉,今天和灰原在现场一起待了这么久,他却非但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烦的神色,甚至还经常会询问她的意见。
幸山想起竹部中途给他发的短信。灰原哀找到了重要的物证,工藤又将她称为自己的搭档——工藤是令和的福尔摩斯,他的女朋友就是他的华生吗?
总觉得这个华生的出场实在是晚了一些。
资深巡查乱七八糟地推理了一番,听到二人的对话,又想起今天是工藤的休假日,便伸长手臂拨了拨对面竹部的肩膀,示意他回车上。
“那我和竹部就带着嫌疑人回警视厅了,”幸山说道,一边看向工藤新一,“休息日还把你折腾出来一个下午真是对不住,工藤。”他笑容诚恳,“你快和灰原小姑娘去吃饭吧。”
他们并肩走出庭院。工藤新一抬手看了看表,下午四点,太阳还没有落山,却被东京上空乌落落的阴沉云层挡住,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寒风阵阵,无限萧索。竹部坐进驾驶位,幸山则绕到一旁的助手席外。弯身上车前,他隔着车顶冲工藤挤了挤眼睛。警部补一秒钟就领会了他的暗示,他用左手危险地隔空点了点幸山浩康,露出一个威胁的表情。
幸山装作看不见。他挥了挥手,坐进车里,看到灰原哀走到离工藤很近的位置,工藤低下头和她说话,又虚虚伸手拢住了她的肩膀。
他身上有淡淡的青草香。
“走,带你吃饭去。”
目送着警车转弯离开街区,工藤低头看向灰原哀。他带着她往停车的方向走去,声音带笑,心情很好的样子:“灰原,想吃什么?”
Chapter Text
他们在西餐厅临窗的座位坐下,灰原脱下大衣,搭在一边。
没到五点,天光已经有些暗了,但店里还没有开灯,只在临街的玻璃窗外有些许被霓虹侵染的天光映入房间,将少女白皙的脸颊拢在一阵幽幽的昏暗里。工藤新一将餐单还给服务员,默不作声地坐在灰原哀对面,撑着脸看她。
这其实是个有些暧昧的场景,若是放在往常,灰原大概早已开口说些什么,打破二人之间的寂静。然而今天她在麻里奈的死亡现场待了一下午,又是第一次以搭档的身份在工藤新一的工作环境中亮相,二者叠加在一起,纵使以她的心理素质,也难免被大量随之而来的推测、分析和表演压得有些迟钝。因而即使意识到工藤新一正在看自己,灰原也只是懒懒地调整了下坐姿,目光却仍然落在窗外港区繁华的街道上。
东京今天天气不好,刮了一下午的风,这正是变天的前兆。他们所处的餐厅里播放着悠扬和缓的小提琴曲,窗外人行道旁的树枝却被风吹得来回摇动,玻璃窗犹如一张隔绝冷暖的画片,忠实地记录着行人匆匆走过街道的麻木神情。
很难想象,在这种天气里居然会有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出门散步,灰原哀微微睁大眼睛。那是一辆浅黄色带有辅助轮的脚踏车,被大衣和围巾包得严实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三四岁光景,正用手紧紧握着车把,两条小腿卖力地蹬着脚蹬,而他的母亲也裹紧了大衣,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时不时还会弯下腰,凑近孩子的耳边拍手,笑着为他加油鼓劲。
灰原哀注视着母子二人的身影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突然之间,她幻听到一个活泼清亮的女孩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她亲昵地叫自己“小哀”,又亲密地依偎在她的身边,让她陪自己一起学脚踏车,说她们会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一时间,在逐渐消逝的光芒里,这种一直以来被她深深压在心底的痛苦骤然复返,它犹如针扎一般刺痛她的心脏,令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遮掩似的垂下眼帘。
——无辜之人的音容笑貌分明还在耳畔,害死她的凶手们却仍然逍遥法外。他们大摇大摆地流连在她曾存在过的地方,炫耀着自己幸福快乐的生活。
命运是何其可笑与不公。
“灰原,”对面的工藤新一却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他们会被绳之以法的,我保证。”
内心的想法忽然被人叫破,灰原哀猛然抬头,直直地看向工藤新一。少女碧绿色的眼眸惊恐地睁大了,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紧张。她的右手原本闲适地搭在桌面上,在意识到工藤说的内容之后却情不自禁地抖了抖,“当”的一声,险些不小心碰倒了手边装柠檬水的杯子。
西餐厅恰好在这时点亮了灯,华丽幽暗的房间里立刻零零落落地响起了低低的惊呼声。工藤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再回头时,灰原哀已经拿起了手边的柠檬水,送到唇边啜饮了一口。
她的神色平静如常,只在眼神里留有几分惊讶,这让工藤几乎错觉她方才的失态只是自己的眼花。他安抚地冲她笑了笑,心里却莫名浮起了一丝疑惑。
他习惯了用基本演绎法推测他人的心理,灰原对他并不设防,因而他很轻松就看出了她从那辆脚踏车联想到了发生在永泽家的杀人案。只是当他提到“要将凶手绳之以法”,灰原的表情相对于气愤或不平,却更像是感到了恐惧或者恐慌。
工藤新一微微皱起眉,他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询问,却还是忍住了。
大概是因为灰原还不够熟悉自己吧,年轻的警部补找补似的想到。他在毛利兰面前这样推理的时候,兰经常会很生气地说他是在卖弄,而之前在纽约,在其他陌生人面前推理时,工藤也时常会收到类似于“怪胎”这种不礼貌的评价。相比之下,只是有点惊讶的灰原已经很好了。
灰原哀不知道他的心中所想,少女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有一缕调皮的茶发黏在她的唇边。工藤很想伸手帮她拨掉,想想却还是忍住了,只用指尖在自己的唇边点了点,聊作示意。少女收到他的暗示,抬手将头发别到耳后,眼睛在灯光下亮亮的。
“你……怎么会知道……?”
她说得没头没尾,工藤新一却听懂了。他了然地微笑起来,心中的疑虑也随之散开:“是说我刚才猜中了灰原的想法?”
灰原哀点点头,她放下水杯:“简直像魔术一样呢。”
“可不是魔术哦,”灰原眼中认真的神色作不得假,工藤新一心情很好地笑着回答道,“是福尔摩斯的推理,灰原要听过程么?”
他放柔了语气,同推理时所显露的锋锐气质不同,此时工藤的声音简直可以算得上是温柔了。他的笑容里隐含着期待。而听他提到福尔摩斯,灰原哀的表情也随之改变,工藤笑着看她,直到少女神情中的迷茫被恍然大悟所替代。
“刚才你一直在看着我。”她笃定地说,重新看向窗外已经暗淡下来的人行道,“工藤,所以你知道我看到了那辆黄色的脚踏车,而麻里奈最喜欢的颜色就是黄色——”
她转过脸来期待地看向他,一旁的侍者过来上菜,二人的眼中却只有彼此。
工藤从善如流地接上她的话茬:“所以,我推理出你联想到了下午麻里奈的案件。最初看到母子互动的时候你在微笑,然而在他们离开之后,你的表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嘴唇抿起,大概是想到了麻里奈被杀害的方式。紧接着,你原本平放在桌面上的左手突然握紧,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眉头也皱了起来,这是因为你想到即使永泽有哉和南田珠莉被带去了警视厅,已经死去的麻里奈也回不来了。这样的想法持续了几秒钟,直到你松开了左手,嘴角下垂,目光也从窗外收了回来……”工藤放柔了语气,温和地看向她,“我猜,灰原是在为杀害麻里奈的凶手还没有被审判,而替麻里奈感到不平。”
一时沉默,灰原哀怔怔地看着工藤新一,眼神逐渐被惊艳所填满。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嘴,第一句却没能说出话来。
“好厉害啊……”温馨的灯光下,少女的眼睛里像是有星星,话语中也丝毫不吝啬表达自己的欣赏,“虽然当初读福尔摩斯时就知道了这种推理方法,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能把它实际运用的人!工藤,你真的……真的是我们的福尔摩斯。”
工藤新一不由得一怔。
在灰原哀的脸上,原先的惊讶与恐惧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笑容如阳光一般点亮了她。那双绿眼中满溢的崇拜与赞美让他忽然觉得耳缘发热,仿佛此时坐在她对面的自己并不是比她大九岁的侦探,而是与她同龄的,刚刚为她解答了一道数学难题的国中少年。
工藤不由得抬手扯了扯自己的衬衫衣领,想要趁她不注意,放出一点因为激动而在脖颈处产生的热气。动作之间,他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因灰原哀的一句赞美而如此开心地欢呼雀跃着。
对他而言,这是太久违的体验,以至于连工藤自己都下意识地呆了呆。他从国中时就被媒体称为“平成的福尔摩斯”,后来随着日本更改年号又成了“令和的福尔摩斯”,作为侦探的整个成长之路上从来不缺少夸奖和赞誉,却从没有什么人让他有过像现在一般满足的感受。灰原哀口中的“福尔摩斯”四个字像是有种魔力,让工藤新一意识到此时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少女注定要成为他的华生医生。
“还……还好吧。”二十四岁的警部补抿着嘴笑,遮掩般地为灰原哀布菜,“也不是很厉害啦……”
倒是灰原哀摇了摇手示意他不用:“不用照顾我啦,工藤,你自己吃。”
少女笑容俏皮,用右手拿着的刀尖隔空点了点放在二人中间的牛排:“推理一下午,一直在说话,连坐都没坐下过……工藤,你其实已经饿坏了吧?”
工藤新一又是一怔。
灰原哀已经拿起了公用餐叉,娴熟地分起了牛排。她皮肤白皙,姿态优雅,餐桌礼仪无懈可击,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切好之后,她微微欠身,将火候正好的牛排向工藤的方向一拨,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谢你愿意带我去现场。”她冲他眨了眨眼。
听到她这么说,工藤新一的心里忽然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情绪。
他下意识地笑了笑,说了声“那我就不客气了”便叉起了灰原切好的牛排。牛排入口肉质鲜美,工藤忽然想起,这家位于港区的高级餐厅也是他因为在兰的吃单里见过,才记在手机里的备忘录里的,没想到第一次来却是和灰原一起。
茶发少女使用刀叉的动作轻松流利,熟悉得像是她曾经无数次造访过类似的场所。考虑到她是博士的养女,有这样的良好家教并不奇怪。然而让工藤最为五味杂陈的,是灰原在自己主动照顾她时的第一反应:尽管她应该是被照料的,灰原却能考虑到照顾她的自己的心情。
他的确饿坏了,中午博士煮的越南牛肉粉虽然好吃,但一碗粉和几片牛肉所提供的碳水和蛋白质并不足以支撑一下午的高强度脑力劳动,不然他也不会连点两份牛排。
工藤想起和兰一起吃饭的日子,从高中二人开始恋爱伊始,兰便开始有意无意地通过各种渠道给他灌输“男生要宠着女朋友”的理论,通过园子或其他共同好友旁敲侧击的行为也不在少数。兰以为自己做得不露痕迹,实际上在工藤新一的眼中,这些小心思都无所遁形。他会愿意照顾她,愿意让步和体贴她的习惯,并非因为她对自己的灌输和培养有多成功,而是因为他爱她。
可是,他有多久没有吃到过兰为他切好的牛排了呢?
许多年了吧。
“你在想什么?”灰原哀说。
沙沙的嗓音蓦然将他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里,工藤抬头看她,容色温和。
他确实想起了一件事,下午为了尽快破案,没有在现场揭秘,现在事情尘埃落定,倒是可以问问灰原原因了。
“对了,灰原,”他说道,“下午在永泽家,我本来想去麻里奈的工作室转一圈,推理她的手机密码,”灰原扬了扬眉毛,笑着点了点头,于是工藤也笑了起来,“但是你带了那本书回来……你怎么知道那个日期就是麻里奈的密码的?”
灰原哀轻轻叹了口气。
“我和你们在客厅分开的时候,就意识到现场缺一台麻里奈的手机,以为她会放在工作室来着,所以着意考察了一下现场。”天已经黑了,灰原微微侧过头,注视着灯火流丽的窗外,“在搜索书柜的时候,我发现麻里奈收藏了很多部崭新的漫画。她家的书柜有玻璃盖板,是防尘的,理论上不需要再包书皮,然而只有我拿给你看的那本书被她包了塑料皮,放在从书桌前最方便看到的位置上。”
工藤点了点头:“所以你把它抽了出来。”
“我想这本书对她而言大概有特殊的意义。”灰原点点头,“就像我发给你的信息里写的,麻里奈笔名真理子,那本书是《Vita Brevis》系列漫画的第一册,在《少年Jump》上连载,原作是相原明日香的《人生朝露》。它不是麻里奈的第一部作品,却是让她在大众面前崭露头角的一篇作品。我翻开那本书的扉页,发现它是相原明日香给真理子的To签,签署的日期正是《Vita Brevis》第一册的发售当天。”
灰原哀淡淡地喝了口水:“《人生朝露》是作家相原的代表作,出版的第一年便包揽了当年的各大推理小说奖项。听说在几年后决定负责漫改的漫画家的时候,是相原自己在几个漫画家中挑选的真理子。”她闭了闭眼睛,“我想对于真理子,或者麻里奈来说,原作者对她的认可,在那时就是她的光吧。”
工藤新一也有些沉默,他放低了声音:“而麻里奈……也没有让她失望。”
“哎,工藤。”
提到麻里奈,餐桌上的气氛便又有些沉重。灰原抿了抿嘴,恹恹地托着下巴,看向对面的侦探:“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工藤失笑:“当然可以。”
“你会失望么?在处理案件的时候,还有在面对凶手的时候,”灰原似乎在边说边思考,工藤新一屏住呼吸,听着她慢慢说道,“好吧,我知道这个问题可能很傻,不过……在看到那么多人性的阴暗面之后,就像永泽有哉和南田珠莉这样……工藤,你会对人性失望么?或者说,还相信人性么?”
灰原哀用右手食指无意义地在餐桌上画着圈,她吐出一口气,有些沮丧地说道。
然而话音刚落,少女的眼睛便忽然睁大了,她惊讶地抬起头,正撞进工藤新一的冰蓝色眼睛。
侦探从餐桌那边伸过手来,抓住了她的手。
“灰原。”他轻声说。
——工藤新一,你会对人性失望么?或者说,你还相信人性么?
在听完灰原提出的问题的那一刻,工藤的手指忽然毫无征兆地抖了一下。
如果说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角落,工藤心里的那一处大概埋藏在最深的地方。而灰原哀今天问他的问题,恰恰让他忽然找到了世界上与他同频的另一个声音,让他敢于将每一夜自己在黑暗中的思索和内耗和盘托出,将信任交托给自己之外的其他人。
工藤新一松开灰原哀的手,轻轻地笑了笑。
他做了十几年侦探,辗转数个国家与城市,矢志不渝地追求真相。它们隐藏在五光十色的迷雾之中。在过于灿烂的太阳下,光明会遮掩一切罪恶,而他所想要做的一切,不过是抽丝剥茧,将纯粹的黑暗从表象里完整地剥出。
案件折射了人心的无数维度,凶手的作案动机千奇百怪,有些源于私欲,有些源于需求,有些则源于纯粹的恶意。
正义从来不是能轻易获得的东西。对抗罪恶需要勇气,早在工藤新一回到东京、加入警视厅之前,他便已经意识到,这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博弈。他在美国读了六年书,把FBI和NYPD力不从心的谜题一一解决,离开时已经在纽约声名鹊起。
兰和服部都曾经问过他:“你为什么会回来?”面对不同的人提出的问题,他给出了不同的答案。毛利兰始终以为他是因为恋爱才选择回国,服部却能够理解他对于真相的追求——用马斯洛需求的五个层次来解释,兰能理解他对第一层生理的需要和对第二层安全的需要,服部则可以直接看到工藤新一第五层的自我实现需要。
他当然会对他们的观点一视同仁地对待,然而人与人的认知水平却有高低之分,就像十五岁的灰原哀可以轻而易举地跟上他的所有推理思路,二十四岁的毛利兰却永远无法理解工藤新一真正的使命。
在警视厅繁重工作的间隙,工藤新一有时也会思忖自己探索的终点在哪里。一系的成员问他:“你追求的是什么?”他回答:“正义。”转而却又开始反思,他们的立场是否真正代表了正义。
警视厅与之对立的,是整个日本东京的阴暗面,那些触手藏在阳光无法到达之地,连工藤优作向他提起时都会轻声叹息。“新一,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妈妈为什么会离开日本?”答案就在嘴边,呼之欲出,前路上的荆棘和暗算却需要你自己去踏过,爸爸妈妈不愿意看到你受伤,却更不想你屈从于一条自己不喜欢的道路。
他做出了选择,因而比世间任何人都更需直面纯粹的黑暗。
那正是人性中最真实的部分。
灰原哀问他:“你会对人性失望么?”
茶发少女撑着脸看他,明澈的目光里有赞许也有担忧。工藤向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他说得有些亢奋,便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这才发现原本见底的水杯已经不知何时被灰原续满了。他冲她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清了清嗓子。
他说:“灰原,你知道吗,我选择进入警视厅……选择成为警察,不是因为对人性彻底失望,恰恰是因为想要选择相信人性。”
世界并非永远花团锦簇,这个道理谁都知道。涉谷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有雪白的和平鸽展翅飞舞,不是因为阳光之下万物和平,而是因为有人默默守护着本国的一切,主动承担了直面罪恶的责任,才能让其他人不用面对罪恶。
黑雾层出不穷,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翻滚奔腾,奔波在东京犯罪现场第一线的他们是站在悬崖边上的人,也是这个社会的第一道护盾。“新一,可以做凝视深渊的人,但不要成为深渊。”十四岁时优作便这样告诫过他,当时他还似懂非懂,十年后却渐渐明白了。
工藤新一吐出一口气,微微顿了顿。
他知道灰原哀也听懂了,因为少女对他露出一个笑容——那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对经过过滤的阳光所扬起的笑脸,而是经历过暴雨之后的天晴。代表着无论是阳光雨露还是风霜摧残,她都愿意张开怀抱迎接。
一直善良并不难,难的是在见过了世间一切黑暗与苦难之后,内心仍然阳光。
他们都是仍然选择相信人性的人。
“辛苦了,工藤。”灰原哀说道,她学着推特上最近很火的帖子,抬起手悬空给工藤比了个心,笑眼弯弯,“不过,这么久了,我才发现工藤和福尔摩斯的一点不同之处呢。”
她说得轻巧,工藤新一却发现新大陆似的,笑着扬了扬眉毛。
“哦,灰原发现了什么?”
“福尔摩斯只是想要解开维多利亚时代的罪案与谜题,”灰原哀说道,灯光融融,映照得少女的容颜宛如梦幻,工藤轻轻点头,鼓励她说下去,“但是工藤想要做的……虽然说是正义与真相,可如果再深挖下去,最终却是改变整个日本警察厅呢。”
她顿了顿,工藤一时觉得心跳如擂鼓。
——那是优作没有说出口的弦外之音,是推理小说家对儿子真切的担忧和期望。黑暗并不只存在于恶人身上,在案件之外,有更多的泥沼横亘在警视厅,横亘在日本高层纵横交错的灰色地带。即使警视厅有十个作为警部补的工藤新一,也无法改变那些因高层相互勾结,而对普通民众产生的伤害。
正义与公理,不应该只保护站在高处的人。
工藤新一攥紧了手指,呼吸急促地努力压抑着自己拥抱她的冲动,而灰原哀眨了眨眼睛,甜甜一笑:“工藤,我还能问一个问题吗?
他温柔地看向她:“你说。”
“下次你破案的时候,还能带上我吗?”少女笑容淡淡,像夜里盛开的花,“我想,以后去科警研,好像也不错呢。”
他终于忍不住,伸长手臂,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说呢?”
Chapter Text
他们在餐厅门口分开,工藤开车回警视厅,灰原步行。
用餐中途,工藤接了个幸山的电话,彼时他和灰原哀正讨论到少女前一天刚刚完成的庆应女高升学考试。
作为日本知名的贵族私立高中,又拥有毕业后能直升庆应义塾大学的优越条件,庆应女高向来是许多中产家庭想让女儿就读的首选。只不过这所女高每年在全日本的招生人数只有寥寥八十人,因而新生想要入学不止需要提交申请材料,还需要颇为亮眼的应试成绩。
工藤放在桌面的手机响起的时候,灰原恰好正在给他科普历年庆应女高的考试和放榜时间。考试一般安排在二月上旬的星期五,判卷倒是很快,一般星期天就能公开录取名单。
趁工藤把手机从桌面拿到耳边的间隙,灰原哀瞥见屏幕上显示的联系人是“幸山浩康”,便立即将电话的内容推测了个七七八八。她带着一脸似笑非笑的神色,撑脸看着工藤新一。果然,后者同幸山草草讲了几句,便挂了电话,用手搓了搓眉头,欲言又止地转向她。
“他们搞不定啦?”不等他说话,她便笑着先发制人。
工藤一愣,神色里那点忐忑却立即消失了。他温和地注视着自己的小搭档,无奈道:“是啊,永泽家的案子还是需要我回警视厅一趟。”
灰原哀了然点点头:“很着急?”
“还好,足够我先陪你吃完饭,再送你回家。”工藤端起水杯抿了口,抬手招呼侍者,“您好,甜点可以上了。”
“我正想和你说呢,等会你可以直接去加班,不用送我。”
工藤皱眉:“那怎么行?外面天都黑了,你一个人走不安全。”
话音未落,就看见对面的少女嘴角带笑:“我再过两个月都上高中了,工藤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独立解决好多案子了吧?”
工藤点点头:“我从国中开始做侦探,确实是和灰原现在差不多大,”又立刻反应过来,“但那怎么能一样?灰原怎么看都像个小孩子,万一被坏人拐走怎么办?”
“喂喂……什么叫做‘像小孩子’啊?”
看到灰原无奈扶额的动作,工藤一笑,随即却无端想起了用手臂搭在少女肩膀的触感。
即使在室外穿着厚实的羊毛大衣,灰原哀的着装也让人丝毫感觉不出冬季惯常的臃肿,这是因为无论旁边有没有其他人,她的后背永远挺得笔直。
她本来就生得骨肉匀停,加之体态优雅,便显得愈加高挑。早在银座的咖啡店初见时工藤就注意到,灰原的身高比其他同龄的女孩要高一些,如果不开口只看身形的话,相较于学生,更容易被当成白领。
好像……的确不太像是个小孩子。
他正胡思乱想着,身穿白色西服的侍者已经端来了柠檬派,正为他们移动桌上的摆盘。工藤看他嘴角翘起,脸上的微笑也耐人寻味,便似笑非笑地抬眼望去,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你怎么也笑得这么开心?”
他态度平和,侍者便也笑着向二人倾了倾身。
“不小心听到了两位客人的聊天,觉得两位感情真好,只在旁边看到都觉得很开心。”侍者半退一步,由衷而文雅地说道,“过两天就是情人节了,提前祝两位客人节日快乐。”
他鞠了个躬,走了。工藤顿时哑了,呼吸骤然顿了一顿,一时只觉得心脏跳得要冲出胸膛。
他本想立刻反驳二人不是情侣关系,然而看着那人退走,原本已到嘴边的解释不知为何忽然卡了一下,就这么错过了最佳的辩白时间,只好压下澎湃的心潮,不动声色地看向灰原哀。后者恰好也正看向他,神色淡然自若。
“好啦好啦,”注意到工藤的眼神,灰原举起一只手,解释道,“我是想在回家之前去一趟庆应,看看录取名单有没有放出来。”
“……噢!”
工藤观察着少女的脸色。灰原哀并未对侍者方才的发言表达任何观点,就像自动默认了这是个误会,因而不想花费任何时间解释一样。这有效地避免了二人之间的尴尬,却让工藤新一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若有若无的失落感。
看他迟迟没有回答,少女探询地望向他,工藤只好又喝了口水,找回思绪:“你想去庆应?那我也可以先送你去啊。”
他话还没说完,《Right Here Waiting》的前奏便又响了起来,只不过这次打来电话的人变成了白鸟任三郎。灰原哀拉过甜点盘,边将柠檬派分成一大一小两份,边竖起耳朵听着工藤讶异地接起电话。
随着白鸟的叙述,工藤新一的神色从轻松到沉重,甚至还从口袋里拿出了从不离身的笔记本,单手翻开匆匆写了几行字上去。挂掉电话后,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抬头苦笑了一声。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警部补笑得无奈,“哎,灰原,上司的电话,有个突发的会议,需要立刻赶回警视厅,可能真没办法送你了。”
灰原哀点点头,把大的那份柠檬派推向他:“本来也不要你送。庆应女高也在港区,很近的,我走过去就好。”
她说得轻轻巧巧,工藤只感觉心里的压力骤然减轻了,无端松了口气。对面的灰原哀正小口小口地吃着点心,姿态优雅,工藤也叉下一块,送入口中咀嚼。
点心甫一入口,他便惊讶地“嗯”了一声。工藤新一不嗜甜,对各式点心通常敬谢不敏,这家店的柠檬派口感却清甜淡雅,让人并不觉得腻。他快速吃了几口,想起这道点心是灰原哀选的,不禁心中一暖。
他们并肩走出餐厅。灰原给他看了手机上的地图,庆应女高离他们吃饭的餐厅的确不远,途中经过的也都是人群聚集的大路,工藤这才松口放她自己去了。
夜幕降临,白日里肆虐的风已经小了不少。身上还带着餐厅里热气,灰原敞着大衣,陪工藤往他停车的位置走了两步,后者却忽然抬手,轻轻一带就把她拉到了自己身前。
灰原哀动作一顿,不解地抬起头。
“别着凉。”工藤说道,但没看她。
他一手拿着车钥匙,另一只手把灰原哀的两边大衣前襟拢了拢,不由分说地给她系上了大衣的第一只牛角扣。灰原低头看了一眼,也慢吞吞地抬起手,一颗一颗地把剩下几颗扣子分别推到扣眼里。工藤在一边看着她的动作,只觉得少女微微鼓起的脸简直可爱得要命,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但当灰原抬头看他,他却收敛了神色。
“等你到家,给我发个消息。”工藤露出一个惯常的微笑,举起手,在耳边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
灰原说:“好。”工藤这才回身上车。
灰原又在餐厅前站了一会,看着工藤新一的沃尔沃尾灯像和她打招呼似的闪了闪,随后消失在街道尽头。
云层如黑丝绒般笼罩在整座城市上空,霓虹灯将繁华的街道点缀得五光十色,形成一道道泛着光辉的河流。灰原哀解开大衣的第一枚扣子,将手插在口袋里,独自在港区夜晚如织的人群中穿行。
在她身后的高处,东京塔在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光。今夜没有月亮,只有从街边橱窗里透出的灯光映照在街道上,照亮她的侧脸。车流从她身边经过,带起的风弄乱了她的头发,灰原哀抬起手,将脸边的碎发拢到耳后。
庆应所在的三田町内有不少高校。放学时间已过,有不少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五成群地经过她的身边。他们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旁若无人地勾肩搭背,灰原间或从他们转头的动作里捕捉到一两句笑骂或对课业的抱怨。有甜美的女孩和朋友聊得开心,抬手想要将手提包甩到肩上,提包边角飞起的中途却撞到了灰原哀的肩膀。
女孩忙不迭地想要鞠躬道歉,回身看到茶发少女的脸,却立即睁大了眼睛,发出一声充满了惊艳的小小惊呼。“实……实在抱歉!”她红着脸说道,然而灰原哀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没事,便又继续向前,没有停下脚步。
少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东京是座庞大的人海沙漠,在这个人口千万的国际都市里,除非提前约好,或一方有意为之,否则两个认识的人几乎不会有任何偶遇的可能。名为“可能性”的砂砾是如此微小,以至于所有人都成为大众中不可缺少的分母,为制造必然的错过添砖加瓦。
灰原哀抬起头环视四周。街道上人群熙攘,不论欢笑或低落,每一张都是陌生的脸。可以说,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的身边才能没有任何人。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注视着白色的水雾在寒冷的空气里飞快地消失,这才微微放松了肩膀,疲惫不堪地闭了闭眼睛。
想要取得工藤新一的信任并进入他的交际圈,成为“令和的约翰·华生”是最为快捷有效的方式,而今天从犯罪现场离开之后,工藤对她的反应也明显比之前二人只谈及案子的时候要更热情……灰原哀抿了抿嘴,轻轻笑了一声。
恐怕连工藤新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作为柯南·道尔和福尔摩斯的忠实拥趸,一个“梦想中的华生”对他的吸引力,甚至比现实中切实可感的人的吸引力要大得多。该说是偶像的力量吗?这不枉她半年来狂补福尔摩斯和各式推理小说的苦心。毕竟,和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揣测某人下一步的想法和计划相比,扮演一个有据可查的、古典的十九世纪末的稳重军医,无疑是要容易得多了。
当然,她也确信“经验”一词在工藤新一的心中同样重要。他绝不会轻视和放过任何一处看似无用的线索。然而,在积累和娴熟运用经验的同时,这个身在大染缸一般的警视厅的人居然还能够保持几近极端的理想主义……那种天真的、发自灵魂的香气是如此干净,以至于当他用坦诚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注视着她,灰原哀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想要落荒而逃。
好在,你还是答应了会带我去下一个犯罪现场。
怀抱着一点说不清是愧疚还是后怕的惆怅,灰原哀脚步微顿,停在十字路口边的人行道上,定了定神。口袋里的手机恰在这时“嗡嗡”响了两声,她掏出手机看了眼,导航提示她如果想要抵达目的地,应当在面前的路口右转再过街。
街对面的红绿灯跳到绿色,人群纷纷前行。她把手机放回口袋,刚想抬脚,身后的喧闹里却忽然传来一声轻柔却无比清晰的钢琴和弦。紧接着,是毫无预兆便突然开始的女声唱腔。
从歌手发出第一个音开始,灰原哀的动作就像被按了暂停键般顿住了。过了几秒钟,她才缓缓转过身,瞳仁上晶莹的水膜反射着播放唱片的咖啡店的橱窗光,着魔似的往左侧的街道上走了几步。
——那是首没有前奏的韩语歌,在异国他乡的日本街头,使用着没有人能听懂的语言,安静、孤独却不容置疑地在城市中响起。刹那间,曾共度的温暖冬日全部化作无孔不入的寒风,吹遍她的周身,令她从指尖到胸腹,都像是难以抵抗那阵跗骨之蛆般的寒冷一般,格楞楞地发起抖来。有经过她身边的路人惊讶地看向这个睁大双眼、一动不动的少女,灰原哀却恍若未闻。她嘴唇微张,细看居然是惨白惨白的。
她们曾一同坐在秋山学园某处花园中的长椅上,或倚靠着天台空荡荡的水泥边沿,分享同一条有线耳机的两只,或者索性把公放开到最大,踮起脚尖假装自己正身处音乐银行的回归舞台。秋山学园是培养艺术人才的殿堂,她们中的一个坚信自己会成为优秀的音乐剧演员,另一个则自愿做她的摄影师。灰原哀举着手机为她录制用来发ins的视频,为此还特意去学了运镜。
“果然是小哀,好厉害啊!”那个孩子欣喜而欢悦的声音,至今还在她的耳边响彻。
灰原哀一动不动地站着,歌手分明没有唱几句,却像是过了很久。久到旋律由主歌进入副歌,鼓点声像倾盆大雨淋着她。
“……毛利小姐!”
有男子的声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话音里饱含着新鲜的热情与柔软的期待。他不是对灰原哀说的,然而所提及的姓氏却忽然拨动了她脑海中的一根弦。这并不是个少见的姓氏,然而对于这个姓氏所有还活着的、在东京的人,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几乎是在听到那声“毛利”的瞬间,灰原哀便立刻打了一个激灵,闪电般无声无息地冲到了咖啡店的外立面与墙体构成夹角的阴影里,确认自己已经藏好,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她这才意识到这是一条步行街,街道两旁的餐厅和店铺鳞次栉比,灯火通明。临近情人节,不少店铺都挂上了情人节主题的特别装饰,其中特别显眼的一家,便是紧挨着她所藏身的咖啡店的一家西餐厅。餐厅门外灯光闪闪,由玫瑰金灯带缠绕的花蔓从门廊上方垂下,在夜风摇动中闪烁,映得站在门口的一对男女如同璧人一般。
今年的情人节是在下星期三,因而不少情侣都将约会提前到了前一周的周末。从灰原哀的角度看去,正在交谈的二人都侧对着她,看起来都是二十三四岁左右。刚才激动出声的男子头发柔软,五官端正,他戴着副黑框眼镜,正腼腆地笑着,藏在身后的手里抱着一束鲜艳如火的玫瑰花。站在他对面的女子则妆容精致,她穿着缀有珍珠的毛外套,斜刘海从一侧撩起,柔柔挽在脑后,颇有昭和时期美人的风致。
——工藤新一的女朋友,毛利兰。
二人熟稔而亲切地交谈着,没人注意到几米外阴影中观察的那双眼睛。戴眼镜的男子带着欣喜的笑意凑近毛利兰,开口说了些什么,二人一起笑了起来。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兴奋,后者的脸颊也微微泛红。餐厅的玻璃门反射着街道上的景物,毛利兰能看到本堂藏在身后的玫瑰。
灰原哀的手忽然有些发抖。
那绝非因为愤怒或恨意,反而完全是这二者的反面。如果此时有人贴近少女的脸颊观察,会发现在她略显急促的呼吸下,灰原的动作里处处显露出强行压抑的激动和镇定。二人所有的交流都落入那双湖水般深暗的眼底,一瞬间,有少许不忍与挣扎在她眉间流过,又很快消失了。
男子又说了句话,他倾身向前,将自己和毛利兰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些。
阴影中,灰原哀飞快地掏出手机、调到静音,谨慎而快速地对着二人并肩的动作无声连拍。
街道上人声鼎沸,她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内容,然而他们脸上的笑容和红晕已经足够让任何一个看到照片的人确认这是一对爱侣。夜风拂过她凝重的神情。忽然之间,少女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快速环视四周,像在搜寻什么东西。
咖啡店墙边上立着一把职员卸货时遗漏的椅子,灰原哀眼前一亮,立刻用脚将它勾了过来,随后站了上去。这个动作让她顿时高了一头。她仍旧保持着手机举在眼前的高度,聚精会神地记录着眼镜男和毛利兰的一举一动。
——这是个情人节即将来临的幸福夜晚,沿街贩售爱心气球的商贩从街道那头走来,街上满是甜蜜的气息。
自打高中毕业后,本堂瑛佑已经和毛利兰许久未见,年末能够通过一次商务合作加上兰的联系方式,对他而言实在是意外之喜。高中期间,兰始终是他心中的女神,只可惜名花早已有主,普通人难以接近,本堂只好把所有旖旎的心思都埋在心底。谁知几年过去,时光非但没有改变毛利兰的容颜,她的气质反而比之青春时代更加温婉柔美,令他又一次一见钟情。
更令他欣喜的是,兰在和他聊天的过程中从未提到与“男朋友”相关的字眼,这是否意味着这次他有机会追求她?本堂因此才特意预订了情人节前夕的餐厅和玫瑰,而兰也没有让他失望,欣然赴约。
就是现在了。
本堂将玫瑰花递给兰,后者脸颊上立刻泛起了一丝红晕,但她还是接过了他的花,抱在怀里,低下了头。
她的动作让本堂瑛佑忽然从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巨大的勇气。他目光热切,冒冒失失地握住了毛利兰的一只手,叫了声她的名字,随即探身向前,用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身体,轻轻拥抱了她一下。他感到毛利兰的身体蓦地一僵,被牵住的手指也抽动了下,便立刻放开了她。
“抱歉,小兰,”他柔声道歉,体贴地为兰打开了餐厅的门,“太久没见了,我实在太高兴了……我们进去吧?”
灰原哀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她垂下眼帘,静静看着手机屏幕上二人紧紧相拥的照片。
照片里,节日街道上柔和的光晕洒下,照亮毛利兰晕红的脸颊和怀中的红玫瑰。因为被人拥在怀里,她微微仰着头,被风吹起的长发挡住了男人的脸,只能看到他秀气的下巴轮廓。在这对难掩爱意的恋人身后,空中飘费的心形闪光气球充作了冬日恋曲最好的背景,令氛围更显梦幻。
多漂亮的照片啊。
灰原哀收好手机,跳下椅子,三下五除二将它推回原位,甚至还不忘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擦净座位表面。因为激动和紧张的缘故,少女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一阵风吹过,汗水带来的热意很快消散,余下的湿凉令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没有一个赌徒会嫌手中的筹码太多。灰原哀用手背胡乱蹭了下额头,清了清嗓子,从阴影中走出。
现在,她又重新站在明亮的灯光下了。
情人节前夕、害羞的脸红、玫瑰花……这是张会引人遐想的照片,能用来做什么呢?灰原往人群中间走了几步,饶有兴趣地想着,神情既怜悯又讽刺。白天午饭时博士已经安排好了下周四晚上的家庭聚餐,工藤答应得很爽快,他是言出必行的人,除非警视厅出现突发工作,他是一定会来的,而那天正是二月十四日。除去上次帮他挑选求和礼物,一个月来工藤都几乎没有提起过她。这当然可以用相互信任来解释,只不过……灰原摸了摸衣领下凸起的一处,工藤给毛利兰买耳钉时也在店里给她挑了一条项链,绿松石的,据工藤所说是“很配你眼睛的颜色”。
似乎,即使没有这张照片,那两个人的情侣关系也早已名存实亡了。
这个推论本应令她高兴,少女的唇角却没有任何上翘的征兆,反而抿得死紧。
咖啡店的音响还在播放,只是经过一场风波,唱片的曲目早已改变,让人即使如何驻足倾听,也再无法寻到一丝往日的痕迹。灰原哀的目光落在咖啡店门外的宣传板上,那上面用夸张的艺术字体装饰着节日特饮的种类,斜上方贴了一枚毛茸茸的蝴蝶结,下方垂落两枚铃铛,只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很可爱。
少女转开眼睛,神色中竟带上了些许痛苦的忧伤。
“是你……让我来的吗?”她喃喃地说道,声音轻得仿佛耳语,不知道是想要寻求答案,还是想要说服自己。
无论是哪种,都注定了不会得到任何回答。
咖啡店的门反复开合几次,手牵手的爱侣们捧着温热的咖啡,相互交谈着赶赴下一个约会地标。
冷风吹透她的衣襟,灰原哀轻轻叹了口气,摸出手机重新打开导航。
就在她解开锁屏的一刹那,灰原敏锐地感受到自己的左肩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按灭手机。来人似乎有些紧张,只是稍稍触碰就飞快地收回了手,紧接着,灰原听到了他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嗓音。
“……灰原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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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工藤。幸好。
这是滚过她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在此之后,身体的感知才慢慢恢复。灰原哀绷直后背,嘴唇微张,努力保持着身体不动,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深呼吸。
自打轻拍她的肩膀后,来人便没再做更多的动作。灰原哀调整神情,慢慢转过身,看向那个一直安静地站在她身后大约一步的地方等待着她的人。看到她的动作,对方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神色。灰原哀敏锐地注意到,对方将原本拎在手里的一只礼品袋悄悄藏到了身侧。
“……圆谷君?”
听到灰原准确叫出了自己的名字,黑发中分的大男孩眼中笑意更甚。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最终却还是咧开了嘴,冲灰原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真的是灰原啊!”
灰原哀笑着点了点头。
她恢复了往常的自持,带着柔和却有距离感的神情,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自己这位昔日的小学同学。
相比他们上一次见面时而言,圆谷光彦的个子长高了不少。他本来就身材清瘦,青春期到来后更是犹如箭竹拔节般猛蹿,不仅比灰原哀高出了将近一头,身上更是多了分文质彬彬的书卷气,同小学时的样子大不相同了。
“好久不见了!刚才我在街道那边看到,简直有些不敢认,”注视着灰原哀鼓励的眼神,穿黑色校服的男生有些激动地说道,“还以为是我眼花了呢!但是,又想起灰原同学头发的颜色十分特别,想着还是要靠近一些才好判断,这才跟着人群过了街,这才确定真的是你!”
听到他自述一直在旁观,灰原哀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裹在大衣里的指关节悄无声息地捏紧了手机。她轻咳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咦,原来光彦君一直在旁边呀?”
暖光之下,少女的眼睛犹如沉静的深湖,只从最深处透出来一点微不可查的亲昵和揶揄,迅速拉近了二人间的距离。
“不不不……我、我没有想要跟踪灰原同学的意思!”圆谷光彦的脸忽然可疑地有些泛红,他抬起手,在身前慌乱地摇了摇,“我平常不在这边活动的!只是正好休息日去女高给老师帮忙,从那边那边回来,恰好走这条路,在过街之前偶然抬头看到你在咖啡店前面站着……我还以为我看错了!我去帮他们张贴公告——灰原同学也知道的吧?庆应女高的入学考试!”
还没等灰原问他,光彦就噼里啪啦地解释了一大通,很怕被误会的样子。
听见他只看到了自己呆立的样子,灰原哀露出一个微笑,点了点头。圆谷光彦这才长舒一口气。他攥了攥手里的礼品袋,换上了谦和而有礼的声音,充满期待地看向灰原哀:“我看到灰原同学的成绩了,是今年庆应女高申请者里的第一名。灰原同学好厉害啊!”
因为兴奋和紧张,他的语速有些偏快。
在帝丹小学就读期间,圆谷光彦和灰原哀一直是同班同学。虽然相比于同龄人,灰原的性格沉稳安静,不爱交际,圆谷却自认自己和灰原哀的关系相比于其他男生还是会亲近一些。这是因为小学一年级时,出于对假面超人和推理的双重热爱,圆谷光彦和其他两个好友一起建立了旨在推理的“少年侦探团”,并成功邀请了转学生灰原哀的加入。
和东京的其他公立小学一样,帝丹小学崇尚宽松教育,平日里课余活动多,学生们的空闲时间也很充裕。这样的时间安排,对少年侦探团的日常活动给予了相当多的便利。
在侦探团的四个成员中,灰原哀自不必说,小岛元太家里经营酒馆,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父母巴不得他能晚些到家,少给家里添乱。圆谷光彦家风严格,父母都是教师,在见过少年侦探团几次、了解他们的谈吐之后,也不再干涉儿子的娱乐活动,另一个女孩家里更是对她没有任何门禁要求。有时时间太晚,她甚至会在灰原哀家里留宿。
在此类“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下,少年侦探团接了很多来自同学、甚至是校外的推理委托,尽管大部分时间都是找丢失的作业、书包和找猫之类的,但在光彦的眼中,那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小学毕业之后,少年侦探团的成员们分道扬镳,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由于爷爷身体欠佳,元太跟随父母一起回到了老家京都,在地方国中入学,光彦则接受了父母的建议,考取了庆应义塾大学附属的男校塾高,为今后直升庆应大学做准备。侦探团的两个女生申请了同一所私立国中,是与东京艺术大学合作,专门培养艺术家和艺术工作者的秋山学园。秋山学园要求学生住宿,工作日不允许随便出校,光彦的学习任务又日渐加重,因此三人虽然都留在首都圈内,见面的机会却变得几近于无。
想到曾经熟悉的过去,圆谷光彦望着灰原哀的眼神变得愈加明亮。将近三年的时间过去,灰原的性格几乎没有任何改变,气质依然文静端雅,人也变得更漂亮了。
思路至此,光彦垂在身侧的手又动了动。
“咦,居然考了第一名么?”
听到光彦的解释,对面的茶发少女露出了一个有些欣喜的微笑,绿眼弯弯,手掌抬起,在胸前庆祝般地轻击了一下,仿佛是在庆祝一般。咖啡店中透出温暖的浅橙色灯光从侧面照亮灰原的脸,为她白皙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辉光。
“昨天考完试以后,校方通知我们周日上午会放榜,今晚正好有空,我就想着来碰碰运气,万一录取名单已经贴出来了呢?”冬夜的微风吹过,少女的一缕发丝调皮地挂到了鼻尖上,被灰原哀用手别到耳后,露出小巧玲珑的耳朵,“其实有想过成绩应该不错,但听到你说第一名,我还是很意外呢。”
她笑意盈盈:“这下也可以和博士交差了。”
“怎么会意外,灰原同学一直都很优秀!”光彦急忙说道,“我在庆应大学附属的塾高就读,平时都在横滨那边的日吉校区,和大学生们在一起。灰原同学虽然以后是在三田校区的女高,”他伸手指了指自己来的方向,鼻尖微红,“但是有什么事情也可以随时问我!需要帮忙的话,也可以找我!”
听到他这么说,灰原哀短暂地一怔,却很快恢复了一贯的神情。
“真贴心呢,”她偏了偏头,轻声说道,令光彦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谢谢你呀,圆谷君。”
“哪里,因为我们是……朋友嘛。”
面前的男生伸手挠了挠头,声音却是越来越小。听到灰原哀并未反驳他对二人关系的定义,圆谷光彦舒了一口气。
“我现在住日吉校区那边,周末才会回来,”他说道,左侧餐厅悬挂的彩灯一串一串地晶莹闪烁着,发出金色的光,“今天中午出门前,我还在书柜里找到了帝丹小学毕业式的录像带呢……”圆谷光彦注视着灰原哀的眼睛,诚恳道,“灰原,当时你们表演的那个节目,我觉得,是整个毕业式上最好看的。”
街道上,人流来来往往,拥挤喧嚣。圆谷光彦的身体微微前探:“灰原同学,我贴公告时,只看到了你一个认识的人,所以,我想问问……步美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你知道吗?”
一时间,相对而立的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风声呼呼吹过街道撞击楼宇,形成空荡茫然的泛音。
灰原哀的嘴唇蠕动着开合了两次,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过了几秒钟,她才笑了笑,说:“啊……步美,她转学了。”
“诶……转学了吗?”
少年的眼角有些失落地耷拉了下来:“哎,虽然贴公告的时候,看到灰原同学就有所预感,但是真听到你这么说,果然还是有一点郁闷啊……灰原同学知道她转学去哪所学校了吗?我今天上午还看了你们当时表演的录像,还想着趁高中还没开始,如果有时间,大家可以出来聚一下。”
除去像灰原、步美和光彦这种从小学毕业就开始规划今后职业的情况外,帝丹小学大部分的毕业生都选择了直升同体系的国立帝丹国中就读,后续则会进入帝丹高中。
公立学校的入学考试时间一般会比庆应女高这种私立晚一到两周,合格发表时间也要到三月,然而帝丹高中的偏差值在都内不算很高,应试压力不大。光彦前两天还收到小学班长的Line消息,想和他商量一下同学聚会的事情。
“还在帝丹国中就读的同学们时间上当然没有问题,哪怕课余时间一个个找,我也可以做到。可我比较担心其他同学,”这是片冈纯的原话,消息框中的“正在输入”持续了一会,“就像光彦你这样学校很远,或者需要住校的同学。”
考虑到很久没见的生疏,片冈和光彦准备先私下找人。其实帝丹小学的6年B班是建立过Line群组的,最开始大家刚上国中时每天聊得也很多,但是后来就越来越少了。大概是由于所有人都有了崭新的生活,都在向前走吧。
光彦看着灰原哀白皙的侧脸和被风吹起的头发,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
无论是Line还是推特,他和步美、灰原都一直是互相关注的好友。小学毕业的聚会上,步美向所有人公开说她的梦想是加入一个以推理为创作主题的演出剧团,成为一个音乐剧演员。那时班里的同学们还一起欢呼着为她鼓掌,笑着说那可千万要保管好吉田签名的纪念册,等到二十年后再拿出来,那一定会很有意义。
去年早些时候,光彦还在五月五日收到过步美的问候消息,询问他是否在家里悬挂了鲤鱼旗。然而后来不知是因为生活忙碌还是疏忽,自从半年前的夏天起,这种在光彦眼中十分有必要保有的联系就变得几乎没有。步美的推特再没有更新过,大晦日也没有回复光彦的节日祝福。
……可是,这些话该怎么和灰原同学说呢?她对步美的现况讳莫如深,是因为两个人因为步美转学而吵架了吗?
光彦看着灰原哀望着一旁咖啡店外的宣传板,神情柔和平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光彦发现咖啡店新品的内容是加了巧克力与草莓饼干的特调咖啡。如果同时购买两款,还会附赠一只看起来就很柔软的蝴蝶结挂件。
一个念头忽的跳进他的脑海。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可以吗,灰原同学?”还没等灰原哀回答,圆谷光彦便露出一个阳光的笑容,他握紧手中的礼品袋,抬腿走向了咖啡店,“在外面站了这么久,一定有些冷吧?我去买点喝的,等我一下噢!”
灰原哀看着圆谷光彦的背影消失在咖啡店内的吧台后面。脚边有东西一滚,她低头看去,有人掉了一支白玫瑰在地上。玫瑰从茎部折断,断裂处的伤口仍然新鲜,接触地面的花瓣边缘却已经有些揉碎了。
十字路口红灯转绿,身边人来人往,灰原哀本想用脚尖把它拨到一边,腿抬到一半却改变了主意。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尖刺,将那支白玫瑰拈在手里,用另一只手将压黄的花瓣逐片摘下去。
夜晚清晰的寒意中,手中的花朵静静地散发出幽香,灰原哀将它举在胸前。
忽然之间,一片细小而模糊的白从她眼前掠过,紧接着,是更多的白,它们跃动着席卷了港区的街道。耳边传来情侣中女孩们欣喜的惊呼,灰原哀有些茫然地抬头四顾:在东京塔所发出的浅橙色灯光的映衬下,成千上万的雪花随着风轻柔地飘落,如同精灵一般,拥抱着整座城市。
悬挂在咖啡店门口的风铃,忽然“叮咚”一响。
“灰原同学,久等——咦?下雪了!”
圆谷光彦端着两杯热饮,胳膊上挎着礼品袋,急匆匆地从店堂里迈出来。看到灰原哀手上拿的东西,少年一愣:“你……谁刚才送你的吗?”
“这个吗?”雪花飞舞中,灰原哀摇了摇那支白玫瑰,“不知是谁掉的。不想让它被踩碎,就拿起来了。”看到对方明显松了一口气,她笑道,“你要带回去吗?虽然是捡到的,但是真的很漂亮。”
“……啊,灰原同学愿意的话,就太好了。”
圆谷光彦露出一个微笑。他将其中一杯咖啡递给灰原哀,这才从她手上接过花来,珍而重之地斜插在自己外套的口袋里。
“对了,灰原同学,还有这个。”
少年忽然间有些羞赧,鼻尖泛红地取下小臂上的礼品袋,捧在手里,往少女的方向举了举,灰原哀看到礼品袋上画的是美乐蒂的图案。在三丽鸥出品的一系列卡通人物中,这是吉田步美最喜欢的角色。
她伸出两只手,从光彦手中接过袋子,为他撑开袋口。
“其实这是我刚才从女高出来的时候,在学校附近的代购店,还有礼品店里买的……”光彦轻声说着,从礼袋里取出了一个透明的塑料包装,“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灰原同学,原本想着回家再包装呢。”
他隔着袋子,捏了捏里面柔粉色的玩偶挂件:“因为看到了灰原同学的成绩,所以想起了你们……给灰原和步美都准备了礼物,步美的是粉色的小兔,灰原是黑色的。我刚刚在咖啡店里都包好了,还给写了贺卡,一起都给你。灰原同学的话,见到步美应该比我要容易些吧?”
光彦将手里的永生花和美乐蒂放回礼品袋中,又示意灰原看向袋子角落里白色的一团:“那个带铃铛的蝴蝶结是刚才买拿铁赠的,我问了店员能不能加购,她说不可以,一个套餐里只送一个。”大男生无奈地笑起来,“这就……没办法了。我也给灰原同学放在袋子里了。”
灰原哀点点头,将礼袋抱在怀里:“我知道了,见到她的时候,我会给她的。”
雪花安静而轻柔地落下,贴吻着她的睫毛和头发。光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我……”
他刚想说话,口袋里的手机却忽然铃声大作,古典乐器柔和的呜呜声响起,灰原骤然睁大了眼睛,看向正在接电话的光彦。后者侧转过身,和对面草草说了两句便挂了电话,冲灰原抱歉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啊,灰原同学,”圆谷光彦摸了摸头上的雪,“原本是应该送你去地铁站的,但是我姐姐家里有点事情让我过去,我可能得先走了。”他歉意地说,灰原摇了摇头,下巴微扬一下,表示让他尽快回去,“灰原同学帮我和博士问声好可以吗?还有步美……如果灰原同学能见到她的话,或许能把她现在的推特账号发给我吗?如果能再回一下我的消息就好了,因为我也……很想念她。”
“好啊,我会都带到的。”
闻言,少年仰脸一笑。圆谷光彦冲灰原哀挥了挥手,倒退着向来时的十字路口走去:“那么,保持联系?”
他夹着玫瑰,期待地拍了拍大衣的衣袋,那里放着他刚塞进去的手机。
灰原哀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但很快又柔和起来。
“嗯,保持联系。”
目送着圆谷光彦的背影汇入人群,灰原哀跺了跺脚,往自己原本的来路上走去。小皮鞋踩在洁净的白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正如这个到处都被雪光映亮、到处满溢着欢笑与甜蜜的都市一般。
雪光照亮了整片天空与大地,街道两旁的树枝缠着彩灯。落雪扬扬,整个世界似乎都因此柔软地闪烁了起来。雪花被羊毛大衣柔软的纤维支撑,也不融化,在她的袖口反射着星星般的光。灰原哀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纸杯,自嘲般地轻笑了一声。
“咚”的一声,她将那杯名为“焦糖巧克力曲奇拿铁”的情人节特调咖啡丢进垃圾桶。纸杯的杯口干干净净,甚至连搅拌棒都没有摘下来。她闭了闭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
热气一碰到冰冷的空气,便立刻变成了白雾,自那个孩子去世之后,她就再也没办法喝任何加奶的咖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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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22番地的入户门“砰”地撞上门框,工藤新一心下一喜,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握住二层大厅玻璃门的门把手,往工藤宅外的街道上看去。年轻的警部补在心里默默读着秒数,果不其然,只过了五秒钟,雕花繁复的庭院门外便出现了一个小巧的身影。
“灰原——”
他猛地拉开阳台门,刚张嘴就被灌进来的风吹得直咳嗽,身上的衬衫猎猎作响,头发也在眼前狂舞起来。工藤新一侧过半个身体,边挥手,边将另一只手拢在嘴边:“直接推——门没锁——”
肆虐东京的大风中,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传出去了多远。好在冰雪聪明的少女会了意,遥遥冲他点了点头。看到她的身影穿过前院走向门厅,工藤露出一个微笑,退回室内,关掉脚边嗡嗡作响的吸尘器,飞快地冲下楼去。
楼梯边上的盥洗室里,洗衣机因甩干而发出的轰鸣声已经停了,工藤下来时,见到的就是灰原哀站在玄关的背影。她用膝盖抵着门,想要轻轻关上,奈何室外风力实在太大,少女一时把握不好力度,门锁卡进锁眼,还是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金属响声,在空荡的豪宅中回荡。像是因此被吓到了似的,灰原哀有些吃惊地看向锁扣,垂在身边的手指牵着自己的裙角,有些不安地捻动着。
“拖鞋给你拿出来了,灰原。”
少女闻言转身,看到她的样子,工藤忍不住“扑”的一声笑了出来,立刻换来了少女毫无杀伤力的一瞪,他连忙举手讨饶,灰原这才脱下自己穿着的白色毛拖鞋,换上工藤准备好的家居拖鞋。
她换鞋的时候,工藤便靠在一边的墙上注视着她的动作。大概是出于居家保暖的考虑,灰原哀的外套和短裙都是毛茸茸的云白色。她领口的洋装设计掩到脖子,低头时,工藤新一只能看见她的小半张脸,剩下的部分都埋在衣服里。少女尚且扎不起来的茶色头发被风吹得有些散,在全身衣着的衬托下,像是一块撒了榛子碎末的日本大福。
工藤走到她身边,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
“风很大?”他明知故问,“你头发都乱了。”
灰原把他的手拍下去:“还说我呢,你不也是?”
她换好了鞋,指了指玄关处的穿衣镜,绿色的眼底笑意盈盈,不乏促狭。工藤走到她身后,探头一看,发觉自己原本搭在眼前的头发居然滑稽地支棱了起来,显然是被方才开门时的大风吹的。他无奈地抬手去梳,灰原哀看到他的动作,便在他肩膀旁边无声地抿着嘴笑,换来工藤新一按在她的发顶,泄愤似的捏了捏。
外国人的发质大多偏硬,指尖传来的触感却柔软垂顺,哪怕被风吹得缠在一起,也仍旧滑得用手一理便能轻松梳开。
棕发的形成是含量颇高的真黑色素与一定量的棕黑色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在中欧到俄罗斯地区最为常见,而灰原哀的茶发颜色要更浅。工藤新一一边思考着灰原哀是日俄混血的可能性,一边忽然无端地想到了方才收拾主卧衣帽间时打开的衣柜。他低头打量了眼灰原的衣服,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灰原哀歪头看他:“工藤?”见他不回答,便用手指了指庭院的方向,“刚才来的时候,我看到晾衣绳了,但是……”她凝神听了听室外呼啸的狂风,语气中沾染了一丝不确定,“你确定……要在这个天气里……晾床单么?”
“嗯,”工藤没仔细听她的话,点了点头,再开口时说的却和原本的内容八竿子打不着,“说起来,灰原有白色的贝雷帽么?”
“……白色的贝雷帽?”少女重复道。
她眼神澄澈而疑惑,嘴唇微张的表情却是说不出的可爱。工藤笑了笑,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示意她跟着自己一起上楼。灰原哀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照着做了。
从楼梯上去是二层的客厅,挑空的设计让人能对一层大厅的景物一览无余。高大的落地窗外,黑松枝条深绿色的末端随风摇动,浅灰色的云层相互堆叠,从米花町整洁的街景上方涌动而来。
灰原哀被落地窗外的景色吸引,慢慢拖着脚走过去。
“很好,就在这里等我一会。”工藤新一赞赏道。
说罢,他便一头钻进左侧的主卧前室,熟门熟路地绕到里面,拧开了工藤夫妇主卧房间的门。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味道,如果沉下心去体会,或许还能捕捉到一缕多年前主任惯用的枕上香氛的玫瑰气息。主卧里的陈设和他当年出国留学前别无二致,从雪白的防尘布下方,露出大床旁侧垂至地面的贡缎床裙。工藤新一伸手拽了拽床裙边上没对齐的接缝,立即意识到上一次优作回国签售时并未下榻主办方安排的酒店,而是选择了回家住。
从窗口望出去,银灰色的沃尔沃安静地停在工藤宅外的街道上,在风中岿然不动。昨天晚上,正是这辆车载着工藤新一自去年夏天回国后的全部家当离开了港区的高级公寓,重新回到米花町的工藤宅。
东京和洛杉矶的时差足有17小时。早上,他和优作通了个电话,既是为了通知父亲自己已经搬回家,也是对新年以后自己的职业状态做一次整体的梳理与汇报。
这当然不是优作的要求。工藤家的教育喜欢给孩子留出足够的个人空间,工藤在纽约大学读书期间,有希子一次都没去过他的宿舍,平时通过电话和邮件的联系也是少之又少。除非工藤新一主动求助,工藤夫妇基本不会插手儿子的生活。工藤大三那年,纽约连续出现了几场令NYPD焦头烂额的连环杀人案,警长找到工藤新一协助。由于案件背景涉及到几个他不太熟悉的近代美国推理小说家,新一破天荒地给父亲打了电话,就此发现父辈智慧的可贵之处,也随之养成了每隔两月就和父亲通一次电话的习惯。
毕业入职警视厅后,由于过于短缺的人手与繁忙的工作,这种父子间的交流一度中断。电话打通的那一刻,听着电波那头父亲熟悉的“喂?”,饶是提前准备好了解释说辞的工藤新一也忍不住汗颜。
好在,随着幸山、土井和竹部对他这个系长工作风格的愈加熟悉,加上同样稳重好学的富本孝也从地方交番提拔到搜查一系,原本超负荷运转的工藤新一总算可以稍稍轻松一点。虽然未来可预见的加班仍然必不可少,但他总算不至于再像年末遇上警员辞职时那么忙乱了。这也令工藤终于有了跳出单纯警员身份思考的时间和精力。
与在纽约求学时仅仅作为咨询侦探协助、只需关注案件的情况不同,搜查一系系长的工作要求工藤不仅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真凶,还要跳出单个案件,用总体的视角去分析和概括。在警视厅,这是每个想要晋升的人都不可或缺的能力,白鸟也对他寄予厚望。
虽然说着不难,但对工藤新一而言,将视线焦点从单个事实转向普遍规律的尝试却也没有想象中容易。他将自己的困惑对优作合盘托出,得到了父亲一贯的疑问:
“那么,新一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我想要的……”
工藤默不作声地望着面前开了扬声的通话界面,微弱的电流声里传来火柴擦过磷纸,点燃香柏木的闷响。他想象着父亲斜靠在扶手椅中,用手夹着雪茄的场景,意识到他正在有意地引导自己。
“……真相。爸爸。”工藤新一叹了口气,重复道,“我只想要真相。”
想到昨晚离开办公室前收到的由检察院送来的回复,东京警视厅最年轻的警部补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窗外天色阴沉,他身边只开了一盏台灯,冰蓝色的眼瞳倒映在镜子般的玻璃上。一张若有所思的面容。
听到左侧卧室门传来的响声,灰原哀从庭院中收回目光,头也转向了左侧。工藤新一笑着带上门,用右手掂了掂刚熨过的白色贝雷帽,走到她身边。
“试试?”
灰原哀眨眨眼睛,从他手中接过帽子,依言戴在头上,仿佛顶着一朵柔软的云。工藤抬手为她调整,直到那被他提前调节过的头围蓬松地拥住灰原哀的茶发,他才按着她的肩膀,把她带到窗前,让她能够借助玻璃的倒影看到自己的样子。
“怎么样?”
工藤新一微微俯身,让自己的眼睛只处在比灰原哀高一线的地方,侧过头笑着看她,仿佛对自己的品味很满意。灰原哀湖绿色的眼睛眨了眨,稍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最终却还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露出一个有些拘谨的笑容来。
“很好看,”她肯定道,又轻轻碰了一下帽檐,“是……送给我的吗?”
“当然了,如果灰原不嫌弃的话。”
“嫌弃?”
“嘛……因为毕竟不是新的,”工藤新一放开她,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转过身体,闲适地靠在落地窗上,笑着说道,“这只贝雷帽是我妈妈的,刚才问了她愿不愿意送给你,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她说这是她十年前在古驰买的,因为品牌方寄到了东京,所以一次也没有戴过——她和我爸爸定居美国,很少回来,你知道。”看见灰原哀点了点头,工藤又说道,“我刚才清理衣帽间的灰尘,恰好看到,灰原今天又穿了一身白,觉得很相配,所以拿给了你。”英俊的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挠了挠头,“不过,虽然是大牌,但也算是中古款了,所以如果灰原不介意,那就太好了。”
侦探的眼神真诚又诚恳,有些俏皮地向她弯了弯眼睛。灰原哀抿嘴一笑,抬手取下贝雷帽,低下头用手抚摸着上面的银色丝线,慢慢地说:“怎么会呢?不会嫌弃呀。”
她把贝雷帽抱在怀里,展颜一笑:“我很喜欢。谢谢你,工藤!”
“是吗,喜欢就好!”
礼物收到感谢,工藤新一也舒了一口气。他侧头看了看天色,抬腿往中庭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了,我家里有从英国带回来的红茶,灰原要喝吗?”说着用手指了指楼下的方向,“喝的话,我去泡茶——嗷!”
他突然的大叫把落在后面的灰原哀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抓他的手,工藤却惊险地往前跃了一步,堪堪稳住了身形。他低头看向险些绊倒自己的罪魁祸首,始料未及地发现,那是他自己之前丢在地上的吸尘器管。身后的灰原发出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走到他旁边,歪头看着他。
“我有时真的会担心你办案时的状态哎,工藤。”少女一本正经地背着手,虽然语气调侃,神色却是关照而柔和的,“话说,你在抓捕犯人的时候有被自己绊倒过吗?”
她自然地去接工藤手里的吸尘器管。工藤摇了摇手,自己把它丢到了一边。
“啊啊,不要嘲笑我了,灰原。”他懊恼地说,“我刚才在扫地。我完全忘记它了。”
听他这么说,灰原哀飞快地往窗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工藤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露出一个笑容:“嗯?”
“工藤你……”灰原笑着说出自己的结论,“刚才原本在清扫二楼大厅,但是听到我来了,所以丢下吸尘器下楼找我了,对不对?”她微微扬起脸。
“完全正确的推理。”
她抬起两只手:“这么说,你差点被绊倒也有我的原因了。作为回报,我会帮你晾床单的。”
两人颇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工藤哑然失笑。工藤宅空置多年,这次回家他才发现自己房间里的单人床被换成了双人的,不消说,这大概又是源于有希子的异想天开。摆在床头的簇新床单展开足有两米五,他的臂展不足以将其摊平挂起,便卡着时间给灰原哀发了消息,请她过来帮忙。
只是,现在外面的天气……
“算了,”工藤听着庭院中鸡爪槭和野茉莉的枝条随风劈啪作响的声音,果断地说道,“风太大了,等会随便在走廊里扯一条绳子挂上吧,这种天气就算晾在室外,大概也会被风吹得满是沙尘。”见到灰原在一旁深以为然地点头,他伸手指了指楼梯,一层的盥洗室里正传出洗衣机甩干的规律巨响,“灰原陪我坐一会吧,二楼就有茶水间,我去烧水。”
牛奶冲入洁白的骨瓷茶杯,大吉岭茶的清新香气便立即被奶香中和。工藤新一打开一旁的方糖盒,小心翼翼地取了一块方糖添到灰原哀面前的杯中,看着她低垂着眼睛,用小勺清雅地搅匀茶汤,只觉得说不出的赏心悦目。他无声地笑了笑,坐回书桌旁的扶手椅中。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灰原哀便俏皮而文雅地一点头。她用双手捧着茶杯,小口喝着茶,随后露出满足的神情。
窗外风声肆虐,书房里却是一派恬淡静谧,坐在这间自己从小依赖着长大的安全屋里,一时间,工藤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用手撑着一边脸,随手夹了块糖丢到自己面前的茶杯里,也不管里面的茶汤是不是溅了出来,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喔,好烫。”
坐在对面的少女闻言笑了。灰原哀放下茶杯,鼻子皱了皱,像是松鼠在捕捉松果的香气:“不过,很好喝。是春天采摘的茶叶么?”
“咦,这我倒是不知道,”工藤有些惊讶地拿起一旁的茶叶罐,“灰原对红茶也有研究?产地相对容易辨认,但采摘时间也能尝出来吗?”
“嗯,大吉岭茶是产自印度大吉岭高原的茶叶,按照采摘季区分主要分为春、夏、秋三季。这其中春摘茶因为产量最少和品质优越的缘故,价格和香气都是最优的。”
说着,灰原哀又小口品了口茶:“高品质春摘茶的特点是具有麝香葡萄的香气,刚才工藤你往茶壶里一加水,我就感觉很像。等到后来倒出茶汤,发现是偏向于红艳明亮的颜色,这才有了推测。”
“好厉害啊,灰原。”工藤新一把茶罐递给她,让她看上面的茶庄标志,少女点了点头,“这些知识是学校教的吗?还是你自己学的?”
“秋山学园里也会教,毕竟是培养淑女的学校嘛,”灰原笑了笑,“不过,我自己也很喜欢。博士之前总是晚上喝咖啡,但咖啡因对心脏又不好,我想,带他喝茶总比咖啡好一些——只要泡得淡一点就好了。”
“灰原也要上高中了啊。”工藤忽然说道,“以后还像国中一样住校吗?”
少女摇了摇头:“要走读了,庆应女高没有宿舍。”她看向工藤,“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我记得庆应女高也在港区?”警部补用一只手支着太阳穴,若有所思地说。
“嗯,在三田町,下地铁之后要走一小会。”
“那就没问题了。”工藤点了点头,“警视厅在千代田区,离庆应的校区不远,我以后住在家里,上下班正好顺路。”看到一旁的少女有些惊讶地抬起眼睛,他笑着说道,“虽然时间不一定完全一致,但是灰原以后上下学的时候可以给我发消息。实在排不开的时候就算了,我有时间的话,就开车去接送你——你们允许带手机的吧?”
“只要不在课堂上拿出来就可以。”仿佛和他定下了某种契约一般,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眼,“哎,工藤。”
她将骨瓷杯碟推到一边,趴在工藤家书房宽敞的书桌面上,双手撑在脸旁边,像一只白色的小小的猫。工藤放柔了声音:“怎么?”
“你现在搬回家里住,是不是代表以后的工作会轻松一些呀?”
灰原哀眨了眨绿色的眼睛,把下半张脸埋在衣袖里:“搜查一系又招了新人吗?除了上次的那个竹部哥哥,是不是还有新成员呀?”
“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啊,灰原。”工藤赞赏道,“猜对了。上次那个永泽家的案子,还记得有一个地方交番的警察哥哥吗?叫富本孝也的。我觉得他能力不错,就请上司把他提了过来。”
“想起来了,”灰原哀直起身体,“对了,工藤,那个案子的嫌疑人……南田珠莉,后来会怎么处理,你知道吗?”
她嘟着嘴垂下眼帘,用手在黑胡桃木的表面漫无目的地画着圈:“我昨天还在推特上刷到了《人生朝露》的漫画……”
听到她提到的人名,工藤新一有些沉重地看了她一眼。
“我也是昨天才收到检察院的消息,灰原。”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永泽有哉……麻里奈的丈夫,作为受害人存在于世的唯一一位家属,给南田珠莉……出具了谅解书。”
书桌对面,灰原哀猛地抬起头,脸上有不可忽略的悲切与惊痛。工藤有些抱歉地看向她,直到少女慢慢矮下身体,眼中的愤怒变为了无奈。
“可是,根据‘永山基准’……”她慢慢说道,脸色苍白,“只有一名死者的杀人案,又不具备社会影响力,就算是定格判罚,最长的刑期也不过只有二十年……”
她声音越来越低:“更别提还获得了受害者家属的谅解书……”
工藤的心里忽然漫过一阵酸涩,他闭了闭眼睛。
“嗯,所以虽然还没有审判,但是有谅解书在,量刑大概率会按照最低标准。”
少女抬起头:“五年?”
她神情澄澈而悲伤,工藤无言以对,只能点了点头:“嗯,大概。”
“……五年,换森光麻里奈再也醒不过来的人生吗?”
仿佛是知道工藤无法回答,茶发少女并未向他提出质问,而是安静地转开了脸,望着书架之中的某处。最开始这让工藤新一松了口气,然而紧接着,一种强烈的痛苦和负罪感忽然涌上他的心头。
“我只想要真相。”在一片静谧之中,他又一次听到几小时前自己对优作作出的回答。那时,从电话线的另一头传来的,是与此时如出一辙的长久沉默。
“我知道,新一,”在雪茄逐渐散去的烟雾里,工藤新一注视着父亲凝思的神情,“但是,如果有一天,当你发现真相恰好与你一直所追求的正义相悖……到那一刻,你要怎么做呢?”
面前的茶发少女从阴影中抬头,冲他露出一个美丽而淡薄的笑容。
工藤新一忽然觉得无法忍受,他从扶手椅上起身,绕到灰原哀的身边,像他一贯一来执勤时对受害人和家属所做的那样,单膝跪地,执起了灰原哀的一只手。灰原有些惊讶地低下头,看到工藤新一冰蓝色眼眸中自己的脸,和他郑重其事的表情。
“不会一直这样的……灰原。”
工藤新一轻声说道。此时此刻,这是他所能够做出的最恳切的承诺。手掌中握着的手背冰冷,茶发少女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有些慌乱地点着头。工藤极力克制着想把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
“灰原考上了庆应,”他努力将语调调整得欢快些,扯着嘴角笑了笑,“我说过要送你礼物的。”他伸手指了指二楼的某处,“已经准备好了,你应该会喜欢。灰原和我一起去看看,好吗?”
Chapter Text
进入四月,天气转暖。不知不觉间,在三月导致了都内无数设施损坏的大风早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灿烂的阳光和海滨清新的空气。
工藤新一降下车窗,坐在助手席上,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下午三点钟,品川区空旷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印着工业集团logo的厢式货车从他们身边隆隆驶过,消失在后视镜中。他将手肘支在车窗窗框上,百无聊赖地探头去追那道反光的痕迹,身侧却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你居然也会发呆,真难得。”
工藤闻言收回目光,他看向一旁的驾驶位,威胁似的扬起了眉毛。正在开车的幸山浩康哈哈一乐,镇定自若地瞥了回去:“怎么,工藤,难道我说得不对?”
“哈哈,有吗?”
幸山不慌不忙的姿态,配上他打趣似的话反而让工藤破了功,他在座位上伸了半个懒腰,挠了挠头发:“我本来也会发呆呀,人总是需要思考的嘛。”
他换了个姿势,靠在座椅上,任由从窗口吹进的风拂动自己的头发。
“唔,怎么说,”幸山沉思,“是气质上的区别。工藤进入警视厅的时候只有23岁吧?但不管是我、土井还是阿敬,都根本感觉不到你和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尤其在办案的时候,工藤甚至要比我们这几个从警多年的人都要缜密审慎得多,实在是让人汗颜啊!有时我甚至觉得,说你身体里住着一个30岁,甚至40岁的灵魂也不为过。”
工藤新一看向他,不由自主地直起了上半身。
“——惊讶什么?光看眼神里透露出的气场,根本看不出你是个刚进入职场的年轻人。”看到工藤的动作,幸山打趣道。
他开车通过一条单行道,越过了品川区与港区的界限,街道上的人肉眼可见地变得多了起来:“不过,我毕竟比你大几岁。年轻人慎思笃行当然好,但如果像你之前那么死气沉沉,实在是很让人担心。”
“喂喂……”工藤无奈,“前面还好,后面用‘死气沉沉’也太严重了吧?”
“我觉得很贴切噢!工作以外的时间,在工藤你的身上几乎看不到一点活力。”幸山笑眯眯地回答,“如果是我和岩城也就罢了,毕竟我们都是庸碌的中年人,但你还年轻,身上理应更加有生气才对。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和你说,幸好,自从新年过后,你就像是冬天的冻土恢复生机一样,变得更像年轻人了。”
“……是工作量的原因吗?”
幸山的叙述令工藤有些哑然,他一时间无法反驳,只好掩饰般地抬手搓了搓脸,猜测道。
“是身边陪伴的人的原因吧?”幸山笑道。
中年警察的眼神犀利地一扫,在后视镜中与年轻的警部补打了个照面:“比如你偶尔会带着的那个灰原小姑娘。我听昌辉说,她是你的搭档?”
听到灰原哀的名字从幸山口中吐出,工藤冰蓝色的眼中忽然染上了一抹笑意:“嗯,她喜欢推理,不害怕现场并且很有天赋。我们两家住得近,有时候带她过去也能帮上忙。”
“原来是‘令和福尔摩斯’的华生啊。”
“哈哈,别揶揄我。”
工藤危险地冲幸山一指,神色里却充满了骄傲。从敞开的车窗里,传来港南地区的喧嚣人声,工藤微微仰头对着阳光,唇边是自豪的笑意:“不过,灰原以后确实是想要当医生的。”
“她现在在读国中?”
工藤摇摇头:“上个月就毕业了,高中考了庆应女高,第一名,很厉害吧?估计这两天就会开学——”
他伸手进口袋里掏出手机,像是想给幸山展示录取名次一般,话音却在瞥到手机屏保上的日期与时间时一下顿住了。幸山看向他,恰好见证了工藤脸上的神情从自豪到懊恼再到惊慌的变化,见所未见的——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但年轻系长的表情却很快恢复了自然,令幸山以为自己的判断只是错觉。
“今天是星期五,现在是下午。”工藤新一深吸了一口气,“糟了,糟了。”
他如临大敌似的“嘶”了一声:“今天下午是庆应女高的开学式,灰原给我发过消息的,”他匆匆打开Line,在三人小群中往上划,“她要代表新生致辞,邀请我去参加来着。我答应了。”
工藤苦着脸抓住自己额前的一绺头发:“……我忘记了!”
幸山本想揶揄两句,但看到工藤这个反应,不由得也有些着急起来。他瞥了眼GPS显示屏上的路况:“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吗?我记得庆应女高就在港区,我现在送你过去?”
“在三田町。”工藤新一强自镇定地盯着显示屏时间,理了理头发,“应该就在前面,辛苦你送我过……停一下!”
他说得猝不及防,好在后面没什么车,幸山惊险地一个漂移,停在路边。
“是这吗?”
工藤迫不及待地开门下车,幸山浩康皱了皱眉,疑惑地探头去看。这条路上并没有“前方学校”的标志,反而两边都是琳琅满目的礼品店和咖啡馆。因为工作日下午的原因,街上并没有什么人,最惹眼的一家反而是个花店,就在前方五米左右。
“我得带点礼物过去,”工藤边披上风衣,边关车门,“校区要在前面拐一下,等会我跑过去就行了。谢了,幸山。”
随着轿车发动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工藤新一环顾四周,随即大步走向了位于人行道左侧的花店。看到有新的客人,坐在门口的店主立刻起身,露出一个殷勤的笑容。
“送高中女生,庆祝开学的花。”还没等她开口说话,英俊的男人已经匆匆抢白,“帮我挑一束,价格无所谓。你们包得快吗?”
“快的快的!”花店店主连忙应道,“客人要自己选包装纸吗?还是我来推荐?”她示意这个一看就十分慷慨的主顾看向一旁的展示架,上面搭了数十种艺术纸和与之搭配的缎带,“花的话……百合怎么样?店里早上新到的西伯利亚百合,代表纯洁、高雅与顺利,送给高中女生再合适不过了。”
她拍了拍醒花桶的外壁,征求似的说道。
工藤新一已经从展示架上抽了张香槟色的包装纸,听到店主的介绍便转过头来。花桶中白色百合的香味沁人心脾,他刚想说好,目光却被旁边插着的花卉吸引了。
店主从他手中接过包装纸,鼓励式地点了点头。
“不,不要百合。”
工藤新一略一思索,他眯了眯眼睛,抬手飞快地指了指挂在百合旁边的两只花桶:“这两种吧,麻烦帮我挑几支新鲜的,快点包起来。”
庆应女高的校舍坐落于庆应大学的三田校区旁边,站在校园中一抬头便能看到红白相间的京东塔。开学式的日子,校方取消了门禁。工藤新一将花束拿在手里,冲校门口的保安仓促地点了个头,便匆匆往校园中走去。
女高校舍不大,转过一个弯就能将全部建筑尽收眼底。此时,无论是教学楼、别馆的门前,还是正对校门的二层阶梯上,都零零散散地站着身穿灰色制服的新生和她们的家长。见此情景,工藤新一不禁心中一沉。在灰原发来的信息中,庆应女高的开学式在礼堂举办,而根据他自己的高中经历,只有在开学式结束后,校方才会允许新生和家长们自由参观校舍。
果然还是来晚了吗……
工藤新一叹了口气,把花束夹在胳膊下面,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他打开Line的置顶对话框,和灰原的交流还停留在昨晚两人睡前互道晚安的问候,无论他刷新几次,都没有新消息跳出来。
灰原今天一直没有给他发消息,下午明知他缺席也未出言催促。相比之下,工藤其实不知道究竟是该先为自己的失约怅然,还是为据此延伸出的推测失落。温煦的阳光从天顶落下,慢悠悠地洒在呆立路旁的警部补身上。从本馆和别馆中走出的少女从他身边经过,有些好奇地看向这个默不作声的成年人,又转头与自己的家长兴奋地交流起来。
“……那个女生真的好厉害啊!”
“长相漂亮,气质也优雅……”
零星的话语在他的耳边响起,工藤无声地勾起嘴角,在脑海里想象着灰原上台致辞的场景。庆应女高的校服是浅灰色的西装和同色无褶裙,昨晚吃饭的时候,熨烫好的新校服就挂在阳台边的晾衣架上。他记起有希子说过灰色是最衬肤色的颜色之一,又想起灰原哀的皮肤也是偏向冷白的。
身后有女生不小心绊了一下,手肘撞在他后背上,“啊”地叫了一声。工藤下意识抬手相扶,却听到了她和同伴的交谈。
“那边的女生就是开学式上致辞的同学吗?”
“是叫‘灰原哀’吧?你说如果我去找她加Line,她会同意么?”
“不知道呀……”
工藤新一霍然抬头,突然的动作把几个窃窃私语的少女吓了一跳,但他此时顾不上这么多了。顺着她们的目光,工藤看到本馆斜前方草坪上正在交谈的两个身影。虽然她们都侧对着他,但仍然可以清晰看到右侧少女微卷的茶发。
和校园中的其他新生一样,她也穿着全套校服和白色小腿袜。站在她对面的双马尾女生似乎说了些什么,逗得她轻轻耸着肩膀,笑了起来。
于是工藤新一也笑了。他低头理了理西装的衣领,将花束抱在一边,大步流星地向灰原哀走去。
随着Line发出清脆的提示音,苏映里香扬起脸,冲新同学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不出意外地收获了对方同样亲近的目光。灰原哀露出一个浅笑,翻转手机屏幕给她看,示意映里香自己已经改好了备注。
“那么,映里香,我们周一见?”
正如她在开学式上的发言一般,灰原哀咬字清晰,声音柔和又有着微微的沙哑。作为未来想要成为导演的庆应义塾中等部话剧社的资深成员,直升进入女高的苏映里香在看到灰原哀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一定有很强的戏剧表现力。而当她想到高中部每年六月都要开展的演剧会,尽管稍有些不安,开学式结束后,映里香还是毅然冒着被拒绝的风险找到了这个茶发的混血女生搭话。
出乎她意料的是,灰原哀的身上并没有天之骄子常见的高傲,不仅同意了映里香加Line的请求,甚至还亲切地用了名字而不是姓氏来称呼她。这让早就知道她们在一个班的映里香松了一口气。既然班里有一个这样漂亮又谦逊的人物,演剧会上节目的质量就有保证了。
“嗯!小哀,那就周一见啦!要多和我联系哦!”
苏映里香活泼地说道。她抬起头向灰原哀道别,目光却被少女身后不远处的人吸引了。
那人穿了一身黑,身材高挑,目光被东京下午浅橙色的阳光衬得幽深而沉重。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像是拿着什么东西。方才映里香和灰原说话时,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灰原哀。
映里香不由得皱起眉。
她从幼稚舍起就在庆应系的学校就读,私立学校学费昂贵,能为孩子选择庆应的家庭通常都非富即贵。旁人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便催生了不少针对庆应学生的诱拐现象。注视着灰原哀的男人脸上并没有笑容,黑色又是最擅长在人群中藏匿的颜色。刚才和灰原搭话时,映里香并未看到她身边有家长,如果那个男人真的想要趁人群聚集意图不轨,映里香就必须报警了。
她刚想伸手去拉灰原哀,少女却已经察觉了她的异样,回过了头。紧接着,映里香听到她有些惊讶的声音:
“……工藤?”
“啊啊,灰原。”
男人脸上的凝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赧然的神情。灰原冲他招了招手,他慢慢走过来。映里香这才意识到他们是认识的。
她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想缓解尴尬,面前的茶发少女看到她的动作却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谢谢你呀,映里香。”
苏映里香一愣,但当她对上灰原哀眼神中淡淡的感激,便立刻明白自己刚才的想法她已经全懂了。因为认错人而导致的窘迫一扫而空,映里香用余光瞥着那个站在一旁等待着轮到自己的男人,冲灰原哀神采飞扬地眨了眨眼,而后飞快地跑去找自己中等部的朋友了。
“周一见哦!”
灰原哀挥了挥手,目送着双马尾女孩活泼的背影融入人群,这才稳了稳呼吸,转过身去。阳光穿过港区西侧错落的建筑,在她的头发上镀了一层柔软的琥珀色。工藤新一穿着警视厅制式的西装站在她不远处,胸口微微起伏,发顶有些凌乱。
他还戴着“朝日影”的徽章,灰原哀往前走了两步,被反射的金光刺得眯了眯眼睛。
“你来啦。”
她笑着说道。
少女的眼神真诚而喜悦,其中找不到任何不满或嗔怒的神色,这让工藤新一微微一怔。在等待灰原发现自己的这段时间里,他预想了许多可能性,甚至做好了被她打两下的心理准备,唯独没想过的是对方居然丝毫没有怪罪自己。他向来习惯了纵容与道歉,灰原的反应却跳出了他的框架,一时间,竟令他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嗯。你的开学式,我怎么可能不会来。”工藤轻声回答,“迟到了,没看到你致辞……怎么没给我发消息呢?”
“今天很忙吧,工藤?”
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灰原哀弯了弯眼睛,抬手遥遥指了指千代田的方向——警视厅的所在地:“本来就是工作日,又是周五的下午,你整个上午都没有和我说话,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忙着出外勤了。案子解决了吗?”
她歪了歪头,对他嫣然一笑。
工藤藏在身后的手忽然控制不住地握紧了花束,以至于玻璃纸都发出了被揉动的清脆声音。一瞬间,身边学生和家长的交谈声仿佛都消失了,女高校园外的街道上也不再有车辆川流,从心中某处涌起的暖流忽然淹没了他,甚至令他感到呼吸困难。
“已经解决了。”工藤哑声说,“谢谢你……灰原。”
少女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不用说感谢呀,你能来,我已经很开心了。”她冲工藤新一一扬下巴,“而且,你还是跑着来的。”
“怎么发现的?”
“衣领翻起来了哦!”她点点自己的领子,“是从车里跳出来,‘呼啦’一下披上……”
她兴致勃勃地推理着,话音却忽然停了。工藤新一站在她面前,将藏在身后的那只手拿了出来,淡淡的清幽的玫瑰香气立即在二人之间的空中弥散开。落日的金光中,纯洁的白色与火焰般的橙色交相辉映,灰原哀有些愣愣地顺着花束向上看去,迎接她的是年轻警部补温柔的微笑:
“灰原,升学快乐。”
春夏之交,翠绿色的风吹过校园,带来新鲜的青草气息与青春活力。在周遭的喧嚣之中,灰原哀缓缓伸出手,将花束从工藤新一的手中接过。工藤沉静地注视着她将花束抱在怀里,视若珍宝般地低头嗅了嗅,忍不住莞尔。
“怎么样,还喜欢吗?”
灰原哀美丽的绿眼睛亮了亮,肯定地点头:“喜欢!”低头看了一眼,又说,“是玫瑰呢……”
“原本问过花店,推荐的是百合。”工藤柔声说道,“但我总觉得玫瑰更适合你,所以自作主张地换了花。”
上周末,他和灰原哀一起去超市采购食材和生活必需品。在挑选玄关香氛的时候,灰原在百合与玫瑰两种味道里果断地选择了后者。而更早之前的冬天,工藤也记得她曾经用过玫瑰香调的香水。
“我喜欢玫瑰花。”灰原哀把花束抱在怀里,抬手在空中划了个半圈,示意工藤侧过身体。工藤新一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照做了,随后,便感觉到她用手将自己风衣压在颈后的衣领抽了出来,又顺手似的在上面拍了拍:“好啦。”
“谢了,灰原。”
工藤新一回过身。微风吹过,灰原哀举在他耳边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工藤却捕捉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雪松气息。香味如同阳光下的富士山的雪般转瞬即逝,他却立即明白了它的来源,和灰原哀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升学礼物?”
灰原抬眸看了他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小哀——我回来了——咦?新一?你也来了啊?”
工藤与灰原同时抬头,穿着全套正装、头发花白的阿笠广志气喘吁吁地奔到两个人面前,脖子上还挂着一只相机。因为跑步,他胸前的领带夹有些歪了,灰原哀摇了摇头,把花束让工藤拿着,上前几步为他重新别好。
“不要跑呀,”她取出手帕,递给阿笠,“用手机拍照也可以的,而且我说过了我一直在这里的嘛。”
“那怎么能行呢?”年近六旬的老人认真而严肃地反驳她,“高中入学式可是人生的重要时刻,想要记录下来,手机的像素根本不够啊!”
他们三人站的位置在校园中的广场旁边,头顶有高大的毛白杨随风摇动。随着校园参观时间接近尾声,新生和家长们三五成群地经过他们身旁。在开学式上致辞的灰原颇为惹眼,连带着经过的家长们在听到博士的论点后,也是深以为然地点着头。
“是是是……”灰原哀无奈道。博士立即像得偿所愿似的抬手对工藤新一比了个“耶”,工藤忍俊不禁地走上前来,将花交还给灰原哀。
“这是怎么回事?”
“今天小哀开学式,”博士解释道,“上午,我想起家里有一个拍照显色特别好的胶片相机……”
他刚说完第一句话,工藤便已经对之后的内容有了推测。他悄无声息地和身旁的灰原对视一眼,努了努嘴:“他又有新发明了?”
灰原哀摇头:“要更可怕,是他以前的发明。”
工藤倒吸一口冷气。在东京工业大学就读时便得到的“天才发明家”之称,用于形容阿笠博士并非浪得虚名,在国内,博士已经无数次获得过日本全国发明奖的重大发明奖。然而无论是灰原哀还是工藤新一,同阿笠博士都算得上是朝夕相处,在那些足矣改变世界的发明产物问世之前,他们早已习惯了提前见证发明的失败过程。
“他这次做的是什么?”
工藤新一牙疼似地捂着嘴,轻声问道。
“会发射烟花的相机。”
灰原哀把脸藏在花后面,面无表情地说。
“……”
“但是他自己忘了,以为那是普通的相机。”
“喂喂喂,你们两个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啊!”
看到新哀二人当着自己的面大声密谋,阿笠博士佯装不满地举起了手中的胶片机:“我已经重新修正过参数了!还去买了新的胶卷!这次肯定不会再出现……呃……”
他呵呵笑着挠了挠头发,不说话了。只不停摇晃着手,示意两个人往光线明亮的地方走,又指挥他们并排站好。
“烟花在开学式现场炸了吗?”
趁博士退后寻找最佳的摄影角度,工藤新一问道。
“没有呢,万幸,”灰原哀说,“进校门之前他要给我拍照,结果在女高门口放了个烟花。”
“……没有被保安拦住?”
“拦住了,所以他现在才来。”
灰原哀平静地说。
工藤新一猛然看向站在自己右手边的少女。灰原哀将他送给她的花束抱在胸前,抬手将被风吹得飘飞的发丝别在耳后,这个动作让工藤注视她脸庞的视线不再有任何阻碍。他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所以对她来说,开学式致辞时,台下居然连一个亲人或朋友都没有么?
灰原注意到他的异样:“怎么了?”
她的目光有些担心,工藤新一极力压下心中的酸涩,对她笑了笑。
“……没什么。”
远处的博士将相机举到眼前,比了比拇指,示意他们自己已经准备好了。灰原将花束往上抱了抱,刚想冲镜头露出较为乖巧的笑容,却忽然感觉有人用手拢住了自己的右肩,让自己往他的方向挪了半步。
她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左侧的工藤新一神色如常,冰蓝色的眼中却有些复杂的情绪。他抬手理了理灰原哀被阳光照得温暖的头发,用手臂从后面揽住她的肩膀,安抚似的拍了拍。灰原哀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看向远处的博士。
“……以后,我不会再迟到了。”
倒计时即将结束时,灰原哀忽然听到工藤新一在自己的耳边说道。
四月初,料峭的春风从世田谷的森林中吹起,浩浩荡荡地吹皱目黑川平静的水面,吹散了千代田上空层积堆叠的云。这阵风吹过灰原哀的心海,忽然之间,令她几乎不能再发一言。
封存在胶片中的时光,无论多少年过去,都不会再失去色彩。
“……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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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在明媚的日光里缓缓飘落,隔着一条街,是咖啡馆的露天雅座。桌面上的玻璃花瓶中用清水养着浅粉色的郁金香,恰好和对面座位上毛利兰的外套相得益彰,颇具春天气息。工藤新一解开风衣扣子,仰靠在藤制扶手椅的靠背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毛利兰从服务生手中接过菜单,娴熟地点了摩卡咖啡和乌龙茶。
周六中午,大城市所特有的属于工作日的倦怠尚未褪去,即使位于港区的中心地带,步行街上的行人也并不多。工藤打了个哈欠,抬手按了按酸痛的太阳穴,又瞥了眼自己平放在桌面上的手机。
他设置了锁屏提醒,微暗的屏幕中,即使是休息日,LINE消息也仍然源源不断地灌进来。不过,其中大多数都是于他而言无足轻重的群消息,真正重要的信息并不会因为翻看多次而到来。工藤新一轻轻按下锁屏,移开目光。毛利兰已经将菜单还给了服务生,正托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怎么了?”
对面女子的笑容有些无奈:“我觉得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新一了。”
“嗯?上周不是还一起吃过饭吗?”
“不是这个意思啦……”毛利兰摇了摇头,用白皙的手指拨了拨耳边被风吹乱的头发,若有若无地碰了一下耳垂,似乎是在思考措辞,“只是觉得,今年的新一好像有变化,但是要说具体是哪里变了,又很难形容。”
服务生端上饮料,兰将咖啡挪到工藤新一面前,吸了一口面前的乌龙茶,却意外地被杯中的冰块冰得一抖。她这才发现自己误将热茶点成了冷的,不禁困扰地皱起了眉。工藤见状, 叹了口气,将自己还没喝的摩卡递给她,拿走了她的乌龙茶。
“喝这个吧。”他扬了扬下巴,说道。
兰抱着杯子,温柔地笑了笑,似乎是在感激男友的体贴,工藤却已经转开了目光。她只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旁边的座位:一对看起来刚升上大学的情侣手牵着手入了座,将扶手椅拉到一起,头碰头亲密地研究着菜单,偶尔对彼此说两句悄悄话。
这情景让她想到新一出国前两人的高中生活,也记起了自己原本准备说的话。
“哎,新一,”她将一只手放在嘴边,笑着说道,“你知道吗,我办公室里隔壁桌的同事,昨天收到男朋友的求婚了。”
工藤这才转过脸来:“这样吗?”
似乎是因为观察那对情侣的缘故,他脸上带着轻松的微笑。兰点了点头:“嗯,大家都为她高兴,昨晚她就提交了辞呈,准备专心备婚了。”
“辞职了么?”一阵风吹过,工藤眯了眯眼睛,“那她的工作怎么办?分给你们来做?”
“这不是重点啦,”毛利兰一时哭笑不得,“拜托,新一,她可是要结婚了耶,正常人这种时候都会对她表示祝福吧?有谁会关心工作分给谁的问题啊……”她笑着摇头,“虽然都美在岗位上做得很好,但她和她的男朋友——哦,现在是未婚夫了——和她的未婚夫从小一起长大,是令人羡慕的从青梅竹马走向王子公主的爱情哦。”
说到这里,她话音微顿,看向新一,蔚蓝的眼眸里倒映着天空的光辉。
“……是吗?那祝福她。”
工藤抿了抿嘴,庆祝似的举了举手中的乌龙茶,神色却并不像有多开心。在这一点上,兰总觉得自己无法和他完全达成一致。似乎对某些人来说,平凡的幸福与普世的价值并不能让他们感到满意,反而总是要铤而走险,去追寻那些在正常生活追求之外的要素。
“兰,你觉得女性应该在结婚后辞职、专心在家么?”
她正胡思乱想着,新一却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就像你那个同事,既然能进你的公司,接受过的教育应该也不差吧。”
兰不由得一怔,下意识回答:“嗯……她是御茶水女子大学的毕业生,在那之前,似乎也是茶大附属高中的学生吧?更早的就不知道了。”
工藤点点头,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兰知道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并非模仿他的偶像福尔摩斯,而是专属于名侦探工藤新一的动作。
他看起来若有所思:“是啊,明明有很漂亮的学历,能力也不差,却选择了回归家庭,不会觉得是一种对天赋的浪费吗?”
“……可是,对很多人来说,这才是触手可及的幸福吧?”兰不假思索地反驳道,“在外工作很疲惫,有时候还会受气,可是家人却会毫无保留地爱你。能够被珍视和守护的生活,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想要拥有的吗?”
或许是因为激动,她的声音有些大,隔壁桌的情侣从菜单里惊慌地抬起头,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她连忙双掌合十表示歉意,工藤也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冲大学生情侣点了点头。
兰看向他。工藤新一用手缓慢地旋转着茶杯,嘴唇张了张,又合上了。他看起来有话想说,但最后只是笑了笑,说:“你说的也对。”
他的目光从毛利兰的脸上滑过,投向她身后更遥远的天际。毛利兰垂下脸,不知为什么感到有些低落。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难得有一次定在休息日的约会,出门前她精心搭配了好久,最终选择了与上衣颜色相配的粉水晶耳钉。这是新一在冬天送给她的礼物,她以为这是他们之间的密码,新一却无知无觉。
我在期待些什么呢?突然之间,兰有些自嘲地想。
自从二月初和本堂瑛佑出门吃过一次晚餐,兰便发现这个青年求助于自己的时刻明显增加了,其中大部分都是关于生活。小到挑选料理常用的酱汁和山葵,大到定期全家大扫除的顺序安排,瑛佑似乎都不是非常了解,因此总会带着可爱的贴图在工作日的晚上来“打扰”兰,请她指点自己。
他是礼数特别周全的人,在接受了兰的帮忙之后总是提出请她喝咖啡或吃饭作为答谢。兰最初还笑着回绝,后来则是实在难以推却,不得不赴了几次约。
其中一次,兰和瑛佑在原宿散步时偶遇了正和男友约会的铃木园子,两个人的约会便顺理成章升级成了四个人的小聚。虽然“身边陪伴的人并非男友”的这个事实在最开始让人感到了些许别扭,但在烧肉店里,两位男士对两位女士照顾得无微不至,包袱也就渐渐被放下了。四人中没有人喜欢推理,交谈的话题和八卦都很让人舒服。放松下来之后,本堂瑛佑的妙语连珠更是数次让兰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自从大学毕业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本堂瑛佑总是在以各种方式对她提供的帮助表示感谢,出于礼貌,兰也会给他回礼。这只是普通的礼尚往来,然而每当看到本堂露出惊喜的表情,兰心中的某个角落都会涌起一阵淡淡的感激之情:仿佛在这个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成熟的社会中,还存在着适应得不那么好的同类,仿佛对进入社会后的成人世界感到不适的人并非只有自己一样。
那天在烧肉店,趁二人结伴去洗手时,兰曾惴惴地询问过园子对自己和本堂瑛佑一起出门的看法。回答她的是闺蜜奇怪的眼神:“你们难道不只是高中同学吗?”
听到园子这么说,兰松了口气:“是啊,只是偶尔帮他个小忙而已。话说,这些男生的自理能力,有时候还真是差啊。”新一也是,瑛佑也是。
“哈哈,哈哈哈。”
房间同样乱糟糟的园子一把搂住兰的脖子,晃了两下:“……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兰这样的整理大师啦!”
“好啦好啦……没有说你嘛。”
她们笑闹着回了座位,这一页也就像轻飘飘地掀过去一般,变得了无痕迹。
即使是结了婚的人,身边也很难没有一个常联系的异性朋友,更不消说只是普通的情侣关系。新一常把约会定在周中,兰周末的时间反而空了出来。有时她会和本堂瑛佑一起去超市,帮他挑选下一周的食材,而本堂也会投桃报李地为她挑选一束花,插在兰房间的花瓶里,恰好可以保持一周的盛开。
——那么,为什么要和新一提起同事订婚的事呢?
淡淡的和煦日光下,毛利兰若有所思地看着坐在藤椅中,握着手机翻来覆去地看的工藤新一。微风拂动他额前的黑发,兰忽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出国后也连续两年被念念不忘地评为帝丹高中校草的新一,居然也有黑眼圈了。
其实他也很累吧……
掩饰般地,兰拿起咖啡,啜饮了一口。奶油与巧克力混合的甜香中和了意式浓缩的苦味,她想起这家店的菜单上介绍摩卡所使用的咖啡豆是水洗的耶加雪菲,特点是具有明亮的花香与果香味——这是本堂瑛佑的爱好。相比之下,瑛佑更喜欢经过日晒处理的。
她微微一怔,看了眼时间:“新一,你等下还有安排吗?”
青年有些疲倦地抬起头:“嗯?没有啊。兰要去哪里吗?我陪你吧。”
工藤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冰蓝色的眼眸弯了弯,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毛利兰的嘴唇微微翕动,她原本想要提议二人一起去逛街,然而看到男友的神态,她的心却蓦地一软。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没事啦,园子说她等会也要来这边,我和她一起逛街。”她若无其事地撒了个小小的谎,“新一你……最近如果很累的话,不如回家休息一下?也算是养精蓄锐了。”
工藤闻言,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真的不用我陪?”
“当然咯,我难道还会骗你嘛?”兰笑着说,举起手中的手机给他看,“等会我让园子来这里找我,新一自己回去就好了。”
听到她这么说,工藤露出了一个微笑。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起身扣上风衣的纽扣。兰静静地坐着看他,又垂下眼睛,遮掩有些酸涩的内心。
新一的笑容温柔又感激,敏感如她,却在其中捕捉到了一分如释重负的意味。当然,一闪而逝的情绪并不能代表什么,就像兰现在也无法说清自己为什么要对男友提起布妃都美和男友订婚的事情一样。新一的工作太忙了,自己也太忙了,忙到在工作以外,甚至没有任何心力能够分给两人的未来。
工藤穿好衣服,拿上手机起身。经过毛利兰的身边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毛利兰抬头看他,两人一高一低地对视了几秒,而后工藤新一俯下身,同她浅浅地接了个吻。
“下周见,兰。”他说道。
毛利兰温柔地笑了笑,挥了挥手:“嗯,下周见。”
微风吹过,满街的樱花如雪般飘落,轻盈而诗意地掠过工藤黑色的衣角,再被风卷起,洋洋地飞向高空。
灰原哀沉默地注视着工藤新一关上车门,发动汽车。车窗降下时的反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令她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放下了手中的监视望远镜。
空中花园的雅座之间设置了葱翠的绿植遮挡,伴着舒缓的轻音乐,树叶在三十一层的高空之中沙沙地摇动。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围栏,灰原哀可以看见红白相间的东京塔和下方芝学园深绿色的足球场。
温煦的日光之下,玻璃中映出她的倒影。她面前的桌面上摆着一个英式三层点心架。对面,一只手优雅地拿起架子最上层的草莓,举在眼睛前面,像是欣赏。
“……你终于结束了?”
听到同伴出声,灰原哀这才将目光从高空的景色中收回,看向对面的少女。王陵璃华子咬了一口草莓,用雪白的餐巾沾了沾嘴角,俏皮地冲灰原眨了眨眼睛。
她穿了一身缪缪的春季新款,绸缎般的齐腰长发散落在米白色的衬衫外套上,与浅米黄色的内搭裙叠在一起,整个人显得柔软又纯洁。
“嗯,算是吧。”
灰原拿起叉子,取了一只泡芙,慢慢地嚼。奶油在口中化开,秋山学园学生会会长的眼中有揶揄的神色:“好低落。你和他的进度怎么样啦?”
“很低落吗?”灰原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还以为掩饰得很好呢。”
璃华子煞有介事地点头:“能看出失望吧,其他倒是还好。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和你很熟?换成别人,应该只会觉得你高岭之花,不可接近。”她忽然笑了,“哎,你真有那么喜欢他么?从来了以后就一直目不转睛,连和你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友情提示一句,无论多喜欢,对男人抓得过紧,最后可是很容易失去的哦。”
听到她的话,灰原哀有些嘲弄地笑了一声。
“距离这一步还远得很呢,”她轻声说道,端起茶杯,轻轻嗅了嗅大吉岭红茶的清新香气,抿了一口,“对他而言,我大概只比普通朋友近一点。”
“你开学式的时候,他不是也急匆匆地跑去了?”璃华子说,“我听说,他还给你带了花。”
“所以说,是‘比普通朋友近一点’,”灰原点点头,看了她一眼,“你消息很灵通嘛。”
“当然咯,虽然我人被关在世田谷,但在东京的中学圈里还是有很多粉丝的。”璃华子巧笑倩兮。
她拿出手机,打开Instagram,飞快地点开一个话题标签,展示给灰原哀看:“喏,而且庆应女高本来也很有名,随手一刷就刷到了。”
灰原哀探头去看,璃华子将手机侧放在桌面上,两人凑到一起。
随着互联网社交的普及,不少高中学生都开始涉猎新媒体领域。灰原哀看到标签里有几个博主都发了女高开学式那天的照片记录,拍摄校园中人群的照片里,偶尔还有自己和工藤都入了镜的。
那张照片的拍摄者站在工藤新一身后。男人左臂抱着一束花,目光望着远处广场一侧的毛白杨,在那棵树下,则是相对而立,正在交谈的灰原哀和映里香。灰原哀忍不住笑了一声,璃华子有些好奇地放大照片,细瞧那束玻璃纸包的玫瑰花。
“橙玫瑰是果汁阳台,白玫瑰是坦尼克,配花用的是白翠珠和绿铃草,审美很好啊。”她对花卉颇有研究,一眼就看出了花的种类,“数量看不清,一共几支?”
“12支,”灰原哀说,“橙色7支,白色5支,配花没有数。”
闻言,璃华子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了灰原哀一眼。
“12支玫瑰,”她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日本人吧?”
“嗯,父母都是。”
“有一个日本婚礼习俗,”璃华子说,“在婚礼上,新娘会携带12支玫瑰,也叫‘十二重奏花束’,寓意是‘永恒的幸福’。也有说法是,新郎送给新娘12支玫瑰花束代表求婚,而新娘如果同意,就会取下一朵玫瑰别在新郎胸前——小哀,你确定他真的不喜欢你?”
“我不知道,”灰原哀云淡风轻地喝了口茶,复又看向晴朗的天空,“他有女朋友。”
璃华子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不搭话了。她用手哒哒地往上滑着屏幕,寻找拍得更清晰的花束。长指甲敲击屏幕的声音清脆,灰原哀放下杯子:“你做新美甲啦?”
她向璃华子伸出一只手:“让我看看。”
闻言,王陵璃华子放下手机,笑着把手伸给灰原哀。今日天气预报有南风,璃华子却穿着短裙,纵然加了外套,手指也有些冰冷。灰原握住她的手,端详了会她的指尖:近乎透明的裸色底色上,水波般的晕染和闪耀的钻石交相辉映,指甲的弧度和滚边都堪称完美,在阳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辉。
“好漂亮。”她称赞道,“在甲片上做的手绘么?”
“是呢,周四做的,我也觉得很美。”璃华子竖起两个手背,炫耀似地展示着,笑容甜美,“不过,”她话音一转,“好可惜,下午必须要去卸掉。”
灰原哀神情微顿:“你……”
“晚上要去陪今井嘛。”王陵璃华子放下手臂,漫不经心地说道。
她拿起餐叉,又叉起一只草莓塞进嘴里,话音有些含糊:“长指甲不好……做事,他们不会让我留指甲的。”
草莓汁水四溢。望着灰原哀沉默的眼神,少女眨眨眼,露出一个隐晦又暧昧的笑容:“嘛,不过,今天能在这里定到位置,还多亏我用了他的名字。”
“……”
“好啦,不要再用那种眼神看我了。”璃华子擦了擦手,摊开干净的手掌伸向灰原哀,“你说要给我的东西带了吗?给我吧。”
灰原哀点了点头,侧身拉开手包的拉链,取出一个三公分直径的扁圆透明药盒,交到璃华子手里。璃华子点点头,正准备收下,却看见一旁树影微动,身穿白衣的侍者恭敬地捧着托盘走向二人。
“打扰了,这是为两位赠送的蛋糕。”
两位少女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随后,璃华子自然地将圆盒放在了手边,又用手指敲了敲桌边,示意侍者可以放下蛋糕了。侍者摆好新的餐具,灰原哀轻声道谢,后者也微微躬身,一个谦恭的神态。
Garden Terrace位于港区虎之门酒店三十一层,可供欣赏东京塔风景的室外塔景位在周末不接受预约,但对于权贵阶层除外。侍者回想着经理的话,低头时看到了王陵璃华子随手丢在座位一侧的包。包上的褶皱让他一眼就认出,那只白色的小羊皮钻链手袋和长发女生的全身穿着一样,都来自于缪缪的设计。
——这是普拉达旗下的高端轻奢品牌,轻盈简约的风格不仅昭示了它面向的受众是年轻顾客,也说明了它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保值的投资品。
作为一家高端餐厅,他们习惯了以顾客的穿着判断他们的消费能力。面前的长发女生显然是奢侈品店最喜欢的那类消费者:年纪轻轻,富家千金,从出生起就含着金汤匙长大。她对面的茶发混血儿穿了一件拉夫劳伦的深紫色圆领毛衣,搭配一条湖蓝色的A字斜纹格裙。
侍者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种高饱和度的撞色配色,一旦搭配不好就会酿成炸裂的灾难,很少有人能同时驾驭这两种颜色。然而在那个茶发女生身上,不知是因为长相还是气质,深紫与湖蓝竟达成了近乎于完美的协调。她穿的明明只是普通私服,看起来却像是在大牌秀场。
这些不需要丝毫努力就能轻而易举拥有一切的富家女啊……
侍者轻声告退。临走时,他看到长发少女的手边摆着一个透明的圆盒。圆盒中装着白色的粉末,在阳光的照射下,粉末中犹如有万千星芒细闪,吸引了他的目光。
看到侍者的眼神,王陵璃华子眨了眨眼,掂起了灰原哀刚刚交给她的药盒,在空中摇了摇。
柔和的音乐伴奏中,白色粉末沙沙作响。
“这是做美甲的水晶粉哦,很好看吧?大哥哥,”她笑着说道,一边抬起另一只手,让侍者看她修长柔润的手指,“喏,你看,我的指甲就是用它做出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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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无声退下,天台花园又重新归于寂静。一时间,除了若有若无的音乐声之外,四周只剩下隐隐的风声与从三十一层之下传来的车水马龙。
璃华子盯着侍者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确定在一段时间之内他们都不会被人打扰,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拿起自己刚才放在桌上的药盒。
“真漂亮啊。”她感叹道,用白皙的手指捏着药盒,举在面前,对着日光端详,“如果不是提前知道,真的很难猜到这么漂亮的小东西居然是可以杀人的毒药。”
灰原哀刚刚向自己的茶杯中续了些茶,听到同伴的话,少女抬起头无声地笑了笑。温煦的阳光里,白色粉末对光闪烁着几近耀眼的光辉。璃华子有些调皮地将它举到眼前,弯着眸子,冲对面的灰原哀摇了摇。
“说起来,这个东西……这个药品,我该怎样保存呢?”她忽然像是有些伤脑筋似的说道,“需要放在冰箱里吗?香也子之前用的有些药,就是必须要放到冷藏里保存才行的。”
“不需要,常温避光就好。”
“哎,那我是不是应该立刻把它用纸包起来?”璃华子连忙说。她抬起一只手,将透明药盒盖在手掌下面:“晒太多太阳,药品就会失效,对吗?”
灰原哀摇了摇头:“也不用,并没有这么严格。”
看到对面的少女露出了有些迷茫的神情,她想了想,又解释道:“接受大量的日光照射的确有可能导致药品变性,但如果只是偶尔暴露在阳光下,却并不会产生这样的问题。当然咯,因为给你的是粉末而不是片剂,所以并没有在其中添加遮蔽剂。但是,”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偏了偏头,露出一个有些嘲弄的笑容,“……不必担心,根据之前的稳定性试验结果,它可以在5000照度的常温环境里稳定保存30天以上,而日常室内光的照度在300到500之间——换句话说,只要你夏天不要把盖子打开,将它放在室外的强光下暴晒一整天,药品的有效性便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璃华子一直安静地听着她说话,听完最后一句,少女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那肯定不会,我想把它放在包包里,随身带着。”她说道。灰原哀点了点头,示意这种程度没有问题,秋山学园的学生会会长却突然用手托住了脸,笑着看向她。
“哎,小哀,”璃华子亲昵地叫着她的名字,“像这种‘30天’和‘5000照度’之类的数值,都是怎么算出来的呀?还是说,是真的用光照射过,才知道需要用什么方式保存呢?”
“是第二种,”灰原哀将茶杯握在手心,回答道,“璃华子很聪明嘛。”
楼宇之间,微风轻轻吹拂,像是在唱一首永远也不会完结的歌。南风其实并不冷,但只要人身处其中,必定会在某一刻突然意识到,身上的温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全部被这种坚决而沉默的风带走了。
齐刘海的少女捧起茶杯啜饮了一口,露出一张只是看着就令人心生喜爱的笑颜。
“原来如此。”璃华子吐了吐舌头,俏皮道,“茶有点凉啦,小哀不要喝,我让他们再续一些来。”
白鸠制药的研发中心和分析部门虽然在同一个园区,却是在不同的两栋楼里。从宫野志保负责的实验室向外望去,刚好可以看见分析部门实验室紧闭的窗户和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窗帘。自打她回国后接手从前由宫野夫妇负责的研究以来,似乎就从未看到过对面楼开窗,只是在熬夜加班时,偶尔能看到实验室中的人影而已。
但这似乎也无可厚非,毕竟,同承担新药合成任务,需要大量通风或常开通风橱的研发中心相比,分析部门那些对环境温度和湿度都有要求的精密仪器,无疑是要娇贵得多了。
宫野志保叹了口气,抬手扣好白大衣的第一粒扣子,随后把窗户打开的幅度调整得大了些。风从窗外吹进来。工作日下午,实验室里几乎没有人说话。房间那头的超声清洗仪持续不断地发出尖锐刺耳的高频噪音,一旁的研究员抬起头,发现自己不小心和宫野志保对上了眼神,又慌忙低下头去操作,仓促之间居然将实验台上的锥形瓶扫到了地上。
玻璃碎裂的脆响立刻在实验室中炸开,与此同时,从窗口灌进来的风力骤然增强,令宫野志保的白大衣下摆如旗帜般猎猎抽动。
“——再这么笨手笨脚的,就别继续留在实验室了。”
宫野刚想出言安慰,还没张嘴却已经被人打断。她抬眼看向实验室的入口处,淡金色的长发披在身后,身材高大的男人将手里捏着的一沓培养皿随意丢到实验台上,回身带上门,目光却还盯着方才那个研究员的方向。
“什么东西这么吵?”他注意到了宫野投来的目光,皱起眉,抬手揉了揉耳朵。
宫野志保叹了口气,迎着男人的方向走过去。看见她的动作,男人露出了一个略带戏谑的神情,但还是伸出一边手准备迎接她。当发现宫野目不斜视地越过了他,走到门口去拿实验台上的培养皿时,他脸上的微笑立即变成了冷笑。他大步走到正低头清点培养皿数量的女子身后,一把将她拽进了自己怀里。
“翅膀硬了,雪莉?”他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黑色皮手套上有隐隐的血腥气,“现在已经敢无视我说话了,嗯?”
“行了,琴酒。”他的话被宫野志保绷着脸打断,“他们在用超声清洗仪,你不爱听就让他们搬出去,”她叹了口气,复又低头,看向培养皿里的白色粉末,即使外面是个云遮日的风天,APTX4869的原料药也在日光下闪烁着别样的辉光,“但是,不要再恐吓我实验室的人了。”
她抬头不太高兴地看了琴酒一眼,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低声吩咐研究员把那个超声清洗仪搬去走廊。一时间所有人都去帮忙,房间里只剩下她和身穿黑衣的男人。宫野志保绕开琴酒,走到实验台前,取了标签纸和一卷美纹胶,准备将三个样本封存起来。
“高温,高湿,强光照射……”她边贴标签边默念,琴酒则抱臂靠在实验台上打量着她,“……加速和长期的样本你没取回,是吧?拿回来的一共三个。”
“嗯,就三个。”
宫野不由得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即使是在乌丸莲耶面前,琴酒也很少这样问什么就回答什么。
男人墨绿色的虹膜中有似笑非笑的神色。她原本没有多想,但当宫野志保贴好高温和高湿的标签,看到最后一个培养皿的时候,茶发女子猛地直起了身体,将手中的标签纸摔在了实验台上。
“琴酒,”她的声音颤抖着,里面有极力压抑下的愤怒,“APTX4869的稳定性试验,送样时我给每种试验都准备了500毫克的样本……现在强光照射试验的样本还剩下不到100毫克,你告诉我,另外那400毫克的样本,是跑到哪里去了?”
手里忽然被人塞了一只温热的茶杯,大吉岭红茶清新的香气将灰原哀从回忆中拽回,她抬起头,看见长发少女微笑的脸。
隔着红茶与点心架,璃华子冲她眨了眨眼,举起原本放在膝盖上的褶皱小包给她看。灰原哀立即明白她已经收好了APTX4869的粉末,如果没有意外,今后这个透明药盒将会无时无刻不在她手包或口袋的角落里陪伴着她,直到里面的粉末发挥出自己应有的用处。
“虽然说好了不问,”璃华子突然开口,“但还是有点好奇,这个药品,是小哀自己做的么?”看到灰原抬头看她,少女立即举起双手,吐了吐舌头,“只是随口一问,不方便可以不说啦!”
“没什么不能说的,”灰原哀回答道,“前两天是庆应的校庆日,化学实验室没有人,没有监控,钥匙在一个老师手里。”
“男老师还是女老师?”
“男老师。”
璃华子立刻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那,对你来说就是小意思啦。”
灰原哀将手背贴在茶杯的杯壁上,默默点了点头。
Garden Terrace方才送来的玫瑰蛋糕就摆在他们中间,丝绒般的芝士层层交叠,做出娇艳柔软的花心,上面还滴着露水,二人却都没碰它,大有要等待蛋糕风干的架势。
“哎,小哀。”
“嗯?”
璃华子将钻链手袋放回原位,用一只手撑着脸,笑了笑:“你说,吃这个药的时候,是搭配果汁比较好,还是搭配红酒比较好?”
茶发少女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松动。
“都可以。它是……水溶性的,而且水溶性极好,所以,后续如果想要销毁,直接倒进马桶里冲走就好。”她很快恢复了平静,“如果直接吞服,粉末本身是不苦的,甚至还略带甜味。”
她在接手APTX4869的研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尝试解决药物在强化端粒酶活性的同时诱导细胞程序性死亡程度不可控的问题。这是从宫野夫妇主导的研究阶段起就遗留下来的弊端,乌丸莲耶曾经期望过他们的女儿可以解决,后来却还是失败了。保存在白鸠制药实验室里的药品粉末在黑夜中沉静地散落着,除了在例行动物试验中杀死成批成批的小鼠外,它似乎无法肩负起任何“永生”的期待。
发现琴酒取走她用于测定稳定性的样品之后,宫野志保第一时间加强了对实验室样本的管理。这已经是她在MIT读书时科研经验的总结。她开始用胶囊盛装药品,柜门上锁,钥匙只保存在自己身上。然而在乌丸的默许之下,所有的措施面对琴酒都统统没用。红白相间的胶囊一颗接一颗地从她眼前消失,最开始她还想装作看不见,到后来,则是不得不逼迫自己面对。
“——略带甜味吗?那,看起来似乎不会太痛苦。”
微风吹起她丝缎般的头发,黑发少女轻轻笑了笑,喃喃地说。她今年刚满十六岁,逐渐向成人靠拢的柔媚的嗓音里,多少还夹杂着几分清脆的童音。只是那声音如此轻微,当她侧过头时,灰原几乎无从分辨璃华子的话语,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起效时间是多久呢?”
灰原哀微微一怔。
“很快,”她说道,“大约……几秒到几十秒吧。几乎不会痛。”
她面不改色地撒着谎,脑海中却骤然闪现过常规剂量试验组小鼠经口服给药后批量死去的惨状。灌胃针从喉咙里拔出来,透明清澈的液体流下去。通常,经历四到五波抽搐之后,躺在她手心里的,就只剩下小鼠一动不动的温热尸体。
乌丸莲耶给她送来了宫野厚司和宫野艾莲娜的实验记录本:在地下室里尘封过了漫长的岁月,“疯狂科学家”和“Hell Angel”能够留给女儿最慷慨的馈赠,不过是半本只要翻动就会簌簌落灰、记载着不知真假的合成路线与残缺不全的化学式的笔记。
在宫野夫妇原本的记录里,APTX4869的合成路线并不冗杂,只是巧妙。然而他们在十几年前便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实验室火灾,身后也并未留下任何研究记录或文章。志保将父母的实验记录翻阅到几近能够背诵,仍然无法将夫妇二人的实验设计完全复原。
她只好另辟蹊径。结合未被烧毁的部分中间体和反应条件,对APTX4869结构中残缺的部分进行倒推。如此不眠不休地奋斗了将近三个月,在合成了数百个可能的化合物后,宫野终于在纷杂的质谱与核磁数据中找到了那个能够与笔记本中仅存的实验表征数据完美吻合的分子。
琴酒带她去见乌丸莲耶,坐在日式幽雅的枯山水庭院里,乌丸亲自动手,给她斟了一杯茶。宫野志保捧起茶杯,席上的两个男人都显得很高兴——虽然到了女儿这一代,APTX4869的成品在动物试验组的致死率仍然是百分之百,但不管怎么说,时隔多年,组织总算是再次拥有了一位可以在药物合成领域大放异彩的天才科学家。
“你以后可以叫‘雪莉’。”她喝过茶之后,乌丸沉吟道,“琴酒之前和我说过的,你想叫雪莉,对不对?”
还没等她接受或者拒绝,乌丸莲耶便笑了两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产自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酿造时要在艳阳下暴晒三个月——你复原你父母的研究也只用了三个月。不错。很不错,很配你。”
琴酒已经适时举起了酒杯,男人深邃的眼中有一抹隐隐的得意笑容。他坐在宫野志保和乌丸莲耶对面,微风荡起他黑色的小袖和雪莉的茶发,突然间令后者感到无法呼吸。那一刻,她仿佛也变成了拖着长尾在鼠笼中胡乱逃窜的众多小鼠中的一只。宫野志保张开嘴,红白相间的灌胃针不容置疑地向她的眼前压下来——时间的洪流迫不及待地冲进她。
而当经过了那阵仿佛置身于地狱中的剧痛,一切过往便全部结束了。
“哎,小哀。”璃华子说。她趴在洁白的桌布上,一边手撑着脸,另一只手则百无聊赖地捏起了一缕垂在耳边的发丝,随意绕在手指上:“我有时候……”
不知为什么,她不再继续说下去,而是笑弯了眼睛。这让灰原哀一愣神,疑惑地重复了她的话:“你有时候……有时什么?”
日光之下,她湖绿色的虹膜颜色变得愈发浅淡,乍一看,仿佛苏富比商行中展览的成色最佳的橄榄石。
“我说啊,我有时候,感觉小哀……真的不像是十五岁呢。”
璃华子悠悠说道。灰原哀正捧起茶杯,闻言微微一顿:“哦?哪里不像啊?”
仿佛有些疲惫似的,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恰好一艘飞艇悠哉悠哉地划过港区上空,在它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少女眯起眼的动作让她看起来更像猫了。
“大人的成熟感……吧?像奈津未学姐那样。”璃华子耸了耸肩,说道,仿佛是不知该如何形容一般。她的目光扫过灰原哀身体露出桌面的部分,忽然眼珠一转:“或者说……是身体的成熟感?”
灰原哀也学着她的样子托着脸,她顺着璃华子的目光低头看去,无奈地叹了口气。
拉夫劳伦的针织毛衣本来容易显胖,但好在她肩膀纤瘦,姿态挺拔,麻花毛衣穿在身上不仅没有在大臂处蓬起,反而凸显了胸脯的丰润,在白皙皮肤与淡然神色的映衬下,显得十分窈窕妩媚。
“真羡慕啊……小哀应该有C罩杯吧?如果我也有C罩杯就好了。”
璃华子低头看了看自己几乎称得上是平坦的胸口,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灰原哀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话,最终却只是一声不吭地垂下了眼帘,拿起了桌边的甜品叉。
“平胸穿衬衫很好看,”她轻声说,将叉子连同玫瑰蛋糕一起,往璃华子的方向推了推,“璃华子,吃蛋糕吧。”
璃华子抬眼看了看她,从灰原手中接过花纹繁复的钢制餐具。
“……好哦。味道也是玫瑰的吗?”
她似乎突然对那只柔白色的蛋糕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当中一叉,果断地将它切开了。
她小小地“哦”了一声。原来,被芝士所包裹的并非普通的蛋糕胚,而是在为顾客呈上之前才注入的草莓与蜜桃夹心,深粉与浅红色的果酱黏黏糊糊地缠在一起,顺着被她切开的裂口流到雪白的圆盘里。璃华子咬着叉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它们看了一会,这才展颜一笑,叉起一块,用舌尖卷到嘴里。
“味道不错。”她评价道。
这不是个问句,但灰原哀还是点了点头。一阵风过,璃华子转开目光,看向远处的东京塔。
“说真的,小哀。”
“……嗯?”
东京塔下行人匆匆。璃华子含糊不清地咬着叉子,并没看向灰原哀。
虎之门酒店的下方没有人抬头,她齐腰的长发披散下来,也没有人能看见她的表情。
“珍惜工藤吧,趁他还年轻。”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里却有种奇怪的优越感,既令人心生怜悯,又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
“趁他还年轻,好好享受吧……身体和精神,总有一个没办法坚持那么久。”
“……”
灰原哀定定地望向她,精致白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过了一会,璃华子安静地转回了目光。她将双臂举高,伸过头顶,慵懒而闲适地抻了一个漫长的懒腰,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刷”地将手放了下来。
“对了,小哀,”黑发齐刘海的少女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玻璃般的眼珠中,神情却是认真的,“你以后,能帮我个忙吗?”
“你说。”
还没等她提出要求,灰原哀已经笃定地点了点头。
璃华子这才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在高校部女生宿舍楼下花坛左侧的小树林里,”她用手托着腮,翘起的食指有节奏地敲打着白玉似的脸颊,慢悠悠地说道,“我们做了一组猫窝。教室和宿舍都不让它们进,所以,刮风下雨的时候,里面可能会住几只野猫。”她垂下眼,“我买了很多猫粮,最近一直是我在喂。”
“……你要我帮你照顾它们?”
王陵璃华子摇了摇头,她抬起空着的那只手,竖起食指,立在二人之间。
“不需要。秋山学园里,除我之外,能照顾野猫的还有很多人——可别小看了我们的建校宗旨呀。”她展颜一笑,“但是,在这群野猫里,有一只落单的橘猫。它毛色很浅,走路也是慢慢的,身上总是有伤,似乎经常会被其他猫打。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只有我在场的时候,它才会出来。原本我以为这是群体霸凌什么的,可是问过其他人,都说喂猫的时候很少见到这只猫,叫也叫不来。”
说到这里,她露出了一个糅杂着天真和困扰的表情:“……后来我发现,这只猫听不见。”
秋山学园的学生会会长用指尖敲了敲自己小巧的耳垂,耸了耸肩。在她对面,茶发少女沉吟了几秒,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灰原哀说,“等到那时候,我会过去一趟,收养它的。”
璃华子眼眸弯弯,又拾起自己放在一旁的甜品叉:“那可就要给你添好多麻烦咯。”
空中花园的音乐伴奏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灰原听到她用鼻音轻轻哼起一首日本民谣。她自己从小不在日本长大,对本国文化的了解其实不多,唯有对这首歌是耳熟能详。
《四季之歌》。
“王陵,”她说道,“那只橘猫有名字吗?”
璃华子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没有呢,或者说,有很多。”
仿佛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少女瞥了一眼左手边光彩流离的都市,懒懒地道:“学校里猫咪常见的名字只有那几个……花花?小春?……算了,没有名字。等你把它带回家,就随便起一个吧。”
灰原哀轻轻笑了出来。她点点头,同好友一起,沉静地看向远处。
四月末的暮春,樱花粉白色的花瓣在东京的街道上安静地飘落,若是有风吹来,则会飞快地化成雪。
雪花带着似有似无的香味,跟随着花信风的指引一路上行,到达天顶后,则悠悠然地漂浮在半空。
直到又一阵风吹来,将它带到别处。
新宿的夜景五光十色,从歌舞伎町大街上传来的音乐和喧闹声,隔着临街的建筑,远远传到俱乐部后侧的小街上。窗户开了一条小缝,身穿洛丽塔洋装的少女戴着猫耳沿街派发传单的咯咯笑声炸弹一般在她耳边响起,东野小花衣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有些慌乱地推上了窗子。
室内霎时一静,紧接着,耳边便隐隐传来隔壁和室内男女交欢的喘息与呻吟声。这让年仅十九岁的她控制不住地感到脸颊发烫,反射般地捏紧了手中的铅笔和文库笔记本——那上面是她才刚刚开始写的一部推理小说大纲。
自从在这条街道上与身为公关的男友邂逅,陷入爱河,小花衣便为了两人的未来而在课余进入俱乐部工作。说是“工作”,也不过就是在夜店里陪着乐意一掷千金的男性客人们喝酒,跳舞取乐而已。她谎报了自己的年龄,俱乐部的妈妈桑倒也没说什么,只向客人们介绍她刚刚从乡下来东京,投奔亲戚家的姐姐。
——其实她和吴羽琉璃哪有什么亲戚关系,然而在歌舞伎町的俱乐部和夜店,随便哪个女孩,身上都得有这么一段悲情经历。
小花衣挪动着膝盖,将耳朵贴在米黄色的壁纸上,果不其然听见了从隔壁那位自称是名侦探的客人口中吐出的堪称淫浪的词汇,中间还夹杂着琉璃柔媚的迎合与抚弄。
她平时跟着琉璃做事,大多时候只是喝酒,最多加上亲吻,还远远不到与客人如此亲密的这一步。小花衣抿着嘴唇,正想得入神,额头却忽然被人用手指轻轻戳了两下。
像触电一般,她猛然从榻榻米上弹了起来。
原本被她握在手中的笔记本因为她的突然移动,“咕噜噜”地顺着她的身体滚了下去,恰好落在小花衣面前身着洋装的女子的裙摆旁边。
大西保乃香领口微敞,也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这位二十一了却还像少女般羞涩的小妹妹,直到看得小花衣面红耳赤。
“……保乃香姐姐。”
“你呀你呀,还在写你的推理小说吗?现在可是上班时间哦。”
滚到榻榻米上的笔记本刚好在小花衣刚写完的那一页翻开,露出最上方男主角的名字和铅笔涂改后的主旨。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拾起本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又合上交还给小花衣。
“喏,收好吧,被我看到不要紧,如果发现你的人是妈妈桑,这一小时的工资可就没了。”
小花衣连忙点着头爬起来。
保乃香微微一笑,也不再说话,只是回身走到一旁的壁柜旁,取出一只透明自封袋打开,又从自己的裙摆下方翻出一块粉色的布料塞进去。
“保乃香姐姐,隔壁的客人……是毛利小五郎……么?那个侦探?你这又是?”
女子笑着将自封袋收进壁柜。东野小花衣这才看清,里面是一件只有刚刚开始发育的小女孩才会穿的内衣,哪怕是国中二年级稍微丰满一些的女生来穿,动作大了恐怕都会被勒得喘不过气。
内衣的款式很老,布料也半新不旧,里侧黏满了泛着乳白色的液体,软趴趴地贴在袋子的内壁上。
然而大西保乃香却似乎对它十分珍视。小花衣走到她身侧,有些不解地看向她,似乎是想提问。保乃香竖起一根手指,悄声对她“嘘”了一声,也不解释,只是示意去她听隔壁男子濒临高潮的、一浪越过一浪的叫喊声。
“是秘密哦。”
大西保乃香锁上壁柜,抬起一只手,轻轻揽住小花衣的肩膀,凑近她的耳朵,同她说话。
从前辈口中呼出的热气萦绕在小花衣耳边,二人一同跪坐在榻榻米上,听着名侦探似喜似悲的粗哑声音中断断续续的、不同女子的名字。小花衣原本低着头数数,数到第七个,却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来,被保乃香笑着摸了摸头发。
“可是,保乃香姐姐,为什么要留下他的……”
她欲言又止,不知道如何指代,只好慌张地做了个有些下流的手势。大西保乃香被她逗乐了,嫣然一笑。
“有人花了心思的,小花衣。”
温柔的前辈有意逗她,大西保乃香伸出手,用手指点了点小花衣凉凉的鼻尖:“等你长大以后,就都懂啦。”
Chapter Text
牛仔外套被“啪”地一声丢在脚边的懒人沙发上,毛利兰站在卧室门口的穿衣镜前,有些不满意地抓了抓头发。她低头又抬头,仿佛在纠结是否要带上外套,最终却只是用手理了理连衣裙露肩处的荷叶袖,放弃了这个想法。
放在一旁的手机发出一声提示音,是工藤新一的专属铃声,不用想也知道男友大概已经在事务所楼下停好车,安静地等待。兰匆匆踩上高跟鞋,将手包拿在手里。穿衣镜旁边是她的梳妆台,就在她准备离开的前一刻,忽然看到了放在梳妆台最上层的透明宝格丽香水瓶。
——这是两年前新一送给她的礼物,已经用空半瓶了,既然今天要和他一起出门,不如就用这款香来搭配。
她正这样想着,便听见楼下传来两声回应似的汽车笛声。兰展颜一笑,拿过香水瓶,分别在左右两只手的手腕处喷了一泵。橙花与茶叶的香气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她轻轻嗅了嗅,觉得不够,便又撩起头发,在耳后浅浅地按了半下。
她锁上门,经过二层时听见小五郎办公室内传来早间电视新闻的播报声,不由得进去看了一下。出乎意料地,小五郎醒着,看到盛装的兰,侦探挑起眉:
“工藤新一那小子,这么早就要拐我的宝贝女儿出去?”
兰忍俊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今天平次跟和叶要来东京呀,爸爸。”她说道,“我和新一一起去机场接他们。”
“好吧好吧,注意安全。”小五郎扬了扬手,“晚上早点回来,别太晚了。”
“嗯嗯!”
兰笑着挥了挥手,为父亲带上门。透过毛利侦探事务所二层的玻璃,她看见窗外的樱花如雪片般飞过。
工藤新一的沃尔沃就停在街边。虽然是休息日,他却还是穿了一身警视厅标配的西装,双腿交叉,闲适地靠在副驾驶与后座的车门之间,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半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兰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恰逢一阵风吹过,万千粉白色的花瓣音符般在空中悠扬地跃动,簇拥着青年英俊挺拔的身形,一时间竟令她的步伐莫名顿了顿。
反而是工藤听到动静,抬头率先迎了上来。
“新一……”
“兰,你来了。”工藤笑着说道,又绅士地行了一礼,为她打开了后座的车门,“今天居然这么快,我本以为自己还要再在这站一会呢。请。”
“什么嘛,难道我平时都让你等很久吗?”
兰笑着反驳道,却并没有往后门的方向走,而是伸手去开副驾驶的车门:“我说,新一你也真是的,我们是要去接两个人。你让我坐后排,难不成回来时要把和叶跟平次拆开——”
她一把拉开车门,话音却和脸上的笑容一起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脸上震惊的表情。
她探究地转向一旁的工藤新一,后者温柔一笑:“兰,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介绍呢。这位是博士的女儿,灰原哀,就住在我家隔壁。”
毛利兰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与此同时,副驾驶座位上原本正在低头玩手机的少女也抬起了头,语气莫名乖巧:“小兰姐姐好。”
她留着一头短短的茶发,略微带卷的发尾柔顺地贴在脸边,配上翡翠般的眼睛和卷翘的睫毛,无端让人联想起摆在古董橱窗中展示的、价值连城的洋娃娃。不知为什么,明明灰原哀语调低柔,神色也称得上诚恳,兰却根本燃不起一丝想要和她聊天的兴趣,反而潜意识里有种隐隐的抗拒感,只好胡乱点了点头。
“啊,你是……”
“我和她说起过你,兰,”工藤新一插嘴道,“灰原比我们小很多,刚上高中。你叫她‘灰原’或者‘小哀’都可以。”
“……好吧。那,小哀好。”
少女闻言歪了歪头,有点开心地笑了。副驾驶的车门还开着,她穿了一条及踝的长裙,为了同兰说话,她直起了上半身,身体却坐在原位没动。毛利兰抿了抿嘴唇,微蹙着眉,转头看了眼工藤新一。她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反而被对方搂着肩膀拍了拍,顺手关上了她本来扶在手里的车门。
“博士去美国参加研讨会了,要去一周,”工藤揽着女友的肩膀,将她往后带了两步,略微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说,“走之前拜托我帮忙照看灰原。她一个人在阿笠宅待着我不放心,所以才把她带来。她性格很好的,兰,你和她正常相处就好。”
他为她打开后座车门,站在车外,冲副驾驶的方向微不可查地努了努嘴,像是在拜托她一般。
看着新一的神情,兰莫名觉得胸口有些堵,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钻进车里,点了点头。
周六上午,从新宿往羽田机场去的街道一路畅通。工藤新一似乎用手机连了车里的蓝牙,一首接一首地播放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英文老歌。兰从其中分辨出了《加州旅馆》《昨日重现》和《你走的那一天》,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前座的灰原哀咬字清晰的英文歌词。
她哼歌的声音并不大,兰却觉得莫名烦躁,或许是由于从她自己的角度看去,驾驶位上新一的唇角一直挂着若有若无的弧度,有时还会跟随节奏点点头。副驾驶的车窗始终开着,兰下楼时感觉到的淡淡微风,车速上来之后居然轻而易举地吹透了她连衣裙的丝质面料,令她感到有些冷。
她清了清嗓子,往后排中间挪了一点,余光看见工藤新一抬头看了自己一眼。两人隔着后视镜对视。
“怎么了?”
“噢,说起来,和叶他们俩今天来东京,是要做什么事呢?”
她有意调节气氛,便想着今天的目的地,随口问了一句。
似乎是为了照顾他们的谈话,灰原哀跟随音乐哼歌的声音消失了,呼呼的风声顿时暴露出了一阵难言的寂静。兰把手放在驾驶座的靠背上,微微倾身向前,看到新一快速地往自己的方向瞥了一眼,语调平稳:
“昨晚不是和你发消息说过了吗,兰。”
他目不斜视,神色淡淡地看向前方的大路:“……他爸爸的一个朋友在东京办画展,但是服部叔叔走不开,就派他过来了。”
“待多久呢?”
工藤轻叹了口气:“明天晚上。过完周末就回去,”他又看了兰一眼,欲言又止,“兰……我不是都给你发过……唉。”
他又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嘴,最终却咽下了后面的话,摇了摇头。毛利兰神色一凝,按在驾驶座靠背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抿着嘴,默默注视着工藤新一转开脸。恰在此时,车厢里播放的英文歌忽然停顿,平白无故地插进了一段颇为动人的钢琴旋律,她神情一动,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新一的手机铃声。
“新一,你的电……”
她想开口提醒,却有人比她更快。几乎是在《此情可待》的前奏甫一响起时,副驾驶上的灰原哀便拿起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机,看了眼来电人,又转向工藤,说道:“博士的。我断一下蓝牙。”
“嗯,好。”
原来连新一车载蓝牙的是她。
原来她的手机铃声……和新一的铃声一样。
音乐断开,灰原哀侧过脸,兰只能听见她作零星回答的沙沙的声音。两人交谈了几句,灰原似乎是嘱咐了对面的人要注意饮食、少食油腻,这让驾驶位上的工藤轻笑一声:
“让博士‘少吃汉堡和炸鸡’,在纽约那种地方,岂不是要把他为难坏了。”
灰原哀已经挂了电话,放下手机,笑道:“不是还有白人饭嘛——上个月体检,他血脂又有点高了,吃点水煮花椰菜总没有坏处。”
工藤摇摇头,那神色像是想说“白人饭狗都不吃”,眼底却是带笑的。兰沉默地注视着两人你来我往地聊了几句,灰原哀又重新连上蓝牙,闲适地将一只手支在敞开的车窗上。
五月晨间的凉风肆无忌惮地吹进车厢。毛利兰垂下眼帘,握紧冰冷的手指,仿佛这样就可以抵御那阵透骨的寒意一般。
大阪至东京的航班一向准时,三人在接机口等了不到二十分钟,鱼贯而出的人流中便出现了服部平次标志性的发顶。他身材高大,气质干练,虽然穿着便装,却仍掩不住那份洞悉锐利的神情。在他身边,一个同样穿着微喇长裤和短外套的女子挽着他的手臂,脑后的马尾辫上,一条深红色发带随她转头的动作轻摇,既活泼又娴静。
几乎是在工藤新一发现他的同时,服部平次也注意到了来接机的一行人。他一扬下巴,露出一个了然而温暖的笑容,抬手冲工藤挥了挥。
“和叶!”
“小兰!”
两声激动而喜悦的呼唤响起,令正经过成田机场接机口的行人纷纷微笑着看向这对久别重逢的朋友。远山和叶放开服部平次的手,先他一步跑向正微笑着冲自己挥手的毛利兰,随后张开手臂,给了兰一个对于网友而言有些热情得过了头的大拥抱——作为高中时期曾一度扬名日本的关东与关西的名侦探的女朋友们,和叶跟小兰已经相识八年有余,自然也早早交换了LINE和Insta。只是,由于作为这段关系纽带之一的工藤新一长年在国外留学,二人在现实中的见面次数反而不多。
笑着看了看自己正和朋友激动说话的未婚妻,大阪府警警部将手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稳步走向那个站在接机口外,同样含笑望着自己的东京警视厅同僚。
分明不是执勤日,工藤新一却还是一丝不苟地佩戴了“朝日影”。青年遗传自母亲的优越下巴上透露着微微的青色阴影,皮肤和脸色也远远不如去年夏天他在警察大学校就读的时候。然而,从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中所流露的明亮如星的自信气质却优胜过去,仿佛只要这个人存在于世,真相便永远不会为黑暗所遮蔽,任何正义都终将得到伸张。
服部平次在工藤新一面前站定,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拳头,在空中“啪”地碰了个掌。随后,仿佛是交换了什么密码一般,纷纷爽朗地大笑起来。
“状态还不错嘛,工藤。”
“承让,你倒是好像比上次更黑了。”
闻言,服部平次露出一个半月眼:“回国之后才见你第二面,你就不能说点好的吗?”
一旁的和叶与毛利兰已经手挽手说起了悄悄话。服部平次微一抬眼,便越过工藤新一的肩膀,短暂地对上了站在工藤身后不远处的茶发少女的视线。
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女不仅没有闪避,反而从容地冲他露出了一个恬淡的微笑,又点了点头。这让服部平次心中立刻对她的身份有了判断。
在日本的教育环境下,女孩子们大多怕生。就算是性格天生活泼外向的和叶,17岁时如果要和陌生人见面,多少也会有些拘谨。
这个少女在不认识他与和叶的前提下,跟着工藤和毛利来接他们两个人,与身为警察的自己对视也是毫不慌张——初见便能表现出这样落落大方的气度,可见她不仅家教良好,自己本身也是相当出类拔萃的。
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现在的工藤身边,符合上述标准的,不过就只有一个人而已。
“服部,我还没有介绍呢——这位就是灰原哀,阿笠博士的女儿。”
服部平次略一转眼,工藤新一便察觉了他的想法,侧身往旁边一让,笑着说道。
随着他的动作,原本站在他身后的茶发少女走上前来,同工藤新一并肩站在一起。服部平次不着痕迹地快速打量了她一眼,余光注意到工藤新一也正侧过脸看着她,笑容里竟有种莫名的自豪。
“原来这就是博士家的小姐姐,”服部和灰原道了声好,笑道,“工藤和我说起过你在现场的事情。”
他想起几个月前自己在开车回大阪路上接到的好友电话,按照警视厅的习惯,应该被记录为“银座甜点师杀人案”,好在,在工藤新一的叙述中,现场由于有灰原哀的存在,并无任何伤亡发生。
在任何时候,人的生命都是最宝贵的。服部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刚想顺着这个案件聊下去,却看到工藤新一向自己使了个眼色。服部立即猜到大概是因为工藤并没有知会毛利他和灰原相遇的故事,又怕女友想歪,便准备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
“在现场吗?”他原本下意识想和灰原哀握手,手抬到一半又想起握手需要女士先伸手,此时右手正不尴不尬地悬在半空,灰原哀笑着走上前来,极为礼貌又十分郑重地握了握,“我希望能帮上忙,尽力不拖警视厅哥哥和叔叔们的后腿。”
听到她的用词,服部平次笑容微敛,反而是工藤有些惊讶地扭过了脸:“怎么会拖后腿?你可是我的搭档啊。”
他说得既快又轻,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听见。
服部哑然失笑:“‘令和福尔摩斯’的华生吗?”
工藤一笑,灰原哀反应也很快:“是小室泰六的和田进一也说不定哦?”
“小室泰六”与“和田进一”分别是一百多年以前日本初次改译《血字的研究》时,译者入乡随俗为歇洛克·福尔摩斯和约翰·华生改写出的日文名字,到了正式出版的1931年,这两个名字便已经替换成了标准的平假名写法。灰原哀故意用了标准的日语发音朗读,听起来还真有种土生土长日本人的意思,不是真正的福尔摩斯迷,大概是意识不到的。
好在,论起这方面的知识储备,正与她交谈的两个人哪怕和专家相比也不逞多让。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都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工藤新一将手搭在灰原哀的肩膀上,刚想说些什么,侧后方却忽然传来了远山和叶有些紧绷的两声咳嗽。他转过身去。兰与和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说完了话,正并肩站着看着这边。女友虽然脸上笑着,神色却有些沉。
“平次,工藤,”和叶挽着兰的手臂走过来,“我们等下要去哪里呀?”
服部看了眼工藤,后者神态自若地理了理平坦的衣领:“去六本木,办画展的美术馆在那边。”
他看了看手机里记录的停车位置,又做了个手势,示意边走边说。远山和叶放开兰的手,回到平次的身边,挽起他来。灰原哀的长裙扫过脚面,无声地落后工藤新一两步。
毛利兰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慢吞吞地走回男朋友的身边——这令警部补有些诧异,因为兰拉着他停下了,直到他们落到队伍最后,没人能听到他们的交谈声。
“新一,”毛利兰说道,“过来一点。我有话和你说。”
车内仍然残留着隐隐的香水味道,灰原哀低头拉开后座车门,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被满丛的愈创木与胡椒包围了。这恰好是来时毛利兰所坐的位置,她记得工藤的女友一直将手放在座椅上。手腕,是香水挥发最有利的位置之一。
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在她身边,远山和叶从车门另一侧坐过来,驾驶位正后方坐着的则是服部平次。工藤新一开车,毛利兰将手包丢在副驾驶前的中控台上,随意地往后撩了撩头发。
一阵香风顿时袭来,激得灰原哀忍不住用右手捏紧了左手的手腕,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她偏头看向后视镜下方的中央扶手,那上面正搭着毛利兰的一角裙摆——白底蓝花,花纹典雅精致,是Apuweiser-Riche这一季的最新款。只不过因为是夏装,五月初单穿还是有些早了。
灰原抿起嘴唇,忽然间意识到有人正在注视自己。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立刻在后视镜中和主驾驶位的工藤新一打了个照面。少女露出一个有些惊讶的神情,微微睁大了眼睛,却看到后者冰蓝色的眼眸里正流露出感激和抱歉的神色,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她微微一笑,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嘴角,又动作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随后便自然地转开了目光。
工藤新一沉默地注视着她线条柔和的侧脸,忍不住闭了闭眼睛。从第一次着少女去目黑区的犯罪现场时起,他就知道灰原哀晕车,不然,谁都不会数九隆冬宁愿开着车内暖风、套着大衣都要大开车窗。后来他多次和灰原哀一同出行,少女也都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常年用手支着车窗侧头向外,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延缓眩晕一般。
“新一,你知道吗?副驾驶应该是只有女朋友才能坐的位置。”
——这是方才在从接机口走到停车场的路上,兰把远山和叶远远抛在前面,特意落后和工藤说的话。说完之后,她便有些严肃地望向自己的男友,像是在等他对此表明态度。
这显然又是她从Insta上或者铃木园子那里学到的新论点,工藤一时觉得荒谬得有些好笑。照此说来,岂不是警视厅办案,自己开车押送嫌疑人时,幸山和土井都要在后座上和嫌疑人挤在一起,因为必须将副驾驶空出来?更何况,让灰原坐在副驾,并非因为她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身体原因。
工藤新一清了清嗓子,耐着性子答道:“兰,灰原她晕车。”
他叹了口气,看向前方。靠谱的服部正领着一行人往停车场走,落在最后的是他和兰,灰原则不紧不慢地走在他们前方几步远的位置,长裙下摆如同水波摇晃,极有气质。
明明是来接人的,却让被接的人走在前面,实在是太失礼了。工藤有些自责地摇了摇头,立刻听见女友在旁边冷笑了一声:“她晕车,那是谁带她来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眼花,工藤看到前方长裙的裙摆似乎顿了顿,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忽然之间,他感到胸口闷闷的极为烦躁,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你……你能别再乱猜了吗?”他尽力把语气放柔,兰还挽着他的胳膊,工藤转头和她对视,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贯的质疑神色,无奈地说道,“一,博士出差把她托付给我,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二,她晕车,坐在后座身体会不舒服——服部和远山工作都忙,难得能来东京,兰,我们今天可以不要吵架吗?如果你实在想坐副驾驶,下周我单独带你去兜风,你想坐多久就坐多久,好不好?”
他自认已经足够诚恳,毛利兰却一言不发地摔开了他的手臂,抿着嘴走到一边去找远山和叶了。服部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他,工藤一摊手,哭笑不得地耸了耸肩,示意自己也是毫无办法。
他本来还担心兰会不会在上车时发作。不成想,等走到停车场给车开了锁,反而是灰原哀一声不吭地打开了后座的车门,率先钻了进去。想必是她听到了自己和兰的冲突,不想让他难做。
工藤新一将目光从后视镜里收回,想起灰原哀的动作,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从成田机场开往松美术馆的路并不算久,工藤提前在GPS上设定好了路线,无人说话时,车内就只有人工智能单调平板的女声回荡。
上午十时,环境温度已逐渐升高,车内座椅经过阳光照射,散发着淡淡的皮革气味,和无法忽视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芬芳而诡异的气味。
灰原哀抬头看了看驾驶位上神色如常的工藤新一,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车窗开关上,降下了后座的一半车窗。仿佛有所顾虑一般,她按到一半就松开了手。
车窗半开时风震最大,更何况在此时车速接近80km每小时的情况下,室外和暖的微风在车里也像是飓风。她的一头茶发被风吹得在耳边狂舞,只好带着无奈的神色用手胡乱拨着别到耳后,引得工藤轻笑一声。
“窗户关上。”
警部补微笑的尾音还没落下,车里便有人淡淡开口了。
“……啊?”
仿佛没听清一般,灰原哀抬起眼,神色柔软:“……什么?”
在她身边,远山和叶用靠近男友的那只手将发带撇到一侧,同样看向前面的副驾驶位。
“我说,把窗户关上。”
这一次所有人都听清了。工藤新一转头不太赞同地看了女友一眼,然而毛利兰只是垂着眼摆弄手机,仿佛丝毫不顾及聚集到自己身上的目光。
“……为什么?我开得小一点,可以吗?”
灰原哀轻声问道。
越过副驾驶的座椅靠背,她看见毛利兰优美的头左右摇了摇。
“关上。”坐在副驾驶座的女子不容置疑地回答,“我冷。”
“……”
工藤新一深吸了一口气,修长的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方向盘,张了张口似乎是想发作,却听见车内很快安静了下来。
灰原最终并没有反驳小兰,而是一言不发地重新关上了窗户。
后座上,和叶用垂在座椅上的手指碰了碰平次的腿,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哎,工藤,到那个美术馆——那个美术馆叫什么来着——大概还有多远啊?”
服部平次挠了挠头发,状似无意地开口了。车内的紧张气氛立即缓解了不少,他将手撑在中央扶手上方,从驾驶位后探头去看GPS。
“还有大概半个多小时吧。”正开车的好友侧过脸,飞快和他对视了一眼,神色里居然有如释重负的成分,“叫做‘松美术馆’,在六本木地区刚刚落成的——我说你啊,明明要去拜访的是你,怎么好像我比你还要熟悉情况的样子?”
“这不是因为有你在么?”服部无所谓地说道,“王陵叔叔是我老爸的朋友,我其实也……不太熟,但又必须来,受我爸之托而已。”
听到他们提及的名字,后座上灰原哀一抬眼,又飞快地垂下眼帘,谁也没有发觉。
“关系居然这么好啊,能专门派你来祝贺。”工藤新一笑道。
“老朋友规模最大的个展么,”服部扬了扬刚解锁的手机,屏幕上字体密密麻麻,配有照片,仿佛是刚打开的人物介绍页,“我不太懂,但看简介,王陵画家是终于熬出头了。毕竟,无论是他的创作内容还是出身,都并非是传统艺术界所欣赏的风格。”
“什么风格?”
“他画油画,创作内容主要是少女的身体,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以少女的肉体描绘真实而残酷的噩梦’——学院派可能会觉得太过色情吧?”
工藤新一耸了耸肩:“对这个领域,我就没有任何研究了。”
“不过,根据我老爸的评价,”车内的气氛已经趋于正常,服部收起手机,复又靠回座椅靠背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他这位老友,虽然说创作内容惊世骇俗了一点,本人的为人却是令人惊讶的端正自持,甚至可以说是个高尚的道德家——不是这样的话,他也不会选择和他相交那么多年。至于艺术创作,就姑且理解为‘作品风格和作者本人相距甚远’吧!”
听完男友这洋洋洒洒的一篇叙述,坐在后排中间位的远山和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自己从京大的教育学毕业,毕业后便进入母校改方学园当老师,对艺术领域的涉猎着实不多,但也觉得作为本次目的地的画展颇有些创新的、值得探究的部分。她来前没有查过资料,正听平次讲的津津有味,后者却戛然而止,不再介绍,车内的氛围也又出现向凝重滑落的趋势,这让她不由得环视四周,心底暗自叹了口气。
今天的毛利兰比在LINE上的她要沉闷许多。她打字很快,之前有空闲聊时,远山打一句话的时间,兰可能已经回复了三到五句,内容也十分轻盈俏皮,不管从什么角度去看,都是外向而活泼的性格。
然而今天回程的路上,兰却几乎没有说过话——除了让坐在她身边的女孩关窗的那两句,明明在机场刚见面时,她的兴致还挺高涨的呀。远山这样想着,下意识去看坐在自己旁边的灰原哀,谁知刚转过头神色就是一怔。
“小,小哀?”
她陡然提高音调的惊呼把车里的人都吓了一跳。正双手交叠死死抵着腹部的少女闻言受惊般地抬起脸,苍白地摇了摇头。
她脸色惨白,下嘴唇却被咬得殷红,一张小脸可怜得要命。远山和叶想起自己班里的女生生理期和生病时的状态,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她的后背上,缓缓向下抚摸帮她顺气,语气也放柔了:“你……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灰原哀摇了摇头:“谢谢和叶姐姐。我没事。”
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她没事。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手还死死按在自己的胃部。
工藤新一从驾驶座投来一个担忧的眼神,恰逢灰原抬起头,扯着嘴角冲他笑了笑。
我没事。他勉强分辨出她的口型。不用管我。
她匀出一只手拨了拨刘海,额角一缕头发被冷汗浸湿了,可怜兮兮地贴在脸上,被她用手梳到了一边。工藤靠边停下车,远山和叶心疼地拿出自己的手帕,在她的脸边沾了沾。
车一停下,灰原哀的脸色顿时就好看了很多。工藤新一从驾驶位出来,绕到后座打开灰原哀旁边的车门,在她旁边蹲下:“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灰原哀叹了口气,点点头:“嗯。”
警部补冰蓝色的眼神顿时往前排一扫,那一刻,他的神色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锋利的。一旁的和叶看到这里也立即明白了不少,灰原哀苍白的脸色并非因为生理期,而是单纯的晕动病。方才小兰制止了她开窗,车里又有香水味,恐怕这才是让她反应严重的原因。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男友,后者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前排的兰一言不发,远山和叶叹了口气。
“是晕车了吧。”
工藤新一拍拍膝盖,从地上站起来,抬手摸了摸灰原哀的头发:“受罪了。”
毛利兰虽然一直没出声,却始终抬头看着后视镜。看到工藤新一的动作,饶是她性格温婉,没能忍住泄出来的一声冷哼:“受罪?”
只重复了这一个单词,女子的鼻腔里便已有了隐隐的哭音:“来的路比回去还长呢,我只是关了个窗户而已啊!”
工藤新一一时焦头烂额。
“对不起,小兰姐姐。”好在还没等他说话,灰原哀就急切地打断了毛利兰,“不是你的错,是我……”
她像是有些慌乱一般,左右环顾着叹了口气,难以启齿的样子:“小兰姐姐你……今天来的时候用了香水对吧,是宝格丽的大吉岭茶。香水真的很好闻,但是,这款香水里用了醛香的成分,用量不少。我……我晕醛,一旦闻到就会想吐,在实验室里也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无奈地苦笑道,“和小兰姐姐没关系。我来的路上就觉得有点晕,所以当时一直开着窗吹风。刚才车里没有开窗,是封闭空间,所以……真的很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哦。”
车内的寂静持续了好一会,前座的回答才姗姗来迟。灰原哀松了口气,按了按额角,转向一直定定站在车外,活像一具雕塑般的工藤新一。
她刻意没有说是谁要求换到副驾驶,又是谁要求关窗,只是咬了咬嘴唇,伸手在青年的眼前晃了晃。
“工藤,既然你都停了车,我……能下车去坐地铁么?”
征求意见一般,灰原哀小心翼翼地说道:“六本木也有地铁站,我可以去那里和你们汇合。”说着,她瞟了一眼副驾驶的方向,似乎在说不需要我的话我也可以直接离开。
在车外清新空气的吹拂下,她脸上的冷汗已经干了。工藤无限郁结地叹了口气,凝视着自己通情达理的小搭档,默默点了点头。
“去吧。”他说道。
灰原哀应了一声,刚想下车,却看见工藤新一扶着车顶弯腰下来,连忙飞快地退了回去。然而工藤新一并未看她,而是望向了坐在驾驶位后的男子。
“服部,”他声音平平地说,“你带驾照了吧?”
服部平次被他问得一愣:“随身携带啊,怎么了?”
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他神色一凛,看到好友露出了一个有些舒心的微笑。
“那太好了。”
工藤新一的声音面对此情此景有些过于轻快了,这让服部平次心里一沉。他下意识地向对方投去一个危险和警告的眼神,后者却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
“车归你了,导航是设置好的,你开去美术馆吧。”工藤说道。
他让开车门,等着灰原哀下来。
服部无奈地起身:“那你……”
“我带灰原去坐地铁。”
说到这,工藤新一忽然笑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他三下五除二地摘下“朝日影”的胸针,收进口袋,随后脱下西装外套,一把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将衣服递给里面的人:
“不是冷吗?给你,穿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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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陵牢一举办画展的松美术馆位于东京市区内繁华的六本木地区,是一片维多利亚式的纯白色建筑。在寸土寸金的都心,它占据了一片最为引人注目的核心地带,仿佛一朵轻柔的云,停泊在青绿色的草场上。
大面积绿化将美术馆的存在衬托得越发鲜明,数条纯白色的大理石长廊将美术馆的各个部分彼此连接,周围则有数百棵形态、品种各异的松树掩映点缀,却是凭借设计的巧思从喧闹中撷取了东方特有的禅意与静意。
服部平次不着痕迹地从画家休息室的窗口收回目光,在他面前,刚过不惑之年的画家正埋首在办公桌上,用钢笔书写给老友服部平藏的回信。艺术家常常不修边幅,王陵牢一的头发和衣着却都打理得整齐干净,十根手指的指甲皆修剪得平平,几乎完全看不出成日都在和油画颜料打交道。书写完毕,他抬头对上平次的目光,温和一笑。那笑容清致儒雅,令服部平次下意识回应般地也笑了笑。
“多谢你来,辛苦了,平次,”牢一将亲笔信装到信封中,起身递给他,笑着说道,“也请你回大阪后替我谢谢你爸爸——他特意让你过来,可是给足叔叔面子了。劳烦你替叔叔向他转告,我这个月事情有些多,下次去大阪时,一定亲自去府上拜会。”
服部点头:“我一定带到。”
看他将信件收好,王陵牢一便揽着他的肩膀向外走去。
仿佛是为了与外立面形成对比,美术馆内的地面石材选用了光滑的黑色大理石,二人重叠的足音在走廊中回响,只在远处的入口端传来隐隐的人声。
“平次这次来东京,是和未婚妻一起来的吧?我看还有你们的朋友?”牢一想起方才展厅中见到的平次身边的两个女孩,笑着说道,“作为长辈,叔叔应该招待下你们。”
“真的不用,王陵叔叔,”服部爽朗地说,却又稍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咳……实话说,今天一起来的还有我另一位朋友。他……中途……有些事情耽误了,所以还没到,不过,大概也快到了。”
他无奈地挠了挠头发:“我和他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今天他女朋友恰好也在,后面准备和他们俩一起吃饭。王陵叔叔忙您的工作就好,不用管我们。”
“原来是已经有约了啊!那叔叔就不打扰你们了。”王陵牢一笑道,“那你跟朋友好好玩,叔叔去招待一下其他的朋友。”
谈话间,两人已走到了距离画展入口不远的大厅里。英俊的画家挥了挥手聊作告别,随后便转身回了展厅,留下服部一人独自靠墙站着。
正值休息日,慕名前来参观画展的人三五成群地经过他的身旁。服部抬头环顾四周,看了两圈,没有找到目标,只好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
工藤的车停在美术馆旁边的停车场里,服部在带着和叶与兰抵达的第一时间就给他发了LINE,意料之中得到了对方“还要等一会”的答复。
在工藤匆匆追着灰原哀离开之后,和叶便将毛利拉到了后排,坚持要她陪自己一起坐。而毛利虽然眼眶发红,声音发颤,却并没有像服部最担心的那样哭出来——服部在后视镜里同未婚妻交换了数次目光,都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如出一辙的尴尬与无奈。和叶将一只手放在毛利的背上,仿佛这样做就能温暖她一般,而服部所唯一能做的,除了开车,也不过只是尽力用目光安抚和叶,试图消弭她眼神中那点隐隐的责怪之意而已。
他无意评价毛利兰行为的正确与否——习惯以后,车内的香水味并不重,春夏之交风凉,因为冷而关窗也是情有可原。虽然这么说似乎对灰原哀有些不公平,然而无论是晕车还是晕醛,她毕竟都没有提前说明,不然,以服部在过去多年里通过工藤的转述对毛利的了解,后者并不是一个会对着一个比自己小许多的女孩平白无故地无理取闹的人。
……在这一刻,短短两个小时之前才在成田机场的接机口处见过的,从工藤身后转出的茶发少女的碧绿眼眸骤然闪过服部平次的脑海。与初见时大阪府警脸上的笑容截然不同,这一次,服部平次的神情竟有些凝重的意味。他看了眼LINE中和叶解释她和兰还要再逛一会文创商店的对话框,心中则飞速转过了无数种对灰原哀早些时候行为神态的分析。
在同他的叙述中,工藤新一从不吝于对灰原哀表达欣赏,无论是有关推理探案,还是为人处世。如果说前者尚且仅限于爱好,后者则是发自内心的认同和肯定。
这种情绪在他所了解的工藤新一身上并不多见,或者说,从服部与他少年相识算起,就从没听过工藤对谁表现出这种程度的赞扬与偏爱。
工藤新一总是像阳光一样平等地照耀着所有人。他就如同他的偶像福尔摩斯一般,可以随时随地在任何环境里同任何人打成一片——无论他们是王公贵族还是泰晤士河上的船夫。他是如此平易近人,在案发现场执法的过程中,他会跪在受害者和他们的家属面前,耐心地听完他们所有颠三倒四、絮絮叨叨的表达,再从中敏锐地攫取所有被忽视的细节,加以归纳和推理,最终回报给他们真相和正义。
工藤身上的随和与通达几乎足以让人忽视他的出身,甚至忘记这个总是同众多巡查警员一起摸爬滚打的警部补原本是个出身名门的公子。然而,服部平次却知道,自己这位好友对于“知己”的定义是何等苛刻,因为对于那些真正能长期行走在他身边的人,工藤新一会用对自己的标准来要求他们。
在他们都还很年轻的大学时代,服部和工藤曾经多次谈起这件事,从来没有达成过共识。工藤觉得服部的让步与宽容太现实,服部则认为工藤理想主义过甚。
“但是,工藤,”当时刚过二十岁生日不久的服部平次在某个深夜的越洋电话中不甘示弱地反驳,“如果你对交友的要求尚且如此,那你对伴侣的要求又会是什么呢?”
那时服部已经与和叶恋爱一年。二人从在改方学园就读起便同校,高中毕业后又一同进入京都大学读书。繁重课业的间隙里,恋爱是最好的调剂,在那些完成课业后的傍晚时分,平次总会在和叶窗下的花坛边等她,而和叶则会和他一起出校,手牵手在鸭川旁散步。
芦苇草随风摇荡,鸭川的水在他们脚下缓慢流淌,倒映着古都千年来的悠悠秋景。水中鱼儿空游,岸边的红枫则汇成灿烂的云霞,如火一般热烈。
服部忽然想到,工藤也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与他分隔两地。工藤在纽约,而她在东京。
“……小兰,”过了一会,工藤说道,“毛利兰。”
服部听到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仿佛在异国他乡,只要重复着这个名字,就能从中获取莫大的力量与温暖一般。
那时他尚不能理解工藤的话语里饱含着多少慰藉与思念,因而只是注视着窗外的夜色,将手中的笔在指尖转了几圈,得占上风般地说:“对啊,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的人对推理一点兴趣也没有吧?可这不正是你的兴趣所在么?仅从这点上看,你们的分歧就很明显吧?如果她连你对于‘朋友’的标准都达不到,又怎么可能做得到与你相守一生呢?”
工藤默然顿了一会,连接大洋彼岸的电波讯号中,一时间只剩下空白的停顿来回往复。
这让服部平次心里一沉,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失言了。然而,就在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道歉找补的时候,工藤新一却开口了。
“嗯,你说得也有道理……”
电话那头的人说得很慢,服部茫然地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心里却忽然一酸,忍不住握紧了手指。
工藤新一轻轻笑了起来。万籁俱寂的深夜中,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极其沉静:
“但是,服部,我想……对爱情的衡量标准,或许并不能和友情等同吧。”
服部平次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将多年前工藤的声音从脑海中驱逐一般。然而他的心情却仍然有些沉重,仿佛晴朗的天空突然飘来了一朵乌云,那阴影挥之不去。
在描述和毛利的关系时,工藤从来都只说那是他喜欢的人,至于二人对未来的规划、以后能一起走多远,则从来不提。哪怕是回国后进入警视厅,除去服部平次这个最好的朋友外,也几乎没有同事知道工藤新一的女友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子。工藤给出的解释是“警察的工作很危险,我需要保护小兰。”初衷当然没错,但这种选择所导致的后果,却是两个人的共同话题日益减少,距离也无可避免地变得越来越远。
就如同订婚前不久的他与和叶一般。
与远山和叶订婚前,服部平次也曾有一段这样的时间——不愿面对“自己以后将会与另一个独立个体携手一生”的事实,却很难界定,这是出于对对方的保护,还是对同熟识的人发展一段亲密关系的恐惧。
如果将每个人都比作一本书,熟读后平和的心境同初次翻阅所带来的冲击力必然不可同日而语。在那场初见大冈红叶的宴会上,穿过人群向他款款走来的茶发女子笑得美好而狡黠,她眼神中有平次不能一眼看透的含义,让人忍不住叫住转身离开的她,细细追问对方是否隐藏了什么秘密。
在服部平次的面前,灰原哀抬起眼睛,期待地看向身旁的工藤新一。
——工藤和我说起过你在现场的事情。
——在现场吗?我希望能帮上他的忙。
气温适宜的五月初,温暖和煦的日光里,年轻的大阪府警突然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寒颤。他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有同龄人能够比自己更擅长听懂工藤的暗示,然而灰原哀的反应却比他还要快、还要敏锐。她支开话题的动作太自然了,如果不是抬眸扫过工藤的那一眼,连服部平次都会错以为那就是她原本想说的话。后来在车上,工藤有些烦躁和不满的情绪同样一丝不漏地落入了服部的眼底,他不想对好友的感情生活加以干涉,不代表他就会忽略每一次工藤的神色有所松动,都是因为灰原开口说了什么。
如果说几个月前工藤第一次同他提起灰原哀存在的时候,服部平次在真情实感地为好友与阿笠博士的家庭重新建立联系而感到欣喜,那么这一次直接同灰原哀对话的经历,带给他的则是心头笼罩的淡淡疑云。
作为一个十五岁的女高中生,灰原哀的举手投足得体而又自若——服部最初并不觉得,但是稍加复盘就会发现,她的举止太过得体,也太过恰到好处了。
灰原哀今年十五岁,身上却有一种这个年龄本不该拥有的沉静和神秘。这跟工藤所具有的某种气质类似,然而,当这种放在新一身上并不违和的特质体现在灰原哀的神情中,却让服部觉得,相比于真实的人,灰原哀更像一个满足某种绝对期待的造物,一个完美无瑕的人偶。
在工藤呈现给他的画像里,灰原哀喜欢推理,性格稳重、温和,颇为擅长化学,以后想做医生。任何一个对推理作品有初步系统了解的人,都几乎可以一眼看出这些词汇最常用于代表谁——更重要的是,面对工藤新一,灰原哀有一种约翰·华生面对歇洛克·福尔摩斯般的信任与忠诚。
这是其他所有人都没有的。
“哎,服部!”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服部一惊,抬头,脸上尚未调整的表情却让工藤新一皱了皱眉,有些担忧地抬手在好友阴晴不定的脸前晃了晃:“服部?服部!你还好吗?”
他的外套给了毛利兰,警部补只穿着白衬衫和黑色西裤,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额前落下一绺刘海,更衬得他眉目如画,眼眸如星。
“哒哒”的足音在他身后接近,灰原哀不紧不慢地跟了过来,眨了眨眼。
“服部哥哥脸色不太好,是生病了吗?”
她抬眼的一瞬间,服部平次隔着工藤新一与她对视。少女背对着从大门处落进的阳光,看到他的表情,仿佛有些不解似的偏了偏头。
一旁的工藤仿佛心有所感,投来一个带着稍许疑惑的目光。
服部连忙定了定神:“刚在想事情,没反应过来。你怎么现在才到?”
后一句话他是看着工藤说的,边说边拿出手机,给他看屏幕上的时间:“哪怕算上走路的时间,从你们下车的地方坐地铁过来也不到半个小时吧?”服部用手指点了点屏幕上“11时”的字样,无奈地说,“本来打算等你的,结果直到和王陵叔叔见完了面,你也没来。”
“你拜会过了?”工藤笑道,“我说了不用等我们的嘛。”
说着,他抬起另一只手里拎着的棕色纸袋,从里面取出一个纸杯,递给服部平次:“尝尝?”
咖啡杯的外观做得极其精致,尽管对这类吃食兴趣不大,服部也在未婚妻的耳濡目染之下意识到这是当下在年轻人中很火的“网红店”,名气远大于口味,但通常需要排队很久。
但这家店的手冲咖啡做得的确不错,他揭开直饮口啜饮了一口,冲纸袋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特意去排的?”
“给你们带的。”工藤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茶发少女,后者正抿嘴笑着看他,轻轻扬了扬下巴,有点小骄傲的样子。
服部看了看灰原哀,又看了看工藤新一,表情狐疑。
“其实是咖啡店的店主送的,”工藤解释道,“这家店开在地铁站口不远处,我和灰原快走到地铁站的时候,突然听见喧哗声,便立刻赶了过去,发现有人倒在店门口。”
服部一皱眉:“你们遇上了案子?”
如果是突发案件,工藤的迟到就能说得通了。但他一共迟到了不到半小时,以东京警视厅的办案效率,这个速度又有些太快了。
工藤摇摇头:“我原本怀疑有谋杀可能,但灰原对受害人做了简单的检查,发现只是突发疾病。”他说着转向灰原哀,“……他的病因是什么?主动脉瘤?”
听到这个专业的医学术语从工藤口中吐出,服部平次不禁也有些惊讶地看向了一旁的少女。灰原哀迎上两名侦探的目光,笃定地点了点头。
“腹主动脉瘤破裂所导致的休克。”她神情平静,声音平稳,声调和音量都不高,却平白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我怀疑瘤体破裂后经过左腹膜后间隙进入了腹腔,他的瘤体不会太小,因为在对他的脐至耻骨进行扪诊的时候,我仍然感觉到有搏动性肿块存在。”
“……”
服部与工藤对视一眼,愣愣点了点头。
“不过,具体的诊断还要等医院下达。”灰原忽然展颜一笑,笑容清丽,“我只是提出一个猜测,还好工藤反应快,马上安排人把他送去了医院。”
工藤一笑,抬手摸了摸灰原哀的头发:“是你做得好,”他转向服部,“地铁站旁边恰好有我同事在执勤,安排人送去了米花综合医院。灰原说这种肿瘤破裂时非常危险,如果抢救不及时,很容易危及生命。”
服部平次看着他的眼睛,工藤新一眉梢一挑,微微一笑。
那表情仿佛在说:怎么样,我的搭档不错吧?
“如果不作手术治疗,预后也会有点危险,”灰原哀没有看到二人的眼神交流,叹了口气,“刚刚查了一下,不接受手术的腹主动脉瘤患者5年存活率不到25%。不过,店主的妻子跟着幸山叔叔一起去医院了,休克的人是她的父亲,希望他能挺过来吧。”
听到她这么说,服部举了举手中的纸杯:“所以店主送了你们这个?”
工藤点头:“我和灰原的路上喝完了,这三杯是给你们带的。”他忽然像想到了什么般,环视四周,“说起来……兰呢?和叶呢?不会是走了吧?”
工藤把手里提着的咖啡纸袋从左手换到右手,有些头疼似的深深吐了口气,将手一摊,看向面前的好友。
服部平次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们去逛文创商店了。你没给毛利发消息?”
“没发,反正发了也不会回。”工藤耸了耸肩,“等她们回来吧。”
他抱着臂,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
大理石地面倒映着他的脸,工藤看到服部冲自己轻轻努了努嘴。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跟好友一同往旁边走了几步。灰原哀还站在原地,握着手机发消息,工藤有些挂念地回头看了一眼,被服部扯了扯袖子。
“怎么?”他轻声问道。
“等会你还是先跟毛利道歉吧,”服部压低了声音,耳语般地说道,“过来的路上她快哭了。哪怕她做得不对,工藤,不管怎么说,中途抛下女朋友一个人走,这举动也太任性了。”
好友得声音很轻,神情却是罕见的严肃。工藤新一看了恍若未闻的灰原哀一眼,叹了口气:“那能怎么办?听她的话,把灰原一个人扔在高速上?”
他的目光颇为不赞同:“博士托我照顾她,我不能放她一个人待着吧。”
“你……”服部有些烦躁地搓了搓额头,“算了,我不是要和你争论这事。”
见状,工藤新一也叹了口气。他抬起手,安抚似的拍了拍服部的大臂。
“我会道歉的。”他心平气和地说道,语气却像是有万般无奈。服部看了他一眼,惹得他“呲”地笑了声。工藤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好友的目光却突然一转,飞快地投来了一个警示的眼神。
“和叶,毛利,”服部伸手将工藤拨到一边,冲他身后说道,“你们回来了。”
工藤新一缓缓转过身。
临近中午,美术馆大厅中的人流量并不大,室外温暖的阳光从宽大的玻璃中毫无保留地透入,在毛利兰的身周勾勒出了一个明晰的剪影。
远山和叶从他身边经过,走到服部平次身边。灰原哀无声地走到工藤身后,悄然接过他手中的咖啡纸袋,又取出一杯温热的咖啡,塞到他手里。
有微风自敞开的大门吹来,毛利兰的雪纺裙摆在风中柔柔地摆动。她连衣裙外还披着工藤新一的黑色西装,流畅的腰线收进西装外套的阴影里,勾勒出身体的轮廓。
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工藤新一,眼眶微红,面容有些苍白。工藤新一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换上一个温柔的笑容迎上她。他将咖啡送到毛利兰的手里,手臂隔着外套揽上她的腰,将她带到一边说话。
远山和叶牵着服部平次的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灰原哀走到二人旁边,将咖啡递给和叶,也侧脸看着新兰二人的背影。
一时间,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秒钟,灰原哀忽然感到有人在注视自己,她抬起头,正对上服部平次若有所思的目光。那目光既像是探寻,又像是审视,让人无端产生了身处试验台上,即将被完整解剖的错觉。
灰原哀神态自若地冲他点了点头,她露出一个微笑,复又扭头去看不远处工藤新一的女朋友。
工藤新一握着毛利兰的两只手,正同她说话。光从他们另一侧照过来,将两个人的神情隐藏在阴影之中。
灰原哀的目光长久地停驻在毛利兰的身上。不知为什么,明明是背着光的,灰原却总觉得她在哭。
“啊,和叶,你下午有别的安排吗?”
“有啊!平次你忘啦,我约了在东京的同学。”
将目光从远处的工藤身上收回,服部平次松了口气,将注意力收回到自己身边。和叶已经调出了LINE的记录给他看:她口中“在东京的同学”是在京大读大学时的室友金岩纱梨,毕业后则来到了东京发展。服部看二人约在表参道,便点了点头。
未婚妻见他还有些心绪不宁,抬手戳了戳他的脸:“怎么回事,你原本有什么其他安排吗?”
“这倒没有,不过,你和金岩约的是几点钟?可以的话,中午和工藤他们一起吃个饭吧。”
“好啊,我和她说一下,看能不能改时间。”
灰原哀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平和二人说话,那边工藤新一也哄好了毛利兰,两人互相挽着手,慢慢地走回来。
服部借着身高的优势偏头从上方看着和叶打字,灰原往旁边挪了一步,为工藤让出服部正前方的位置,工藤则带着点探询地看向她:“怎么突然安静了?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说着,他抬头转向服部平次,眉眼略略一挑。后者见状也松了口气:“我这边拜访完了,工藤你下午有什么安排吗?”
“还能什么安排?加班。”工藤笑着说道,“我得尽快去一趟练马区,有个案子,你跟远山要去哪的话,先送你们?”
听见工藤的话,原本同他挽着手的女子一下松开了手:“啊,新一,你又加班?”
毛利兰的缎面高跟鞋有些不安地在地面上蹭了蹭,然而回答她的,是男友有些无奈的神情。
“是突发的,过来的时候才给我打电话,”警部补解释道,他握着毛利兰的手,安抚性地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兰,真对不起啊。下次,下次一定陪你。”
他有些讨好地笑了笑,毛利兰则将他的手推下去,转开了脸。
她手里还捧着新一给她带的咖啡,过了这么久,杯壁还是温热的,而新一的外套也还披在她身上,温度两项叠加,却让人有些燥热。
她叹了口气,平淡道:“随便你吧。”
眼看着谈话又要陷入僵局,一旁的服部连忙危险地看了工藤一眼,接过话头:“不用你送,工藤。和叶等会和她同学一起聚会,坐地铁就可以。”他瞥了一眼旁边默默无声的灰原哀,“你……警视厅有什么保密要求吗?下午我和你一起去?”
“当然没问题,求之不得。”工藤欣然道。
似乎是为了找什么东西,他用手拍了拍一侧的裤子口袋,里面没有传来钥匙的碰撞声,却发出了纸张相互摩擦的闷响。服部见状,立刻开始翻找衣袋,等他终于从里面掏出工藤新一的车钥匙,却看见对方已经含着笑容,手里捏着两张卡纸,递向自己。
“差点忘了,这个给你。明天下午两点,帝国剧场,你跟远山的。”
“……这是?”
服部从工藤手中接过票,翻到正面,轻声读出上面的宣传语:“‘REALITY剧团出品——音乐剧《恐怖谷》’,”他有些惊讶地看向好友,“基于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原作改编?你从哪弄来的?”
和工藤一样,服部也是推理小说的忠实拥趸,只不过他对福尔摩斯的发烧成都没有工藤新一那么深,毕竟后者年少时的梦想就是成为日本的福尔摩斯。
然而身为侦探,很少有人能抗拒歇洛克·福尔摩斯的魅力。服部平次收好了票,高兴地说:“正好,明晚我们俩回大阪的飞机是晚上七点,可以从剧院直接过去了。”说着看了一眼工藤,“多谢,有心了。”
“其实是没抢到首场和末场,”工藤耸了耸肩,“不过,下午场的时间似乎更合适。”
毛利兰微微垂下眼,在分了两张票给平次与和叶后,新一的手里只剩下了一张票。前一天晚上她同新一在LINE上说话的时候,后者完全没有提及这场演出,也没有和她说过任何周日下午的安排。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眼身边的男友,仿佛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工藤扭头快速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冰蓝色的眼神里有躲闪和抗拒一闪而过,却很快又低下了头,将手里的那张票递给她。
“这个给你,兰。是连坐的,你可以跟和叶坐在一起。”
毛利兰抬手接过那张演出票,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了两遍。她看剧不多,但第9排中间位无论放在哪个剧场都是黄金座位,演出的剧院“帝国剧场”属于东京的老牌剧场,向来一票难求。更何况,随着近几年作品的口碑积累,出品方“REALITY剧团”的名气在东京水涨船高,去年还只能在几百席的小剧场演出,今年已经可以入驻帝国剧场了。
这个级别的剧场,这种位置的座位,如果不是提前预约抢票,提前一两天再购买是绝对拿不到的。王陵牢一的画展时间早几个月便已定好,虽然新一上周才通知自己他们要来,但他本人一定提前很久就知道了他们的时间安排。
将演出票递给自己后,新一的手中便空空如也。他以为他掩饰住了那一瞬间他脸上怅然若失的神情,可实际上,作为已经同他恋爱将近八年的自己,又怎么可能对他的情绪变化熟视无睹呢?
手中的演出票边缘锋利,即使被他随意地塞在裤子口袋里,边角也丝毫没有任何磨损的痕迹,而在去往成田机场的路上全程都是新一开车,上下车和移动的时候,票面必然会受到摩擦。
因此,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张票刚刚被人从取票机中取出,而携带它的人并未坐下,所以才保留了边缘的簇新。
“……兰?”
新一轻轻叫了她一声,语气温柔。
在那一刻,毛利兰的心中忽然泛起一丝难言的酸涩,紧接着淹没她的,是巨大的、不能自已的荒谬。
她抬头看了一眼工藤,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随后她抿起嘴,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捏着那张精致的演出票,将它递回到了工藤新一的鼻子下面。
在她身旁,远山和叶惊恐地同服部平次对视了一眼。工藤新一被女友的动作搞得一愣,他睁大眼睛,迷惑不解地说:“兰?”
“拿回去。”
毛利兰一字一顿地说。
“你这是……”
她打断了他:“这不是给我的吧?”
微风吹过,五月阳光正好,窗外的花香似有似无地卷进大厅,拂过毛利兰的裙摆,一缕暗香。
“谁说的?这是……”
毛利兰摇了摇头,她只用这一个动作便轻而易举地打断了工藤新一的辩解,蔚蓝的眼珠里没有任何表情:“新一,你自己的呢?”
温婉的女子轻轻笑了起来,笑容却十分讽刺,笑意也不达眼底:
“不要告诉我,你这个超级福尔摩斯迷、柯南·道尔的忠实书友、‘令和的福尔摩斯’先生,在好不容易看到一部你喜欢的福尔摩斯长篇音乐剧之后,居然会忘记给自己买票?工藤新一,不要骗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工藤新一沉默地看着她,脸上的疑惑仿佛在一瞬间消失了。
“你还要继续骗我吗?”毛利兰说。在这一刻,所有线索仿佛争先恐后地推搡着进入她的脑海,令她轻而易举地还原了事情的整个脉络:“你自然可以从别人手里再要一张票,再和我说是你刚才忘记取了或者落在了哪,但你觉得我会信吗?当然咯,新一,我也可以给你一个证明的机会——REALITY的订票需要走官网订单或者APP对吧?现在拿出手机,给我看订单页,如果你真的订了4张票,我会向你道歉的。”
工藤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服部以为他要变成一块雕像了,警部补才疲惫地说道:“小兰。”
“——你这辈子都成不了福尔摩斯,工藤新一。”
演出票在二人之间悠悠飘落,掉到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工藤新一不接,毛利兰就直接松了手。
她面无表情地从肩上脱下工藤的西装外套,用手指勾着,随后任由它从自己的指尖滑落,“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我回去了。”毛利兰说道,“票还给你了。不好意思,我对你喜欢的东西没有一点兴趣——这种一点趣味都没有的东西,谁想去谁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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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想请毛利小姐去看。”
警视厅标配的西装外套委顿在脚边,工藤新一久久没动,毛利兰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服部平次牵着远山和叶的手,两个人似乎都恨不得贴到墙上,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在一片令人窒息甚至绝望的尴尬之中,忽然之间,一个柔美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那声音既缱倦又柔和,仿佛清晨时分经过庭院里挂满露水的垂枝樱,尚未舒展的花瓣折射着明媚的阳光,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清朗与甜美。令人一听之下,有说不出的舒适。
毛利兰丢下的那件衣服让一行人所在的小世界陷入了僵持,她撕破了工藤维持的摇摇欲坠的体面,将形势推到了“谁先低头谁就错了”的局面里。这僵局锁住的不止是她面前低着头的工藤新一,更是进退不得的她自己。
指责新一“一辈子都成为不了福尔摩斯”的话出口的那一刻,兰的心里几乎立时便涌起了巨大的后悔。新一神情细微的变化在刹那间拨动了她的心弦,令女子原本愤恨的内心蓦然一软,仿佛所有委屈都被无声地熨平了。
那是他的梦想,我怎么能对他这么说呢?
她几乎是迫切地期待着新一能够说句话,无论是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用牵强的理由搪塞过去,轻描淡写地一笑带过,甚至是对自己发火。只要他能给她一个解释,哪怕只有一个眼神或者动作,她就会立刻原谅他作为男朋友的失职,就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
然而工藤新一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
所以毛利兰也只好被架在原地。她原本想在拒绝新一后独自离开,可余光里服部与和叶的表情绊住了她的脚步:吵了架就抽身而去,新一该在他们面前如何自处呢?可是,往前一步,捡起衣服还给新一,又无异于在共同好友前承认自己的任性和胡闹。兰同样不想被他们这样看待。
突然插入谈话的陌生声音清澈柔和,话音里带着微微的笑意,一点也听不出有揶揄或嘲笑的意思,仿佛是专程为了给她解围而来。
那声音准确地叫出了毛利兰的姓氏——兰心中一动,拥有这样美好嗓音的人,长相一定也很漂亮。如果自己之前曾经遇到过这样的人,绝对不会记不得她的样子。
是爸爸的朋友吗?
她匆匆转过身去,动作之大甚至显得有些急切,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被她抛在身后的世界在旋转中訇然作响,血液轰隆隆地撞击着耳膜,工藤新一下意识做了一个深呼吸,迫使那阵冲到喉咙的血意退去,五感才终于回到他的身上。
窗外有鸟鸣与树影摇动的沙沙声传来,衬得大厅里的这片小区域极为安静,他甚至可以听到从远处传来的隐隐私语。
其中最为清楚的,是兰柔婉的声音:
“啊,请问,您是……?”
工藤新一后退半步,闭了闭眼睛。
他眼前有暂时的晕眩,说不清是因为兰脱口而出的话还是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在刚才的一瞬间,居然有一阵从心底发出的恐惧攫住了他,令他不寒而栗。
警部补有些疲惫地抬起头,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小臂却被一只从身后伸出的手扶了一下,帮助他站稳——那只手既小又暖,碰触皮肤时,力道转瞬即逝,很快离开,然而真实的触感却留了下来。
工藤有些惊讶地侧头看向她,灰原哀没有以眼神回应,只有唇角安抚性地弯了弯。
她从警部补身后走上前来,神色平静地弯下腰,捡起工藤落在地上的西装外套和演出票,无声地交还到后者手里。
在毛利兰的身后站着两个女子,想来就是刚才突然出声加入谈话的人。她们的年纪都不大,甚至看起来比兰还要小些。
稍微靠前的女子大约二十几岁,身处于工藤一行人或惊讶、或瞩目的焦点,她脸上却仍然带着柔和的笑意,眼中不见一丝紧张或慌乱。她笑着向兰点头致意,棕黑色的头发在白皙的颈侧结成麻花辫,柔顺地垂在胸前荷叶边与缎带堆叠的衣领上,发梢缀着一枚水晶山茶花。
这样的搭配,对于日常生活而言其实有些繁复,稍有不慎就会显得用力过猛。然而,在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眸的映衬下,女子身上所有的装饰仿佛都变成了她个人优雅气质的一部分。她肤色洁白,脸颊曲线柔和,令人一见到便心生喜爱。工藤与她对视了一刹,便立即意识到方才必定是她叫住了小兰。
另一个女子——或者说是少女,身量大约十六七岁,则用双手拿着一只手包,在落后前者半步的地方安静地站着。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裙子,刘海剪到与眉齐平,黑色长发柔顺地垂落腰际,又被微风轻轻荡起。
工藤新一一时觉得她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与此同时,他听见身旁的灰原哀轻轻地“咦”了一声。
“……王陵同学?”
灰原方才一直站在工藤新一身后,走上前后又被毛利兰挡着。直到她开口说话,那两个人才意识到她的存在。
黑发少女听见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便绕过同伴,走到一边。她隔着工藤新一与灰原哀短暂地对视,随后有些惊喜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灰原同学?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你。”
这场景似曾相识,工藤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哪里见到过她。
——去年年末,十二月下旬,在世田谷区的私立学校发生的“秋山学园杀人事件”。
这起案件至今仍未告破,案件死者秋山健二是秋山学园的校长,在坠楼身亡后,尸体便被身为集团理事长的哥哥秋山健一安排运送离开,并未接受司法解剖。半年过去,虽然工藤身为搜查一系的系长和这起案件的直接负责人,却仍旧没能拿到秋山健二的尸检报告。
早在查探现场时,搜查一系便怀疑秋山健二并非自杀,这一点,工藤与幸山讨论过多次。而既然不能完全排除他杀,通过尸检报告确认死者的状态则是必要的一环。工藤先是多次同白鸟任三郎反映,后者一直答应他帮忙推进,报告却始终看不见影,后来他再去找,坐在办公桌后的搜查一课课长则只是无奈地摇头微笑,什么也不和他说。
工藤新一气结,但无可奈何。
在学历出身这件事上,日本的警察组织极其排外。尤其在工藤所在的职业组,出身于东大和京大的人员比例几乎达到了百分之九十。通过职业组的考试后,身为海归的工藤因为院校的关系也曾遭遇过一些非议,是当时身为课长的白鸟力排众议,坚决地将他留在了搜查一系。
有这层众所周知的知遇之恩在,至少在未来几年之内,工藤都会被划为白鸟的嫡系,自然也不能越级上报,或者直截了当地同他对着干。
只是,尸检报告多拖延一天,距离真相披露就更远一步。在凶杀案的侦破过程中,时间是如此宝贵,因为许多细节都会随着它的推移而泯灭销毁。工藤新一叹了口气,他注视着一旁巧笑倩兮的王陵璃华子,心里想的则是四肢摊开躺在秋山学园教学楼下,气绝多时的学校校长。
画展现场会派发免费的宣传册,有来参观的客人边走边翻,念叨着艺术家的名字。
工藤新一神情微顿。
“王陵”并不是个常见的日本姓氏,迄今为止,他所听过和见过姓“王陵”的人,也不过经由画展知道的王陵牢一,和面前的王陵璃华子而已。思路至此,工藤转头和服部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里找到了那点疑惑和了然。
工藤没有当面见过王陵牢一,服部却刚和艺术家见过面。面前的黑发少女身着白裙,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和王陵牢一儒雅的气质如出一辙,两人的关系自然也不难推测。服部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工藤身边的灰原哀却先一步开了口。
“我是来参观画展的,”茶发少女微笑着说道,“不过,没想到参展的画家是王陵同学的家人。原来还有这层渊源,在学校都没有听你说起过。”
“家父是非学院派出身,如果在和东京艺术大学一脉相承的秋山学园里提起,总觉得有班门弄斧之嫌呢。”
她们在交谈时并未刻意压低语声,无论是毛利兰还是平和都能听清她们的话。看到一旁服部有些好奇的眼神,王陵璃华子浅浅笑了笑,继续解释下去:“王陵牢一正是家父,我今天也是来给画展帮忙的。”她看到和叶手中拿着的正是画展的宣传册,便冲她微一颔首。
工藤新一不着痕迹地环视四周。经过灰原和王陵璃华子的一番对白,原本凝重的气氛骤然间轻松了不少,连一边的兰都侧过身体,打量起了突然出现的画家的女儿。
茶发少女在警部补身旁安静地缓缓点头,工藤知道,通过聊天调节气氛并非她的长项,灰原会这样做,只是为了帮自己解围而已。
他微微侧头看向她,眼中流过一丝感激的神色,而后者则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向毛利兰的方向微不可察地扬了扬下巴。
“‘学校’?小璃,这位来参观画展的小姐是你的同学吗?”
柔美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加入了谈话,原本旁观的女子走上前来,亲昵地将手搭在璃华子的肩膀上,语气有些好奇。她有一双鹿般的棕色眼睛,此时正微笑着看向灰原哀。
“是的,奈津未学姐,灰原和我一样,今年刚刚从学园的国中部毕业。”
璃华子显然习惯了同奈津未的身体接触,以一种喜悦而恭敬的态度答了话:“只不过,她没有读本校的高中,而是考了其他的学校——是庆应女高吗?”她有些抱歉地转向灰原哀,“我似乎在学园哪里看到过,但又有点记不清了。”
灰原点点头:“是庆应。”
“那我就没记错,”璃华子笑了,转过身去,“奈津未学姐,这是我同届隔壁班的同学灰原哀,现在在庆应女高读书。灰原同学,这位是我们的学姐本川奈津未,毕业后进入了东艺大,现在是REALITY剧团的演员,同时也在剧团内担任歌曲创作人。”
璃华子介绍完毕,侧头冲奈津未调皮一笑,被后者摸了摸头发。灰原哀连忙鞠躬问好。工藤在她身边略一皱眉,他总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或见过,然而就像“王陵璃华子”一样,乍然听到,绞尽脑汁却也想不起来。
旁边的远山和叶却“呀”地叫了一声:“你是本川奈津未?……《恐怖谷》的主演?”
本川笑着点了点头,工藤这才意识到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无论是订票时在REALITY网站首页悬挂的演员介绍,亦或是不久前取票机屏幕上的剧团推介,其中笑意盈盈的《恐怖谷》女主角伊蒂·谢夫特的扮演者,可不就是面前衣着古典的女子么?
“勉强算是女主角吧?'主演'的话,倒是有些僭越。”本川抚了抚鬓边的头发,“毕竟,无论对于正在上演的《恐怖谷》,还是未来的柯南·道尔系列而言,唯一的主演都是饰演福尔摩斯的周藤雄佑前辈嘛。我只是为他作配而已。”
“那……也仍然很厉害啊。”
出声的是一直没有说话的毛利兰,奈津未转头看向她,注视着春夏之交的微风轻轻拂过女子的刘海,落在那双颜色遗传自妃英理大律师,形状却与毛利小五郎如出一辙的眼睛上。
她定定地望着毛利兰,随后嫣然一笑:“不过,能够为《恐怖谷》音乐剧创作一部分歌曲,对我来说,却是比上台演出更幸福的事。”
说着,她向前走了半步,伸手牵过毛利兰的一只手,随后将另一只手也覆上去,神情温润,话语轻柔,仿佛全世界只在乎她一个人一般。毛利愣愣地任由她动作,继而听到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小的女子说道:“……《恐怖谷》并非我的第一次创作,却是我第一部在其中正式承担歌曲创作人职责的作品。对我而言,它倾注了我现阶段所有的灵感与能力,说我对它寄予厚望也不为过。”
“……所以,真的很希望毛利小姐能和毛利小五郎先生一同赏光。”本川奈津未柔声说道,目光明亮,“这是我的心愿,也是这部音乐剧的荣幸呢。”
在毛利兰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实在甚少遇到这种话语委婉柔和、情绪却直白明朗的表达方式。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任由漂亮的女主演拉着自己,有些怔愣地站在原地,脸颊也泛起一丝微红,看起来像是将提出邀请的人晾在了一边。
这场景本该有些尴尬,本川奈津未却像是恍若未闻一般,轻轻一笑,转过头去。站在她身后的璃华子早已为她准备好了手包,本川飞快地接过,拉开拉练,从夹层中取出了两张崭新的演出票。
“这是两张明晚19:30分在帝国剧场演出的《恐怖谷》的包厢票,毛利小姐,是《恐怖谷》在东京、也是在日本全国的二场晚场演出。”
奈津未身体微倾,用双手捧着演出票,递到毛利兰的面前。
“所有的演员都是A卡,观赏体验应该相当不错,”兰看到她棕色的眼睛有些狡黠地眨了眨,“当然咯,我是剧组内部的成员所以知道,对观众而言,每场参演的卡司则是秘密,所以也请兰小姐和小五郎先生为我们保密。相信你一定不会和其他人说的吧?”
本川奈津未的神情是如此恳切,毛利兰忍不住点了点头。面前的人一直保持着递票的动作没变,众目睽睽之下,兰只好同样回了一礼,伸出双手接过了演出票,话音却有些迟疑:
“当然没问题……”她有些疑惑地笑着,“但是,您为什么会邀请我和爸爸?爸爸他……在我面前,从来没有提过REALITY这个剧团。我以为你们不认识。”
见她收下了票,本川奈津未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冲兰眨了眨眼睛。
“我和小五郎先生的确没什么私交,但是,REALITY剧团正在排演的剧目,并非只有《恐怖谷》这一部,就算是在同系列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中,也有另一部待上线的《波西米亚丑闻》在呢。”
她向兰走近了一步,几乎是同她耳语道:“而在《波西米亚丑闻》中和周藤老师搭档的艾琳·艾德勒的扮演者,正是冲野洋子老师。”
“啊……”
“我没有参演《波西米亚丑闻》,但作为创作人之一,经常需要跟剧组一起排练。”本川奈津未悄声说道,“毛利先生经常会来为洋子老师探班,托他的福,我和周藤老师还有导演都蹭了不少咖啡喝。”
毛利兰顿时有种无言以对之感:“我就知道……”
她无力地说道,一时觉得手中的演出票都变得名不正言不顺了起来。然而本川奈津未却带着优雅得体的笑容,轻轻在她指尖上一推,让她的手指合拢,将演出票牢牢收在了手心里。
“一定要来啊。”奈津未发梢的水晶山茶花折射着炫目的阳光,声音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刚才在旁边听到你那么精彩的推理,我立刻就觉得一定要邀请你来。在歌曲之外,这部剧在舞美上花了许多心思,我有预感,只要你来看,一定不会失望的。”
她目光热烈而恳切,毛利兰忽然心中一软,她抿起嘴,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呀,”兰回答道,“本川小姐,谢谢你送我演出票。你放心好了,明天我一定会和爸爸一起去的。”
听到兰如此承诺,本川奈津未笑着点了点头,转过身去,不着痕迹地退回了原地。她侧头看向一旁的学妹,同她对了一个颇为欣喜的眼神,看着后者若有所思地“呀”了一声。
“怎么啦,小璃?”
“奈津未学姐,我忽然想到,《恐怖谷》演出提出了与剧目相适应的Dress Code,”众人都看向璃华子,后者却双手交握在胸前,有些期待地看向了毛利兰,“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着装吧?像学姐今天穿的衣服这样的风格,对么?”
奈津未欣然点了点头:“小璃看得很仔细啊。”
她落落大方地摊开手臂,将自己的着装展示给一行人看,同时解释道:“福尔摩斯的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恰是英国的维多利亚时期,在那个时期,英国的着装也正是与我今天的穿着相似的维多利亚风格。”
她微笑着看向毛利兰,后者是周围人中唯一一个眼睛亮了亮的人,其他人似乎都或多或少了解过福尔摩斯故事的发生时期,并未露出惊讶的神情。
“为了呼应音乐剧中的一个情节设计,REALITY剧团友情建议观众在观赏剧目时选择与维多利亚风格相似的服装。”奈津未笑了笑,“不过也不要有压力,这一点只是锦上添花,不强求的。”
远山和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休闲装,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她抬起眼睛,看到灰原哀望着兰和奈津未的方向,唇角微翘。
“说起来,奈津未学姐,”璃华子突然插嘴道,“你今天穿的衣服是在银座那家店买的么?叫……”
少女古灵精怪地皱起眉,苦恼地说:“糟糕……我又忘记了。我也是明天晚上的票,找不到衣服穿,本来想去买的。”
“你呀你呀,”奈津未忍俊不禁,“再问我一遍不就好了吗?那家店叫做‘Maisie’,是我自己常去的私服店啦,复古的同时还很日常。”
女人间的谈话看起来完全没有其他人插嘴的余地,然而横空出现的本川成功转移了兰的注意力,反而让一旁的工藤新一感到如释重负。他没有忽略本川在提到维多利亚服饰店时兰突然变得明亮与好奇的眼神——她对福尔摩斯完全没有兴趣,此前自然也不会往这个方向来打扮自己。
话刚说到一半,本川奈津未的手机突然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她看了眼又按灭,随后抱歉地冲众人行了一礼。
“我得回剧团啦,各位,去准备晚上的首演。”她柔声道了抱歉,“希望各位接下来的参观和行程能够舒适顺利,十分感谢你们能够支持《恐怖谷》音乐剧,那么,我们明天见啦?”
众人纷纷还礼,王陵璃华子将手包交还给她,神色还有些恋恋不舍。
“奈津未学姐,那我去找爸爸啦。”
“去吧,谢谢你今天带我参观,我们明天见哦,小璃。”
奈津未摸了摸少女的头发,从包里拿出车钥匙。毛利兰还拿着她送的演出票站在原地,工藤新一下意识看了她一眼,女友却躲避着他的眼色,移开了目光。
“……对了,兰小姐要搭车么?我开车回剧团,或许我们顺路呢?”
还没等工藤新一出言挽留,毛利兰已经点了点头,抬腿跟上了奈津未的脚步,给男友和他的好友们留下了一个背影。
工藤尚未出口的话立刻梗在了喉咙中。
在他身侧,灰原哀抬手碰了碰他,有些迟疑地指向毛利兰离开的方向,嘴唇微动。工藤摇了摇头。他意识到有人在看着自己,转头与服部平次对了个眼神,看到对方不太赞同的神色,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兰!”
他跑了几步追上去,清越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吸引了不少目光。
走在前方的本川奈津未回身,看着这个年轻的警部补,唇角微微勾了勾,落在后面的毛利兰却只侧过了半张脸,神色冷淡。
“……”
兰没有说话,工藤新一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警视厅有工作,下午我要去练马区,实在是不能陪你,不好意思。”
他叹了一口气,恳切地说道:
“等一下如果你想去逛街的话,把账单发给我吧……我转给你。”
毛利兰的背影动了动,在某一瞬间,她似乎是想回过身,看向工藤新一的。
“哒哒”的鞋跟声响起,但她最后还是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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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部平次关上车门,余光看到坐在前排副驾驶的灰原哀轻快地跳下了车,低头拍抚着长裙上的折痕,脸边的茶色短发一晃一晃。夜幕正在缓缓降临,加油站位于东京与郊区的边缘,远处城市的天际线上已经笼罩上了一层泛白的薄雾,其实是光。
拿不准是因为上午还是下午的经历,服部有些略微的胸闷,下意识地做了个扩胸的动作,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汽油味道。工藤正在自助加油站前操作,服部走过去,站在旁边看着好友在屏幕上戳戳点点,又在西服口袋里到处翻找信用卡。将油枪插入油箱口后,年轻的警部补便百无聊赖地盯着油量显示看,服部轻咳了一声,才让他重新抬起头。
“……嗯?”
加油站里打开了大灯,在侧面高瓦数雪亮灯光的映照下,工藤新一的黑眼圈看起来很明显。他遗传了母亲的好容貌,只不过任谁在警视厅一周七天、一天24小时连轴转的工作强度下坚持半年多,都不太可能继续保持皮肤的光泽和精力的充沛了。服部早上来时就注意到了这点,他原本想问好友是不是最近太累,然而看到工藤的状态,却发现这个推论简直是毋庸置疑,根本不需要同当事人确认。
“你……唉,”他只好无奈道,“工藤,你是在搜查一系吧?一系现在几个人啊?能把你累成这样?”
“……这么明显吗?”
听见他的问话,工藤新一也显得很无奈,警部补抬起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加上我,四个编内,一个实习生。其中一个编内是前段时间从交番调上来的——富本孝也,就是你今天见到的其中一位。另一位是土井久生,这个是老警员了。”他顿了顿,“今天执勤的还有位幸山浩康,你没见到。”
“五个人……听起来虽然忙了点,但是应该还能勉强转得开啊。”服部喃喃地说,“平常你休假的时候,也得像今天这样一个电话就自己跑过去吗?”他瞥了一眼正在加油的车,“还不能报销油钱。”
“那还是能的,不然留这个干嘛?”工藤笑了笑,给他看自己刚收起来的水单,“至于休假的电话,是的。”他叹了口气,“你今天也看到了,富本没什么经验,需要人带,土井虽然办案很娴熟,但是……”他一耸肩。
“……推理能力却实在欠缺。”服部摇了摇头,无奈接口道。
“我不过来的话,当然可以,”工藤叹道,“但这就会导致案件无法在当天解决。证据齐全的情况下,我过后再跑一趟现场能把案件解决,这尚且是比较好的情况。如果证据不足,或者像今天这样,再过会就被毁掉了,结案率就会受影响。”
“结案率”这个词一出,两个人齐刷刷地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服部苦笑着看了工藤一眼:“警视厅也用这东西来考核你们的kpi?”
“哪里不是呢。”工藤回答道,“每个季度都要上报,标准达成情况不好也要谈话……现在算是好的,去年年末已经结掉一部分了。”
空气中汽油味道刺鼻,油箱发出电波般含义不明的嗡嗡声。工藤新一摇了摇头,目光微抬,看向不远处亭亭玉立的身影。从平次凑过来同他说话开始,灰原哀就站定在了几米之外,没有过来。此时她正低头观察脚边的草叶,在暮色之中,侧脸的轮廓犹如从森田春代的画中浮现一般,只是注视就会让人感到宁静。
仿佛对工藤的目光有所察觉,茶发少女忽然抬起头,对上工藤新一的眼神,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服部平次下意识地侧头看向好友,正看见他的眉眼弧度柔和地弯了弯,回以微微一笑。
上午的命案发生在练马区,案情很简单,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情杀案。
结婚前原本齐头并进各有事业的夫妇在东京都置业,随着丈夫创业公司的蒸蒸日上,妻子决定辞职回归家庭,安心相夫教子。孩子刚出生的几年,家庭生活还称得上美满,然而就在妻子逐渐将生活重心转向幼儿时,却通过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丈夫在外偷腥。
丈夫的出轨对象是他办公室里的女秘书,年纪不大。妻子在第一次发现之后曾和丈夫促膝长谈,对方也作了“绝对不会再和他人有情感牵扯”的保证,并将秘书调岗到了其他部门。那差不多是三个月之前的事。
今天下午,工藤新一一行三人赶到练马的私人别墅,推开门便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彼时土井已经带着富本完成了问话,科警研也整理过了现场,那阵惨烈的阴沉感觉却挥之不去。疲倦的妻子穿着脏了的围裙麻木地坐在沙发上,幼儿已经被托付给邻居照顾,厨房里炖鱼的电磁炉还点着。还没等土井招手和工藤说明情况,服部就已经对凶手和凶器有了大概的推测。
“……还真是丧心病狂,”加好油坐进车后座,服部又把这案子想了起来,无奈道,“怎么还能用冻硬了的太刀鱼把人脖子砍断的。”
副驾驶上的灰原哀低着头在手机上找餐厅,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正在发动汽车的工藤闻言倒是回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神色也颇为无奈:“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服部叹了口气,回想起下午在案发现场,几人了解过案情后,工藤只是简单地对妻子的情况和现场环境进行了观察,便飞快地确定了嫌疑人。在日本有幼儿的家庭里,为了确保安全,近期很流行在孩子的活动区域内设置摄像头,今天这家也不例外。妻子报警时说房间里有人闯入杀害了丈夫,那个时间覆盖前后门和大厅的摄像却恰好坏了。土井和富本意识到了这一点,却苦于没有证据,直到工藤一行人抵达,才通过妻子手上的刮痕确认凶器是刚从冰箱取出的太刀鱼。
押送杀人犯上警车时,服部还隐约听到从隔壁一层客厅敞开的窗户里传来的孩子的笑声——他现在笑得那么开心,到了晚上或许会哭,或者吵闹着要妈妈哄他睡觉。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很可能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回来了,因为她在收拾家的时候又一次撞见丈夫的出轨记录,便抓起了刚准备解冻的食材,愤怒地切断了他的颈动脉。
“我没办法再坚持了。”她疲惫不堪地说,“就让我和他一起死吧。”
灰原哀说:“吃这个好吗?”
车子正在等红绿灯。路口另一端的私家车亮着红灯,首尾接连,衔成一片明晃晃亮堂堂的壮阔的红海,他们所在的这条进城的路却颇为空荡。工藤抽空看了眼灰原举起的手机,后者又将界面向上划了划,敲了敲店铺的所在位置,得到了一个颇为赞许的眼神。
“哎,服部,”警部补扭头看向好友,“吃鸡汤锅吗?”
“可以啊,不挑食。”
服部笑着回答。恰好红灯转绿,工藤踩下油门,沃尔沃便向着位于新宿区的百年老店疾驰而去。副驾驶位的灰原哀打开导航,娴熟地将手机固定在车载支架上,又调整了外放音量。
服部在后排默默观察着她和工藤新一的互动。看得出来这半年他们经常一同出门,因为灰原哀的动作驾轻就熟,带着一股无需指令的默契感。
道路两旁的路灯光渐次扫过大阪警部英气的眉眼。在工藤新一和灰原哀都发现不了的车后座的阴影里,服部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那阵早上初见灰原哀时令他若有所思的烦闷感又一次卷土重来。他在车辆行驶的白噪音中飞快地回想着好友在这段时间的状态并推测成因,思考的结果却让他的表情愈加严肃了。
白天在练马区的案发现场,趁着案件解决后出门透气的工夫,服部单独与工藤聊了聊他与毛利兰现在的关系。
亲密关系的磨合多多少少都会伴随着摩擦或争吵,这一点不足为奇,即使是平次自己,大学时期同和叶吵架的次数也并不少。服部自认为自己了解工藤,也正是因此,所目睹的场景才令他的心头笼罩上了一阵隐约的阴霾和担忧。
他在国中时期就认识了工藤,深知好友的秉性,更清楚无论他还是他的女友都并非蛮不讲理的人。吵架是一种解决问题和促进关系的有效形式。然而,从短短一上午的相处看来,新一和毛利的关系之差、冲突之严重,似乎已经远远超过了“摩擦”的定义,达到了连在本川奈津未这种绝对的外人面前都无法调和,甚至无法掩饰的程度。
以至于在他向工藤询问的时候,工藤面对着他,也只是耸了耸肩: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们……”服部沉吟,“你们有尝试过坐下来好好聊聊吗?互相理解一下啊……之类的。”
工藤抬手搓了搓脸,日光让他眼周的皮肤显得十分干涩。他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没有用的。”
“不是……别在还没尝试的时候就武断地确定啊!”
工藤将目光投向远处,微眯双眼,仿佛正在回忆过去和毛利兰一起度过的时光。过了一会,他摇了摇头。
“难道尝试了,关系就会变好吗?……说不定会比现在还糟糕。”
好友平静的神情中带着些许颓丧,服部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叹了口气,安慰般地拍了拍后者的肩。
工藤轻轻对他笑了一下,抿了抿嘴。他的神情中带着些许无奈,仿佛目睹了兰的身影浮现在脑海中又淡去,自己却对此束手无策。
包间的竹帘放下,服务员收起菜单,默默地鞠了一躬,退了出去。工藤新一与灰原哀都在低头刷着LINE消息,服部索性也伸手去摸手机。一下午都没什么动静,看来和叶在与朋友的聚会上玩得不错。
为了这趟短途出差,他穿了件有口袋的皮质夹克,此时里面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还有纸页和口袋的拉链卡在了一起。服部一时颇为无语,只好低头循着那条狭窄的缝隙将里面的东西逐个往外拽,摆在面前的桌面上。手机驾驶证演出票家门钥匙充电宝润喉糖……铺了一片,服部才发现罪魁祸首是几张叠在一起的宣传页。
他小心翼翼地将折页撕了道口子,这才把它从与拉链的纠缠中解救出来。
对面的工藤已经放下手机,见怪不怪地抬头:“画展的宣传单?”
服部本来想随手丢掉,闻言,打开翻了翻:“是啊,估计是和叶参观的时候随手塞过来的吧?”
宣传单做成了折页的形式,服部将它拉开,除了前面王陵牢一的肖像之外,其余部分都是针对画作和策展概念的介绍。他草草看了几眼,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展览地址写的是六本木的松美术馆,之后则是画展的资助方。
“今井财团。”他随口读出资助方的名字,合上折页往旁边一丢,打了个哈欠,“嗯?好耳熟的名字……工藤,这似乎是个大集团吧?”
“我看看。”
工藤新一伸手拿过宣传页。在他身边,灰原哀默不作声地侧过身体,撑着半张脸看向他。警部补若有所思地用手敲了敲最末的公司名称,默想了几秒:“想起来了,《恐怖谷》音乐剧的资助方也是这个。”
“……这都能记住啊?”服部抓起桌面上的演出票,细细端详,“还真是。”
“上午取票的时候瞥了一眼,有点印象。”工藤云淡风轻道,“董事长叫今井大介是不是?总部就在东京,似乎是依靠金融和房地产起家的,近几年开始涉足艺术领域。”
他放下宣传页,看到灰原哀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便抬手为少女拢了拢头发。
“说起来,这应该是王陵画家的首次大型个展吧?”
门帘一掀,服务员端着砂锅进来上菜。餐桌对面,服部平次向后往椅背上一靠,突然开口说道。
锅架下面酒精炉汩汩燃烧,灯下有白气缓慢升腾,鸡汤的香气在房间里逐渐氤氲开来。
“……你问我吗?”工藤新一无奈道。
“突然想到今天是开展第一天,”服部把演出票塞回口袋,“周六是休息日,前期的宣传也很到位,但我们离开的时候都快下午一点了,人也没有很多。——在六本木那种地方策展,场地租金可不便宜啊,更何况王陵画家的风格本身也很小众。”
工藤眨了眨眼:
“王陵画家今年多大了?”
“很年轻,四十出头,”服部翻过宣传页,“哦,这里写了,42岁……还特别提了一句他妻子。他岳丈家是四国那边的华族,婚后夫妻感情和睦,妻子也很支持他的绘画事业……只可惜,九年前去世了。”
“突发事故吗?”
服部摇摇头:“不,只是普通的病逝。”他和好友短暂地对视,“而且后来王陵画家也没有再娶了。因为风格的原因,他早年在日本一直算不上很受欢迎,反而是这几年陆续参了一些展,作品拍卖的价格也提高了。听我老爸说,上次他见到王陵叔叔,还是在京都的一个酒会……噢!我想起来了,那次酒会今井大介也参加了。大冈和我说的。”
他挠了挠头:“我说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呢。”
桌边的计时器响了,灰原哀将它关掉,起身安静地为三人分别盛了汤。服部点头谢过,工藤新一则一直没有说话。等到对面的服部已经吸溜吸溜地喝了几口,他才慢悠悠地说道:“这么看来,王陵画家的风格很受今井财团的欣赏啊。”
“或者是受今井大介本人的欣赏,”服部接口道。
他放下勺子,将平放在桌面上的手机拾起,把屏幕展示给好友看。他刚刚一直在边喝汤边谷歌:“喏,今天遇到的那位演员所在的剧团,REALITY剧团,是在5年前成立的。创始人叫仁田未起,东京艺术大学戏剧专业的毕业生,创立社团时接受的资助也有一部分来源于今井财团。”他划动手指切换网页,“差不多就在REALITY创立前后,王陵牢一开始在国外参展,其中部分的赞助方中也有今井财团的名字。”
“像是毫无预兆地突然对艺术产生了兴趣。”
“虽然作出这种没有根据的猜测很是冒犯,但你懂我的。”服部无奈地耸了耸肩,收回手机,“如果想要把一些来路不明的收益合法化,艺术,文娱,都是相对容易的途径。更何况这种做房地产起家的大财团……查是没有查过,但面子上做得再足,内里也不见得有多干净。”他失笑,“有点担心王陵叔叔被利用啊。”
工藤沉吟了一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最好还是不要说,服部,这超出你能建议的范畴了。”
服部平次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他已经在大阪府警工作几年,有了一定的工作经验,自然也知道处理事情的度应该在哪里。受限于此刻的在场者不只有工藤新一,有些只能和好友交换的信息,服部没有办法直接说明。
比如,大冈红叶在去年回国之后,便开始全面接触并作为继承人接手了一部分大冈家族的企业,而这个身份也让她相比于服部和工藤更了解一些日本各大财团的内幕和情报,更遑论今井财团在近几年才开始涉足的艺术领域,一直以来都是大冈家的主场。
常规的有内行人操盘的艺术投资,通常不会把宝押在一个人身上,即便风格相似,收藏家们也会通过这种形式来规避风险。
而今井财团在绘画方面的投资却只局限于王陵牢一。事实上,它在话剧和音乐剧领域的投资也只有一家REALITY剧团,但后者的出资方除了今井财团之外,还有另一家名为秋山的集团。这是服部刚刚在谷歌REALITY的时候发现的。
桌面上,酒精炉的火焰在跳动,给人一种过不了多久就要熄灭了的错觉。服部打了个哈欠,他夹了片鸡胸肉仙贝塞进嘴里,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工藤新一。
年轻的警部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正一手端着灰原哀的汤碗,一手拿着勺子,为她添汤。光是看着二人沉默互动的样子,服部的脑海中便情不自禁地跳出了“默契”一词,然而不知是因为什么,方才在加油站乃至更早时候的隐忧却卷土重来,令他在为好友拥有一位华生朋友的同时又对未来抱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心。
为了方便喝汤,灰原哀将左侧的发丝都别到了耳后,露出玲珑白皙的耳垂和干净的下颌线。在暖色灯光的映照下,她碧绿的眼眸就像晴天里琵琶湖最深处的颜色一般幽深。无论在何时、何地,灰原哀总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工藤新一的变化,随后坚定不移地支持他。
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当然是好的,但是……为什么呢?
服部平次微微皱起眉。灰原哀垂下眼睛,小口小口文雅地喝着汤,姿态好看到不像是在吃一顿便饭,而是在参加国宴。听工藤说,她今年还不到十六岁。这样一个美丽、聪慧、喜欢医学的女孩子,完美得就像天生是为了成为华生而生的一般,却甘愿陪着工藤风里来雨里去地跑案发现场。她不需要自己的交际圈吗?
但这些猜测哪怕是对着工藤也不能说。服部只好又夹了片仙贝,仙贝香脆,入口即化,他立即决定把这家店记在备忘录里,下次带和叶来吃。
正胡思乱想之际,服部平次忽然听到工藤新一转头,和颜悦色地向着灰原哀:
“灰原,今天和本川奈津未在一起的那位——”他微微一顿,“王陵璃华子,是你国中时期的同学吧?”
灰原哀回答得很快:“嗯,是国中同年级的同学,不过不在一个班。”
“你和她关系怎么样?”
这一次少女有短暂的迟疑。她刚刚不小心把汤勺掉进了碗里,有一滴鸡汤随着她的动作,崩到了她的手背上。
“我和王陵同学……”她慢慢地说道,“从来没有在学校一起吃过午饭。不过,她是我们那一级的学生会主席,成绩也很好,是很优秀的。”
工藤和服部都望向她。灰原哀摆好餐具,将手背凑到嘴边,伸出舌头舔掉了那滴汤。服部看着那缕浅红色在她柔软洁白的手背皮肤上灵敏地一卷,心中居然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抬眼去看灰原哀的神情。少女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工藤新一,肩膀放松,呼吸从容:“工藤,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工藤新一静静地看着她,尔后,他伸出手,为灰原哀整理了一下稍显凌乱的刘海:
“没什么。想到了,随便问问。”
Chapter 30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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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Text
风在六本木的街道上打转,经过美术馆前刚刚修剪过的草坪,带着夜晚特有的潮湿气息,悄无声息地涌进了窗户大敞的办公室里。
窗外已是深夜,除了必要的走廊照明和景观灯外,松美术馆其他区域的光已经完全熄灭了,只有这里的灯还亮着。
王陵牢一坐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凝神静思。他面前摆着一个简易保温箱,箱中满是碎冰块,中间插着一瓶酒。保温箱的旁边,则有两只倒扣着的、晶莹剔透的玻璃杯,杯口下方细心地垫了干净洁白的餐巾。
这些东西在他上午来的时候还不在桌子上,不消说,一定是某个总是能提前预知到父亲的需要的小姑娘提前为他准备好的。
在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酒瓶中金黄色的酒液呈现出瑰丽的光泽。王陵赞许地“唔”了一声,拿起酒瓶端详——这是一瓶产自法国波尔多苏玳产区的滴金庄园贵腐甜白,标签上的产出年份是2020年。
自从亚弥子去世、岳父同自己断绝关系之后,他就很少再在卖出画作之后自己买酒庆祝了,只有在跟随今井大介和秋山健二等人聚会,或是出席酒会时,才有机会再次回味旧日的幸福时光。那是许多年前,当时他和西下亚弥子刚刚结婚不久,而大女儿才刚出生。在岳丈家的资金支持下,王陵很是过了几年无需考虑生活成本,只需专心作画的日子。
那时的亚弥子还没有变得像几年后一样患得患失甚至不可理喻。为了宣传自己的画作,那几年里王陵有时会参加在京都和大阪的艺术沙龙,虽然成绩寥寥,但偶尔也有独具慧眼的收藏家拍下一幅或两幅。亚弥子是真心为他感到高兴,有一次,在王陵牢一带着兴奋回到家后,迎接他的是她精心准备的大餐,佐餐的酒正是这一款贵腐甜白。那酒液散发着苹果花、李子和蜂蜜的香气,入口后则带有梨子、柠檬和冈山白桃的芬芳。
牢一拿起一旁的开瓶器,回想着多年前年轻的自己第一次摸到这瓶酒时心中的幸福与喜悦,为自己倒了半杯。他轻轻抿了一口,身体向后倒去,半阖双目,舒适地靠在座椅靠背上。
其实贵腐甜白由于含糖度太高,不符合现代人食甜太多、需要适当的苦味用以清口的追求,在这些年里已经不那么流行了。王陵记得那时候璃华子虽然已经出生,但远远没有达到能够记事的年纪。他知道今井平时会给女儿不少零花钱,而女儿能够在众多的酒庄中选中这一种酒送给成功开办了画展的父亲,是否也有她在天国的妈妈的缘故呢?
对于自己大女儿的存在,王陵牢一始终非常满意。尽管经过去年七月份的那场争吵之后,他再和女儿聊天时觉得她好像不再像从前那么喜欢和崇拜自己了,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失去妹妹的人不止有璃华子一个,牢一自己也同样失去了宠爱的小女儿。这实际上并非他们中哪一位的错,但当两个人同时处于家里的某一个空间——客厅,书房,甚至餐厅——看到璃华子抿着嘴唇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时,牢一总是错觉她在无声地责怪自己的父亲没有保护好妹妹。
对于这一点,牢一毫无办法,只能自我安慰藉此换取的东西并非他一人享有,也分给了除他之外其他的家庭成员。
但心里终归有些失落,他又抿了一口酒,幽幽地叹了口气:
“唉……”
“大画家怎么突然叹气呢?”
办公室里忽然响起的带着笑的声音将画家吓了一跳,幸好手中的玻璃杯里已经不剩下多少酒了,这才免了洒到身上的悲剧。
王陵下意识地定了定神,将酒杯放到一边,看向刚刚对他说话的人。只是这一眼,他就不得不起身再伸出手去迎接对方了。
为了今天画展待客,璃华子提前为他熨烫了衣柜中最为考究的一套精纺羊毛威尔士亲王格西装,此刻正穿在牢一的身上。然而这一身同站在门边,只是随意微笑着看着他的今井大介相比,却不知为什么仍然显得过于普通了。
今井比王陵要大上十几岁,两鬓的头发已经泛起了星星点点的白,脸上却并不怎么显老。牢一注意到他神闲气静,脸上的表情颇为满意,再联系到上午女儿对他提及REALITY福尔摩斯音乐剧今晚首演,立刻反应出了今井从何而来。
“这美术馆办公室的门,开关都没有声音的,”他笑着抱怨道,向资助自己开办画展的金主伸出手去,被今井随意地扬了扬手,示意他坐下,自己随便看看,“您怎么来了?我之前听秘书说,您今天一天都有日程的。”
今井没有回答他的话,背着手在办公室中踱步,饶有兴味地观赏了一会旁边檀木博古架上摆放的书籍、瓷器与青铜器。直到王陵牢一已经自说自话到有些尴尬,今井才转过身来,却是对办公桌上摆放的葡萄酒产生了兴趣:
“这是你收藏的?”他指了指酒瓶,“2020年的滴金庄,年份虽然近了点,但还可以啊。”
“是璃华子准备的。”牢一笑道,“她还准备了干净的杯子,我给您倒一杯。”
他刚刚动作,今井却毫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免了,喝不惯,你自己留着吧。”他嗤笑了一声,“璃华子呢?我刚过来的时候没看到她。”
王陵牢一似乎短暂地哽了一下。
“……可能在展厅。”他有些迟疑地说道,“这次画展把她也列在协助策展名单上了。画展结束时间比较晚,可能……她还在给美术馆的工作人员帮忙吧?”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握在手里,“您是来找她的吗?”
今井大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挂个名字而已,没说让她真的去做……我不找她,难道来找你吗?”
看到王陵牢一脸色有些难看,他“呵呵”笑了声:
“开玩笑的,我刚从皇家剧场过来,接璃华子,顺便也祝贺你画展成功。”
他走过来,拿起牢一刚刚倒好的那杯甜白,居高临下地碰了碰画家手中的酒杯:
“希望我们的合作能接着持续下去。等再过几年璃华子长大,就可以让她也进入REALITY剧团了——她的长相并不输冲野洋子和本川奈津未,希望她也可以比奈津未做得更好吧。”
王陵扯出一个笑脸,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一口喝干手里的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今井的心情似乎很好。他端着那只酒杯在博古架前站了一会,若有若无地吹着口哨。王陵就在这断续的伴奏中沉默地一杯接着一杯自斟自饮,等今井再转过来的时候,画家已经将那瓶mini甜白喝得快要见底了。
“我记得你和我一样,都有两个女儿。”在一阵长久得令人不安的沉默后,王陵牢一突然开口了,“你的小女儿——她妈妈曾经是武藏野美术学院的学生,我见过她——你的小女儿,我记得她几年前就被你送出国了吧?你还曾经抱怨过她不联系你,也不肯以后回日本,让你以为你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
画家向后靠在椅背上,悠悠地说道:“怎么样?她后来又联系过你吗?她是叫做‘未季’吧?她现在愿意和你通电话了吗?”
今井大介的脸色忽然变了。
他从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看,无论是邮件还是LINE,王陵璃华子都还没有回复。他注视着聊天界面上长发少女的自拍头像。考虑到她今天白天很是辛苦、晚上则要更辛苦的情况,今井暗自叹了口气,决定不和璃华子喝了将近一瓶酒的父亲吵架。
他用鼻子哼了一声:“你管得太多了,王陵牢一。”又抬起指节,用指尖威胁式地叩了叩博古架的窗格,“别忘了是谁给你开的个展。”
然而年过不惑的画家只是瞥了他一眼,那一眼中竟然同时兼具讥笑与悲凉的情绪:
“我看看这个画展的出资方……出资方是今井财团啊——原来是今井财团。”王陵加重了语气,脸颊和眼睛都是泛红的,“听说你投资的剧团的音乐剧也是今天开演,演出一定很成功吧?多谢你,如果不是你的提醒,我还注意不到这个剧团的主理人叫‘仁田未起’——也是东京艺术大学的毕业生,我查到他的履历了。秋山以前还说过可以让今井未季直接去读东艺大,你没让她读吗?原来你是把她送去美国了……你开始投资给REALITY是什么时候?让我想想,就在把你的小女儿送走后不久吧?”
他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大段,神情有些疯狂,眼神却显得越来越悲凉。
今井大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攥着玻璃杯的手却越握越紧。他漠然而轻蔑地看着这个自己曾经因为种种原因赏识有加的油画画家,微眯眼睛:
“再让我听到从你嘴里吐出未季的名字,你的舌头就得拔下来了,王陵牢一。”
有些时候,今井大介也会觉得投资给王陵牢一并非明智之选。原因无他,有些人在他的全部——身家、地位、财富甚至性命——都掌握在你的手里时,是很好控制,也是很乖的。但是,在你大发慈悲地施舍给了他一些你唾手可得的东西之后,他们却总会觉得这是经由他们自身的努力而获得的应有之物,随后就变得不再像之前那么恭敬了。他永远不会明白,不管是资助他的生活,投资他开办画展,还是允许他参加只有今井、秋山和白鸟这种日本大家族才有资格出席的酒会,都是给予他的恩典而非必需。在这一点上,王陵牢一相比于他自己的女儿璃华子,差的距离并不是一点半点。
女儿比父亲更懂得感恩,也更懂得谁才是自己真正应该效忠的对象——这话现在说出来似乎有点怪异,但就像本川奈津未对秋山健一那样,只要王陵璃华子足够明事理,他也并不反感把这个漂亮聪明的女孩往奈津未的方向培养。如果自己的女儿也能像她这样懂事就好了,想到这里,今井大介皱着眉头暗自叹了口气。
不听话的孩子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对的,和她那个美丽却执拗的母亲一样。在做完亲子鉴定,把未季的姓氏从“照屋”改回“今井”再力排众议将她带回本家,和今井夫人生的大女儿一同抚养的时候,他的小女儿始终都没有任何异议。毕竟,一个情人生的私生子能够认祖归宗,对他们而言已经是足够圆满的事情了。谁知道没过几年她会和同父异母的亲姐姐搞出那种不光彩的传闻来?今井夫人在他的书房里大闹一场,她家里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今井大介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小女儿送出国避避风头。
秋山健一曾经在某次聚会上提及此事,甚至还询问了今井是否需要让未季去东艺大读书——但这对今井面临的问题于事无补,反而还将把柄给了王陵牢一。有时,今井甚至会觉得秋山是专门想用这件事情拿捏他。毕竟今井未季在出国几年后给他的秘书发了个消息,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自己和这个生物学上的父亲已经没关系了,今后哪怕他给她财产她都拒绝继承——这简直伤透了今井大介的心。而王陵牢一说的这一番话,无疑勾起了他的痛处。
“是吗?让我想想你开始大幅注资给REALITY剧团是在什么时候?就是在剧团的主理人彻底确定为仁田未起之后吧?”从办公桌后起身,王陵牢一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道,“‘不要让我听到从你嘴里吐出未季的名字’——今井先生,你不想听到的到底是‘未季’还是‘未起’呢?”
端着那杯璃华子为他准备的酒,王陵牢一眼睛红红地从办公桌后绕了出来。夜色下万籁俱寂,远处有隐隐的车流声,近处的草地上却没有虫鸣。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今井大介冷笑一声,他现在也觉得自己为数不多的耐心正在王陵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中消失了。这半年来他的表现要比之前几年都更麻烦,今天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界,难道他不知道谁才是这段关系里的掌控者吗?哪怕有璃华子这一层关系在,今井也有些想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你应该学会对我心存感激,王陵牢一。”他带着火气,却仍然慢条斯理地说,这是他在暴怒前的一贯态度,如果王陵足够聪明,此刻就应该立刻低头请求原谅,“学不会感恩的人,对我而言连一条狗也不如。”
“感激?感恩?”
他的话并未取得想象中的效果。画家站在办公室地中央,双眼平视着他,笑嘻嘻地摇动着杯中的酒。他一字一顿地重复者今井加重语气的部分,就像是要把它彻底镌刻在自己的生命里:“我感激你什么?感激你利用我?感激你说什么我就得做什么?感激你把我当一条忠实的狗?”
“狗可比你要忠实得多——”
“——感激我的一个女儿已经因为你而死了,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抢在今井说话之前,王陵牢一大喊道。
仿佛有什么东西“嗡”的一声在房间里炸开了,整个世界都变得极静极静,甚至能听到美术馆入口处的鹤音竹“咚”地滴水的声音。王陵的手紧紧地攥着玻璃杯,指节泛白,细看几乎是颤抖的。
而今井的脑子里也突然“轰”的一声。霎时间,那一天的大雨,从秋山健二的身体下面拖出来的、仍旧温热的女孩的身体,因慌忙起身的动作而揉成一团的床单,都从他那早已试图忘记的记忆深处跳了出来,重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世界是充满水雾的。
“你想让我因为这些事而感激你吗?”王陵牢一静静地说。
他仿佛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话,理智短暂地回归到身体上。画家下意识地想拿起酒杯润唇,却发现里面的酒早已干了。
在他面前,今井财团董事长的瞳孔剧烈地颤动、缩小,嘴唇蠕动着,半天都没有说出来一个字。牢一用充满悲伤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回身去给自己倒酒。那个雨夜在他的心里其实从未散去,和大女儿一样,牢一时常思念着自己的小女儿——她是她妈妈用羊水栓塞换来的,先天体弱,却是这个世界上最纯洁的天使。在香也子还活着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在成城的别墅里曾经回荡着多少欢声笑语啊!
他微微摇晃着身体,步态不稳地拿起了那个几乎不剩下多少酒的酒瓶,嘴里吹着口哨,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一首日本童谣。向下弯腰的时候,牢一忽然觉得眼前一花。他脖颈一紧,紧接着便不受控制地向右倒去,先是磕在了木质办公桌尖锐的桌角,随后又滚到了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他的耳朵贴在冰冷的地上,却有什么液体从脑袋后面汩汩地漫延出来,浸润着他的脸颊,十分温暖。牢一就这么侧身躺着,努力把眼球转向左侧——很奇怪,身体似乎不再听他的使唤了。
但他还是看见了今井大介呆滞的脸。那人剧烈地喘着气,看样子是想过来扶他,但刚走了一步就退了回去。王陵还想说话,但竭尽所能也只是被自己的血呛了一口,发出了不成文的“喀拉喀拉”的声音。
这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像拉风箱一般嘶哑的声音持续了很久,今井大介才意识到那是自己胸口发出的声音。房间里灯光雪亮,他突然发现这间办公室是没有窗帘的,而目之所及的室外仍是一片黑暗。
在寂静的夜里,声音似乎可以传到很远。他慌忙地后退了一步,这下意识的动作让他的肩膀撞在了博古架上,发出一声闷响。
左手边的窗格已经空了,原先,那里摆放的是一枚青铜花瓶,两侧有耳样的把手。他僵硬地转过脸去,血泊中王陵牢一的四肢似乎还在微微抽动,但这个人已经什么牙尖嘴利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青铜花瓶锋利的把手带着速度切开了他的后脑和血管,或许还伤及了神经中枢。
那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大的伤口,但不知为什么,就像给充满气的人偶捅了一个窟窿一样,王陵牢一的生命力仿佛也顺着那个洞飞快地流走和消失了。
——我杀了王陵牢一。
这个念头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空白。
今井大介神经质地在地上走了几步。他探头去看王陵牢一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血,又取出衣袋里的口袋巾,机械般地来回擦拭着博古架空出的那个窗格隔板,以及窗格的边缘。博古架上有一面铜镜——在那模糊的显影里面,今井看见了自己苍白、惊恐的表情。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也一直在抖。
——我没想杀他的。
只是想教训教训,是的,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不应该和我说那些话。我只是想把花瓶砸到他背上,让他能长个记性。我不知道他会弯腰。是的我只是想轻轻地教训一下。但是现在他死了。
活过了五十四个年头,这并不是他见过的唯一一具尸体。哪怕是前一刻还温热的与他皮肤相贴的尸体,今井大介也已经见过了。但这一刻仍然让他觉得手足无措。
在万籁俱寂中,有声音带着轻快的节律按部就班地响起、接近。今井抬手按住胸口,他以为那是自己的心跳声,然而那节奏却并未因他的干预而产生丝毫改变。
而等到他意识到了声音的来源,惊恐地抬起头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等……”
办公室的门把手被人从外面拧了一下,就像今井悄无声息地进门时那样安静地滑开,露出了门外穿着白裙的长发少女的身影。
王陵璃华子带着脸上甜美的微笑,对上了今井大介惊骇的目光。
Notes:
【注】
今井未季:Imai Miki
仁田未起:Nitta Miki
Chapter Text
工藤新一是从睡梦中被震醒的。他把头抵在枕头上,发出了几声含义不明的咕哝,伸手在枕边摸索了好一会,才抓到了被自己推到床边,几乎就快掉到地上的手机。警部补强行将因熬夜而有些发肿的眼皮撑开一条缝——星期日早上八点十四分,今天也是他的休息日。如果没有值班或者待完成的工作,他本应在床上躺到十点或者更晚些时候的。
但特殊情况总是会接连不断、纷至沓来地发生,工藤新一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信息,“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原本混沌的睡意已经随着动作消失了一半。他下意识地看向被窗帘遮挡的室外天色,清了清嗓子,接起电话:
“喂,”发出新一天的第一个音节,他的嗓音还有些哑,“灰原,发生了什么事?”
灰原哀从来不会莫名其妙地打电话给他,更不会明知他休假还打扰他补眠。工藤、她和博士有一个共享的日历APP,任何一方在里面更新日程,另外两方都会同步看到。这还是去年冬天工藤刚开始去阿笠宅蹭饭时为了方便而启用的,一段时间后工藤发现这的确节约沟通成本,就沿用到了现在。
电话那头的灰原哀似乎正在走路,少女微微带着气喘的背景音里传来东京晨雾中特有的清爽气息与鸟鸣。她的声音依旧清越而稳重,然而仅仅是听了两句,工藤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连窗帘都没拉,就赤脚冲出房间,来到了工藤宅二层的小露台上。
灰原哀正站在大门外往里看,一手举着手机,贴在耳边。注意到工藤新一的身影出现,茶发少女扬了扬空闲的那只手——那似乎是个保鲜袋,里面装着正方形的吐司一样的东西。虽然两人方才在电话中交流的信息绝非轻松,工藤仍然觉得心头一暖。他飞快地说了句:“马上,等我。”便拔腿冲回了盥洗室,而灰原哀的回答也依旧简洁而体贴:“好的,不要着急。”
两人都坐进车里是五分钟之后的事。工藤神色凝重地发动汽车,灰原则扣上副驾驶的安全带,伸手将给工藤准备的早餐放到他身上,低头划着手机,像是正在内存里搜索什么文件。
车载GPS很轻松地定位到了他们前一天刚造访过的地址,工藤叼起一片面包,三下五除二地吞了下去,向右打轮从米花町转到大路上。他侧头看了灰原哀一眼,后者微微地叹了口气:“先听录音,还是先听我给你概括?”
“你录音了?”警部补眉毛一扬,颇为赞许地说。
“没录全,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灰原哀摇了摇头,“后来又重新问了她一遍。”
“没关系,已经很好了,”工藤回答,“灰原,你先和我转述一下吧。”
接到那个由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时,灰原哀正在洗脸。她本以为是骚扰电话,想要接起后便挂掉,但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那种面对着恐惧,自己无法控制的颤抖声音,或许还带着愈演愈烈的慌乱。
这声音对她而言颇为熟悉,在她就读于秋山学园的三年中,几乎每周全校大会时,从播音喇叭中传出的主持声音都是来源于这个美丽、优雅的少女。
王陵璃华子说:“灰原同学……对不起这个时候打扰你,可是我不知道该去找谁求助……你还记得我爸爸的画展吗?昨天和你一起来画展的那位先生是工藤新一吗?拜托了……你能帮忙联系他吗?……救救我爸爸,求求你。”
最初她还能维持声音的稳定,但当有关“王陵牢一”的信息出现后,璃华子的叙述就像风中的落叶一样颤抖起来。工藤拐过一个路口,灰原哀把手机扬声器的声音调大,举到两人之间。她按下录音的时刻,王陵璃华子恰好发出一声痛苦而绝望的抽泣,即使不在案发现场,工藤也感受到了她的痛苦。
“我是半小时之前到美术馆的,”在灰原哀的引导下,璃华子断断续续地说道,“到了之后先去了一趟展厅,按照策展姐姐们的要求检查了一遍展品,才给爸爸打的电话。因为美术馆每天8点就会开放,今天是爸爸展览的第二天,他说过前三天他白天都要待在展厅,但他一直没有接电话,LINE也没有回复,我就有点着急。”
“他最后一次回复你的消息是什么时候?”灰原哀问。
“我要看一下……”璃华子抽泣着说,伴随着指甲敲击屏幕的声音,“……最后一个电话是昨天中午,最后一条LINE消息是昨晚八点。他说给我和策展姐姐们订了晚餐,叫我们自己吃饭。之后我回家前再给他发消息,爸爸就没有回复过了。”
“他没有和你一起回家吗?”
“没有……”电话那头,璃华子似乎摇了摇头,“爸爸他……平时事情很多,时间也不太规律。我们都是分开走。”
“明白了,你继续说。你发现你爸爸没有接电话,之后做了什么?”
“之后,我去了他在美术馆的办公室。”工藤听得出璃华子已经在强撑镇定,但话音仍然不可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爸爸很喜欢葡萄酒。昨天晚上,为了祝贺他画展成功,我给他挑了一瓶酒作为惊喜。他昨晚没有回家,我担心他在办公室睡着了,我就去办公室找他。他没有锁门,可是,可是我……”
她终于发出了痛苦的哭声:“……我推开门,发现爸爸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房间里面全是血……灰原同学,你们能快点来吗?……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想去扶他,可是爸爸他已经、已经……”
美术馆四面素净的装帧像一间精致的灵堂,将她孤零零地关在了里面,叙述结局昭然若揭,但王陵璃华子已经说不下去了。
她把那只最新款的粉色苹果手机握在手心里,跪在美术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松美术馆的画家办公室的大门呈打开状态,外面拉起了警戒线,不时有警察出入。工藤新一出示过警察证,越过警戒线,小心翼翼地踩在临时搭建起的通道踏板上。
办公室房间窗户紧闭,空气中萦绕着浓郁的血腥气。他皱了皱眉,掏出手套戴上,随后在那具横亘在办公室中央的尸体一侧蹲下身来。
“死亡时间在当日零点前后。”尸体的另一侧已经蹲了一个人,穿着科警研的制服,戴着口罩。
小贯晴义用余光辨认出来人是工藤新一,头也不抬地说道:“死亡原因怀疑脑疝。你看,死者存在瞳孔散大,这是典型的脑组织受压迫所引起的颅内压增高表现。”他招了招手,工藤单膝跪在地上,凑过去,“致命伤是后脑这道8厘米的创口,创缘有撕裂,累及椎动脉,所以导致了现场的喷溅血。”
工藤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道伤口。在和灰原哀的电话录音中,王陵璃华子将现场描述为“到处都是血”,但抛开其中因受到惊吓而过分夸大的成分,王陵牢一的受害现场已经算得上整洁。他皱着眉打开幸山整理好的现场勘察报告,受害人浑身上下只有后脑一处创口,边缘的血迹已经凝固发黑。
“凶器呢?”
小贯指向门对面的那个博古架,其中的一个格子已经被贴了物证签,显得尤为显眼。
“一个青铜花瓶,摆在博古架上面,高度离地1.4米。我们来的时候它就摆在架子上。”
“有手印吗?”
不远处,幸山浩康正急匆匆地走过来。工藤站起身体,仔细地用两根手指转动着瓶底,观察着花瓶周围。
随着他的动作,小贯也从地上站起,面色平平地摇了摇头。
“凶器上没有。现场也是一样。”
“瓶身擦得很干净,”工藤分析道,“如果凶手戴着手套,即使没留指纹,瓶身也会留下血迹。现场找到带血的布巾了吗?”
“只有凶器,没有布巾,”小贯说,“桌上有没喝完的葡萄酒,上面只有死者本人的指纹。对了,现场除了死者本人的指纹和脚印之外,我们还提取到了一枚23码的左脚女鞋鞋印。”
幸山正好赶到,闻言指了指办公室外走廊的方向:“粗跟的高跟鞋吗?我看他女儿今天穿的是这种鞋。”他做了个手势,“可怜的孩子,是找到她爸爸的时候留下的吧?”
在警视厅接到王陵璃华子的报案后,最先赶到案发现场的便是幸山浩康。考虑到案件影响恶劣,且第一目击者是未成年少女,还从搜查二课协调了身为女性的高木美和子来帮忙安抚报案人的情绪。
事实证明,这个举措是正确的。幸山和高木做笔录时,璃华子一直在止不住地哭泣——亲眼目睹父亲的死亡,对于一个16岁刚读高中的小女孩而言,留下的冲击还是太大了。
“我大概了解了。”工藤沉着地说道,他在到达美术馆后便直奔案发现场,没有直接接触璃华子,此刻听到幸山提及,才意识到往常总是陪伴在自己身侧的灰原哀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他匆匆将勘察报告塞回幸山手里:“展馆的监控收集了吗?”
“还没有,”幸山摇头,“刚才和我说负责人还没来,我现在去调。”
警部补点了点头:“辛苦了,我去见一下目击证人。”
在他们出门前,小贯晴义和工藤短暂地对了一个目光,用手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工藤新一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小贯会意,招了招手,等在门外的其他科警研人员便纷纷进来,开始按照上司的要求提取物证。
警视厅到达现场时,王陵牢一办公室的窗户是敞开状态,窗外是一片草坪,在草坪中并未提取到脚印。王陵牢一的尸体被发现时,身上的浪琴手表、苹果手机和钱包都还在,经过璃华子辨认,父亲常用的银行卡并未丢失,办公室内的贵重物品也无一遗失。基于现场情况对凶手作出画像,相比于抢劫财物,工藤更倾向于熟人作案。
因为房间中并没有打斗的痕迹。王陵牢一的尸体呈俯卧,手边有一只摔碎的玻璃杯,杯中的葡萄酒早已打翻,但不难倒推出后脑受到重击时他是背对嫌疑人的。画家的尸体已经被小贯带回警视厅进行解剖,虽然还不能确定死因,但富有经验的科警研研究员从创口状态推测,王陵牢一的受伤时间在前一天夜里十一点半左右。
后脑受击首先会导致昏迷,如果病情稍轻则会中途短暂苏醒。王陵的口鼻周围存在在地面蹭行而沾上的血痕,大概就是苏醒挣扎的过程所导致的。
——按照他们推测的时间线,如果是熟人作案,凶手在作案后留在犯罪现场清理痕迹的话,大概目睹了王陵牢一从清醒到再次昏迷的过程,同时没有尝试过任何施救行为。工藤回想起现场勘察记录中除了死者女儿外只字未提的手印与足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他转过一条走廊,将犯罪现场外其他警察交流的声音抛在脑后,大步向美术馆为警视厅临时划出的休息室走去。
休息室的门开着,室内背向窗户摆了一张沙发,此刻,上面并排坐着三个人。工藤的目光顺着坐在中间的少女的玛丽珍高跟鞋向上移动,神色稍黯。
明明前一天的中午还见过面,长发少女的面色与神情却已同那时大相径庭。她深深低垂着头,虽然现在并没有流泪,但刘海下露出的眼周已经是一片红肿。
璃华子的左手放在胸前,抓着肩膀上披着的那件牛仔外套的边缘,仿佛她握着的不是保暖用的衣服,而是一根救命稻草。另一只手则藏在衣服下面,被坐在她右边的人拉在手里。工藤辨认出,璃华子披着的那件外套正是灰原哀早上出门时穿着的。
将外套给璃华子以后,茶发少女的身上只剩下一条简单的白色无袖连衣裙,她并没有和璃华子交谈。仿佛在这间小小的休息室内,沉重的气氛已经让一切话语都变得多余了,能够起到安慰作用的只有陪伴。
璃华子的另一边坐着高木美和子,后者在工藤新一进门前就敏锐地察觉了他的脚步声,抬头和搜查一课的警部补打了个对光,随后缓慢而凝重地摇了摇头。
工藤原本已经准备敲门,看到她的神情后便放下了手,略一迟疑,决定去展馆的总控室找幸山。
但灰原哀恰好在此时抬头看向了他。在这个周围尽是慌乱、真相扑朔迷离的早上,就在两人眼神相对那一刻,工藤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慰藉感。尽管身处背光,灰原的绿色眼睛却无比明亮清晰。
工藤看着她同美和子小声地说了句话,用手在璃华子的手背上轻安抚似的拍了拍,随后从身后翻出了什么东西,小步向自己跑过来。
“喏,给你。”
灰原出来时带上了休息室的门。这是个阴天,离开了房间的光源后,两人便只好向休息室对侧的走廊窗台靠过去。
工藤伸手接过灰原递给他的东西,一个易拉罐:“……是什么?”
他是明知故问,因为棕色易拉罐入手温热,上面的咖啡豆图案很是明显。灰原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抿嘴笑道:“强心剂……”但转头瞥见休息室虚掩的门,笑容又倏地变浅了。
“我刚才去给王陵同学买了点喝的,”她解释道,工藤沉默地拉开拉环,一口干了半罐,“现场怎么样?有线索么?我还没去看过。”
“除了你同学的脚印之外,暂时没有收集到其他人的痕迹。”工藤呼出一口气,温热的咖啡落入胃里,缓解了他的一部分不适感,轻声说道,“伤口在脑后,死前有短暂清醒,幸山去调监控了。我怀疑是熟人犯罪。”
灰原哀皱了皱眉,看起来想说什么,工藤的手机却突然铃声大作,他看了眼联系人,幸山浩康的电话。
他作了个手势接起,背对着灰原哀,向走廊远端走了几步。
尽管他已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压低了声音,灰原依旧察觉到了警部补在短暂回话中不经意间流露的烦躁。工藤挂断电话,大步走回她身边,将喝了一半的咖啡放在窗台上。
“……怎么了?”
“美术馆馆内和停车场里都有监控,”工藤说,“但是总控室回复,为了节省成本,在晚上下班之后和早上上班之前,所有的监控都是关上的。”
“他们几点下班?”灰原哀拿出手机,指着上面的时间显示,“刚刚高木姐姐联系美术馆的负责人,说还不到上班时间,现在还没有来。”
“理论上是晚上十一点。”工藤无奈道,“实际上只有停车场的监控开到了这个时间,展馆内的监控十点左右就关闭了。”他摇了摇头,“王陵牢一的受伤时间在昨晚十一点半左右,已经安排人对照展馆已有的监控和王陵牢一的交际圈进行人员比对,看看能不能找到重合点。如果存在重合,可能是一个突破口。”
“王陵同学说,她昨晚给她爸爸准备了一瓶酒。”灰原若有所思地说,“工藤,现场还有其他的杯子吗?”
“有一个摆在桌面的空杯,没有收集到指纹。”工藤看向自己的小华生,“你怀疑凶手用过那个杯子?”
灰原点点头:“王陵说那瓶酒是庆功用的。如果是庆功的话,没必要自斟自饮吧?”她眨了眨眼,“昨天是王陵画家的首展,能够在首展第一天晚上,被特意邀请来一起庆祝的朋友,关系可能会比普通的朋友近一点?或许,并不是单纯的熟人呢?”
她看到工藤新一的表情,连忙找补了一句:“当然,我也只是猜测,权当为你提供一个思路。”
“很有道理的假设。”工藤肯定道,“如果这个假设成立,嫌疑人的范围会继续缩小。”
灰原哀点了点头。她抬起垂在身边的手指,指向美术馆地下的某处,工藤知道,那是松美术馆地下停车场的位置。
“死者的身份是画家,”灰原哀的声音清澈又冷静,“能够深夜造访他的人,我想身份地位也不会太低……至少,应该有价格不低的代步车,以及标配的司机。”她抬眼看向工藤新一,“工藤,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如果你需要人帮忙比对的话……”
她试探性地望向他,后者不知何时已经拿出了手机,正垂眼飞快地打字。灰原哀瞥到,那是白绿相间的LINE界面。
她默默噤了声,工藤却对她笑了笑,把自己和服部平次的对话框拿给她看。
“暂时不用,灰原。”他说道,“你看,我给我们找到了一个很稳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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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部平次没花什么力气,就将王陵牢一受害前的访客定位到了今井大介身上——这一点,无论是工藤新一、灰原哀还是服部平次自己,仿佛都早有心理准备。毕竟就在命案发生的前一天晚上,三人还一起坐在新宿区的鸡汤锅店里,闲聊这位服部平次父亲的老朋友和他与东京几个大财团董事长之间的关系。
服部平次横过手机,向好友展示自己拍下的停车场监控录像。监控一角有时间显示,灰原哀从旁边凑过去,看着那辆纯黑色的劳斯莱斯库里南进入摄像头的监控范围,露出车牌号码,再十分丝滑地离开了画面,随后录像停止。在她旁边,工藤新一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是想要通过滑动屏幕来切换监控画面,但这个动作被服部平次制止了,后者无奈地耸了耸肩,缩小录像,给他展示手机相册的总览页。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大阪警部点了点头。
在收到工藤新一帮忙的请求后,原本打算来到现场的他临时改道,直接去了美术馆的地下停车场,再从那里乘电梯抵达总控室。
仅仅在从停车场入口走向电梯这段并不长的路途里,通过对地下停车场内部监控摄像头分布的观察,服部平次就发现了数个监控死角。这不禁让他对案件侦破的进程感到有些忧心。
美术馆的停车场入口只有一个保安值班,服部步行进来时,他正在困倦不已地打哈欠,甚至完全忽略了服部的存在。坐上直梯时,服部在心里大致将每个摄像头的有效监控范围作了个图,发现如果按照工藤所说,去排查昨晚十一时前后一小时进出停车场的车辆记录的话,非常有可能只能获取嫌疑人乘车进入停车场时的车辆照片,却拿不到具体上下车的乘客影像。
监控录像证实了他的推测。
在靠近电梯的位置,停车场有大概四个车位的监控死角,服部把前后的录像反复看了七八遍,最终无奈地得出结论:劳斯莱斯的停车位正处于其中一个监控死角。他拍下了录像,并专程返回停车场,询问了那个疲倦的保安,后者在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搜索了好一会,才勉强想起那辆库里南离开停车场的时间。
“这种豪车在六本木这边很多的,”保安回忆道,“昨天这辆我能记住,还是因为它算是我们的常客。”他努了努嘴,“今井社长的车嘛。”
服部将这些话转述给工藤,后者用拇指和食指抵着下巴,看起来像是在思考:“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人吗?”
从工藤新一通过LINE联系已经在路上的服部平次,到服部告知他自己有了一些进展,中间花费的时间甚至不到半个小时。就算是用快进的方式查看所有录像,这个速度也未免有些太快了。
服部摇了摇头:“没有了。”
工藤新一眯起眼睛。
“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他的眼神带着疑惑,“昨晚十时到十二时,进出停车场的车只有这一辆?”
“出停车场的车很多,进停车场的只有这辆。”服部回答,“听起来很奇怪对不对?六本木地区,周末晚上——恰好是夜生活刚开始的时候。但我和保安确认过,松美术馆的地下车位不多,停车场不对外开放,连展览大季凭借票根都不行。”
“如果是这样,倒也勉强能解释得通。”工藤叹道,“车牌号你记了吗?我找交通部的同事帮忙查一下。”
话音刚落,他就察觉衣角被人轻轻地扯了一下。
“工藤,”灰原哀抬起脸看他,牵在工藤风衣上的手悄无声息地放开了,一时竟令他有些怅然若失,“你要不要看一下这个?我刚才登上了今井财团的官网。”
工藤晃了晃头,将芜杂的思绪逐出脑海,依言同灰原哀凑在一起,看向少女手机屏幕上的网站界面。
灰原连着打开了好几个网页,从页面上端的简介中大概可以看出,这些都是财团董事长会见政商两界重要人物的宣传页。
她飞快地向下滑动页面,工藤看到,虽然文字内容不同,但它们的共同特点是都有财团公关部门拍摄的照片,在其中几张照片里,服部刚才展示的库里南赫然作为背景出现。
工藤与灰原短暂地对视了一眼,警部补抬起手拍了拍灰原哀的肩膀。
“是登记在今井大介名下的。”一旁的服部说,“博士家的小姐姐说得没错,这辆车是今井社长的代步车。”
服部向侧旁挪了一步,为穿行在走廊中的警员把路让开。小贯晴义摘下手套,冲工藤新一微微一点头,在他前面,科警研其他人已经做完取证,秩序井然地把王陵牢一的尸体带走了。工藤回想着王陵牢一和今井大介的关系,追上去又问了一次尸体上是否提取到了其他手印,得到的回复仍然是无。
王陵牢一的受伤时间是23:30前后。
今井大介的车抵达美术馆的时间是23:05,离开时,根据保安口述,是第二天0:00左右。
这辆车在美术馆停留了大约一小时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今井大介在做什么?他是否待在王陵牢一的办公室里,并与他产生了争执,继而激情杀人?
“既然在王陵被害的区间里只有今井大介的一辆车来过,”工藤新一说道,“我得请今井大介去一趟警视厅。”
服部微微皱眉,侧头看了他一眼。
“传唤?还是协助调查?”
从大阪府警锐利的目光里,工藤看出了他对自己的担忧。
他们所处国家的法律模式,自明治维新时期起便向西方倾斜,拥有较为成熟和完整的法律体系。与此同时,虽然体系趋向完善,这个国家内部却依然存在着一些能够凌驾于普通人之上、左右他人生命的声音。昨天和今天频繁出现在他们讨论中的今井,就是这声音的一部分。
无论是在东京、大阪还是京都,乃至日本境内的任何一个地方,躲在这种声音为非作歹的触手都从来不缺少。服部在大学毕业后便进入大阪府警就职,父亲又是服部平藏,平日里所见过、听过和接触过的类似情况更比工藤新一只多不少。即使以正当的原因传唤、各方表面上的交涉也表现得皆大欢喜,事件结束后带给工藤新一的影响却可能会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十分深远。
——但是,他们原本,不就是为了改变这样的现状而加入体系的吗?
工藤冲好友安抚性地笑了笑,低头不再说话,而是打开了邮箱,从草稿箱里找到了一封篇幅不短的邮件开始编辑。灰原哀站在他左侧,瞄到他草稿中的收件人是白鸟任三郎,便立即意识到工藤是在同他的上司申请,走协助调查的流程。
她原本嘴唇还有血色,此刻却被她自己咬得泛白,但灰原哀恍若未觉。
旁边休息室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穿着玛丽珍鞋、披着牛仔外套的长发少女安静地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一行三人。灰原哀抬头时与她短暂地对视了一秒,随后两个人都像彼此互不认识一样,自然地转开了目光。
王陵璃华子的眼睛还是肿的,她手里拿着手机,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她欲言无声地看着工藤新一,直到被服部平次注意到,用手肘碰了碰好友以示提醒。
工藤新一收起手机:“你是……王陵璃华子,是吗?”
他刻意放轻了语气,璃华子却像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点了点头。
“请原谅……我刚刚从休息室出来,去洗手间,回来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少女浅浅地鞠了一躬,有一阵风从敞开的门里吹来,拂动她柔软的裙摆与长发,“我听到了工藤警部说,昨晚……有一辆登记在今井大介先生名下的车,来过美术馆。”
工藤点点头:“是这样,你有什么其他要提供的信息吗?”
“那辆车是今井先生的。爸爸和今井先生的关系很好,有时会一起出门,我经常见到他们一起出去。”璃华子摇了摇头,“我听到您说想要询问今井叔叔。但是,昨晚我因为要准备今天展览内容,一直待到晚上十二点才离开……但是,就我所知……今井叔叔昨天并没有来过美术馆,他的车是来接我的。”
“接你回家吗?”
工藤状似无意地问道:“是谁告诉你这件事的?”
“司机上来找我的,”璃华子看起来有些拘谨,“他去展厅找我,告诉我今天他送我回家,爸爸也知道。但我还没有布置好展厅,所以一直等到快零点才出发。”
“你住在哪里?”
“世田谷区,成城。”
“你爸爸拜托今井家的司机送你回家的这件事,今井先生知道吗?”工藤问道,“或者说,他和你联系过吗?”
这个问题似乎令璃华子有些费解,她短暂地迟疑了几秒,随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她说道,“应该是知道的吧?爸爸是艺术家,平时事情很多,时间也不太规律。我在学校上学的时候,有时候也是今井叔叔派车来接我,”她顿了顿,“就是昨天这辆车。”
看着工藤新一若有所思的神态,璃华子眨了眨眼睛,低头解锁手机,打开了一个通讯录界面,走上前来。
“今井叔叔的电话……我也有的。”
她试探性地向灰原哀的方向递出手机,轻声说道。
灰原哀偏头看了工藤新一一眼,伸手接过璃华子的手机,递给他。
屏幕上的联系人姓名写着“今井大介先生”,用了敬语。
工藤记下号码,又随手往下翻了翻通话记录。记录不长,基本集中在秋山学园每个星期五放学前的中午或下午,连在一起,不到一页就翻完了。
休息室内的长沙发上坐了三个人,旁边的单人沙发上还四仰八叉地跷着一个。工藤新一将目光从扑在今井大介怀里、哭到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的璃华子身上收回,转头看向离自己最近的坐着的人。
甫一进门,对方便大大咧咧地占据了房间里最舒适的位置,此时正翘着二郎腿,边抖腿边从口袋里摸出女儿用第一个月的工资送他的手机,颇有些自得其乐的意思。
一时间,年轻的警部补竟少有地感受到了些许头痛。
从王陵璃华子手里获取到今井大介的电话之后,工藤先是给白鸟发了封邮件,随后又电话联系了这位今井财团的董事长。
他原本想请今井直接去警视厅,然而今井得知好友的女儿璃华子正同这个给他打电话的警察一起在松美术馆,便坚持要亲自过来看一眼。
在很多人的潜意识中,被警察传唤,哪怕只是进行协助调查,都是对公民权益十分冒犯的事。因此,在过去半年的从警生涯中,工藤新一已经习惯了联系嫌疑人时对方所展露的抗拒情绪。
然而联系今井大介的过程却并不像工藤预想的那样困难。沟通的过程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相反,对方的应答十分谦和有礼,同时对警视厅的工作表现出了十足的体谅。
更何况,今井大介本人的居所和公司都在东京都港区,离六本木并不远,而对于一位暂时还没有被确定为嫌疑人,现阶段只是配合调查的公民,工藤也无权强行阻止他去什么地方。
只是……警部补环顾四周,忍不住在心中发出了一声苦笑。
在记下今井大介的电话之后,他便将手机还给了璃华子,等待的过程中,这个少女偶尔会低头发信息。工藤原本以为她是在联系自己的家人或师长,直到大约半小时后,毛利小五郎跟着今井大介从那辆库里南上下车,他才意识到璃华子的消息可能是发给今井大介的。
在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去年办理秋山学园杀人案时听到那个学校的理事长秘书对王陵璃华子的评价:学生会主席,性格稳重,极具老师们的喜爱。
一个性格稳重、目击教导主任的他杀现场都能保持镇定的女孩,会因为看到父亲头上的血迹就哭得连手机都拿不稳么?甚至情绪激动到在需要保护的现场留下自己的鞋印?工藤看向璃华子时,后者正把自己裹在灰原哀的外套里,眼神懵懂柔弱,和每个看到血迹就会尖叫的普通女孩一样。也对,即使两人性格中都有“稳重”这一特质,王陵璃华子和灰原哀仍然有本质上的差别——他不能以灰原哀为标准去衡量所有女孩,她的高度是她们根本达不到的。
璃华子听到了工藤在休息室外的推测,因此今井大介才在来接受协助调查的时候就带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在服部平次的帮助下,警察们在第一时间便分为了三组,分别对今井大介、毛利小五郎和今井的司机展开了问询。
笔录汇总到工藤新一手中,轻而易举地还原了今井大介昨晚的行程:晚上19:30,抵达帝国剧场出席REALITY剧团的音乐剧《恐怖谷》首演,22:50演出结束,步行前往位于日比谷的OTK夜店与毛利小五郎一同喝酒,直到次日2:00结束,乘车回家。
而毛利小五郎身上的酒气和反复揉搓腹部的动作也证实了今井的自述——就在工藤注视着他的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小五郎已经打了两三个带着臭味的宿醉酒嗝。不难想象他昨晚到底往胃里灌了多少夜店特调的鸡尾酒下去。
在对比毛利和今井笔录的过程中,工藤发现两人的叙述虽然在细节的描述上有所不同,大体上却保持了一致。两人喝酒聚会的OTK夜店就位于离松美术馆不远的日比谷,幸山已经出发去调那里的监控视频了,但就工藤所知,这家夜店的业务并不只有官网上提及的那些——能够开在皇居旁边、有隐形业务还能一直开下去的夜店,如果说背后没有什么高层的保护伞,工藤是不信的。
他沉默地注视着瘫在沙发上小五郎解锁手机,开始外放TikTok,心里不禁笼上一阵疑云。
临时划出的休息室只有大约十五坪,在毛利小五郎打开TikTok之前,房间里已经充斥了璃华子的哭声、今井大介的安抚和高木美和子的小声劝慰,此时又加上了身穿黑丝短裙、身材火辣的博主的火爆DJ视频配乐,简直是吵得人脑子都要炸了。
身旁的服部平次已经频频向小五郎投去了几个不满的眼神,但侦探丝毫不为所动——或者说,是根本没有意识到后辈的眼神暗示,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可自拔。
工藤新一轻咳一声,将手里拿着的笔录卷成一卷,换到另一只手里,走到小五郎旁边,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察觉到他的触碰,小五郎“腾”的一下坐直了。望见工藤的眼神正瞥向他手机上的丰乳肥臀,他连忙露出了一个有些讨好的微笑,关上手机,用手搓了搓自己泛红浮肿的脸。
“新一呀,”与以往工藤去毛利侦探事务所楼下接毛利兰偶遇小五郎时他的态度大相径庭,这一次,他的语气既耐心又慈爱,“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吗?”
工藤新一暗自叹了口气,在小五郎坐的沙发边上蹲下来,不断在心中告诫着自己保持耐心。小五郎侧着身体看向他,工藤打开手里的笔录,指着其中涉及到OTK夜店的那一行,直视着小五郎的眼睛:
“毛利叔叔,”他说道,“我想再和你确认一下你到达OTK夜店的时间,你确定是在昨晚十一时一刻吗?时间准确吗?”
根据日本男性常规步行速度估算,从REALITY演出所在的帝国剧场走到OTK夜店,最多只需要十分钟时间。今井自述自己到达夜店时刚过十一点,小五郎也证明了这点,但类似于OTK夜店的预约制场所的监控在没有搜查令的前提下很难获取,这种场所的监控质量如何也同样存疑。
在小五郎的笔录中,服部记下了一些语焉不详的、让人只是听着就会觉得很是恶心的暗示词语——综合上工藤新一过去对自己这位理论上的未来岳父的了解,就算小五郎没有阐述细节,昨晚他和今井两个人除了喝酒之外还做了什么,简直是昭然若揭。
“准确的,准确的啊。”小五郎忙不迭地点头,“新一,我这个人记时间很准的,进到店里的时间正好是23:15,你再问我几遍也是一样!”他一扬脖子,神情颇为自得,“当然咯,我也是当过警察的人嘛,新一你要是还想确认,就自己跑一趟,问问他们的老板娘,”他神情一转,脸上浮现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品味般的微笑,“不过,吴羽小姐有没有时间,就得你自己去约了。”男人都懂的嘛。
他越说越离谱。门边上和灰原哀站在一起的服部平次似乎翻了个白眼,工藤无奈地笑了笑,只好拍了拍小五郎的肩膀,重新站起来。
他们中间隔着一个毛利兰,因此,即便是工藤想站在第三方而非小五郎“女儿的男朋友”的角度给他一些交友或生活上的建议,都是件十分困难的事。在小兰的眼里,她的父亲虽然经常时运不济,但一直都是对她非常好,甚至无所不能的。工藤新一也同样知道小五郎交游广阔,然而后者和今井大介还有酒友这层关系,他却从未听兰说起过。
在小五郎的口中,女儿的男朋友似乎一直都是那个他看不上也看不起的“帝丹高中爱出风头的臭小子”,而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已经二十五岁的毛利兰所造成的婚恋和生活上的影响,小五郎似乎是毫无觉知的。
“请问,工藤警部,”他的思绪忽然被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打断了,“现在协助调查的环节是否已经结束了?我可以回去了吗?”
说话的人是今井大介,他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背对窗户,这个动作让他的脸和眼睛都笼罩在背光的阴影里。在他身边,王陵璃华子已经止住了大哭,少女的肩膀轻微地颤抖着,偶尔有一两声细小的抽噎。今井一只手搭在璃华子的肩膀上,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
他的眼睛也有些微泛红。
“我和王陵在很多年前就认识了,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最欣赏的画家。”
今井回忆般地说道,低头看向身旁的少女:“突然得知他遇害,我也非常难过。我全力配合你们的调查,”他忽然抬头,正视着工藤新一,“是希望你们能够尽早找到凶手,将他绳之以法。”
璃华子忽然颤抖着发出一声尖锐的抽噎,被今井搂着拍了拍。
“可怜的孩子,”他说道,“可怜的璃华子。”
灰原哀悄无声息地出了门,趁着工藤回应今井大介的工夫,为自己这位突发不幸的国中同学倒了一杯水。
她穿过工藤新一与毛利小五郎之间的空隙,在王陵璃华子的膝盖边上半跪下来。工藤注视着她把水杯交给今井大介的娇小身影,但紧接着,警部补便察觉到了来自身边的又一道贪婪的目光。
——灰原哀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无袖连衣裙。不同于制服的衬衫领能包住脖子,这条裙子浅V领能够露出穿着者的锁骨,上半身的修身设计则凸显了女性的身体曲线。随着她蹲下的动作,长裙的领口处有微微鼓起,露出里面一道若隐若现的深沟。
那正是小五郎的目光胶着的地方。
“您可以回去了。”工藤新一说道。
他往前走了一步,挡住小五郎视线的同时,伸手将灰原哀从地上拉了起来。后者不明就里,但还是乖巧地顺着他的动作退到了墙边。
工藤和今井短暂地对视,后者拍了拍王陵璃华子,示意她自己喝点水,随后叹了口气。
“用我的车送璃华子回家吧,”今井说道,“不然,你们警视厅还需要再出人送她,是不是?”
“不……”
“十分感谢今井先生,”工藤刚说了一个字,休息室的门就忽然洞开,一个三十多岁的声音将他的话打断了,“不过,璃华子可能还得跟警察叔叔们一起再去一趟警视厅,就请高木警部带着她一起回去吧。”
来人脸型瘦长,额前有柔软的自然卷,穿着米灰色西装,胸前和工藤新一与幸山浩康一样,别着“SIS mpd”的标志。
工藤转过身去,有些惊讶地认出来者是自己的上司,白鸟任三郎。
由不得他不惊讶。在工藤新一去年夏天回国,完成考试进入警视厅的时候,白鸟便已经顶着参事官的头衔,担任搜查一课的课长。日本犯罪现场调查的最高职介是警部,身处白鸟的高度,理论上是并不需要亲自跑到现场,直接负责某个案件的。
他向白鸟投去一个有些讶异的目光,后者注意到,却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白鸟迎向正从沙发上起身的今井大介,再互相谦让着一起出去,神态熟稔得仿佛是一对老朋友,而不是警视厅的参事官与嫌疑人。
白鸟耐心地打发走了今井大介与毛利小五郎,最后则安排幸山浩康跟高木美和子一起,带王陵璃华子回警视厅。房间里逐渐空荡下来,他招了招手,示意工藤新一和他一起出来,把服部平次单独丢在了房间里。
工藤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他开口就要说话,但白鸟先发制人。
“你差点给我惹出大麻烦,新一,”他心平气和地说,“我开车开到一半,突然看到你的消息,只好立刻赶过来。”
“怎么会……”
看着上司有些严厉的眼神,工藤新一也神色一凛,不说话了。
“协助调查的电话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打的,新一。”
白鸟任三郎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下属的肩膀:“你想要尽快破案,这是好事,但是,在现有的所有证据都无法证明对方存在嫌疑的时候,直接叫人过来协助调查就有些太过冒失了,”他向王陵牢一的办公室看了看,“尤其又是在犯罪现场。”
工藤新一一哽:“我……”
“不过,没关系。”白鸟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看了看表,“新一,我记得今天是你的休息日吧?”
“……是。”
“这个案子后续我来接手,现场相关的报告你让幸山写一写,其他你就不用管了。”白鸟说道,“科警研那边是小贯负责吧?”
工藤新一点了点头,被白鸟鼓励性地敲了下胳膊。
“好,知道了。你继续休息吧。”
幸山开来的车停在松美术馆门外。灰原哀跟着璃华子一行人到了停车处,看着幸山和高木分别坐进前排,璃华子才依依不舍地将肩上的牛仔外套脱下来,递给灰原哀。
五月的天气已经回暖了,然而今天是个阴天,天上没有太阳,远处的楼宇中央,也只有反复的阴恻恻的光。
灰原哀摇了摇头:“你穿着吧。”
前排的高木美和子降下了车窗,看样子似乎是想和两个女孩说些什么话。但驾驶位的幸山恰好转头,冲她说了些什么,年轻的警部便又缩了回去。
后视镜中,穿着白裙的少女上前一步,为黑发少女打开了车门。高木美和子看到那个今天一直被自己安慰的女孩苍白地笑了笑,用手拢了拢牛仔衣的领口,坐进车里。
“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给我打电话。”灰原哀晃了晃手机,说。
听上去她们似乎是不太熟的,不过,存在于人际关系中的“吊桥效应”,自然会在创伤性的事件发生后,将原本形同陌路的生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或许这就是关系的奇特之处吧?
高木美和子叹了口气,升起车窗。透过茶色的玻璃,她看到灰原哀站在原地,挥了挥手,而璃华子扭头向后看去,她的长发随风飞舞。
“冷吗?冷就把车窗关上。”她关怀道。
“嗯,好,谢谢高木警官。”
没有任何人发现,在同茶发少女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璃华子玻璃珠般的双眼,微不可察地眨了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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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回警视厅值班的幸山浩康送出美术馆,又和因老婆一通电话赶回酒店接人的服部平次道过别,工藤新一才轻轻地叹了口气,退回前厅。
美术馆的工作人员向他鞠躬后便离开了,留下旋转门在风度翩翩的警部补面前缓慢地归位。玻璃中映出他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早上被灰原哀叫醒出门时还是大太阳天,临近中午却刮起风来,天也阴了。工藤新一环顾四周,发现灰原哀并没如他想象的那样在美术馆的门口等他,便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想打电话。但电话拨到一半,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瞥了眼斜前方的长走廊,向走廊尽头走过去。
随着他的动作,从洗手间中传出、原本并不很明显的水声逐渐清晰,偶尔夹杂一两声抻平布料的摩擦声。松美术馆的内部装修和它的外立面设计得相得益彰,洗手间也使用黑白两色,设计成了男女共用洗手池的形式。
工藤在门口稍稍驻足,随后踱步进去:
“灰原?”
洗手台前的少女闻声抬头,有一缕调皮的发丝黏在她的嘴角,工藤探身为她摘下,换来了少女的会心一笑。
还没等到她说话,他便已经目光下移,打量着灰原哀正放在流水下冲洗的长裙一角,有些疑惑地问道:“……这是?”
“你们走之后,我想把那个房间收拾一下,”灰原哀拧了拧裙子,“丢易拉罐的时候,里面的咖啡洒出来了。”她有点无奈地给工藤展示白色棉布上隐隐约约的棕色痕迹,“幸好是美式,如果是卡布奇诺就惨了。”
话音未落,她便看到工藤一巴掌拍在了他自己头上,声音甚是清脆。
“是我的错,那是我的咖啡。”他懊恼地说,“我忘记及时丢掉了——这还是你早上给我的呢。”
“没关系啊,可以洗掉。”灰原冲他笑了笑,轻松地说。她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抽了几张擦手纸巾,用一只手按在裙摆上压着吸水,另一只手则伸到口袋里,从中拿出了一个封在透明自封袋里的普通塑料水杯:“对了,工藤,这个给你。”
联系到灰原哀刚才在休息室的行为,工藤新一立刻明白了,他伸手接过:“这是……今井大介的手印?是你给他的那杯水吧?”
灰原点了点头。
“王陵喝水的时候,是今井大介握着水杯喂给她的。”她补充道,“我一直拿的杯沿,避免今井的指纹被破坏。当然咯,”她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知道这样不太符合规范,不过,如果你需要参考,那收集一下总比没有要好。”
她的绿眼中带着微微的笑意,工藤将证物收好,一时间觉得连自己心中阴云密布的天空都亮了。洗手台的对面有一面全身镜,灰原哀转过身去,单手拎着裙摆在镜子面前转了一圈,又像是有点不满意似的,对着镜中的自己抿起了嘴。
……五月的东京虽然已经回暖,但有风时仍是凉的。她的牛仔外套显然是给了王陵璃华子,单穿一条无袖连衣裙,手臂的白皙肌肤都露在外面,而这条连衣裙的裙摆,因为显而易见的原因,从下往上湿了一大片。只是想想穿着它在风里走,工藤就觉得自己都有些冷了。
灰原哀整理停当,用手指了指外面,示意可以出发了。
“你冷吗?”工藤三两下脱下了自己的风衣外套,递给她,“真是不好意思……灰原,你下午有什么安排吗?”
不知是否受到了母亲有希子的影响,工藤新一有在私服上洒香水的习惯,走线整齐的织物隐隐散发着青草的气息。对她而言,这种微茫而干净的香气代表了莫大的吸引。
灰原哀低下头,注视着面前搭着衣服的手臂,仿佛在沉思一般,却始终没有伸手去接。
工藤正等着她像平常那样拿走披上,胳膊上的重量却迟迟没有减轻,只好有些疑惑地又叫了声她的名字。
“灰原?”
他抖了抖手臂,示意她快点接过,却看到少女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怎么?”
“或许我不应该借你的衣服穿,”她的神情里带着一丝愧疚,“如果不是因为我昨天要开车窗,你和小兰姐姐也不会……”
她的话被工藤打断:“和你没有关系。不要管她。”
“我昨天本来想给你我的票,但下午服部哥哥一直在,我没办法说,”灰原哀依旧没有接过风衣,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我原本想带博士去看。但我的票是晚场两张连坐,就算给你——”
“——我跟兰也没办法和服部他们看同一场,只能分别去看。”工藤接道,他也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但是,谢谢,灰原。”
灰原摇了摇头:“我都没帮上忙,”她抬起头,眼神诚恳,“但我不想……你们……因为这个吵架。”
看得出她在谨慎地斟词酌句,尝试在不触碰工藤隐私的前提下表达对他的关心。不知为何,明明都是同样别别扭扭的说话方式,同一句话从灰原嘴里说出来,却比从毛利兰或者其他人嘴里说出来都显得好听多了。工藤失笑,摇了摇头。他抖开手里的风衣,无视灰原哀微弱的抗议,强行将它披在她身上,盖住少女湿透的棉布裙下摆。
他们并肩沿着走廊向停车场走去。尽管早前有过命案发生,美术馆承接的展览却依旧照常开放,零散的客人说笑着经过二人身边。
“一、我们没有吵架。”工藤用只有灰原哀才能听清的音量说道,“二、即使我们吵架,也是我和她之间的问题,和灰原你没有关系。”他摇了摇头,“而且说真的,高中时期,有时候园子和我走得近了,小兰都会有点不高兴呢。她就是这样。”看到少女疑惑的眼神,又解释道,“园子是我们的高中同学,小兰最好的朋友。小兰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她帮忙介绍的。”
“原来是这样啊,”灰原用两只手拉住衣服前襟,默默地说,“那真的是……非常好的朋友呢。”
“是吧,她们确实很好,如果园子不给小兰出那么多馊主意就更好了。”
“……比如?”
“‘副驾驶只能给女朋友坐’、‘吃虾不能自己剥,必须都由男朋友剥’这种。话是情有可原,可是这些关注点,怎么说呢?太细微了。她们过于关注这些事,导致给小兰带来了一些不是很好的影响。”
“……”
“所以嘛,”两人下到地下车库,工藤为她打开副驾驶车门,“后来我都不敢和园子单线联系了,会产生交集的场合必须得有兰在场才行……说起来,现在几点了?”他发动汽车,余光瞥到湿哒哒贴在少女腿上的裙子。灰原哀将他的风衣衣摆拨到一边,避免被裙子沾湿:“十一点零五——灰原,你的票是晚场的?”
“是,如果你想去还可以分你一张,毕竟博士今天不在。”少女耸耸肩。
“好啊,那我就敬谢不敏了。”这正是他想要的回答,便立刻干脆且愉快地接受了。而当想到晚上的音乐剧,工藤新一的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很妙的主意:“说起来,这个音乐剧是不是有着装上的要求?昨天那个女演员说的,叫……”他凝神思索。
“……本川奈津未。我和王陵同学的学姐。”灰原哀也从口袋里翻出了演出票,读出上面的说明,“‘建议观演时穿着维多利亚风格的服装’,她还推荐了一家店呢,你要……”工藤新一偏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不言而喻。
少女的脸上立刻现出了一抹好奇的欣喜:“哎,工藤,你的意思是……我今天能看到维多利亚风格的福尔摩斯吗?”
“福尔摩斯不一定,”工藤新一笑着回答,有一缕阳光洒在东京的街道上,令和的福尔摩斯从自己的记忆宫殿里,将本川奈津未提及的那家店挖了出来,“但你今天可以成为东京的艾琳·艾德勒。这一点,我是确信无疑的。”
工藤系好棉质衬衫顶上的最后一枚纽扣,再次检查了下衣摆,确认都塞到裤腰里之后,才轻咳一声,推开了更衣室的门。
看到他的身影出现,灰原哀从服装店柔软的白色长沙发上起身,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衬衫绉边,踮脚为他系在领口上。
“怎——怎么样?”
少女没有穿高跟鞋,要为工藤新一系上位于颈后的扣子,即使踮起脚也很费力。工藤只好按照她的身高俯身向前。
虽然脖颈处仍然被繁复的系带勒得有点紧,但在那一刻,他整个人好似都浸在了她身上那阵淡淡的雪松气息里。服装店里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外面的时间如同停滞,令他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宁静安和。
“系好啦。”灰原哀说道。
店员引导着工藤转向一旁的落地镜,灰原哀则上前一步,站在他的身边,微笑着看向镜中的他。
她也穿着一身带抽褶与荷叶边的生成色裙子,领口和袖口被层叠堆积的蕾丝覆盖,以浅棕色的缎带点缀——与她柔和的发色相得益彰,自然是工藤新一为她挑选的,作为打扰到她美妙的周末早晨与弄脏裙子的回报。还有一个原因他不会同灰原说:拥有她这种身材的女孩,无论穿什么都像天生的模特,亲手将她变得光耀夺目的过程,本身就已经足够令工藤新一心旷神怡了。
作为曾经的电影明星,有希子在年纪尚小的时候便已有了不俗的审美品位。她热爱一切美丽的事物,并在养育工藤新一的过程中将这种审美原封不动地传给了工藤新一。工藤家是非常漂亮的一家人,同时也是非常喜爱漂亮的人的一家人。
他带着欣赏的眼光看着换成了维多利亚风格的灰原哀。少女的五官和脸庞十分精致,因此即使服饰繁杂,整体却丝毫不显凌乱,如果手里拿着雕花的茶壶和茶杯,她就像一个摆在橱窗里的古董洋娃娃。而工藤则是洋娃娃的专属搭配师,接连挑选不同花色和绉边的古董裙子,让所有人都看到她有多么美丽。
“我还是觉得我不太适合带绉边的衬衣。”对灰原哀的搭配要精挑细选,轮到工藤自己则要随意得多了,他拉了拉店员推荐的那件衬衣的领口花边,“太累赘了。”
高挑的店员站在他身后讪笑,她刚刚的推荐接连被工藤否了三四套才开始试穿,这一件刚穿上又被否定,多少有些挫败。
好在那个漂亮得像洋娃娃的客人为她解了围。灰原哀拍了拍工藤新一,从后面的复古衣塔上拎起了一套看起来比工藤身上这件简约得多的棕色西服:“工藤,要不要试试这个?我刚才挑的。”
棕色双排扣西服与细条纹长裤,很“福尔摩斯”的搭配。他和灰原都有不少的福尔摩斯情节,似乎尝试一下也未尝不可。工藤接过衣服,刚想转身回试衣间,衣襟却被人拉住,轻轻扯了一下。
“嗯?”他不解地低下头。
灰原哀用手指了指沙发旁边一只装饰成展示车的置物架,上面立着一块宣传牌,上面有字。工藤读完,发现那是个用于推广的赠礼活动,顾客只要在门店内完成Insta打卡,便可以获赠一枚香薰蜡烛。
“你要打卡吗?”他问道。
“已经打了一个,”灰原回答,“店员姐姐说可以送我一个玫瑰味的香薰——但是他们还有一款柚子味的。”
她充满希望地眨了眨眼睛,工藤哑然失笑。
真的是小孩子啊。
“那用我的。”
他拿出手机,三下五除二解开锁屏,打开Insta。递出手机时,警部补的心中忽然掠过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然而这思绪不过是一闪而逝,随着他走进试衣间,开始和领口上自己怎么解也解不开的绉边与纽扣做斗争,便荡然无存了。
第二套的效果果然比第一套要好太多,这点从试衣间内的圆镜中就能看得出来了。工藤满意地打开门,走到外面,灰原哀立刻抬起了头。在看到他的一刹那,少女的眼神亮了亮,随后,和守在一旁的店员一同发出了一声惊喜的赞叹。
“这套好好看啊。”
“好帅!这位小姐眼光真好!”
是他往常已经习惯了的赞美,但这声赞美来自于灰原哀,便和那些来自其他人的截然不同。他含笑看向她,少女一如既往地回以一个微笑,走上前来。
她打开了工藤手机的相机页面,将手机竖着举在脸前,对着镜子,另一只手则在脸边比了个小小的“V”字。工藤一贯不喜欢拍照,此刻却很乐意陪她玩,便十分配合地用另一只手比了同样的手势。灰原哀按下快门,照片上的他们看起来就像两个穿越到了维多利亚英国的现代人。
“好啦,还给你。”她将手机还给他,“香薰到手咯,等博士回来了,我要在晚饭后点。”
“那会不会把我变成柚子味的?”工藤有意逗她,一边转向店员,“这两套都要了。”
灰原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或许是玫瑰味也说不定。”听到了工藤的后半句话,补充道,“等等……工藤,我刚刚打卡的时候看到小兰姐姐昨天也来过这家店。本川奈津未送她的票是今天的晚场,和我的票是同一场。我担心……会和她不小心穿了一样的衣服。”
她探寻地看向工藤,后者神情一凝,飞快地打开了Insta。
灰原哀凑到他旁边,柔软的发丝贴着他的肩膀,伸出一根手指指引着工藤找到Maisie的地点标签,再下滑找到那条毛利兰的打卡记录。
——看得出她在这里试了不止一条裙子,因为仅仅是毛利兰的对镜自拍就占了三张图,最后一张则是两张挤在一起的脸:毛利小五郎和毛利兰的合影。工藤盯着兰配的那句“以后要找个和爸爸一样对我好的老公”久久说不出话来,店里芬芳的空气仿佛一瞬间变成了石头,噎得他心头一梗。
但很快,另一个更重要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心。
“……店员姐姐,这个送香薰的活动必须在店里打卡吗?”
工藤刚想开口,灰原哀便已经问出了他想要说的话,二人在店员思索的间隙短暂地对视,立即了然对方也想到了上午毛利小五郎为今井大介做的那个信誓旦旦的不在场证明。
“是啊,必须要在店里打卡的。”
看到两个原本很轻松的顾客忽然紧张起来,店员有些疑惑,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回答了灰原哀的问题。她走到二人身边想要提供帮助,余光瞥到了工藤新一刚刚打开的照片,有些惊讶地说:“哎,这条绿色的古董裙也是我家的衣服呢!最近卖出了好多件。”
她指了指工藤新一的手机屏幕:“小妹妹要试一下这件吗?绿色显白,配上你的眼睛一定很好看。”
灰原哀神色凝重地摇摇头。工藤新一打开的照片正是昨晚毛利兰发的Insta的其中一张,照片边缘还露出了拍摄时坐在一旁沙发上的小五郎的腿。他飞快地把照片划到最后一张兰的自拍,转向店员:“劳驾问一下,这个女生是昨晚几点来的?”
“啊,我记得她,长发,黑发到胸口的对吗?”板越笑子放大看了看照片,得到工藤肯定的眼神后,眉头微皱,“我记得她是和她父亲一起来的,您稍等,我确认一下……纱依姐!纱依姐!”
她忽然大声呼唤起了另一位正在整理陈列的店员,后者闻声直起身体,立刻走了过来。
“怎么了?”佐治纱依和颜悦色地说。
她的胸牌上写着“店长”,举手投足相比于接待新哀二人的店员要更稳重一些。工藤将手机递给她,出示了警官证,简要说明了情况,并请她帮忙辨认。佐治纱依接过手机,只用了一秒就确认道:“这个女生是在昨晚打烊前和她爸爸一起来的,试了六套衣服,买了一套。”
“你们几点打烊?我需要调一下那段时间的监控录像。”
毛利兰的Insta发布时间显示是“1天前”,自从这个APP更新以后,哪怕只隔一天也很难获取到精确到时分的动态发布时间了。好在Maisie作为一家开在银座的服装店,无论是监控质量还是店员素养都是服务业的翘楚。没费什么多余的口舌,佐治就答应了为他们调取昨晚的监控录像。灰原盯着监控,工藤便恰好用这段时间将衣服换了下来。
“我们的营业时间是早10:30至晚22:30,”将电脑界面让给工藤,佐治在旁边说明道,“您看一下,这是您要找的人吗?”
屏幕上所显示的,是服装店设置在收银台上方的摄像头,可以从侧面覆盖整个更衣室前的空地,包括等候沙发的情况。佐治纱依暂停了录像,画面中,毛利小五郎大喇喇翘着脚的动作清晰可见,兰则穿着一身束腰长裙,头发披散在脑后。
工藤艰难地说:“……是。”那声音就像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那我接着往前找。”
佐治纱依似乎无知无觉,她将画面缩小,继续在总览界面上用快退寻找着两人的进店时间。工藤看到,监控画面左上角显示的监控时间已经从22:25回退到了21:42。佐治提醒了一句,再一次按下播放,画面中,毛利父女推开了服装店的大门,板越放下手中的陈列迎上前去。
“这两位客人到店时间是21:41,离开的时间是……”佐治纱依拿了一张便利贴在进度条下方做了个记号,将鼠标拉回去,“22:28。买了一条裙子,父亲给女儿结的账。”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便退开了,留工藤新一和灰原哀独自在电脑前挤在一起。工藤拖动进度条反复看了几遍,心脏砰砰跳动。
有一个很可怕的假设正在他脑海里成形,尽管指向它的证据尚未确凿,却已产生了足够多的可能性,甚至足以撼动那段他一直在说服自己相信的关系。站在沉默的工藤新一身边,灰原哀只觉得从他身上传来一阵强烈的肃杀与孤独——她轻轻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仿佛这样就可以给他传递温暖与力量一般。
而工藤也并未辜负她,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监控中的毛利兰,桌子下的手腕却悄悄翻了过来,反握住了她的手。
她实在太过清楚背叛是什么感觉。
根据科警研的推测,王陵牢一后脑受伤的时间在昨晚23:30前后。那段时间,今井大介自述自己正和毛利小五郎一起在位于六本木的OTK夜店聚会,而小五郎给出的自己到达夜店的时间则是准确的23:15,可以说,正是他的证明为今井大介洗脱了嫌疑。
可是,如果他的不在场证明有误呢?
或者说,如果他的不在场证明,根本就是假的呢?
“这里,”工藤新一深吸了一口气,叫来佐治纱依,指着屏幕中的某处,“我看给他们结账的人是你。这里,他们和你说了几句话,你还能记得住说的是什么吗?”
画面上,毛利小五郎已经拎起了毛利兰的购物袋,正从收银台上的点心盘里挑出酒心巧克力来吃。毛利兰则在给佐治纱依展示自己的手机界面,同时用手在空中比划着方位。
“当时她在问我附近哪里有吃宵夜的店,她自己也找了几个。”佐治想了想,回答道,“银座的商场关门比较早,很多饭店都会和商场一起关门。”她忽然笑起来,点了点毛利小五郎,“这位先生在她试衣服的时候一直抱怨自己饿坏了,让她务必要带他去吃晚饭来着。”
“也就是说,离开你们店以后,他们还去了下一站?”工藤眼睛微眯,说道。
“是的,是的,”佐治给了肯定的答复,“我推荐了两家,但送他们出店门的时候,我听到那位小姐说‘爸爸你这么没耐心,不如去吃海胆牛肉饭好了。这家就在银座,很近的。’大概是小姐自己找的店。不过,就我所知,在银座区域,晚上十点半还在营业的饭店,招牌又是海胆牛肉饭,只有一家Ginza Koso,位于银座888大厦。”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这家不用预约,还很好吃,我也给客人推荐过的。”
“好,多谢了。”
早在佐治纱依陈述的时候,灰原哀便已经在旁边记下了毛利父女的目的地,等到工藤和佐治说完话,便将屏幕上的导航路线展示给他看。
工藤新一看起来很平静,只是有些神思不属,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给了灰原哀一个肯定的眼神:“嗯,我们去看看。”
灰原哀站在一旁,看着工藤新一急匆匆地结账。店员拍了拍她的肩膀,她顺从地转过身,让后者为自己剪掉裙子上的吊牌。
她的头发两边别了两枚带蕾丝的边夹,和裙子一样,都是工藤新一挑选的。他将两个购物袋放在一边,说道:“我去开车。”便推开了店门。
门上挂的风铃“叮咚”一响。
灰原哀缓缓转过身,佐治纱依手里拿着四个香薰,将不同味道的分开放进属于工藤和灰原的两个购物袋里。接触到灰原哀的目光,穿着店长制服的女子抿了抿嘴,冲少女笑了笑。
“是这样吧?灰原小姐?”她悄声问道。
她的长卷发挽在脑后,形成一个优雅的髻,原有的刘海也梳了上去,露出光洁明亮的额头。但佐治纱依仍然和灰原半年前见到的样子相差不大,因为随着时光推移,她们都没有留在原地。
“这样就很好,帮大忙了。”
灰原哀微微鞠了一躬,如同天鹅弯下脖颈,在水边优雅地行礼。
佐治纱依连忙用手扶住她,神情很是感激。
“请千万不要道谢。”她真诚地说道,余光看到工藤开车停在店外,便为灰原哀拎起东西,送她出去,“你救了幸织。而我不过是举手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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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部昌辉拎着一个巨大的正方形纸袋,从电梯口一路小跑回搜查一系的办公室外。时值下午,悬在西方天空上的太阳发出耀眼的橙黄色,越过整间办公室,将百叶窗长长的影子一直投到半掩的门外。还没伸手推门,他就听到里面传来幸山前辈在陷入思考时惯有的声音:“……真唏嘘啊,但也不失为一种天道好轮回。”
年长警察话音落时,刚进来的竹部正好在回手带门,他刚想转头,就被外面夕照日的反光扑了满脸,呲牙咧嘴地抬手挡住了眼睛。他将装有咖啡的纸袋放到离门最近的那张空闲的办公桌上,边将里面的咖啡端到一旁,边抬头好奇地问:“幸山前辈,什么唏嘘啊?”
一系难得有个驻守人员超过三人的轻松下午,除了土井久生需要和三系一起出外勤,这一天余下几人竟都在警视厅待命。前些天,幸山同工藤打赌一个案件的犯案动机,审问后十分干脆地输了,如此才有了今天的咖啡下午茶。至于土井那家伙?幸山订餐的时候多买了一盒曲奇,扔在他桌子上,等他回来自己吃吧。
两杯拿铁归幸山与富本,一杯热美式留给竹部,最后那杯冰美式则是工藤新一的——幸山浩康把属于富本的那杯递给他,不出意料收到了一声规矩的道谢,又冲竹部昌辉点点头,这才拿起那杯冰美式,往窗边工藤的位置走去。
“喏,工藤,你的。”
“啊,好,谢了。”
年轻的搜查一系系长冲他点了点头,眼睛却没离开手里的东西。他将它横着拿在胸前,看起来,像是一张照片。
幸山瞥了眼他的办公桌:左手边放着一只拆开的信封,手账大小,是今天中午统一从收发室取上来的。信封上贴的地址很短,只有寥寥两行,看得出是用打印机打印的,并且没有寄件人的信息。毋庸置疑,这是工藤自己的邮件。如果收件人是“刑事科”的话,工藤无疑会给房间内的所有人展示的。
说起来,虽然警视厅的邮政地址一直公开,但互联网时代的特点之一就是写信的人越来越少。在过去的昭和与平成时代,匿名邮件是警视厅获取线索的主要途径之一,而今连信函都是一周一送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时代的进步吧。
他这样想着,突然反应过来竹部昌辉刚才在招呼自己:“嗯?昌辉,你说什么?”
“啊?我想问问您刚才在唏嘘什么。”
竹部昌辉手里抱着热美式,从前排转过来:“因为听到了您说什么‘天道好轮回’之类的。”
“哦,这个啊。”幸山叹了口气,“土井今天和搜查三系一起出外勤了,你知道吧?”
“知道。”竹部点点头。
“案发现场在涉谷区,高空坠物致人死亡。死者原本正在人行道上行走,被从路边居民楼上坠落的砖块砸中头骨,当场身亡。现场调查发现,掉落的砖块是在上一次楼体加固后放置在楼顶边缘的。”他顿了顿,“今天有风,所以……”
在幸山旁边,原本埋头工作的富本孝也低低叹了口气,无声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这样……”竹部露出询问的神色,他看了看幸山浩康,又看了看富本孝也,问道,“可是,类似的坠物致人死亡的案件,在东京不是很多吗?”言下之意是仍不清楚案情与幸山评论的联系。
“的确很多。不过,这个案件的死者,我说名字你大概认识,”幸山点点头,竹部的眼睛睁大了,“死者永泽有哉,45岁,是东京涉谷区一家名为‘柚雨文化社’的公司的总经理。”
“好熟悉的名字……”竹部昌辉一时没有想起来,“等等!是之前目黑区那个《少年JUMP》签约漫画家的案子!他是死者家属!”
他激动地从旋转椅上站了起来,险些被自己的腿绊倒:“那位死者是叫……”
“永泽麻里奈。”富本镇定地扶了他一把,“被家里的保姆南田珠莉从背后用刀杀害,永泽有哉和保姆有婚外情,帮助她做了假的不在场证明。”
“后来这个案子怎么样了?”竹部堪堪站稳,转向幸山,“应该审理了吧?”
“上周已经公判了,”幸山说,“我问了法院的朋友,永泽有哉作为受害者仅有的家属出具了谅解书……”
他看到竹部昌辉义愤填膺地瞪起了眼睛,连忙做了一个“稍安毋躁”的手势,示意他冷静下来:“……但是法官考虑到犯罪现场血腥,罪行恶劣,且死者为孕妇,还是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他看起来颇为无奈,“死者为一个人的情况,大多数激情杀人都会判十年以下,南田珠莉的量刑已经算是比较重的了。”
竹部这才复又坐下:“……那永泽有哉呢?他又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被判刑。他希望等南田珠莉出狱后和他登记结婚,”幸山冷静道,“庭审现场说的,‘现在她是我唯一的爱人了。’之类的。”
“……什么畜生?”这次连富本孝也都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谁知道呢?”幸山卷起手里的卷宗,用另一只手在上面弹了弹,“总之,现在永泽有哉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土井刚和我说的。他就在现场呢,照片也发到群里了。”他冲自己放在一旁的手机努了努嘴。
“现场是什么情况?”竹部抿了抿嘴,“上周公判,这周高空坠物,虽然称得上是……呃,大快人心,可是,未免有些太巧了吧?”
“这也是土井怀疑的,”幸山说,“所以他很仔细地查看了现场。除了上次施工时施工方的脚印之外,现场并没有其他痕迹。案发时,附近的居民也没有目击到可疑人员离开。”他放下卷宗,“说起来……今天外面的风很大吗?”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沉默如同涟漪一般,在搜查一系萦绕着咖啡香气的办公室里蔓延开来。
警察们难得安静地转头,一同望着窗外灿烂的阳光。在有风的季节,东京都的天空总是湛蓝湛蓝的。
“如果世界上没有婚外情就好了。”
竹部昌辉突然说道。
他的手机有今日热点推送,刚刚连着“叮咚”“叮咚”响了几声,被他烦躁地点开了。他吐出一口气,飞速地滑动着界面,直到页面定格在一张在剧场中拍摄的照片上:“‘著名女星冲野洋子恋情疑似曝光’……毛利小五郎是谁啊?为什么会和冲野洋子一起去看话剧?”
听到这个名字,幸山下意识看了一言不发的工藤一眼:“不知道,可能是媒体乱写吧。”他察觉到自己刚刚放在后者桌上的冰美式,工藤连动都没有动,“他们就爱没事乱写,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后面还有个妃英理,说是毛利小五郎的前妻。”竹部并没有接收到他的讯号,仍然低着头划手机,“还有他们一起坐在包厢里的照片呢,煞有介事的。”他抬起头,“推文里说已经不是第一次拍到他们俩交往过密了。幸山前辈,你说,他们真的是男女朋友吗?”
他们是不是真的男女朋友我不清楚,但你再说下去我们恐怕就要迎接工藤新一的低气压了。
幸山浩康向竹部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在后者不明就里的面色中掏出了钱包。
“昌辉啊,”他意味深长地说,“我有点饿,你帮我跑个腿,去自动贩卖机买块巧克力,可以吗?”
“哦哦,好的。”
距离幸山在六本木的松美术馆见到毛利小五郎,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虽然对上司的私生活没有任何好奇,但仅凭在现场所见到的毛利与工藤说话的态度,已经足够这位从警十年的巡查部长对二人的关系有所推测了。在为毛利小五郎做笔录时,一个名为“兰”的女性名字在他的口中频繁地出现,再结合他对工藤新一那虚与委蛇的态度,不难看出工藤与他们私下是有生活上的接触的。
既然涉及到了这些,竹部这小子还是少说为妙。
这样想着,幸山又不着痕迹地侧头看了工藤一眼,后者仍然保持着方才自己给他送咖啡时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尊凝固的雕塑。
他轻咳了一声,探身过去:“咳,工藤。”
工藤一震:“……嗯?”
幸山指了指他左手边的塑料咖啡杯:“咖啡里的冰快化光了,你的文件要被浸湿了。”
他说的是实话。警视厅使用的标配文件夹是环保纸材料,优点是便宜,缺点是难书写又容易坏。在室温下,咖啡杯表面的水渍顺着杯壁流下,已经在他手边积了小小一滩,很快就要碰到文件夹的边角了。
工藤一经提醒,回过神来,立刻从旁边抽出纸巾,按在水渍上。
“感谢提醒,幸山。”
幸山敏锐地注意到,工藤在放下手中照片的过程中,一直保持着它背面向上的状态。从收到这封邮件开始,搜查一系的系长虽然举手投足一如往日,嘴角却始终是下垂的。心细如他,决定知趣地不去触上司的霉头。
但对这位亦师亦友的警部补的担心还是压过了明哲保身。幸山敲了敲桌子:“哎,工藤。”
“嗯?”
“……你还好吗?”
幸山浩康眼神中的关切并不作假。工藤只好轻轻吐出一口气,安抚性地摇了摇头。
他撕开冰美式的吸管,插进杯子里,牵起嘴角笑了笑,欲盖弥彰地吸了一大口咖啡:“我真的很好,感谢关心。”
耶加雪菲带有淡淡柑橘味的香气在他的口腔里蔓延开,先开始是酸,后来是苦。工藤新一沉默地等了许久,却察觉不到一丝回甘。他伸手想要去拿放在一旁的手机,手指却先一步触碰到了方才被自己倒扣在一沓文件上的照片,心脏顿时又是一阵紧缩。
那张照片上的两个人他都认识。一个是本堂瑛佑,他在帝丹高中就读时的高中同学,还像他们高中时的那样戴着眼镜。另一个是毛利兰,他青梅竹马的女朋友——盛装打扮,笑颜如花,在一片夜色下与本堂瑛佑亲密地紧紧拥在一起,如同一对恋人。
照片的拍摄时间是情人节前后,因为作为背景的步行街上到处都是情人节的爱心装饰。从拍摄者的角度看不清兰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微仰的头、脸颊上淡淡的红晕,以及小巧耳垂上缀着的浅粉色水滴形耳钉——那是情人节前工藤新一送给她的礼物。
她的怀里抱着一束鲜红如火的玫瑰。
在那一瞬间,福至心灵般地,工藤新一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今年在同兰见面时,她会突飞猛进般地对各种咖啡豆的产地与香气了如指掌:因为本堂瑛佑从高中起就爱好咖啡。
收到照片的第一时间,工藤就想要发给毛利兰质问原因。然而,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原因,他打开的LINE对话框始终输入了又删,最后还是退了出来。这就是你对待我给你的信任的方式吗?他的心脏砰砰跳动,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原来你们从这么早就开始了。
但是理智牵住了他,让他可以不要将一腔怒火倾泻在毛利兰身上。这不过是一张匿名照片而已,工藤新一有些心痛地想。它可能是污蔑,也可能是陷害,我不能被它控制,我应该相信兰对我的忠诚。
心脏的抽痛几乎令人无法承受。他想,我还是应该自己查明真相。
“——工藤?”
衣袖忽然被人牵住,紧接着,一辆转弯的轿车不带减速地在他面前疾驰而过。工藤新一吓了一跳,回手牵住灰原哀的手,任由她把自己带到一旁的安全岛上。
“呼……”
小而暖的手很快松开了,少女微微皱着眉,脸色有些泛白,仿佛对刚才可能发生的车祸心有余悸。她先是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随后看向工藤。出乎意料地,在那双湖绿色的清澈眼睛里,他并没有看到对自己的责怪或是嫌弃。灰原哀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碰到他的目光后才笑了笑。
工藤有些歉疚地说道:“抱歉,我刚刚走神了。”
“啊咧咧,即使是福尔摩斯,过马路的时候也要记得看路哦!”
轻快俏皮的语气,温和包容的神色,灰原哀在红灯转绿后又牵住了他的衣角。
庆应女高放学很早,西方清澈的天空上挂着一轮明亮的太阳。制服鞋领先皮鞋半步,稳稳地走过了斑马线。直到衣袖上传来的微小触感消失,工藤才发现她又一次松开了手。
这回他才算是真正回神了,警部补清了清嗓子:“谢谢,灰原。”
“不客气。”灰原哀说道,“不过,你今天心情不太好呢,工藤,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这么明显?”
少女点点头:“很明显。”
“好吧。”他挠了挠头,“嗯……是有一点头痛,一些目前悬而未决的事。灰原想听么?”
“如果能帮到你的话。”
工藤微笑。
“那,就请华生小姐为我参谋一下吧。”虽然是笑着,但想到要说的内容,工藤新一还是叹了口气,“灰原应该还记得今年二月初,目黑区发生的那起‘密室杀妻’案吧?受害人叫做永泽麻里奈。当时你也在现场。”
灰原哀点了点头。
“这起案件在上周四公判,判决嫌疑人南田珠莉15年有期徒刑,受害人的丈夫永泽有哉因为没有实行犯罪,判决无罪。”他看到灰原哀皱了皱眉,“永泽有哉作为受害人的家属,对南田珠莉出具了谅解书。今天中午,在吃完午饭回公司的路上,他被临街居民楼顶坠下的砖块砸中头骨,当场死亡。”
“……啊?”
少女原本神色不虞,听到叙述的最后却鲜有地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不光是她,其实连工藤自己在最初收到土井久生从案发现场传回的消息时都觉得很惊讶。从道德角度来说,永泽有哉完全够得上“私德有亏”这一评价,但是从法律的角度衡量,他却并不至于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失去生命。
“砖块是怎么掉下来的?”灰原沉吟几秒,提出了和他一样的疑问,“今天……风很大吗?”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裙摆。庆应女高的校服是浅灰色的一步裙,内搭白衬衫,外套则是同色的西式制服。此刻,她的裙摆与衣襟都安安稳稳地贴在身上,并未被风猎猎吹起。
“这也是我怀疑的原因之一。”工藤知道,她也并不相信这是巧合,便直接切入正题。
“原因之一?”灰原在最后一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嗯,还有第二个原因。”工藤说道。
他摸出手机,从相册里找到下午早些时候保存的两张照片,递给灰原哀:“能看出问题吗?”
照片是土井在现场拍摄的。一张是街道上的景象:人行道上围了警戒线,不远处立着标识“2”的位置,立着一块沾有大量血迹的红色长方体砖块。另一张则是拍摄的居民楼顶的墙体,墙皮不知道被谁铲了下去,露出内部混凝土浇筑的钢筋和垒砌的青砖。
灰原哀反复翻看了几遍,抬头问道:“是砖块吗?”
“不错,”工藤收回手机,点了点头,“很聪明。”
临街居民楼的外墙是工藤提醒土井久生去查看的。同守在地面上的目暮前辈知会过原因以后,土井便拎着借来的电钻和铲子,带着一名交番警员爬上了楼顶。这栋楼房的顶楼边缘设计了一段女儿墙,高度不过十公分,砸死永泽有哉的砖块在掉落之前,正是危险地堆放在这段窄窄的女儿墙上。墙体修缮过的位置留着清晰的印记,土井在修缮痕迹中央靠左的位置开了个口,传给工藤的照片拍的正是这个位置。
“砸死永泽有哉的砖块,是烧结实心砖,也就是常说的红砖,”工藤敲了敲屏幕上的青砖结构,解释道,“但根据东京市政工程的要求,类似修缮楼顶的工作,使用的都是混凝土烧结砖。前者由煤矸石和页岩烧制而成,密度大,后者的主要材料是水泥,最大的优点是质量轻。这栋居民楼的墙体内部,使用的也是后者。”
“既然修缮时使用的就是混凝土砖,为什么楼顶上会堆放实心砖呢?”灰原哀思索,“质量轻……有人专门把这种砖堆放在楼顶,等待着受害人经过吗?”
她有些犹疑地看向工藤新一,眉头微蹙。
“感觉有些太随机了,是吗?”工藤知悉地一笑,说道。
“是……”灰原哀回答,“哎,工藤,这个案子有目击证人吗?”
“很遗憾的,没有。”
“哦……”
少女又不说话了,她低下头,在东京整齐的街道上慢慢地安静走着。工藤清了清嗓子。
“我和你想的一样,灰原。”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但灰原哀听懂了,“虽然看起来是意外事故,但即使没有目击者,我也觉得这起案件是有预谋的。”
“因为侦探的直觉吗?”
少女抬起头,神情自然,眸中带笑。
“嗯,因为侦探的直觉。”
工藤新一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触感柔滑,如同在摸一只温顺的猫。他们又走过了一条街,路边的精品店早早点上了金色的装饰灯带,用挂在橱窗里的三丽鸥迎接一波又一波穿着制服的学生。
他注意到灰原哀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刚想问她要不要去逛,便听到少女的声音响起:
“我关注了王陵璃华子的Insta。”灰原说道,“在……之后,她现在好像又开始上学了。”
工藤新一的表情微微凝滞。
距离画家王陵牢一在六本木的美术馆里深夜死亡,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周时间。作为工藤新一的直属上级,白鸟任三郎以一种颇为强势的姿态介入了案件的审理——确切地说,是将整个搜查一系都排除出了办案的过程。
在那个周日从服装店偶然得到前一天毛利父女的行程信息后,工藤新一立刻就带着灰原哀找到了那家饭店,并同样顺利地拿到了前一天晚上22点之后的监控录像。毛利父女在22:54到店,用餐时长共56分钟,全程处于监控之下,且毛利小五郎并没有提前离开。在二人吃完夜宵,乘坐电梯的过程中,小五郎接起了一个电话,随后为兰打了一辆出租车,并在女儿上车后自己打了另一辆车离开。
这段监控可以完全推翻毛利小五郎在当天上午的证词,同样地,也驳倒了今井大介在王陵牢一受伤时的不在场证明。星期一上班后,工藤便将这段监控送去了白鸟的办公室,并说明了自己的推理。白鸟收下了拷有监控录像的U盘,并承诺自己会积极办理。
“……以抢劫罪结案?”
灰原哀的语气过于惊讶,引得人行道上的路人纷纷向她投来眼神。少女连忙自觉地捂了嘴,往工藤新一旁边躲了过去。
“是的,”工藤叹气,将她揽到道路内侧,“我在系统上查了这个案子,昨天已经结案了。”
“可是,这个案子显然不是抢劫罪吧?”灰原哀回想着工藤新一对现场的叙述,“你不是说,房间里的财物都没有丢失吗?王陵画家的钱包,还在他的西服内袋里,现金也都在?”
工藤点头肯定。
“不止这些,”他面色有些凝重,“我后面又去找了一下小贯,”他用手在脸上比了个眼镜的形状,“他告诉我,在抵达犯罪现场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收集了现场的纤维。”
“地面上的?”
“博古架上的。受害时,王陵牢一穿着的是一件精仿羊毛西装,水洗标显示这件衣服的羊毛含量在40%,在办公桌上和地面上所收集的纤维符合这个描述。”他叹了口气,“但是,在博古架的毛刺上,小贯收集到了另外一种深棕色纤维,其中的羊毛含量是90%。”
“恰好印证了你的假设。”
“对,”工藤首肯,“这么高的羊毛含量,用在西装上,一般价值不菲。更何况,我们一起找到的监控录像可以推翻今井的不在场证明……”
他不再说话,有些懊丧地吐出一口气。一时间,他有种白鸟任三郎在轻松地打太极,而自己被他四两拨千斤一样推到了一边的无力感觉。找到的证据都提供给办案人员了,然后呢?白鸟的回答就是“以抢劫罪结案”,一个没有任何财物丢失的抢劫案件?凶手难道是心血来潮准确地翻进美术馆想偷东西,杀死一个人之后又意兴阑珊两手空空地走了吗?
“工藤。”
警部补从复杂的情绪中回神,阳光从他的左手边默然降临,在东京的街道上投下柔和的橘光。
灰原哀站在他面前,微风吹起她额前的刘海,那双湖绿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工藤,不要放弃。”
她一字一顿地说。
刹那间,满街的行人仿佛都骤然安静下来,工藤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听到风声柔和地穿过楼宇,为树林和海洋带去春天的消息。树叶在他耳边静谧地摇动,有雏鸟啁啾着长出绒毛,在林叶间振动着小小的羽翼。一朵花从天穹上悠悠飘下来,而他接住了它。
“灰原……”他喃喃地说。
“继续往前走吗?”少女一歪头,有点俏皮地笑起来。
她没有询问工藤缘由,也没有给他留下解释的契机,只是走在他前方半步的地方,像一盏黑夜中旅人手持的风灯。像是害怕工藤会为此感到尴尬,灰原对他的懊恼绝口不提——当然,工藤很清楚她完全明了。他们就保持着这种惬意的沉默走完了一整条街,直到工藤轻咳一声,少女才回过头。
“说起来,工藤,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你坚持要我陪你散步呢。”她眨了眨眼,“难道是忽然想要养生锻炼吗?”
“哪里,难道平时跑现场锻炼得还不够么?”
工藤笑着回答,心里却惊觉自己一时失神,险些忘了最重要的事。他打开手机,查看了下地图——上面标记了一个地点,他和灰原从庆应女高一直走到这里,为的就是找到这家店。
他带着灰原哀拐进左手边的街道,后者带着不明就里的神情,看着他走到一家西餐厅的门前。这家店的外立面用大块的玻璃装饰,屋檐下则悬挂着灯带和其他装饰。时值下午晚些时候,餐厅里还没有点灯,玻璃完美地充作了镜子的角色,映出神色沉郁的英俊警部补和他身边穿着灰色制服,背着书包的茶发少女的身影。工藤新一盯着屋檐下的槲寄生看了几秒,随后转身向左,走了大约十几步。
西餐厅的左侧是一个咖啡店,此刻,店堂里亮着灯,外面摆的展览板上画着颜色鲜艳的可爱图案。灰原哀被那上面“Gelato”的字样吸引了目光,抬脚走进,工藤则又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咖啡店的墙角边。
他转身对着西餐厅,从西服内袋里掏出那张照片,面无表情地举到面前——尽管季节不同,周围的建筑轮廓还是与照片如出一辙。这就是兰和本堂瑛佑见面的地点。
他屈下膝盖,小心地上下移动着照片,直到现实中的景物与照片的延长线完全重合。
拍摄者的身高大约一百七十厘米,日本大多数男性的身高区间。
工藤新一淡淡地想。
轻微的响动让他反应过来,飞快地将照片塞回了口袋里。“嗡”的一声,咖啡店的玻璃门被人从里面推开,灰原哀一手拿着一个巧克力甜筒冰淇淋,有些探寻地转过身来。
“他们家的冰淇淋可以试吃,”少女走了过来,将其中一个白色的冰淇淋递给他,笑着说,“我给你挑了一款最不甜的。喏,请你吃。”
作为对比,她扬了扬自己另一只手里的浅紫色冰淇淋。上面淋着深紫色的蓝莓酱,只是看着就让他感觉牙要倒了。虽然性格像个小大人,在这一点上,她的口味和其他这个年龄的高中女生还真是完全一样啊。
工藤接过来咬了一大口,清冽的柠檬香气在味蕾中蔓延开来,和她的笑容一样,都令人精神一振。灰原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向街道另一边走去。他们的身边有人来人往,在这一刻,工藤新一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逃课的高中生,正在挥霍一个无所顾忌的下午。
“对了,灰原,”他笑着说,“怎么忽然想起要请我吃冰淇淋啊?”
少女微微侧过头,笑着看了他一眼。
“因为从前有人和我说过,如果心情不好的话,吃甜食能让人的心情好起来。”
她心里想着黑发少女明媚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说。
“……而我,也想让工藤的心情好起来。”
Chapter Text
夕阳斜沉,被宽阔大理石走廊反射的光线穿过校长室下方的门缝进入房间,在米黄色的墙纸上投下一行明亮的光斑。
榉木长桌面的一角燃着松荣堂的线香,线香盒摆在一边的架子上,恰好在光斑的正下方。
三川淳也微不可查地皱了皱鼻子。线香是上一位离开秋山健一办公室的秘书点的,但他辨认出这是年初自己去采购的那一款“明觉”——他稍微一走神,正在说的话便不自觉地卡了一下,引得坐在办公桌后面用笔在文件上勾勾画画的理事长抬起头,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
“……都按照您的吩咐做好了。”三川连忙调整了思绪,开始汇报下一件事,“关于东京警视厅刑事科那边,最近也一直安排了人观察,暂时没有什么异动。安排了内部人员在系统里查看过,是按照抢劫罪结案的。今井先生仅仅在警方笔录中作为证人出现,没有进行后续传唤。”
秋山健一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今年五十六岁,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但在营养师的找照顾下,精神和身体却依旧很好。在秋山集团位于大厦四十层的办公室里,三川淳也的工位和其他秘书一样,都在秋山玻璃办公室的外面。偶尔笔掉了或者起身倒水的时候,对上秋山鹰一样的眼睛仍会令他感到有些心惊。或许,这就是所谓来自于上位者的压迫感吧?
他适时停下了话头,注视着秋山,等待着后者的下一步指示。秋山健一的反应,则是将那份自己原本在看的报告丢在了桌面上。
“我早就提醒过他们。”秋山健一冲三川淳也招了招手,示意后者取走报告,抱怨的对象听起来却似乎并不是他。
三川小步上前,拿回了报告,封面上“AKI-0201气雾剂治疗成年女性生殖泌尿道营养性疾病有效性和安全性的随机、双盲、安慰剂及阳性药对照、多中心临床试验总结报告”的字眼一闪而过,但他并未细看,只是将它合上,恭敬地拿在了手里。
他没有接秋山的问话,只是微垂着头,无声地笑了笑。
这反而让秋山健一饶有兴趣地看向了自己的秘书:“你笑什么?”
“我是觉得,”三川实事求是地说,“或许,今井先生放心做这些事的原因,就是知道理事长您一直在他背后,即使惹上什么麻烦,您也都会为他兜底。”
“唔,你倒是很明白。”秋山斜睨他一眼,也笑了,“真可惜啊,如果今井大介有你一半明白,就不至于这次也让我给他擦屁股了。”
他说得粗俗,将手里方才一直在玩的钢笔“咔”地扣进笔帽,随手丢在桌上:“不管怎么说,因为一句话就失手将王陵牢一活活砸死也太过分了——璃华子今年多大了?十四?十五?唉,可怜的孩子,她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呢。”
轻描淡写地,他摇了摇头:“不过,幸好死的是王陵,如果换成别人,反而没这么容易摆平了。对了,三川,”他忽然一扬下巴,隔空点了点三川拿着的总结报告,“这个报告你看了吗?”
三川淳也点点头:“看了,理事长。”
秋山扬了扬手:“给我说说严重不良事件那部分,我看不太明白。”
三川依言将报告翻开。所有拿给理事长的报告都是新打印的,当然不是他自己翻阅并做过批注的那一份,好在,虽然没有特意记下页码,对于每部分内容所处的位置,他还是留有一定印象。
“……在来自日本境内的128例受试者中,并未出现导致死亡、危及生命、导致住院或延长住院时间或致残、致畸的情况。”他清晰而准确地朗读,抬眼看了一眼不为所动的秋山健一,往后翻了一页,继续说道,“……有8例受试者入组时患有不同程度的哮喘,他们的病情在使用气雾剂后并未加重,同样没有出现死亡现象。”
“没有出现猝死……”秋山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似乎突然松了口气。五月夏初,晴日湛蓝如水洗,高天飘着的几缕云彩被夕阳映照,边缘泛着金色的光。
三川淳也同样噤了声,他无声地盯着桌角那枚线香燃烧的一线烟,直到它消失在房间内的阴凉之中。
突然之间,一阵悦耳的钢琴声在安静的校园中响起。这声音引得三川下意识一个激灵,站直了身体。
秋山也是一愣:“……怎么?”
他是秋山集团的理事长,同样也是秋山学园的现任校长。但这所开了几十年的学校在去年年末以前一直由他弟弟管理,常驻港区的秋山健一主要的办公地点并不在这。他还没有习惯学校里时隔不久就会响起的铃声。
“是下课铃,理事长。”三川淳也看了看表,笑着说,“放学的铃声——一天的课程结束了,女孩子们该回宿舍了。”
“是吗?那看起来我也该走了。”
秋山欣然道。
他从办公桌前起身,抬手扣上亚麻西装的最末一颗扣子。三川则早早将他的外套取了下来,站在一旁服侍他穿上。
那本临床试验总结报告被秘书临时放在了一边,秋山在穿风衣的时候垂下眼,随后,他的动作停了一瞬。
“那……看来的确只是个例。”秋山集团的理事长若有所思地说道。他回过头,刚好看到身后黑发的年轻秘书拿出了手机。
“司机已经在楼下等您了,”三川淳也说道,“一个小时前,已经和本川小姐的助理打过了招呼。”他为秋山健一拉开办公室的门,“我送您下去。”
秋山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脚步却没动。三川见状露出了有些询问的神色,理事长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把门关上。
“说起来,你父亲的身体最近怎么样?”秋山和颜悦色地问道,想起这个秘书是老来子,母亲早逝,也没有兄弟姐妹,只有父亲一个亲人。
“啊,承蒙您挂念。”三川淳也连忙说,“之前不太好,三月的时候在庆应义塾大学医院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一直静养到现在,现在已经好多了,每天都会出门散步。”
“唔,我记得是放了起搏器的?”
“是,理事长。”三川微微直起了后背,“因为他原本就心率失常,做了搭桥之后,医生观察说心率还是不太好,就又放了起搏器。”
“集团给你报销的款项打给你了吗?”这是秋山比较关心的问题,“积蓄不够的话要提前说,我让他们给你拨备用金。”
“已经下来了,谢谢理事长。”年轻的秘书露出一个清澈的微笑。秋山集团为职工提供的福利待遇极好,连职工家属都可以享受在庆大医院这种超级医院进行医疗检查与诊治的福利。三川的父亲患有严重的冠心病和高血压,年初发作之后,正是在公司牵线下才顺利地入了院。
“好啊,那好好静养。”秋山颔首,随后又问道,“你呢?等下还要回集团吗?”
他口中的集团指的是秋山集团位于港区的总部大厦。三川淳也拿起报告和自己的公文包,道:“是,我还得回去一趟,有点事情要处理。”
这个回答正在秋山健一的预料之中。他点了点头,招手让秘书过来,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三川先是慢慢点头,随后动作一顿,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
“……全都销毁掉?”他用极小的声音重复道,抬头便看到了秋山肯定的眼神。
“全部销毁,什么都不要留。无论是电子还是纸质的。”
“好的,我明白了,理事长。”
三川点点头,并没有再次尝试重复或者确认什么,只是抿了抿嘴唇,保持了他那一贯的稳重态度。他上前为秋山健一拉开门。
秋山学园的高层办公室建在离教学区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中间有隔离门,教师的出入也需要刷卡。这样的设计让这栋建筑内几乎永远都是安静的,现在也是一样。
走廊里空无一人,连窗台上绿植的叶片都一动不动。轻而薄的阳光穿过西面的玻璃投在大理石地面上,再向建筑的更深处反复投下闪光。
秋山没让他送下楼。三川淳也站在楼梯口一直目送他下去。
听见理事长的皮鞋声由近及远地离去,三川淳也将报告捏在手里,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毫无根据的推测,但很快,又觉得那只是个错觉。
在这所以“培养优雅的淑女”著称的私立女校里,无论是工作日还是休息日,校园里的人气都消散得很快。一方面是因为私立学校的学生本就不多,另一方面则是学校很注重对这些小淑女的管理,什么时间该在哪里做什么事,对于每个学生,基本都是有严格的时间表的。
三川将公文包换到另一只胳膊下面,抬手从西裤口袋里困难地摸出教师门卡来。他把家门钥匙和门卡放在了一起,摸索的过程中,不小心让钥匙锋利的边缘划了下手指。
指尖的疼痛一闪而逝,年轻的秘书皱起了眉,背过手随便在裤子上面抹了抹。门禁“滴”地响了一声,门关上就是高中部的教学区,走廊里静寂无人,过道的墙壁上挂着几张王陵牢一作品的复制画。三川想着自己早些时候为了省事,将车停在了副教学楼的地下停车场里,便准备抄个近道从艺术楼的楼梯下到三层再坐电梯。
就在他即将转进步梯时,余光忽然瞥见一道明亮的闪光——那是没有完全关上的教室门上的玻璃反射的夕阳的光辉。在那一瞬间,这道灿烂的光芒完全占据了他的视野,令他的脚步也顿了顿。
是哪个班级上完课没关门吗?
三川淳也略一思索,还是抬腿走了过去。
他原本只是想把门从外面带上,谁知手刚碰到把手,教室门就发出了“吱呀”一响,缓慢地打开了。
在周遭的静谧之中,这种程度的响声无异于巨响,引得始作俑者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而与此同时,他的声音也与另一个来自教室内部的声音重叠——那显然是个学生,原本坐在一张桌子上看着窗外,手里拿着一本书。
“你……”
教室朝向西方,窗外是校内的花园,远处也少有高于三层的建筑物,在晴朗的时节,落日照耀下灿烂的东京一览无余。三川推门进去,被明亮的橙色光芒刺了下眼睛。他原本想问这个学生为什么没回宿舍,但等他认出房间里的人是谁,便自己把后面的话语咽了回去。
王陵璃华子转头看着他:“三川老师。”
她的声音很静,唇角微微上翘,脸上带着非常柔和的神情。即使三川已经走进了房间,少女也保持了坐在书桌上的姿势没有动。夕阳慷慨地照耀在她领口平整的红色金鱼结上,她的双腿从书桌边缘自然垂落,没有踩着椅子。
“……是璃华子啊。”三川淳也的神情有一瞬间忽然变得非常复杂,仔细看甚至流露过了一丝不忍。
但他还是走进了教室,把公文包放在一边,手在过道对面的另一张桌子上轻轻一撑,学着王陵璃华子的动作,坐在了桌子上:“……在做什么?”
少女微微地笑了笑,三川淳也沉默地注视着她的侧脸。自从一年前他从秋山集团总部调任到秋山学园,在担任理事长秘书的同时协助处理校园事务起,对于这个女孩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便早已熟知和了解——包括她在秋山健二眼中扮演的角色,在今井大介身边的作用,也包括她的父亲王陵牢一在这个小团体中的身份。
“严谨的道德家”,有时上网看到对那位画家的评论,三川淳也在点“踩”之余都会忍不住发笑,而笑过之后,反反复复在他心中留下刻痕的,则是面对他女儿时,自己心中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今井集团的库里南经常会停在地下停车场的专属车位上,有几次他坐在自己的车里,看着王陵璃华子笑着冲今井的司机微微点头,然后登上后座。她从来没有降下过车窗,他也从来没有看到过防窥玻璃后她的表情。
哪有这样的父亲呢?
什么父亲会拿女儿兑换自己的财富呢?
所以,在听到秋山健一提起王陵牢一突然逝世的消息时,虽然很不道德,但三川淳也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轻松璃华子终于可以摆脱来自父亲的控制。他查看过这个少女的档案,母亲早逝,妹妹亡故,只有王陵牢一一个亲人。
然而秋山随后说起转述自今井的,璃华子目睹他行凶现场后亲手帮忙掩盖痕迹和伪造不在场证明的种种行为,却令三川淳也在唏嘘的同时,从心底产生了对这个过于早熟的少女的心疼——父亲的葬礼结束后,璃华子的生活轨迹一如往常。学生会长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对于梦的破碎,她早已习以为常。
“……在看夕阳。”
少女轻声说道。她的长发披散在腰际,教室内的窗户开了一道小缝,有几道调皮的发丝被钻进教室的微风吹起。三川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垂目看向被她放在膝盖上的那本书,璃华子细白的指尖搭在纸页上,书边贴了几枚荧光色的索引贴。
“嗯,看夕阳可以,”三川说道,“不过,可别在阳光下面看书啊。”
话一出口璃华子就笑了,笑容犹如一泓清泉。三川淳也一边为看到那样美好的笑容而高兴,一边又唾弃自己的好为人师。他只好跟着女生一起笑起来。掩饰般地,他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鼻梁。
“呀,三川老师,你流血了。”
还没等三川自己反应过来,王陵璃华子便已经指向了他的手。少女的脸上有忧心忡忡的神色。
是掏门卡时被钥匙划伤的口子。三川心想,面上则不动声色地藏起了自己的右手:“没事,过会就好了。”
“那怎么能行?我有创可贴。”
璃华子从书桌上轻盈地跳下,合上书放在桌面,穿过教室,去后面的画架边上找自己的包。她没有在校服外穿背心或毛衣,水手服浅黄色的领子在空中飞舞,像一朵天边的云。
三川淳也骤然觉得心里被扎了一下,他低下头,目光落在那本少女贴了标签的书封上。
璃华子很快折返,她在三川淳也面前的过道上站定,用手剥开创可贴的外包装,露出里面的贴纸来。贴纸上绘有米黄色的图案,三川认出那是国内最近很火的一部总是会叫“咿呀哈”的漫画中的角色。
他手心向上,张开五指,任由无菌贴布平顺地覆上那道浅红色的伤口,或许明天就会愈合了。
“好啦,三川老师,还疼吗?”
——或许这句话应该由我问你才对。单膝跪在你的面前,眼睛与你的眼睛平视,握着你的手,保持一个你不会觉得冒犯也不会害怕的距离,再问你有没有受伤,会不会感到疼痛。
——因为做错事的人,自始至终都从来不是你,伤害你的,逼迫你不得不屈服的,是那些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很坏的大人。
璃华子笑眯眯地又坐回了过道对面,把那本《卡拉马佐夫兄弟》端正地抱在膝盖上。
三川轻轻摇了摇头:“已经不疼了,谢谢王陵。”
他始终没能说出心里盘旋的那些话,神思不属地环顾了好一会,才清了清嗓子:“王陵……你最近还好吗?有人照顾你吗?”
灿烂的夕阳下,少女的神情微微一怔。
“我……还好。”她慢慢地说。
三川注意到,原本无时无刻不挂在她脸上的,温柔而得体的微笑,犹如海浪退去后露出海岸线上裸露的岩石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璃华子低下头,用手指反复抚摸着精装书封面上的烫金凹陷,仿佛只有在这种规律的重复中才能感受到意义一般。
可是怎么可能还好呢?平时住在学校,周末回到家里的时候,会发现客厅里的陈设都是一周前自己离开家时候的样子。父亲的房间和妹妹的房间都紧紧锁着门,忘记带走的食物在冰箱里缓慢地变质,偌大的别墅里除了电器之外没有任何声音,随着时间变化而增加的,只有餐桌和茶几上的灰尘。
“如果你有不开心的话……”三川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有……如果你需要有人陪你的话,”他屏住呼吸,“璃华子……记得和我说。”
王陵璃华子抚摸书封的动作停了。
三川淳也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在他说出自己身处“老师”这个身份中所能够说出的最为亲近的告白后,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正以前所未有的怜惜的眼神看着自己最喜欢的学生。
而璃华子始终一言不发。挂在教室后面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仿佛过了很久,少女才抬起了头。
三川连忙垂下目光。
跟随着他的眼神,璃华子也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少女轻轻地笑了。
“……哭并不比沉默的忧愁轻松。”
落日熔金,在一片寂静的教室里,少女说得很慢,咬字却很清晰:“……哭诉所能给人的慰藉,只能是更痛苦地撕裂心胸。……”
“——它不希望慰藉,而正是以无法慰藉的感觉来滋养自己。”她没有把整段说完,后面的话语却已经有人流利地接上了。
那是三川淳也的声音。
她带着半分讶异,有些欣喜地和他一起背诵出了后面的文段:“……哭诉只不过是一种不断地刺激创伤的需要罢了。”
“老师也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王陵璃华子眨眨眼,问道。窗户被风吹开了,她抬起手,将凌乱的长发别在耳后。
三川淳也笑了。
“虽然我只教你们欧美文学的选修课,但我其实是学俄语的,中间去莫斯科留学过两年。”他终于放松些了,指了指王陵手中的陀氏大部头,“你手里的这一本,是我的毕业论文选题。”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抓了抓头发,“《卡拉马佐夫兄弟》。”
“好厉害。”璃华子的眼睛亮了亮,赞叹道,“莫斯科……是什么样的?”
三川短暂地思考了一下。
“温带大陆性气候,”他回忆道,“冬季很长,下雪很多,比北海道要多,经常是阴天。但是呢,夏天同样炎热,不过城市里有很多绿植,环境很好。”
少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脸上的细小绒毛被日光镀上了一层金。
三川忍不住放柔了声音:“王陵你,以后也可以去的。”
“……我吗?”
“是啊,”三川点点头,“等你高中毕业,离开秋山学园,读大学……可以直接申请国外的大学,也可以像我一样,找一个喜欢的学校,做交换生。”他隔空点了点璃华子怀里的书,“假期的时候,你就可以亲自去圣彼得堡,去看他的故居,和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房子。”
——然后就这样,开始你自己的生活。
真正的,自己的生活。
三川淳也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包括自己留学期间是怎样拿着《罪与罚》在圣彼得堡的大街上乱转,寻找每一个陀翁曾经提及过的地标,包括莫斯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书店、地铁站,他不远万里背回家的纪念冰箱贴,并许诺下周会送给璃华子一个。
璃华子一直安静地听着他的讲述,偶尔点点头,或者发出一两声短促而开心的笑。
窗外有一行白鸟飞过,风送来花园中新修建的灌木的香气,而太阳已经沉落到接近地平线的位置,将世界都染成了橙红色。
“……哎,老师去过法国吗?”
“短暂地去过,但是,法语还停留在只能说‘你好’的水平。”
璃华子眨了眨眼睛,在耀眼的夕阳之中,少女忽然笑了。那笑容不知为何居然显得有些乖巧,只是看着这样的眼神,三川淳也就觉得心里都软化了。
“那,三川老师,我们一起来听歌吧。”
璃华子用手机连了教室里多媒体的蓝牙,轻车熟路地播放了一首歌——是法语歌,难怪她会问自己有没有去过法国。
三川淳也偷眼看向璃华子。少女安静地坐着,微微仰起脸,面朝落日,闭着眼睛,就像是在全心享受音乐。
歌曲进入副歌,节奏感强烈,他分辨不出那种震人心魄的乐器是吉他还是贝斯,但他看到,隔着一条过道,璃华子睁开了琉璃般的眼睛。
——直到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三川淳也都一直记得夕阳之中王陵璃华子温柔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