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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下午,山本由伸决定要辞职。
他在泰拉斯制药市场部已经做了四年。四年时间,说长却也不够他升到部长,说短都足够他再读一个学位。虽然暂时还没有想好辞职后要去哪,但辞职的念头却自从某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挥之不去地扎根在他的脑袋里。
辞职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离职是一种冲动,在每个社畜的心里日均涌起4.2次,但实际执行的人并不多。如果不是想在整个行业都如过街老鼠,那一定还是要体面地离开的。体面涉及到一整套繁杂的流程,要出席面谈,工作交接,甚至要负责继任的业务培训……故而辞职这件事,往往想想也就罢了。促使山本由伸如此坚决地想要离职的契机很难讲,有点抽象。他在那个平凡的下午从浩如烟海的调研资料中把脸拔出来,难得从工位上抬起头——前面一长串按照职级依次向上排列的资深职员和上司整齐地码放在那边,像四维生物在时间轴上的切片,每一位都比后面的那一位的头发更稀疏一点点,既搞笑,又有点凄凉。山本由伸好像在这一个纵队的末尾看到了自己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的未来而突然感到一切刻骨地无聊起来。
很难说山本由伸是什么冒险家,但人类忍耐无聊的阈值也是有限度的。他在那个抬头发呆的二十秒钟以内迅速做出了一个似乎在肚子里酝酿了三百年的决策:辞职吧。
如果一定要说这个公司有什么让山本由伸有些放不下的话,那大概是泰拉斯的社会人棒球队。他们会社的棒球队是他入社以来首次闯入JABA京都大会,且暌违九年来再度打进市长杯。一想到这里,山本由伸辞职的决心又软化了,转为一种缓兵之计:也许等6月份大会结束再说吧。
“由伸,部长找你。”若月把资料带到山本由伸的桌子上的同时带来了他显然不想听到的消息,“顿宫课长为庆祝升职前段时间不是去北海道滑雪了吗?今天听说他摔骨折了,要休假蛮久了。”
——当你的愿望变得很明晰,命运总是会和你的愿望对着干的。
“山本君,恭喜你喔。我这边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交给你。”部长先是狠狠夸赞了一番山本由伸的工作能力和责任心,然后曲折而油滑地提出了让他代任顿宫职能的要求。部长的语气似乎是商量,但山本由伸很清楚,这是一次通知。“这是市场部和人事部对你能力的认可和褒扬,要好好做啊。”部长拍拍他的肩膀。
山本由伸努力克制自己翻白眼的冲动,眼神木讷地接下这个苦差。在没有课长待遇的情况下代行课长职务,无异议行走在刀尖,小命就吊在滚开的热锅上,闻到的香味都是煎熬自身激发的美拉德反应。
一份钱做两份工,做好了没有功劳,做坏了是众矢之的。山本由伸肯接下来,也是想到顿宫和自己多年来的交情。他和顿宫从小学就结识在棒球部,能够巧合进入到同一家会社也算是一桩特殊的缘分,如今顿宫有难,他义不容辞地顶上只是出于朋友关系,并不是把部长给他戴的高帽当了真。他对做leader没有什么特殊的追求,他懒得领导别人,踏踏实实做份工而已,他的强势和凝聚能力似乎全部留给了业余的棒球活动。
山本由伸做代课长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去沟通研发部。 精确一点说,是去搞定研发部的大谷翔平。大谷并非研发部真正的负责人,但某种程度上是团队的灵魂人物,许多研究员的都在站队时无条件选择大谷这边。过去达比修有还在的时候,研发部倒在他的管理下十分通情达理,但去年年初他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跳槽去美国研发兽药去了。他离开得很突然,还带走了两个副手,有一些项目刚交接甚至还没焐热。自他走后研究员们下意识地选择团结在了大谷的周围。一方面是大谷本人具有比较强烈的个性,敢于和公司叫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大多数与达比修和大谷同一所大学出身,甚至有其中几位还是他们的药物化学直系,对学长前辈们有一种无条件的追随。
面对这样铁板一块的研发部,山本由伸说不头疼那是假的。
达比修在走之前负责的是一个代称为“11号”的全新雄激素受体抑制剂项目,大致效果类似于一种改良版本的恩杂鲁胺,拥有更好的药效和更低的副作用。公司希望过去参与过这个项目的大谷翔平能够接手达比修的位置继续做。公司专注于移植免疫和泌尿系统药物,这也是公司预计利润回报最丰厚的领域之一。但大谷一直以更边缘化的肌肉损伤项目为主要兴趣点,推脱自己以前只是给达比修打下手而已,不愿意参与到“11号”的后续研发工作中去。
在顿宫之前的那任课长就和大谷闹得非常不愉快。在说服不了大谷的情况下,前任课长暗示自己会让董事会重新考虑他负责的靶向药立项的事,言外夹杂着威胁。此举激怒了大谷,拒绝再沟通有关“11号”的问题。
游说顽固的大谷这样的艰难任务落在有实无名的代课长山本头上,实在令他不知所措。大谷翔平的业务能力没得说,这也是上司们能够忍耐他任性的主要原因。山本由伸想,初次会面只要对方没有用一整版离心管把他砸出去,就算阶段性胜利。他借口送检材,希望能在午休时段在办公区和大谷简短地碰一面。
山本由伸鲜少单独造访研发部所在的17层。虽然研发部在他们市场部楼下,距离超近,他却很少下去,和同僚之间的跨部门交流还是以线上会议为主。上次来研发部还是几个月以前跟着原课长来开新药发售的碰头会。山本由伸隔着长长的会议桌看过大谷翔平一眼,大谷坐在一众东亚面孔的员工中,高度和宽度突出,会议室里均码的扶手椅几乎快盛不下他。
这样的体型在研发部十分显眼,山本由伸扫视了一圈,就锁定了在旁边帮同事接水的大谷。他忙着接连把纸杯盛满热饮码放在茶水间岛台上,看起来像一个热心的小学生。
还没有等到山本由伸开口自我介绍,大谷翔平就瞟到了他挂得很整齐的胸牌,似笑非笑:“你们产品管理课的课长换得蛮勤的嘛。”
“啊——我并不是课长,只是代理工作三个月左右。”
“你被欺负了吧?代理课长还要负责攻克前任课长都没能完成的任务吗?”大谷很友善地从消毒柜里拿了马克杯给山本和自己各冲了一杯热茶,芬氲的蒸汽冲淡了紧绷的气氛。办公区的冷气开得很足,山本在双手捧住热乎乎的杯身时精神松弛下来。在他看来这位大谷先生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相处。“也不完全是啦。现任课长顿宫先生病休了,等他回来我们就会把工作交接回去的。”
大谷挑挑眉毛,意味深长地喝了一口茶水:“那你是大发善心咯?”
“顿宫和我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山本由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工作场合说起私事,也许是被大谷生活化的交流态度所感染,“能为他分担一点工作也是好的。”
大谷翔平似乎也没料到山本由伸给出了这么诚恳又孩子气的答案,顿了顿,“在工作场合交朋友是一件危险的事。有些人也许只适合缔结商业关系。”
“那我们呢?还有机会成为朋友吗?”山本由伸迅速地摸到了大谷某个不设防的缝隙,像一扇虚掩的门,斗大的锁只是装点,只需要轻轻一推便可入室。
大谷翔平闻言露出了当天他最舒展的一个笑容,握了握山本由伸的手以作告别:“也许有吧。”
从研发部回来,山本由伸轻轻松了一口气。这个开头还不算坏,也许能在两周之内搞定这个谈判,接下来就可以顺利推进下个季度的工作安排了。山本由伸一边盘算着接下来的工作安排,一边分神打开了LINE的聊天框,不サボる的工作日是不完整的。对面这个ID叫BIG-D的人是山本三年前在棒球论坛上认识的一位网络朋友。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哪里人,但聊得投缘,就互相加了联系方式。能看出对方也是非常资深的棒球爱好者,甚至也打棒球。上个月BIG-D针对山本由伸自述投球时斜方肌发紧的问题还分享了非常专业的经验,山本猜测这个人搞不好也许是什么退役的职业选手。
BIG-D和山本的交流密切,并不仅仅局限于棒球。山本由伸和他聊天十分放松,毕竟是不认识的人,那些不方便和身边朋友提起的事面对手机另一头陌生的人反而能够更没有负担地倾吐出来。BIG-D在工作日也不忘见缝插针地分享搞笑的图片,接着上次的话题聊下去:「你决定好什么时候辞职了吗?」
山本沮丧地回复:「情况有变,课长病休了,我代理课长工作的话,辞职至少还要再延后一个季度。」
对面抛来一个安慰摸头的动态图片。「都会好的。」
山本由伸熄掉了屏幕——但愿吧。他没有心情考虑太多,他必须赶在三点半之前加急处理完今天的文件,下午还要早点收工去球场合训。作为实力和地位仅次于日本职棒的社会人棒球是不可小觑的存在,公司也会格外重视赛事,所以参加棒球队的职员在赛季会比其他人更早结束工作,投入到训练中去。早下班并不意味着轻松,反而需要在更短的时间内做完原本的工作量,甚至压缩自己的休息来兼顾比赛和正职。虽然球队的成绩和职员薪水不挂钩,但山本由伸还是肯拼的。他蛮喜欢这种感觉,好像人为地延长了他的学生生涯,找回了中学时候下午四点放学几个关系好的男孩子叽叽喳喳去参加部活的气氛。
山本由伸过去在球队一直是二垒手兼投手,也是今年大赛前才专职投手的。泰拉斯的打线薄弱,得分能力在今年进入十六强的队伍中并不太有优势,因此投手就更要致力于压制对面的打者,抗住分差。监督直言也是看中山本由伸球风稳重的特点才安排他先发,没想到真是赌对了,上一场比赛他竟带领泰拉斯制药一举杀进全国大赛。
自从泰拉斯制药上市后,体育场是越修越好了,球队还有了专用的标准棒球场,自新赛季开始不必和其他会社一起租场训练了。星期三天气晴朗,太阳偏西,几乎没有什么云彩,场地稳定而干燥。山本由伸意外地发现球场上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在练投,险些不敢认。盯着他好久,直到他转身露出正脸,山本由伸才完全确认这个惊人的事实:“大谷也会投球吗?”
若月说:“他呀?他以前就在泰拉斯打棒球。监督说他是最有希望继承达比修位置的投手,只不过达比修出走的时候,他也退出球队了。你来得晚不知道,他就是你进球队的那年走的。”
山本由伸暗暗感叹美丽的巧合无处不在,心中又生一计:如果能在球队里和大谷多说两句话,说不定所谓的谈判和游说都不必费力了。若月听后揶揄他:“天哪,在球场上你居然还在想着工作,泰拉斯制药应该分给你股份。”
唯一萦绕在山本由伸心头的疑惑是大谷为什么退出球队这么久,又在大赛前回归呢?若月后退了半步:“你如果真的想知道的话,也最好别问他本人。当年退出这件事他本就讳莫如深,回归的原因更没人敢问了。左不过是今年队伍里缺人,他卖监督一个面子过来救火。毕竟距离上次打进市长杯都将近十年前了,大家都希望尽可能以最强的阵容去参赛才不留遗憾嘛。”
就在闲聊的工夫,大谷翔平也看到了场边的山本,远远地就朝他挥手打招呼。山本走近他,点头微笑致意:“好巧哦,短短一天见了两次。”大谷注意到山本揉着右肩,多嘴关心了一句:“山本さん,斜方肌还是会发紧吗?”
山本惊讶于他的敏锐,但也没往深处想,心不在焉地拉伸了一下肩部关节。
“一点点吧。也许只是最近伏案工作太多的缘故——叫我由伸就可以了。”
“好的,由伸。”大谷向他轻而慢地抛了一颗球,桥形弧线的端点准确地落在山本由伸的手套内,发出一声令人舒适的脆响。这响声在空旷的体育场反射出高亢的回音,像一记爆鸣的冷枪穿透他胸腔。大谷约好的捕手还没来,他们在短暂的等待期间开始互相辅助抛接热身。接连落在手心里的硬式棒球坠得山本由伸的心脏沉沉的。他怀着辞职的决心,一事一物在他眼中都是离愁别绪,连球队的日常训练也是参加一次就少一次了。他还没想好要在什么节点对监督提起他即将辞职的事。也许等顿宫课长回来,离职面谈之后,提交退职届之前。监督昨天还拍着肩膀对他说「明年我们也要加把劲一起进全国大赛啊」这种话,山本由伸含含糊糊不敢应声,下个赛季恐怕要让监督的期待落空了。
这是一个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的训练日,职员们像棒球部的孩子们一样热血。只有山本由伸帽檐下掩藏着微妙的忧郁,心算着距离最后告别大概还有3-4个月,不超过65个训练日,倒计时指向不远的将来某场只有他一个人出席的卒业式。
这种低落的情绪一直持续到集中训练结束,若月为了赶电车先行一步,山本由伸慢吞吞地在更衣室收拾个人物品。他并不十分擅长收纳,毛巾和球衣都随意塞进包里而已,因为心不在焉而格外地动作迟缓。
大谷翔平突然从隔壁探进一颗头来:“你住得远不远?结束后要不要一起去吃文字烧?”
山本由伸不明就里,茫然地答:“是可以步行回家的……和你的朋友们去吃吗?”
在他愣神的空档,大谷已经把包都背在身上了。“我刚刚叫上泽,他说不去诶。现在就是只有我们两个了。”
就这样他们在初见面不足6小时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单独一起去吃了文字烧。大谷翔平看起来是这家店的熟客,老板和他打过照面后就默认开始制作他平时爱吃的口味,山本由伸额外追加了一份鱿鱼加在里面。他们聊起球赛和电影,还顺便约好了下周末一起去看职棒,一见如故的程度并不像刚刚才认识的朋友。点饮料时大谷如同有读心术似的替他选好了他爱喝的口味:“你要尝尝看他们新出的乳酸菌特调吗?无酒精的哦。”
吃完后山本想要结账,却被店员告知大谷先生已经提前付过了。虽然吃吃文字烧而已,山本还是感觉怪怪的,忍不住嘀咕:“干嘛在这种场合耍帅,搞得像约会一样。”店内嘈杂,大谷听得不真切:“你刚刚说什么?”山本把嘴抿得紧紧的:“没什么。”
面对大谷表现出超乎想象的风趣和体贴,山本由伸甚至有些遗憾,如果早点认识他就好了。刚发现一个投缘的同僚,居然就预定了不久后分离的结局。固然离职后也不是不能做朋友啦,但下一份工作还不知道会在哪里,为了新公司上班近一些还要搬家的话,很难有机会再和泰拉斯的同事们聚头。成年人交朋友总是很残忍的,离开了公司通用的工作邮件,或许有一部分人这辈子都不会私下通讯。工薪族的闲暇时间有限得可怜,除非为了追究责任,一般没人会特意去联络一个已经辞职的同事吧。
从店内走出来,大谷主动提出开车载他回去。尽管山本再三强调自己住得非常近,一般步行通勤就可以的。大谷还是坚持表示天色晚了,一脚油门的事,早些到家更安全。山本虽完全不明白自己走这两步路到底有什么好不安全的,仍是顺从了大谷的坚持,别别扭扭地坐上了副驾。
公司附近的文字烧店面到公寓车程只需要五分钟,山本由伸还没来得及整理好心情就抵达了目的地。他在大谷的注视下不自然地从车上下来,更觉得这个送人回家的戏码太像约会,擅自心虚起来。大谷反倒表现得坦荡,摆摆手调转车头离开,甩下一句“明天见”飘在晚风里。
自这破冰的一餐后,大谷翔平成了市场部的常客。除了来对接工作,午休时间还会带着便当上来找山本吃饭。一开始同事们还会惊讶,一周后就见怪不怪了。
大谷翔平自己轻车熟路地在市场部的水柜里翻茶包,给自己泡了热茶,毫不见外地把杯子放在山本由伸的办公桌上,拉了把椅子直接坐在旁边。恰好过来提交调研方案的高桥看这个氛围吓得不敢靠近。他两个月前才新入社,还没搞清楚市场部为什么会有这尊大佛镇在这里。山本由伸招招手让他过来,接过他的方案。作为新人,高桥已经写得相当完备。山本锁着眉头大致浏览了两遍,严肃地把错漏指出来,“这几个数据我感觉不对劲,你最好再去找往年报表核实一下,看看结论是否还一致。如果没有权限的话可以用我的账号,晚一点我让福君给你。”高桥感激地点头,打算快速溜走时又被山本叫住。山本的桌子上甚至脚边都叠放着资料,裸放的散页和装订成册的标书交错在一起看起来一团糟。但山本似乎很清楚自己要找的东西在哪里,他从堆积如山的文件中迅速挖掘出一个风琴夹,“这是上个季度的,你可以当模板来用。也许对你有帮助。”
大谷翔平玩味地支着下巴看着山本由伸,一直到目送新人离开才开腔:“诶——原来由伸做前辈是这样的感觉。”
山本由伸嗅到了他捉弄的语调,不太想接这个话茬。“干嘛啦,都是一般的工作。”
大谷好像发现了最爱吃的那家gelato出了新口味一样,新鲜得不得了,逗他的兴味更浓:“很可靠嘛我们由伸。”
山本由伸自己都不知道他脸上挂着奇异的笑意。这份波澜不惊的工作不知道还能做到几时,但把他留住的理由似乎又多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