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今天是八月十五,阖家团圆的日子,连武昌县的县衙都早早关门谢客,就连留到现在的那几个衙役,也只是简单回头看了一眼大门口,确认没什么问题后,就高高兴兴地回家过节去了。
正值中秋佳节,即便已经入秋,可路上的行人脸上却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秋风一阵扫过,街边腐烂的残叶就这样被卷起,可是对那些赶着回家的人来说,这些萧瑟的气象完全被忽视了,看他们的表情,反倒像是见到桃花初次盛开一般。
这条街的尽头,是楚藩王的府邸,此时也是张灯结彩,门口两个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随着秋风一阵阵摆动。府内,一个新换了秋装的侍女蹦蹦跳跳地路过后院的凉亭,却见到楚王世子一个人在门口呆呆地站着,脸上却是半点喜悦的神色都看不到。
其实,别说是喜悦,他那脸色简直就像活见了鬼似的。
“世子,您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侍女凑上前去询问着。
朱寿宝被人一叫,登时回过神来,双眼也不再发直,可是转过头来看着那位侍女的目光却也绝对称不上友善。只见他的嘴唇抖抖嗦嗦,半天也没挤出一个字来,隐藏在宽袍大袖之内的两只手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此刻,他的神情,倒像是恐惧。
“那个......你,没看见?”朱寿宝指向头顶的天空,眼睛却一直盯着这个侍女,似乎在拼命地想要确认着什么。
侍女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去,看了一会儿,疑惑地摇着头:“啊?这,天有什么好看的?不是日日都如此,从来都如此吗?”
侍女似乎对他的话感觉到困惑,又好像对看天空这件无聊的事失去了兴趣,抬着头看了一会就想要离开了。没想到朱寿宝一看她想走,突然就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朝她飞扑过去,从后面掐住她的脖子,恶狠狠地逼迫她再瞪大眼睛,继续看,仔细看。
侍女被掐得喘不过气来,挣扎间便引来了许多从远处路过这里的仆从围观,几个老仆见状,生怕发生什么意外,都冲过来阻止。众人围过来,刚想说话,却看见世子自己松开了手,又哭又笑地蹲在地上,嘴里还念念有词,众人喊他他也不理,疯疯癫癫的,哪还有什么楚藩世子的样子。
侍女被救下来,粉白的脖颈上顿时多了几道红肿的指印。她之前确实也听说过世子脾气古怪,可是见他每天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别的事一概不问,没想到,今天不过多嘴和他说了几句话,他就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果然是个疯子!
她想到此处,自然不敢多留,随着那几个家仆一溜烟地跑远了。
顿时,朱寿宝身边就已经空无一人。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仰起头,痴痴地看向天空。天空当然还是那个天空,静静的,无情地嘲讽着他。朱寿宝看了几眼,对着天空,痛哭起来。
而此刻,那万里无云的蓝色晴天之上,赫然挂着三个相同的太阳。
他的双眼早就已经被泪水占满,可此时望去,那三轮烈日散发出的强烈光芒还是闪得他睁不开眼睛,没一会儿他就头晕脑胀,浑身发软。三个火红的球体和四周的景色没有半点违和感,真的就仿佛是从天地开辟的那一刻起就这般存在似的,只是它们的光芒却又没有一点温暖,一道道日光正倾泻下来,像寒冰制成的利刃一样向他刺来。他只能感觉到冷,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冷。
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疯了,还是只有他能看见?其他人是真的看不到?亦或者是他们看见了却不以为意。可是这个世上怎么可能存在三个太阳?!更何况,都快要过去一个月了,一个月来,这三轮烈日一次都没有落下去过!
朱寿宝的记忆开始飘远。他明明记得,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大约半年前,楚藩地界发生万年不遇的天灾。长江冻结,河水倒流,鼠疫横行,饿殍千里。关键是这一切还都发生在钱粮本该充裕的年关时节,转过年来,灾情更是急转直下,农田里不仅种不出庄稼,连生命里最为顽强的野草都是死了一片又一片。在绝对的饥饿面前,城内纷纷开始食人,而吃下去的人肉带着鼠疫,死的人就更多。先是百姓,然后是富商、朝廷官员,到最后,连王府也没有一粒粮食可吃了。
很快,楚地的灾疫便如同飓风过境般无法收拾。楚王当然试过向朝廷奏请赈灾,可不知是什么原因,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到京城,那些使者出了城就再也没有回来,而那些决定放手一搏的灾民从西门涌出后,竟然又从东门涌了进来——只是人数减半,再回来的人也全都疯了。
就这样,楚地成了一个孤岛,数座死城。
又过了不久,王府终于得到了一点外面的消息,可这消息带来的却是更深的绝望。全国上下,不光是楚地,广州府、云南府、西安府、交州府皆是如此,除了中原一息尚存,这世上竟再没有可以给人一丝活路的地方。
带来这个消息的是一个老得快要死了的赤脚道人。听到他的描述,老楚王也像他刚刚那般一屁股跌坐在地,不知道是出于惊吓,还是饿得实在没有了力气。朱寿宝只见自己的父亲颤颤巍巍地拔出腰间的宝剑,喝了一声“妖道”,一剑就刺死了道人。他知道,这把天子御赐的宝剑,父亲一直带在身边,就连睡觉的时候也不离身。他在怕什么,朱寿宝一清二楚,可是他早就没有心思再去琢磨那些了,现在,他只想吃肉。
又一个月过去。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朱寿宝从自己的卧室醒来,浑浑噩噩地翻身出门,却不想迎面碰上了绝好的阳光。在阳光的沐浴之下,他那年仅四岁的胞弟正在院子里骑木马,木马前后摇晃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朱寿宝愣住了。
可是,他的弟弟......三天前就死了啊!
正是因为他的死,朱寿宝才能又活了三天。可是现在......
稚童的笑声回荡在庭院之间,阳光是那样明媚灿烂。朱寿宝抬头一看,晴朗的天空上,正是那三轮不落的烈日。
突然,朱寿宝听到一声敲锣。数到末尾,现在已是戌时。太阳还是高高挂在天空的正中,像三只眦裂的眼睛似的监视着楚王府、监视着他这个没有忘却一切的人。与此同时,王府上下更加忙碌,中秋家宴就要开始了,端着美味佳肴的侍女们一个接着一个从朱寿宝面前走过,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满足。
张佳乐等人到达楚藩王府面前的这条长街时,已经过了亥时,可三轮太阳还是如常高挂,照得中秋月圆之夜仿佛白昼一般。不,这种说法不够准确,既然没有日落,那现在自然还是白天,可是在大白天过中秋节?张佳乐啧啧两声,有点太奇怪了吧。
由于本朝并不定期开辟官市,坊市自然不会分离,这条以商铺为主的大街两旁倒是偶尔也能见到几户分散的人家,此时他们一一路过,却发现这些人家里依旧点起了灯,好像不仅仅看不见天上挂着三个太阳,就连没有日落这一点,他们都浑然不觉。
此时,街边的一户人家正在吃团圆饭,热腾腾的蒸汽顺着窗户飘到大街上,引得这一行四人纷纷驻足。从窗口望去,家中的男人是商户打扮,左边坐着两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想必就是男人的父母了,席间还有一个妇人抱着小女孩在四处走动,进进出出,小女孩不停地大哭,妇人不停地哄,倒是一幅尽享天伦之乐的图景。
“这武昌县还真是奇怪啊,如此平静祥和,倒不像是发生了天灾。”林敬言说。此时他是四个人中最靠近窗边的,他往人家里略看了那么一看,顿时发出感慨。
不久之前,钦天监司命署算出楚地天命旁落,情况甚是紧急,慌忙向各地契主请援。“天命旁落”,这四个字一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天命不再,邪祟即出”,这种情况下,多诡异多恐怖多难以预料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也就是林敬言口中的“天灾”。就像之前的广州、云南、西安、交州四府,那都是天灾之后最惨烈的,基本上相当于从地图上直接被抹去,而位于长江一线的四川、湖广、浙江、江西,都是在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中苦苦挣扎着,也就是中原一带,直隶、河南、山东、山西四省因为摒卫京师,所以情况好些。钦天监就在京城,他们或许有什么特殊的法子护住中原,可再远一点的地方,他们也鞭长莫及了。
武昌,原本是钦天监算出长江一线最安全的地方,本来没有多少关注,但恰恰是在这个所有人都紧盯着松江一带、生怕出什么乱子的时候,武昌却出事了。这个出人意料的结果一出,司命署也傻眼了,慌忙间几乎是派出了所有能动用的人手,快马加鞭去通知各地契主,不管是距离天灾比较近的、还是自身能力又强处境又安全的,立刻不惜一切代价赶往楚地救急。
韩文清、张新杰、张佳乐、林敬言和秦牧云五个,正是在这样的命令下飞速赶往武昌。他们这帮人与普通人不一样,普通人面对天灾,就如同待宰羔羊,没有一点办法,只能被动接受影响,而他们呢,虽然无法完全抵御天灾,可是受到的影响终究还是弱一些,不管是精神、心智、还是体力。像这样的人,全天下不过百余人,人人身怀法术,在这地狱一般的世道里,成了最特殊、最被羡慕的一群神一般的人,也因此被人称为“契主”。这一典故出自汉末天师道,第一代张天师声称“天命有契”,入道即是与天建立盟约,受到天恩庇护、道法加持,能在乱世中立于不败之地。虽然汉朝终究是湮灭了,可如今以此典故称呼,倒更显得他们这些人弥足珍贵。
此刻林敬言的一句感叹虽有轻敌之嫌,却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天灾发生,异常凶险,他们早就已经做好进城就看见遍地尸骸、血流成河的场面,为此,他们还特地留了秦牧云在城外接应,就是怕一旦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发生,不至于被一锅端在里面。而此刻呢,除了天上的这三轮火红的大太阳,基本就没什么令人意外的地方了,其实说起来,甚至这三轮太阳也算不上特别骇人,毕竟天灾之下,天象有异,那都算是最基本最普通的情况。
“是啊,早知如此,就应该把小秦叫回来,说不准还能在城里蹭一顿饭呢。”张佳乐接话。
闻着飘出来的饭味,说不饿那是假的。他们一路赶来,基本上没有什么耽搁,钦天监的命令嘛,紧急一点,也算是个态度。
“会不会是钦天监那帮人算错了.....”林敬言说。现在这个情况,天灾是有,可哪有他们描述的那么严重,真不至于那么十万火急的,一副要亡国了的架势。
“算错?”此时,刚刚一直没有说话的韩文清也对两人的插科打诨看不过去了。他冷哼一声:“那你觉得是王杰希算错了,还是喻文州算错了?”
此话一出,顿时陷入了沉默。
王杰希、喻文州。这两位都是现在钦天监司命署的主事,堪称不世出的英才。王杰希就不必多说了,其他所有契主都只能说是能够抵御天灾,可王杰希却偏偏有预测天命走势动态的能力,靠着这份才能,年纪轻轻就掌管了司命署,甚至中原一带相安无事,京城状态稳定,多半都是由于他的缘故。而喻文州呢,虽然也有计算天命的能力,不过一直明珠蒙尘,直到两年前才被钦天监选中,千里迢迢从广州府一路请到京城,之后不出三月,广州府陷落,他也因此逃过一劫。
有这对钦天监的双璧在,说算错?这简直是对中原之稳定的视而不见啊!
此时却是张佳乐主动打了个哈哈,对韩文清笑说:“他俩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还打不过我呢,肯定更打不过你。”
这是一回事吗?韩文清没笑,但也没多说什么。
张佳乐随即又挥一挥手:“走吧走吧!看天命,自然要先去楚藩王府了。”
没想到几人刚走了两步,就被队伍最前面的张新杰伸手拦下。他也没说话,只是指了指还在源源不断向外飘散的白灰色蒸汽,示意众人留心。
张佳乐本来在玩他腰间的那个小挂坠,看了一眼张新杰严肃到不能再严肃的表情后也顿时停下手里的动作。这个气味......确实不对,刚开始闻起来倒是十分诱人,也十分平常,可细细闻来却隐含着一股黏腻的腐臭味。
“好香。”张新杰面无表情地来了这么一句。
“香吗?”张佳乐又使劲闻了闻,又说:“是臭的啊。”
张新杰眉心一跃,“死人香。”
说完便向前大步走去,根本没理后面三个人的表情。
张新杰是个大夫,不过不医活人,只管死人复活。这就是他最有价值的地方,全天下还没有哪个大夫能说把死人治活的,不过他这招也有副作用,那就是复活的人虽然行动说话与常人无异,可毕竟没有了活人的精气活血,很容易从五脏六腑开始慢慢从内瓦解,到了一定时候,就会全身器官碎裂而死,与爆炸没有两样。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就只能不断杀人,从生魂中聚气,不过杀的人多了,戾气越来越重,也就越来越容易愤怒,五脏六腑就越容易溃烂,因此就要杀更多的人,以杀养杀,直到彻底无法维系为止。
韩文清就是这样一个被张新杰“治活”的死人。他原本是个有名的酷吏,京官听了他的名号都要被吓得半死的活阎王,而张新杰是个仵作,不过也在狱里供职,说白了也是个酷吏。至于韩文清是怎么死的,被谁杀的,张新杰又是怎么把他救活的,那张佳乐就不得而知了。他只知道身为契主,多少都有点“先天不足”,像韩文清,不能动怒,要么容易爆炸、要么容易大开杀戒,再像张新杰,修得这么个功法、又是仵作,平生就爱闻尸体的味道,居然会觉得死人是香的。
又比如说林敬言,人长得白白净净、又瘦又高,平时也十分爱干净,凑近了一闻却居然是一股三百天没洗澡的味道。当然,这也和他修炼的功法有关,他们那一个派系的,要是凑到一起,不用张新杰动手,就能把地底下的死人都熏活了。
而张佳乐自己呢,说出来惭愧,他是个文盲。倒不是因为他不爱读书认字,只不过他天生无法主动识别任何形式的文字,任何人用心就能学会的大字,在他眼里全都是七扭八歪的图画,要是再想仔细看,那一个个墨色的道道就像有生命一般在他眼前跳起舞来,跳得他头晕目眩,阵阵泛呕。不过这个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解决,毕竟他还是需要修炼的,解决办法就是——把书吃了。
对,把书吃了。就算这个修炼功法写在木板石板上,张佳乐照吃不误。而吃下去的文字,就仿佛不是文字一般,似乎是自然而然地就会变成他的一段记忆和经验,在此基础上,他似乎也不介意吃点别的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说不定就会对他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一众人沿着这条街继续向前走。知道了饭菜之中藏着尸体的腐臭之后,这种味道就似乎越来越强烈,一路上也没再看到有哪户人家正在开灶做饭,只是这种臭味似乎是如影随形似的,他们几个越是在意,它就变得越浓烈。
其中最接受不了这个环境的当属张佳乐了,他几次忍不住干呕,却没吐出什么东西来,胃里一阵阵反着酸水。按常理来说,不应该啊,他这样杀人如麻的狠角色,不过是闻一闻尸臭,还不至于狼狈成这副模样。
众人见他反应如此强烈,心中也逐渐有数。其实不光是张佳乐,就连喜欢死人香的张新杰此刻也出现了异常反应。这很可能就是天灾对他们的影响,目的就是削弱他们的战斗力,而且这种影响恐怕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刚刚进城的他们没有察觉,不是因为他们五感不灵感受不到,而是因为天灾的刻意屏蔽,总之就是为了积重难返的这一刻。
张佳乐捂着胃又一阵干呕,此刻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想吐了,他的手脚都开始发软,凡是露出来的皮肤表面都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就好像有什么又黏、又滑、又湿、又冷的东西贴满了他赤裸的肌肤。略略发散思考了一下,众人似乎都有了答案:人油。
而且还是冷却了的人油,和着......黄绿色的脂肪。
这下四个人眼前都好像出现了无比真实的图画,那个没有皮肤、没有毛发、没有五官、没有四肢的白花花的肥肉团,紧紧包裹着他们的身躯,那团东西一动,就翻起正在滋滋冒油的内部脂肪结构,在强烈的日光照射下,还泛着浑浊黏腻的油光。
顿时,这个幻觉一经产生,连张新杰这个日日与尸体相伴的家伙都要恶心得晕过去了。
不行,再这样不管下去,恐怕还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众人心下一动,就瞥见此刻受影响程度最弱的韩文清挥起右拳,朝着这片幻境猛砸过去。
没想到这一拳过去,这团肉球竟然真的顿时就出现了一个缺口。什么意思?居然还是有实体的?他们本认为这属于精神折磨,没想到还有一层现实攻击。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各自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全部发红发紫,丝丝向外渗血,就听得韩文清一声令下:“跑!”
众人心领神会,齐齐朝着那团东西的反方向冲去。
原来王杰希喻文州这两个小子真的没有出错,这次的天灾来得厉害啊。张佳乐回身掏出腰间的两枚小玩意抛了出去,那是两颗由他的真气所化成的弹丸,一经脱手,在半空中就已经炸开,红的紫的如同烟花一般。
再一看,街上早就没有了四人的身影,那紫红的花火却依然跳动着,妖冶异常。此刻如果不是他们四个的脸也紫红得像花一样,肯定还要好好驻足欣赏一番。
“这是绕到另一边来了?”张新杰看着这楚藩王府的红墙,也是一怔。
楚藩王府位于大街的尽头,可是这座府邸之大,可谓是依山而建,如果他们刚刚一直走到底,那么就会到达王府的正东门,也就是正门,不过因为他们围着全程绕了一大圈,此刻就走到了西边,这道红墙的背后,正是楚王府的后厨。
林敬言率先翻上围墙,往里一看,立刻又是一阵恶心。
“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厨房了。”他咬着牙说道,随即不带丝毫犹豫地跳了进去。
众人跟上。不过刚一落地,他们就察觉到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在王府之外,除了他们四人狼狈不堪之外,所到之处似乎都是一片祥和,而这王府之内却是一片寂静,连平日看来无比美丽的花草都散发着一股死气。
身为契主,体内有元气运作,本身就比普通人更易察觉这一点。兜兜转转,还是来了楚王府,没想到他之前说的没错,天命有异,这种情况下,最凶险、但也最关键的果然还是各地藩王的所在之处。
张佳乐随即从腰间拨出武器,赫然是一把火器。这火器形制与神机营的重型火铳略微有些类似,只不过更精致,射程更远,范围也更大。更重要的是,他这把火器发射出去的可不是普通的子弹或燃烧弹,而是他的真气,要是真让普通人遇上,恐怕就是三十个人头也不够轰的。
一路潜行,寂静得可怕。此时众人绕到了后院,依然不见一个人影,院中花草随着秋风微微摆动着,在日光的照射下,斜映下一排长长的影子,就如同畸形的手脚一般,让人看了不免担心可能会被缠住拧死。
张新杰的脚步突然一顿。三日凌空,中秋,月影横斜......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这些花草明明是随着月光摇曳,天上却是三轮烈日,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一切根本不是毫无关系的诡谲。
“去正殿!”张新杰拿定主意,低声喝道。
朱寿宝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杀红了眼。他尖叫一声将手中的铜瓜扔了出去,那铜做的瓜锤飞出去,咣当一声砸碎了一盏琉璃碗。那碗里的东西落在地上,赫然是一只肿胀的人眼珠,正滴溜溜地飞速转动着。
他恍惚间好像回忆起来,之前他是如何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在所谓的家宴上暴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恨意冲上他的心头。为什么要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为什么偏偏所有人都忘记了,可是他还记得?!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么沉的一把铜瓜是如何到了自己的手上,他也不知道平时连长枪都提不起来的他是如何一下一下抡圆了胳膊,挥舞着铜瓜砸烂了那么多坚硬的人头。
他只知道,他就是那样勇猛异常地跨坐在老楚王——他的亲生父亲身上,一锤一锤地砸碎了他的脑袋。他实在是恨,为什么好好的藩王做到今日,偏偏就是这个时候发生了天灾!这一切都是天命,都是因为这个老东西德不配位,横征暴敛,奸淫妇女,七老八十了还生出一个四岁的婴孩同他争王位,到底凭什么?!要不是他先人一步烹了那个小东西,指不定被吃掉的就是他自己!三十多年来,他兢兢业业,世界上再没有一个比他更好的世子了,可是他朱寿宝居然比不过一个什么老来得子?!
天命,这一切都是天命,天都抛弃你了,发生这么大的荒唐事,三日凌空啊!只有杀了你,才能阻止这一切。朱寿宝呆呆地想着,他从没有想过这些话居然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甚至他连想都没有想过,三十多年来他一直都是最孝顺的儿子、最勤勉的君子,可是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然是这么顺理成章,兄食弟、子弑父,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完了完了,全完了,三日凌空,连老天爷都在嘲笑他呢!
就在这时,他恍然间似乎看见在满屋的尸身残骸中间,似乎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掠过。那个身影极速地窜进了他前面的那个桌子下面,咯咯地笑着,拍着手。
那是他四岁的弟弟。
只见那个幼童笑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刺耳,越来越狂妄。他拍着被鲜血污染的小手,居然用稚气的声音笑着唱了起来:“阳阳阳,地玄黄,铜瓜锤死破头王!阳阳阳,地玄黄......”
还没等他唱完,轰隆一声,大殿的侧门飞了出来,只不过在刹那之间,一记重拳就跟了上来,同时漫天飞起璀璨的火光。
只听来人大骂道:“什么狗屁东西,还敢装成太阳!”
“以月代日,这么狂妄。”又一个身影随着声音飞了进来,殿内顿时硝烟四起,只不过这烟爆发得更绚丽、更漂亮,颜色也更多了。
“一下弄出来三个,更狂妄。”在五颜六色闪着金光的爆炸中,又一人冲了进来。
待硝烟彻底散尽,地上趴着的朱寿宝才终于看清这三个人。个个面露凶光,面庞又红又紫,凶神恶煞比得十殿阎罗都要退让三分。
同时,他也看清了三人对面的那个东西——哪儿还是什么他四岁的胞弟,分明是一个无可名状的邪祟,蠕动着肥胖的身躯,登时在地上留下一大滩黄澄澄的油脂。
大殿内顿时恶臭熏天。
这不是单纯的腐臭,而是还夹杂着浓重的香气,肥腻、湿冷、腥甜。
张佳乐心下一沉,这个东西显然比之前他们碰到的厉害了不止一点。进殿之前,他们就在张新杰的提点之下意识到了这所谓“三日凌空”的伪装,似乎是这东西也不想再和他们纠缠,顿时显出了楚王府的原型。那是何等的惨状啊!亭台楼阁,院宇池塘,都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池塘中间干涸的泥土中间还堆着一座小山似的白骨,不,不止池塘中央,楚王府上下此刻都很难再找到一个活人,最接近活人的东西不过是一具略显新鲜的尸骨,只有下半身残留着那么几缕溃烂腐朽的血肉,其余地方也早就已经变成白骨了。
而且这具尸体没有胳膊,两条胳膊都没有。
可就是这样一具连胳膊都没有的白骨,见了他们四人的一瞬间竟如重获新生一般,立刻就站了起来,连浑身的烂肉都一点一点重新长出,直至重新变成临死前那血肉模糊的样子。而尸体最上面的那张脸,赫然是那个新换了秋装的小侍女。
稚气未脱的脸,再扭着刚刚长出来的身体,这东西就这么直直冲了过来。
张佳乐也没含糊,第一个出手,砰地就是一枪。
要知道,他们四个可是在彻底消灭了十几个这样的东西之后,才怀着满腔怨念冲进大殿来的。此刻见了这个最大的玩意,三个人二话不说,抄起各自的东西就招呼了上去。说是抄东西吧,倒其实只有张佳乐的武器还像样,韩文清就是赤手空拳正面直突,拳头挥向之处顿时冲出一道血红之气。这是拳风,可全天下能仅凭一个拳风打出这种风范的人,恐怕只有韩文清一人。
而林敬言,他则是能抄什么家伙就抄什么家伙了。说实话,张佳乐不太懂他们这个流派的战斗风格,似乎就是没有什么风格,上蹿下跳,踩着一旁翻倒的餐桌就飞到了那东西身后。
前后夹击,再加上张佳乐的侧面游走。
瞬间大殿里就看不清任何东西了。此时此刻,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朱寿宝,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去面对这一切,他只知道那个伪装成他幼弟的怪物还大叫着那段民谣,声音之凄厉震得他双耳耳膜俱裂,两股热流从耳朵里簌簌地流出来。
“阳阳阳,地玄黄,铜瓜锤死破头王!阳阳阳,地玄黄......”
朱寿宝头痛欲裂,竟不受控制地用自己的脑袋狠狠撞向了地板。砰!嘭!砰!张佳乐扔出去的弹丸爆炸之声和他以头抢地的声音居然有点遥相呼应的意思,可朱寿宝哪里还能关注到那些,他此刻已是七窍流血,痛苦地哭喊着在地上打滚。
“阳阳阳,地玄黄,铜瓜锤死破头王!阳阳阳,地玄黄......”
“阳阳阳,地玄黄......”
“阳..........”
那东西的声音越来越弱了,可是大殿里却越来越腥、越来越臭。大概只有正在猛攻的三个人才知道,这是那个东西身体各处在不断爆裂、血肉迸发的副作用,绝对的好兆头。而朱寿宝此刻虽然已经很可惜地看不到任何东西、听不到任何东西、闻不到任何东西,可是随着歌唱声的逐渐减弱,他的痛苦有所减缓却也是切切实实的。
终于,大殿重新陷入了死寂,而殿外也终于暗了下来。黑夜降临了,一轮圆月当空,寒光凛凛。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可地上的朱寿宝也终于是没有了动静。
殿内三人的状态也没有好到哪去,都是七窍流血,而韩文清的拳头也已经破碎溃烂,几乎能看得见骨头。只不过他们却没有过度关注这个,反倒是林敬言几步走到蜷缩成一团的朱寿宝身边,试探性地踹了一脚。
没动静。
已经死了?
张佳乐意会。
他也是立刻就大步上前,蹲下来冲着人耳边大喊道:“你——死了没啊???”
韩文清发话:“......已经死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一番血战太激烈,那东西尖叫的声音又太凄厉,以至于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听觉能力,此刻他们几个说话的声音那不是一般的大,又纷纷凑上去想要仔细检查一下朱寿宝的生死状态,简直就像三个眼花耳聋的老翁似的。
本来他们也不在乎这人到底死没死,不过进殿之前,张新杰曾经嘱咐过,这个人不像其他人,他似乎能感受到三日凌空的存在,也尚存一丝短暂的记忆,似乎没有受到太严重的影响。虽然他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是完全错误的——所谓的天灾根本不是发生的六个月前,而是在不知道多少年之前,甚至是在他们有记忆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不过,即便如此,这始终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这说明此人很可能就是未经开发的契主。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这趟算是捡到宝了,契主身上的所有器官都能为人所用、提升修为,甚至还能被制成法器。
刚才并未参与战斗的张新杰此时才跨进殿门,进门之后没说什么,立刻就跑去对这个显然已经没有半点生气的人进行了一番独特的检查。张佳乐不难看出,这个人面带喜色,恐怕这次他们真的赌对了。
张佳乐蹲在张新杰身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解剖尸体。
林敬言站在他二人身后,冷不丁地揶揄起了张新杰,问他刚才磨磨蹭蹭的不进来干嘛呢。
张新杰取出一片肝脏,似乎很不解他这么问的意图:“我进来有什么用?难道你们谁需要复活吗?”
说着就把这片肝脏扔给了旁边的张佳乐。
张佳乐回头想把这玩意送给林敬言,谁想林敬言不要。他又示意韩文清,韩文清举起那双破碎的拳头晃了晃,他顿时明白,再没多说什么。人家都残废了,再让人家出力,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了。于是他又默默地结果了又一片器官,那正是此人的胆器。
可是变故却在此时发生了。
说时迟那时快,张佳乐一个反应未及,整个人就飞了出去。他本来已经完全放松了,正美滋滋地想着一会这些肉块塞在哪儿带回去,突然一股吸力袭来,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身体就突然开始下坠。
嘭!
张佳乐原本在心底骂了一万句,想着自己一世英名,不会摔死在今日吧,却不成想落在了一个较为柔软的东西上。他来不及受身,直直地砸了进去。
等他从那堆干草里探出头来,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却是不受控制地惊叫出声:“叶秋?!”
被他称为“叶秋”的那个人顿时很是关切地看着他,甚至还想上前亲自检查一下。张佳乐只见他一边朝自己走过来,一边还特别宝贝地紧张着:“摔着了吗?摔哪儿了?”
张佳乐简直是如梦初醒,张着大嘴,半天才说出那么一句:“你.....你.......”
“你不是成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