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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加拉德第一次去多瑞亚斯时还是个短手短脚的小精灵,躲在姑母长袍白金的刺绣后面,揪着一朵硬挺的印花怯怯打量两个高个子的银发精灵。
加拉德瑞尔温柔地把他从繁复的织锦里摘出来,一一介绍说:“这是银树叔叔,这是高树叔叔,叫呀。”
吉尔加拉德听话地应声:“银树叔叔,高树叔叔。”
高树叔叔蹲下来视线与他平齐,呼噜呼噜他刚刚及肩还无法编成辫子的头发:“哎,好乖,今天我带你去玩哦。”
银树叔叔皱眉:“你别乱玩人家的头发,扯疼了怎么办。”
高树叔叔于是重新理顺他被揉得蓬乱的发丝,指尖擦过他的脸颊凉凉的,眼里的笑意却温暖。吉尔加拉德低下头松开姑母的衣裳下摆,金线织就的花朵随着捏皱的布料缓缓舒展,仿佛真的有什么鲜活的东西在掌心绽放。
走着走着姑母和银树叔叔不知道去哪里了,只剩那双凉凉的手牵着他。但对活泼的小精灵来说怕生是短暂的,软软糯糯的“高树叔叔”很快变成了脆生生的“欧瑞费尔”。姑母听了又要严厉地数落他叫人没大没小,不过欧瑞费尔说没关系。欧瑞费尔还说:“我看过不了多久你也不用叫银树叔叔啦,说不定哪天他就变成你的姑父了。”
“为什么会变成姑父?他们去哪里了?”
“他们去约会了。你知道约会吗,两个精灵单独在一起就是约会。你刚才看见他们手牵手了吗?”
“那我和你是不是在约会?”吉尔加拉德仰起脸晃荡欧瑞费尔拉着他的手。
欧瑞费尔被他逗得笑弯了眼:“当然不是的。”
为什么不是呢?吉尔加拉德没有想明白,但也隐隐觉得那感情似乎不同寻常。
“所以不能打扰他们,只好我一个人陪你玩啦。你想玩什么?”
吉尔加拉德说想骑马,或者射箭,拿剑打仗也可以。欧瑞费尔笑得眼睛更加睁不开了:“不行啊,你才这么一丁点大,还没有我的剑高,怎么可以玩这些。”
“在海港他们也不让我玩,他们总还觉得我是小孩子。”
欧瑞费尔看小精灵眼睛开始忽闪忽闪了嘴巴扁扁的,想起自己还年幼时也拉着大人传授骑术射术却总是失望而归,把马上要出口的那句“你还是小孩子呢”咽了回去。
“可是你看,今天我什么也没准备呀,等你…再长高一点,再来这里的时候我就带你去骑马射箭好不好?”
“当真?”在他俯下身的时候小诺多张开手臂揽住他的脖子,竭力表现出很听话的样子,因为眼尾低垂神色甚至有点讨巧卖乖的样子。虽然没什么照顾幼年精灵的经验,欧瑞费尔也能想知他一定凭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获得了不少偏爱和纵容。
“当然不骗你,”年长的精灵顺势把他抱起来,“今天我们先玩风筝,我只准备了这个。海港风太大放不了风筝,你没怎么玩过吧。”
事实证明森林里也不适合放风筝,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牵着绳线在林间空地疯叫疯跑一阵后,做成喜鹊样子的风筝就挂在了树梢上。喜鹊的尾尖在树叶里被风吹过沙沙地响,吉尔加拉德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望望高高的风筝又望望高高的辛达:“现在怎么办?”
兴奋和期待几乎要藏不住。欧瑞费尔装作看不出来,故意逗他说风筝挂住了就不要了,回头再做一个就是。
“不嘛…可以把它摘下来的,我可以爬树吗?”
“风筝不风筝的,你就是想爬树吧。”
“他们总不让我爬……”诺多那边管教的严,又是王子王孙,怕是一上树就要被保姆管家薅下来一通好说。可顽皮好动又是小精灵的天性,这么想来吉尔加拉德央求的表情显得更可怜了。
“那你爬吧,我在下面看着你。”
小精灵爆发出一阵欢呼,手脚并用地攀着树干和枝杈往上爬,颇有爬树经验的辛达叉着手在下面指点他该踩哪条树枝,重心要放到哪条腿。顺顺当当地摸到了风筝,往下一看又犯了难。
“欧瑞费尔——好高啊,我手上拿着风筝下不去——”
“你抓紧风筝的骨架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欧瑞费尔的声音乘着风声传上来,比他从前听到的所有似是而非的许诺和安慰都要确切可靠,他真的相信了纸糊的喜鹊翅膀会变成他的翅膀。
“那我跳了!”
“别害怕——”
他攥紧竹制的风筝支架脚下一松。风在耳边呼啸,眼前的景物飞速变换着,只看到大地与欧瑞费尔扑面而来。原来这就是飞翔的感觉。
欧瑞费尔仰起头张开双臂,接住了一颗划破森林静谧的流星,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一团糖霜奶油似的软乎小精灵——小精灵在他怀里咯咯笑个不停,喊着闹着要再飞一次。他把变着法子撒娇耍赖的小诺多放到树墩上,替他择出缠进发丝里的树叶和细枝,带他到溪边洗脸的时候才发现没有衣袖遮盖的手背被树枝划的挂了彩。所幸伤口不深,以精灵的愈合能力不出一日就能看不出痕迹。
“可不能告诉你ada,嗯?”
说完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刚刚懂事的小精灵恐怕还不知道父亲如何倒在妖狼的爪牙下。奇尔丹应该会把他养大一点,等他渐渐开始理解誓言和命运是怎么运作的,才为他的童年增添一点冷酷的阴影。
“爸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吉尔加拉德观察着欧瑞费尔的神色,从某个时刻起大人们提起他的父亲,无不战战兢兢顾左右而言他,虽然他还无法分辨身边鲜活生命与大海彼岸殿堂里飘荡着的灵魂之间的悬殊,但早就从侍女的噤若寒蝉,奇尔丹的故弄玄虚里感觉到阴影悄然靠近。可是他多瑞亚斯的新朋友目光既不闪躲也不欺瞒,他在树下喊“我会接住你”时,那双碧玉似的眼睛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清澈澄明,只倒映着稀疏的白云和树影?
“嗯……他太累了就先回家啦。”
“我好想他…可是我还没玩够呢。我也很累了可是我还想玩。”
“那你可以晚一点再去找他,他一定也希望你玩得尽兴了再回去。”欧瑞费尔捧起溪水揩去吉尔加拉德眼角的灰土。在温软的脸蛋主动蹭进掌心时辛达愣了一下,把小精灵搂进怀里确认他的视线被自己的臂膀遮蔽后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茬茬抚顺脑后打结的碎发。伊露维塔要为这个孩子挑选怎样的前程?他无从窥探,但那必定不会是平坦通途。
吉尔加拉德被还给加拉德瑞尔时发顶还掺着难以完全挑掉的细小叶片,受伤的手背也没来得及缩进袖子里。小精灵慢吞吞地松开欧瑞费尔的手回到姑母身边。
“爬树了?”
“很矮的树,而且他可乖了,让下来就下来。”
“自己说。”姑母不为所动地转向他。
吉尔加拉德一时嗫嚅,抬起目光对上了欧瑞费尔的,稍稍有了一点信心。“风筝挂在树上了,我爬上去拿了欧…高树叔叔就在下面接着我。”
“搞什么欧瑞费尔!他是诺多的王储啊!”银树叔叔好像因为他生气了。
“这不还全须全影的吗,什么都不让玩也太可怜了。”欧瑞费尔依旧冷静。
幸好加拉德瑞尔没有深究,回去的路上他见形势不错就问姑母下次还可不可以来找高树叔叔玩,姑母问他为什么喜欢高树叔叔。他想了想,一是因为欧瑞费尔不紧张他,他蹒跚学步时亲长们侍从们紧张地把他从这里抱到那里,从柔软的小床到马车特制的座椅,不敢太紧也不敢太松,生怕他磕着碰着。在欧瑞费尔这里他可以满地乱转,磕了碰了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二来欧瑞费尔不对他说谎,提起父亲时没有刻意打岔也没有用警惕的目光瞟他。
还有,还有什么更要紧的东西,虽然精灵孩童普遍早慧,很小的时候他就能用语言表达所想,可是这一次昆雅和辛达语一起失效了,语言和颤抖的情思之中拉开了巨大空当,更要紧的东西从中白白流逝。
姑母看着他一脸着急的样子笑了:“下次还会来的,只是不知道你这么调皮捣蛋高树叔叔还愿不愿意带你玩了。”
“他…下次来是什么时候?”目送两个诺多的背影变成远处两个模糊的小点,欧瑞费尔装作漫不经心地发问。
“不是说不喜欢小孩子吗?”
“……他还挺可爱的。”
凯勒博恩斜睨他一眼。“会来的吧,只是不知道你这么胡来他们还愿不愿意让他过来了。”
***
芬罗德者,吉尔加拉德父亲也。对于吉尔加拉德来说,“ada”是一个有点空洞的称谓。
“ada呢?”后面会跟着许多敷衍或耐心的解释,“他要公文看完公文才能出来噢”“他和堂叔们在开会呐”“他跟人类盟友的首领在一起”……吉尔加拉德见过同龄的小精灵和父母亲昵的样子,那些嬉戏笑闹只在睡梦里变得触手可及。纳国斯隆德之王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当他在一天的末尾终于有时间带着竖琴来到小王子的床边(如果小朋友还没睡着的话)唱一首摇篮曲时,目光里总是愧疚并入慈爱。
歌里讲述遥远蒙福之地古时的福乐,吉尔加拉德似懂非懂,凭孩童混沌的直觉感到父亲嗓音里的悲伤。那悲伤并不源于对独子的歉疚,也不源于对旧时欢乐的怀念,很久以后他才了解那悲伤源于将诺多们引入歧途的誓言和由远见一眼望穿的厄运。
所以要去完成不可能的任务和需要以性命兑现的承诺时父亲把他送去海港,奇尔丹是可靠的盟友,也是学识丰富修养深厚的亲长。第一次见到长胡子的精灵吉尔加拉德立刻嚎啕,奇尔丹不禁失笑,念叨着“吓着孩子啦”不计较他的失礼。他渐渐发现那胡子非但不可怕其实还很和蔼,会送他打磨得光润的海螺,但也定下严明的纪律,任性偷懒耍脾气的时候怎么哀求哭闹都不奏效。
尽管待他视如己出教导不倦,尽管严厉又亲切令他敬爱有加,奇尔丹也不是“ada”。在吉尔加拉德心里,这称谓后面总有一处空白,生父和养父都无法填画圆满。
叔叔们和姑母偶尔探望他,说起贝烈瑞安德最辽阔的美丽国度,无不叹服,说到要处时用秘密的眼光瞟瞟他,声音逐渐低下去。吉尔加拉德不服气,尖声说我也要去。爸爸的宫殿不是仿照那里的王宫建的吗,爸爸跟我说过,你们都不让我找爸爸那我要去那里看看。他想着说不定在那里可以找到填补那片空白的碎片,就像父亲在那里找到灵感一样。
明霓国斯宏伟厅堂中,廊柱锦帷精美绝伦,彩石地面流光溢彩,银瀑清泉喷吐不息,唯一光彩不及幼时故乡之处就是父亲从提力安带来了太多珍宝,纳国斯隆德的地砖缝隙间都落满了闪烁的晶粉。诺多们怀恋久远时候圣树的光明,不惜一切地要把王宫每一个角落点亮,不管怎么装点都犹嫌不足。多瑞亚斯却多幽暗之处,阴影与光线交杂也十分动人。
欧瑞费尔就从幽暗中走来,跨过树冠漏下的错落光线,搅乱了其中数不清的尘埃。吉尔加拉德一颗心也跟着尘粒一起沉沉浮浮,有个懵懂的地方第一次被惊动了。
他曾经听到爸爸身边的精灵用以为他听不见的音量偷偷说好可惜,殿下没有继承您秀美的金发呢。但欧瑞费尔和他一样都是银发,他私自把欧瑞费尔放进那片空白,与他在梦里描画的轮廓形状恰巧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