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杨年满十六岁前夕,父亲在太空船的核子融合炉事故中意外丧生。那时,父亲刚刚答应让他报考海尼森纪念大学的历史系。
杨泰隆结束了四十八年的生命,身后留给儿子的是一家贸易公司和大批的艺术品。政府认可的鉴定专家和债权人一并来到,在堆满洛可可风格的油画、瓷器与铜马的仓库里,他们看到了那名遗孤的身影。即将十六岁的杨抱着一本历史方面的旧书,安静地坐在堆积如山的古董之中,仿佛他本来也是父亲的一件收藏品。
后来的好事者们总会拿杨的相貌与他那位著名对手比较,与容色绝俗以至于美貌成为负累的年轻皇帝相比,杨只能说是普通英俊而已。他黑头发,黑眼睛,五官显示出E式人种的长相,时常能给人温和平静的错觉。他早逝的母亲是某位军官的遗孀,在当时是公认的美人,她的基因让儿子的黑发末梢微微卷起,此时年少的杨会被父亲生前的债主在心里评价为面容清秀,想来也是以美色闻名的母亲的功劳。
经政府公证的鉴定结果出来了,专家遗憾地通知年少的继承人和债主们,杨泰隆生前收集的古董绝大部分都是假货,可能只有贸易公司的股份才能清偿这些债务。杨低着头,默默听着,身边响起大人长吁短叹的声音,好像都与他无关,他看了看身边唯一被鉴定为真品的彩釉壶,没有说一句话。
专家离开后,有比较熟悉杨家情况的合作伙伴突然开口问:“我记得,你的父亲不是刚刚答应让你念历史系吗?”
杨仿佛刚刚睡醒,仰起脸,认真地点了一下头。
“在偿还债务之后……啊,你要得到生活费都会变得很困难吧,毕竟是那样的家庭……”父亲的生意伙伴说,以商人的方式转着眼珠,“你读历史系的学费怎么办呢?”
商人们停住了脚步,饶有兴味地听着这番单向的对话。以逐利为生的他们当然没有资助孤儿的爱好,何况是要投资一向有来无回的历史研究,只是这一幕太过有戏剧色彩,足以成为无聊人生的点缀罢了。
杨还是抱着书,慢慢地低下头,紧紧抿着嘴唇。直到那名商人等得不耐烦了,弯下腰来,双手捧起他的脸,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和年长者说话,应该要尊敬对方才对,这是你步入成年人社会的第一课——喂,你们看,这个孩子长得还有点像他可怜的母亲呢。”那人向朋友们感叹道。
他打量了一下年轻的杨,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对面前沉默过分的少年说:“我可以出供你读书的费用,到我家来吧,我还没有妻子和孩子,你可以做我的养子。”
这句话一出,他的伙伴中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不知是否是对他要做赔本买卖的怜悯。
“怎么样,愿意跟我走吗?”商人试探性地问,但口气已经是胜券在握,对一个十六岁的小孩,久经商场的成年人不需要再发出任何诱惑,生活费和学费想来已经足够了。除了假古董和股份,杨泰隆总归给他们留下了一件不错的遗产。
但出人意料的是,杨后退了一步,好像不太适应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谨慎地摇了摇头。众人发出一声好戏被打断的吁叹,有人走过去,笑着拍了拍提出建议的商人的肩膀,又压低声音说:“劝你还是放弃,这小子可能听过你某些不太好的名声呢。”
其实杨并不认识那个人,他只是对别人直露的感情和欲望有敏锐的感知,尽管他也厌恶自己的这种能力。譬如,古往今来的漫长航行间,船员们总是要寻找种种方式发泄自己的欲望,哪怕船只变成了星舰,人类最低级的欲求也从未改变。杨还因为瓦普跳跃而呕吐发烧的时候,某次退烧后,他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到下级船员的船舱里,想听熟识的某个船员讲航行的故事,被一个陌生的高大船员邀请到自己的房间里做客。对方请他吃茶点,又提出要给他看纸质书。杨对旧书的沉迷是人尽皆知的,于是少年愉快地答应了。
他还不能看明白书页间描画的那些轮廓,更不懂某些陌生词汇的意思,每一页都画着一个半裸甚至浑身赤裸的女郎,页边折着角,有的纸页像从水里捞出来反复晒干过,皱巴巴的。杨想,这个人可能不太爱惜自己的书,真遗憾。这个时候,他的后颈碰到了灼热而潮湿的呼吸,那人悄悄拉起少年翻书的手,像每次卸货的负责人引导父亲的商船停泊入港那样,对方让他还细弱的手指浸入陌生的滚烫潮水间,在小行星的碰撞和地壳的耸起间沉浮。杨的目光还停驻在书页上,他竭尽全力想弄懂一个长单词的意思,他从未在任何历史书上见过它,这很奇怪。年长男人过于沉重的喘息在他耳边起伏不定,他的一只手被攥在对方宽大带茧的手里,另一只手则按在纸页上。直到那名船员发出最后一声压抑的低喘,杨还是没读懂印在那名女人光裸脊背上的那行文字,他皱起眉,准备记下来,那个人不知道拽过什么布料,草草替他擦掉了手上莫名黏稠的液体,然后希望他保密,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
年少的杨转过头看着他,直到高大男人在这个孩子平静的目光下莫名颤抖了一下,杨说:好的。
现在他稍稍长大了一些,他十六岁,但他觉得恐怕这个世界还是没有怎么改变,那些商人就像他小时候遇到的船员们一样,或许全人类也一样,就像星河依然在舷窗外亘古不变地流动。
他办完了继承与缴税的手续,父亲生前在公司拥有的份额也用来偿还债务了。最后,杨和那堆积如山的破铜烂铁一起被丢弃在路旁。
为了免费学习历史,杨进入了国防军事学校的战史研究系。他并没有任何爱国或好战的心思,只想在保障衣食无忧的基础上,尽可能地多接触自己心爱的历史学。于是杨在军校里的成绩也毫不出色,在实践课程上都是勉强及格,只能说不至于留级罢了。
他的战史研究成绩出类拔萃,但令人惊讶的是,杨在战略战术模拟测验中的表现相当优秀。在电脑的模拟交锋中,杨击败了有十年难见的将才之称的头号优等生维德伯。
杨采用的战术在这些年轻气盛的军校学生中并不常见,他选择切断敌人的补给线,随后便不再出击,任由维德伯在花样百出的攻击中耗尽军需。电脑和教官评分压倒性显示杨的大获全胜,自尊心初次受挫的维德伯一把脱下军帽,怒气冲冲地向杨嚷道:
“要是照规矩来,从正面开战的话,我一定会赢!不把你打得落花流水四下逃窜才怪!”
杨的脸上却没什么感情上的波动,更别提反驳了。他此刻只觉得很满足,因为他机械工程的成绩低空掠过,这下他可以勉强用这一科弥补其他科目的劣势了。
然而在心高气傲的优等生眼中,杨的满足和平静无疑是对败者最大的挑衅,他愤怒地抓起自己的军帽,扬长而去。军校中不是没有倾向于杨这边的人,不止一个学长好心地告诉杨,维德伯性格急躁,心胸也并不算开阔,他已经在许多熟人面前扬言道要给杨“一点颜色看看”。
杨当时正专心地看一本描绘古地球某场大型战役的旧书,这本书很难从图书馆借出来,又因为其在同题材作品中微不足道,故而竟然还没有录入到电子设备中,所以他要抓紧看完。听到维德伯立誓报复后,杨只是点了点头,随后便全身心投入到阅读中去了。
那是一个傍晚,有同期生来通知杨,内容是教官因为杨糟糕的射击成绩,可能要考虑给他在实践课程上打一个五十分,如果现在去选择补考,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补考的话,明年也一样可以吧。”杨的眼睛都没从书上抬起来。
那名学生可能没想到有军校生对自己的成绩漠不关心到这种程度,目瞪口呆地陷入了沉默,这种沉默终于吸引到了杨的注意,他放下书,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不跟你去某个地方的话,会令你很为难,是这样吗?”
被杨看透心事的学生愣住了,下意识点了点头,又马上摇了摇头。杨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把书放回书架里,淡淡地说:“那我跟你去好了。”
杨被带到军校的一间废弃仓库里,这里堆放着射击和机械工程课的备用物资,可以说是杨入学以来最大的壁垒。他迈开腿,跨过一堆用途不明的合金钢材,险些绊了一跤。清扫机器人似乎并不应用于这间仓库,这里已经积起了一层薄薄的尘灰,灰尘在空气间飞舞,呛得他咳嗽起来。
带他来的人不知何时离开了,还锁上了门。恐怕是受到了上级学生的胁迫,人际关系无论何时都这么丑恶,一切在学校这个微型的社会中已经初见端倪。杨又叹了一声气,他向仓库深处看去,果然,维德伯等在那里,站在一扇窄小的天窗下,身边环绕着卫星般的数人。杨不认识他们,恐怕都是那些出类拔萃的学生小团体中的成员,这种团体,自然是与杨这种懒散的后进生无缘的。
“虽然听说你的格斗和射击成绩都差劲得要命,想不到你还挺有胆量的,”维德伯抱着手臂,上下端详着杨,“既然来了,已经有和我决斗的觉悟了吗?”
杨没说话,在思考着破坏门锁的可能性,但维德伯对他的报复欲显然不会因为他这次的逃离而消减半分,这种无聊的妒火,或许还会拖累其他牵扯进来的人。他要想出能让自负的维德伯彻底对他失去兴趣、不再把他当成敌手的计策。
杨冷静地凝视着面前的敌人,维德伯把他分析式的目光视作一种战斗前的观察,冷哼了一声:
“我每天都在想着怎么把你打得鼻青脸肿,或者在课程成绩上狠狠地羞辱你——但是经过我对你的观察,这些对你来说好像都起不到作用,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没心没肺的未来军官。”
因为本人的志愿从来不是成为军官。
——战史研究系的学生在心中默默回答。
“所以呢,”夕阳的余晖透过天窗,在维德伯的身上镀下了最后一层血色的光辉,“我们找到了一个能最大程度发挥你价值的方法,杨同学。”
还没有等杨反应过来,当然,哪怕他能反应,他勉强及格的体术训练成绩也证明了,一碰上近身格斗,杨可谓是一个脖子之下全无用处的男人,他被勒着脖子,拖到墙边。他军校制服上的领巾被解下来,捆住了他的手腕,他被以一个极其不舒服的姿势背靠墙面吊起来,面对着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围过来的维德伯的拥趸们,双手则被扭曲着绑在某条排水管上。
有人把手粗暴地伸进了他敞开的制服领口,有人担忧地问要是教官发现了会不会处罚,有人则开始解自己的皮带扣,维德伯在这种时候最富有领袖气质,他宣称会对今晚仓库里发生的所有事负首要责任,因此,他要第一个向杨实施报复。
复仇的果实并不总是甘美的,特别是被献祭的羔羊并不如他所愿发出哀鸣,而是默默忍受着,只有在被强行侵入时颤抖了一下。这种忍耐是可以被理解为嘲笑的,尽管受害者本身显然没有一点这种念头,维德伯也感受到了与战斗模拟时无二的挫败感,就像他使出各种攻击战术都被杨轻易地消弭无形一样,他现在的任何侵犯、撞击与侮辱性的言语,落在杨身上,就像火星迸溅到水面中那样,毫无反应地消融了,甚至没有办法唤起一点水域的涟漪。
他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走投无路之下,居然像撕咬猎物的兽类一样,狠狠咬在杨的肩上,直到口腔里泛出铁锈般的腥味,终于得到了一声模糊不清的喘息。他空虚的内心稍微得到了一点补偿,于是继续搜索枯肠地编造羞辱的话:
“我说,你还没有过女人吧。”
杨疑惑地看向他,黑眼睛因为疼痛蒙上一层生理性的水雾,似乎正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维德伯没有让他等太久,在一次毫无预兆的长驱直入后,喘着粗气说:
“真可怜啊,自己没有感觉到吗?结束处男生涯的夜晚,是跟我们这些人一起过的,是我们十几个人,一起、轮流、用这种方式,让你童贞卒业的。你可要为此心怀感激地报答我们。”
人类就是这样低俗、浅薄又无聊的,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从未有过一丝丝改变,从前在地球上也有这样的故事,某个帝国为了羞辱不安分的属地,让士兵们当众强暴属地领主的女儿。这些人总是把强迫性的性交当成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征服,又把性的快乐当成一种资源,把初次的性体验当成宝贵的贡品奉上神坛,却意识不到其中的无谓与轻浮。杨闭上眼,无视维德伯在他体内的不知道第几次释放,或许这能让对方修补一下易碎的自尊,他这么想着,维德伯又在和下一个施暴者点评他的身体,故意要让他听到,说杨如果不是一个初尝人事的处女,就会是一个天才的娼妇。这种依赖权力的征服关系,总是有人喜欢拿男人和女人来比喻,他已经听得有点腻烦了。
但是他不能忽略身体上的痛感与刺激,初次的生涩的疼痛过去后,他们就故意要让他在流血之外被情欲征服,从而显露出被敌人挑逗的丑态。他们期待看到他像贞女一样咬着嘴唇,在肉欲的诱引下又抗拒又渴望,最终沦陷在本能的漩涡中意乱情迷。但杨又一次让仇敌们失望了,他没有激烈地抗拒,也没有被官能刺激攫取全部的意识。他们解开他被绑得充血的手腕,把他按在沾灰的地板上后,他被迫抱着身上人的脖颈,屈从于强迫的暴力,随着对方的动作而动作。但从始至终,他没有叫出过一声,再怎么样逼迫和诱惑,实施强暴的上位者们也只能得到杨喉间柔软的呜咽,这无疑让他们的兴致大减。
在复仇者们都随心所欲地发泄过,终于心满意足后,维德伯蹲下来,拨开杨被汗水浸湿的额发,看进那双已经在过度的性事后略显迷茫的眼睛,忍不住丢下一句:
“如果你不是这么一个讨人厌的家伙,我可能会考虑多和你睡上几次。”
说完,他就带着人走了。
天已经完全地黑下去了,必须按时回到宿舍。杨勉强支起身体想坐起来,努力却以失败告终,他索性躺回去,正好能透过头顶的天窗看到遥远的深黑天穹和密布的繁星。那些星星上此刻在发生什么,宇宙中又闪烁着多少阴谋和无谓的复仇,银河间上演着日复一日的悲欢离合,这些念头依然填塞着他的头脑。
会有人和他一样,就像所谓的双子星一般,遭受着同样可鄙的命运,想着他所想的吗?
他摇摇头,把这个可笑的想法赶出自己的脑海。
即便有,那算什么呢,他想,也许什么都不算。
他躺在冰冷的仓库地面上,感觉血液渐渐往四肢回流,黏腻而钝痛的触感还固执地残留在肌肤上,但他已经无所谓了。如果总是逼迫自己去无止境地思考,他只会疲倦,疲于奔命到最后会如何,大概会化为宇宙间再平凡不过的一粒尘埃。
在这种时候,他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在军校表格上填写的个人兴趣,只有一条:午睡。
那就睡一觉吧。
他真的睡着了,那真是沉沉一觉。
那一年,杨还不满二十岁,只是国防军事学校战史研究系的一名普通学生。而在杨二十九岁成为准将时,维德伯被追授为少将。他在任职上校时的某次战斗中,由于敌人不采取正攻而采取奇袭战术,他阵亡沙场,于是得以破格连升两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