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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那晚他本想的是要直播，难得音乐挑得蛮符合心情，又刚拆了一把粉丝送的油画刮刀，刀面崭新，低头能在上面找到一丛蓬乱红发和微肿眼眶。咔嚓声响过，宋旻浩从身后拿起手机，查看刚定时拍的照片以确认角度。画架位置好像需要再往左移，他则好像需要多吃。肩胛骨几乎从皮肤里层挣脱出去，抵在薄薄T恤上，惊心动魄的。搬画架的时候手上被木头突出的棱角刮了一道，挺明显一道血印子，拿消毒巾擦了还是有痕迹。于是宋旻浩收起手机撑架，不打算再直播。
画到一半，他突然觉得上衣碍事，但掀掉那件被颜料染得斑驳的布料也没能更自由。衣服从他胳膊上滑落的时候拂过手上新鲜的伤口，引着视线去看似的。一道浅浅的很小的伤痕，缓慢地往外沁着细小的血珠，用手指抹开了就变成发暗的土色，被他画室的灯光一照就更暗得吊诡。其实也就只有刚被蹭到的时候有点儿痛，带酒精的棉巾按上去时有点痛，用干燥手指抹过去的时候有点痛。痛感消失得很快，但它好像一直都在痛。
宋旻浩记不清那天自己究竟几点才睡，但从堆叠的软垫抱枕中间爬出来时太阳穴嗡嗡地在疼，像是没睡饱，又像是睡过了头。金秦禹不在宿舍，猫咪们聚在客厅为了两口吃剩的猫粮漫不经心地打架，看到人过来时告状倒更积极。宋旻浩蹲下去想要把Johnny抱起来，但他被惯得太娇气的小公主似乎更想要零食而不想被抱。她许久没剪的指甲伸出来一点点，正巧踩到那个伤口，还用力蹬了一脚跳下地去。他站起来，动作迟缓地捂了捂那条伤口。
都已经过去一晚，整整一个梦的时间，仍不足以这么小的伤口愈合。宋旻浩倒还记得那个梦，很长的梦。他梦见那个好看修长得像梅花枝条的男人，刺青在流淌奶油般白的皮肤上像一幅意味深长的画，吻过来时嘴唇饱满圆润，尝起来有一点酒味，咽下喉咙却变成苦的。因为不想被看见眼泪而伏下去亲对方肚腹，舌头滑到十字架繁复结构的更下面去。最后男人闭着眼睛在自己面前睡着了，宋旻浩伸手想去摸摸那颤动如天鹅羽绒的睫毛，别的地方都不敢碰，想藏在心底，也想放在手上。
“哥，”宋旻浩听见自己在梦里说，“智皓哥。”
他没摸到那睫毛，他醒来了。
#01#
向日葵方巾本来是扎在脖子里，临出门时宋旻浩决定还是围在脑袋上，在下巴底端系成紧紧的结。从咖啡店出来，迎着冷风吮一口冰美式，首尔初冬的寒意直冲上头，憩在眉间那块儿隐隐地疼，于是他又把棉服的帽子拉上遮住额头，将自己捂成一团圆滚滚的过冬小熊。山里的小熊现在可以冬眠了，但旻浩熊还需要工作。
拍摄结束得比他想象中要快，于是宋旻浩决定奖励自己去画材店逛一圈。做得好，他这么夸自己，幻想有只暖暖的手拍他肩膀——毕竟两只胳膊都正忙着去抱住那个他一眼相中的史明克木盒装颜料。经纪人打来电话说车在路口的交通灯处，宋旻浩掂掂怀里的重量，决定在店门口站着稍微等一会儿。太阳已经出来了，他也没有再喝冷得上头的冰咖啡。
然后他在人群里看见那张脸。
仿佛是瞳孔唯一能捕捉的光线，在脑海里翻滚起波澜壮阔的影像，回忆像雨落下来。宋旻浩没想过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隔着一条街，行人来来往往，和黄金时代好莱坞爱拍的重逢镜头只差一场倾盆大雨，以及湿漉漉的嘴唇，湿漉漉的头发，湿漉漉的对视。他闭上眼睛，再睁开，而禹智皓已经在朝他走过来了。
“好久不见。”禹智皓站在他对面，礼貌地隔开社交距离，声音没什么感情波动，仿佛在路上遇见分手时闹得一塌糊涂的前男友是首尔市天天都在发生的寻常事，“手怎么了？”他指一指宋旻浩手背上贴着的创可贴，上面画着一朵粗糙的向日葵。
“……不小心被刮破了一个口子。”宋旻浩斟酌着词句回答，“不是很严重。”
禹智皓垂下眼皮，睫毛长长的，在眼底投下可爱的阴影，“我发的信息你老是只读不回，好几次了，我都有在数着。”
宋旻浩眨着眼睛，不知道应该怎么答，毕竟对方说的的确是事实，但他也觉得不能全怪自己。不是每个人分手的时候都能整理得体体面面，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年轻情侣分手，窗外开始下雨，接着他们和好，在雨天的公路上淋着雨水拥抱，女主角穿粉色的香奈儿套装裙，接吻的时候翘起一只脚。现实生活里没有那种童话故事一样简单得一眼就能看清楚的爱情，恋爱和分手，就像呼吸一样，不能太当真，又不能不当真。
经纪人的车到得不巧，禹智皓显然发觉了他望向那辆车的眼神，很敏锐地侧身给他让开一条道。只需两三步，宋旻浩就能轻而易举地逃开眼前这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境况，躲进贴着防窥膜的车窗背后去，或许是手里的颜料箱子太沉了，冬日特有的压抑在人肩背上散漫开，裹带着厚重棉服一起压住皮肤底下的五脏六腑，抬腿都嫌费劲。经纪人摇下半截车窗，一边朝禹智皓打招呼一边用眼神催促。他当然是瞧见了，不自然地冲宋旻浩笑笑算是道别，转身准备离开。
都说人在肚子饿的时候做的决定事后往往会后悔，他现在觉得这话说得没错。
“智皓哥，”宋旻浩假装没看见经纪人在瞪眼，每个音都在舌尖缠绵了好一会儿，“走吧……我请你吃饭。”
#02#
成人世界里，很多看似正常的行为都可以被解读为性暗示。比如一杯执意要分着喝的啤酒，桌下纠缠的脚腕，打翻在衣角的咖喱蘸酱。跟着禹智皓回家这一行为因防水羽绒服几个上用湿巾就能擦掉的黄色圆点而变得合情合理。宋旻浩舔着对方椰奶味的唇角解开皮带的时候在想，这次到底还是我先吻的他。
感情的事情要分谁先谁后总是很难，性爱则好懂，缠绵温柔的吻什么时候涉及舌头，腿抬起来如何勾紧腰，含住耳廓像吃一瓣甜甜的橙子，所有汁水都吮出来吸干，厮磨几下再松开。皮肤白的人在这种时候会更吃亏，像一道易解的数学题，只消看一眼他烧成熟烂玫瑰色的耳朵脖颈就能一一计算他的情感有多澎湃。
可惜禹智皓在这种时候也自控温柔得让宋旻浩感觉好难过。
首先是手指，禹智皓细长白皙的手指，好看的手指，抹上了很多的润滑剂的手指，小心翼翼挤进那个早就湿漉漉的腼腆入口。宋旻浩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像首韵律过度整齐的蹩脚伴奏。他其实觉得对方可以直接插进来，但太久没和禹智皓做爱，他紧张得一直憋气，自己都觉得傻得可笑。只有禹智皓会把这解读为要他停下来的信号，于是他抽出手指，轻轻抚摸宋旻浩胸口那朵蓝色玫瑰提醒他深呼吸，教他放松，仿佛已经无数次处理过类似的情况。这让宋旻浩会想要任性，想放肆，想对自己的一切都不管不顾，因为禹智皓一直都在那里，稳稳地把他接住了。在他挥霍自己甚至伤害自己的时候会想起禹智皓，因为想要他的担心，想要他的紧张，只有那种时候宋旻浩才觉得自己是切实地被看到，被在意，被爱着的。
但这样的想法，宋旻浩不敢也不想倾倒给对方，就像泄了底，人总该保有一些自己的小秘密。被禹智皓爱着的感觉真奇妙，像从最缥渺不过的一枚尘埃摇身一变成了宇宙的中心。但宋旻浩也不知道这种空虚感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自然不是没有在床上听过表白心意的缱绻情话，但宋旻浩自己也是男人，最明白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不能信。有次他们都喝了很多酒，禹智皓难得一见地有点儿粗暴，深埋在他身体里时贴着耳朵对他说我爱你。宋旻浩高兴起来就想，他藏在心尖儿上喜欢的哥哥就连喝糊涂了都爱他，那必然是真的很喜欢；难过起来就想，禹智皓喝多了说胡话，对着路过的随便阿猫阿狗都能说爱，那也没有多在意他。宋旻浩总忍不住把禹智皓摆在一个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去猜他难解的心思。很多人像流水在生命里留下湿痕，再静谧无声地流走，但禹智皓不一样，他是一个圈，兜兜转转不论好坏，一切都会再回到原点。就像他们明明已经分手了，但现在还是滚在一团，名不正言不顺地做爱。
宋旻浩抱住他思虑过了头的哥哥，用力翻过身去，向后伸手扶住禹智皓的阴茎慢慢往下坐，感受着自己被撑开，被深入，被实实在在地填满。紧闭窗帘间漏出的一线铜色日光在他背后亮成一泓沸水，面孔被藏进光线的死角里，宋旻浩在计算好的阴影里闭着眼流泪，下巴抬得高高的，脖颈到胸口拉出一段美丽脆弱得摧枯拉朽的流畅弧线。
其实那晚，禹智皓喝醉了说爱他，宋旻浩是很高兴的，像心爱的小动物突然开口说了人话。通过语言他终于可以确认，可以纯然短暂地享受那份宠爱而不必对此负责，不被那份沉重的感情折磨。他的灵魂太脆弱了，脆弱得每一分真情实感压在上面都是一份沉重负担，床上的表白像羽毛轻轻拂过，稍纵即逝，那是唯一宋旻浩能承受得了的恋爱。
“来吧，智皓哥，”他说，声调拐着弯儿似的，带了唇舌间的暧昧水汽，掺着一股甜丝丝的俏皮劲儿，宋旻浩骑在禹智皓身上，全身的体重都压下去，看着他的眼睛舔嘴唇，舌尖略过唇环，尝起来冷冰冰的：
“操我。”
#03#
宋旻浩没想过还会在私人场合再见到禹智皓。
一次两次的偶遇勉强可以算作巧合，但三次四次五六次，在咖啡店、服装店甚至画材店。给禹智皓付第三次泡芙钱的时候宋旻浩脑子都在发蒙，也不知道这个哥什么时候突然开始对甜食尤其是泡芙中毒。有没有可能是对方在跟着他？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宋旻浩压在摇篮里掐死，不可能的事，宋旻浩摇着头，蔫蔫地喝他的冰美式。禹智皓要吃的泡芙他也吃了一口，有点甜，酥皮很脆，说不清是香草还是牛奶味的内馅软软的，一咬就糊得满嘴满手，连鼻尖儿上都沾了一点。宋旻浩很别扭地翘着手指在包里翻纸巾，一只手伸过来，拈着湿巾有点粗鲁地给他擦嘴。他轻轻皱眉，回望过去，禹智皓指尖还夹着脏湿巾，看着他哈哈笑。他自己明明嘴巴鼓鼓的像只嚼花生的仓鼠，而宋旻浩只是吃泡芙吃得狼狈了些，竟然就能笑出杠铃的音效：
“旻浩是傻子啊。”他笑，哈哈哈哈哈哈，“真的是个傻子。”
宋旻浩则觉得很委屈，倒也不是第一次被说傻，但从禹智皓嘴里说出来总是不一样。他说什么都是特殊的，独一份儿的，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人可以像他一样。禹智皓笑完，问他晚上有什么安排，宋旻浩一激灵，眼都不眨地撒谎说要在工作室写歌。
实际上他是要去朋友的私人酒吧，但他不敢跟对方说实话。禹智皓点点头，没再追问，先一步告别说接下来还有工作。宋旻浩松了口气，把禹智皓送走后他先回了趟宿舍换衣服。黑背心外面套一件厚些的外套，铆钉的漆皮尖头短靴是新买的，临出门前他犹豫了会儿，还是决定扎上那条向日葵的小方巾。
酒吧里特意做过清场，人不大多，音乐放得很响。宋旻浩喝了几杯威士忌，酒精带来的热度蒸上脸颊，便脱了外套滑进舞池跳舞，说是跳舞，其实只是踩着节拍扭一扭。吧台攒了五六杯别人买给他的酒，半真半假的。在半空的舞池里他张扬地展示自己的魅力，递过来的各种眼神， 质疑的，挑逗的，下流的，他都照单全收。迪斯科球配合彩灯将全世界都染得五颜六色，宋旻浩觉得自己也一起变成彩色的，像他笔下的油画，所有浓郁过头而变成拖累负担的情感都在音乐和摇摆间压缩成颗粒感的二维，流水般毫不压抑地朝着四面八方招展。
禹智皓的出现是宋旻浩没有预料到的。
是酒吧老板出卖了他，或许是经纪人——这些都可以秋后算账，宋旻浩现在只想逃。那晚他们做完，他坚持自己打车回家，到了地点，司机敲着窗跟他说话都没听见，像彻底聋掉了一样。对他来说，值得回味和思考的事情太多了。禹智皓向来不善于用言语表达情感，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坦然，没有遮遮掩掩，很少兜兜转转。宋旻浩听过不少情话，再深情再天才再肉麻，他都招架得住，假情假意扯起嘴角，眨眨眼，很简单就能应付过去。但禹智皓是不一样的，他招架不住应付不来，自惭形秽地觉得自己不够好，于是总想逃，而在他慌乱地自我整理的时候，却总忍不住还想听禹智皓说爱他。
宋旻浩被拽着手腕不由分说地扯到酒吧的后门，昏黄路灯下勉强照清一张哭得皱巴巴的脸，松松系在下巴颏上的向日葵方巾浸湿了一大块。之前喝下的威士忌热乎乎地在他胃里烧，宋旻浩看着禹智皓拧得紧紧的眉毛就更难过，恶狠狠甩开抓着他的那只手。哥知道哥一直在让我勉强自己吗，他质问，声音哑哑的直往下沉，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直冲脑门心，让他大胆地冲禹智皓大呼小叫，就非得让我承认我真的很喜欢你吗？他话没说完，就被扣着后脖颈亲上了，仿佛禹智皓只在等这句认证似的，就像好莱坞黄金时代最爱拍的那种老套镜头。昏暗的一条小巷，一豆飘摇的路灯下流着泪相拥亲吻的情侣。但宋旻浩不想翘脚，他嫌丢人，而且他和禹智皓身高不差多少，小短靴还有点跟，他甚至能比禹智皓更高。
亲完禹智皓问他，和我接吻，喜欢还是讨厌？必须选一个。宋旻浩觉得自己的脸颊和耳朵变得很烫，不是因为酒，他知道。事实是宋旻浩从没停止过爱禹智皓，一直全心全意爱他，全心全意，哪怕分手之后也是这样。现实生活里人的情感真实但无聊，美丽却空洞，这种没着没落的汹涌爱意让宋旻浩自己都难以把握。但禹智皓抱着他在暖调灯光下吻他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既然活着的漫长时光里，所有意义只是为了被证伪而存在，那么纠结下一秒究竟能得到欢愉或是坠入地狱自身仿佛也变成了没有意义的事情。所能确定的是宋旻浩此刻爱禹智皓，一部分的他是对方的，和对方呆在一起会开心，他甚至愿意为禹智皓放弃一些他愿意放弃的东西。既然未来那些未定的失望还没有到来，那么宋旻浩决定承受即时的愉悦。手背上的伤口已经不再痛了，禹智皓是他的药，一粒开给宋旻浩的百忧解，他想，我终于能痊愈了。
我喜欢。宋旻浩这么回答，很喜欢。他其实想说，我好喜欢哥，但喜欢哥好累，我可能坚持不下去。但宋旻浩选择把真话吞进肚子里，和在他血管里烧得热烈的酒精归拢到一起。那条印有向日葵的方巾松开了，从他下巴边缓缓滑落，像片羽毛轻轻飘落到了地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