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01
第一武林,风云地,英雄地,武侠电影的圣地,金独子的梦想之地。
金独子终于来到了第一武林。在他二十三岁这年,成为了破天电影公司的一名助理编导。
所谓助理编导,听起来好似如导演般风光。
但其实不过做些打杂跑腿的事,也就是协调场地,组织群演,给导演和主演订饭,诸如此类的工作。
即使是他人不愿做的琐碎小事,金独子做起来都甘之如饴。
因为在这里,他可以近距离地看到刘众赫演戏。
刘众赫是破天电影公司当红的招牌打星。师从大家,童星出身,曾在经典电影中《破天剑门》里客串过小师弟,那时起就被影迷们看好。因为一张包子脸,他被影迷们起了爱称“包仔”。
长大后,凭藉出众的外形,优越的身材,过硬的功夫,刘众赫只靠一支片就又一击爆红。
他饰演的少侠剑眉星目,丰神俊朗,一夜间变成了千万少女的梦。
之后也是一路拍,一路红,刘众赫后来更是成了公认的武林第一美男子。
刘众赫的年龄比金独子大不了多少,不过二十五六,现在已经是红遍半边天的风云巨星。
他的出演就是电影的票房保证。
金独子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是刘众赫的影迷了。
最早能记起来的片段,是在他稚嫩的人生里最灰暗的时刻。
在他走上天台的那天,刘众赫拍摄的公益广告闯入他的视野里。
天台正对面的巨幅荧幕上,刘众赫面容稚嫩,声如冰雪。
他冷冷地讲:
“生命冇take two. 请小心演绎。”
他出演的影片片段在荧幕上闪过,刘众赫明明那样年轻,却仿佛已经经历了无数个不同的人生。
金独子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景象,看得眼花缭乱。
那支广告的意思是:人只活一次,没有第二次,珍惜生命,活出精彩——
请勿自杀。
他人说来轻飘飘,仿佛站着说话不腰疼似的风凉话,刘众赫说来却分外有道理。
那天,金独子做出了两个重要的决定,这两个决定都极大影响了他之后的人生。
第一是听刘众赫的话,活下去。
第二是去看刘众赫的电影。
当他走出影院的那一刻,金独子如获新生。
金独子找到了他的梦想:
他要去第一武林,他想和刘众赫一起拍电影。
心里怀报着这般凌云壮志,金独子艰难地活了下来,活到了可以独立谋生的年纪。
他立刻收拾行李,孤身前往第一武林。
刘众赫的电影,他一部一部地看,同时一步一步地向第一武林靠近。
最初他的目标是做演员,他想也做主演,和刘众赫演对手戏。
但现实告诉他,这想法仿佛痴人说梦。刘众赫是老天爷赏饭吃,不用怎么装扮,甚至不用演,就是天生的侠。
而凡人想要走到他的旁边,需要付出太多努力。
金独子尝试过参加各个电影公司的演员培训班,想要选上正式学员,但几度落选。
这并不能消减他的热情。
金独子拼命磨练过演技后,厚着脸皮凑到选角导演前争取。
一番努力过后,对方注视着他的脸,叹了口气:小伙子,没有主演的命。
跑龙套倒是有他的份,距离刘众赫最近的一次,金独子在他的身后扮演死尸。
导演南宫敏英训斥其他龙套时,特别夸他演得很好。
而刘众赫在这时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晚上,金独子躺在宿舍的床上,还在回味白天的那一眼。他颇为难过地想:
如果做演员,也许今天刘众赫看他的那一眼就是他演员生涯的巅峰了。
眼看时间过去了一年,金独子决心改换目标。
现在他决定要做导演,让刘众赫主演他的电影。
在这武侠电影的福地,每年都会有百部新作出炉,那当中怎么就不能有一部由金独子执导、刘众赫主演的呢?
虽说幕后工作比当演员对外貌要求小些,但想要做大导演又谈何容易。
但金独子有决心,有毅力,他愿意从零开始,一点一点向上爬。
所以,他到破天电影公司毛遂自荐,成为了一名助理编导。
现在他离刘众赫更近了。
不过,对他来说,最大的危机是:
他不能暴露自己的影迷身份。
因为刘众赫不喜欢被窥视隐私,按照他的要求,与他接触工作人员中不得有他的粉丝。
金独子每天都很紧张。
即使刘众赫来到片场,离他很近的地方,金独子都不敢多看他一会,生怕暴露。
如果他暴露了自己,如果他表现得不对劲,别说圆梦了,他立刻就会丢掉自己的工作。
他人生中最大的危机很快到来了。
刘众赫把他叫住,让金独子走到他面前。
金独子完全僵住了,他以为自己暴露了,不过还是挤出了笑容问:刘众赫先生,找我有事?
刘众赫上下打量了他半晌,问道:
“你对我有意见吗?”
?
金独子傻了。如果他看起来对刘众赫没有兴趣而是有意见,那一定是演的!
难道他会因为演得太好被开除吗?
“没有,怎么会呢。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对您有意见?”
金独子这话说出来,听得刘众赫皱起了眉头。
“……别拍马屁。那你见了我就躲?”
“那……就当我自惭形秽了吧。”
他干巴巴地说。
完了,要是因为这种理由被开掉,他可真不知道前路在何方了。
刘众赫听着他的话,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金独子那种介于恭维和阴阳怪气间的语气真的很讨打。
他自己意识不到吗?
“平时看电影吗?”
金独子却万万没有想到,刘众赫的盘问还没有结束。
“看,当然看。”
摸不清刘众赫的意思,金独子只能挂上营业笑容,耐心地回答。
“我的电影你看过几部?”
“最近的五六部都看过。”
其实是全部。
但这不能告诉他。
“有什么看法,说来听听。”
刘众赫轻描淡写地提了个为难人的要求。
金独子小心翼翼地依次说出了他的评价。
说实话,他觉得刘众赫最近烂片接的有些多,那些高度同质化的片子正在浪费他的才华。
最不应该接的是《毒姬2》。
虽然影迷间都很期待他和李雪花作为荧幕情侣再续前缘,但在金独子看来,这续作不过是狗尾续貂。煽情过头,反而浪费表情,也只有主演们的脸能算得上回票价了。
他本来不想说出太多一得罪人的话。
但在刘众赫那双眼睛的注视下,金独子出奇诚实地把他的想法和盘托出。
刘众赫沉默了一段时间。
在金独子以为他说过头的时候,刘众赫出乎意料地说:
“我需要一个人帮我挑本子。你做吗?”
金独子立刻点点头。
他怕自己表现得太急切,连忙补充道:“只要加钱,一切好说。”
说实话,帮刘众赫选剧本,这种事就算让他倒贴钱,他也愿意做。
刘众赫不疑有他,挥挥手让他去和审计处谈涨薪酬。
在助理编导之外,他稀里糊涂地当了刘众赫的个人助理。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刘众赫常有耍大牌的奇闻逸事,金独子从来没放在心上,就当是他年少成名,本事大脾气也大。
这次接触,才惊觉那些传闻可能不是事实,刘众赫本人竟如此冷静讲理。
金独子顿时觉得自己眼光了得,看上的演员私下也如此谦逊敬业,身为影迷与有荣焉。
后来,他才发现这话说早了。
身为刘众赫的个人助理,很多事情真的很难做。
刘众赫倒不是故意刁难他,但即使他是刘众赫,这些事情也是有点烦。
首先就是:刘众赫吃东西嘴巴太挑了,真的很难给他买饭。
某一天中午,刘众赫把他叫到面前,让金独子把他订给刘众赫的烧鸭饭给吃了。
这一餐是热门酒楼最贵的外送。
金独子美滋滋吃完,除了有点咸,还是挺美味的。
他吃完刚要抹嘴说谢谢,才看到刘众赫脸很黑,他生气了——原来刘众赫想表达的是:“你自己吃吃看,这东西能吃吗?”
但是除了有点咸,真的不难吃啊?
刘众赫只让他下次不要定这家酒楼,又贵又不能吃。
金独子很迷茫:“那我应该买什么?什么能吃……”
刘众赫无语:
“桥底下那家武林包子。不知道的话就买那个。”
“可是那个小摊……收摊很早啊,还要排很长的队。”
金独子每天都睡不够,为了捍卫他的睡眠,他自然地把借口都说了出来。
“金独子。”
三个字就让刘众赫说出咬牙切齿的意思——刘众赫很好说话这件事果然是错觉。
想到他还饿着肚子,金独子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知道了,我这就去!”
他买了六个包子,回去的路上,出于好奇吃了一个,确实很好吃。
在他把剩下五个给刘众赫的时候,才知道刘众赫吃五个包子是吃不饱的。
众赫啊,原来这么能吃呢。
“不是六个吗?”
而且,他还知道是六个一组卖,看来是常客。
“啊……有个掉在地上了。”
金独子目光游移着撒了个小谎,他真的有点怕被刘众赫揍。
不过,刘众赫的眼神虽然很可怕,肩膀也气到发抖,但还是没有对他动手。
吃完之后,刘众赫带着这份杀气去了片场。
金独子一整个下午看他在片中大杀特杀,欣赏之余,心有余悸。
除了吃之外,刘众赫还经常要做一些让人为难的事情。
比如,刘众赫大白天乔装打扮,偷溜出去,神神秘秘,还要让他陪着。
金独子的脑海中已经看到了小报的标题:
武林第一美男白日幽会,情浓悄悄……?
哗,大新闻啊!
“你要去见谁?让我有点心理准备。”
金独子跟着刘众赫,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暗自猜是李雪花,他觉得他们看起来最登对。
“不见谁。”
刘众赫闷闷地说。
这小子怎么就不说实话呢?
金独子跟到现场,才发现他也没说错……他确实不是来见人的,只是到了练歌房。
原来只是要卡拉OK……可是为什么?
“师父让我练。”
刘众赫拿起麦克风。
金独子紧张了起来,刘众赫还未在大众面前唱过歌。连他在这之前都没有听过刘众赫唱歌。
这年头,演而优则唱,演员的最高级是歌手,而刘众赫红到发紫,距离天王巨星只差一首金曲了。
所有八卦媒体都疯狂猜测,刘众赫什么时候初试啼声,献出首唱。
最近也有消息称,破天正在洽谈,将由刘众赫和为正拍摄的电影主题曲献声。
刘众赫所说的师父,自然是指破天电影公司的创始人,南宫敏英。看来这件事并非空穴来风。
刘众赫张开了嘴巴。
金独子屏住了呼吸。
刘众赫一展歌喉。
金独子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耳朵好痛啊!
好难听……耳朵好像要流血了……
真的好难听啊!
音色很好,可是没有一句在调上!
刘众赫注视着卡拉OK的画面,毫不动摇地认真唱着。
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唱得有多难听。
金独子心中那个什么都做得到的完美刘众赫,碎了一地。
刘众赫一曲歌毕,金独子还是含泪鼓掌。
这可是刘众赫,刘众赫在唱歌,听到就是值得啊!
“我唱得怎么样?”
果然还是逃不过这一问。
金独子早有准备:
“别具一格!很有感染力,我都哭了……”
他揩掉眼泪时,刘众赫一针见血地指出:
“你一说谎就笑得很假。”
“……”
那要他怎么说啊!难听哭了?
金独子装作没听见,继续擦他的眼泪。
这之后他又陪了刘众赫来了练歌房很多次。
刘众赫每次都练得很认真,但是歌艺仍旧毫无起色。
南宫敏英听了刘众赫最后的汇报表演,问金独子:
“他真的认真练了?”
“是的,众赫很认真……”
金独子实话实说。
原来刘众赫是要让他当证人。
南宫敏英对刘众赫说:
“我们就说你声带坏了吧。”
刘众赫困惑道:“我的嗓子没事啊?”
金独子在一旁捂着耳朵,他的耳朵还在隐隐作痛。
看来,这世上真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
金独子本来以为他这份工作能做一辈子,但世界上的事情并不会万事如意。
有一天,他来到公司,被告知刘众赫暂时去国外拍戏,说他要进军荷里活了,也许几个月内都不会回来。
金独子都以为他们是朋友了,但事实是,刘众赫连句话也没留给他。
尽管他作为个人助理,看到了许多世人不知的刘众赫。但到现在才发现,他距离他的梦想仍然是那样遥远。
金独子在为刘众赫筛选剧本时眼光太高,有意无意得罪了不少剧组人员,甚至于是副导演和导演——虽然在金独子眼里,他们确实在拍毫无新意的烂片,不值得他的尊敬。
他又做回了普通的助理编导。
普通的日子却也难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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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武林,风云地,英雄地,武侠电影的圣地,让韩秀英又爱又恨的地方。
韩秀英其实不那么钟意武侠,只是这年头只有武侠才叫好又叫座。
而全世界都在看第一武林出品的武侠片。
作为一个靠笔生活的人,她以新人作家自居,不得不筹备她的武侠小说,最好同时能做成武侠剧本。
所以,她自然而言地来到了第一武林。
本来她是想以南宫敏英为原型写一篇《破天剑圣》。
可是,这位即是奇侠又是老板的奇女子,听到了她的来意之后直接送客了,一点余地都没留下。
“既然你不是来做编剧的,我们也不会做慈善。”
南宫敏英对她说道。
韩秀英带着她的才华被破天电影公司扫地出门。
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换刘众赫当主人公原型吗?
但她根本就不了解刘众赫。
而且,刘众赫作主角原型的小说太多了,在他身上只能迎合市场追逐热点, 韩秀英在他那里找不到什么灵感,也不想写重复的故事。
初出茅庐,韩秀英很有一些傲气,只想要写出与众不同,引领风潮的作品。
正在出神地思索,韩秀英被一个一脸倒霉的男人撞到了。
在破天电影公司门口,两个人怀里的东西都掉了一地。
“金独子?”
韩秀英捡起那男人的东西,上面写了他的名字。
“嗯……”
金独子应了一声,他正急忙把所有东西聚拢在一起,不分他的或者她的。
他的动作慌慌张张,鬼鬼祟祟,像是怕被发现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样。
韩秀英看了眼她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份刘众赫研究笔记,夹杂着过去刘众赫的行程表,电影上映信息,粗略一看,竟有所有电影的注解与评价。
到这里也就算了——这个叫金独子的男人,最多是个狂热又专一的的影迷。
但那之外,那笔记上还写着许多刘众赫小的生活习惯和个人信息,细致到有些吓人。
这个人到底是谁?
感觉真像危险分子。
韩秀英用两根手指捏着那份骇人的笔记。
想到刚才在办公室里,南宫敏英说过的话:要进入我们公司,你不能是刘众赫的狂热粉丝。
那时韩秀英很困惑:刘众赫会有狂热粉丝?
他不只是恰好长得帅一点,恰好又会打一点,才会有一点人气吗?
什么人会做他的狂热粉丝?
但现在,刘众赫的狂热粉丝就在她的面前了。
“你在这里工作吗?”
韩秀英悄悄把金独子的那几张笔记藏到背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金独子把她的笔记本和书递给她。
“是的,我在这里做助理编导——抱歉撞到了你,我还有急事,之后再向你赔罪。”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廉价的西装缝线都快要些脱开。
一个在生活中挣扎的小人物,心底有着狂热的梦想。
韩秀英嗅到了故事的气息,忽然也不计较他的没礼貌了。
“好吧,我在楼下茶餐厅等你。”
金独子迷茫地看了她一眼。
韩秀英笑眯眯地重复:
“记住,茶餐厅。”
她那别有深意的模样,令金独子汗毛倒竖。
金独子忙到脚不沾地,直到结束了今天一天的额外工作,才发现自己的笔记丢了。
他冲向茶餐厅时,韩秀英还那里百无聊赖地等他。
见他来了,她对他亮出杀手锏:那几页遗失的刘众赫笔记。
他的笔记在她的手中被敲得哗哗作响。
“金独子,这个东西如果被发现了,你会很麻烦吧?”
韩秀英笑起来很像时下电影里流行的摩登坏女人。
“……你想让我做什么?”
金独子警惕地看着她。
“我没有钱。”
“谁说要你的钱了!”
韩秀英气不打一出来,她这样一个富有的美女,难道看起来会勒索金独子这种人吗?
“我要你帮我写小说。”
“你写小说?”
金独子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口鸳鸯,破天楼下的茶餐厅的饮品还是有些水平——听说是被挑剔的刘众赫亲自指点过。
他怀疑地看着韩秀英,这个年轻的漂亮女孩看起来像模特,像歌手,像演员,就是一点都不像作家。
“对啊!”韩秀英被他怀疑的目光弄得气呼呼,“你不是捡到了我的手稿吗?”
“我没看。”金独子平淡地说,“不像你,偷看陌生人的东西。”
“……我都没有说你变态!你这个刘——”
韩秀英大声说道。
金独子跳起来捂住了她的嘴巴。
整个餐厅的人都在看着他们,金独子打着哈哈敷衍了过去,紧接着凑到了韩秀英身旁坐下。
好险!
万一被她这么一嚷嚷,公司的人发现他是刘众赫的狂热粉丝,金独子的整个职业生涯就要结束了。
“姐姐,万事好商量。”
把柄在人手上,金独子一改态度,有点低声下气地求她。
“我帮你还不行吗?你写什么我都帮你!”
“谁是你的姐姐。”
嘴上这么说,韩秀英看起来却对这称呼有些受用。
“我想写一本刘众赫做主角的小说,能改成剧本的那种。”
依照她的判断,从金独子的角度看到什么样的刘众赫,应该就是大众应该也会想要看到的武侠小说主人公。
以她的理解,武侠不过是外壳,武打不过是噱头,只有生动的人物和精彩的故事才是成功的根本。
而符合狂热粉丝期待的人物和故事是不可能失败的!
她的要求比金独子想得要合理得多,这种事他也乐得帮忙。
但刘众赫现在还在国外拍片,两个人只能聚头做资料研究。
两个人到韩秀英的住处找了放映机,播放金独子的收藏……
刘众赫主演的电影联播马拉松,把韩秀英看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刘众赫还在荧幕上,而金独子还在专注地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不都大同小异吗?
——但韩秀英不敢轻易这样问了。
因为她每次提问,金独子就会会发表长篇大论的解说,从妆造到演技,从布景到运镜,来向她说明这些武侠电影的区别,以及刘众赫的每一阶段,每一次进步。
他的狂热真难顶啊……
“喂。金独子,你这样了解这些事,没想过当导演吗?”
韩秀英忍不住问他。
金独子很明显地失落了。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这倒也是。
纵然对武侠电影如此狂热,金独子仍旧很清醒。逐梦之地也是梦碎之地,在第一武林,不是每个人的梦都能实现。
韩秀英自己的梦想都没有着落,她没有办法对金独子说贴心的话。
即使她对他说,你的梦想总有一天会实现,金独子也不会相信。
不过,她从金独子的热爱中得到了灵感,为了抓住这份灵感,韩秀英只好拼命地写,只能拼命地写。
在她的梦想实现的那天,她也许就能为金独子的梦想添砖加瓦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有一天,韩秀英惊讶地发现:
金独子沉默地看着荧幕,那投入又孤独的模样,比刘众赫的种种形象都更加深入她的内心。
她想写的故事,也许需要的是金独子这样的主角。
——一个在生活中挣扎的小人物,心底有着狂热的梦想。
当他得到了一个机会,能够将心底的所有梦想付诸实现,又有谁能拒绝这样一个故事?
金独子的故事会是一个好故事。
韩秀英悄悄地更改了主人公,没有让金独子知道。
自从刘众赫变作了第二主人公,而主人公则以以金独子为原型,韩秀英写起来仿佛飙起了快车,顺利极了。
因为她对刘众赫越来越不关心,金独子对她越来越不满。
“你是不是不想写了?当作家可不能半途而废。”
他唠唠叨叨的样子让韩秀英塞住了耳朵。
“我在写……你不要烦!”
她悄悄给金独子的角色加上了偶尔唠叨的特性:
“去看你的刘众赫电影吧!”
“最近没有新的……”
那部进军荷里活的片子好像遇到了困难,刘众赫的档期也遭到了拖累,近来都没有新片上映。
没有新片可以看,金独子实在没什么可做的事情,工作也不想干了,每天只来监督韩秀英,催促她快写。
韩秀英对他这种行为挺欢迎的,只要金独子来,她就可以观察他,写进小说里。
只是这家伙怎么越来越粘人,也越来越烦了?
“我都这么努力帮你了……”
又一天,金独子喝了点酒,赖在她家开始耍酒疯,委委屈屈地控诉。
“你一定要成功啊……”
“哎。不要哭……”
韩秀英帮他把眼泪擦掉,金独子趴在那里,还在嘟嘟囔囔:
“你如果不写了,我就不活了……”
韩秀英一把捏住了他的脸,这家伙真是烦死了……
噢。忘记了,她还要多多在书里强调一下——
作为主人公,他长得很丑。
哭起来就更丑了。
……也许很丑也不至于,就说他长得模棱两可吧。
当韩秀英的小说终于登报连载,金独子第一时间就买了一份来看。
这叫《灭亡风云录》的故事非常精彩,笔法老练,不像出自初出茅庐的新人。
金独子一读就被完全吸引了。
读完他才发现不对劲。
主人公的名字为什么是“金独者”……
刘众赫呢?
金独子又读了一遍。
这报刊上的小说只有小小豆腐块的大小,却在第一句就将他吸进去了。
韩秀英用文字构建的武侠世界,完全是他心神往之的那个世界。
“金独者”就如同他的化身一般,在那个世界自在遨游。
第一次看的时候,金独子只顾得上关心情节,满心都是:“这故事真好看啊,后面怎么样了?”
而再读一次,他陷入了尴尬的情绪:
“她为什么要这么写我……这明显是在写我吧?”
这故事的开头,金独者就在狼狈不堪地挨打……
韩秀英写道:金独者满地打滚,滑不留手,像一条泥鳅。
韩秀英是不是恨他?
每一个看到这篇小说又认识他的人,都会觉得他是小说的原型。
他们的脑海里都会出现他满地打滚的画面。
金独子自己在读完后,也完全摆脱不开那个画面。
韩秀英把他写得真的很逊。
但金独者却是不折不扣的主角。
他原本只是个向往江湖的普通人,纵然对各家武功如数家珍,却毫无习武的根骨,注定一生庸碌无为。
但在故事开始,金独者就在机缘巧合地得到了神秘功法。凭借这套神功,他得以效仿所知的所有高手。
而金独者在学习了武林第一“刘众贤”的每一招招一式后,遭遇了本尊。
刘众贤以为他是邪道中人,将金读者的脖颈捏在手里,逼问着他的身份——
第一天的连载就在这里结束了。
这位俊朗的少侠原型一定是刘众赫,韩秀英写刘众赫时显然下了功夫。
她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他英俊潇洒的形象,当她写刘众贤不羁一笑,金独子的脑海甚至已经浮现出了清晰鲜明的画面。
他的协助都没有白费,韩秀英确实充分利用了他提供的刘众赫材料。
可韩秀英紧接着又写:
“与这俊俏的少侠一比,金独者的长相便显得模棱两可,毫无可看之处了。”
这句话也一同深深地烙印在了金独子的脑海中。
他到卫生间偷偷地照着镜子,用力地看着镜中自己的脸:
我这样怎么也算是清秀吧?
还行吧?
不丑吧?
对这句话,金独子久久不能释怀。
下次见面,他们还是在韩秀英的住处聚首。
金独子手拿报刊,质问韩秀英:
“你为什么那么写我啊?”
“怎么就是写你了?”
韩秀英的黑眼圈又变重了。这部小说横空出世,就大受欢迎。如今不断有编辑向她继续邀稿,她逐渐分身无术。
有了作品傍身,她的口气变得更加嚣张:
“你会在地上打滚吗?”
金独子没想到她会这么无耻。
他讷讷地抗议:
“可是,这里的话明明是我跟你说过……”
“不记得了。”
韩秀英继续埋首写作,头也不抬。
“——这主角的名字也和我就差一个字!”
遭受了冷落,金独子还在不依不饶。
韩秀英不耐烦地挥挥手:
“不愿意的话,你就去法院告我吧!”
金独子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沉默良久,他问:
“我不告你……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接下来你会怎么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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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武林,风云地,英雄地,武侠电影的圣地,原本此处是刘众赫君临的王土。
刘众赫曾是整个第一武林的风向标。
最夸张的时候,他拍什么片子,马上就有十余部仿制电影拍马跟上。
他拍一部《霸王》,就至少有一部和他本人毫无关联的《别姬》随之上映。甚至还会有一部《霸王大战天外来客》与《别姬》同期上映,对将要下映的《霸王》两面夹击。
一切只是因为:抢不到刘众赫主演电影的门票,观众们只好走向别的电影厅。
在刘众赫的票房号召力下,纵然是拙劣的仿制片,也能喝到一点汤。
模仿他的人自然众多,但第一武林没有第二个刘众赫。
他恐怖的主宰力笼罩在这座城上方。
第一武林曾是刘众赫的城。
提到武侠电影,就是第一武林。
提到第一武林,就是刘众赫。
因为刘众赫在这里,所以金独子来到这里,韩秀英也来到这里。
他们共同追逐着一个巨大的幻梦,武侠电影的梦。这梦里有着世界上最好的故事,让每一个进入影院的观众都能得到满足。
而在这幻梦之中,刘众赫曾是唯一的那一个侠。
如今,“金独者”或许会是第二个。
在刘众赫离开第一武林的那段日子,《灭亡风云录》抓住了时机,大肆红火起来。
这部小说原本只是在报章上连载的填充栏目,却因为太过精彩,而被视为“武侠小说”的未来。集结成册后又大卖了数万册,可以说是第一武林人手一本。
韩秀英的才华开始闪闪发光。
身为作者,她一时变得炙手可热,原本将她拒之门外的那些电影公司、报刊杂志,现在反过来纷纷向她约稿。只要钱给够,韩秀英来者不拒。
同时,韩秀英每个月都在报刊连载《灭亡风云录》,她准备好了充足的存稿。
小说作家、编剧、专栏作者,韩秀英好像能够分身一般身兼数职,用无数个笔名赚快钱——是的,万不得已时,她会用马甲写甲方要求的烂俗故事,以此保全“韩秀英”的名声。
如果希望她署名“韩秀英”,需要额外加钱——“韩秀英”已经是个新的招牌。
“金独者”越发家喻户晓,但助理金独子仍旧是籍籍无名的小卒。
他倒也不在意,因为有书可以读。
韩秀英没有因为火起来就将他拒之门外。金独子仍然可以每周出入她家——韩秀英搬家了。赚到钱以后,她搬到了更好的地段、装潢更精致的房间,让金独子颇为羡慕。
好在她的新住所距离破天公司很近,金独子的来去变得更自如。这边也渐渐变成了他的据点,午休时补觉的地方。
金独子原本还想伺机报复一番,报复她把他写的那么不堪,但韩秀英不仅把地方借给他午睡,还会带他去茶楼吃茶。
叉烧包、凤爪、虾饺、烧卖加上一壶热茶,金独子已经被完全收买,乐不思蜀忘乎所以,报复自然按下不表。
生活好像很令他满意。
不过,金独子还是偶尔会感觉有点失落。
韩秀英在她的梦想之路上大步前进,刘众赫也前往新的征途,而只有金独子仍然在原地打转。
所以,当韩秀英一忙起来就无视他的时候,金独子总是有些不安分。
一被无视,金独子就在一旁读她写的小说。
等到韩秀英的休息时间,金独子就会凑到她的身边,不断地告诉她在小说里发现了什么问题:错字啊节奏啊,情节连贯性不足,人物性格改变了之类……
金独子好像一个最挑剔的编辑。
不过,说着说着,金独子也会自然而然地开始夸奖她。身为一个读者,面对一个好的故事,他是不可能不赞美作家的。
对他的滔滔不绝,韩秀英总会半真半假地堵上耳朵。
但金独子知道她在听——至少,他夸韩秀英的时候,她一定在听。
韩秀英将刘众赫写得很好——他已经很久没能看到刘众赫的新电影,只能以《灭亡风云录》为蓝本,在脑内虚空拍摄一番聊以慰藉。
金独子沉浸在想象中:
如果能在大荧幕上看到刘众赫出演《灭亡风云录》……让他看完之后立刻死掉也愿意。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在他脑海内的《灭亡风云录》中出演“金独者”的是他自己。
韩秀英写下的故事就是他梦寐以求的故事。
不过,韩秀英也真是总执着于让“金独者”丢脸倒霉啊。因为他总是想象得很仔细,很投入,每次“金独者”遭遇尴尬,金独子也会陷入深深的尴尬中。
每当金独子忍不住质问她:
“为什么要这么写他啊?”
韩秀英的回答千篇一律:
“不记得了。”
她说着“不记得了”,只有很少的时间是真的,但大多数时候是假的……
她自己写过的文字还是很难忘记的,哪里埋藏了什么巧思,什么坏心眼,她都记得。
很多地方,她就是想象着金独子被气到无语的样子,还有眼睛放光的样子,以及拍案叫绝的样子才落笔写下的。
所以,当金独子做出她预想的反应,兴冲冲地对她说话,那些她写过的故事也就在那一刻又活了过来,或者说,真正地活了过来。
金独子是她最重要的读者。
但这一点,她永远也不会亲口告诉金独子。
她只是继续写下去,而放任金独子在她身边安静地读——虽然有时候,他也会很吵。
就这样,“金独者”和刘众赫在每一章里、每一册中,每一个街头小巷的读者眼里一起展开了壮阔的冒险。
他们亦敌亦友,在江湖中闯荡。
这一切如果能搬上荧幕该有多好。
金独子不止一次这么想。
读着最新的章节,每一次感到由衷的幸福时,金独子暗自发誓:
一定有一天,我要将这个故事搬上荧幕。
最好的故事,最强的作家,最适合的演员——第一武林的无冕之王,刘众赫。
这一定会是一部史无前例的电影。
金独子愿意为了这部电影付出他的一切。
金独子没能想到的是,在他暗自筹备计划之时,刘众赫忽然不再是第一武林的无冕之王了。
刘众赫离开第一武林,去往荷里活拍电影的事,最后沦为了他平生第一个笑柄。
荷里活的新片《归来者联盟》横扫了整个夏天,而刘众赫在当中仅仅镶了个边——他们把武林的旧王踩在脚底下,登上了新的神坛。
刘众赫被耍了。他们邀请他去,不过是要拖他的档期。
结果,便是第一武林一败涂地。
没有其他刘众赫主演的电影打擂台,《归来者联盟》将所有刘众赫的观众收入了囊中。
华丽的特效将秉持古旧的武打传统的第一武林一下击垮,武侠作为一种类型,也逐渐被扫入故纸堆。
像是为了力挽狂澜,刘众赫又连续拍了几部新作电影。
当中有武侠,也有警匪,最后一部是他呕心沥血的转型之作。
可是,刘众赫费心费力拍摄的电影却不再创造票房神话。
金独子自然每一部都去影院捧场。他觉得每一部片子固然都有些问题,甚至不乏硬伤。
武侠片为求稳健,已无新意;警匪片经费不足,缺乏特效。
可刘众赫的表演无可挑剔,他甚至一直在进步。
在那部悲情电影中,刘众赫减重数十斤,演了一位消瘦而憔悴的父亲。他将丧子之痛表现得淋漓尽致,那份悲哀锐利地刺穿了金独子的心脏。
刘众赫变了。身为演员,他在寻求转型。他想要演不同的角色,演不同的、真实的人,而非充当一个完美的符号。
刘众赫依然出色,但观众不再买账。
前几部反响不算太差,平平淡淡。
最近一部悲情电影却惨遭滑铁卢,惨淡收场,最终草草下映了事。
刘众赫只是失败了一次,就在小刊小报的口中变成了“票房毒药”。
小报毫不客气地写他:
转型失败!昔日霸王,今日毒药,何时自绝于世?
这期小报的销量高涨,仿佛有一群人等到这一刻已久:他们等不及看到刘众赫的陨落。
刘众赫仍然是最受关注的焦点,只是如今风光不再。
武侠电影遭到了电影全新形式的降维打击。
当全新的、炫目的特效能够填满想象的空间,观众们就不再满足于以意境取胜的镜头语言。
那些直接的刺激唤醒了他们对视觉冲击力的胃口。
过去别有韵味的留白,如今是是廉价、空洞和乏味的代表——武侠电影节约成本的巧思已经沦为乞丐破衣上的补丁。
观众们从梦里醒来。他们开始怀疑:如此廉价的谎言,我们过去为什么会那么沉浸其中?
武侠电影正在变作陈旧的、过时的梦。
作为武侠电影的起源地,第一武林群龙无首,陷入恐慌。
这时,每一个人都渴望刘众赫像以往一样拯救他们,拯救武侠电影,拯救这产业,也拯救这倾颓的第一武林。
而刘众赫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在抗击这“入侵”的前线。
在不少人眼中,他反而最初就在“敌方”的阵营里当了马前卒,纵然后来浪子回头,努力挽回,却也为时已晚。
在这些人眼里,他们曾经多么暗自敬爱刘众赫,此刻就对他报有多么隐晦的恨意。
在他们眼里,好像刘众赫背弃了第一武林一般。
而自然而然,第一武林也背叛了他。
如果你问韩秀英的看法,她会说:武侠片作为类型的下行已成定局,即使是刘众赫,也无法挽回颓势。
如果你问金独子的看法,他会说:刘众赫仍然是最好的,只是他们被蒙蔽了双眼,不再懂得欣赏。
在那部悲情片的最后一幕,刘众赫的背影在荧幕正中,缓缓远去。
他的背是那样的宽广,却也是那样孤独。
曾经一肩扛起一片天的人,肩膀垮了下去——年岁终于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失去令他不再伟岸,使他落魄,甚至就要将他击溃。
他过去是英雄,如今是失败者。
在刘众赫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的那一刻,“完”字浮现在荧幕中央,宣告着一个故事的完结,又好像是一个时代的完结。
金独子的眼眶已经被泪水盈满。
他看到了英雄末路。
电影散场,灯光亮起的那一瞬间,金独子怅然若失。
好像一场大梦结束,他醒来回到了现实。
近来,破天电影公司的门口也萧条起来,不再门庭若市。
南宫敏英宣布刘众赫闭关进修,短期内不会拍摄新片。
刘众赫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金独子有些不敢去问。
他害怕知道他的英雄真的被打败了,尽管他暗自相信,刘众赫不会放弃。
正在他踌躇之时,小报爆出的一条惊天消息,几乎摧毁了刘众赫的演艺生涯:
刘众赫秘密将一个私生女领回家了!
那女孩与他外貌肖似,已有四五岁。
小报添油加醋地写:刘众赫若非隐婚数年,就是搞大了人家姑娘的肚子又不负责任,哪样都是失德!说什么进军荷里活,也许不过是些托词,谁知道去做了些什么?眼下不过是遭报应了。
——言辞之间暗示极其龌龊,却也迎合了阴暗的猎奇心理。
一时间墙倒众人推,在卫道士的批判与好事者的议论中,刘众赫的风评跌入谷底。
有史以来第一次,刘众赫消失在大众面前,全无消息。
“刘众赫的私生女是怎么回事?”
连向来不关心这类八卦的韩秀英都会问起,看来早已满城风雨。
他们在韩秀英家见面,这天又是周五。
“嘘,你小声点!”金独子警惕地看着周围,仿佛隔墙有耳,“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破天内部人士吗?”
韩秀英虽然没想寻根问底,却也不免好奇,她打了个呵欠:
“不对啊,你不是私人助理吗?”
……这可以算是他的伤心事了——他当初还以为自己已经和众赫很熟,结果,从刘众赫离开到回来,金独子没有收到任何一条来自他的消息。
“呃,我很尊重个人隐私……”金独子说道。
“你难过了?”
韩秀英忽然凑近他,笑嘻嘻地调侃道:
“也对,你的偶像忽然有了小孩,你却一点也不知情。心碎欲绝了?”
她问的时候,没有预料到:金独子的表情竟可以刹那间变得那样凝重。
一贯无事在心头的金独子,如今一脸愁云惨淡。
“……我以为我和他是朋友。”
金独子低落地说。
韩秀英被他话语中的悲伤噎住了,刚在措辞如何安慰他,就听到金独子绝望的声音响起:
“……我会不会再也不能在荧幕上见到他了?”
他的眼睛里一点光也没有。
这是一个影迷崩溃的瞬间。
韩秀英一时有些慌乱,但她很快冷静了下来。
“别多想!我去给南宫敏英打个电话。问问就知道了。”
作为知名的作家,她有南宫敏英的电话是件自然的事。
金独子盯着她,一点也没有笑意。
见他真的太伤心,韩秀英一把拍到他的背上,让他等着,自己出到了客厅。
韩秀英说得一派轻松。
可事情有这么容易吗?
对韩秀英来说,可能真的很容易。
韩秀英话音刚落,就去做了他近几周都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很快,她带着新消息回来了: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坏消息。”金独子迅速回答。
“不一般都会选好消息吗?”
韩秀英嘀咕道。嘀咕归嘀咕,她也没有拖沓。
韩秀英清了清嗓子,郑重宣布:
“好吧,坏消息是:刘众赫打算就此息影。”
刘众赫?息影?
金独子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被并列在一起的这两个词砸晕了,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世界好像在他面前崩塌了。
刘众赫息影——他的梦想像被摔碎在地上,而一直以来的生活也失去了意义。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完”字——刘众赫消失在荧幕上时,金独子心里就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而现在,预感成真了。
刘众赫会永远地离开荧幕。
一直望着荧幕而活的金独子,将会永远失去他的英雄。
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这不是噩梦,他已经不知道如何面对,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如果韩秀英不在这里,金独子可能已经失声痛哭——而他现在只是站在那里,没有表情。
“喂?还好吗?”韩秀英在他眼前挥了挥手,“还有好消息呢。”
虽然金独子已经毫无反应,韩秀英还是继续宣读了好消息:
“好消息是——你可以见他一面。”
金独子望着她,沉默了很久,好像根本没听到她说了什么。
韩秀英回看着他,也不催促,因为这短短的几秒之内金独子已经死去一次,而他或许尚且还没能复活。
而死去的人是不可能说话的——他也许不想活过来,只为挽回那机会渺茫的梦。有时一个内里死去的人,反而更能适应这世界。
只有他再度决定面对现实时,她才能帮助他走向下一步。
这世间许多事情都是这样,如果一个人自己决定放弃,其他人就无法施以援手。
至于金独子会如何决定,韩秀英并不干预。她尊重他,她只是等。
“什么时候?”
终于,金独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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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劝他接下《灭亡风云录》。”
金独子预定下周一就与刘众赫见面。
他和韩秀英开战前会议,上来就扔下重磅炸弹。
“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小说要投拍?”
韩秀英摸一把他的额头,没有发烧,一切正常。
金独子从笔记本堆里抽出一份策划案递给她。韩秀英草草略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金独子实在下了功夫。这份手写的《灭亡风云录》改编电影策划案,从落地到行销,所有环节都已策划妥当,只差拍摄——连她都挑不出一点不是,即使直接呈给以挑剔著称的南宫敏英,也应当会得到优先考虑。
一个人要拟出这样一份草案,无疑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韩秀英抬眼望向金独子。他的眼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那是一个人望向梦想时,梦想反过来照在他眼中映出的光。
金独子甚至连版权合同都已经拟好,合乎规则,一切只待选角开拍。
他看上去希望韩秀英此刻就签署下姓名。
如此一来,金独子星期一就能带上这份合约去见刘众赫。
“不行。”
韩秀英摇摇头。有些丑话,她必须说在前头。
“你最好别对他提这件事,今时不同往日。”
金独子像是脸上挨了一记拳头,低下头去。当然,他也没那么容易放弃,又迅速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她:
“为什么?你对你的书没有信心?”
韩秀英噎了一下。现在看起来很想要真的给他一拳,但她忍住了。
她不和他一般见识。她讲道理:
“现在早就不是出一部武侠电影,观众就会买票的时候了。刘众赫的票房都已经跌成这样,你看不到吗?”
“刘众赫仍然是第一武林最好的演员。只是那些家伙变得不懂欣赏。”
金独子斩钉截铁地反驳。
“而且,《灭亡风云录》会不一样。”
他的话坚决断然,是读者对作品的最高评价,实在让人想要相信。
韩秀英有些被打动,可她不能这么轻易地放任他去撞南墙。
“你不明白。问题在于第一武林正在失去号召力。现在这块招牌已经快要招不来观众了。”
韩秀英尽量冷静地继续分析道。
要拍一部成功的电影,前期的市场调查必不可少。金独子的一腔热情以她的冷眼看待,恐怕势必错付。
这座城市已经不同以往——过去洋溢着对武侠的狂热,如今却忽然冷静了下来。观众们仿佛从幻梦里醒来一般,拒绝着再次入梦。
不论何时,拍一部武侠电影绝非易事,而现在要拍一部武侠电影则要面对来自观众的、默认的否定,难上加难。
这座城市里,没有醒来的好像只有金独子一个人了。他仍然相信着武侠电影,相信着刘众赫,相信着第一武林还能拍出最好的电影。
韩秀英望着他那张一如既往沉浸在梦中的脸,叹了口气。
他比她想象得还更像她笔下那个“金独者”。
正如第一武林迎来寒冬,韩秀英的表情也镀上一层冷漠的霜。有些话,她不得不在此刻说出来:
“武侠片很快就会没人看了,现在投入多少都是亏本。即使是最好的演员,也无法阻拦类型片的衰颓。我的书也一样,即使是最好的武侠小说,现在拍成电影,也不一定有人买账——”
她看着金独子捏紧了拳头。读者一定因为这番话受了伤。
尽管这样十分残酷,她想金独子现在也该醒来,从那一场大梦里。
这才是对他最好的做法。
韩秀英移开视线,不无讽刺地说:
“倒也要谢谢你提醒。我应该早点转型,写些新的题材……最近都市喜剧之类的片,好像很卖座。”
韩秀英始终都没有进入武侠的梦,造梦的人必须保持清醒。她是金独子暂时的同路人,不过是因为那时武侠是最火的题材。
所以,在离开时,她应当没有感觉才对。
但当金独子用受伤的眼神注视着她,为什么她也会觉得有一点难过?
“叛徒……”
金独子低声的指责脱口而出。他望着韩秀英,眼中的那份痛楚恰如一个孩子被夺走了最爱的玩具。
“随你怎么说。”
韩秀英笑了起来。
因为被她背叛的怒气,金独子又一次活过来了。
他不再面如死灰。
读者现在又充满了斗志,他的眼中有火熊熊燃烧。
韩秀英眯起眼睛,令自己看上去仿佛心情愉悦。
“再说,《灭亡风云录》要怎么塞进90分钟的电影里?你——”
金独子的表情消失了,他现在看起来出奇地冷酷无情。
在韩秀英的注视下,他从笔记本里翻出来一页纸,递到她的面前。
韩秀英接过,只看了一眼就勃然大怒:
“该死!你从哪里找到这个的?”
那上面写着她最重要的个人隐私——她父亲的联系方式,还有她原来的名字和住址。
如果她的父亲知道她现在在这里,韩秀英的一切就会被毁掉。她将会不再有自由,也不能写作,她会被抓回家里,被愚蠢的父亲当成家族的耗材使用。
那张纸条上的墨迹已经褪色,纸张也有些发皱,显然距离最初写下已经有些时间,而又被金独子保管了很久——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拿捏着她的把柄?
她放任他出入自己家里,他就调查她,准备好了威胁、对付她?
在他读着她的故事时,在他们相处的每一刻,金独子都握着这张纸条吗?
“与其管我怎么找到的……”
金独子面无表情的脸苍白而冰冷,有几分可怖。
“你不如想一想,你该怎么办。”
“你这翻垃圾桶的贼!”
韩秀英扯碎了那张纸条,怒吼道。
就如金独子真的生气了,韩秀英也被彻底激怒。
他们怒视着彼此,脸色都冷得吓人。
“疯子。”韩秀英骂道。
金独子一语不发。
她又讥讽道:“你的生活毁了,就要我的陪葬?”
“只要你答应我……就什么都不会改变。”
金独子用一种朋友的语气轻声说——好像他们还是朋友似的。
韩秀英拽起他的外套,还有他的计划,全都扔到他的身上:
“你给我滚出去!”
她实在是气疯了,把金独子推搡着赶出家门。闷热的空气令她窒息得无法呼吸,而她现在就要把他赶出她的地盘,赶出她的生活。那样也许她能得到些许喘息之机。
金独子没有抵抗,他表现得像是蓄谋已久、胜券在握。
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金独子清晰而冷静地对她说:
“韩秀英,好好想想。我会再联系你的。”
他苍白的脸消失在门后。
金独子这个混蛋!居然威胁她!
让他和他的梦想电影都去死吧!
刘众赫也是,还有第一武林,全都一起死吧!
韩秀英双手扶着门框,不住地喘着气。
在她正暴跳如雷时,雷霆也从天际落下。
隆隆巨响将这个破碎的下午又击得更碎。
夏日的暴雨突如其来,就像她和金独子的争吵,却也不是毫无征兆。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
正如闷热是暴雨的前兆,高压之后,暴雨必定落下。
她打开窗,潮湿的空气,冰凉的雨丝扑面而来。
韩秀英深呼吸了几个回合。
她终于冷静了些。
其实没必要说到那份上的,他们两个都是。
金独子显然崩溃了,而她也被他逼得失了控。他们太明白彼此最珍视什么,又正是因为知道对方有多看重,他们才会在这样,在关键时刻不择手段绑票对方所珍重的一切。
也许,如果她把态度放得柔和些,多安慰他两句,金独子也许就不会把他那该死的手段拿出来,试图威胁她。
——但她才没有错,是金独子这个傻子下了一步绝世臭棋。
她望向窗外,大雨倾盆。
——那家伙,不会正在哪里哭吧?
那家伙确实在哭。
她猜得没错,当她打开门,立刻见到了哭着的金独子。
金独子竟然就站在那里。
他背对着大雨,面朝着她的家门,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他的笔记本——那笔记本不防水,一旦遭到水泡,就全都完了。
他牢牢地把那个本子护在胸口,用外套勉强遮住他全部的心血。那一小片地方是他身上唯一没有被淋到的地方——他佝偻着背,蜷缩着身体,只为了保持那一小块的干燥。
金独子几乎全身湿透了。他很快就无法抵御这场暴雨。
雨水从他的背后侵袭,从他的头顶向下泼去,他倾泻的泪水也混在其中,如同他的面颊上也落下大雨。
因悲伤而如此扭曲的脸,韩秀英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哭得好像再也没有明天。
刚才那个威胁着她的金独子已经消失无踪,那种让人齿冷的残酷也已经损耗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他在她面前狼狈得像一条暴雨中的流浪狗。
真是太傻了。
他无可救药的愚蠢在她心上抽了一鞭。
韩秀英把他拽进家门——金独子眯着红肿的眼睛,还没能理解情况。她把毛巾扔到他的头上,遮蔽了他的视线。
“……呃?”
金独子发出傻呆呆的声音。她现在总要怀疑他是不是在演戏——现在和刚才,肯定总有一个是演的。
算了,这家伙。不跟他一般见识。
趁他没搞清楚状况,韩秀英用力打了他两拳,顺势把那笔记本从他怀里夺走。
金独子虚弱得抵抗不了她的突袭,就这样倒在了沙发上。
“金独子,你最宝贵的东西在我手上,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韩秀英露出反派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现在形势逆转了。
“你最好乖一点。不然,我就把这个本子从窗口扔出去。”
金独子仰躺在那里,像死了一样不搭话。
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他又变成了一具空无的躯壳。
韩秀英看不到他的表情,因为毛巾盖在他的脸上。她只看到他的肩膀还在微微抽动。
“……好了别哭了,你这个自私又幼稚的傻子。”
韩秀英先把那本子放进了存放稿件的保险柜里,又一次坐到了他的身边。
她让他坐起来,粗暴地扯着毛巾,帮他把头发擦干。
“我给你写个武侠剧本,总行了吧?还是能迅速投拍的那种好——你别误会,不是白写,我要分成的。”
“我想拍《灭亡风云录》。”
金独子的声音出奇地镇静。他的要求坚定不移,这句话竟然没有一点颤抖。
他忽然不再哭了,但又突然变得加倍固执。
“不要别的故事。”
韩秀英一阵无语。他在重复,于是她也重复:
“我都说了,九十分钟塞不下……”
她的拒绝却变得无力。这一刻,《灭亡风云录》的诸多片段在她脑海中涌动,化作许多支流,汇向一个时长九十分钟的故事。不顾她的抵触,灵感恣意生长着,场景纷纷涌入她的脑海。
也许她能写。也许她能为金独子写一个这样的剧本。
“如果是你改编,就可以的。”金独子笃定地望着她,“你一定可以。”
韩秀英一时哭笑不得。
金独子不再说话,沉默地望着她。
他不再威胁,他换了更高明的伎俩,他用他的悲惨、他的狼狈、他最真实的面貌向她无声地恳求。
他用读者的眼神望着作家,期待着她再给他一个梦寐以求的故事。
被雨打湿的刘海贴在他的前额,他看上去很严肃,也很滑稽。
金独子被现实打碎的样子很像一出悲剧的结局,而这一刻,韩秀英只要点头,这凄惨的一幕也许能变成喜剧的开始。狼狈的主人公将会迎来转机——他生命中往后的每一刻,都会比这低谷要精彩昂扬。
韩秀英点了点头。
就当是练手吧,现在的市场正流行喜剧。
她会写一出喜剧的,为金独子,为这些灵感,也为她也倾注了心血的故事。
带着韩秀英的承诺和空前高涨的信心,金独子在星期一敲响了刘众赫家的大门。
刘众赫家地处第一武林的偏远地带。为了将地址保密,金独子步行了近一个钟,才终于找到那挂着一块摇摇欲坠的牌子的危楼——那牌子上书“破天剑门”。
依照“破天剑圣”南宫敏英的说法,再向前走几百步,有间隐蔽在周围废弃武馆中的小院。那独门独户,四四方方的院落就是刘众赫的家。
金独子用力敲着门。咚咚声回荡在这院落的门前,门可罗雀的大门前,空旷而寂寥。
这里就是刘众赫生活的地方。
以一个影迷的角度来看,这里很像是“刘众赫”会居住的场所,对一个巨星而言却又朴素得出奇。
——刘众赫的那么多影迷中,绝没有一个比他先来到这里。
金独子的窃喜还没表现在脸上,他突然又笑不出来了。
也许,此处会是刘众赫之后隐居的地方。
如果刘众赫一定要息影……
金独子摇了摇头,他拒绝想下去,他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
他面前的大门忽然打开。
刘众赫出现在他的面前。
金独子的大脑一片空白。
瘦削而憔悴,焦躁的神色聚集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青色附着在眼眶下,这是个忧郁到近似绝望的男人。
刘众赫自然仍旧英俊,但这深重的沉郁摧毁了他过往蓬勃的朝气,摧毁了他予人的那坚不可摧的印象。
他看过那么多刘众赫主演的电影,从没见过这般暮气沉沉的刘众赫。
“……”
“……”
他们都没有说话,而是打量着对方。
刘众赫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金独子将一切腹稿忘记了。
刘众赫向来是健康的,而现在他失去了健康,也似乎失去了很多别的东西,也许包括谈话的兴致。
但他还是打开了门,侧过身,将金独子放了进门。
怕他反悔一般,金独子挤进了门内。
刘众赫把门关好,转身便向里去,一语不发地走在前面。
金独子小心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很久不见。他有很多话想要对刘众赫说,可现在刘众赫保持着沉默,他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金独子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刘众赫的状态看起来真的很差。也许最先应该问他一句身体如何?但万一他是真的患有什么不治之症,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正在他思忖之际,刘众赫将他带到了前厅。
古朴的屏风前有一张实木桌子,两把配套的椅子。
简直就是电影的布景。
金独子看得出神,回过神来时,刘众赫已经为他砌了一杯茶。
他受宠若惊地接下,啜饮了一口。
好茶。绝妙的香味、舒服的水温、甘甜的口感,无一不是极品。
最重要的是,这是刘众赫亲手沏出的一壶茶——这杯茶确实缓解了他紧张的情绪。
“真是好茶……谢谢。”
金独子终于鼓起勇气,打算从头开始说起:
“众赫啊……”
不料他的话还未说出口,刘众赫的眉头便蹙了起来。
他的游说还没有开始,就遭到了预判和拒绝。
“如果你是来劝我拍电影……”
刘众赫的手指在桌面上规律地敲动着,这是他不耐烦到无话可说的时候才做的动作——金独子知道,这是刘众赫本人的习惯,在有些电影的角色塑造中也留下过痕迹。
“喝了这杯茶,你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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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独子沉默地喝着茶,方才的好茶忽然又涩又冷,非常难喝。
刘众赫倒也并不催促,仿佛他也没有什么事要忙。
他泰然处之的模样就好像已经退隐,已无闲事挂心头。
不知不觉,杯中的茶喝完了。按照刘众赫的说法,他就要被送客了。
“我要加水……”
金独子挤出一个笑容。
说实话,他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
韩秀英事先交代他的那些要点,加上他自己准备的详细策略,现在好像雪地上小鸟的爪印,被大雪般降下的恐慌掩盖,早就不复存在。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刘众赫皱眉,满面愠怒地敲了敲桌子:
“你自己动手。”
金独子应声,他给自己倒茶。据说这茶有些安神的功效,但金独子却是越喝越紧张。
几杯下肚,那茶壶变得很轻,他的心却变得很沉。
刘众赫凝望着远方,坐在他身边,只隔着一张桌子,却离他那么远。
刘众赫的侧脸也轮廓分明,线条浑然天成地勾勒出风采。憔悴而疲倦,却依然英俊,依然吸引着他的目光。这张脸天生适合适合入镜,即使是现在,那种属于主角的存在感,也向四周发散着、渗透着。
刘众赫很孤独。
金独子在冷掉的茶和冷掉的氛围里品出了这点。
他那种独特的氛围,也许从来都不是表演,而源自刘众赫本人的流露。
太可惜了,那分明是能令所有人瞩目的孤独。
“……为什么?”金独子忽然问。
他想,作为看过刘众赫全部作品的影迷,他有权问这个问题。
刘众赫看向他,微微抬起了一侧的眉毛。
“为什么你现在不再拍电影了?”
刘众赫啧了一声,他明显不是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说话,他的沉默也抢尽风头,只是用充满威势的眼神迫人闭嘴。
而金独子觉得自己好像个好事的娱记,惹人厌烦,但他不得不刨根问底:
“你已经拍过那么多精彩的电影……现在,为什么不能再拍一部呢?只要一部就好……”
他的语气有点像哄骗,也有点像恳请,好像是大人对小孩的劝说,充满了迁就。
刘众赫握紧了拳头。
金独子说话的语气,有时正因无辜而无知,才会让他无可遏制地生气。
金独子知道什么呢?
拍过无数次电影,并不会令拍电影变得容易。
他已投入过许多次,那又如何呢?
他每一次都有充足的理由停下,不再投入“下一次”。时间、成本、市场反响,私事,无数个理由阻碍开拍——只是在这一次放弃,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吗?
金独子明明一无所知。
为什么他能用这种好像知晓他一切的口吻,说出傲慢至极的话。
“你拍过哪怕一部电影吗?”
刘众赫问。
这话说得冷而尖锐,刀光剑影近在金独子眼前,而金独子眼睛也不眨。他注视着刘众赫,至少刘众赫现在与他对话了。他一定能找到突破口。
“我——”
“你没有拍过,你不会明白。”
刘众赫截断了他的话。他的武断告诉金独子,他的骨子里仍旧是那个无冕之王,他的电影给予他充足的底气,而刘众赫用底气宣判:
“而我拍过很多。所以,我才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了。”
金独子望着刘众赫。刘众赫用决然的态度宣判了死亡。
这宣判是对谁?武侠电影,第一武林,还是他金独子?
“所以,你是厌倦了,还是害怕了?”
金独子尽量平静地问。他都没察觉到自己有点生气,所以口气才冷硬。
“你说过,下一部会更好。现在为什么——”
刘众赫对他怒目而视。金独子把诘问咽了回去。
“下一部更好”,是刘众赫早前回应采访的原话。
那悲情片票房不如预期时,他在围追堵截下吐出这一句宣言。那句掷地有声的话一度被媒体拿来大书特书。
金独子曾相信刘众赫会言出必行。那是没来由的信任,正如此刻,他没来由地愤怒。
“你以为拍电影是容易的事吗?说得轻松。”
刘众赫在讥讽他,怒意从他的全身上下释放出来。
不愧是刘众赫,气势真是惊人。
金独子慢条斯理地坐正,他不能被这股气势压倒。
尽管很难,但他努力坐稳,使自己面不改色。
而刘众赫像一只被惹怒的虎,只是瞪着他就令人心惊:
“别揣测我,你这家伙知道什么?”
金独子才恍然察觉到,他们之间那冷却到冻结的氛围升温了,却是因为对彼此的怒意。
他不是来吵架的,现在似乎又早没有别的对话方式可选——除了坦白一切,他好像已经走投无路。
即使将一切和盘托出,他也不一定能有胜算,而且一旦影迷身份暴露,他会失去工作、失去收入……失去一切。
可他难道不是,在刘众赫真正决定息影的那一刻,才会失去一切吗?
金独子没有其他选择了。
这是他破釜沉舟的背水一战。
刘众赫已经站起身来,一副送客的架势。
他向前走去,只留给金独子一个拒绝的背影。
金独子忽然有些口干舌燥,真奇怪,他明明刚刚喝了那么多茶,为何现在仍口干?
没有办法,他只好用干涩的嘴巴说出了干巴巴的话:
“我知道。我知道不容易。每一次都不容易。我知道你受过伤,腿留下了隐疾,我知道你熬过很多夜,也有次夜戏差点进医院,我知道你上次入戏太深,现在也没能出戏……”
金独子望着刘众赫的背影,大声说道。
那背影恰如影片最后一幕,金独子看过无数次“完”字盖在那宽广而孤独的背影之上。
那痛失儿子的父亲仍然在刘众赫身上。
刘众赫的无数个角色在他身上重叠,装饰着这个失去领土的国王,失去气概的英雄,这颗落寞而黯淡的明星。
泪水模糊了金独子的视线。
金独子愿意做一切事情,只为了让他再度回头。
“我知道,人人都说第一武林已经完了,武侠电影也是。我知道,刘众赫也许正如他们所说,一蹶不振,再也爬不起来。”
刘众赫回过头来。他当然被激怒了。这次的怒意更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刘众赫并非是被吹捧才称为“霸王”,他生气时怒发冲冠,看起来确实是力能扛鼎的万人敌。
而金独子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因为他先前的表情太过悲伤,这笑容使得整张脸显得有些扭曲。
“可是,我还在等着你的下一部……因为知道等不到,所以我到这里来了。”
金独子继续笑着,他好像没留意到自己的表情有多么奇怪——狼狈不堪、却又胜券在握的笑容。
他那副样子真是自信到可笑。
“刘众赫,我会让你见识你从未见过的东西。”
怒意凝固在刘众赫脸上,他的确没见过人这样哭,也没见过人这样笑。
金独子说这话,似乎确有几分奇异的可信。
“我们一起让第一武林、让世界震惊吧!”
金独子的宣言听上去是有几分气势,但也只是就他本人的程度而言。
刘众赫听过许多投资人、导演在他面前吹嘘,早已习惯。他向来谨慎,不太容易轻信他人。
而上一次,他被声称要送他入荷里活殿堂的骗子骗得很惨。
虽然,以金独子这样的个性,能说出这种话已经是顶天了。不像是欺骗,只是他的自大。
刘众赫应该把这大言不惭的家伙立刻赶出去。
但刘众赫又想,再听他说一阵也无妨。
“你要拯救第一武林?”
刘众赫出奇地不再生气了。
他抱起双臂,俯瞰着口若悬河的金独子。
金独子咬紧牙关。这小子的那副德行就像在说:我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在这里信口开河?
果然,下一秒刘众赫开口说道:
“何必要在这里借我的势?那你自己去做吧。”
金独子的表情再度扭曲了一点,他的脸皱起来,像是在说“这小子怎么听不懂人话”。
他张了张口,什么话也没说出来——金独子显然也被他气得不轻。
刘众赫笑了。他由衷觉得愉快。
这房间里,不能只有他一个人被搞得怒火攻心,气得发抖。
金独子用颤抖的手端起茶杯,把茶水一饮而尽。
他开始了最后的说服。
“我是看着你的电影才活到现在的。”
金独子很认真,很郑重,说出的话也毫不犹疑。
刘众赫好像从未认识过金独子一般,定定地望着面前的人,想要从中找到任何一丝撒谎的痕迹。
在他的注视下,金独子继续说下去:
“因为期待你的下一部,我才期待明天——”
在刘众赫通宵达旦、疲于奔命地拍摄时,他没有想过明天。他只是一直拍,一直前进,从不回头。
他不看自己的电影,那些差强人意的电影,竟然会被赋予这等价值,被人这样看待吗?
刘众赫端详着金独子。
他找不到一丝谎言的迹象。
金独子说的全部都是实话,真实到过于可怕。
金独子是他的影迷,但却与他见过的那些人不同。
金独子仿佛透过爱着什么更庞大的东西,一个世界、一种幻想或者一场梦。
金独子投放了太多在刘众赫身上。
这一厢情愿的重压又惹恼了刘众赫。他的表情由短暂的惊讶切换到了重燃的愤怒。
“你的意思是……”
刘众赫眯起眼睛,怒火熊熊燃烧。他的身体绷紧,好像随时准备给金独子一记重拳。
“要我为了你——”
“——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都在等待你的归来。”
金独子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其实做好了承受致命一击的准备,也准备好了至少还手一下。但刘众赫的攻击并没有落下。
刘众赫又一次沉默了。
金独子继续说下去。
“说实话,第一武林怎么样,我根本不在乎——我们不在乎。”
他从不知道自己能说这么多话,甚至也无法复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但是,我们希望你再拍一部好电影——我会让你再拍一部好电影。”
那些话语只是从他的口中流淌出来,好像是那些话在讲述自身。
“我的生活,我的梦想,我的一切……全都因为这是你的时代才能诞生。我是为了能在你的时代留下一笔,才拼命努力。”
刘众赫的故事,金独子的故事。
他只是把两个故事并列在一起讲述,战栗从他的舌尖传到全身。
而刘众赫正凝望着他,倾听着这一切。
“刘众赫,我们一起让他们想起来吧。这是你的时代。”
金独子将他所拥有的一切吐露出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说出口的,上一秒还没有想到要说的,通通说出了口。
“刘众赫,你是独一无二的明星。”
即使在此刻,刘众赫仍然熠熠闪光。
在所有星星都坠落的夜里,金独子相信,刘众赫也会在夜空中闪烁。
“你只要站在那里,就能创造电影。”
即使在此刻,刘众赫仍然像是主角——他就是主角。
他的眼角和眉梢带着讶异,好像有一枚炸弹在他面前投下。他的嘴唇轻微地抿起,却又不再像是不快。
现在,主角正在看着他。
下一秒,他将说出决定命运的台词。
金独子屏住了呼吸。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刘众赫了。”
刘众赫的声音渺远而平和,带着深重的疲倦,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他。愤怒仿佛烧空了他的内里。
现在,他没有怒意,没有冷漠,甚至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寂。他的声音坦诚得过分,那坦率令金独子无法忍受。
“我不再只是站着,就能创造电影。”
金独子怔住了。
面前这个男人的枯竭,不只是因为没能出戏。那阴郁和憔悴不只是角色的影响。
那是刘众赫自身的枯竭。
他也许失去了太多,不再拥有足够投入给电影的生命力。
也许正如他所说,刘众赫不再是刘众赫。
他的英雄在他眼前坍塌了。
那个无所不能的刘众赫,那个天生气度不凡的侠,那颗照耀第一武林的明星,已经不复存在。
剩下的是一个也许他不曾认识的人。
但却是坦诚到可怕,真实到极点的人。
那个人正看着金独子,他站在金独子面前,在等着金独子的回答。
“我会让刘众赫重新成为刘众赫。”
金独子轻声说。
他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异常陌生,带着让人讨厌的信心,没有来由地坚定。
刘众赫望着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弥漫着看不清楚的情绪。
金独子咽下唾液,重复道:
“我会让你归来,让你再次成为你。”
极短暂的时间里,刘众赫的眼睛剧烈地震颤了。
他的动摇稍纵即逝,复杂的情绪从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睛中流淌而过,金独子没能捕捉到任何确切的回答。
可是,他已经将一切能说的话都说尽,拼尽全力才到达这一步——金独子以为他能抵达一个开始。
他经历了那么多低谷,捱过了那些岁月,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为什么,此刻就不能是情节上的高潮呢?
金独子望着刘众赫。
他真的很需要刘众赫点点头。
但刘众赫的眼神却不是这样说的。
他沉默地望着金独子。
现在,那双眼睛里竟透着隐约的失望。
失望?
为什么?
金独子在他漆黑的眼睛中看不到一点亮光。
刘众赫的平静比恼怒更加瘆人。
金独子知道感情牌效果有限,可这是他唯一的手牌。即使诉诸情感,他也想让刘众赫多少听他说点话——金独子也想用客观的理由说服他,可刘众赫上来就要逐客,他又有什么办法。
况且,他目前拿不出充分的客观理由。客观上来说,刘众赫真的不一定需要拍这部片子——只有金独子,想拍得要死,不拍真的会死。
他和刘众赫坐在方桌的两端,一时间相对无言。
风穿堂而过。
这院落竟能如此寂静而寒冷。
“茶喝完了。”刘众赫终于开口道,却又是在逐客了,“你该走了。”
他将茶具收起来,那当中的确没有一滴水了。
刘众赫就这样为这次会面画下句点,而也似乎为金独子的一切画下了句点。
金独子如坠冰窟。
他可是那样直接地剖白了自己,但这对刘众赫来说,竟不足令他再考虑一下吗?
即使没有热泪盈眶,也该有所动容吧?
金独子飞速思考着。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刘众赫息影的理由?他还是没有问出来。
如果能找到症结之所在,事情也许还有转机……
可恶!
刘众赫已经又一次用肢体语言请他离开。
金独子知道,再待下去,等待他的就不会是“请”了。
他站了起来,手脚冰冷,肢体也失去协调,像今天才登上陆地的鱿鱼,自己左脚绊右脚。
刘众赫伸手扶了他,好像怕他摔在这里,摔断了腿,就借故赖着不走了。
——金独子倒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确实想这么做来着。
“众赫,我说的……你会再考虑吗?”
刘众赫搀扶着他,又或者是架着他,把金独子送到了门口,在被送出门那一瞬间,金独子忍不住问道。
刘众赫的半张脸隐没在门后,有一只眼正望着他,平静无波。
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他什么话也不说。
一切可能真的已经完了。
刘众赫虽不再那么坚定地拒绝,他分明没有起先那样固执,却最终也没有松口。
奇迹没有发生,金独子似乎已经无计可施。
“……刘众赫,”在他关上院门以前,金独子轻声说,“我下次会带着剧本来。”
刘众赫最后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将门关上了。
他没有说不。
金独子不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