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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arden

Summary:

Written by 林乔夕
Lofter:林乔夕_长安歌女我独怜
Weibo: 林老乔_指名亚种
This fic is very unhealthy and i know it plz don't read it if you could be trigger by these tags, thanks.
我知道这篇文非常过激,如果你无法接受Tag的话,请不要点开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Work Text:

1.

 

有人敲门的时候,电视里正吵吵嚷嚷地放着曼联的球赛。霍华德·唐纳德扯着嗓子发出一声介于哈欠和“来了”之间的动静,把脚从茶几上拿下来趿拉着鞋去开门。敲门声三下一停,礼貌得有点异乎寻常,但侦探并没有把这当一回事,毕竟他近来手上全无委托,只剩下一串没人关心的悬案,上门拜访的只会有电费通知和外卖员。
“谁啊?”他郁闷地咕哝着,因为嘴里的烟而吐字不清,“门上写了,我不接受推销——”
他挠着屁股拧开门,随即便凝固在原地,手掌僵硬地陷在屁股肉里,嘴巴张成个滚圆的O。加里·巴洛站在门口对屋主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他穿着裁剪考究的休闲西装,皮鞋闪闪发亮,比电视采访里头还光彩照人几分。
“呃。”霍华德说,他只挤得出这一个词儿。他一动不动,这让来客也跟着有些局促起来。
“呃,”巴洛也说,笑容依旧灿烂,但和刚刚比起来僵了一点儿,“唐纳德先生?日安。”
他们杵在门口尴尬地大眼瞪小眼,直到侦探唇间摇摇欲坠的香烟终于看不下去决定结束这一切。烟头不偏不倚地掉在握着门把的手上,霍华德被烫得嗷一嗓子,跳脚骂娘的同时总算回过神来。
“那你……进来吧?”他龇牙咧嘴地捂着手,闪身给大明星让出路来。
没有什么比半个月没打扫的房子被最喜欢的歌手拜访更令人窘迫的了。印象分能救回一点是一点,他在客人走向座位的十来秒里迅速地开窗通风、清理桌面、把垃圾踢进柜子底下,烟屁股、速食包装和摊得乱七八糟的文件被匆匆地划拉到茶几下的档案盒里,巴洛扫了一眼,从里面瞥见几份年头不一的尸检报告。
两人同时在沙发上坐下时环境比方才能看了不少。霍华德松了一口气,调整微笑准备进入工作状态,然后再次顿住:巴洛坐在对面优雅而放松地对着他笑,背后的靠垫脏了一块,大腿边上的沙发垫沾着薯片渣。侦探的脸皮忽然薄到挂不住表情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恰好看见自己身上洗掉色的皱T恤和手臂上不算干净的纱布,至少一个周没刮的胡子大大咧咧地支棱着,毛刺一般蛰着主人的脖颈。
不管是对偶像还是对客人,这都有点太有失体面了。
他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浊气,有些丧气地将注意力转到工作上:“那么,是有什么案子想要交给我吗?”
多数人来找他都只会是为了这一件事。果不其然地,巴洛脸上的笑容稍微收敛起来。
一沓文件被从公文包里抽出来推到霍华德眼前。“我有一个朋友正在受到生命威胁。”巴洛语气严肃,“糟糕的是我们不知道是谁想要对他动手,也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他身处险境。警方说目前的讯息还不足以让他们立案调查,但他们向我推荐了你。”
“我懂,这就是大多数客户选择我的原因。”霍华德拿起资料随意翻了翻,事件列表有条有理,清晰得简直赏心悦目,“你的朋友是圈里人?”
明星们的私事总是处理得隐秘而低调,让大名鼎鼎的音乐人加里·巴洛出面代为料理此事,委托人的身份只会比他还惹眼。不出所料,巴洛点了点头。
“你应该知道他。他叫罗比·威廉姆斯。”
霍华德一口唾沫呛进嗓子里。他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才没对着偶像的脸咳得天昏地暗,加里·巴洛和罗伯特·威廉姆斯过往的相互攻讦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使时至今日媒体全都坚称他们已经成功和解并成为了知心朋友,认为两人依旧交恶的人仍不在少数。
八卦新闻被当事人亲自上门证实的感觉有点微妙。大明星轮廓深邃的脸在打印纸上死盯着他,霍华德在心里出了口气,把照片翻过去开始浏览委托材料。纸页翻动的哗啦声将沉默衬得更鲜明了,侦探迅速而细致地扫过琐碎的线索条目,他能感受到巴洛的眼神一直黏在他身上,警戒、谨慎,同时假作漫不经心。
“谈谈报酬吧。”最终他这么说。杂念被职业素养清出大脑,他向巴洛投去坚定可靠的眼神,不意外地见对方松了口气倚到了沙发背上。委托的报酬很丰厚,内容也是他习以为常的那套。霍华德已经可以想见这份工作会是怎样的繁琐但轻松,调查威廉姆斯并不是难事,对方是人红是非多的典型,平日里结仇不少,但人际关系也早被媒体扒了个底掉。
他们起身握手,雇佣关系正式结成。霍华德送巴洛出门,随口客气几句“合作愉快”一类的话。巴洛嘴角的弧度比一开始轻松不少,他将一份名片留给霍华德,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和你聊天很愉快。我正在筹备新的专辑,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送你一份。”
“不不,我没关系的,不麻烦你了。”霍华德忙不迭地摆手。缠着纱布的胳膊在巴洛眼前晃动,灰绿的眼睛追了过去,眼神里是不掺杂质的关心。
“你的手还好吗?”
霍华德的动作一滞。“谢谢,没什么,做饭的时候不小心而已。”他利落地推开门,不动声色地侧身把手臂挡在背后。巴洛耸了耸肩走出房门,在门前毯上深吸一口气。
“很期待我们下次的会面。”
“我也是,巴洛先生。”
“叫我加里就行。”
霍华德犹豫了一下:“下次见,加里。”
房门在两人之间咔哒合拢。霍华德在门内兴奋而困扰地挠着头发,加里·巴洛则维持着他一贯的沉稳转身,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伸手扯松特意精挑细选的领带。睫毛的阴影投在灰色调的眸子里,他在灿烂的阳光里走出几步,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个得意的笑容。

像每一次接到委托后一样,霍华德·唐纳德很快陷入繁忙。而和以往不同的是,他同时开始忙活两件事情:一是梳理调查思路,二是收拾收拾家,好让自己和加里的下一次见面不至于这么尴尬。
这个案子来得正是时候,它赶在侦探把自己卡死在瓶颈里前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让他能从那桩拖死人的破事儿里歇下来喘口气。那是一串乍看起来毫无关联的案子,涵盖了意外、他杀和“死因不明”,时间前后横跨了十几年。侦探在查阅案件卷宗时注意到它们,这些死者大多连警方都拿他们没辙的特权人士,整日兴风作浪、胡作非为,却全都突然暴毙在了最如日中天的时候。
他把案件卷宗汇集在一起研究了几周,心中有了猜测:有人在用过激的手段“执行正义”。负责交接的警官对他的额外发现表达了口头感激,然后霍华德就再没听说过这事的任何进度。
不出意料,他有些郁闷地想。苏格兰场从柯南·道尔时代起就是吃白饭的代名词。
没人付薪酬并不能杀灭霍华德破案的执着,毕竟他干这行不仅是为了养家糊口,也有点匡扶正义的愿望在心里头。他已经查了将近一年,线索零散断续,每一条可能的通路都在半截堵死得严严实实。作案者缜密得近乎天衣无缝,实力强劲的侦探头一次觉得调查无从下手,甚至一度开始怀疑所谓的“正义杀人”不过是自己过度联想的产物。
相比之下,加里的委托就几乎是入门级的了。霍华德咬着笔头对着线索板沉思,虽然这么说自己的委托人有缺乏敬业精神之嫌,但他完全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想杀罗比·威廉姆斯。
霍华德对娱乐圈的了解并不多,连对加里·巴洛的关注也几乎只限于音乐,然而罗比·威廉姆斯的故事在多年前就已家喻户晓。少年成名的巨星在奈吉尔·史密斯的高压培养下逐渐扭曲,物欲、压力和年轻气盛把他那可悲的脑子冲成了一团浆糊,他开始吸毒、酗酒,飞扬跋扈,一切年轻演艺人能惹人生厌的事他都做了。加里那会儿同样签在奈吉尔名下,脾气也算不上好,两人间的冲突频繁到三天就能上一次新闻。
一行有一行的难处,霍华德啧啧舌。罗比现在倒是稳重多了,加里也是一样。人总得经过打磨才能学会不骄不躁。
拜大明星混乱而公开的过往所赐,完成初步筛查名单只花了两天。霍华德将长得令人咋舌的名单拍照留念,然后拨通了中间人的电话。
“喂?”
温润浑厚的声音从听筒里响起,带着些许电流的沙沙声。这声音再熟悉不过,甚至昨晚还在CD机里低唱着陪霍华德度过被卷宗和外卖充斥的长夜。
“嗨,呃,加里。”他稍稍犹豫,没用敬称,“是我——”
他卡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该用“唐纳德”还是“霍华德”。加里倒是没让他纠结,他“噢”了一声,语气轻快:“你比我想象的要快,霍华德。”
加里说话的方式就好像他们是一对相识甚久但来往不密的朋友,这让霍华德禁不住有些懊恼。他们什么时候是这种直呼其名的关系了?加里比他想象的要更加亲切放松,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他的大多数委托人直到案子结束都因紧张而保持着公事化的态度,而这份距离感也符合侦探对“舒适的工作氛围”的定义。
“我一向效率很高。”他把注意力放回正题,“明天方便见一面吗?”
“在外面?如果你不介意,我会安排时间地点。”加里答道。他们简单寒暄了几句便挂了电话,霍华德松了口气,头疼地把自己扔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搜索曼联球赛的录播。
他花了不到两小时就把客厅弄得和之前差不多乱,反正近期加里也不会再来他家。花生和啤酒铺了一桌子,侦探像所有下班后的英国男人一样对着电视机大吼大叫,在镜头转向脸色发青的索尔斯克亚时愤愤地把酒瓶砸在茶几上。九十分钟过去后红魔队输得连底裤都不剩,霍华德皱着脸关了电视拿纸擦干桌上的啤酒沫,纸抽盒碰到了文件夹,中间人的委托书从里头掉出来,加里·巴洛敷衍过头的签名躺在一片狼藉中间,效果好笑地相得益彰。
霍华德伸手拿起那页纸。签名很熟悉,他有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印在海报或者专辑封面上。手写的签名不比印刷版好看到哪儿去,过分草率的“G”甚至没法用于笔迹鉴定,字母的尾锋还沾着钢笔刮出的纸末。霍华德将鼻尖凑近闻了闻,墨迹早就干透了,他嗅不出对方使用的墨水品牌。
“我在干啥啊。”他嘀咕道,然后把委托书塞回文件夹里,长叹一声在沙发上摊成一张冒啤酒泡的饼。
球赛的吵闹已经平息,另一些声音随着工作结束后的放空涌上来,他开始对着天花板发愣,方才那声“霍华德”忽然又在心里冒出来。歌手的声音甚至比唱片里的还有磁性,他在现实里比电视里要锐利一点、利落一点,霍华德看得出对方算是平易近人,但也在为人处世上有所保留。
大多数委托人在侦探面前都会有所保留,毕竟正是信任感和安全感的缺乏促使他们在仓皇中找上门来。一般来讲,霍华德会稍微和他们扯几句与案子无关的话题以缓和气氛,天气、交通、炸鱼薯条,英格兰客套聊天的老一套。他有些后悔没跟加里多聊几句了,毕竟和偶像接触的机会可不多见;他还应该和他谈谈音乐(加里甚至主动提出了这个茬,该死的),一两句发自内心的赞美并不会损害他的专业形象。
但他没这么干,就像他总是不记得干除了查案之外的事一样。这个念头和咕咕叫的胃袋一块提醒他现在该干什么,霍华德爬起来打开冰箱,里头只有一罐茄汁焗豆和几个快发霉的空外卖盒。于是他又躺回沙发上,半是无聊、半是跟进委托人动态地刷起近期的音乐新闻。
他在翻阅的过程里缓慢地心生疑惑,又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这份疑惑从而何来。一根弦啪地在脑子里接上了,他快速打开加里·巴洛的官方主页,仔仔细细地把近期动态全看了一遍,然后开始“呵呵”地傻笑。
没有一条动态提到什么新专辑。他可能是全世界第一个、甚至唯一一个知道这个好消息的粉丝。
他乐了一会儿,忽然蹦起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后跑进洗手间刮胡子。闲置多时的古龙水和领带夹被翻出来,他在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柜里挑挑拣拣,在拎出一件短袖衬衫时犹豫了一下。手臂上的绷带被一圈圈解开,伤口不算深,已经结了痂,他拿起衬衫在胳膊上比量了两下,又把它放了回去。
一件浅蓝色的长袖衫被选中。俊朗英气的侦探对着镜子扯了扯衣领,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八颗牙的笑容。
即使是为了自己的专业形象考量,明天他也得在外貌上扳回一城。此外,“你的音乐很棒”,明天他一定得记得这么说。


2.

 

出乎霍华德意料的是,他们的第二次会面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隐秘。
即使已经将自己收拾得整洁妥帖,被引进大门时霍华德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肩膀。此前他只会极少地为了查案出入这种地方,幽静的会员制咖啡厅每一片瓷砖都闪着金钱与品位的光芒,他甚至在吧台边瞥见了几个商界和政界名流。
角落里的座位被精细而低调地装饰过了,百合花束上挂着新鲜的水珠。加里坐在那儿冲他挥手,在看清霍华德的打扮时眼前一亮。
“午安。”他笑着招呼,“你看起来精神不错。”
“谢谢,你也是。”霍华德答道,因成功扭转了对方的印象而心情愉悦。他今天穿着一件修身的高领毛衣,搭配笔挺的驼色风衣和经典款墨镜,乱糟糟的胡须被一层薄而整齐的胡茬替代,俨然一副成熟潇洒的精英气派。服务生为他们端上咖啡,霍华德道了谢,把骨瓷杯推到一边,腾出地方放文件夹。
“我们进度不错。这是初步筛查的名单,你确认过后调查就可以正式开始了。”
他将文件推给加里。音乐人绅士地伸手接过,眼神不着痕迹地移向霍华德按着文件的指尖。疏于修剪的指甲和死皮朝着肉里陷进去,已经是绝对会感到疼痛的地步了。
他又瞥了一眼霍华德浓浓的黑眼圈,收回目光,开始翻阅文件。侦探啜着咖啡观察对方眼球的运转,加里并没有全神贯注,这意味着他大约没有多少时间来悠闲地享受饮料。这有点可惜,毕竟这里的咖啡的确值这个价。
中间人果然很快开口了。加里的目光依然锁定在文件上,但霍华德清楚人们想假装“随口一提”时会用什么样的语气。
“那么,你见过罗比了?”
“是的,见过一次。”他答道。委托人本人的联系方式也在材料中,他们短暂地约谈了一次,没能交流多少有效信息。罗比似乎决定把委托全权交给加里处理,这事对他的影响着实不小,他看上去比电视里要颓丧很多,头发和衣着也乱糟糟的。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霍华德耸了耸肩:“简单交代了几句进度,也给了他一份材料。他好像没多少和我聊天的欲望。”
他以为加里会建议他再多跟当事人聊聊,但对方丝毫没这个意思。文件在加里手里翻动了一会儿,被啪地合上推回桌子中间——这份是给你自留的,霍华德想这么提醒他。然而加里比他先开口了。
“你吃过午饭了吗?这家店的点心不错,我推荐你尝试一下明虾三明治和司康。”
菜单被推到眼前,霍华德挑了挑眉毛。不管满意与否,没有哪个客人会在读完初步报告后没有任何意见或问题要发表。
“谢谢,但是不用了。我不习惯在工作中用餐。”
这句话的完整版本是“我不习惯与工作对象一起用餐”,侦探向来不希望客户忽略公务离题万里。加里倒也不坚持,他收起菜单,依旧没有要谈谈委托进度的意思。
“好吧,那就咖啡吧。他们用的是波奎特的咖啡豆,如果你喜欢这里的口味,我们以后可以常在这里见面。需要的话我会叫上罗比,这样你就不必多跑一趟了。”
咖啡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但中间人的话术未必是。加里垂着眸子搅拌咖啡,霍华德看不见他的眼神,但即使不多看他也能推断对方的想法。
“今后的交接可能会涉及到更多的隐私信息,很多问题需要口头交流,以我的经验,公开场合并不是个好选择。”
这话倒是在诚恳地陈述事实。加里发出一声恍然的“噢”,沉思了一会儿。“那么我的工作室怎么样?那儿不会有别人,我们可以多聊聊天。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而且我对你的工作也非常感兴趣。哦,请别误会,我不是想打探案件隐私之类的,你知道,”他拿咖啡勺在半空里比划了一下,“福尔摩斯情结,英国人或多或少都有点。”
有那么一会儿,霍华德将咖啡杯上的热气充作电视的屏幕,从里面打量加里的笑容。眼前的加里·巴洛比在公开场合里要友善得多,以至于友善得有些刻意。一股不自觉的紧绷从他气定神闲的外表下透出来,即使没有看向侦探,他也仍用余光锁定着侦探的一举一动。
不安者的常态,霍华德在心里评价。绝大多数向私人侦探求助的客户都会有此表现,加里的表现要比大多数人迫切一些,但也不算出格。古怪之处在于加里并不需要像其他客人那样为泄露把柄而恐惧,毕竟霍华德手里的资料是罗比的而不是他的;更隐秘的、不便言说的目的藏在他的微笑之下,而不管那是什么,可都合不了侦探的心意。
看起来和偶像多聊几句的计划要取消了。霍华德啜了最后一口,放下咖啡杯。
“下次再谈吧,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他把文件再次推向加里,“留着吧,这份是给你准备的。”
他的告别显然让加里有些始料未及。他们没聊多长时间,侦探杯里的咖啡还剩下大半。“喔,好吧,我们下次再聊。”加里微笑道,但与话语同时进行的动作打破了他维持的悠然,“对了,我给你准备了这个,就当是对你工作的答谢。”
一张花色熟悉的纸片伸到霍华德面前。他低头瞟了一眼票面价格和座位区,立刻开始觉得牙疼:想抢到一张加里·巴洛演唱会的摇滚区门票简直比查清那串“正义杀人案”还难。
“谢谢,我想看的话自己会买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坚决地拒绝了。加里努努嘴,表情遗憾:“好吧,希望我们很快就能再次见面。”
“我们会的,加里。不用担心,我的效率向来很高。”
他安抚了紧绷的中间人,然后潇洒地转身弃他的合口咖啡而去。加里凝视着他的背影,半晌后“啧”了一声,将咖啡杯推到一旁。
“一杯唤醒服务,不放奶。”
“……先生。”相熟的服务生听起来有点无奈。加里垮着嘴角耸了耸肩,服务生轻叹着走了,几分钟后带着一杯玻璃杯装的咖啡回来。
伏特加和利口酒把浓缩咖啡的颜色冲得很浅。恬淡无害的外表下是让喉咙着起火来的辛辣,加里仰头将饮料一饮而尽,活动着咽喉把文件和票塞进包里。

对霍华德来说,街道调查是件有益身心的工作。他得出门,和人交谈,并且每日在餐馆正经吃上至少两餐。外卖和速食退居二线也大大减轻了打扫的负担,截至目前为止,他的客厅还可喜可贺地维持在和与加里会面前一天差不多的状态。
他在尼泊尔餐厅一边嚼炸菜饼一边看地图。马克·欧文就住在这附近,这位年轻的艺术家从小就和罗比熟识,一直以来都很支持罗比的音乐事业,近年来两人却渐渐疏于来往。了解罗比近况的人着实不少,但早年间的故事还是一块盲区。况且如果这两人的疏远有什么深层原因,或许他就能顺藤摸瓜地揪出罗比在人际交往方面的新问题。
“抱歉,请问这个座位有没有……霍华德?”
一个惊讶的声音在桌子对面响起。起初霍华德觉得这声音并不那么熟悉——而后他抬起头,该死的,他怎么会忘了杰森·奥朗治的声音是什么样呢?
阔别多年的战友正惊喜地看着他,身穿一件宽松的薄针织衫,手里端着咖喱饼和柠檬茶。杰森的脸颊依然消瘦,但比起从前已经盈润了太多。他在霍华德对面坐下,肩膀放松地塌着。
“天啊,好久不见,霍华德!你怎么在这儿,你住在这附近吗?”
他没有得到回答。霍华德怔怔地望着杰森,那张温和的脸并没有多少变化,熟悉得几乎刻在他脑子里,但当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脑内某些动荡的回响上移开、重新放回杰森本人身上,一种古怪的感觉便笼盖了他的全身。他开始重新打量杰森,并为他神态中的放松与满足感到不可理喻。曾经的敏感与痛苦从这温和的人身上销声匿迹了,可战争本应该是更久拔不去的顽疾——霍华德比谁都清楚并坚信这一点,杰森经历的一切并不比他好受,枪炮的轰响至今还出现在他的梦里。
有什么东西错了。这不是他认识的杰森·奥朗治。
瞳孔震颤了一瞬间。霍华德收回目光:“啊,没……我是为了工作到这里来的。但我的确住得不远,大概半小时车程吧。”
“真不敢相信我们一直离得这么近。你退伍以后过得如何?”
“还不错。”霍华德随口答道,“一个人过得挺自在的,工作也不错,休息的时候看看球……”
他的声音讷讷地低下去。他没什么可说的。向人介绍自己的工作总是令他犹豫,即使对方是多年的故友;至于他的生活,则一部分乏善可陈,另一部分混乱得没法见人。
杰森没有应声。他用那双湛蓝的眼睛追逐霍华德飘忽不定的眼神,片刻后开口了。
“没关系。”他柔声说,声音黏糊而舒缓,“我理解,霍华德。看到你现在精神不错,我很高兴。”
一团气忽地堵在心里,开始发热、发胀,推挤着霍华德叫他挺起胸腔。这句短短的话不知为何能够囊括前所未有的理解和安慰,霍华德低头盯着自己的红茶,忽然感到一阵释然。
你在胡乱猜疑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什么呢?别紧张,战争已经过去了,他想。人是会变的,而杰森的变化无疑好得不能再好。
他缓缓地把那口气吐出来,对杰森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谢了,哥们。”
杰森咧开嘴,这个表情让他带上了一丝质朴的傻气。“我们应该经常聚聚。”他嚼着饼提议,“你最近在做什么呢?我退伍以后去读了大学,心理学,毕业后我就搬来附近和马克一起住了。他把房子装修成了工作室,我们经常会有客人,改天我可以带你参观一下。”
霍华德茶杯停在半空:“马克——马克·欧文?”
“是的。”杰森面露惊讶,“你认识他?”
犹豫只持续了至多十秒。信任与对机遇的敏锐很快就让霍华德将自己的工作和来此的意图向老友和盘托出(当然,没提罗比遭人谋杀的事情),杰森脸上的讶异愈演愈烈,他犹豫的时间更短,甚至不等霍华德委婉地提出引见的请求,他便愉快地比出一个“没问题”的手势。
“那么,就把参观安排在今天如何?”
杰森与马克的家比地图上标注的还要显眼。这是一栋漂亮的小楼,浅色的外墙上错落着树荫的晕影,一条连接花园的小径通往楼的背后。杰森把霍华德带进家门,一个穿线衫的青年从楼梯上下来,幽邃的大眼睛水光粼粼。
“欢迎回来,奥朗治先生。”
青年人像没看见客人一样搂过杰森和他接吻。黏湿的水渍声让霍华德有些尴尬,他移开眼环顾四周,装裱简单的油画挂满整个门厅。
“你喜欢我的作品吗?”
霍华德把目光转回屋主身上。马克的声音是与他的秀气脸蛋不太相符的低涩干沉,霍华德向他伸出右手,极力回忆评论家们对马克作品的赞扬:“非常漂亮,我喜欢它们简洁流畅的线条。”
艺术家握了握他的手,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杰森为两人做了介绍,马克果真如同评论中所说的那般温柔细腻,他毫不介怀地接受了霍华德的来意,这让侦探松了一口气。会客厅看起来更像一间陈列室,霍华德坐在沙发上打量摆得到处都是的雕塑和画作,它们大多是半成品,白色的石膏和画布被随手描画出潦草的、近似于人的线条。他有些不自在地蠕动了一下喉结,那些意义不明的东西没有眼睛,可他总觉得有目光从四面八方盯着自己。
“很多人都会害怕未完成的雕像。”马克注意到他的不适,“杰森一开始也是,但很快他就习惯了,有时还会当我的模特。当然,更多时候我们有各自的空间,不会插手各自的工作。我们对彼此的理念完全尊重和认同。”
雕像之中的确有几个带着杰森的神韵。杰森为他们端来花草茶,霍华德喝了一口,感到自己定下心来。
“威廉姆斯先生正在为了与人结仇而烦恼。”他切入正题,“我听说你以前和他很熟悉?”
马克点了点头:“是的,我们在一起长大。媒体总是把他说得像一个高傲任性的混蛋,但他其实没那么坏,至多不过是有点偏执。”
“的确,媒体总是夸大其实。”霍华德翻着资料,“在他……唔,刚开始出名的那段时间,你还在和他来往吗?”
他的提问让马克笑着摇起头来。“他犯傻的那段时候?天啊,他那时候的确够傻的。不过谁年轻的时候不会干点傻事呢?”艺术家面露怀念,“我们就是从那会儿起渐渐疏远的。哦,并不是因为别的问题,只是我们都开始有自己的事业了。”
关系良好,霍华德在罗比的人际网络上添上一笔。马克似乎已经挺久没有和人聊起这位故友了,话匣子打开了就难再关上,霍华德在笔记本上勾勾写写,从少年时的单纯和青年时的狷狂里摘出有用的细节。今天的收获比他想象的还要丰富,马克对罗比的了解比他拜访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深,最难得的是他能够对友人的善良和过失都直言不讳。狂热也好怨恨也罢,没有被对巨星的感情蒙蔽双眼的人已经不多了。
没有嫌疑,并且大有用处。霍华德啪地合上笔记本,茶已经凉了,是时候告辞了。
“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他最后问道。
“也不能说没有联系。”马克耸耸肩,不自觉地碾着手指,“但是他红了,你懂的……”
他们顿了几秒,不约而同地端起杯子化解尴尬。霍华德起身道别,马克表示自己还要琢磨新的作品,于是送他出门的只有杰森。他们弯弯绕绕地从形态各异的石膏体间穿过去,一路上杰森问了不少有关侦探工作的问题,比起好奇,更像是在关切他的生活状况。
“你其实没有必要管那么多警局的案子。”他委婉地劝道,为霍华德打开门,“这是他们自己该解决的事情。你可以多给自己一些休息时间,喝喝茶或者拜访一下朋友之类的。”
“我休息得不少了。”霍华德撇了撇嘴,况且他也没有什么朋友可以拜访。他走出门去,空气中的草木气味向他扑来,直到这时他才忽然发现屋里始终弥漫着石膏粉的味道。
“保重?我们很快还会再见的。”他说。
“保重。”杰森对他笑笑。木门在他的身后轻轻关上,霍华德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僵涩的腿脚,在印着伤疤的脚踝发出“喀啦”一声时感到一股微弱的挫败涌上心头。
为自己留出余裕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梦里梦外的旧伤牵扯着他的躯体,他依然惊异于杰森是如何将它们治愈的。
也或许不合常理的不是杰森,而是他自己。


3.

 

即便在上次见面时表现出了十足的疏离,霍华德还是默许加里把第三次会面的地点定在了对方的工作室。
他们为交流信息通了几次电话,加里似乎已经对侦探的工作放下心来,身上的控制欲收敛了不少。邀请霍华德在工作室会面纯粹是为了省事,霍华德理解加里在新专辑筹备期的忙碌,对音乐的好奇也在内心探头探脑。更何况,他也有自信不会被对方那点小动作牵着鼻子走。
加里的工作室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清静无人,起初霍华德以为这是特意清场的结果,但很快他便注意到这里大概真的很少有人来往。他用加里给的密码进门,指纹锁触摸板已经磨花了,密码键盘的磨损却很轻。没人前来迎接客人,鞋柜上的雨伞套也只有一人份。流水般的钢琴声从楼上传来,霍华德犹豫了一下,没有高声叫喊,而是径直循着声音走去。
琴房的门虚掩着。霍华德小心地从缝里挤进去,叮叮咚咚的钢琴声立刻清晰起来。细碎的回声像水波一般震颤着从四面八方涌来,他忍不住屏气凝神,心弦在目光触及那个专注的身影时微微一颤。
沉浸在音乐里的加里·巴洛比他们共处的任何一个瞬间都更接近霍华德想象过的模样。加里眼角的余光无疑是能瞥见此刻唯一的观众的,但那双蒙了雾的眸子仍不为所动地低垂着。掌声和尖叫的退避让钢琴的旋律纯然得几乎前所未有,没有哪种电子播放器能够还原这样的声音,聚光灯外的明星穿着简单的拖鞋和衬衣,沉静、安宁,好像这里除却指尖的琴键别无他物。
霍华德揣着文件靠在门边,在琴声进入高潮时入神地闭起眼睛。乐曲的旋律很陌生,这是首舒缓悠扬的大调,技法和曲调都显现出打磨至半时未加矫饰的单纯。这份罕见的单纯让人心里痒痒的,侦探几乎是无意识地随着调子哼唱起来,C,F,一组螺旋上升的G、C、D,在短暂的盘旋后柔顺地滑回到平稳的主和弦。
一曲终了,琴声与人声的尾音同时落下。霍华德有些意犹未尽,他后知后觉地挠了挠头,羞赧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他受过的音乐训练很少,刚才那点凌乱又随意的哼唱对加里的创作来说多半是种打扰。
于是加里回过头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侦探打拍子的脚甚至还没停,那份小心翼翼的享受在他脸上滞留了一秒钟,随即就消失得比演唱会的票版还干净。加里有些忍俊不禁,他看着侦探一丝不苟地把文件朝他递过来,禁不住脱口而出。
“我能用你刚刚唱的那些做这首曲子的和声吗?”
文件停在了半空。侦探目瞪口呆,似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认真点,加里。”他多少语带不满,文件几乎塞到中间人鼻子底下。
“我是认真的。”音乐人的回答恳切无比。他像看不见文件似的直直地望进对方的眼睛里,霍华德有些尴尬地转开目光,嘟嘟囔囔地试图找出一句能把这场景应付过去的拒绝。
“……我不是来和你说这个的。”
最终他只挤出这么一句,同时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瞥了加里一眼,语调慨然。自觉被戏弄的侦探把报告往钢琴顶上一扔,潇洒地朝客户比了个“回见”的手势转身绝尘而去,身姿笔挺、面无表情,背对加里的架势有如电影里从不回头看爆炸的特工。
他保持着这个直挺挺的状态出门、挤地铁、回家,砰地一声带上门,在膝盖碰到沙发的一瞬间呻吟着变成一颗烂成一摊的西红柿。西红柿抱着脑袋嘶嘶抽气,他刚刚在客户面前痛失了专业性,还在偶像面前痛失矜雅,或者睿智形象,或者作为粉丝毫无必要地看重的随便什么东西。
至少这次我把“你的音乐很棒”表达出来了,他幽幽地想,虽然形式和预想的不一样。钢琴的旋律又在脑子里响起来,颇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气势,他瘫在沙发上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哼唧起来。
对一个随性的玩笑有所期待是件很蠢的事。但傻兮兮地,侦探咧着嘴把手臂举作指挥棒,在初夏渐渐聒噪的蝉鸣里高唱出声。

他在家懒趴趴地瘫了一天,在消耗了家里仅剩的薯片和啤酒并大骂主教练后恢复了精神,但也放弃了重新收拾。加里在当晚贴心地发邮件而不是打电话告知他下一次交接的时间地点,霍华德打着酒嗝一目十行,非用餐时段、咖啡厅、和罗比一起,时间和地点都“安全”得很,且对工作室里的小插曲只字未提。
只有他一个人还在纠结这点儿破事。霍华德在心里鄙夷了自己一会儿,热情回落得很快,夜里熟悉的凉气一如既往地包裹他的身体,他浑浑噩噩地睡了两三个小时,在午夜冷汗淋漓地回归了清醒。
是时候继续工作了。
这一次的会面让霍华德感到双方的合作步入了正轨。或许是上次见面时的音乐起到了舒缓气氛的作用,加里终于放下了紧盯侦探一举一动的念头,坐姿没再紧绷着,这让霍华德也自在了不少。罗比倒仍然是那副恹恹的样子,眼圈发乌,衬衫上沾着类似烟草的古怪呛味,神经质地笑着和侍者要调咖啡用的酒喝。
一股微妙的厌恶被霍华德藏在心里。他理解、甚至切身地熟知罗比的生活作风是怎么落到这个境地,但这不意味着他喜欢看到这些。从旁人的角度看,那些颓唐的痕迹就像白纸上的墨滴一样刺眼,霍华德很难不去想象自己掩饰起的那一面在别人眼里是否也是这副模样。他甚至比罗比还要多出一身新旧交杂的伤疤。
“抱歉,他还是不太配合。”私下里,加里跟他道歉,“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但我觉得他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处理这些事。”
“别在意,你是对的。”
侦探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加里似乎看出了他的烦闷,略一思索后提议:“你不介意的话,下次如果不是必须要他本人确认的情况,我们两个人见面就可以了。”
按照一般程序,将委托人本人排除在外并不太妥当,但罗比对他们工作的帮助微乎其微,霍华德也的确不想再因无聊的自我投射而消磨心力。之后的交接都由加里和霍华德单独进行,在起初的试探和尴尬过去后两个人总算真真切切地熟络起来了,音乐家为人并不难相处,霍华德发现他只不过是单纯的喜欢和人闲聊而已,而他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与有趣的音乐话题也让侦探乐得和他一起多喝几杯。
“所以你真的不需要我送你一张专辑?”在某次聊到新曲的进展之后,加里和他调笑。霍华德摇头回答“我会自己买”,这回倒是语气轻松。
“你就当我是在支持销量吧,加里。”他冲对方挤了挤眼睛。加里嗤嗤地笑起来,招呼侍者点了两份司康饼。
“我找了新的室内乐团合作,最近在录采样,工作室里人来人往。”他歪着嘴吐了口气,愁云满面,“我不得不等到半夜再琢磨新曲子,以免任何人对我指手画脚。他们不像你,霍华德,你简直是听众的典范。”
“因为我只会听。”侦探老实巴交地承认。加里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还有很多和音乐无关的事情要处理……比如专辑封面,唱片公司想拉我去拍一套新写真,但我只想找个能理解我音乐的靠谱画家。哦,说到画家,你最近还在和马克·欧文来往吗?”
霍华德顿了一下。“是的。”他在瓷杯后面说,咖啡表层的白沫在他的唇线上起伏晃荡。他慢吞吞地仰头喝下一大口,抿掉那道窄窄的白线,这才接着说下去。
“马克,他知道很多罗比过去的人脉信息,这是其他人提供不了的。我一般会在有新线索之后去找他,问些有针对性的细节。”
他言语镇静,但出口的不尽然是实情。他的确常常拜访艺术家的房子,但并不常是为了马克。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到杰森·奥朗治会在自己的生活里占据怎样的地位。找到一个能够全然交付信任的人对霍华德来说几乎是天降的惊喜,退役以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毫无顾忌地与人畅谈过了,老兵间的对话从谈论工作转向生活近况,又转向更深的关怀,而后逐渐无边无际。他们会窝在沙发上抱着塞香囊的抱枕,喝淡茶而不是酒。杰森总是穿着拖鞋和棉袜,放松的嘴角带着不平整的胡茬,因此霍华德也不用费劲将自己塞进笔挺的西装里。
“温度变得太快了,穿得那么整齐实在有点热。”他对杰森抱怨,后者深以为然。这会儿侦探刚从加里那儿回来,脱掉外套露出里头的短袖。
“还疼吗?”
他指的是霍华德露在短袖外的绷带。侦探低头瞥了一眼,绷带已经被汗水沾得半透了,底下的伤口还很新,这会儿估计正一丝丝地渗着黄脓。
“有一点。”他承认道,没有直接避讳,“但比枪子儿打的好多了。”
他们不常聊起服役时的事,杰森知道霍华德是想要转移话题。“你可不会用子弹打自己。”他咧开嘴,在看到对方脸上些微的窘迫时轻轻给了他一个谴责的眼神。
“这没有什么可遮掩的,霍华德。”他长出了一口气,“你知道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你是一样的。”
霍华德没有答话。他低头看着两脚之间的地面,袜子上有个烟灰烫的破洞,它应该在那儿有一段时间了,但他一直没有注意。如果是杰森就一定会注意到——他忍不住这样想,注意到并把它补好,或者换双新的。他还会注意到厨房里的香料就快用完,瓶里的鲜花该换新的了,创伤药一天要抹两次;哦不,最后这个他已经不会再注意了,老兵心上的创口已经愈合,而霍华德心痒难耐地想要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像看出他的心思似的,杰森笑了笑,从茶几下掏出一盒茶包抛给他。他的眉毛柔顺地低垂着,笑容平淡而莫测,霍华德捧着茶包踟蹰了一下,疑心后一个形容词只是自己在混乱中产生的错觉。
“多喝点茶,少喝点酒。或者你可以考虑谈个恋爱,让家庭生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建议道。
“像你现在做的?”
杰森耸了耸肩:“不全是。我并不对马克和我的关系下定义,我们亲密如恋人、默契如知己,但依然容许彼此拥有百分之百的自由。你能接受我们这样吧?”
“我当然能接受。”霍华德迅速答道。
他们又聊了几句。侦探起身告辞,决定回家把已经重新乱得不成样子的客厅收拾一下,然后给自己泡一杯茶。
他的确泡了,但数天过去仍没能收拾完,也没有少喝多少酒。委托的工作量比想象中的还大,他又开始熬夜,在凌晨里陷入昏聩,花茶和啤酒的味道在喉咙里混杂成深秋的田野,往梦境里铺上近乎糜烂的金黄。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朽烂的并不是秋后的麦田:残破的血肉散落在田野上,子弹如候鸟般飞过,在尾羽后曳着金色的、直刺向眼球的光。
他睁开眼睛,清晨的阳光柔和地抚摸他的虹膜。沙发垫的缝合处像枪杆一样隔着他的后腰,他撑起身来,呆坐了一会儿,刀痕渗血的手伸去桌子下拿茶包盒。
盒子空了。
一声懊恼的叹息从侦探沙哑的嗓子里挤出来。霍华德犹豫了一会儿,咕哝一声起身洗漱出门,从不离身的地图和笔记本丢在桌面上。
到达杰森和马克的家时,艺术家已经出门了。杰森正在收拾卧室,他对老友过早的拜访并不介意,指挥着霍华德自己去厨房泡了茶,然后一边听着对方的抱怨,一边将还沾着两个人体温的被褥仔细叠起来。
“下次遇到和娱乐圈有关的委托我会审慎考虑的。”霍华德啜了一口茶,觉得自己的脑子依然一团浆糊,“我几乎已经没空干别的事了,上帝啊。”
排除掉发呆并呻吟、用发麻的拳头揍墙和瘫在沙发上听歌的时间,这话不算假。这并不是眼下最困扰他的事,但他只是想找个话题念叨几句,有人能听着、回话。
“他耽误你干什么了,休假?”
“耽误我查别的东西。是之前我跟你提到的那串案子,最近又有了新线索,但我完全没工夫处理。”
“或许你可以把它交给警察,霍华德。那能让你轻松一点。”
“交给他们?!那我这辈子都不用看到结案了。”霍华德翻了个白眼。如果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和几小时前睡眠时一样差劲,他可能会难以置信地冲杰森大喊大叫。“你的确变了。老实说我有点羡慕你能说出这种话。”他嘟哝着,一团郁气盘在胸口,“……但你知道有些事情我必须去做,杰森。”
杰森停下了收拾的动作,直起身来。他安静地看着霍华德,早晨的太阳从窗外的树影里漏进来,把他的轮廓蒙上一层薄雾。
“也许它们需要你,霍华德。”他柔声说道,“但你并没有那么需要它们。现在的你需要的并不是拼尽全力去匡扶正义。”
一声隆隆的轻笑从侦探的喉咙里溢出来。“那我需要什么?”他用一句玩笑把这个话题带过,“一个抱抱?好吧,这个我的确也没有。”
“那就抱一下?”
杰森的声音里满是笑意。霍华德“哈”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然而当他抬起头,眼前的景象让他恍惚了一下。杰森好像全然不把他的话当做玩笑似的,他还在笑,弯弯地眯着眼睛,不算厚实的怀抱向着疲倦的故友敞开,修长的手臂像一对纤细的、举起的翅膀。围绕在周身的光晕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记忆里的场景兀地上浮,霍华德轻抽了一口凉气,在幻觉里看见战友如同飞鸟般被爆炸的气流带上半空的躯体;但回忆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杰森·奥朗治的背后没有血肉横飞的战场,老橡树的影子带着新绿抚过他安适的脊梁,看不见的花园在它的脚下繁花似锦。
霍华德僵直地愣在原地,嘴唇颤抖,视线逐渐模糊。那团光温柔地抱了上来,双手像拍一个做噩梦的孩童般拍着他的脊背。杰森的身体是暖的,带着包容的柔软和足以依靠的坚实。霍华德哽咽了一声: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感受到另一个人的体温了。
内心的洪水终于决堤。霍华德用要将两人糅为一体般的力度回抱杰森,吻上对方嘴唇的动作急切得近乎撕咬。杰森温柔地回吻他,像包容他所有的痛苦与孤独那般包容他不甚温柔的索求。
他们纠缠着倒在还未收拾好的床铺上,床头的香囊被震下来,馥郁的花香铺洒在床上。粗重的喘息融进窗外的鸟鸣声里,在衬衫与绷带被一同扔到床下的那刻,杰森伸手抹去了霍华德眼角的泪滴。


4.

 

在战场开始将他们碾碎之前,霍华德和杰森都以为自己的使命是拯救他人。
很难说转变到底始于哪里,可能是第一次将子弹打进敌人的胸口,或是第一次知晓自己的行动波及了多少手无寸铁的平民,也可能就是踏上这一片焦土的战场的第一步。心中的正义洗不去交战区的阴霾,很快霍华德和他的战友们就发觉他们很难去救谁,不论是救别人,还是救自己。服从命令,冲锋、杀人、必要的时候牺牲,这并非战争中的一切,却是军队教给他们的所有东西。
“还有多久开始转移?”霍华德咳嗽着拧开水壶,问。外头依旧炮火连天,他的脸被硝烟熏得不成样子,战壕的灰土把剪短的卷发糊成泥泞的一团。杰森在他旁边喘得嘴唇发抖,他一直等到霍华德将水壶递过来、仰头灌得自己满脸湿意,才沙哑地开口。
“立刻。”他说,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这批炮弹必须得在明天之前到达先遣部队手上。”
霍华德的喉咙抽动了一下。“好极了,”他骂了一声,“等不到吃枪子儿,我们就要活活累死在补给线上。”
“大局需要,霍华德。得相信我们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杰森拍了拍霍华德的肩膀。他的手干燥而沉重,虚浮着发抖,话语没有半点说服力。霍华德目送他蹒跚地转身招呼队员、清点人数,身影劳累而麻木。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大抵也一样,这里的所有人都一样,心绪躁乱、疲惫不堪,但至少都还活着。
杰森给他递来一个难掩倦意的眼神。霍华德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领队们必须比其他人更坚定、更强韧,他与杰森轮流负责撑起这个假象,即使它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沉重得足以把他们压垮。
他下达命令:“出发。”
东线战场的战壕沿省界线蔓延十数公里,精英小队用双脚丈量它的全程,在尽头静悄悄将物资向上举入没有灯火的夜色中。交接人员已经准备好三辆伪装过的卡车,霍华德指挥队员将炮弹装车,同时机警地环顾四周。
上级为他们规划的路线合理但不合情:想要在天亮之前将军火运抵先遣部队,唯一的选择就是从停火区中穿过。或许是对同胞动了恻隐之心,反叛军难得地放过了这片地处要塞的平民区,甚至对交战双方同时设下了武装禁令,这给霍华德和杰森的小队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只要他们的伪装足够完美,除非任务情报被敌人截获,他们几乎不可能在这里遭遇任何危机。
卡车在检查点被拦下,霍华德把假身份证明递出去,罩在作战服外的长袍让他的动作束手束脚。车厢的篷布被掀开来,外侧的木箱里码着各类工业耗材,安保人员瞥了几眼,用土语咕哝了两个词,抬手放行。霍华德对他点头道谢,发动卡车的同时一股愧疚在心里涌起:即使只是隐匿身份从中路过,他仍感到自己正在扰乱这里的安宁。
他没来得及把这念头驱出脑海,安宁就在机关枪的扫射中碎成一地残渣。两个前轮猛地爆开,卡车失控的瞬间霍华德一脚将刹车踩到底,在整张脸撞进安全气囊时感到令人反胃的晕眩。车头撞上路障的冲击让整个胸腔都嘎吱作响,他趴在方向盘上喘息,生疼的手臂本能地向一旁摸索。
“霍华德!”杰森的大吼从尖叫和枪声中传来,“霍华德,回答我!!”
“我没事!!”他吼回去,终于摸到了藏在座位下的步枪。翻身滚出驾驶室时子弹几乎从他大腿边擦过,训练有素的小队长立刻就地打滚将自己藏进车轮后。倏地闯入眼帘的两个身影吓得他险些直接开枪,他猛地定睛,才发现那是两个同样躲藏在车轮后的年轻人,眼神惊慌,手无寸铁。
霍华德微微一愣,随即狠狠地骂了一句,挪步将年轻人们挡在身后。“优先保护平民!”他冲正从车厢里鱼贯扑出的队伍大喊。战场用更多的枪声和惨叫回应他,没有人响应命令,只有杰森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他声嘶力竭。
“我们被骗了!根本没有什么平民!!”
霍华德愣怔了一下,身体突兀地一晃。烧灼的痛感甚至可称是熟悉的,他慢慢地低下头,血从被子弹动能撕开的衣料里涌出来。火烫的枪口还抵在他后心,幽黑的空洞连着赤红色的空洞。
倒下的那一刻,他听见年轻人轻快天真的笑声。

之后的事情,他都记不清了。
“记不清”是他用来蒙蔽自己的说辞。他和杰森被允许退伍,护送,或者说押送人员,用劝慰的语气警告他们“忘掉这一切”,霍华德心不在焉地点着头,感到灵魂快速从躯体中飞走。用不着上面命令,他自会仓皇逃窜似的把周身一切和这段经历有关的痕迹抹干净,不去问、不去想,远离和战场有关的任何人和事;杰森显然也在做同样的事,他甚至做得比霍华德更彻底,以至于连自己的存在都抹掉了,从那往后霍华德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杰森的消息。
但“记不清”仅限于醒着的时候。没人能真的抹去刻在脑子里的噩梦,那些在白日里拼命遗忘的东西于每一个混沌的夜里重演,伤痕累累的老兵在痛苦中呻吟,遍地的酒瓶拯救不了他几乎裂开的头颅。第一次将碎酒瓶扎进手腕里不过是失去自控的无意之举,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个举动是多么令人上瘾——当幻痛被真实的感官刺激取代,他甚至在其中感受到一丝慰藉。
他本来就该在那时一起死掉。
他们都死了,队伍里的所有人。一部分是在落入包围圈时,更多则是在他和杰森的面前。棍棒让两位负伤的队长清醒过来,残存的十几名队员被绑在他们对面,戴着叛军标识的武装人员扛着步枪和砍刀踱来踱去,先前被他护在身后的年轻人便是其中之一。装炮弹的箱子大喇喇地敞着口摆在一边,嘲笑着他们自以为安全的旅程。
武装分子的头目开始叽里呱啦,说的是当地土语。有人用蹩脚的英语为他翻译:“这些军火是要送到哪里的?”
理解这句话花了霍华德一点时间。前胸的伤口只被草草撒了一把木灰,过度失血和感染带来的高热让他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杰森被绑在他的旁边,看起来状况稍稍好一些——至少还有力气冲着叛军啐一口血沫,然后换来劈头盖脸的一拳。一阵骚动因此从对面传来,队员们呼喊着他们的名字,然而马上又收了声。
明晃晃的砍刀抵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军火要送到哪里?”
翻译又问了一遍。
后槽牙几乎被咬碎了。充血的眼睛瞪向面色得意的叛军头目,霍华德感到有什么东西从眼里流出来,湿热发黏。他无法移开眼睛,他不敢移开眼睛,他不应当移开眼睛,但那双灰蓝眸子的余光依然尽职尽责地尽收了角落中的一切。
他一直以来都尽职尽责,作为一名军人。而从这一刻起,他开始怀疑“职责”的定义。
第一颗人头落地的时候,霍华德感到自己心中有什么跟着落下了。生命逝去的声音没有想象里那么鲜明,他不应当、也的确未习惯这个,可也没有为此而发疯。杰森在他的身边发出哽死似的咯咯声,霍华德没有看他,他的眼神已经移到了队员们的身上,活的和死的,完整的和残破的。血的触感渐渐从眼角蔓延向全身的皮肤,他不知道是什么撑着自己一直看下去而没有将情报脱口而出的。家国和正义忽然好像是很远的东西了,死亡很近,淹没全身的窒息很近,牙关的颤栗很近,但他始终一字未说。
刀口贴近最后一名士兵时霍华德的嘴唇张了张。叛军头目立刻挥停刽子手,他朝粗喘着的小队长走来,可霍华德的嘴巴已经重新紧紧闭上了。紧抿的唇隙如刀刻般笔直而粗糙,叛军头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不屈不挠的士兵,忽然笑起来。“不错的坚持,大兵。”他操着一口乡音浓重的英语,霍华德勉强可以听清,“可惜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意义。”
“……什么?”
霍华德迟钝地开口。叛军头目像是消遣够了似的挥挥手,对旁人吩咐了几句,卫星电话便毕恭毕敬地递上来。霍华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听不懂土语,但有两个词他绝对不会认错。
那是先遣部队的所在地,和远在后方的、规划与指挥这次任务的长官的姓名。
熟悉的声音从电话中传出的同时,年轻的叛军手起刀落。枪声和突击救援队的呼喊在远处响起,最后一个队友倒下去的瞬间,炮火照亮了血红的夜空。

席卷全身的电流之后,他从高潮的僵死与痉挛中缓慢恢复。
白光在眼前炸裂的感觉很像死亡。在被从濒死中抢救回来时他的感受与此刻无甚差异,紊乱的心跳和遍及全身的麻木令他动弹不得,耳畔的白噪声嗡嗡作响,作为上级通敌的棋子被葬送的队友们从地狱发出哀哀的哭嚎。快感和疼痛在生理上是相近的东西,肾上腺素像针一样扎进血管壁里,霍华德瞪大眼睛艰难地喘息着,随着一阵身体相嵌部位分离的水声,花香与贴着墙纸的天花板旋转着回到他的脑海之中。
另一个喘息声和他的叠在一起,同样炽热,但远没有那么急促。霍华德花了一段时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用足以把对方箍碎的力度抱着杰森,如一个溺水的人抱着浮木。他立刻放开了,并不是放开姿态,两人汗湿的皮肤仍紧贴在一起,只是肢体的力气松懈下去。
“没事了。”杰森低低地道,温柔的吻落在颤抖的眼睑上,“都没事了。”
霍华德没有回答。大脑里的白光还没有散去,血雾和尖叫声从里头迸出来,伴着入伍宣誓的号子、战区人民的哭声、对讲机沙沙的电流。它们随着霍华德来不及平缓的心跳泵向每一寸细微的血管,让老兵浑身抖得像从冰窟里捞上来。
肌肤相亲的故友怜惜地抱住他,用自己的温度将他一点点暖过来。杰森的手臂修长,能够完全环住霍华德蜷缩的身子,布满枪茧的手轻轻拍打着霍华德的脊背,在片刻的安抚后轻柔地滑向胸口皴红的伤疤。霍华德因此哽咽着战栗了一下,与方才不同,这抚摸是不带任何旖旎的,他以为这样的碰触会疼,就像他每一次碰触自己的身体一样;然而溯上神经的仅是羽毛拂过皮肤的触感,他想要一把刀来以痛制痛,却惊觉杰森的手比冷硬的刀尖更令人着迷。
更多的伤疤被一一抚过,刀、枪、剃刀和碎玻璃,战争与战争延续的痕迹。“会好起来的。”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在他耳畔低喃,“你会取回属于你的平静的,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在比以往短得多的一世纪后,霍华德平静下来。喘息渐渐变得平缓,他挪动了一下黏在被单上的身子,情爱致使的热度连同荷尔蒙的气味一起被焐在被窝里。他们该去洗澡,但霍华德不想动,宣泄后的放松和残余的疼痛一同令他陷入了疲软的放空,而杰森对他满心纵容。柔和腼腆的青年搂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缠着手腕上薄薄的纱布,声音缥缈得像是在梦里。
“一开始的时候,我完全无法入睡。”他用与平常无异的语气将过去娓娓道来,“只要我一闭上眼,他们死去时的样子就会浮上来。酒精和安眠药能模糊那些画面,但还是会有声音像苍蝇一样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做尽了傻事只为把它们从脑海里赶出去,可即使我已经昏沉得连自己是谁都认不清,他们的话我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这种感受。霍华德在心里回答。杰森低头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就像听见了他心里的声音。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弄懂,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必要逃离。我开始试着倾听它们……然后接受它们作为我的一部分。这并没有那么难,霍华德。那只是属于过去的一个幻影,而我们注定要活在现在。”
他轻描淡写地说。霍华德皱了皱眉头,换来杰森指尖抹平他眉峰的力度。氤氲的热度让他开始感到困乏,脑海中的苍蝇在身心得到抚慰后暂时偃旗息鼓,霍华德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开始试着如对方所说的那般“听听它们的话音”。他并没有被杰森说服,也不打算深入,只是浅浅地将那些语句的轮廓勾勒起。虚假的正义和逝去的生命尖叫着撕扯彼此,二者都唾骂着霍华德虚伪的苟活。随着他意识的渐渐沉没,它们缠杂着落进心脏里扎根,在当下这是并不疼的,但霍华德清楚长起的藤蔓会在他的体内肆虐到怎样的田地。
杰森的话是缺乏力度的。藤蔓与人无法共生,这一点霍华德比谁都清楚。等待着他们的最终只会有两个结局,消灭那个声音,或者被那个声音消灭——杰森不会是个例外,他希望现在的杰森已经走向了前者,但他还不敢确定。
“这栋房子有一个很美的花园。”在半睡半醒间,他听见杰森的声音,“我经常在那里冥想,那是个安静的地方,没有人能够打扰或是伤害你……或许你也应该去那里看看。”
后面的话他没能听清。花香从比床头更远的地方飘来,在杰森的怀里睡去之前,加里·巴洛的钢琴声不知怎的在他脑海里响起。姹紫嫣红的摇曳影子成了霍华德陷入沉睡前一闪而过的最后的画面,杰森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脊背,在怀中人彻底睡熟后悄然将手掌移向侦探随着呼吸起伏的脖颈。
血管鲜活的跳动透过汗湿的皮肤传递至杰森的手指。他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儿,收回手,在故人身边闭上了眼睛。


5.

 

霍华德·唐纳德熟练地输进密码打开工作室的大门。一组下班的乐手和他擦肩而过,他们打了招呼,霍华德带上门,将毛线帽挂在已经用惯了的那个挂钩上。
有些出乎他意料地,调查进行得并不太顺利。距离他接下委托已经一个月了,进度卡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他揪出了不少和罗比结仇的人,却没有哪一个能和罗比前些日子遭遇的意外对上号。所有人看起来都有点可疑,但又不至于可疑得明显;霍华德在将情报汇总递交给罗比和加里时老实地交代了现状并提出猜想:要么暗中伤害罗比的人不在目前列出的名单上,要么此人擅长隐秘地买凶,但买到的凶业务能力又一直有点堪忧。
他之所以能把这些给专业形象减分的话一五一十地坦白,一来是因为罗比看起来已经彻底自暴自弃、不在意调查的进度了,二来是因为他和加里的关系一直在突飞猛进,已经到了能在公务之余促膝长谈的地步。
加里和罗比的关系并没有媒体夸耀得那么好,霍华德在接触中逐渐笃定了这一点,但加里依然尽好了中间人的责任,这点从他越来越频繁的交接安排就能看出来。见面地点往往在录音室或琴房,而在第一次的琴房会面之后,音乐便成为了两人之间看不见的纽带。早在他们认识之前侦探便已习惯了在加里的歌声里放松身心,这让他很难不习惯性地凑上去阅读歌词、跟着旋律哼唱上几句,再加上加里的盛情难却,不出几回他便被扭扭捏捏地被音乐家劝到了琴凳上。侦探并没有接受过系统的音乐训练,至多不过是在入伍前玩过几年打碟机,加里很有耐心地从头教起,赞扬他的天赋、夸奖他“弹得很好”,而霍华德进步的速度也不负所望。
这会儿他趿拉着鞋上楼,公文包里一半文件一半琴谱,步履因为缓慢的调查进展而略显忐忑。琴房的方向寂静无声,霍华德轻车熟路地拐向录音室,在握上门把时听见仪器偶尔的滴滴一响。
他走进去,设备上的红绿光点在黑暗的监听室里闪烁。乳黄色的光线从整扇巨大的玻璃后透过来,加里戴着耳机坐在房中房里的钢琴前,全神贯注地在曲谱上涂涂改改。
霍华德随手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来。他已经习惯等待加里完成工作了。录音室昏暗幽静的环境很适合发愣,霍华德没坐一会儿就开始头脑昏沉,他昨天凌晨三点半才睡着,上午十点钟爬起来整理资料,午饭没有吃,昨夜没洗掉的冷汗也粘得皮肤不大舒服。
因此等到加里第三次敲打房中房的玻璃时他才反应过来,有些窘迫地在对方好笑的眼神里直起身子抽出报告,试图假装自己一直状态良好。加里倒是不急着听汇报,他摆摆手,隔着玻璃指了指。霍华德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监听耳机正摆在操作台上。
他犹豫了一下,将耳机戴上了。加里没说话,他继续隔窗指挥霍华德在操作台上戳来戳去,几个按钮被按下后有节奏的哒哒声从耳机里传出,恰好半个八拍,霍华德意识到这是demo的节拍器。
清亮的钢琴声在前置的节拍之后流出来,霍华德凝神静听,在几个小节过去后才发现这曲调有些熟悉。悠扬的大调已经几乎完整了,曾经单纯的音阶变得精巧圆滑,上回他没能听到的前奏被补全上去,精心打磨过的吉他与沙沙的鼓点融入得浑然天成。一种见证佳作诞生的骄傲在心底油然而生,霍华德咧嘴笑起来,这回跟着哼唱可不会再打扰加里的创作了,然而还不等霍华德跟着副歌开口,耳机里传来的人声就让他露出讶然的神情。
那声音并不算清晰,更近似于某种半梦半醒间的低吟浅唱,无意识地从远处应和抒情的琴音——C、F,螺旋上升的音阶,沉稳的声线盘旋在琴声的水流里,逡巡着回到安稳的D主和弦中。
自己的声音出现在偶像的新歌里,这种程度的惊喜足以让任何人被砸得手足无措。侦探的脸肉眼可见地变红,在玻璃那边观察他的加里忍俊不禁,愉悦的轻笑从耳机里传出来,稍稍搅乱了令人沉溺的旋律,也成功地把霍华德从张目结舌的呆滞里吓醒。
“我最近一直在做这个。”加里声音里的笑意完全收不住,“我思考了一阵……嘿,你先别急着走!”
侦探讷讷地转回身把手从耳机上拿下来,看起来像一只惊弓的火烈鸟。加里无奈地摇了摇头按下暂停键,坐回琴凳上,前奏化成悠悠的散板传来。他低头看着琴键,话音却让霍华德觉得自己仍被注视。
“我思考了一阵,发现只有你才最能理解我的想法。那些音乐人总是在纠结规则、技法、流行风潮……他们没有你这样的灵气,霍华德。音乐应该是更自然而发的东西。”
他笑了笑,打出直球:“我想和你一起合作创作新的曲子。”
霍华德僵在原地没有动。理解加里的话语花了他一些脑细胞,侦探困惑而有些气恼地蹙起眉来,觉得音乐家大抵又是在和他开玩笑。
这只能是个玩笑——这种玩笑可不好。他不喜欢在工作上被戏弄、也不想要破坏音乐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更不适应这样为了取乐而假作出来的亲昵感觉。
“别再说这种话了,加里。”他义正辞严地道,压不下的自我厌弃以无名火的样态在心里翻滚,“我很乐意在工作解决之后和你聊天,但我也希望你记住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如果你坚持要这么戏弄我,我们就只能停止合作了。”
或许是他把话说得太重,加里指尖的动作停下了。音乐家转过头来,霍华德以为他要给自己一句道歉。
然而他想错了。加里的表情肃穆到让他感到陌生,那个亲切随和的男人突然从录音室里消失了,霍华德头一次体会到专辑封面上的肃穆与深沉并不只是摄影师的要求。
明亮的灯光打在加里·巴洛的头上,睫毛的阴影掩不住眸子里的星子。“我永远不会拿音乐开玩笑。”他沉声道,“这么多年以来,只有音乐从来没有背叛过我。”
霍华德微微一怔。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从加里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的话,不论是作为友人、歌迷还是合作伙伴。吸音的墙壁让录音室里的寂静浓厚得几乎抹不开,他们隔着映出重影的玻璃对视,半晌之后,霍华德终于后退了一步,垂眼摇了摇头。
“你用不着对我说这些,加里。”他说,尽量让嗓音不至于显得晦涩,“你已经和那么多优秀的音乐家跟出名的歌手合作过,有那么多优秀的作品了。我这点程度对你而言帮不了什么忙,我只是……我什么人也不是。”
加里没有接话。有那么一会儿霍华德在沉默中逐渐窒息,他和加里的关系要再度回到最初彼此戒备的那段时间了,他有些绝望地这样想,而这全是他自己的过失。放下文件转身离去的欲望膨胀得几乎难以遏制,在他真的这么做之前,玻璃那面的加里挠了挠头,咧出一个略带憨直的笑容。
“我是不是太冒然了?抱歉,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我一工作起来就容易忽视音乐之外的东西。”
他摊开手,脸上的歉意全无芥蒂的痕迹。悬在嗓子眼里的心放下了,霍华德多少磕绊地“嗯、啊”两声,耸肩示意自己不在意:“这没什么。”
“我今天的工作刚好也结束了。会客室见?稍等一下,我去把乐谱收拾起来,顺便准备点咖啡。”
霍华德点点头,在加里从后门离开的同时转身走出黑暗的录音室。走廊的灯光亮得仿佛白日,他在日光灯下深深地喘了口气,活动脖颈让自己回归工作状态。假装自己怡然自得并不是件轻松的事,他越是因与加里及他的音乐相处而短暂地获得愉悦,就越是在会面结束之后感到疲劳。
也许他需要重新控制两人的距离感,即便他已经将那些有关音乐的学习与交谈当做生活中难得的期待。让一个远未入门的新手插手高水平的专辑制作,这样的提议实在太过草率了,及时拒绝对两个人都有利无害。
但他知道加里所说的的确发自内心。对侦探的信任摇摇晃晃地化进他对音乐的笃信里,侦探诧异于自己是如何做到的,或是对方为何会作此抉择。加里真的会认为他值得这样的青睐么?
咖啡的香气从走廊的尽头飘来,霍华德抬头嗅了嗅,加里已经记住了他会喜欢喝什么样的类型。

为了在这件事后给自己一点调整心态的时间,也因着调查的进展实在令他难以向人交代,霍华德主动推迟了与加里的下一次见面。
初期的调查已经告一段落,业务精良的侦探难得地陷入瓶颈,厚厚一沓卷宗几乎要被他翻烂。最后几个重点怀疑对象也被从纸上划掉,霍华德啃着笔杆尝试将目光从私仇转向商业纠纷,却发现无论冲突有多严重,从长远上讲,杀掉罗比·威廉姆斯对那些娱乐公司而言都严重得不偿失。
花在这桩委托上的工夫同样得不偿失。关于合作做音乐的那档子事儿把霍华德本就长期萎靡的心情给彻底搅混了,为了平静而留出的时间稀里糊涂地过去,心里的动乱却只增不减。更糟糕的是,罗比的音乐从身心享受转变成了触发烦躁的按钮,失去这味止疼剂的老兵越来越暴躁,灌酒的劲头更狠,熬夜的时间更长,给自己的新伤打上绷带的动作也变得更加粗暴。新伤在短暂地令他平静下来后变成需要长久收拾的烂摊子,它们渗着血和脓一层层地盖在旧的疤痕上,交错成诡异的网。
霍华德已经在学着不去给自己制造这种烂摊子了。他的确在付出努力——他现在会在包扎完毕后去给自己泡一杯花茶,至少。
这回他没有等到花草储备耗尽就再次敲开了马克的门。上门的时间仍旧早到有些失礼,杰森不感意外,他不动声色地将老友上下打量了一遍,黏糊地招呼他。
“早上好。工作不顺利吗,霍华德?”
“早上好,杰森。”霍华德没精打采,“你怎么知道的?你可真是了解我,兄弟。”
马克刚刚起床,在厨房揉着眼睛冲常客笑。霍华德有些不好意思地接受了两人共进早餐的邀请,吐司、黄油和谷物粥的甜味逸散在整个房间,让他胃袋轻轻抽动。直到把面包塞进嘴里咀嚼他才想起来,他已经两天没有吃过热饭了。
他本没有把工作话题带到餐桌上的打算,但马克主动打开话匣子关心起了调查状况。艺术家比委托人本人还要关心委托的状况,霍华德挑挑拣拣地给他讲了一点,依旧小心地将罗比的人身安全问题藏掖起来。
“有什么需要的就尽管问我。”马克的语气无比诚恳,刚咽下去的热粥把他干涩的嗓音粘得软和了一些。霍华德迟疑了一下,他的确是为了收集信息上门(至少他这么给自己找理由的),但真要捋起来,能从马克这里得到的新东西已经不多了。
最终他还是决定发挥敬业精神,放下勺子表示洗耳恭听。话题依旧是青年时代的罗比,比此前更加事无巨细。一些人际纠纷的细枝末节被马克回忆起来,其中也包括罗比在刚刚与奈吉尔签约时和加里的矛盾。霍华德垂眸咬着笔帽,这些细节没有多少用,事情的经过他已经从各类渠道了解得很清楚了,况且加里无论如何也不会在怀疑名单上。
但鬼使神差地,他继续问了下去。
“加里·巴洛给你的印象怎么样?”
“我们交流不多,但还是能感觉到他是个有城府的人。”马克抬着眼球回忆,“该怎么描述……总的来说,我欣赏他。”
“之后呢?媒体对他和罗比之间的事情总是太添油加醋了,从当事人朋友的角度不带利益关系地看待这事的人不多,我希望听听你的看法。”
他指望能挖掘出更多关于罗比的细节,或者只是有关加里的叙述,但马克摇了摇头。“之后的事情我就不太了解了。”他因爱莫能助而面露歉意,“那段时间我们已经开始……”
“这没什么。谢谢你,马克,这些信息对我真的很有意义。”霍华德立刻接话。马克神情中的晦涩让他升起一丝挖出踩了他人痛脚的歉意,碗里的粥已经凉了,他食之无味地塞下去,然后大声称赞马克的厨艺,换来一个“常来做客”的邀请。
早餐后马克便回到画架前继续工作。问题已经问完,杰森也有事要做,没了停留理由的侦探被送出门去,一路上心不在焉地思考马克口中的“城府”。
“你状态很差。”
思绪被忽然响起的话音打断了。霍华德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眉头轻蹙的杰森。平日里他虽然关心霍华德的状况,但一般不会这么直白。
“我脸色不好吗?”霍华德挠了挠头,“那只是……我昨天吃坏肚子了。那家餐厅可真有够糟的。”
他编造出息事宁人的谎言,但杰森不吃这套。线条分明的下巴冲霍华德背后抬了抬,侦探不明所以地转过身去,一面穿衣镜镶嵌在玄关的墙壁中。
只一眼,他便懂了杰森眼里的复杂从何而来。敲开马克和杰森的家门时,这对温和包容的人儿从来不会让自己感受到任何不适与介怀,以至于霍华德始终都没能发现自己究竟是以一副怎样的姿态出现在友人的面前的。那头富有光泽的卷发已经快要成为一蓬枯草了,垂落的发丝扫在厚重的眼袋旁,颧骨上浮着令人担忧的青白,他一时疑心是自己昨晚挣扎着滚下床时磕到了哪里,又觉得或许真是脸色本身差到了极点。
尴尬与沮丧同时涌上心头。霍华德低头扯了扯皱巴的衬衫,杰森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胳膊。
“别太心急,霍华德。休息一下吧,比起案子,我更希望你能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
“你应该能理解的,杰森,这不只是一份糊口的工作。”霍华德摇了摇头,“我放不下这些……不管那是谁,他还在逍遥法外。别担心,我没事。”
“我明白。”杰森长出了口气。谎言遮不住霍华德眼底的麻木,他比两人最初重逢时要颓唐太多了,杰森找不出原因,但仍猜得出这样反复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太久。他的老友就像一片飘零的落叶,偶尔被风抬着向上飞起一段,但等待他的终究是泥土,而不是抽出新绿的枝丫。
“等你下次再来的时候,”他为霍华德打开门,“我或许该带你去看看那片花园。在那里你会找到平静的。”
“也许吧。”霍华德答道。他们不带暧昧地拥抱了一下,在颊边交换安抚的轻吻。


6.

 

霍华德浑浑噩噩地从床上滚下来,髋骨磕在床腿上。一声急促的、干呕似的“呃唔”从嗓子里冲出来,他痛苦地缩起身子,捂住了腰侧。
手腕缓慢淌着的血沾到了汗衫上,那件才买来没几天的衣服已经皱得不堪了,侦探没来得及在上一次振作的空档里将它投入洗衣机,因此现在棉布上只能黑红叠着黑红。太阳穴疼得像是要炸开,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尽管他也从来没有明白过,可近来的状况总不该差到如此地步。他已经尽了一切的努力了,他正常地工作、尽量把悬案搁在脑后、和偶像成为了关系微妙的朋友;还有杰森,他们没有再上床,亲昵被维持得恰到好处,这位特殊友人的理解和劝慰总该让他好受一点。
但或许这些努力还是太少了。迷茫与混乱拦不住地与日俱增,霍华德伏在地板上头晕眼花地喘气,手机在枪炮嗡嗡的噪声里滴了一声,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唤醒铃。
他缓了一会儿才艰难地伸手划开屏幕。杰森的联系人头像是朴实淡漠的默认“J”,霍华德发直的眼睛盯着那个蓝色的字母看了一会儿,向短信内容垂下去。
“又在熬夜整理线索?休息一下吧。”
悬在屏幕上方的手指犹豫了一下,从回复框上挪开了。历史记录里有一条自己发给杰森的空白短信,时间在两分钟前,大约是方才意识混乱时误触的结果。霍华德用没有割伤的那只手擦了把脸,苦笑了一下:瓶颈期里哪有什么线索可整,自己把自己折腾得要死要活就算了,居然还在半夜两点半扰人清梦。
他吭哧着爬起身把消息划走。入睡前打开的页面露了出来,门票转卖信息怪不要脸地标着溢出两倍多的价格,加里·巴洛的演唱会连最差的看台都一票难求,霍华德对着那张山顶票发了一会儿呆,叹了口气。
杰森说得有道理。反正委托没有多少进展,闲在家里跟自己的脑子死磕也没有什么好处。
他按下购买键,从床上拾起沾着血的军刀扔到书桌上。身为刚需却许久没被好好翻开过的药柜被扒了个底朝天,霍华德艰难地找齐了全套用具开始为自己消毒、包扎。打起精神善后也能算个好的开始,经久不散的噩梦在酒精蛰刺皮肤的麻痛里被赶出脑海,他冷静且清醒地收拾好自己、洗干净刀子、换了床单,沉甸甸地倒回床上进入昏暗无梦的睡眠。

在演唱会看台最后一排坐下时,霍华德的心情难得地悠闲。
改换环境的确有利于调整心态,尤其是与一群爱好相同又不必相互交流的人泡在一起,粉丝们高涨的热情让霍华德也跟着欣欣然起来。加里·巴洛的写真在巨幅屏幕上滚动播出,霍华德掏出手机拍了几张,从里头选了最意气风发的那个设置成加里的联系人头像。
他的“休息”原本仅指这趟演唱会之行,直到一周多前加里从排练室给他打视频电话,热情且浑身大汗地给他介绍演唱会的准备进展,然后直接给他放了两个周的假。手头上有不少信息需要双方确认后才能继续调查,罗比早已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霍华德又不便打扰全心投入工作的加里,只好揣着文件躺回沙发上补近来因忙碌而错过的球赛,嘴角因为对方神采飞扬的样子忍不住向上翘起。
或许是日子有了演唱会这个盼头,也或许是近来的自我开导总算生了效,这段无所事事的时间总算没有像以往那样往昏暗里一个劲地陷下去。出现在看台上的霍华德利落而帅气,他把自己收拾得和第一次去咖啡厅见加里那时似的:也就只有加里还能让他有兴致打扮得这么精心了。
演唱会准时开始,侦探的心情随着深情的歌声舒展开来。山顶座连看大屏幕都不太清晰,霍华德也不急,他翘着腿安坐在尖叫的粉丝中间,悠然自得地跟着加里的歌声小声哼哼。电流声、回音和音响延迟带来令人耳膜酥痒的震撼感,难得地,霍华德在音乐里激奋而不是平静起来。这不仅仅是录制和现场演唱的区别,他在工作室里听加里唱过不少次,但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让他流着汗觉得热血奔腾。
巨星冲着观众挥手,跑回到布景背后。中场休息的灯光亮起时霍华德还在跟着大家一起大叫,酣畅淋漓的尾音拐了个弯,变成愉悦的笑声。手机的叮咚在一片嘈杂里几乎听不见,霍华德反应了一会儿才开始摸口袋。是一条新短信。
“调查得怎么样了?”
霍华德挑了挑眉。倒是在这时候抽空关心起委托了?
“正在进行,有一些新的方向需要你过目。演唱会很棒。”他打字回道,沉吟了片刻后将后一句删去。
他无意向加里透露自己的到来,出于避免造成尴尬或者其他什么不太讲得清的原因。看演唱会也算件消耗体力的事情,霍华德小心地在狭窄的座位里找了个平衡的姿势把自己塞起来,他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手机叮咚响了起来。还是加里。
“结束后要来后台吗?”
……什么?侦探的大脑停转了几秒。他毫无意义地转头环顾四周(加里当然不在、也看不见这儿),然后又试着去读那行短短的信息。遗憾的是那行字不论怎么解读都和他第一眼看时意义一致,观众席的灯在下半场开始的广播里暗下去,霍华德吹胡子瞪眼地看着越来越闪眼的手机屏幕,终于在后排的人抗议之前吐了口气把它收回口袋里。
下半场以一首激情四射的快歌作为开始,但霍华德却觉得背后有点凉。远处舞台上小得像颗豆子的主角冲着山顶的观众挥手打招呼,霍华德在周围人兴奋的尖叫里猛地打了个哆嗦——加里就像是冲着他挥手似的。
错觉,他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就算自己跟加里关系不错,他也完全没有理由越过满场的歌迷,就为给自己这么点儿表示。
在加里第三次往这边挥手的时候霍华德的“错觉”终于绷不住了。一声呻吟从捂住脸颊的指缝里钻出来,侦探在激烈剖白内心的情歌里叹了口气。后背还是有些凉飕飕的,但遍身的热度并没有因此而减弱,它甚至诡异地越烧越旺了,温吞而热烈地从内部亲吻着侦探的身体。被注视着的感觉奇怪极了,他从来不知道竟然有人能从人海之中如此精准地找到另一个人,另一个平平无奇、全然没有必要被这么特殊地看待的……
霍华德深吸了一口气。巨星在洪流般的欢呼声中施施然退场,他站起来,没有和人们一起呼喊安可,而是沉默地逆流而去。
后台的工作人员显然是被打过招呼了。霍华德被领着在道具和滑轮衣架之间弯弯绕绕地穿行,带路的人在更衣室的门上敲了敲,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里头说“请进”,没了会场扩音特有的回声,略带喘息,一如既往地磁性而富有张力。
霍华德推门进去,加里·巴洛回过头来对着他笑,脸上尽是尽情挥洒后的惬意怡然。自己那点踟蹰的心思在对方面前忽然显得小家子气了,霍华德调整了一下表情,一句恰到好处的“演唱会真是太棒了”就要跑到嘴边。
这话没能说出口。四目相对的那个瞬间霍华德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没有了重重人潮的阻隔,那双灰绿的、似乎还噙着舞台灯光的眸子直直地看进他的眼里,亮得不可思议。加里刚刚将演出服从身上剥下来,汗水浸透了贴身的背心,化妆品与荷尔蒙的味道混合在杂乱的房间里。裸露的皮肤湿淋淋地闪着光,霍华德不自觉地将视线落在对方宽厚的胸膛上,直到它离得足够近才惊觉已经加里走到了他的面前。
……这可绝对不在他的预设之内。
灼热的呼吸扑在脸上时霍华德自暴自弃地把预设碾成了渣。濡湿的吻贴上唇瓣,他猛扑向前的动作说不清是受到了惊吓还是蠢蠢欲动了甚久的反击,加里被他撞得“唔”了一声,低沉的、隆隆的笑声堵在越发激烈的吻里。
撕咬对方嘴唇的动作凶狠得有如出笼的野兽,侦探凭进攻的本能将加里连带着自己摔在沙发上,舌尖尝出铁锈味的同时眼睛里也冒出血丝来。按理说他从没有准备让激情侵蚀自己到这个地步,也自以为能在演唱会催生的荷尔蒙与肾上腺素中保持镇定;但急于确认的意图太强烈,他急于确认对方的邀请、确认对方的眼神、确认对方真实存在,而手臂下挤压的肌肉和由熟悉的嗓子发出的低吟都向他发送着令人振奋不已的信号。
——他想确认自己还能不能得到更多,他是否还值得更多。
几乎是一放开加里的嘴唇,霍华德便粗喘着,哆嗦着手臂除下加里的衣服。如果他能再清醒一点,他会注意到加里审视的目光。音乐人要比陷入迷乱的侦探要清醒得多,他的眼里同样带上了肉欲的浑浊,但垂向侦探的目光亦在纵容之外带着一分思索。
而霍华德注意不到。领受诱惑的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这场稀里糊涂的情事比任何卓绝的努力都成功地清空了他的大脑,疲惫与哀愁随着理性一起飞远了,他在加里圆厚的肩膀上狠狠咬下一口,平生第一次忽略了齿间血的味道。

生活很快偏离正轨。“偏离正轨”是个好词,介于霍华德对正轨的规划并没有多么的明智。
他考虑过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但这份假装只持续了一天,因为隔天他就顶着一身还没消透的印子跑去加里的家中交接进度——音乐人声称工作室装修不便进人——然后成功地没顶住诱惑再次跟加里滚到了一起。卧室里的大床比后台更衣室的小沙发舒服太多,他在一切结束后躺着等加里先用浴室,一个不留神就睡了过去。
这一夜他没有做梦,前一夜也没有。早餐端上桌时他对着煎培根和太阳蛋若有所思,加里面不改色地在他对面坐下问他“怎么了”,霍华德挠了挠头,最终只挤出一句“没什么”。
他穿着加里借他的汗衫揣着文件溜达回家,依以前的样忙碌了几天,而后又开始做梦。骤然惊醒的时候霍华德发现自己站在茶几前的一地狼藉里,腕上的破口缓缓地渗出点红黄相间的体液。另一只手上拿的是拆信刀,他鲜少会将如此脆弱、薄、钝的利器用在这事上。一周多前的伤被重新豁开个小口,口子不大,愈合了大半的皮肤往两侧延伸出生嫩皱缩的粉红。他盯着中间那点违和的鲜红色皱了会儿眉头,大声地叹着气转身去翻药柜。
以此为理由,他在尚不需要交接的时间点登上加里的家门。调查的进度卡得像足球场上到了加时还在拉锯的大比分,加里倒是不介意,只将侦探迎进家门,在听完他关于委托的一本正经的废话后热情地邀他留下吃晚餐。
“今晚留下来吗?”
在牛排吃到一半时,加里漫不经心地问道。霍华德的叉子顿了一下,一股轻微的懊恼从心头升起;懊恼的理由分明是不存在的,这本就是他来的目的——想到这儿,霍华德更懊恼了。
难以和自己和解的侦探含含糊糊地嚼着牛排点头:“嗯。”
他们照旧在餐桌上聊些音乐的话题,霍华德又把演唱会夸了一遍,两人默契地不提后台的那场放纵。饭后霍华德在沙发上呆坐着听厨房传来的水声,在自己反应过来前起身走过去。加里转头看了一眼,从洗碗池前给他让出点地方:他已经且将在这儿蹭好几顿饭和好几宿床,在家事上帮一点忙也是理所应当。
我连在自己家都没这么积极打扫,霍华德腹诽。他卷起袖子,正要把手伸向瓷盘,却忽地被一只沾满泡沫的手给拦住了。
侦探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加里?怎么——”
加里努了努下巴,用这动作打断了他的话。“不方便碰水吧。”他说,不粗鲁但也不容拒绝地把霍华德的手臂从池子里推开。侦探顺着他的眼神低下头去,昨夜拆信刀留下的伤痕在手腕上翻着嫩红色的皮肉。
他有些窘迫地缩回胳膊,支支吾吾地挤出几句“做饭时不小心”一类的理由。加里挥着沾泡泡的锅铲把他赶回客厅里等着,几分钟后带着医药箱和洗洁精淡淡的柑橘味回来。
“手给我。”他在霍华德身旁坐下,说。
有那么一会儿,侦探习惯性地心生抗拒。近乎于畏缩的迟疑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警惕让他用手肘撑着膝盖没有动,加里耐心地等着,碘酒和纱布捧在结着琴茧的手里。片刻的僵持后霍华德败下阵来,他抿着嘴唇犹豫了一下,僵硬地、小心翼翼地将手伸给加里。
碘酒抹上伤口的感觉是熟悉的。疼痛太轻微了,轻得无法安抚他嘶鸣的心,但这嘶鸣在加里一下一下的、慢条斯理的涂抹中被消磨,像一只盛怒的猫被理顺了毛。自我丑陋一面被触碰的感觉说不出的怪异,他很少经历这个,但出乎意料地,这竟不怎么让他感到难受。平稳、古怪而持续的感觉让人走神,霍华德缓慢地转了转眼球,不合时宜地想起家里还有没喝完的花草茶,在那股暗藏着生机的气味里,杰森为他将肮脏的绷带一层层解开,而现在,加里·巴洛重新为他裹上干净的绷带,发臭的血和脓被擦去,他的鼻腔因此重新感觉到夜晚空气的沁凉。
洁白的绷带在手腕上打出花朵般的结。一股不可思议的安稳在心里缓慢地盘桓,杰森的话忽然在霍华德耳边响起:“或者你可以考虑谈个恋爱。”
倒不至于到这个程度。他兀自摇摇头。现在加里该放开手了,他等着对方这么做,然后好说句谢谢、再放松地笑着给自己身上可疑的伤口找点信得过的理由。
但握着手掌的力度和热度没有消失。相反地,柔软的、更加灼热的感觉落在侦探粗糙的手背上。音乐人的唇上还带着咖啡微涩的气息,诧异在心底一闪而过,霍华德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正正地对上加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再一次地,霍华德碾碎了自己脑海中的预设,不自知地。


7.

 

在意识到的时候,霍华德在加里家过夜的频率已经比在自己家高了。
如果要找什么理由,排除掉肉体上的关系——他们做爱的频率倒的确不算高——床很舒服、屋子整洁、有人提供现成的早餐都算能勉强拿出手的解释。但事实上,每当霍华德结束了一天的调查,坐在加里宽敞的布艺沙发里一边等晚饭一边反思自己怎么又在这儿,都会发现其实压根没什么理由。
放空的头脑自作主张地任由双脚把他带到这儿。这不符合常理,但侦探有些不确定“常理”的含义。
相比之下,加里对此事的接受更良好。或许有些过于良好了,在衣柜里添进了霍华德的内裤后,他甚至提出要给对方配把钥匙。
“比起新钥匙,我们现在更需要的是新线索。”霍华德笑着用一句调侃转开话题,加里总能把玩笑说得像是真的,或者该说他老是把加里的真话理解成玩笑,“得抓紧点,罗比看上去已经看淡生死了。”
这话让加里犯愁地歪起嘴角,脸颊上的肉挤出两道斜向的褶子。他们正准备上床睡觉,宽松的睡衣和歪在一边的睡帽让加里看起来更加像只憨厚的熊。
“最近进展的其实不错?至少我这么觉得。”他从半边嘴巴吹出一口气,“罗比该死的心态是他自己的原因……不会有问题的。我对你的工作很有信心。”
“是的,不会有问题的。”霍华德答道。
他们互道了晚安,钻进被窝,加里仰头将脖颈舒展开,霍华德侧躺着祈祷今晚两人也能相安无事,干涩的眼睛瞪着被月色漂成鹅黄的窗帘。像这样躺下的时候,他倒是能想起来自己频频留宿的理由了:提心吊胆的成分始终是有的,他曾几度想要开口要求一间客房或者干脆在深夜不辞而别,但不可思议的安心感总能占据上风。
他想过询问杰森这份变化的因由,荷尔蒙、力比多,压力的释放或者别的什么。他最终没问,日渐舒缓的心情让他开始懒于去探究。加里·巴洛像一个神奇的魔咒,一瓶几乎没有副作用的安眠药,留宿在此的第一夜霍华德史无前例地睡得毫无防备,他一夜无梦,带着一身松懈过后的疲乏舒舒服服地醒转,屋子的主人系着围裙从门口探头,手里的锅子冒着热腾腾的煎蛋香。
这场面其实有点浮夸了,毕竟厨房与卧室间着实有一段距离。这份浮夸没让他觉得诡异,只给一晚沉沉的安睡添了一份幻境般的美妙,侦探雀跃着想再多尝试几次,却发现眼下的状况也并不完全称心如意:噩梦的确光顾得稍少了,但并不会完全消失,仍像床下的恶魔一样觊觎着他不慎伸出床外的手指;他在半夜睁眼,顾虑着自己不知何时的失控会彻底惊吓到枕边人,一来二去还是睡不踏实。
也许干脆点搬出去才是正确的,他迷迷糊糊地想。至少在那栋乱糟糟凉飕飕的房子里他伤不到谁,守在他旁边的只有叮当作响的刀刃和啤酒罐,梦魇在已成习惯的时间造访,他孤身一人,因一无所有而不必害怕失去什么。
他在浑浑噩噩中冒出这念头:没有比“失去”更糟糕的东西了。
鹅黄色的窗帘在朦胧的睡眼里模糊、暗沉,搅成半熔的金子。水波似的人声和某种震天的声响摆荡进脑海中,金属的蜂鸣掺在里面。眼前的金色好像变得浑浊了,他努力地定睛去看,一丝丝金线像可视化的阳光一样拉长,嗖嗖地从某个人的胸膛洞穿,一朵暗红色的血花便在亮得刺眼的光线里炸开。
枪林弹雨向前方倾泻,红色的花园绽放在日光里。
被电击般的灼痛贯穿的刹那霍华德失声尖叫起来。头颅痛得如遭受锤击,他紧缩身体在床上抽搐着滚动,关节与身下的床板一起发出不详的咯啦声。
恐惧在终日的担忧中不断叠加,挤压成爆裂性的痛苦。血色与刺耳的噪音挤占了大脑的全部空间,甚至连疼痛都被挤在边缘,成了构成身体的、不被关注的一部分,他像溺水的人一样拼命呼吸,涌进肺里的却只有刺人的冷水。体表什么部位撕裂了,有人在叫他,轻如羽毛拂过的触摸扫过发麻的脊背。
“……霍华德……醒醒,霍华德……”
呼唤声像石子扔进水中。霍华德猛地一哆嗦,眼前的血光开始发白。血花的形状在弯曲、融聚,某些他叫不上名字的、货真价实的花朵在一片绿荫里摇动,遥远的风声与鸟鸣悄悄汇流,树冠间漏下的光斑晃得他头疼。
而后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能感受到“头疼”的存在了。
“——霍华德!!”
熟悉而焦急的吼声在耳畔轰鸣。霍华德愣怔了一下,没有蜂鸣,没有回音,也没有战场嘈杂的哀鸣。夜的寂静回到了他的世界里,加里扣着他肩胛的力度大得像是要把骨头碾碎。
“没事的,都没事了……别担心,我在这里……”对方的声音带着急促的轻颤,潮热的气息喷在霍华德的耳廓,“没事了,霍华德,那不是你的错……”
他在摇篮曲似的呢喃里缓缓清醒。混沌的大脑艰难地恢复运作,霍华德僵硬地转了转脸,发现自己脸上交错的泪痕。
“加……嘶!”
他刚想抬手示意对方可以放开了,手臂上传来的疼痛就让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加里立马退开了,侦探肌肉僵硬的臂膀没跟上他的动作,热量迅速从张开的怀抱里流失,午夜的寒意降落到汗湿的肌肤上。
疼痛中的撕裂感清晰可辨。他低头看去,在方才无意识的挣扎中,手臂上的绷带被扯开了。那道本该接近愈合的伤口汩汩地淌着血,这是他前天夜里在自己家中入眠的结果。他甚至仍记得加里为他轻轻地涂匀碘酒、裹上绷带时心脏的悸动感,可拿起刀时却又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他猛地收回手,可来不及了。加里的眼神粘附在翻卷的创口上,霍华德禁不住一哆嗦,后背一阵发凉。同样的凉意闪动在加里汗湿的额头上,他垂着眼,这姿势总会让他像在犹豫着沉思,昏然的光影将他并不锋利的脸庞抹得阴晴不定。
手被牵起的时候霍华德喉结滚动了一下。战栗的揣测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生发,一侧因加里再度为他的伤处操劳而歉疚,一侧因加里横眉冷对的质问而胆战心惊。
但是两者都没有发生。他眼睁睁地看着加里低下头去,那双亮闪闪的眼睛被额发掩在后头。微张的嘴唇上带着诡谲的诱惑,他为此而浑身悚然,却无法移开眼睛。
濡湿感舔上手臂时霍华德猛地一震。深深浅浅的血痕被逐一舔过,厚重的舌尖划开皮肉的缝隙,腥甜被卷走的同时另一种湿意填补上来。口腔的温度远比伤口烫得多,灼热感一下一下地拉回他迟钝的感官,霍华德在异样感积累到阈值时终于反应过来,倒抽一口气,加里抬头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有很多词语可以用来形容那双眼睛。碎掉的玻璃,野兽的眸子,夜里的星星。霍华德试着理清这些词语的意味,大脑却无法转动。
他的喉结抽动了一下:“……加里。”
男人没说什么,只是咽下最后一口血污,轻轻按着他佝偻的肩膀躺倒在床上。拥抱的力度轻轻压迫着霍华德的胸腔,他颤巍巍地长出一口气,在脑海烦乱而悸动的空白中闭上眼睛。
睡眠的界线是模糊的。不知多久过去后,加里确定霍华德的呼吸已经彻底安沉下去了。他垂眼看向侦探的面庞,疲惫与安宁在那张消瘦的脸上达成奇异的平衡,睫毛下的阴影随着呼吸如飞蛾一样翕动。
他盯了对方一会儿,清醒地闭上眼睛。曾几何时他并没想到自己还有与霍华德·唐纳德相拥而眠的一天,他得到的比起初计划的更多,这很令人欣慰。
当然,人是贪得无厌的。他距离满足还差得很远。

“所以,这就是我突然失宠的原因?”
杰森开着玩笑。他们窝在沙发上吃点心,壶里的茶水已经续过一次。
霍华德嗤嗤地笑起来。他无意识地轻轻摇晃着身子,盘腿坐着咧开嘴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安适得几乎无忧无虑。
“相信我,老朋友,没那回事。我只是在忙着到处乱跑,跟每一个线人一万遍扯皮。”他严肃地伸手在空中比划伦敦地铁线路图,嘴角没绷两秒钟又放松下来,“得趁着最近精力充沛把落下的工作赶上来。”
“喔,爱情使人振奋?”
他们窝在沙发上对视,杰森饶有兴致,霍华德挑着眉不甘示弱地看回去。约莫半分钟的幼稚僵持后侦探率先破防,一边摆着手一边扭过身子,眼角笑得挤出褶子来:“听着,我和加里不是那种关系。”
“那是……?”杰森比划了个双手往外推的姿势。
“不不,也不是那种典型的开放式。对我来说他应该算是……唔,大概是……好吧,就这么说……”霍华德挥着手指嗯嗯啊啊,绞尽脑汁想挤出一个定义,“‘爱’上谁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杰森。他也没有特殊到那种程度,不像你和马克那种感觉。”
些许的不赞同在杰森脸上浮出来,这让霍华德感到一丝没来由的心虚。但杰森的重点却与他想的全然不同:“我和马克之间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接近爱情。要知道,他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位置永远只会留给罗比。”
霍华德稍稍一怔。“嘿,等等……我以为他们早就是过去式了?”他直起身子问。杰森耸了耸肩,侍弄茶壶的动作没有停下,霍华德习惯性地将眼神投向对方的手指,细长的指节如往常一般灵巧自然。
杰森·奥朗治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一股隐约的怪异在霍华德心里浮起来,若要深究,这感觉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他不甚在乎;他早习惯了把它当是对杰森的变化的误读,并认为自己日渐的无动于衷是心态逐渐放平的表现。
久违地,这种感觉重新鲜明起来。霍华德看了杰森一会儿,思忖着开口:“马克一直在对我瞒着这个,对吧?”
这话多少有点尖利而冒犯,但他们状态都放松,问的人坦诚不讳,答的人不以为意。杰森给他续了一杯花茶:“这算不上隐瞒,霍华德。你问罗比,他就答罗比,没必要扯上自己。没人喜欢在不必要的情况下撕开伤疤给别人看。”
霍华德躺回沙发背里:“这么说,那算得上是伤疤了。”
杰森看向霍华德的眼神有些复杂。“我很难向你描述他的心思。”他沉吟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只是些平凡的故事而已,大概很难让人感同身受。”
“这没什么,杰森。”霍华德摇摇头。他在经年累月中领悟这一点,每一寸孤独都把这感悟往身体里刻得更深:“世上本就没人能感同身受。”

这段故事的确平凡,平凡到理不出一条引人注意的主线。可世间又有多少感情不是在平凡的点滴里积累起来的呢?就连巨星在爆红前也不过是俱乐部里平凡的毛头小子。
很少有人知道罗比·威廉姆斯和马克·欧文结识得如此之早,也没人知道男孩们的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他们一起走过了几乎整个少年时代,从籍籍无名到崭露头角,从少不更事到意气勃发。两个男孩性情迥然不同,却总能在凑在一起时变得出奇的一致,他们在使小心思方面颇有一手,躲过大人的耳目开着二手摩托在半夜十二点的道路上飞驰,绕过守门钻进酒吧去听摇滚歌手的吼叫。
那是个没有顾虑的年纪。小伙子们刚刚学会懵懵懂懂地展望未来,罗比仰望着台上歌手的眼神映着灯光,演艺家庭的遗传因子让他浑身每个毛孔都不由自主地躁动。马克则不一样,即使刚刚在曼切斯特联队的选拔赛上落选、歌舞的天赋又可圈可点,比起舞台,他也还是更愿意把心放在绿茵场上。
但当霍华德一拍脑袋提出“组个乐队吧”,他一句反对的话也没说。纵容、习惯与好奇的探索欲三分他的大脑,罗比的决定不一定总会对,比如怂恿他翻出学校却落地撞见校长、尝试烈酒导致两人裸着在茶几底下醒来、冲上去帮他打架却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但他的决定一定能令人激情澎湃。年轻的荷尔蒙在音乐的催化下迅速升温,在地下舞台的岁月里,他们几乎一块儿把年轻人能做的一切糟心事都做尽了,以至于常有人或真或假地责怪罗比“把天使带坏了”;马克将这些评价甜美地一笑置之,天使推着疯小子往前跳,自己疯得比谁都尽兴。
年少轻狂的幻梦太过令人沉溺,以至于有一点常常被忽略:他们在长大。长大意味着他们需要开始顾虑,现实的冷漠一点点渗进只顾朝夕的快乐里,让他们手足无措。而这便是奈吉尔出现的时机。
经理人的目的很明确:他只要罗比一个。马克没有反对,他相当大度地鼓励密友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表现得比罗比本人还要兴奋。少年心事被悄悄地掖起来,他期待着罗比站出来反对,说“不,除非和他一起”——以往他总会这么做——但对方还真就走得如他所劝的那样毅然决然。
但是没关系,他茫然而天真地想。不过是选择了不同的职业而已,他们的感情是不会变的。
改变是渐渐发生的。马克慢一拍地察觉它的意义,他猜罗比也是如此,或许比他更迟钝一些。很难讲清马克究竟是从何时起对舞台的灯光不再狂热的,他在银行找到一份工作,开始在闲暇时间做些不那么刺激的事,比如拿起画笔,在安静的花园里坐一整个午后,而后不知不觉地越坐越久,CD机里罗比的新专辑换成了占用注意更少的轻音乐,彼此的名字在截然不同的生活里不再多提。
“现在想来,也许罗比只是和我做了一样的事。”后来与杰森谈起这段过往时,马克坦然地耸肩道,“他在等,杰森。我们都在等对方的一句话,但没人知道这到底有多傻。”
杰森啜了一口花茶:“那时你们都年轻。年轻人总是傻气的。”
马克放松地笑笑。“又或者我们其实都没有在等。人常常比自己想象的要冷酷一些。”他总结道。角落的唱片机发出唱针归位的咔哒声,他走过去,从抽屉里抽出罗比数年前的某张专辑。

“所以,”杰森的声音很柔和,“我想这对你的调查应该没有多少帮助?”
霍华德眨了眨眼。他条件反射地举起茶杯挡住自己因思考而转动的眼睛,这才发现茶已经凉透了。
“是的,抱歉。”他选择了说谎,“我不该怀疑马克对我隐瞒信息。”
他做出一副不甚关心的表情,思绪却在迅速转动。故事本身的确没有多少特殊之处,可霍华德却从其中得出了意外的感触——放在胸口的笔记本轻轻硌着皮肤,霍华德不着痕迹地皱眉,和加里泡在一起的这段时间让他变得情绪化了,侦探本来不需要太多扰乱视听的感触。
马克掩盖了自己对罗比至今不绝的感情,但他要找的是因恨谋害罗比的人,“爱”并不在他的重点关注列表上。但是托马克的福,加里的脸又在他大脑里晃悠起来。委实说在与杰森谈论它之前霍华德并没有认真思考过自己与加里的关系,“什么都不必想”是最轻松、也最有安全感的状态,毕竟感情是世界上最经不起深思的东西,美好的表面好像一戳就破,重重的迷雾后头又常常暗藏着危险的气息。
他开始思索。“爱”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果它难以诠释,马克对罗比的感情又应该如何定义?
虽然没来由,但侦探的的确确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存在:马克的隐瞒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马克上次的雕塑完成了吗?我想看看。”侦探摆出一脸好奇,不意外地收获故友毫无防备的应允。他们拐去工作室,一尊蓄着古怪胡子的半成品石膏像杵在墙边,霍华德曾在马克工作室相关的采访照片上见过它,对它粗犷中带着猥琐的脸印象深刻。他又看了它几眼,没发现什么端倪,便转身继续寻找可能存在的线索。
他需要重新调查马克·欧文,以及他扑朔迷离的感情。

8.

 

将马克·欧文的资料在桌上摊开时,电视上正在直播本周的音乐速报节目。即使已经对可能发生的状况有所准备,霍华德还是在听到自己的哼唱声时顿了一下。钢琴与吉他组成的和弦柔顺而熟悉,侦探从档案上抬起目光,隔着电视屏幕对上加里笑盈盈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聚光灯下的音乐人似乎比平时振奋不少。主持人提问他新单曲的灵感来源与创作遐思,加里报以灿烂的笑容,神秘地挤了挤眼睛。
“这要感谢一个特殊的人。我想他现在大概正在看直播——嘿,我希望你喜欢这个,然后重新考虑一下同我一起创作的事。”
霍华德禁不住发出一声哼笑。他当然在看,毕竟昨天加里打来视频电话告知他第二天因有直播通告而不便招待他的时候就差把“记得看”写在脸上了。
记者敏锐地捕捉到了大新闻的味道:“是音乐方面的合作伙伴吗?”
“不,比那要重要得多。”加里笑着摇头,“他是个给我带来了很多惊喜的人,或许我该说……他就是惊喜本身?”
观众席里响起一阵小小的哗然。节目时长没允许主持再问下去,乐队就绪,演唱环节开始。现场收声的音质比录音棚更嘈杂,也更有真实感,预录的和声音轨混在其中也跟着有了几分现场演唱的感觉,霍华德缓缓地长舒一口气,在加里开唱时放松身体躺到沙发上。
自己的声音在万众眼前与加里融汇一处的感觉比他想象得更奇妙,仿佛是某种沉静的、理所当然的宣示,比方才暧昧的发言还要来得清晰。如此公然而大胆的表达对于加里这种公众人物属实不算谨慎,但霍华德并不为此感到惊讶。实际上,这些天来他发现自己很难感到什么——说不清是平淡还是迟钝的气氛萦绕在周身,令他冷静得甚至胜过刚开始通过工作麻痹自己的那段日子。这种现象从他带着对马克的质疑走出杰森的家门开始,他与杰森通过电话,对方说这是状态转变时常见的副作用,霍华德对此存疑。
无论如何,这变化的确称不上是坏事,他甚至因此不那么害怕噩梦了。在加里家留宿的次数也在减少,他说不清这是因为不再需要,还是因为热情在逐渐温吞下来。温吞是松弛而舒适的,不再紧绷的侦探正在接纳加里·巴洛成为自己普通日子的一部分,而这份了无波澜的“普通”似乎正是他一直都在渴求的东西。
一切都在平静下来,这是好的,霍华德对自己说。电视节目已经开始播放片尾字幕,他瞥了一眼手边的资料,思忖了一会儿拿起手机。
“恭喜新曲发售。明天我会去你那里。”

第二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敲开加里的家门。崭新的钥匙在他上一次留宿时出现在床头,他假装没看到,这会儿倒是开始觉得接受它说不定也可以。加里开门时的表情和他想象中的一样暗藏期翼,霍华德猜对方有话要对他说。沉寂了多日的悸动在来的路上又冒出头,霍华德甚至忍不住在地铁里跟着广播轻哼起对方的新歌;但等到辗转到达对方的家门口,天边的晚霞如烟消散,那股好容易积攒起的兴奋劲儿也跟着过去了。
这也许就是平常心,他想。
他们在客厅交接工作,霍华德计划从马克和罗比的关系下手深挖,探查两人的关系是否牵连到更多的人。加里心不在焉地接过报告,草草翻了几页便搁在一边。他看起来欲言又止,低垂的眸子里投着睫毛交错的影子。霍华德耐心地等他开口,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加里站起身的时候他也跟着站起来。布满琴茧的手在面前摊开,霍华德低下头,一点闪闪发光的金色躺在对方微微汗湿的手心里。
那是枚纯金的戒指,质朴、不加矫饰,美得厚重而安定。
霍华德抬头直视加里的双眼。向来沉稳的男人局促中带着期待,他并没有躲避霍华德的目光,那双从来让霍华德觉得深邃的眼睛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浅了一些。
喉头不由自主地蠕动了一下。侦探再次低头望向那枚戒指,他料想到了这样的方向,但他以为对方捧出的至多会是一张CD,或是一把钥匙,一个更含蓄的、意义不这么重大的信物。这场景甚至因为过于不正式而显得有些奇异了,没有精心安排的场景,没有暧昧的试探和海誓山盟,甚至没有戒指盒,小小的圆环躺在加里说不上细腻的手心里,孤零零地反射着浅黄的灯光。霍华德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为在此刻走神抱有歉意,他注意到加里手掌的纹路和指头的茧,细小的白色划痕在掌跟上浅浅地浮现,做音乐的人总是容易在最珍爱的部位留下伤疤,这是长年累月磨练的证明。白痕中的一些散落在小臂、腕侧和手心里,霍华德猜它们可能来自一些他不曾了解的乐器。
这确实太快了,他并不那么了解加里。但委实说,他对此也并不那么介意。
他从加里的手心拈起那枚戒指。小巧的金属物件在对方的手里被捂热了,霍华德感受着指尖的温度,因自己的镇静而感到不可思议。
“等一切结束后再谈吧。”
他说,将戒指揣进口袋里。加里也没再追问,两人默契地重新坐下、交接任务、然后道别,留宿的计划被取消了,霍华德披着月色回家,一路上若有所思,大脑却空空如也。
第二天他带着追加的计划去找加里,那枚戒指被穿好了挂绳,自然而然地挂在霍华德的脖子上。加里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微小但确凿的光芒不遮不掩地在休闲T恤的胸前闪烁。
他放松地笑了一下,没有接过霍华德手中的计划书:“我没什么想法。就按你安排的办吧。”

在耽误了不少时间后,霍华德将生活的重心放回委托上。
调查进度相较于以往有些太慢了,虽然难度也是其中要因,但霍华德还是得承认自己近来的思路被太多无关的东西干扰了。加里·巴洛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他的生活,为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定,但这感觉也令人迷茫,一部分出于不习惯,一部分则像这次意味不明的求婚一样在虚浮中隐隐透着不安。霍华德尝试思考,最终的结论只是应该先把它放在一边,给两个人一点各自理清大脑的空间。
他在马克身上花了一番功夫,可几天过去线索板还是空空如也。以马克为中心的关系网里并没有谁对罗比有所执着,这一条路也被堵死了,侦探头疼地揉乱了满头卷发,越发觉得自己的调查角度或许有点问题。
可是还能有什么角度?杀心无非起源于情与利,而与罗比有利益冲突的人并不难排查;情的部分更棘手一点,霍华德庆幸至少自己要调查的是恨罗比而不是爱罗比的人,恨的表现更简单分明,也更有迹可循,而爱还能复杂百倍。爱情总在缱绻的背后暗藏着玄机,这点他现在可是深有体会:想不清的如他自己,整个脑子都被搅浑,想得清的如马克·欧文,十几年如一日的挂念看来平静,可天知道背后又是何种的狂热在支撑他的执着——
而这样的狂热未必没有恨来得炽烈。
侦探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不应该忽视这一点,执念并不只会起源于恨。
他手忙脚乱地抓起资料,头脑中的疑点串成一线。一些诡异的案例在侦探脑海里闪过,狂热粉丝枪杀约翰·列侬,阿部定绞死情人。艺术家纯真无害的脸像个超脱世俗的天使,霍华德想起杰森描述马克的话:“天使疯得比谁都尽兴。”进而他联想到杰森身上的巨变,忽地反应过来能够包容、接受并改变老兵至此的大抵不是常人。
希望是我想多了,霍华德在心里暗暗祈祷。电话铃在这时响起,侦探心烦意乱地接通:“你好?”
“嗨兄弟,”来电的是一位相熟的警察,“你最近怎么不来我这儿了?”
“你知道我在忙别的事情,哥们儿。”霍华德心不在焉地随口应付,把马克的资料翻过一页。对方确实知道,毕竟罗比的部分资料还是他帮霍华德调取的。
警察的声音顿了顿:“好吧,是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突然打电话给你……还记得那串连环杀人案吗?你之前一直在查的那些。”
霍华德一愣,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发生了什么?”
“有新的案子了。受害者是罗比·威廉姆斯的工作伙伴。”

侦探赶到警局时,迎接他的警察满面愁容。指挥中心直接对他开放,这说明苏格兰场再度一筹莫展,只能把希望寄托到这个“思想偏门”的侦探上。
他翻了翻卷宗,死者是个被怀疑巨额偷税很久的电视制作人,和市长来往密切,警察一直拿他没办法。他因中毒而死,在小肠里检出了残留的毒物,口腔和胃则是干净的。
“肠溶衣片?很聪明,但不是无懈可击。”霍华德挑了挑眉,“死亡前两到三个小时他在哪里?”
警察长叹了一口气:“这就是我们头疼的地方。就这么点时间里,他从一个美食节目片场离开,走之前礼貌性地吃了点节目组准备的食物,路上吃了助理准备的降压药,在店里买了杯咖啡提神,最后去了电视台的下午茶会……”
霍华德噎了一下。“……是他的风格。”他指的是那位高深莫测的“正义杀人犯”,“所以这回你们要查几百人?”
“还没算出来。”警察语带怨念,“有进展会通知你的。你是不是得先把威廉姆斯的委托给结了?你认为这串案子会和威廉姆斯有关吗?”
“不太可能。”霍华德眉头紧皱,“之前的被害人和他都没有干系。”
他又把卷宗翻回受害者履历那页。纸上的信息有些熟悉,他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在调查初期曾经关注过这人。这名制作人和罗比交恶很久了,最近更是试图提案砍掉罗比的一档固定节目,惹得大明星和加里狠狠抱怨了一通。霍华德瞥了一眼那张已经永远定格的脸,死亡的苍白和药物带来的扭曲让他油腻脸上的可憎减轻了不少,只有那把特意蓄起的古怪胡子还像生前一样猥琐。
等等……胡子?
白色屋子的转角、苍白扭曲的半成品雕像、似曾相识的五官,还有那古怪的、近乎标志性的胡子。一串从未被注意过的画面忽地涌进脑海,侦探猛地打了个激灵,伸手翻找卷宗的动作把警察吓了一跳。
“嘿哥们儿,别激动——等等,这些不能拍照,你需要什么我可以给你申请一份拷贝……”
“抱歉,相信我。”霍华德紧紧捏着手机,在闪光灯的跳跃中逐渐心跳加速。每名受害者的样貌与死状都躺在了手机相册里,他在警察疑惑的呼喊中飞奔而去,大脑转得近乎磨出火花。
他需要重新调查马克·欧文,越快越好。

他马不停蹄地奔那栋熟悉而美丽的房子。活泼的鸟鸣声从四面八方萦绕这栋房屋,树影在白砖墙上摇晃,周遭的景致丝毫没有因他的心情而蒙上不同以往的颜色,这让霍华德感到一股浓浓的不真实。
马克并不在家,霍华德从新闻里中确认这一点。加里不太可能陪他出席美术馆的访谈会,霍华德看了一眼手表,午后这个时间老友多半在花园里冥想。
二楼的窗户很高,但当兵时的训练让霍华德几乎毫不费力地翻了进去。他轻手轻脚地落地、拉上窗纱,回头环顾以确认四下无人。房间里的确空无一人,但这里并不是他预想中的卧室,而是一间仓库似的屋子。
无数双眼睛在注视他。
侦探浑身一悚。他咬紧牙关看清了周遭的陈设,没有任何危险在等待他,但侦探并未因此松一口气,反而更加毛骨悚然。他认识这个,他不敢相信此前自己竟然没有注意过,被痛苦与逃避哄诱着闭目塞听——这是“死亡”的模样。
数不清的雕塑堆放在房间里,竖立的、歪斜的、躺倒在地上的,每一个都雕刻得栩栩如生,摆放的方式却像随意弃置的废品。它们的姿态过于诡谲,肢体残缺的方式也与寻常的“艺术省略”大相径庭,第一个浮上脑海的词语是“横尸”,霍华德倒抽一口气把它从脑子里赶出去,因那些或痛苦、或麻木的石膏脸庞而头晕目眩。他不该拉上窗纱的,被风鼓起的薄纱将整个房间蒙上一层阴翳、漂浮不定的雾。流动的雾气让他想起战场上的晨曦,在太阳越过地平线之前,世界是白色的,死亡的寂静笼罩着横尸遍野的土地,小队长疲惫地抱着枪背对东方站岗,瘦长的影子像一柄劈开灵魂的刀。
刀摇晃了一下。他看着那些冷冰冰的雕塑,雕塑们也压抑地盯着他。
影子开始扭曲。漂浮的窗纱试探着裹住霍华德的身体,他没有动手拂开,于是雾气便欣然地渗进皮肤里。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儿站了多久。下楼的动作跌跌撞撞,他撞到了些东西,搞出了不小的动静,但乱成一团的大脑已经没法处理这点细节。他没记起自己正在私闯民宅,甚至没记起自己是为了查案而来。他脚步虚浮地晃进会客厅,杰森捧着一本《身体从未忘记》抬起头来,心境安详的老兵并未如往常一样在午后冥想,可那副淡然沉静的模样却让霍华德恍惚有了他已经陷入永世的冥想中的感觉。
“我一直在等你。”
霍华德眨眨眼睛。杰森并没有张嘴,方才的话语只是幻觉。
“你想去看看花园吗?”在霍华德找回语言能力之前,杰森温柔地问道。这次声波真切地扣击了他的耳膜,霍华德犹豫了一下,迟缓地点了点头。
他跟着杰森来到会客室的墙壁前,巨大的白色天鹅绒覆盖了整面墙壁,他一直以为这是马克的摄影布景。直到杰森将绒布拉开,他才知道自己错了。阳光在一刹那穿透巨大的玻璃幕墙将整个会客厅照得通亮,耀眼的白光晃过霍华德的视线,几秒之后那颜色渐渐褪去,风拂过叶片的声音传至他的耳边。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人会相信这栋简洁的小小建筑后会藏着一座如此绚烂的花园。热烈而纯净的阳光亲吻着每一寸土壤和每一个生灵,云朵般的树冠将光线剪碎成摇曳错杂的斑点,红色的花朵仰着头接住坠落的金光,一切干净得仿佛纤尘不染。
梦里的景象与眼前的花园重合了。霍华德嗫嚅着吐出分辨不清的呼唤,这感觉并非恐惧,却比恐惧更令人无所适从。脚下的地板像棉花一样软下去,带着他轻轻柔柔地下陷。理智在大脑的角落里尖叫,他需要抽身,如果他还知道怎么抽身的话——
他在杰森的注视下夺门而出。花园被他抛在身后,阳光将一切安宁的幻影搅成鎏金似的一团,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错了,一切都像是错了,马克苍白的艺术品,杰森恬淡的微笑,房屋背后的花园,他怀中的笔记本、脖子上的戒指、踏上马路的脚步,“有什么错了”的念头,一切都错了。
喘息急促到喉咙开始焦痛。侦探踉踉跄跄地在红灯的十字路口停下脚步,体内升腾起的燥热让他几乎辨不清方向。他抬起头茫然地四顾,本能地想找到些仅存的、正确的东西,就好像这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而在此之前,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要找到了。


9.

 

霍华德把废纸团扔进垃圾桶,更多的纸团散落在外头,和三天前的外卖盒堆一起。把要找的资料从乱七八糟的纸堆里抽出来花了霍华德不少时间,他草草地拨开茶几上的空酒瓶,腾出一块地方把案件档案放下。
和屋子的凌乱形成反比的是侦探清醒的神经。在从那片生机盎然的花园前逃走后他的头脑混沌得几乎失调,梦、现实和幻觉不分你我地搅在一起。但第二天早上他便冷静下来,冷静得就像前日的一切从未发生;这不难做到,毕竟刀刃向来乐意为他提供帮助。
手臂上纵横交错的割伤随着动作被拉扯,霍华德不以为意,这点习以为常的疼痛反而能帮他在麻痹的神经上辟出块还能调动的地方。他在几天之内几乎不眠不休地做完了平时一个周的工作量,马克·欧文的过往被来了个大起底,被美誉包装成朵娇花的艺术家履历善良又无辜,但霍华德知道只要换一个角度去看,对方的破绽就会暴露无遗。
一摞卷宗堆在侦探的手边。车祸、毒杀、医疗事故……得志的小人们死法各不相同,但侦探从他们中的一部分身上摘出一个共同特点:在死前的几天甚至几小时内,他们很可能和马克有过接触。这些接触有近有远,其中一些是和后者出席了同一个活动,或者仅是出现在同一个街区、甚至同一间酒店的不同楼层,但这足以让侦探坚信自己已将矛头对准了正确的目标。
可能的连环杀手一直都在自己身边,饶是经历过战场的霍华德也不禁毛骨悚然。马克甜美无害的微笑在脑海里漾出层层叠叠的重影,侦探使劲摇了摇头把它甩出去。调查的下一步是找到更加确凿的证据,侦查的手段没什么复杂的,可霍华德却犯了难。
他没办法再踏入马克和杰森的房子——他拒绝称那个诡异的地方为“家”——哪怕一步了。那个鬼影幢幢的房间仿若将他的灵魂吸了进去,霍华德懊悔于没有看清那些石膏像的面容,他硬着头皮回忆、试着把它们与受害者对应在一起,可浮上脑海的只有那片阳光灿烂的花园。
他看见杰森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他。老兵的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悲伤,双眼并没有因为大而缺少神采;然而那神采是缥缈而淡薄的,仿佛只要霍华德再向他踏出一步,鞋跟激起的涟漪就会将他的身影搅散。
……像一场一戳就碎的梦。
霍华德长叹一声,倚着沙发疲惫地合上眼睛。他并非不能强逼自己与马克正面交锋,即使对方滴水不漏的表演只会让自己两手空空、身心俱疲。更大的问题出在杰森身上。
他没有办法面对杰森:他害怕戳破那场梦,更害怕可能隐藏在梦境之后的、面目狰狞的现实。那份现实一直隔着层纱向他招手,霍华德努力对它视而不见。那不过是他的错觉而已,杰森是那么好、那么温柔,宽厚地包容自己的一切;所有对故友的怀疑都是错的,是他嫉妒对方的安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霍华德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可要是错的并不是他呢?说到底,他又该怎么判断究竟什么才是错的?
一声兽类般的咆哮被闷在嗓子里。不受控制的盛怒从胃里腾起,侦探憋了半天,把吼叫挤成一团嘟嘟囔囔的叱骂吐出来,才勉强喘匀半口气。无辜的天花板面目可憎,霍华德瘫在沙发上恶狠狠瞪着眼睛,气呼呼地等待自己从混乱中冷静下来。
等待是可行的。在一小段时间的愤慨之后,电费单、前天弄丢的一只袜子、洗手台上的血迹、半决赛3:0开始干扰他的思绪,鸡毛蒜皮的破事在脑子里晃荡,霍华德叹了口气揉揉酸痛的眼睛,感到自己暂时能够将杰森抛在脑后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专注而高效地自己埋回档案堆里。可那种犹疑又战战兢兢的感觉还是没有散去,霍华德对着电视制作人的尸检报告疑神疑鬼,半天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怀疑的并不是手中的文件。
并不是马克和杰森——并不止是他们。诡异感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而他几乎能肯定这绝不是自己神经过敏。有哪里不对劲,他还忽略了更多的东西。
可除了案子还能是什么……侦探咬着笔头沉思。忽然响起的电话铃把他吓了一跳,他瞥了一眼屏幕,懊恼地“喔”了一声。
他把这事儿给忘了。
侦探吐出被咬出裂缝的笔帽按下接听键。即使没有马克的干扰,梳理自己的感情也本非易事。那个曾经安抚他的声音这会儿只会让人心乱,霍华德试着平复了一下情绪,心想着至少要拿出专业性来。
“喂?”
“霍华德?”加里的声音在电流声里略微失真,霍华德不确定对方的语气里有没有担忧的成分,“你最近怎么样?你很多天没有联系我了。”
“我很好,只是在忙。”霍华德简短地回答,“抱歉耽误了这么久,听着,我们得见一面……有些新的进展,我们应该很快就能解决这个案子了,但……情况有点复杂。”
他用了案子这个词,马克可能犯下的罪行已经超出普通委托的范畴了。加里似乎沉吟了一下:“好的。我家还是咖啡馆?我会安排妥当的,就我们两个,不会有其他人打扰。”
“在你家。”霍华德斩钉截铁。他不愿意冒任何泄露调查动向的风险。加里又将话头转回对他近况的关心,霍华德不想多谈,草草地搪塞了几句便准备挂电话。
一道电光突然在脑中闪过。侦探打了个激灵,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等一下——叫上罗比。”
“什么?”加里语气惊讶,委托的真正当事人已经被排除在他们的交接之外很久了,“没这个必要,霍华德,我会把事情转告给他的。你知道他最近状态不太好,我担心他会……”
“叫上罗比。”霍华德坚持道。迅速挂断的通话没给加里继续迂回的机会,古怪而焦灼的预感挠着侦探的心脏,霍华德咬了咬牙,决定依照直觉行事。
加里其实没错,以罗比那副用药过量般的恍惚状态,即使当面告诉他一起长大的老朋友可能就是想要谋害他的凶手,他估计也只会用录节目似的夸张表情阴阳怪气一番,什么实质性的反馈都不会给出。
但他需要见到罗比。他得找到不对劲的地方究竟在哪儿,侦探仍旧缺少头绪,但他很清楚,至少委托人对自己生死的漠不关心绝对算不上是正常。

从抽屉里拿出剃须刀时,霍华德感到自己动作的生涩。
又薄又窄的刀片造不成多大的伤害,他僵硬地刮胡子,镜子里逐渐暴露的皮肤白得发青。久违的精心打扮不再是为了给人留下好印象了,侦探将自己套进西装与风衣里虚张声势,笔挺的衣领箍得他难受,他对着镜子调了好半天,才意识到想将他勒死的不是领带。
他深深地吸气、吐气、放松绷得过紧的呼吸,而后睁眼打量镜子里的自己。西装革履的男人风度翩翩,看上去精神尚可,只在眼下的乌青里藏着一抹倦意。支撑这副体面的皮囊几乎花光侦探仅剩的力气,挺起的腰背一阵阵发虚,霍华德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比了个口型,随即发现那个词语没有在脑海中留下丝毫痕迹。
前往目的地的路上他在阳光与鸟鸣里走神。新钥匙或许还在床头放着,他按了门铃,门几分钟后才打开,加里的表情有些阴郁。
“上午好。”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这有些不似往常。霍华德同样不愿启开话题,他跟着加里进屋,了然地见到罗比翘着二郎腿斜在沙发上,见他来了,高叫了一声摆出个浮夸的拥抱姿势。霍华德心不在焉地笑笑,坐到他的对面。
“所以,”加里在他们之间坐下,三人形成一个紧凑的T,“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霍华德把一份资料递出去。加里伸出的手和霍华德在半空错过去,两人都顿了顿。
“抱歉,习惯了。”加里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当然了,先让罗比——”
霍华德耸肩表示自己不在意,将资料递给兴趣缺缺的罗比,又抽出一份递给加里。当初签订的协议里就要求了所有资料一式两份,但介于委托人的不管不顾,在实际的交接里往往是加里更早、甚至是独一份地拿到情报。
“你最近和马克·欧文有联系吗?”
侦探开门见山。他紧紧盯着罗比,试图通过对方的反应来判断自己该把这事表达得多委婉。后者为这提问惊讶了仅仅一秒,便重新噘起嘴:“有,也没有。还是老样子,一两个月通一次电话,公事化地表达一下问候,我在电视上看到你的新展、单曲卖得很不错,吧啦吧啦吧啦。”
他边说边随手翻看资料。侦探的眼神快要把他的眉心烧出一个洞来,马克·欧文是资料的唯一主题,但散漫的巨星一丝讶异都没表露,霍华德甚至在那张浓眉大眼的脸上看出几分波澜不惊。
判断罗比内心的波动从来不是件简单事,如果他真的有什么内心波动的话。大约是看出了侦探的迟疑,加里主动开口提议。
“如果你担心罗比接受不了你要说的事,你可以先和我单独讲讲。我会帮你转达给他,用,唔,他能够接受的方式?”
“天啊,多么体贴!我真感动啊加里——”
“谋害你的人很可能是马克·欧文。”
两道声音两从加里两边响起,一个低沉压抑,一个浮夸得快要翻出花儿来。话音落下的瞬间霍华德就后悔了,加里的提议触动了他本能的防备,他在心里唾弃了一下自己的草木皆兵,急急地转向罗比,却看见对方翻过资料的最后一页,把小册子扔到沙发上打了个呵欠。
“喔。”巨星兴趣缺缺地抬了抬眼皮,“所以调查就快要结束了?真棒,干得漂亮,霍华德。你想要额外的奖金吗?”
“……就这样?”霍华德难以置信,“你的感想就是这个?”
罗比耸了耸肩。内心翻涌的除了对奇怪委托人的忍无可忍还有愈加强烈的怪异感,侦探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脑子里逆流,乌七八糟的颅腔挤得突突狂跳。
“我知道你不愿意怀疑他,罗比,但你得知道自己到底处在什么样的状况里!天啊,我有时候真的怀疑如果你不想活了,为什么还要请我来把事情查清……”
堆得快要爆炸的烦躁让霍华德口不择言。对方依旧只是耸肩,侦探深深地吸了口气,心知交流已经成了奢望:“好吧,不论你态度如何,我都会继续查下去。情况比你想象的危险得多,你并不是马克唯一的目标,我会找到更充分的证据然后把他交给警方处理。至于你,我希望你至少能保护好自己,毕竟我也不希望委托人在任务期间死掉。”
“我又不会阻拦你调查的,霍华德。”罗比咧开一个笑容,“放轻松?”
他轻飘飘的话把侦探噎得说不出话来。眼看着两人间的气氛越来越拧巴,加里开口息事宁人。
“好了,罗比,别闹了。马克和这些事扯上关系,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好受,但霍华德说的对,越是信任的人就越容易对你下手,你应该多安排几个保镖,或者把近期的通告——”
他的话被堵在一半。“哦,得了吧,伙计。”罗比大声地抱怨,懒洋洋地拖长了腔调,“这种时候你倒是开始跟我长篇大论了?”
他很明显地往霍华德的方向努了努下巴,后者稍稍一怔,没弄明白对方的意图。加里的眉间拧出一个疙瘩,罗比得意洋洋地和他对视,火药味缓慢地从两人间扩散出来,霍华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对不谐的朋友,忽地在空气中嗅到一丝异样的气息。
对了,就是这个。
模模糊糊的直觉终于将他引向确凿的表征,侦探咬了咬舌尖,思绪在脑中快速串联。
异常的不止是罗比自己,还有他和加里之间的气氛。起先霍华德并没有在意这个,他早在一开始就看出他们根本不像媒体宣传的那样亲如至交,隔阂感充斥在两人间的每一寸空间,霍华德甚至困惑过罗比为何要将如此大事交给一位表面朋友操办,最终也只能将其理解为特殊人物之间的相互帮扶。
但这次局势不一样了。与之前寥寥几次三人会面不同,如今真相已在水面下若隐若现,汹涌的危机感与罗比毫不掩饰的挑衅将某些向来体面的表象冲得摇摇欲坠起来。加里和罗比还在对视,星点不同寻常的光从灰绿的眼里闪出来,霍华德的心脏紧了紧,他恍惚觉得自己在多年前见过那样的眼神,这眼神让他感觉加里根本没有那么的关心罗比——他根本不在乎罗比的死活。
这个认知让侦探不寒而栗。他试图找出证据来反驳自己的观点,却发现脑内的线索板上空空如也。若真如此,加里究竟是为什么要牵扯到这件事里来……?
“加里?”
他开口道。音乐人闻声转过头来,在眼神相撞的瞬间,一些残破而清晰的事物在霍华德脑中闪过。
他的直觉是对的。那片光点是军刺、弹片、冰铸成的刀子,是后方长官奢侈的烟斗,是瞄准镜后猎手的眼睛。巨大的阴影悄悄地遮在三人上空,连罗比的委托、甚至是被顺藤摸瓜牵出的马克都被笼盖住,侦探环顾四周,音乐人在影子里端坐,沉稳得好像他原本就来自阴霾里。
——那么,谁是他的猎物?
初识时被步步紧盯的不适感在早已变得亲密的如今复现。霍华德望向加里的眼睛,拼命地试着在四目之间找到那片不存在的瞄准镜。
冰冷的眼神只持续了几秒。加里又变回了那个温厚可靠的伴侣。“怎么了?”他问。侦探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冷汗沿着脖颈滑下,他清楚方才的一切绝不是自己的错觉。
“……可以让我和罗比单独谈谈吗?”
加里迟疑了一会儿。侦探在罗比的嗤笑声中得到了拒绝与或许足够充足的理由,猎人没有允许会面脱离自己的掌控,霍华德恍恍惚惚地起身,觉得自己说再见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家,在沙发上散乱的材料中躺下。厚厚的装订本边角陷进后背的皮肉,有什么东西在正对的位置硌着锁骨,两股钝痛穿过躯体连接在一起,带来种被子弹洞穿的错觉。霍华德无意识地伸手在胸口摸索了一阵,试图找到正在淌血的弹孔,直到一个小小的、坚硬光滑的东西落进手里,才勉强从放空中清醒过来。
金色的戒指在手指间闪着纯洁无害的微光。霍华德呆呆地看着它,纯金灿烂的颜色有如阳光,他梦里的阳光也是这个颜色,这颜色是干净的原野、搅浑的泥潭、暴风的中心。梦与现实的分界再一次变得模糊不清,他惊觉自己竟在其中浑然不觉了这么久,不由地一阵阵想吐。
侦探干呕着期望阳光依旧美。他开始怀疑一切,而他似乎又并未有怀疑他物的资格,这让他自我厌恶得几乎想举刀对准自己的胸膛。颤抖的手伸向沙发下,那里散落着和屋主一样处在被遗弃边缘的东西,未归档的文件、喝空的酒瓶、未清洗的刀子。
拾起文件费力霍华德一点功夫。手腕因太久没有进食而麻木脱力,细细的血珠从崩开的伤处渗出来,但他不在乎。加里·巴洛的资料落了一层薄灰,霍华德颤颤巍巍地拂去,把纸页钉在最后一块空的线索板上。
他必须查下去。只有如此,他才能终结怀疑、终结痛苦、终结这一切错综复杂的荒唐故事。
若非如此,先一步终结的必然是他自己。

10.

 

侦探的状态在此后的三个周内迅速恶化。
恶化并不体现在表象。他没再举刀自残,疼痛在积累过阈限后转为碌碌无功的麻木,他缺少“兴致”,也分不开精力去想这种耽误时间的事。酒和大袋变干的面包成了赖以为生的养料,每当虚得捏不住笔或是醉得看不清字,侦探就直接在沙发上躺下,他睡得很浅,近似于短暂的昏迷,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睡着过。噩梦变得连绵、延宕且边界模糊,惊醒的次数很少,猛地惊醒需要力气,而霍华德实在不剩下多少力气了。
调查似乎成为了填充生活的唯一事务,连睡眠和进食都为它让道。血丝遍布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虹膜的灰蓝模糊得像被漂过,侦探的目光快速地在一页页资料上扫动,迅敏却发直,像一台高效死板的机器。
机器很好,如果霍华德现在还能灵活思考,他会这么认为。机器不会有喜怒哀乐、不会怀疑他人也不会自我怀疑,由是他得以将震怒、迷茫、惊恐一类快把他逼疯的东西撇到一旁,扒着崩溃的边缘假装有条不紊地过下去。
又一瓶啤酒见了底。霍华德打了个粗重的嗝,扔开空瓶伸手到沙发下掏,成堆的酒瓶被拨得叮呤咣啷乱滚。他摸了一会儿,终于不得不接受存粮耗尽的事实,费力地直起身抹了把脸、重重地叹口气。
资料被仔细整理成一摞摞堆在手边,线索板上的连线在过去一段日子里大改了几次,终于定型在了放射状。马克·欧文在放射中心,无数条不同颜色的虚线连接向一个个死者;唯一的红色虚线指向一张年轻而神采飞扬的脸,少年时代的罗比·威廉姆斯笑容比现在更张扬也更单纯,霍华德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儿,不大舒服地移开目光。
令人惊奇。虽然原因不尽相同,可人都会改变。
想要填实那些虚线,侦探还需要去一趟马克和杰森的房子。马克近期举止如常,还发短信问候霍华德茶叶是否够喝,侦探猜杰森并没有将之前那次冒失的造访告诉同居人。体贴的老兵说不定还帮他打扫了翻窗进来的痕迹,像在他们滚在床上后收拾好凌乱的卧室。
他花了很大的工夫将自己拾掇到勉强能够见人的程度,在出发前点一个披萨外卖补充体力。和扣费通知一起进来的是杰森的消息,手指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联系人界面被碰开了,霍华德没有设置联系人头像,灰蒙蒙的剪影顶在故友的姓名前,一瞬的恍惚里霍华德以为杰森正从灰影里望进自己的眼睛。
他定了定神,疲劳的心脏混乱地作响。被刻意抛在脑后的烦乱重新爬回来,霍华德呻吟一声,无可奈何地捂住眼睛。
机器的齿轮开始咔啦啦地卡壳。与世隔绝的保护壳如此不堪一击,感情系着他的脖颈将他从自我麻痹的工作中拉回到现实里,而现实只是更真的噩梦。
在晃神的片刻工夫,霍华德已经不由自主地重新思索起杰森的异样,以及他与马克的关系了。自救的本能警告他适可而止,侦探长吐出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躁动点开短信。杰森的语气即使透过扁平的文字也显得若无其事,内容是恰到好处的亲密和发自内心的关心,有那么两秒钟霍华德甚至怀疑那天玻璃墙后的花园只是一场幻觉。只有一句话令他思绪震动,平日里杰森也会像这样与他分享近况,但在上次的事情之后,霍华德很难不认为对方是在提醒着他什么。
“马克的艺术展快开展了,要来看看吗?我跟保安打过招呼了。”
披萨送到得很快。霍华德味同嚼蜡地塞下去,在动身前给杰森回了个简单的问候。
尚未开放的美术馆冷冷清清,马克不在这里,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偶尔走过。展厅还没布置好,相框凌乱地堆放着,石膏像的眼睛空洞地落向不同的方向。这样的布局与他翻进的房间截然不同,但霍华德依旧觉察到如出一辙的悚然,浑身紧绷的猎物被踏入了迷魂阵,雾气悄然向他包裹,带来一阵阵死亡的气息。
那太冷了,霍华德猛地打了个哆嗦。这个本能的动作救了他,一瞬间的清明被紧抓住,他小口小口地喘气将这感觉从身体里代谢出去,重新审慎地环顾四周。
雕像的模样并不如以为的那般熟悉。他细细地端详,最终困惑地得出结论——这些面孔与连环案的受害人并不相像。记忆里那把独特的大胡子给这份疑惑加了码,霍华德在展厅的角落里找到它,石膏刻的毛发的确与死去的电视制作人有七分像,侦探觉得自己寻着了踪迹,不出几秒又因这孤零零的“证据”而陷入犹疑。
他在美术馆里徘徊了很久,直到保安前来提醒他闭馆才惊觉自己的踱步早已变得漫无目的。离去的脚步匆忙得有些窘迫,霍华德浑浑噩噩地回到家,身体在发出报警信号,披萨带来的能量已消耗殆尽,他需要进食,但手边的空纸盒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他在沙发上倒下,天花板在酸胀的视网膜上模模糊糊地晃动。美术馆里没有他预想的线索,可侦探笃定答案一定在那里,即便他无数次地怀疑、又无数次地质疑自己的怀疑,一日强过一日的直觉还是将他向着那份不可忽视的吊诡指引。
晕眩随着过劲儿的饥饿感逐渐退去。侦探艰难地爬起身来拾起笔记本,美术馆里的诡异气息是有来由的,他需要证明这一点,证明他的对每一处、每个人的怀疑不是精神失常,而是有据可依。
于是侦探拖着沉甸甸的身子重新投入工作中。进展慢了下来,霍华德不愿意去想这仅仅是因为调查进入了瓶颈,还是因为自己的状态已经支撑不了高强度的头脑运动。所有的外出调查最终只行向一个地点,在意识到之前,霍华德已经成了美术馆的常客。艺术品安静地矗立在白色的大厅里,规整的秩序带来凉飕飕的空旷。某种隐秘的狂热浸透在这些栩栩如生的死物中,霍华德静静地仰头看着它们,想起旧时的猎手会将猎物的脑袋悬挂于墙壁。
脚步声传来时霍华德没有回头。马克在他身边站定,表情明媚得像个真正的天使。
“你喜欢我的新展吗?”
“非常漂亮。”侦探平静地说,“它们被永远地定格在完成的那一刻了。”
马克咯咯地笑出声。“你最近如何,还在忙之前的委托吗?”他问道。侦探的身体有些僵硬,他尝试去思考对方发问的目的,本该简单的思路却凌乱不清。
在拖延到令人生疑之前,霍华德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对话到这里就中断了,马克全神贯注地望着自己的创作,唇角的喜悦若有似无。霍华德用余光搜索对方身上任何可能的纰漏,终于还是在漫长而微妙的沉默里忍不住问出口。
“你还爱罗比吗?”
不论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还是仅作为一名并不亲密的朋友,这问题他都不该提。马克的反应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明显,艺术家转身看着惊弓之鸟似的侦探,嘴角的笑容放松而宁静。
“是的,但很遗憾,现在的他已经无可挽回了。”
他在侦探的注视里转回头去,语气轻描淡写,墙上雕像的影子映在浅光粼粼的眼睛里。
“时间不多了。等展厅布置完成,再来看我的展览吧。”

状况正在急转直下。
调查依旧陷在僵局,霍华德在绝望中发现自己已然开始称它为“死局”。在最后一次因饮酒过量而打翻档案后侦探决定不再喝酒了,战争与死亡的图景在梦魇里重新清晰起来,突突跳动的大脑叫嚣着寻求还能令它感受到刺激的东西,即使是机械的刺激,呆滞宛如巴伐洛夫之犬;作为代偿,他又一次拾起了刀,在疼痛中嘶嘶抽着气取得一丝清醒。
清醒是宝贵的。顾不得清理洒在沙发上的鲜血,霍华德便马不停蹄地随意扎住伤口、重新将脱力的手伸向一份份资料。马克·欧文的档案被整理好堆在一边,在艺术家身上他已经查不出什么新东西了,其他的注意点因此被拾起来,加里·巴洛温文尔雅的身影铺满桌面。
加里极可能在一切的背后谋划着什么,这个认知让霍华德感到反胃。这又是一桩不得不查清的事情,之前他以完成委托才最重要为由将它搁置,而现在,委托一筹莫展,侦探不再有逃避这件事的理由。
他沿着加里的人生轨迹一路回溯。享誉欧洲的音乐人近十几年来都顺风顺水,霍华德细细地翻阅他的人际关系,音乐人树敌很少,大多数人对他的评价都是“稳重亲和”,致人微词的也只有对音乐近乎偏激的执着。但再往前追溯,有关加里的评价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二十年前的加里·巴洛是个充满了掌控欲和表现欲的张狂少年,名利场迅速地煮沸了他青涩的头脑,而当两个脑子热得不分伯仲的年轻人撞到一块儿,局势便在全国娱乐媒体的兴奋关注下愈演愈烈。
加里·巴洛和罗比·威廉姆斯的矛盾在多年间都是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八卦,直到两人共通的经纪人奈吉尔死于意外,这一切才画上了休止符。加里当年满得令人瞠目的日程表被一页一页地翻过去,霍华德咬了咬舌尖,他知道奈吉尔·史密斯是个混蛋,但每次回顾奈吉尔具体的所作所为,他还是会感叹这种人因舞台事故而死也算是老天有眼。
翻动纸页的手顿了顿。方才流过大脑的琐绪带着令人窒息的熟悉感,一阵恶寒缓缓爬上霍华德的脊背,他忍不住哆嗦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联想真的能够成立。
……作恶多端却不受管束的人死于意外事故。
一根弦啪地接上了。它像通了电似的把侦探激得跳起来,一旁的卷宗被碰倒了,第一起连环杀人案的档案飘落在地板上,复印的纸张忠实地复制了二十年前的黄痕。电话铃在同时响起来,霍华德颤抖着手去够手机,在看清来电号码时受了惊吓般地僵滞在原地。
那个号码本该意味着慰藉、包容、安宁乃至于对未来的许诺,那至少应当是关怀,即使是在他开始怀疑枕边人的目的之后。有那么一瞬间霍华德无法自控地想念对方的声音,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加里了,主动拉大的距离让他勉强定住心神,可脖颈上的指环又将他拴住,再远一步都走不出。
扬声器里的乐声忽地刺耳起来。
手指抽动一下。他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的三天里霍华德真正不眠不休。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寻找奈吉尔案的疑点,一个劲儿地说服自己这一切与加里无关,可越是查下去,其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就越是让他慌张。加里·巴洛的影子在脑海里盘桓着分离又重叠,侦探收拾起桌上的材料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他需要更多的线索,证明加里无罪也好、证明加里有罪也罢,他只是需要一个证明。
这一回出门,侦探没再收拾自己。穿了太久的风衣早就皱了,在上次翻墙时沾了灰,他形迹狼狈地在街上仓皇地游荡,大脑停转,全凭虚浮的双脚依照身体记忆将自己带至目的地。反应过来时路线早已经偏离,霍华德仰头看着美术馆已经装饰完毕的大厅,正门口最显眼的那个位置空空荡荡,像是被剜去了一块,连着看的人的心也空落落的。
“这里为什么要空出来?”
霍华德随手拦住一个工作人员,问。对方耸了耸肩:“并不是要空出来,只是欧文先生还没有准备好放在这儿的作品。他的展览一向是自己布置的,我们问过他,他说那个位置应该留给最完美的作品。”
“他说他很快就要完成了,时间已经不多了。”

霍华德几乎是狂奔到与罗比约见的地点的。
他庆幸罗比应下了这过于突然的邀约。身体在美术馆前被剜去的那一块在奔跑中填满了风,教他胸腔鼓胀,冷得颤抖。巨星对他狼狈的外表视而不见,随手接下那沓厚厚的资料,扔到一边。
侦探努力地喘匀气息。“马克就要对你动手了。”他急急地道,眼珠充血泛红,“听着罗比,我知道我还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我知道马克一定有什么阴谋。相信我,事态真的很严重,你得尽快想办法保护好自己。”
他能接受任何表情出现在罗比脸上,震惊、恐惧、悲痛、甚至是此前那般浮夸的怪相。然而都没有,身处险境的男人只是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缓缓地靠在沙发背上,霍华德第一次从那张表情戏剧的脸上看到低垂着的平和与沉静。
“谢谢你,霍华德。”他声音舒缓,那种带着滑稽与挑衅的拿腔捏调已经全然消失了,“不用再找什么直接证据了,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这件事没必要让其他人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你也不必再操心,报酬会在稍后汇进你的银行账户,你想要额外的奖金吗?让我付给你一些奖金吧。”
一改随性的罗比像是换了个人。他放松地朝霍华德笑着,像是要安抚对方紧张的神经。惊愕夹杂着盛怒激荡在胸腔里,霍华德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而后发觉自己并未表露出任何一丝震惊:冲破阈值的疲乏似乎已剥夺了他表达的能力,如今的他好像与罗比没有多少不同;他们都像是种鲜活的行尸走肉,不同之处只在一个醒了,另一个则不可抑制地向昏沉坠下去。
“……好。”
他听见自己这么说。离开的脚步和来时一样摇摇晃晃,街道上的人声与车声汇成海潮般的白噪音,还有鸟鸣,唯一清楚而突出的是鸟鸣,那些金色的小生灵正从街巷飞向旷野,又飞向阳光灿烂的花园。手机被颤颤巍巍地摸出来,霍华德僵硬而迟缓地拨号,很快另一个声音汇入白噪音里,霍华德发现它亦是不清楚的,清楚的依旧只有鸟鸣。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调查的结果告诉加里的。遣词造句全靠长期养成的专业性保持谨慎,侦探拼命地竖着耳朵,生怕错过对方一丝一毫细微的反应。加里的回应仅是一声淡淡的“喔”,语气里不带任何惊讶。他像往常一样抛出关心霍华德近况的话语,声音里重新带上了温度,那温度不温不火,却像一块烙铁缓慢地往霍华德的耳侧压下来,呼啦啦的气流几乎烫得他失聪。侦探艰难地搪塞了几句挂断电话,一声清脆的啼鸣钻进耳朵里,他仰起头,眼前的天空蓝得那么不真实。
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加里、马克、杰森,终于放弃了伪装的罗比,甚至是努力试图做个正常人的自己。午后的阳光忘情地亲吻着低眉垂首的男人,他在人来人往的路口站了一会儿,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通话很快被接起。那些在底层鬼混的线人,有时也能发挥别的作用。
“你能弄得到……茶吗?”

他又开始喝酒,一瓶接一瓶,就着血液和大麻的烟雾咽下去。刀子切开皮肤的感觉在药物的加持下难得地变成种快乐,他咯咯地笑着在身体上划出横七竖八的口子,白色的组织豁开来,鲜血在片刻之后才急促地涌出,沿着新旧交杂的疤痕在皮肤上织成一张鲜红的网。
彻底昏乱的大脑已经分不清梦境的存在了,霍华德乐得如此,又哭又笑地大声咒骂战争、加里·巴洛、曼联队和这个该死的烂透了的世界,然后吐个昏天黑地。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后他在一地的狼藉里昏睡过去,深不见底的黑暗取代噩梦接管了睡眠,他睡了很久,久到四肢快要在冰冷的地板上僵死,才终于艰难地睁开眼睛。
窗外阳光正好。侦探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没有看时间,从桌上拾起习惯性准备的第二份资料,跌撞着向外走去。
他没能遵守对罗比的承诺。将资料交到警察局时霍华德感到一丝诡异的迷茫,他本该能够安心了,递交的证据足够让警方介入此事,向来巴结权贵的苏格兰场会倾巢而出,罗比会在他们的庇护下保住性命,而杀人犯也无法继续逍遥法外。
可心底的动荡并没有因此减轻,他疑心警察是否真的有完成他未竟职责的能力,甚至是否还有愿去维护正义的心——
把握权力,制定和执行法度的人是不可信的。这是霍华德从噩梦的伊始便铭刻于心的道理。
他在莫大的空虚里睡眠、进食、半是逼迫着自己补上这么久来对身体的透支。调查不再进行下去了,他巴望着找到别的方式让自己活着,在那之前尝试用休憩让自己的生命不至于流失,用酒精和大麻让灵魂不至于流失。这一次他等待得并不长,在警方开始调查马克的第三天,他接到警局打来的电话。
罗比失踪了。


11.

 

第五遍,依旧无人接听。
霍华德放下手机,心脏难以抑制地一阵阵绞紧。三天,这点时间对于罗比·威廉姆斯来说算不得什么,霍华德在调查与相处中对巨星混乱的生活有了些了解,他时常会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几天,跑到海边享受与世隔绝的无所事事,或者缩在哪个高级公寓里酗酒、飞叶子到天昏地暗。
但现在的状况不同。警铃疯了一样作响,霍华德的不安膨胀到了顶点,他从战场上苟活过,对死亡将近的恐惧再敏锐不过。三天时间足够马克对罗比动手了,霍华德甚至专门打电话告诫警察局“看好欧文”,但马克的举止老实得抓不出任何疑点,罗比失去音讯的时长也没有达到立案的要求,更何况与霍华德一样,警察们还没找出能支持这一串怀疑的的直接证据。
一股躁乱涌上心头,伴随着难以抑制的毛骨悚然,让霍华德几乎想随手抓起什么泄愤地砸出去。他清楚继续等待的结果,事态从来都不在苏格兰场的控制中,恐怕等到警察开始行动,罗比死亡的消息已经登上头版头条了。线索、嫌疑人、离证实只差一步的猜想,侦探为他们操办好了几乎一切,可事情却还是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失去了控制。
手抓空了,他花了一会儿工夫与自己互搏,抽筋的手指最终落在叠起的资料上。整理公文包的动作迅速而虚浮,所谓的权威正在放任更多人死去,但他能做到更多。
他就是为了这个而走上这条漫无止境的道路的。
时隔多年,老兵爆发的行动力回到了身在战场时般的水准。他几乎踏遍了每一处罗比可能落脚的地方,名下的房产、常去的俱乐部、工作室和录音棚,在部队里学会的开锁技巧派上了用场,一扇扇紧闭的门被撬开再合上,每一扇都在侦探的心上合拢一片阴云,焦虑渐渐被麻木包覆,麻木中又横生错乱。错乱的枝节在傍晚时分发出最后一根枝丫,霍华德抵达了列表上的最后一间公寓,他在晚风过堂的走廊里踟蹰了一会儿,把铁丝插进门锁。
一阵悠长的吱呀声过后,世界重归了方才的寂静。霍华德小心翼翼地踏入门里,公寓里很干净,没有料想中的烟酒臭气,只有清新剂淡淡的橙花味。一摞照片放在茶几上,纸张因岁月而泛黄,两张年轻而傻气的笑脸怼在镜头前面,霍华德拿起照片细细端详,轮廓深邃年轻人正得意地呼喊着什么,更娇小的那个则面露腼腆的喜悦。一旁的咖啡杯还残留着隐隐的余温,霍华德低下头嗅了嗅,是会员店熟悉的醇香。
他仅仅来晚了一步。他有预感,这一步就是永别。

在他到来前仅仅十分钟,罗比·威廉姆斯欣然离去。他两手空空,手机在半途扔进泰晤士河,连带着那些再无人能知晓的踪迹与心思。
他是在住进这里的第三天接到那通来电的。或许是因为还未断绝的默契,也或许是冥冥之中有所预感,他在这个和煦的下午重新打开了关机多日的手机。一条条消息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他大略地扫过去,随手划走通告、销量报告、日程提示,在未接来电上停了停。侦探的焦急几乎要从屏幕里钻出来,罗比无声地笑了笑,把它也划走了。
下一秒,来电铃声响起来。只是瞥了一眼号码,罗比心下便已经了然。他特殊的故友这么多年来换过许多次号码,他记得住每一个,每一个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的次数都不多。
他接起电话,语气平和:“马克?”
“罗比。”听筒对面的人笑起来,“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罗比也跟着笑起来,马克一直都有感染他人的魔力:“我还不错。新艺术展怎么样了?我看到了新闻。”
“已经在准备最后一些东西了——还有最后一个新作品,就快要完成了。罗比,你愿意来我的工作室一趟吗?我想让你和我一起见证它的诞生。”
“好的,我当然愿意。”
“你知道地址吧?”
“是的。”罗比答道。他的确知道,即使这么多年来一次都没造访过。
他们很快挂断电话,像这些年来每一次已经分不清是客套还是习惯的寒暄一样。罗比站起身来理平浆得笔挺的衬衣,洗涤剂和古龙水的味道淡淡地混在一起。从收到霍华德的调查结果起,他就没有再碰过酒精和大麻,甚至开始按时吃饭、早睡早起。短短几天的良好作息抹不去厚重的眼袋和眸底的倦意,但平日不修边幅一旦剥去,那层面具似的浮夸又卸下来,被掩盖了太多年、以至于快被本人都忘记了的干净就悄悄地显现在举手投足间。
在遥远到已经模糊的从前,他是有过这样干净的年岁的。彼时的罗比才刚刚与马克认识,他们一见如故,很快便亲密无间地黏在了一起。稚嫩的少年们还没有提前一步进入纸醉金迷的世界,甚至对酒吧、摩托与地下舞台都所知甚少,像一张等待创作的白纸。
白纸很快染上颜色。少年人的干净很快被冲淡,又很快在聚光灯下消逝得无影无踪,但他们都记得曾经有过的那段岁月。回忆的重量随着年岁的增长变得越发鲜明,巨星内心里某个隐秘的角落一直在期待重归纯净的那天,即使他知道雕塑下了笔就没法反悔、剥去颜料的画布也不会再干净,但他依旧在等,几乎心怀虔诚。
现在,漫长的等待终于走到了尾声。
到达工作室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漂亮的小屋披着一层火焰似的颜色,门没有锁,罗比径直踏进去,艺术品一路散落。无声的呐喊从一张张定格的脸庞中发出来,艺术家赋予它们灵魂,但罗比知道这对马克来说还不够:这些苍白的灵魂还不够不完整,扁平的脸孔缺少如生命般厚重的积淀,呐喊是破碎的,缺少呼之欲出的激情……
他继续往里走。房屋的主人似乎不在家,清清冷冷的客厅中央摆着一尊等身的雕像,尚未落下细节的五官已经有了熟悉的神韵。那张面孔更年轻,也更单纯,少一些人情世故打磨出的圆滑,多几缕略带着傻气的骄傲。罗比仰起头静静地与少年时代的自己对视,在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读出暌违已久的自由。
“我是个失败的艺术家。”
故人平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罗比没有回头。不,你是最成功的那个,他在心里回答,只是这并不是你真正想要追求的东西。
马克好似读出了他的心思。“你理解我,罗比。”艺术家的话语有如慨叹,“从最开始就是,只有你理解我……”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背后的脚步声变得杂乱起来,马克左右踱着步尝试重新组织语言,他正在逐渐变得焦躁,习惯性的、近乎乖顺的从容让他优雅地打理了此时此地的一切,唯独将想法清楚地付之于口是那么困难。错杂的心绪搅乱了艺术家的舌头,他开始滔滔不绝,鲜少地加快语速,言辞激动。
“……艺术是感情的迸发,音乐也好,雕塑也罢,都是这样。他们赞美我的作品,但没人看得出问题所在。它们都不够热烈,罗比,它们都不够……活,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最初我拿起画笔只是想要找一个地方安放那些无处宣泄的情感,但时间久了,我才发现我一直都在舍本逐末。”
“所以你决定去追寻最初渴求的东西?”罗比问道。他的话里带着笑意和鼓励,马克一直都明白他的想法,不论何时他们都会支持彼此的决定。果然,马克闻言轻松地吁了口气。他重新镇静下来,在明星的背后驻足。远比少年时更宽厚的背影将他温柔地包裹其中,艺术家深吸一口气,闻见白衬衣新洗过的气味从错觉走进现实里。
“我很高兴你能来。”他说。
刀子捅进后心的刹那,罗比因肌肉条件反射的紧缩而感到一瞬的窒息。短暂的晕眩后剧痛与失温感一同涌上来,一丝痛苦在那张疲乏而英俊的脸上闪过,趵趵的热流沿着白衬衫晕开、淌下去,他开始小口小口地喘息,马克从背后抱住他,握着刀柄的手稳得像握住画笔。
心上人的怀抱在逐渐冷下的身躯与灼烫的鲜血的映衬下暖得不可思议。于是罗比脸上的痛苦很快消失了,他释然地笑出声,吭吭地咳出粉红色的泡沫,吃力地转过身把那个始终都比他娇小得多的男孩抱紧。
“噢,Markie……”
他亦有很多话要说,它们全都淹没在亲吻里,唇舌纠缠的声音与血流下去的轻响交叠在一起。马克睫毛翕动的样子二十多年来未曾改变,罗比认认真真地吻他,像过去那般贴着他的脸颊喟叹般地呢喃他的名字,后者轻柔地捧起他越发沉重的头颅,沾满鲜血的脸上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
我说过我喜欢你笑的样子吗?罗比想。噢,我说过,在过去说过无数次。
“你还是我的天使,一直都是。”
他嘶哑地对恶魔说。最后一丝力气也随着血液流尽了,男人高大的身躯软绵绵沉甸甸地倒在雕像的基座上,颤抖的手在滑落中攀过那张年轻而干净的面容,石刻的面容上绽开鲜红的花朵,像少年人砰砰躁动的心脏。一个宽慰的笑容浮上巨星的嘴角,这一次,死亡终于拴住了分离的脚步,他不再离开他的爱人,曾经枯萎的爱情在此栩栩如生。
两声爱语似的咕哝破碎地挤出喉咙,地上的人不再动了。马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夜幕逐渐降临,玻璃幕墙外,月色挥去了暖融融的霞光。罗比·威廉姆斯在他自己的雕像下安睡,马克爱怜地蹲下身合上那双失去了神采的眼睛,仰头望进雕像白森森的眼里。
平生第一次,艺术家在自己的作品中见到完整而美丽的灵魂。
他站起身,拿起雕刻刀,将他最后杰作的模样记录在获得了生的色彩的石膏里。

侦探与加里·巴洛约在入夜时分。
他没法再等下去了。内心的尖叫几乎要将他从中剖开,霍华德赶往那栋一度睡惯了的房子时风尘仆仆,半路上才给加里打去电话,甚至不考虑被拒绝的可能。加里开门时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气定神闲,他将客人迎进门、磨了咖啡放在面前,霍华德定定地看着那杯不透明的液体,熟悉到令人作呕的醇香飘进鼻腔。
“所以?”
音乐人漫不经心地问。这个问句惹恼了霍华德。怒火很小,鲜明却虚弱,像长夜里亮起的一豆火星,他几乎是将厚厚的调查笔记摔在加里眼前,对方垂下眼睑的样子让他的心跳加速到近乎迸裂的地步。
“是你杀了他们。”
在极端的混乱之中,侦探的声音反而镇定了下来。许久以来第一次,他不惮于用全然直白的眼神审视加里,对方信手翻看着那叠错综的线索,神色自如。
“可你之前在怀疑马克·欧文。”
加里这么回答。他抬起头与侦探对视。他的眼神毫不否认。有什么东西哽在霍华德的喉咙里。他蠕动了一下喉结,没能咽下去;于是他只得不停地说,以期它能同话语一并吐出来。
“我的确怀疑过他,但每一条线索最终都无法与他相联系。我查不到他杀害除罗比外其他人的证据,况且有一点无法解释,如果马克为爱杀了罗比——他只能是因为爱而杀了罗比,但这和之前那些案子的可能动机都不一致。”
“并不是全都不一致。你记得那个电视制作人,对吧?他和罗比有不小的过节。”加里温和地道。他甚至懒于再掩藏,猫戏弄猎物的悠闲与玩味在那双温厚的眸子里打转,霍华德咬了咬牙,他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跟着加里的节奏走了——就连眼前这场对峙,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大概都早已有所谋划了。
“但他也远没有之前的受害人那么恶贯满盈,对吧?”侦探反问回去,“那么,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一定要是一个与罗比有关联的人,一个——”
一张报纸被啪地甩在桌面上,出版日期在制作人死亡之前。侦探一字一顿,咬字用力到口颌酸胀。加里垂眼看着版面上的插图,优美单纯的艺术家在家中接受采访,一尊半成品雕像立在画面的边缘,乱糟糟的胡须虬结成枯死的树根。
“——一个一定会让我将马克与他的死联系起来的人?”
细致入微的调查。加里在心中感叹。不枉费他对着雕像花大力气找到的形象与身份都契合的被害人。
霍华德的语气逐渐变得咄咄逼人。证据拍在嫌疑人面前的同时也拍在侦探的心里,提醒着他自己是如何愚昧地受人作弄。沉得发坠的平静和约略的虚张声势拧合成一张扭曲而死寂的面具,端坐的侦探看起来像一尊雕像,疯狂吼叫的心挣扎着想要突破坚硬顽固的石膏,却动弹不得,只有鹰一样的眼睛透过石膏像上的洞口紧盯着坐在对面的凶手。
“……有人在刻意把调查引导向错误的方向。”
怒火没有得到助燃剂,在呼的一下跟着风窜起后,它依旧落回一豆孤弱的火苗。霍华德的语气很快重归沉静,而后又重在急促的揭露里变得波动。
“介于只有我还他妈在关心这该死的连环悬案,从一开始,那个人想要引导的目标就只能是我。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马克·欧文能帮他解决掉这个大麻烦,但他不喜欢马克的拖拖拉拉,所以他让我来,借我的手让警察关注马克·欧文、逼他在警察介入之前提前收尾。这个恶魔,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成功的,因为他很清楚我不会对任何一桩悬案坐视不理……”
口干舌燥和氧气短缺逼他停了下来。尾音很快湮没在凉飕飕的沉默里,加里的眼里读不出感情,霍华德张了张嘴,半晌,终于发出一声沉静而挫败的轻叹。
“你知道我永远无法对犯罪坐视不理,即使是对你,加里。我真不敢相信……为什么,就因为他知道你杀了奈吉尔·史密斯?”
加里仍在用了无波澜的眼神看他。霍华德心情复杂地与他对视,加里先收回目光,可是脸上那股毫不掩饰的赞颂与快乐丝毫没有让霍华德感到自己占了上风。
“你很不错,霍华德。让罗比把委托交给你果然是个好选择。”加里赞叹道,“那么,决定性的证据是什么?”
侦探目光灼灼:“你清楚你并没有留下证据,不然我们的对话就不是发生在这里了。”
“不然还能在哪里,苏格兰场?得了吧霍华德,你与我一样信不过他们。”加里短促地“哈”了一声,嗓音爽朗。霍华德无从反驳,再度延续的沉默让加里的心情看起来更好了,他咧嘴一笑,没头没尾地开口:“谢谢。”
“……什么?”
加里耸了耸肩:“聪明人是不幸的,霍华德。能理解他们的人太少了,他们就像是在荒野里游荡的孤狼,一旦遇见彼此,要么相拥着取暖,要么就相互撕扯着死去。”
他换了个姿势靠在沙发上,信口扯出让人脊背发紧的话。霍华德死死地盯着他,试图从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上读出他的意图。加里对侦探想将他剖开似的视线毫不介意,他慢悠悠地啜了口咖啡,继续说下去。
“罗比就是这样的人,他能看穿我对奈吉尔做了什么——可怜的家伙,祝他安息——也能看穿马克的心思。”加里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可惜他虽然聪明,却又固执又难以交流,所以他死了。你也一样,又不那么一样。你看穿了我,霍华德,但我们没有必要走向他们那样的结局。”
侦探的喉咙蠕动了一下。“所以呢?”他问,“你希望我怎么做,‘拥抱着你取暖’?”
“为什么不呢?”加里咧开一个愉快的笑容,“这世界上聪明人很少,我等待这一天很久了。毕竟如果要一直带着这些秘密直至死亡,那不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吗?”

12.

 

在意识到奈吉尔·史密斯是个十恶不赦的骗子时,加里·巴洛已经深陷在骗局中不能自拔了。
经纪人的确为年轻人带来了他允诺的“更大的舞台”,但几乎将他逼垮的压力也随之而来。年轻的加里先处世的哲理一步领会到他人的险恶,他看不穿奈吉尔口中的“没有我的栽培你一文不值”有多么离谱,也没发现对方所谓那些“有价值”的音乐不过是迎合市场的捞钱东西。
他懂得的只有创作和歌唱——他曾经以为有这个就够了。对音乐的执着从小便在心里生根,长到现在已经遮天蔽日,遮挡住了加里的视线,让他在狭隘中一步步变得思想过激。这点思想成了他的精神支柱,也成了帮助奈吉尔控制他的桎梏,年轻人揣着自己可怜的音乐信仰蜷在落了锁的房间里,他想写点别的、唱点别的,那些超前、叛经离道并且真正爱着的,可这与经纪人的要求背道而驰。
他没法去做那些将被奈吉尔否定的音乐。音乐怎么可以被否定呢?那一定是他的问题。
但即使一直在压榨他,奈吉尔也还是爱他的。爱表现在令人迟疑的暧昧举止和免费提供的精神类药物,后者是很好的东西,加里才华横溢的大脑只能用“好”这个词儿来形容它,因为它总是令他舒适到忘记一切。
“不用害怕,加里。”经纪人把又一袋细细的白粉放到他的琴盖上,“不过是玩玩而已,这玩意儿伤害不到你的。”
加里讷讷地点头,在经纪人走后避之不及地把药粉扔进抽屉深处,又在半夜里大喘着气把它们翻出来。经纪人显然知道自己的话是无稽之谈,他甚至收走了房间里所有的尖锐物品,以防加里因自残而不得不被送往医院、获得逃离他掌控的机会;但他不知道的是这担忧完全多此一举,稚嫩的音乐人没有对自己刀刃相向的勇气,他害怕伤到弹琴的手、伤到能发出乐音的喉咙,怕到连一个人时都只敢死死地咬着床单流泪,惧于张口尖叫哭喊出声。
“懦夫。”
在每一次药劲儿褪去的时候,加里都仰躺着,在冰凉的地板或是床铺上,口齿不清地吐出对自己的唾弃。他躺一会儿,摇晃着爬起来再度坐到钢琴前。为了保存自己仅剩的价值与希望,加里·巴洛什么都可以放弃,不论是自由还是自尊。
他在牛角尖里把自己困了很久;也许那段时间并不能说很久,但苦楚令他度日如年。转折发生在另一位日后天王的崛起时分,音乐人茫然地发现奈吉尔对自己的压迫依然如故,做作的亲昵与期望却漠然地薄了。
“什么?哦,那个之后再说。”奈吉尔随口敷衍他,匆匆地追着大摇大摆的新晋歌手走远,“罗比!该死的,回来,别理那些媒体!!”
日后想来,加里感谢罗比·威廉姆斯。为了答谢他,音乐人为他筹划了一场势必令他满意的死亡。罗比的心思并不算好懂,但如小报津津乐道的那样——他们对彼此再稔熟不过了。
被奈吉尔操控的不止他们两个。经纪人的手下有一众追逐梦想的年轻人,但聪明到残酷的只有他,胆怯、执着、偏激得日渐扭曲的也只有他。使这种对比愈发鲜明的是罗比·威廉姆斯的爆红,少年人用他的张扬恣肆衬得加里自惭形秽,他高唱着狂放不羁的调子行过走廊,用轻浮而挑衅的眼光看过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奈吉尔。
罗比的态度与事业蓬勃于加里而言是个不小的刺激,在他心里催生出恶毒、嫉妒与憎恶;但这也让加里看见一个隐藏许久的事实:奈吉尔并非没有弱点。他站在一边默默观察罗比是如何刺得奈吉尔哑口无言,血液奔流得比嗑药时还剧烈。
他可以击倒奈吉尔。如果罗比能做到,那么他也可以。
这个想法近乎疯狂,但罗比认为自己已经不会比现在还疯了。他开始思考他能做些什么——他会的只有音乐,但他发现有这个就够了。音乐创作的背后是绝伦的想象力、高明的手法和精巧谨慎的步步铺排,而他只需要把这些东西用在其它地方。
他谋划了很久,在深夜里为药物之外的事物剧烈喘息,但做与想终究有本质的不同。演唱会近在眼前,加里在犹豫许久后找到奈吉尔,后者正忙于解决罗比搞出的一系列烂事儿,甚至没精力强行要求加里把曲目单里那首“无聊透顶的抒情曲”删掉。
“听着,奈吉尔,我知道那些乐评人一定会为它疯狂的。”他恳求道,“如果那首歌能获得成功,就让我代替罗比参加下个月《新音乐快递》的访谈吧。”
经纪人瞪大了牛铃似的眼睛:“我告诉过你多少次,那种东西根本不会有人欣赏!况且这次访谈只能是给罗比准备的,该死的,天知道我花了多少工夫才摆平主编。”
他嘀嘀咕咕地匆匆离去,根本没管加里是否还有别的话要说。年轻而疲乏的音乐人目送他走远,深呼吸,排出肺里迷蒙不清的浊气。
他给过奈吉尔选择了。像罗比那样猖狂地反抗不是他的风格,他不想拿自己的名声和前途做赌注。他需要的是一次意外。
演唱会就要开始了。
轰然巨响从台侧传来时加里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猛地回过头。舞台的吊顶在木地板上砸出一个破碎的坑,溅射状的血迹从撞击的边缘散发开,更多的血汩汩地从吊顶下的缝隙里淌出来,把满地的血滴吞食进去。片刻的嘈杂后此起彼伏的尖叫穿透整个会场,保安从加里的身边冲过,加里没有动,他呆呆地看着逐渐扩散的血迹,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接下来的事情他记得不那么清楚了。头脑像服药过量般眩晕,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到有人揽着自己向后台走,脚步跌跌撞撞。他死了,加里听到周围的人在大喊,奈吉尔死了,有人看到倒塌的吊顶直接砸开了他的脑袋,像砸开一个大个的蜜瓜。黄黄白白的浆液在加里脑海里被想象出来,他无法克制地作呕,有人扶着他拍了拍,年轻人用刺痛的眼角看见对方穿着警察制服。
那人拍拍他,很快放开,一边前行一边套上白手套。加里撑着墙壁,从耳鸣里分辨对方与同伴的对话。
“可怜的巴洛,他吓坏了。”
“是啊,经纪人当着自己的面惨死这种事谁都接受不了,更何况他还这么年轻。”
“希望他别留下什么心理阴影。这小伙子日后的路还长着呢,他前途不可限量。”
耳朵里的蜂鸣渐渐低弭。加里站直了身子喘了一会儿,感到灵魂正缓缓回到体内。眼前的血色正在褪去,感官复位后他首先察觉的是心脏的砰砰狂跳。起先他以为那是因为紧张——那当然应该是,即便做到这一切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困难。装台的工程队与制作舞台的公司会承担所有责任,没有人会觉得这个依靠经纪人活着的少年有任何嫌疑,没有人会想到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经纪人监工时最喜欢的位置,想到他能趁着走台对起降装置做手脚。
除却紧张,恐惧亦在真实地攫取他。杀人对于一个没有任何暴力前科的年轻人还是太过激了,晕血的症状到现在还没有彻底褪去,他两腿发虚,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可某种难以辨认的东西却固执地钻破心壁发出了芽。
那是某种连紧张与恐惧都遮盖不掉的东西。鬼使神差地,加里抬起手覆盖在左胸口。那里应该是剧烈搏动着的,但加里什么也感觉不到。他的手因精神紧绷而麻木了,汗湿的手心覆在平静的、死气沉沉的胸膛,就好像在感受另一条生命的终结。
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终于一次谋杀,也始于一次谋杀。风从肉眼看不见的缝隙里钻进后台,加里深深地吸气,让冰凉而清新的空气此生第一次彻底浸入自己的神经。

沉默在同样冰凉而清新的晚风里蔓延。
晚风不知何时起钻进房屋。歌手——杀手宣叙的余音散去多时,霍华德猛地打了个寒噤,迟一步回过神来。寒意窸窸窣窣地爬上臂膀,霍华德很清楚这不是因为对方的故事,只是夜里惯常的温度,但冷还是从皮肤一点点往心里渗。
他将重新聚焦的目光投向加里,对上那双安稳的眼睛。不长不短的故事被侦探放在心里嚼着,加里讲它的语调像唱叙事曲,闲散而漫不经心,霍华德无端联想到早春浅灰色的人潮熙攘的斯卡布罗。
他嚼了一会儿,终于咽了。喉头蠕动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发声会艰难梗塞,但他仅仅是凝滞了一下,从被搅散的思绪里组织起词句。
“你知道你同他们一样,都是在犯罪,对吧?”
他问得毫不避讳。“当然。”加里笑得有些畅快,“但你也承认死刑比那些有气无力的条条框框更有效的不是吗,霍华德?不管执行刑罚的是谁。你只是还没迈过这个坎而已。”
这句话让霍华德的喉咙再次不适地抽动。尽管这异常艰难,他仍不得不承认加里说的是对的:这几乎尽然是他矛盾与痛苦的根源。士兵生涯留给他的是憎恶也是束缚,服从命令、尽职尽责,冲锋、杀人、必要的时候牺牲,他唾弃那些腐朽无用的规章,行事时却依旧依照被制定的准则。
准则是人定下的,而一切人定下的东西都会有局限。这份局限捆绑着霍华德无处落脚的正义,他历尽艰辛将一个又一个犯罪者交诸法律惩治,可听闻的、甚至亲眼见到的从法律中轻松脱身的人远比他能够抓捕的要多得多。
“你在心里有自己的准绳,霍华德。”杀手循循善诱,“何必要遵从他们的?他们的准则是给富人和权贵准备的。”
“那你的准绳又是什么?你真的觉得自己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吗?”侦探本能地反问道,“看看你,加里。我只看到一个没有勇气伤害自己的人将伤痛转移到他人的身上。”
杀手不置可否地耸肩:“为什么不能呢?既能惩奸除恶,又不会令自己痛苦。你则有勇气伤害自己,霍华德,你甚至有勇气面对死亡——但你全然没有必要让它们逼你到这个份儿上。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不,我并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侦探想这么反驳,但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对话早已失去必要,他没有开口。混乱持续得太久反而渐渐疏散开,他在错杂的思绪中镇定下来,让其他一些曾经刻意忽略的东西占据大脑。
任何人行事都应当有动机,这是侦探思维逻辑里重要的一环,却因加里过于忽然地闯入调查而被忽视。音乐人走上这条疯狂道路的动机已经在故事里述说完全,可他对自己的循循善诱却仍缺乏理由。霍华德不认为对方会寻求浅薄的认同与理解,侦探的利用价值已经结束了,等待自己的应该是与罗比一样的死亡,而不是含着笑容的对峙,每一字每一句都在说着,“来吧,你不必再痛苦”。
为什么?
他想这么问,但嘴唇没有张开的欲望。加里看他的眼神混着成年人的城府与孩子般的亲昵,霍华德理不清思绪,只得摸索着猜测:激素刺激下行为失调,无处安放的些许善意,扭曲的恶趣味,爱。
爱,他咂摸着最后一个词,良久,险些发出一声笑来。这词汇或许用在他身上更应景,私家侦探爱上了连环杀人狂,这听起来像是糟糕小说的桥段,或者地下歌手拙劣的叙事歌。
可他听得却很投入,跟着对方哼唱,再把CD私藏一份进口袋、私藏一份进心房。现在这首歌终于唱到了尾声——歌手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但霍华德已经决定了,他在此之前得到的一切已经足够了;他趁着短暂的清醒思考,发觉自己并不真的想为驶向塞壬而葬身海洋。
加里说得对,他并不一定要这么痛苦。现在想来,他其实从一早就接受了自己将葬身在某些别的地方。
在讽刺与释然出乎意料和谐的交织里他忽然就觉得自己没有被拯救的必要了。从一开始就没有,没人应该要、需要对他做什么,杰森也不需要,加里也不需要。
他在加里的注视里将挂在脖子上的戒指扯下来。铂金的链子硬而脆,在脖颈上留下转瞬即逝的勒缚感。预想之中的愤怒与悲恸并没有降临,霍华德低头好好地把戒指收进口袋里,让余温再在衣料之间捂一会儿。
爱与接受是全然无关的两件事。霍华德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因而转身离去的步伐安稳而平静。加里·巴洛目送他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中,低头看了一眼手表。马克·欧文把最后一场戏安排在了凌晨,现在夜色尚浅,他还有时间再喝一杯咖啡,构思下一首专门写给霍华德的情歌,慢悠悠地消磨过候场的时间。
“你会回来找我的。”他喃喃道,“来吧,霍华德,你需要一个归宿。难道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13.

 

马克的展览定在了凌晨时分。
说是“定在”,其实这场展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开展仪式。艺术家并没有发邀请函出去,没有媒体,甚至没有观众,他一个人将沾着血色的雕像搬到美术馆的正门口,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最中央、最万众瞩目的那个位置。这个位置上摆放过他的无数得意之作,领受所有庸俗眼光的欣赏,承载过一切赞美之词;但没有一个作品能够像这样适合这个位置,这里本就该属于他的巨星,罗比·威廉姆斯天生注定闪耀在舞台中央,马克从少年时代就看清这点,并欣慰于他能在历经辉煌后回到自己身边。
“称赞我吧,罗比。”他对着雕像说,欣慰地索取他从始至终唯一需要的赞美,眼神穿过石膏落在更远的地方,“瞧,这就像是从前我们一起改造的旧吉他一样。你和我永远是最好的搭档。”
雕像没有答话。艺术家痴痴地望着那双染着血色的嘴唇,血液凝结发黑,那双唇因此变得倔强而刻薄,嘴角上挑的弧度像蝴蝶振翅欲飞。手指痴迷地拂过蝴蝶的翅膀,由摸过石膏脸颊上拖曳的血污,马克发出一声轻叹,满意地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
“是的,我们都找到了。”
他将头低进雕像的颈窝里轻轻呢喃,警笛的蜂鸣从远处渐近。匆匆赶来的观众迟一步到场了,从四面八方投来的射灯把他整个人照得雪亮,强光模糊了岁月留在他身上的细节,有那么一会儿的工夫艺术家像是回到了与雕像相同的年纪。少年金棕的发尾可爱地微翘着,皮肤在聚光灯下白过素白的衣襟。他穿着一件衬衫似的上衣,薄而柔软的棉布宽松地笼着不再青涩瘦削的身体,素净的轮廓掩去了一切饱经磨砺的线条。风从散开的领口钻进去,点点的星光在项链上闪着,他抬起手挡在眼前,袖口处露出的指尖红润而冰凉。
“是时候了。”他喃喃道。
艺术家在开幕的灯光里对观众鞠躬致意,而后在万众的瞩目中亲吻他石膏的爱人。艺术馆的阶梯长得像宫殿前的红毯,他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来,走进警察们的包围圈里,淡然得如同天使走进人间。
从腰后掏出手枪时密集的上膛声在周遭响起。但马克的动作比他们都要快,举起枪口对准太阳穴时他的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那笑在经年的浸染后依然干净得不可思议,艺术家清醒而坦荡地扬起脸,如一个拒绝长大的孩子,对此身一切谬误供认不讳的同时对自己的罪愆一无所知。
砰的一声枪响。艺术家的展览落幕了。

在这场凶杀登上早间新闻震撼整个不列颠之前,杰森给霍华德打去电话,问他要不要谈谈。手臂上崭新的刀痕血迹才刚凝结,烟头错杂地堆满烟灰缸,霍华德把抽空了的盒子扔进去,看着红点燎着了锡纸,又很快孱弱地散去。老兵的语气平淡、踏实、近乎虚渺,霍华德疲惫地沉默了许久,电话那头的人耐心而宽容地等着,一片寂静里侦探甚至听得见对方的呼吸。
“好。”
他说,在血一样的朝霞里迎来澄金色的日出。
在久得仿佛已经天翻地覆的时日后,他终于再次踏入这栋房子。漂亮的小楼被笼罩在暖融融的朝霞里,连接花园的小径在树影的背后摇晃着。杰森帮他开了门,霍华德恍惚地走进去,茫然四顾。石膏粉的气味依然萦绕不去,他试着从里面嗅出些别的什么,但是没有,没有血液的腥甜,也没有死亡的腐朽。室内一尘不染,干净得几乎让霍华德感到空旷,雪白的天鹅绒透着隐隐的亮光,霍华德看了它一会儿,转向在背后等候他的杰森。
“走吧。”故友温柔地对他说。
他将霍华德带向一扇不被注意的小门。门打开的一瞬晨光与草木的气味一起扑面而来,侦探在原地摇晃了一下,做梦般的向那片光亮迈出脚步。
鞋底踏上柔软草坪第一步,霍华德就察觉到了他熟悉的味道。即便有清甜的花香作为掩盖,但味道还是细弱却强硬地向他的鼻孔里钻。尸体的气味逸散在整座花园里,新鲜的、腐烂的、几乎只剩白骨的;他环顾四周,树影温柔而稀疏地洒在地上,满园鲜花在晨风里摇曳,生命在此安然地、了无顾虑地盛放。
他的故友在花丛的中央等他。霍华德走过去,那里是一片空地,没有花木、也没有草坪,一张细密柔软的毯子铺在泥土地上,等待着包裹某个寻求慰藉的人。
泥土的触感传至神经的那刻,侦探突然意识到一个加里不曾利用过的人参与到了闹剧之中。老练而骄傲的杀手以为杰森·奥朗治不会深入到他的计划中去,性情平和的老兵不过是马克的附赠品,自发地帮他调节侦探的状态,好让事情进展得更顺利。
然而加里想错了。置身事外的人看得最清,那双蓝得惊人的眸子注视着所有人在局中碌碌奔走,杰森·奥朗治泡一壶茶,他等这出荒唐的剧目落下帷幕,也等着迎接一个始终在寻找归宿的人。
空地上闻不到尸体的气味。“这是留给我的吗?”霍华德问。
杰森温厚地对他笑笑,霍华德从那笑容里见到参军报道时那位略带质朴的少年人。夜的凉意在他不知觉的时候散了,心中的藤蔓嗅到冬去春来的气息,它肆意地、欣然而自由地伸展,某个的声音在枝叶的拔节中冒出来,一点点清晰,变成停战的号角,变成如梦似幻的哼唱。
哼唱似曾相识。侦探在心里追随着那节奏,现在他明白杰森说过的话了:倾听、接受、 融为一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必要逃离。
身体的颤栗不由自主。这个简简单单的念头像是令霍华德的神经无法承受似的,他的嘴唇开始发白,呼吸震颤,瞳孔闪烁着收缩。一双手覆在他的肩上,稍稍施加力度,带着粗糙的枪茧和干燥的热度。于是侦探很快镇定下来,他轻轻喘着气松懈下肩膀,低垂的眼睛对上脚下毛毯金色的花纹。
“嘿。”杰森说。他没有说更多,只是拍了拍霍华德的肩膀。侦探轻轻甩了甩头,他抬起头重新打量这座姹紫嫣红的花园,它比他想象的还要美丽,蝴蝶飞鸟似的在花丛间飞过,露水反射着阳光,像一滴小小的泪珠。
加里·巴洛的钢琴声在脑海里响起。霍华德闭上了眼睛。
杰森挥刀的动作很干净利落。侦探的倒下几近是无声的,金灿灿的毯子温柔地包容了他,把汩汩流淌的血液吸入其中。那些恼人的噩梦终于能永远消失了,霍华德在昏沉中喘息,他想加里是错的,他们始终无法走到同一条道路上;音乐人的道路没法通往他的解脱,霍华德·唐纳德已经疲惫了太久,他想睡了,想在远离喧嚣的地方安然地闭起眼睛。
修长的手臂揽起侦探沉重的躯体。霍华德艰难地支起眼皮,杰森将他抱在怀里,老兵背着光,周身被镀上一圈粼粼的金边。
“谢谢你为我这么做。”侦探吭吭地咳着,艰难地吐字,“……不要再去杀其他人了,杰森。”
杰森没有回答。他回避了霍华德的要求,侦探的倒影在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沉沉地下坠,他将不再动弹的故人放在毛毯上,风衣口袋里的那枚求婚戒指随着姿势的变化滚了出来。杰森弯腰将它捡起来,细细地擦净上面的血迹。霍华德的皮肤已经在渐渐失去温度,杰森小心地牵起他的左手,那只手上老茧密布,还未愈合的伤口翻着生嫩的白。
戒指被稳稳地套在侦探的无名指上。灿烂的晨光洒在花园里。

早上的时候,新闻报道了罗比的死讯。加里坐在沙发上喝咖啡,他翘着腿看完了整个报道,巨星的死让整个世界陷入震惊,而他只是兴趣缺缺地打个哈欠。
手机一直摆在手边,他在等一个电话,等待并不着急,他想霍华德需要消化这一切的时间。铺天盖地的新闻会是一个契机,加里带着笑意等被实施刺激的侦探前来找寻唯一一个仍与此相关的人,可他从清晨等到正午,电话铃却始终没有响起。
树影重新开始拉长时加里坐不住了。他开始主动采取行动,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找不到霍华德了:电话无人接听,家中空无一人,警局也告诉他侦探并未与他们联络过。在几个小时的思忖后音乐人决定动用私人力量,他理解霍华德可能会想方设法地躲过他,但他自信这不过是一时,他足有能力找到对方的踪迹,更何况等霍华德稍稍从动荡之中醒过味来,他自然会来找自己。
然而他想错了。侦探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回家,没有消费记录,甚至连通话记录都没再更新过。一个猜想渐渐在加里心里被落实,霍华德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而凶手的身份也没什么悬念:除他之外,想劝说霍华德做出改变的只有一个人。一丝古怪的感觉在心里升起来,加里能够接受这样的现实,他对霍华德的态度从一开始便是利用,即使它在日后逐渐变质,老练的杀手也并不打算让情感与许诺扰乱自己的心;可胸腔里好像有一块空了,他在沙发上捧着空咖啡杯入神,半晌后站起身来,决心去一趟那个他始终关注、却从来没有踏入过的地方。
漂亮的小房子门半掩着,加里推门走进去,迎接他的只有一片寂静。厚重的天鹅绒阻隔了室内的光线,亮光从一扇小小的窄门中透出来,他走过去,一个小小的花园映入眼帘。
很难想象这栋不大的建筑后竟会藏着一座生机盎然的花园。花园被打理得很好,阳光普照在整整齐齐的花圃,枝叶沙沙地晃动,像一首简单纯粹的歌谣。花园中间的空地泥土被新翻过,土堆上种着一棵小树,霍华德喜欢树,加里曾见过他在晨起的放空中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
沉眠着的侦探并非孤身一人。杰森正躺在小树的一旁,陶瓷茶杯滚落在浸湿的泥土上,表情平静得仿佛陷入甜甜的安睡。一缕轻而雀跃的暖意洒在加里身上,他抬起头来,与飞鸟一同掠过的风吹开了薄薄的云霭,天空逐渐湛蓝起来,花朵的清香随着悄悄升起,音乐人环顾四周,在花团锦簇的世界里感到自己正做着一场梦。

14.尾声

 

那枚婚戒最后被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装在塑封的证物袋里。
“对于您未婚夫的遭遇,我们深感抱歉。”
负责交接的警察神情沮丧。加里没说什么,他有点想客套地安慰对方两句,而后才想起自己当下的身份并不适宜。
“未婚夫”是他在报案时的说法,霍华德·唐纳德失踪了,与他相恋的明星担忧不已,并为爱人特殊的职业身份而联想到谋杀。查清案件没有花费警方多少时间,音乐人的猜测很快被证实,侦探被残忍地谋杀、埋在树下,凶手是他被战争折磨得精神失常的故友,也已经畏罪自杀。
这桩案件轰动了整个英格兰。两名退伍军人、一位乐坛天王和一个前途无量的艺术家葬送其中,超过三十起谋杀案在马克·欧文的背后被牵出来,天使在死后露出了恶魔的真身,所有人都为之哗然。案件甚至在一时间改变了整个国家谈论的风向,老兵心理关怀成为了新政重点关注的话题,八卦小报津津乐道地编排着杰森和马克的关系,罗比的专辑销量再一次霸占了所有榜单的榜首,大街小巷都在放着陨落巨星的歌曲,《新音乐快递》花了整整一期来哀悼他的逝去。
在这一切之外,加里·巴洛平静地继续着自己的生活。音乐人的名字不会出现在任何报道中,警方把保密要求执行得很好,没人知道霍华德和他的关系。那个只有他擅自认定了的称谓没出现在侦探的墓碑上,加里觉得有些可惜,感到对方既然如此珍视他们间的承诺,大约也会为此而稍感失意。
不论如何,他没有将这段已成过往的关系公之于众的念头。他再也没有回过那幢小房子了,那里想必已经被警察翻了个底朝天,然后作为无主的资产被收回,拥有了新的主人。花园或许已经不复存在,那样精致的园圃打理起来并不是件易事,更何况没人会愿意留着一块埋藏过尸骨的地方。但加里并不在意它的消逝,花园的倩影印在他的脑海里,他不需要一个切实存在的地点来安抚自己的内心;他已经在更难以描述、却也更确凿无疑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他们都找到了,因而加里认为这对他们每个人都算得上一个好结局。
咖啡在桌子上散发出暖融融的醇香。音乐人端起杯啜了一口,手机叮咚地响起来,他划开屏幕,新的目标踏入了他的陷阱。
他放下杯子,起身前往下一个目的。终有一天他也将在花园里沉睡下去,但在那天到来之前,他还有一些未完成的事情。

Notes:

please note that this work is a commission, and the credit goes to its author 林乔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