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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那科塔•福葛不理解没有缘由的爱,尽管这是伴随着富足,在呱呱坠地时便含在嘴里的某种特质,与生俱来。
他可耻地认为不解与接纳并行不悖,他全盘接手,又在困惑中探索,试着从毛线球中整理出线头的一端。
父母就像儿童文学中的魔镜一样有求必应,家仆也众星拱月一般,簇拥在小小少爷的周身。玉盘替珍羞,琼脂换甘露,没有看过花的枯萎,亦未见过叶的凋零。
但凡对古典音乐产生了星火般一闪而过的兴趣,他就可以在众人的陪同下钻到欧洲腹地的奥地利去,被装进家族包下的某家顶级酒店,在一人享受的顶楼中走进只为他潘那科塔•福葛一人搭建的音乐会中,被捆在百张深红绒布的沙发椅的正中,在每首曲终时求救似的拍出干瘪瘪的掌声。
他鼓掌,拍手,用尽一切力气发出声音,声音,可都像溶进咖啡中的奶泡般,带着献到他耳边的音乐一齐,消弭得无影无踪。
但人人都说,他真的能够拥有一切!
足不出户便能拥有所有知识的少年有一天对着电子屏中的父母说呀,他想多看看天。
然后他便拥有了天空。带着耳罩,包裹在机械旋翼的轰鸣之中,升上高空,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不疾不徐的漾漾波澜之上,自在地睥睨鸟瞰。他想,他能生出一对翅膀,撑破他不知饥寒的皮肤骨肉,然后扎到地中海看似有悖常理的季节性洋流中,让彻骨的海水拔光他金灿灿的双翼,成为一无所有的某条游鱼。乘着他人一个不注意,福葛真的跳下去了,像家族代代相传,抛不去也割不走的名姓那样,他要逃离这柔软的囚笼,从发梢似柔软而细小的缝隙中溜走,扎进风雨,投身混乱。
他跳了下去,在呼啸的风声中颠来倒去,大脑嗡嗡作响,最后在一阵越来越急促的蜂鸣音中突然被转正了视线,优哉游哉地飘荡在空中。他没有翅膀,也不可能拥有腮。他抬起头,眯着眼望了一眼天空,看向被自动张开的降落伞遮去的阳光。
啊啊,孩子唉声叹气,晃了晃腿,用尽全力才甩掉一只皮鞋:他还是不得自由。
在肾上腺素冲昏头脑后的些许恍惚中,降落伞上夸张的草莓印花让他感到有些窒息。他不过是在孩提时代的某年冬天对管家说过一次喜欢草莓而已,然后这将种子招摇地镶嵌在果肉中的红色水果便充斥了他生命中的每个角落。
呃。他可真是无所不有。
按理说,这和一无所有应当是彻彻底底的反义词才对吧?他一时兴起,突发奇想的随口一提都能被如此轻而易举地实现,并且滴水不漏地考量到了所有突发,所有意外:到了这个地步,如果还说潘那科塔•福葛不是被溺爱着的孩子,那着实有些过分了。
困惑堵在他受惊过度的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不理解降落伞,也搞不明白让他浮在水面上的救生衣,更说不清开着快艇来将他打捞上岸的人与人。书册记载种种理论,网路传达各路言谈,潘那科塔永远不会找到一个令人,令他信服的答案。但他很快乐。像是精心地拆下一张完整的棒棒糖纸,然后在食用色素和甜味素的表面上舔去一口,然后对着镜子照出的彩色舌头大笑那样——快乐——来自藏在口中的新世界。
潘那科塔裹着温暖柔软的羽绒毯子,水珠挂在他软绵绵的头发上。
然后他开始大笑,笑得真的很大声,吓得大家倏地打了个颤,然后有些后怕地回看向那个任性小孩,却又不好窃窃私语太多,让他又听了去。
他想,他还会找个机会再跳一次,最后跳一次,就一次。
只是后来他病了。错过了最佳的时机,所以家里是如何处置这场事故相关者的,他也无从得知。只知道带着口罩的大夫说是他受了寒,只要好好吃药,就并无大碍。哎,哎,又是那些倒背如流的名字。布地奈德的气雾会扯开他不时痉挛的气管,潘那科塔对激素知道得还不多,所以权当是一种屡试不爽的安慰剂;然后咽下头孢拉定和他的朋友们,这个他知道,永远的万金油;最后,被对乙酰氨基酚一闷棍打昏在床上,安安心心地等待明日的太阳。
感谢这些胶囊薄片,潘那科塔恢复得很好,可他的双亲仍然如同虚构一样活在电子屏幕里。他想,或许他们只是几个从显像管中被在玻璃屏幕上投射光的粒子罢了。这对于潘那科塔而言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更何况,有一个仿佛虚构的许愿池,也并不妨碍他抱着书哼着歌从铺了地毯的走廊中穿过。他仍旧是那样每天都过得没有忧虑,只是每天也都若有所思。
他还想再跳一次,不带降落伞的那种。
“我想好了今年的生日礼物。”时隔一个月,福葛终于通话记录中的第一个号码。男人终于在响了五声之后接了电话,用带着些电流杂音的声音迎接他。那是他父亲的声音。男人默许了他的请求,并且让他言简意赅地描述一下,他还在忙,还有太多会议要开,太多工作要办。
“那我直说了。”他心想自己的想法煞是大胆,就算是他慷慨过头的家人也怕是不会答应。只是福葛又不能一味再地浪费父亲的时间,便硬着头皮开了口。“我决定放手。”他说到,旋即立刻补充道,“没有别的原因,我想去看瀑布。要足够壮丽,足够气势磅礴。但我不愿意一蹴而就,我希望能有人开车带我去找。”
“然后……”他生怕父亲等了太久,气都不敢换一个,“然后我会从那里跳下去,就像上次从直升机上跳下来的那样。我会跳下去,死在那里。”
潘那科塔能感觉到听筒的另一端骤然安静了下来,连背景中嘈杂的交谈也都一并被扼住喉咙,陷入沉寂。“这是你的愿望?”极其少有地,男人发问了。
“是的。”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自己竟然能够回答得如此坚定。
可通话被切断了,只剩下短促的忙音连接在他和听筒之间。这会是他十四岁的生日礼物吗?潘那科塔终归还算是个有点常识的孩子,没有哪个父母会同意这玩笑似的请求,他甚至想,这句话一定会被当做耳旁风略过。或者被单纯地认为是孩子缺乏关注缺乏爱而后的无理取闹,找来几个人安慰一番后便不了了之的。
但他仍旧请求死亡,并且每天都打开手机,在无功而返之前,带着期许等待着。他能请求来一切,一切也都要依赖请求。
无功而返的第七天,耐不住性子的潘那科塔终于又一次对着选中高亮的那串数字按下了呼出键。可听到的却是女人的声音,也带着电流,只是没有一丝生机,连点难以差绝的一点呼气也察觉不到。尽管潘那科塔知道这毫无意义,但他仍旧认为女人的声音正在对自己道歉。
同时,潘那科塔迅速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被自己的生父设置在了单向拦截的黑名单里。
他不意外,也很理解,毕竟他比那两个已经年轻有为的长兄而言,把懂事温顺学得要精得多。在抛出这样的话题以后,他们的确都需要冷静一段时间,尤其是他的父亲——不论是处罚调皮的小孩子,还是给沉重留出一段缓冲的余地。不论是空间,还是时间,距离都是必要的。
所以潘那科塔只好继续等待。
等到家里出现新的面孔时,花园里被虫啃过的草早就长了回去,换了几批新的青葱枯黄。他也早就过了十四岁的生日,度过了一段有些憋屈的变声期,和一段过分自由自在的青春期。作为纪念的两个痘痘,也早就消肿散去了十好几个月,连个影子都找不到。他十六岁了,长高了不少,成了个大男孩。
知书达理,爽朗,直率。没有谁会不喜欢将古怪的脾气压抑着的他。
可他还是想着在瀑布下粉身碎骨,而愿望也还是石沉大海般没有等来回应。两年来,潘那科塔换了几个手机,通话记录和电话簿却一直是空空如也,他删得勤。他也不清楚自己的号码是否还在父亲的黑名单上,也不在乎了,反正这之间的信息交换都会由他不时回家的两个兄长代劳。小福葛也想过,这或许是一种战术,只要时间过得够久,傲慢的成年人便会擅作主张地认为一切都已经随着时间的洪流被冲走。
所以当他抬头看向来接自己的那个男孩时,心里不禁有些得意。时隔两年,他的礼物盒终于还是被寄到了手中。在这场等待的拉力赛中,他终于还是赢了。
来到他面前的男孩看起来并不比自己大了多少,至少可以说是个同龄人。他把防风的夹克甩在玄关,穿着极其随便的兜帽卫衣和撕了些破洞的牛仔裤,鞋也不换地就进门了,手里还捏着一顶深色的针织帽。他抓了抓短短的,卷卷的,闪着光亮的黑头发,显然不太适应福葛家中的异常的矜持和端庄。但他赌潘那科塔一定能够理解自己,便大大方方地报上了姓名。他叫米斯达,圭多·米斯达,十八岁,应该没什么代沟,也没什么交流障碍。说着,这个叫做米斯达的男孩甩了甩套在手指上的车钥匙,他是奉命要一路载着小潘那科塔,直到看见叫他心满意足的瀑布的人。
潘那科塔这才发觉,他这个一切由佣人代劳的少爷,是这个家中唯一没有门钥匙的人。不过这不重要,他和这个家最后一点藕断丝连的关系,也很快就要被切断了。
他会带我走。这个叫做圭多·米斯达的男孩子,会带我走。
Chapter 2: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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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好了就告诉我吧,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他说着,眉毛不经意地皱了皱,“如果你真的那样决定。”
对于这趟旅行,米斯达可以说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才不相信这个娇生惯养了十几年的小男孩真的能这么轻易地将生命拱手相让。他对着小孩儿闷闷不乐转身离去的背影吹了一声口哨,然后两腿一蹬,往桌上一翘,完全当自己家似的,一点儿也不见外。他看得出,潘那科塔显然没有很喜欢自己,这再好不过,最好干脆讨厌到门都不想出,赶紧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潘那科塔此行的意图简直和那该死的四一样,糟蹋了米斯达一整天,以及将来好长一段时间的好心情。
这种温室里长出来的小屁孩真的有些欠管教,他很是不愉快地咬下一块干裂的嘴皮想着。虽然也只不过大了小福葛两岁而已,但米斯达自认为光是在死亡这件事上,他确确实实要更有发言权。他皱了皱眉毛,顺手把针织帽往脸上一盖,尽量不去想那个只是因为雨天打滑就差点死在荒郊野岭的晚上。但不管怎么说,米斯达算是挨过去了,并且学会了珍惜生命,学会了不要在天气恶劣的周四晚上疲劳驾驶的道理。
可潘那科塔还是给了他点惊喜。
突然地,米斯达翘得老高的椅子顺着大理石的地面哧溜一滑,嘎嘣一声就朝地上四脚朝天地翻了过去。他吃痛地从地上爬起来,才发现那小屁孩甩着书包对着自己的帅脸就是一个正中红心。
“你干什么?”
“你不是说准备好了就告诉你吗。”
“哦?”米斯达一个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把双肩包重新甩回给潘那科塔,“原来你们有钱人都是这么打招呼的?”
“只是你不理睬罢了。我们出发吧。”
米斯达这才想起来眼前的小少爷还是个一来气就能挥起小拳头哗啦一声把玻璃锤个稀烂的暴脾气。“出发?”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按照米斯达的刻板印象来说,就这么个麻烦小孩,不哭天抢地地叫别人帮忙整理个好几天,不搬家似的带上全部宝贝,是绝不可能出远门的。
“那不然呢?”潘那科塔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好像对方像是在讲一个滑稽却老套的笑话似的。
“那……”米斯达看了看手里顶多撑下两套衣服的小背包,最后选择了投降,“也行,我们走吧。只是但愿小少爷最后别拽着我哭着说想回家就行。”他背过福葛的双肩包就朝外走去,一边还摸出车钥匙,在手指间极其熟练地转起圈。潘那科塔则快步跟在他的身后,对这空荡荡的大宅终于说出在心里憋了好几年的永别。
不出所料地,男孩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就这点心理准备,米斯达还算是做得充分。
但不超乎所料的现实,又哪能叫做现实呢?
有时候,米斯达甚至怀疑起自己这一趟拉的根本不是什么十六岁的天才小少爷,而是一个一比一等大的布娃娃。其实这话说得都算恭维了,就算是布偶也会随着惯性和重力在他连续的急刹下而东倒西歪……而坐在他爱车副驾上的潘那科塔,则像是具死了有那么些时间的身体。天知道这沉默寡言的小屁孩在紧张些什么,又或者是在坚持些什么,非要把身子崩绷得死死的,雕塑似的,一点儿也不动弹。
起初他还好心地认为小潘尼是个怕生的孩子,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根本就不是内向能够解释的反应。他试着打开电台转到讲着低劣笑话的频道,也试过从磁带中找出几盘他特别喜欢的来放。米斯达还试着对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表达几句感慨,遇上突然变道的菜鸟司机时,他当然也不会吝啬自己的谩骂。最后,他甚至故意不做减速,直到红灯已经尽在眼前了,才压着边线匆忙踩停。他做了很多事,给潘那科塔丢出了一个又一个话茬,可对方就像是一潭早已干涸的湖水,激不起水花,更荡不出涟漪。
米斯达确实是个拿钱办事,好说话的主。但这毕竟是他的车,不管怎么说,在车上至少得按着他的规矩来。他喜欢公路旅行,也觉得这件差事直到找瀑布为止都算得上有趣,甚至还有那么一丢丢的浪漫。可偏就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让他如坐针毡芒刺在背的小屁孩,也恰好是提出这么个好点子的主。男孩没好气地猛踩下急刹,在车辆愈渐稀少的城际公路上吱呀地划拉出一道胶黑的车辙印,方向盘往边上一打,亮着双闪灯踩停在路旁。“至于吗,小少爷。”他撑着脑袋,从后视镜的反射中看着低着头,怀里紧紧抱着书包的小福葛,问他,“我就这么吓人吗?至于让你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吗?”
在好长一段沉默之后,潘那科塔终于舍得开口了。“不,”他先是否认,然后又思考了一会儿,才继续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带着一些无可奈何,米斯达只好表示赞同。毕竟他做的这些事,说到底也不是什么非得回答的问题。只是这小孩看起来木楞楞、傻呆呆的,着实不讨喜。哪像他米斯达,十六岁的那会儿多能说啊!那会儿镇上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几乎每个人都是他的朋友,就算互相看不顺眼的,也只是痛痛快快地手脚并用地打一架之后,又勾肩搭背地到家庭餐厅去点一份最大号的套餐,在塞了一嘴薯条就算完事。到了秋天,果实成熟,作物丰收的时候,每次放学他都能收到七七八八的礼物,堆得一桌子都是,能够吃上好久。而唯一对他的开朗置之不理的,也只有坐在他副驾驶上,乖乖拴着安全带,有点儿委屈地看着手指的潘那科塔了。但这小孩儿的确没说错,他从始至终都没问过对方一个像样的问题,他确实没有什么必须回答得义务……但偏就因为他实际上什么都没做错,这个呆头呆脑,看起来比钻石还要不知变通的小屁孩就愈发地显得气人。他清了清嗓子,抓了抓针织帽,又对小福葛说道:“那你也没必要紧张得和被绑架了似的。更别提我,已经成年了!而你,哪怕只是小两岁那也还是个崽,懂吗?要是我好人没做到底,自己反而进局子了,又该怎么说。”
“我只是不大会和你这种人相处罢了。”
“可直到见到你想看的瀑布之前,你这小东西都得和我待在一块儿。”言下之意,这都已经抬头不见低头见了,退一步海阔天空能少他一块肉啊?
“嗯……”福葛嘟哝着,视线渐渐飘向车窗,偷偷地,从车窗玻璃的反光中看着自己的倒影。
他们都看着潘那科塔·福葛。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似乎谁也没有真正地看着他。不过都只是倒影罢了。
“慢慢来吧。”说着,米斯达重新打燃发动机,拉起手刹,继续按着他算计好的路线朝前开去,“你要是真的打算这么憋一路,我可受不了。我可是随时都能把你丢在路边撒手走人的。”他想说,找死的话,哪儿死不都是死。可看了看小福葛,还是觉得算了吧。虽然很难想象,米斯达还是决定相信他们会慢慢熟络起来的……大概吧。
可福葛还是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就继续保持了他爱不释手的沉默。
因此,当潘那科塔主动朝他搭话的时候,把米斯达吓得差点被刚煮好的咖啡烫了嘴。
“至于吗。”打网球似的,潘那科塔原封不动地将同样的开场白还给了米斯达,然后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对于去哪儿,你算是心里有数了吗?”说这话的时候,他显得有些失望,毕竟小福葛想要的是找到瀑布,他想要切切实实地去寻找,大海捞针地体验从无到有的漫长过程。
“不然呢?”米斯达觉得他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我可是你的专职司机哎。”说着他手一勾,就把喝空的饮料杯掷进了十好几米开外的垃圾桶里去。他似乎能看出这个刁钻的小家伙的心思,便继续说,至少小福葛心满意足为止,米斯达对于这趟路的终点都会三缄其口,一点儿风声都不透露。同时又还说他真是个贪得无厌的小家伙,既想要个保姆似的导游,还想要探索的乐趣,既然如此,只能两边都大打折扣……总而言之,米斯达不会万事都顺遂他潘那科塔。
“我劝你心里还是有点数比较好,”说着男孩又撕开一根巧克力棒,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毕竟并不是谁都敢接下你这份苦差的。”
虽然打开天窗说亮话最起码给他们带了了些通达明白,但他们仍然谈不到一块儿去,福葛只好在狭小的车厢内度日如年地掰着手指头。而相对,将要一路带他直到终结的米斯达,也只是弯着手臂,靠在车窗上,嘴里哼着歌,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优哉游哉地在路上徜徉。
这不是旅行,但或许对他来说并不如此。
潘那科塔着实不想被米斯达察觉到,至少他还没有准备好,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句式什么语气来接上他的话茬。因此在休息站整顿了一番之后,他便抱着自己的双肩小背包,躲到了后座,躲到米斯达看不到的影子里去。可令他意外的是,他这一躲藏,米斯达就真像是他的雇主潘那科塔·福葛不存在似的,或者只是把他当做是件肉嘟嘟的行李放在后座。一路上,米斯达一声都没吭,就更别说抛出什么话题来和潘那科塔聊聊了。潘那科塔就从座椅间的缝隙偷偷瞄上去,从峡谷一般又细又窄的后视镜中偷偷去瞄米斯达的模样。他很难想象,眼前这个男孩竟然只比自己大了两岁。福葛一边看他浓厚的眉眼,一边心想,这家伙肯定胡子茬都硬了,而自己嘛,还连喉结都还不太明显呢!潘那科塔就一边想着关于成长发育,关于间隙代沟,关于可能会就这样沉默下去的将来,想着众多他想解决的,他不想解决的,以及他想解决却无能为力的问题在摇摇晃晃的车厢中,望着米斯达时隐时现的眼睛,睡了过去。
等到福葛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
路灯亮在道路两旁,点起无数盏太阳。而街沿两侧的太阳,又顺着米斯达飞驰在行车道的吉普车,在车窗旁上演无数场擦肩而过的剧目。醒来的时候,潘那科塔特意哼哼了两声。他原本没有这个习惯,是个睡相乖巧又安静的男孩,只不过他赌气,想要用这种旁侧敲击的方式来引起对方的注意。而米斯达仍然不理他,只是又开过了几块路牌,在福葛数到第三块的时候,终于放慢了车速,打起右转灯,别了过去。
“我们这是要干嘛?”他一下攀上了椅背,冒出脑袋向米斯达问到。
“不认字啊?喏,过夜。”米斯达显得有些不耐烦。
Chapter 3: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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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但我才刚刚睡醒,没注意。”他条件反射地道了歉,可这话一从嘴里出来,潘那科塔就开始后悔,恨不得给自己来几个嘴巴子。和那种家伙,道个什么歉啊!但他福葛毕竟不是海绵,吸不起已经翻倒在地的牛奶,只好顺着他的话继续问:“也就是说我们要去住汽车旅店咯?”
米斯达仍然是困惑,但至少不是那样急于结束眼下的话题了。他饶有兴致地哼了一声,声音拖得老长,特别意犹未尽,然后才有些得意洋洋的回过头去问他:“怎么,没见过呀?”
“那还用说!”潘那科塔回答得迅速而洪亮,差点没把米斯达吓得一个激灵,一方向盘把车给拱上酒店外的花坛上。
“你这家伙也太奇怪了吧!”米斯达忙着重新调正车头,忙着把他这超大号的甜心停进停车场在车灯下反着荧光的边线里去,着实没工夫和潘那科塔叽叽歪歪。但这多少是让他有点意外的——他还以为这臭屁的小少爷什么都知道呢!他在心底里给雇佣他老福葛悄悄翻了个来迟的白眼。那老家伙差不多花了一个小时来讲述他这个小天才的末子到底有多聪慧机智,再加上他压抑而不愉快的前半程,他米斯达还以为自己捎的是一台什么尖端科技的计算机,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儿呢。好吧,说他是小孩有失偏颇,但好像……也没错?米斯达一遍想着,一边美滋滋地抿了抿嘴巴:至少在他谙熟于心的公路旅行这档子事上,潘那科塔确实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儿。
最后潘那科塔·福葛发现,在汽车旅馆开房间,和入住家里为他包下的酒店套房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区别:就算没有帮忙推小车拿行李的侍者,在基础的流程上至少是没有太大的差异的。
可他还是睡不着。
收拾干净自己的潘那科塔福葛,裹在被子里,眨着眼睛看着黑黢黢的天花板。他睡不着。他试过许多种据传屡试不爽的方法来试着入睡,他调整过呼吸,甚至连圆周率都背了,直到他第二次卡在第一百零七位的时候,潘那科塔发现自己是真的已经黔驴技穷。
最后一次翻身,潘那科塔决定熟手就擒地从被窝里钻出来,打开台灯,准备找点其他稍微有点建设性的事情来消磨他旅途上的第一个夜晚。他打开灯,这才发现实际上米斯达也没好好在他的床上待着。而正当潘那科塔好奇对方的去向时,卫生间里那如同火车汽笛一样如雷贯耳的冲水声给了他清楚的答案。
潘那科塔想赶紧缩回被窝里假装睡着,就当无事发生,可他还是慢了一拍,和刚推开门走出来的米斯达就撞了个大眼瞪小眼。
同宁静僵持了片刻,潘那科塔率先缴械,抬起眼睛望着他,闷闷地嘟哝着:“原来你还没睡。”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米斯达有些无奈,但是对于福葛主动找话的努力,姑且还是认可的,“怎么啦,难不成有的小少爷还需要人抱着才能睡着了啦?”但认同归认同,米斯达才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揶揄他的机会。
“不!我只是睡不着而已。如果你困了,可以先睡。”福葛有些着急了,身子一下从被窝里钻出了好多。他不想再被米斯达看轻下去,虽然他是没有对方那么老练……但他也已经十六岁,是个完全的青少年,才不是什么稚气未脱的小孩子呢。
“哼,还挺认真哈?”米斯达往床上一滚,拿起枕头就朝着福葛脸上拍去。“正巧我们都醒着,那不如来聊聊天好了。毕竟,你得清楚,我也不是有钱拿就干活的主。”然后乘着福葛这个书呆子反应还没转过来,就又把枕头拽回自己怀里,然后继续问道他,“所以,就算你爹晾你晾了那么久,你还是想去……好吧,就用‘找’这个字吧,你还是想去找你说的那种瀑布吗?”
“是啊。”这事突然被提起来可让福葛有点害羞,“那又怎样?还,还不允许别人有点突发奇想了啊。”
“这倒没有。”米斯达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问出口来,给自己一个痛快,“所以,你现在也想在那里……呃,就那样吧。”米斯达最后发现自己还是说不出口,就抽抽着嘴角,干巴巴地比划了两下。
潘那科塔当然也理解他的为难,毕竟就连自己见过的医生们,也少有几人能够直面潘那科塔的决断。男孩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是为了谁。随后,他又说道:“是啊,我决定去死。因为觉得只有彻底停止思考,才有可能逾越桎梏……哪怕我的死本身也逃不过‘被安排的’这么一个过程也好。”
这话让米斯达有些云里雾里,他抱着枕头木楞楞地一边嘟哝着什么,一边慢悠悠地点着头。他想找些词句来接上对方的话茬,但是又囿于不知究竟应该如何开口,主导权就这样被潘那科塔给抢走了去。
“别告诉我,”福葛说,“就连你也想对我说些什么,生命最为可贵,是必须珍惜的吧。虽然我还和你不熟,但是觉得你不像是这样的人。嗯,你最好别是。”这些话,他都听得太倦了,疲了,起初,潘那科塔还会拿出他的一番理论来据理力争:他只是想要决定死亡的权利。让这个一切都被考虑周全的小少爷能够自己决定他什么时候,在哪儿,怎样的天气下,以怎样的方式,带着怎样的心情,将自己的灵魂从肉体的鸟笼中放生自由。他只是希望这个权利最后能落在自己的手上。但正如他现在守口如瓶的那样,包括米斯达在内,只要对方不问,他就绝口不提,守口如瓶。
“我没这个兴趣。”米斯达重新放好枕头,舒舒服服地往上一躺,大爷似的揣着手说。
这倒让潘那科塔有些好奇。毕竟,就算那些人不刨根问底,也多少会捎带上两句过场似的客套。仿佛自己深明事理,要将心比心地拍着潘那科塔的肩膀,摸着他跳动的心脏说:“你看啊,这世界多少还是美好绚丽的吧!就算经历了失意,也无需久久怨愁,你应当向前看。向前,知道吗?”一般到了这个时候,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女人就会开始抒发自己美好的臆想……虽然例外也有,但着实凤毛麟角。
举个例子吧,有一次,他在医院的过道上碰见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
带着一些逃学快乐的心理,潘那科塔算是喜欢去医院的。毕竟他可不是家庭医生就能处理的案例,就算是像他一样出生优渥的小少爷,也还是要走一遍挂号排队的流程的——紧俏的医疗资源可不会因为福葛家的富裕就能够慷慨地网开一面。所以,在医院的时候,他总能抓到一些空档从家仆的眼皮子底下溜走……虽然至多也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但只要能有一次,他就不算太亏。
所以,那一天他也是偷偷溜出来的。
潘那科塔向来不会跑太远,因为那样只会招徕更多的指责与说教。所以,同总是陪他来医院的那位侍从一样。他们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如果在诊室外找不到他,那就说明他一定在一楼的大厅里。一个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另一个则算是偷着这么一点的私人空间乐呵自在。互不干涉,互不亏欠。那一天是个雨天,他们来的时候还艳阳高照呢,这还没十分钟就大雨滂沱了。所以潘那科塔便站在门口望着哗啦啦的大雨和灰蒙蒙的天空发呆:下雨了,但是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能冲到雨里快乐地淋一场,更不会因这场雨的围困而回不了家。
可后来那老头从背后叫住了他,以为小潘尼是走丢的孩子,微微一笑,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不,我只是随便转转而已。还请不要担心。”他转过身,小心地退了两步,恭敬地回答了对方。
“是陪家里人来看病吗?”他果不其然是个热心肠,这就聊了起来。
“没有,只是我自己要看病。现在诊断已经结束了……”
“现在医生是在和家人解释吧,那我明白了。是闷着无聊所以溜出来了吧?”潘那科塔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怎么都无法对这个年长的爷爷提起戒心。所以面对他的问题,潘那科塔回答的也煞是坦诚:“是的,确实如此。”说着,他看了看老人的行装。“您应当不是病人吧?”
那位老先生笑了笑,肯定地说,是呀,他只是回家路上太累,过来歇歇脚而已。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身旁,满满两大袋的食材:面包、牛蒡、芹菜,以及被拉伸得变形的塑料袋中透出颜色来的番茄和土豆。对方拍了拍外套上落着的几滴雨水,然后又整理了一番手中的雨伞,弄得一地都是水,湿哒哒的一片。“我每次去了超市,都会来这里蹭蹭座位。没有人会介意的。”
“那也挺好的。”潘那科塔有些出神地望着他的塑料袋,真想知道里面都还有些什么……毕竟,潘那科塔没有去过超市,也不能太强求他一点期待都不抱有。
“所以,你呢?”他两手往长伞上一搁,像是撑着根手杖。“我看你面色健康,并不像是病人呀。若要是什么大病,应当也不会像你这样的自在吧。如果实在不愿意说,那就当我没说好了,都可以的。”
“我因为说想死,就被家里人带来看医生了。”潘那科塔简明扼要地回答了他。
“原来是这样啊,那么你实际上是怎么想的呢?”
这是潘那科塔第一次见到有人问他自己的想法,他有些惊愕,于是赶紧抓紧机会,把自己的盘算原原本本地向这位老先生和盘托出。潘那科塔很难相信,他居然能同一个才相遇不过几分钟的老家伙推心置腹。但同时,他也觉得,难得有一个能让自己完全放下戒心的陌生人存在,那定然机不可失,不容错过。
“呀,还挺浪漫的不是吗。”
潘那科塔相信,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的错愕。至少迄今为止,不再有能有谁的话能像那位老先生一样出人意料。他当然很好奇个中原因,便赶紧追问下去。
那老人说,在他的角度上,他自然无法想象潘那科塔究竟怎样得出眼下的决断的。“但至少作为结果来说,我觉得还不错。至少,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我能死得体面而自在。这权利捏在自己手上,确实很重要。而且,我想,就算没有什么话能左右你的想法,但我总认为,你多少需要点肯定吧?你确实还小呢,但年纪小又不是活下去的必要条件,是不是?”
潘那科塔点了点头,慢吞吞地向他道了谢。
只是潘那科塔还想知道他去超市买了什么,是否要用这些材料做晚饭,以及很多看起来或许很幼稚的问题。只可惜他们最后并没有这个机会。福葛家的侍从很快就从楼上赶了下来,找到他的小少爷,一边同他解释着医嘱,一边把他带离了人挤人的医院。潘那科塔必须跟上得自然又得体,不能表现出半点对那位先生的留念……以及最基本的告别。
他之后再来复诊的时候,运气似乎都不怎么样。他不知道对方只是没有来,或者更悲观地说,是再也无法来到这里。总之,他再也没能见到那位一身水珠子,提着两大袋东西的老爷爷了。
这就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一份凤毛麟角,并且潘那科塔有一股隐隐约约的预感:这个叫做圭多·米斯达的男孩,或许能成为填补内里空缺的又一块,也是唯一一块璞玉。他停下了追忆,乘着对方伸手关灯的时候赶紧问道:“我能问问,这是为什么吗?”
看潘那科塔抱着被子,一脸迫切的模样,米斯达自然也不好推脱,便开诚布公地告诉他自己的答案:“呃,我当然目前是不像你这个消极的小家伙那样想要光速一了百了啦。但是啊,你想哈——”他说着,抄起手背到后脑勺去,“这个事情是相对的,你应该明白吧?所以,我不想等以后自己有了这种打算的时候,又突然冒出一群莫名其妙的家伙虚情假意地声称想要挽留。”米斯达比划了一下,他相信潘那科塔也一定能够明白。“所以我只是在为自己的自由行善积德啦,并没有别的打算。”
“你真那么想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米斯达有些不愉快了,“又不是全世界只有你这个臭脾气小少爷才那么奇怪,懂?”
福葛又怎么会不懂呢,他可巴不得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利落,井水不犯河水地独善其身。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当然没有人是愿意被这么劈头盖脸一顿说的,只是潘那科塔这次不再同他顶嘴,也躺了回去,最后闷在被子里,有些不情愿地对他说了一句谢谢。
他想,如果是这样的话,今晚大抵是能够顺利地闭上双眼睡下了吧。
Chapter 4: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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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但我才刚刚睡醒,没注意。”他条件反射地道了歉,可这话一从嘴里出来,潘那科塔就开始后悔,恨不得给自己来几个嘴巴子。和那种家伙,道个什么歉啊!但他福葛毕竟不是海绵,吸不起已经翻倒在地的牛奶,只好顺着他的话继续问:“也就是说我们要去住汽车旅店咯?”
米斯达仍然是困惑,但至少不是那样急于结束眼下的话题了。他饶有兴致地哼了一声,声音拖得老长,特别意犹未尽,然后才有些得意洋洋的回过头去问他:“怎么,没见过呀?”
“那还用说!”潘那科塔回答得迅速而洪亮,差点没把米斯达吓得一个激灵,一方向盘把车给拱上酒店外的花坛上。
“你这家伙也太奇怪了吧!”米斯达忙着重新调正车头,忙着把他这超大号的甜心停进停车场在车灯下反着荧光的边线里去,着实没工夫和潘那科塔叽叽歪歪。但这多少是让他有点意外的——他还以为这臭屁的小少爷什么都知道呢!他在心底里给雇佣他老福葛悄悄翻了个来迟的白眼。那老家伙差不多花了一个小时来讲述他这个小天才的末子到底有多聪慧机智,再加上他压抑而不愉快的前半程,他米斯达还以为自己捎的是一台什么尖端科技的计算机,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儿呢。好吧,说他是小孩有失偏颇,但好像……也没错?米斯达一遍想着,一边美滋滋地抿了抿嘴巴:至少在他谙熟于心的公路旅行这档子事上,潘那科塔确实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儿。
最后潘那科塔·福葛发现,在汽车旅馆开房间,和入住家里为他包下的酒店套房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区别:就算没有帮忙推小车拿行李的侍者,在基础的流程上至少是没有太大的差异的。
可他还是睡不着。
收拾干净自己的潘那科塔福葛,裹在被子里,眨着眼睛看着黑黢黢的天花板。他睡不着。他试过许多种据传屡试不爽的方法来试着入睡,他调整过呼吸,甚至连圆周率都背了,直到他第二次卡在第一百零七位的时候,潘那科塔发现自己是真的已经黔驴技穷。
最后一次翻身,潘那科塔决定熟手就擒地从被窝里钻出来,打开台灯,准备找点其他稍微有点建设性的事情来消磨他旅途上的第一个夜晚。他打开灯,这才发现实际上米斯达也没好好在他的床上待着。而正当潘那科塔好奇对方的去向时,卫生间里那如同火车汽笛一样如雷贯耳的冲水声给了他清楚的答案。
潘那科塔想赶紧缩回被窝里假装睡着,就当无事发生,可他还是慢了一拍,和刚推开门走出来的米斯达就撞了个大眼瞪小眼。
同宁静僵持了片刻,潘那科塔率先缴械,抬起眼睛望着他,闷闷地嘟哝着:“原来你还没睡。”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米斯达有些无奈,但是对于福葛主动找话的努力,姑且还是认可的,“怎么啦,难不成有的小少爷还需要人抱着才能睡着了啦?”但认同归认同,米斯达才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揶揄他的机会。
“不!我只是睡不着而已。如果你困了,可以先睡。”福葛有些着急了,身子一下从被窝里钻出了好多。他不想再被米斯达看轻下去,虽然他是没有对方那么老练……但他也已经十六岁,是个完全的青少年,才不是什么稚气未脱的小孩子呢。
“哼,还挺认真哈?”米斯达往床上一滚,拿起枕头就朝着福葛脸上拍去。“正巧我们都醒着,那不如来聊聊天好了。毕竟,你得清楚,我也不是有钱拿就干活的主。”然后乘着福葛这个书呆子反应还没转过来,就又把枕头拽回自己怀里,然后继续问道他,“所以,就算你爹晾你晾了那么久,你还是想去……好吧,就用‘找’这个字吧,你还是想去找你说的那种瀑布吗?”
“是啊。”这事突然被提起来可让福葛有点害羞,“那又怎样?还,还不允许别人有点突发奇想了啊。”
“这倒没有。”米斯达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问出口来,给自己一个痛快,“所以,你现在也想在那里……呃,就那样吧。”米斯达最后发现自己还是说不出口,就抽抽着嘴角,干巴巴地比划了两下。
潘那科塔当然也理解他的为难,毕竟就连自己见过的医生们,也少有几人能够直面潘那科塔的决断。男孩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是为了谁。随后,他又说道:“是啊,我决定去死。因为觉得只有彻底停止思考,才有可能逾越桎梏……哪怕我的死本身也逃不过‘被安排的’这么一个过程也好。”
这话让米斯达有些云里雾里,他抱着枕头木楞楞地一边嘟哝着什么,一边慢悠悠地点着头。他想找些词句来接上对方的话茬,但是又囿于不知究竟应该如何开口,主导权就这样被潘那科塔给抢走了去。
“别告诉我,”福葛说,“就连你也想对我说些什么,生命最为可贵,是必须珍惜的吧。虽然我还和你不熟,但是觉得你不像是这样的人。嗯,你最好别是。”这些话,他都听得太倦了,疲了,起初,潘那科塔还会拿出他的一番理论来据理力争:他只是想要决定死亡的权利。让这个一切都被考虑周全的小少爷能够自己决定他什么时候,在哪儿,怎样的天气下,以怎样的方式,带着怎样的心情,将自己的灵魂从肉体的鸟笼中放生自由。他只是希望这个权利最后能落在自己的手上。但正如他现在守口如瓶的那样,包括米斯达在内,只要对方不问,他就绝口不提,守口如瓶。
“我没这个兴趣。”米斯达重新放好枕头,舒舒服服地往上一躺,大爷似的揣着手说。
这倒让潘那科塔有些好奇。毕竟,就算那些人不刨根问底,也多少会捎带上两句过场似的客套。仿佛自己深明事理,要将心比心地拍着潘那科塔的肩膀,摸着他跳动的心脏说:“你看啊,这世界多少还是美好绚丽的吧!就算经历了失意,也无需久久怨愁,你应当向前看。向前,知道吗?”一般到了这个时候,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女人就会开始抒发自己美好的臆想……虽然例外也有,但着实凤毛麟角。
举个例子吧,有一次,他在医院的过道上碰见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
带着一些逃学快乐的心理,潘那科塔算是喜欢去医院的。毕竟他可不是家庭医生就能处理的案例,就算是像他一样出生优渥的小少爷,也还是要走一遍挂号排队的流程的——紧俏的医疗资源可不会因为福葛家的富裕就能够慷慨地网开一面。所以,在医院的时候,他总能抓到一些空档从家仆的眼皮子底下溜走……虽然至多也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但只要能有一次,他就不算太亏。
所以,那一天他也是偷偷溜出来的。
潘那科塔向来不会跑太远,因为那样只会招徕更多的指责与说教。所以,同总是陪他来医院的那位侍从一样。他们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如果在诊室外找不到他,那就说明他一定在一楼的大厅里。一个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另一个则算是偷着这么一点的私人空间乐呵自在。互不干涉,互不亏欠。那一天是个雨天,他们来的时候还艳阳高照呢,这还没十分钟就大雨滂沱了。所以潘那科塔便站在门口望着哗啦啦的大雨和灰蒙蒙的天空发呆:下雨了,但是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能冲到雨里快乐地淋一场,更不会因这场雨的围困而回不了家。
可后来那老头从背后叫住了他,以为小潘尼是走丢的孩子,微微一笑,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不,我只是随便转转而已。还请不要担心。”他转过身,小心地退了两步,恭敬地回答了对方。
“是陪家里人来看病吗?”他果不其然是个热心肠,这就聊了起来。
“没有,只是我自己要看病。现在诊断已经结束了……”
“现在医生是在和家人解释吧,那我明白了。是闷着无聊所以溜出来了吧?”潘那科塔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怎么都无法对这个年长的爷爷提起戒心。所以面对他的问题,潘那科塔回答的也煞是坦诚:“是的,确实如此。”说着,他看了看老人的行装。“您应当不是病人吧?”
那位老先生笑了笑,肯定地说,是呀,他只是回家路上太累,过来歇歇脚而已。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身旁,满满两大袋的食材:面包、牛蒡、芹菜,以及被拉伸得变形的塑料袋中透出颜色来的番茄和土豆。对方拍了拍外套上落着的几滴雨水,然后又整理了一番手中的雨伞,弄得一地都是水,湿哒哒的一片。“我每次去了超市,都会来这里蹭蹭座位。没有人会介意的。”
“那也挺好的。”潘那科塔有些出神地望着他的塑料袋,真想知道里面都还有些什么……毕竟,潘那科塔没有去过超市,也不能太强求他一点期待都不抱有。
“所以,你呢?”他两手往长伞上一搁,像是撑着根手杖。“我看你面色健康,并不像是病人呀。若要是什么大病,应当也不会像你这样的自在吧。如果实在不愿意说,那就当我没说好了,都可以的。”
“我因为说想死,就被家里人带来看医生了。”潘那科塔简明扼要地回答了他。
“原来是这样啊,那么你实际上是怎么想的呢?”
这是潘那科塔第一次见到有人问他自己的想法,他有些惊愕,于是赶紧抓紧机会,把自己的盘算原原本本地向这位老先生和盘托出。潘那科塔很难相信,他居然能同一个才相遇不过几分钟的老家伙推心置腹。但同时,他也觉得,难得有一个能让自己完全放下戒心的陌生人存在,那定然机不可失,不容错过。
“呀,还挺浪漫的不是吗。”
潘那科塔相信,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的错愕。至少迄今为止,不再有能有谁的话能像那位老先生一样出人意料。他当然很好奇个中原因,便赶紧追问下去。
那老人说,在他的角度上,他自然无法想象潘那科塔究竟怎样得出眼下的决断的。“但至少作为结果来说,我觉得还不错。至少,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我能死得体面而自在。这权利捏在自己手上,确实很重要。而且,我想,就算没有什么话能左右你的想法,但我总认为,你多少需要点肯定吧?你确实还小呢,但年纪小又不是活下去的必要条件,是不是?”
潘那科塔点了点头,慢吞吞地向他道了谢。
只是潘那科塔还想知道他去超市买了什么,是否要用这些材料做晚饭,以及很多看起来或许很幼稚的问题。只可惜他们最后并没有这个机会。福葛家的侍从很快就从楼上赶了下来,找到他的小少爷,一边同他解释着医嘱,一边把他带离了人挤人的医院。潘那科塔必须跟上得自然又得体,不能表现出半点对那位先生的留念……以及最基本的告别。
他之后再来复诊的时候,运气似乎都不怎么样。他不知道对方只是没有来,或者更悲观地说,是再也无法来到这里。总之,他再也没能见到那位一身水珠子,提着两大袋东西的老爷爷了。
这就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一份凤毛麟角,并且潘那科塔有一股隐隐约约的预感:这个叫做圭多·米斯达的男孩,或许能成为填补内里空缺的又一块,也是唯一一块璞玉。他停下了追忆,乘着对方伸手关灯的时候赶紧问道:“我能问问,这是为什么吗?”
看潘那科塔抱着被子,一脸迫切的模样,米斯达自然也不好推脱,便开诚布公地告诉他自己的答案:“呃,我当然目前是不像你这个消极的小家伙那样想要光速一了百了啦。但是啊,你想哈——”他说着,抄起手背到后脑勺去,“这个事情是相对的,你应该明白吧?所以,我不想等以后自己有了这种打算的时候,又突然冒出一群莫名其妙的家伙虚情假意地声称想要挽留。”米斯达比划了一下,他相信潘那科塔也一定能够明白。“所以我只是在为自己的自由行善积德啦,并没有别的打算。”
“你真那么想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米斯达有些不愉快了,“又不是全世界只有你这个臭脾气小少爷才那么奇怪,懂?”
福葛又怎么会不懂呢,他可巴不得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利落,井水不犯河水地独善其身。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当然没有人是愿意被这么劈头盖脸一顿说的,只是潘那科塔这次不再同他顶嘴,也躺了回去,最后闷在被子里,有些不情愿地对他说了一句谢谢。
他想,如果是这样的话,今晚大抵是能够顺利地闭上双眼睡下了吧。
Chapter 5: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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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福葛醒得很早。不如说,他只是比米斯达醒得早许多而已。顺着八点钟的脑中,男孩睡眼朦胧地从床上慢慢挪了下来,拖着还有些迷迷糊糊的沉重步伐晃进卫生间刷完牙洗完脸,收拾好所有行李之后,他才想起来在这趟旅行中最重要的——同时兼任向导和司机的那个圭多·米斯达还抱着被子呼呼大睡呢!福葛犹豫了两秒钟,还是决定不叫醒他为好。于是,他绕过说自己收拾齐整的床铺,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从背包里翻出一本书来看。
这是他临走前塞进包里的小说,讲述关于一位发誓再也不写作的作家,大概这样的故事。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潘那科塔还没翻过两页,眼睛就忍不住地瞟向那个睡得正香的男孩。这家伙,果然还是同龄人啊,他想。或许是历经了太多磨炼,粗线条的米斯达总给对方一种令人不由自主地敬而远之的老练。这是在他们相处的平时,他们都还清醒的时候。而放到现在:两个人一个正在呼呼大睡,另一个还带着点没散干净的困意,那情况则大不一样了。至少米斯达确实要比福葛想象得更加孩子气:他真的抱着被子。也不是说,像米斯达这种爽朗的孩子就必须要睡得多四仰八叉的,只是,好吧,潘那科塔找不到词,就暂且用可爱来形容吧。他觉得米斯达抱着被子的睡相,确实挺可爱的。
但很快他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回白纸黑字的墨迹上,然后便忘了时间。潘那科塔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的书,也不知道米斯达具体拖到了几点才咂吧着嘴爬了起来。总之,等到一切收拾妥当的时候,早已是中午。
他们在快餐店草草地解决了午饭,正准备重新上车继续那漫长的旅途时,潘那科塔从身后叫住了米斯达。
“怎么了?”对方头也不回,一边坐进驾驶位,一边催促潘那科塔别傻愣着,赶紧上车。
“不是,虽说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只是很好奇。你分明在旅行,为什么还要睡到这么晚?”潘那科塔钻进后座,有些困惑地问道他。
“你这个语气就看起来很指责了,小少爷。”
“我只是真的想不明白而已。”
“好了好了,”米斯达打算赶紧结束这个没有营养没有内涵的话题,“我明白了,你是不是那种。”米斯达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继续说道:“那种旅行的时候不把日程排到爆炸就觉得愧对自己,就像这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似的紧张:比如早上六点起来赶火车或者飞机,落地了立刻去景点A,完了接着去有名的餐馆B……最后回到住处,已经和累得和烂泥一样,然后第二天又要继续新的旅,不对,赶场?”
虽然米斯达看不见,但潘那科塔确实点了点头,然后才硬着头皮说:“因为我不想被家里全权包办,所以行程基本是我自己安排的。”
哎!米斯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蹬起油门,调转方向盘回到国道。“我说你啊,该不会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旅行过吧。”
“干什么啦,我只是不想吧这些事情全部交给家里人包办而已。那你说,得是怎么样的?况且,这又和你睡到自然醒有什么关系?”他在明知故问,潘那科塔正在明知故问。米斯达是不想让自己太辛苦的类型,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当然理解,他也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旅行方式,无非不是在自作自受……但尽管如此,他仍然要固执地继续追问,假装自己仍对他一无所知,一点也不了解。就像是为了成为一个刻板的小少爷,潘那科塔有应该这样鲁莽地向他明知故问。
至于原因,潘那科塔暂时不想去追究。就当他只是想多和眼前的男孩子多找一些谈资吧,他们之间的话题实在太少了,实在。
也不知道米斯达有没有发现对方话里带上的这种刻意,他总之很不愉快地回答了潘那科塔:“我的天,关键点其实就在自然醒这里啊自然醒。难道出去玩不是为了享受的吗?何苦把自己弄得这么累。而且……”米斯达说着,瞟了一眼后视镜,“小少爷应已经快睁不开眼睛了吧?昨天折腾到了那么晚,还非要一大早爬起来,不困才有鬼了吧。”
正揉着眼睛的潘那科塔赶紧停下了这个打了一半的哈欠。
“好吧,”他最后投降了,心服口服地投降,“那我要睡觉了。”但他可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甲方的姿态,故作姿态地提醒他的司机,又说道,“那你可得开稳点儿,别把我晃醒了。以及……算了,我睡了,晚安!”福葛抱着背包把身子一扭,就闭上了眼。
他本想趁着雇主的气势还没完全散去的时候,告诉那米斯达,一定要带自己好好地玩一场,像他说的,真正的旅行那么惬意。只是到最后,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算了吧!他闭上眼睛想到。就算自己不说,他终于有一天也会同他同流合污的。
挡不住水往低处流。
比起突然,倒不如说他是被能叫他吱溜一下滚下座位的冲击给吓醒的。他狼狈地从座位地下爬了起来,摔得头晕眼花。男孩吃痛地揉揉脑袋,连忙喊着问向米斯达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坐在他前座的圭多·米斯达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只是在卡车呼啸一般地连续过车中低声骂了两句。米斯达熄了火,闷闷地往椅背上一靠,直到整辆挂车的全部车厢都从他们的窗边彻底掠过,最终变成视线中的一个渺小的点消失不见之后,才缓缓地钻过前排,从副驾的位置上下了车。
福葛知道现在大抵不是他能说话的场合。从车窗里,潘那科塔探出了脑袋,顶着迎面而来的风,顶着被风揉乱的一脑袋头发,左看看,右瞧瞧。米斯达这一刹的确来得太急了。方向盘被向左打到了底,车后跟着一串乌黑的轮胎印,而只差半个人的距离,他们就要撞到路上的护栏了!“米斯达!”隔着一层车窗,潘那科塔大叫道,也跟着跳下了车。虽说这条国道并不能算得上什么车流量特别大的线路,他们也正巧选在了个冷清的淡季,除了刚刚同他们擦身而过大型挂车之外,确实不会再有什么来车……但,米斯达,你在想什么啊?这可是公路上!就算你按下双闪灯也指不定会碰上什么——
在跳下车的一瞬,潘那科塔竟感到一丝可笑。他分明是个寻死的主,却担心起别人的安危来!男孩理所地从护栏与车门之间挤出的缝隙中溜了出来,但他一冒出脑袋,就彻底明白了米斯达此前所有反常的迷惑行为。他确实踩了急刹,在马路上印下了几道张牙舞爪的车辙;打转方向盘,以至于差点撞上马路的护栏。这的确都是他做的没错,只是……
从车后绕出,最先用冲击力占据潘那科塔视线的是一片深红。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深红的,温暖的,充满活力的液体。不仅是人,而是所有生灵都赖以生存的,血的颜色。尽管他习惯,也或者尽管他注定要同这一滩血泊同归于尽,潘那科塔在见到眼前的东西前,还是忍不住地一怵。地上这一小滩血迹当然不属于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一只脏兮兮的小狗,或者说,曾经应该被叫做狗的一滩肉块吧。
潘那科塔抬起头,看了看米斯达,而对方只是摇摇头,就告诉了他全部的答案。
不可能还有救的吧!他顺着那辆挂车远去的方向望了望,又看向地上无助的小尸体。它本是一只白色皮毛,衬着棕色斑点的小型犬,或许是猎兔犬和什么狗的混种吧。总之,它现在不是了,是只能用远过去时一言概之的东西了。潘那科塔别过被风吹乱的前发,重新看向蜷缩在地上的小家伙,心想如果他没有在野外漂泊这么久,没有在车轮滚滚的重压下彻底溃散的话,说不定还是一只干净漂亮的,光是抱在怀里都能感觉到源源不断的一股温暖的可爱小狗。
但就这样一命呜呼了。就潘那科塔刚醒来的那会儿,真是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
他很想说,到时候自己兴许也会落得个差不多的地步吧,死在瀑布的最底下,摔得血肉模糊。骨头被流水磨成卵石,血肉被冲走到下游变成游鱼的饵食。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毕竟想死的只有他一人,还是不要煞风景的为好。“你打算怎么办?”又一次的明知故问,姑且算是给他了一个台阶,好让米斯达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做他想做的事情。“我陪你一起就是了。”福葛再一次肯道说,问题不大。
米斯达从后备箱里找了条他常用的小毛毯,碰到不得不在车里蜗居一夜的时候,他就会裹上他在后座上美滋滋地将就一晚上。只是就着投币式洗衣机的那股子蛮劲,上面原本厚厚的一层加绒,都快给折腾秃了。不过既然他米斯达都不嫌弃,这小家伙也没什么好说的吧。他把小家伙的身体裹了裹好,夹在胳肢窝底下,翻过横栏,跳到坡底的荒野上,就着搭帐篷用的支架作铲子,在杂草丛生的干土上挖出一个洞来。
“就这样吧。”他说,刚好自己正好想要换个好点的新毯子。
最后,米斯达重新把土刨回去填上洞,用脚踩了踩实,确认万无一失之后,同潘那科塔一起伫在原地沉默了半晌之后,方才重新翻过护栏,回到车上。这种无可奈何的别离对于米斯达来说,并不算稀奇。不仅是交通事故,出于各种各样令人扼腕叹气的缘由死掉的小动物,着实太多了。而米斯达的付出,说实话其实也算不了什么,举手之劳罢了。
两人中打破沉默的是潘那科塔。上了车之后,见米斯达迟迟没有打燃发动机出发,便随口问了一句:“你原来也养过动物吗?”察觉到自己的突兀后,他便赶紧改口说,他只是看他有种,难以言说的感同身受,便问了而已,并没有其他什么冒犯的意思。
“啊,有啊。”他说着,继续朝着他们的目的地前进。“另外,你这算是什么语气啊?哪有管别人家宠物叫动物的人啊。你这家伙,就算没礼貌也好,也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吧。”或许由于刚才的事情吧,米斯达的话里有些带刺。
但这也的确是福葛的不是,他很快就道了歉,唯唯诺诺地说:“抱歉,因为过去我家里也……所以产生了一些隔阂吧。只是我个人不太喜欢宠物这样的说法罢了。”
“哼,这样啊。有倒是有哦,一条牧羊犬。你应该知道吧,那种毛很长,不太好打理的那种。不过好像已经送到比较远的亲戚家里去了。毕竟,嘛,像我这种人,没什么家不家的概念,几乎不怎么回去的,当然就不合适养了。”他说着,视线朝外瞟了瞟,又补充道,不过在我还小的时候,那可是非常可爱的一只大狗哦?刚一到家就兴冲冲地扑过来把你撞到地上,然后一个劲的舔,大概就这样啦。”
“那还挺不错的嘛,谢谢,那……我就继续睡啦。”潘那科塔仓促地结束了眼下的对话,整个人往后座上一瘫,脑袋一歪,望着窗外一望无垠的荒原。他好像看到了风,风在丛生的枯草枝干里飘荡,然后同那只狗永远静默不语的尸体一起,远远地被抛在了潘那科塔的脑后。等到自己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天,会有人带着温暖的小毯子来把自己收拾走吗?他想着,又转过视线望向撑着方向盘哼歌的米斯达,心思又不小心地跑到了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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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单说潘那科塔家,也是曾经养过宠物的,不对,是动物。
当时养在福葛家的,是两只猫。
它们一只是奶金色的,有着白白软软的肚肚,看起来圆滚滚的;而另一只则是带着漂亮的深棕色条纹,斑驳复杂,身手矫健。
两只都是老福葛的友人家生下来的小猫,没有什么好的去处,便送给了福葛家。当时的小少爷兴奋极了,只是他的母亲有些介意。虽说不到洁癖或者过敏的程度,但福葛太太诚然也是不爱动物之类的玩意的。她总觉得脏,总觉得这些牲畜无不是带了一身病菌一身虫的畜生。最后还是在小潘尼的坚持下,她才终于勉强同意,松了口说:“行吧,那就试试看。如果这儿两个小东西不服管教,那就另当别论了。”当时想的小福葛答应得可认真了,哪怕养猫这件事实际上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管家,也相信那两只猫,绝对不会让他失望。潘那科塔的两只猫,就这样以半散养的状态养在了福葛家的花园里。闲来无事的时候,两只猫就在太阳底下追逐打滚,或者啃啃花草的叶片,自在得紧。所以哪怕只是每周两天,从寄宿制的私立学校回家的潘那科塔总是能够满足地享受,同这两只奶里奶气的小动物相处的时光。到了这种时候,就连窗子后面的福葛夫人也要忍不住点点头说,这些玩意,到底还是有些作用的。
到了天气晴好的时候,他会把一只猫放在腿上,然后看书。腿上的猫会伸出软软的肉垫在他的大腿上一踩一踩,而地上的猫则又眼红腿上那只的优渥待遇,也跟着蹦了上来,打打闹闹,乱作一团。总之结果差不多都是:热爱学习的潘那科塔•福葛,又一天是只字未读,尽和这两只毛茸茸的小奶猫一起挥霍了。
在冬天的某个周末,潘那科塔从学校回来,接连着整个周六周天,都下着倾盆大雨。福葛夫人向来舍不得拿进屋里喂养的猫,也无可奈何地暂时接进来了。
两只猫都被关在了储藏室里,用项圈和链子拴好,捆在门把手上,这样它们就不会乱跑。更不会进到什么厨房卧室里啦!这都是福葛夫人的意思,所以大家照办便是。潘那科塔也算是大为惊喜,虽然只是在储藏室里,但好歹他能在家里摸摸自己的猫了。虽说雨肯定会停,天气也肯定会晴,但如果晴朗能够姗姗来迟那么一点就好了,只需要一点就好了!潘那科塔着实太想同自己的猫粘在一块儿啦:在学校里的同学,一个个的都是不折不扣的蠢蛋。他们都不如猫,不如这只会喵喵叫的动物那样,更理解自己的想法呢。
雨季持续了有一段时间,因此第二个周末,小潘尼也能够和自己的两只小猫一起在家里度过周末。尽管在福葛夫人的强烈要求下,他们仍然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蜷缩狭小的储物间里。为了方便,他甚至把屋里的插排和台灯都拿了过来。在虽说有些幼稚,但看到可爱的小东西,又有谁会不喜欢呢?于潘那科塔而言,他最喜欢的,或许要说的就是猫的眼睛了吧。周遭明亮时便像是打磨得精细锐利的西洋剑,精致又危险;但到了夜里,或者在暗处,却又像是山谷或者深泉,眼瞳里尽是深不见底的黑色,但生在它们那张毛茸茸的小脸上,便又除去可爱之外,找不出其他的形容。
再往后的一个星期,雨季随着冷锋走了。虽说天气变得晴朗,但也的确有了冬天的模样。就连素来不怕冷,习惯穿得单薄的潘那科塔,也围上了厚厚的围巾。直到周五的最后一节下课铃响起为止,潘那科塔都没有停止过对那两只猫的想念。他想赶紧回家,摸摸他们柔顺的毛,挠挠他们的下巴,再拍拍他们的脑袋,听它们在自己的手掌边发出一串懒洋洋的咕噜声。猫就是这样,仗着人对它的喜爱就有恃无恐的东西啊。哎,他现在都能想到那两只小家伙娇滴滴的模样!
可是等到他兴冲冲地上了自己家的车,回了福葛的府邸时,却哪儿都找不见他的两只小猫。
常见的花园里没有,他秘密基地一样宝贝的储物室里也没有。他们消失了,连一个猫爪印子,一根猫毛都没了踪迹。最后他忍无可忍,推开极力劝说的管家,终于撞开了他母亲的卧房,向那个生下自己的女人逼问,他珍惜的小毛球,那两只猫究竟身在何处。
“没了呀!”对方则是以一股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随后就叫他赶紧回屋把衣服换了,准备到餐厅去吃饭。接着,便又忙活着自己手头的工作去了。
“啊?”福葛愈发地莫名,而且愤怒。他对最坏的结果已经有所准备,现在,他想自己还是应当隐忍,再多隐忍一会儿就好了。“你说什么?什么没了?”
“没了……就是没了呀?”这下反倒轮到对方做出一脸无辜的,一脸不明白的表情来了。好像此刻抓着她穷追猛打地一通问的小潘尼,才是脑子不太对的那个。
欲盖弥彰?欲盖弥彰。欲盖弥彰!她定然是做了什么的,只是耻于提及,耻于开口,耻于将这所有的罪责全都揽到自己身上罢了!
看他是这样的怒不可遏,甚至还捏紧了他还有点肉嘟嘟的小拳头。对方赶紧向他解释道说:“你最初可是同意了我的规矩的,我说的另当别论,论的就是这个。”接着,女人便站起来,咄咄逼人地靠近了潘那科塔,“你知道吗,你的猫,就是你的那两只猫!不知道连续下了两个星期的雨,是把它们下傻了还是怎么的?好不容易放到外面就满天满地地给我撒尿、拉屎!来,你跟我过来好了,”说着,她便拽过潘那科塔的手臂,拉拉扯扯地带他到了窗边,指了指楼下。“看到没?虽然没有宽敞到美泉美景宫那么夸张,但好歹还算是小花园的,对吧?”
“是,是的。”他的隐忍,最后只能变成咽下肚子的一口唾沫。
“而不是什么化粪池、垃圾场,能让那俩东西胡作非为的街头小巷!”她突然提高了声音,训斥道他,“所以,就按照我们最初约定的那样。另当别论,它们没了。”
“可那,呃,”潘那科塔有些委屈,那时候他的确还小,只是被这样说了一通就包着些眼泪花,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可前几周,我也只有周末在家……!”他想为自己申辩些许,自私的申辩。至少,这个委屈的小男孩想要表示,哪怕要训斥他,也不应当由他承担所有的过错。
“啊,是啊,我们把你送去了寄宿学校,你只有周末能在家。这不就正好说通了吗?那两只,根本不是你养的猫,懂吗?你只不过是个周末回来摸摸它们的”就像我现在可以这样同你说话,不只是因为我们住在一起,而是你,潘那科塔先生,您是从我的子宫里出来的,是我生养的,明白了吗?”
“是,是的。”他的隐忍,最后只能变成咽下肚子的一口唾沫。
“而不是什么化粪池、垃圾场,能让那俩东西胡作非为的街头小巷!”她突然提高了声音,训斥道他,“所以,就按照我们最初约定的那样。另当别论,它们没了。”
“可那,呃,”潘那科塔有些委屈,那时候他的确还小,只是被这样说了一通就包着些眼泪花,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可前几周,我也只有周末在家……!”他想为自己申辩些许,自私的申辩。至少,这个委屈的小男孩想要表示,哪怕要训斥他,也不应当由他承担所有的过错。
“啊,是啊,我们把你送去了寄宿学校,你只有周末能在家。这不就正好说通了吗?那两只,根本不是你养的猫,懂吗?你只不过是个周末回来摸摸它们的”就像我现在可以这样同你说话,不只是因为我们住在一起,而是你,潘那科塔先生,您是从我的子宫里出来的,是我生养的,明白吗?”
潘那科塔当时无力反驳,即便是到了现在,他也无法想出什么有理有据的反驳。至少作为他母亲的那个女人说得对,他的确不够格。除了一些小零食之外,他什么都没能给那两只猫。粮不是他喂的,也不是他买的,水也不是他倒的,更别提什么猫砂与驱虫药,他更是碰都没有碰过。是的,就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就像是嫖客般可耻,甚至还不如呢!他没有承担这两只猫的责任,也无需对他们负责,所以,当他们不翼而飞,从这个世界上就此消失的时候,也没有权利去质问他人。
最后潘那科塔什么都没说,只是低着头,朝他母亲道了歉。然后照她说的那样,换了衣服,下楼吃饭。他只能这样了。又过了一阵子,他的母亲终于在家调养好了身体,福葛太太终于又回到了福葛先生身边,在职场与商战中。之于潘那科塔,除了失去了两只无足挂齿的猫意外,只不过是他的父母重新变成为了他活在魔镜里面的亡灵。
此后他便再也没有动过宠物的心思,就像就像刚才同米斯达说的那样,它们只不过是“动物”而已。连对自己的生命,他都不再想负责了,又更何况其他的动物呢?只是猫的故事仍然叫他有些悲伤,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了很久。可到了第二天,一切又照常进行。他和他被称之为母亲和长兄的人一起在餐桌前吃饭,然后继续各做各的事情。就像是碰巧住在同一间房子的四个陌生人那样不闻不问,互不关切。时候潘那科塔当然同管家问过那两只猫的去向,算是最后一些的心理慰藉吧,好在算是找到了一家相对靠谱的宠物医院收留了它们,还付了些用于喂养照顾的费用,这件事才算是真的结束了。
现在想起来,不免还是会有一些难过呀。潘那科塔眨了眨眼睛,又别过脑袋,朝来时的方向望去。
想点好的吧,至少那只狗现在有了条世界第一的小毛毯呢,是吧?
或许是看不过郁郁寡欢的潘那科塔,米斯达像是缴械投降了似的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不可能,这么件小事,就把你又整得萎靡不振了吧?我们的路还有好长呢,天知道又会碰到什么事情呢。”
福葛也不遮掩,对于米斯达,他已经没什么好一个劲掩饰的了,便推心置腹地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了他听。“就是这样,我自认不配饲养任何动物。所以有时候,在看到在学校附近被喂得肥肥胖胖的野猫,我也没法保持正常的心态。有时候,”他叹息道,以一种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悲哀叹息道,“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反正它们会继续漂泊,对人对己都会带来诸多问题。所以倒不如……倒不如在哪天喂食的时候,偷偷药死了倒好。”
“但你肯定没有这么做吧?”米斯达说着,继续开着他的车。
他说,他相信潘那科塔,肯定做不出这种事情。就算从理论或者结果上来说,兴许还能算得上是好事一桩,但是如果要从人情道义的角度上来说,那肯定又要说你什么残忍无情反社会之类啦。米斯达换了一套广播台继续听,然后表示,这事情就像载着你这个小少爷去找什么瀑布跳崖一样——从根本上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你就别拿我开涮了吧……”福葛表示心累,一点都不想再和米斯达继续拌嘴。但,一提到瀑布,小福葛又来了精神。“你这个方向……好吧,不是我怀疑你,可是这个方向下去,我的确不知道有什么,主打瀑布的景点啊?”他是真的很困惑,他也偷偷趁着米斯达不注意的时候查过手机,至少在他所知的范围内,确实没什么恢弘阔气的大瀑布存在。
“对啊,就是没有啊。”米斯达的回答让他十分震惊:不论是这冲击性的答案,还是米斯达那没事人一样无所谓的态度,都让潘那科塔感到彻彻底底的冲击。不仅如此,这家伙甚至还添油加醋地,让潘那科塔堵在喉咙里的愤怒更上了一层楼:“一开始我说保密其实也只是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能给你扯什么幌子来糊弄你。”
“你……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这不完全就是在骗我了吗!”潘那科塔扯着嗓子从后面抱着米斯达身后的座椅就蹦了起来。“就算你说好不告诉我也行——但是根本没有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你这家伙!干什么——”米斯达被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差点没一方向盘给直接冲出马路,和之前的那只小狗一样,滚到杂草丛中去。他来不及回应潘那科塔,只好先踩下刹车,放低档位,靠边在应急车道上停车,熄火,好像是为了防止这激动的小家伙突然蹦到前排打燃发动机闹着要回去什么的,他还特地拔掉了钥匙。“你先听人把话说完好不好啊!啊啊,烦死了,早知道不接你这桩麻烦活了!”
米斯达也愤愤不平,猛地一转过头去,差点没和福葛撞了脑袋。他们便保持着这超近距离的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肯退让一步。潘那科塔气鼓鼓地瞪着米斯达,米斯达也压着眉毛盯着他。这对冤家路窄的年轻人,今天要是不争个水落石出,估计谁也别想离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了。
“但是你说过你要带我去的,瀑布,还是那种壮阔的——”
“你啊,是不是死之前脑子先死了啊……”米斯达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捉弄起一头雾水的潘那科塔来,“哎,我先问你哈,现在是多少世纪了?”米斯达说着,用力地捏了捏潘那科塔的鼻尖。
“二、二十一世纪,干什么?我又不是傻子。”这一下,潘那科塔反倒不那么生气了,转过头来思索着自己到底疏忽了什么。
“你就是傻得够呛才会反应不过来吧我的天。小少爷,听好了。如果到现在还有你说的那种气势磅礴的壮丽景观,但是都还没有被发现并且开发成旅游区的话,那我可以正式宣布全世界的旅游业都没救了。”米斯达表示无可奈何,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他说的的确在理。福葛瞬间呆住了,终于恍然大悟之后像个小松鼠似的往后一缩……他终于明白了。是啊,米斯达所说的,两方都会大打折扣,估计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吧!“好吧,对不起,是我太异想天开了。那你会带我去怎样的地方呢?”想通透了之后,潘娜可他也便好声好气地朝他问道,说着说着,觉得还是哪里不太对劲,就屏息凝神地望了望他,紧接着小刺猬似的又缩了回去,小心翼翼地警告他说:“当、当然,你最好别让我失望。”
听了他的话,又看了看潘那科塔一本正经的模样,米斯达好像是以为自己听了什么举世无双的滑稽故事,笑了起来。然后赶紧乘着小潘尼第二次发飙之前向他解释,他们即将要去的,是一处尚还在开发的景点,毕竟因为还在建设初期,潘那科塔自然搜不到什么消息。正如这个小少爷所想的那样,那一块地区主打的确实是他心驰神往的瀑布。当然了,肯定不会像什么尼亚加拉之类的,那绝对不可能。但是米斯达还说道,至少满足满足潘那科塔的小心愿,那他认为还是绰绰有余的。“你看,你想要的两个要素,这下不都有了?你要去找,好,我们可以去找,你想要瀑布,喏,那儿倒是也有。”米斯达还继续补充道,之所以这地方一直默默无闻,着实还是因为那片山区的地势太过迊,一直没人愿意去啃那块硬骨头。或许是潘那科塔这个小鬼生逢其时吧,还就让他给撞上了。
“这下你总没什么怨言了吧?”米斯达朝着他后座的小松鼠洋洋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唔……好啦,对不起,是我当时太幼稚,现在又太冲动了。对不起嘛!”姑且算是放下了心里的时候,潘那科塔也不会吝惜他的歉意。随后,或是想起那个时候从高空一跃而下的自己,以及那时候烈风刻在自己脸蛋上的疼,少年老成得有些过头的潘那科塔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米斯达倒提防起来,生怕他这一心力憔悴的叹息又是新一波找茬的前奏,“你该不会想说,‘抱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不想死了’之类的话吧。那样我的准备可就全部泡汤了哦?”
“我怎么感觉你反而是在期待我这么说似的。不会,当然不会,我都坚持了那么久了。哪有像你这样问话的啊……”
“我当然不期待你这么说了啊?我说你傻你还真的傻啊。”
“哈?那某个人昨天晚上还一本正经的板着脸说,说什么,为了以后自己自杀的时候不受干扰了,也不会打扰他人的决定吗!这话谁说的?”这让小福葛一瞬间又炸了毛,朝米斯达吼道。
“说是这么说,但是没有人会拒绝活着的朋友多一个,这种事情吧?”
潘那科塔一瞬间又像是被戳中了什么软肋似的,一下便又不做声了。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说自己有点闷,想出去透透气,便自顾自地跳下了车。
直到斜照的夕阳倾倒在潘那科塔的侧脸上,晃得他他眼睛生疼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已经到了太阳西下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今日已经临近尾声……从昨天下午他跟着米斯达一起离开家算起,潘那科塔已经将近整整一天没有在那舒适得如同诅咒的家里出现,也不用在两位长兄的身旁做陪衬,更不用在福葛家的提前木偶身旁心照不宣。好吧,虽然他身旁也的确是跟了个米斯达的,但是小福葛可以一口咬定,这家伙,和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就算他对他几乎都没有和他总是在名利场上忙里忙外的父亲真正地见过几面,也不敢肯定他终于同意自己的请求究竟是出于满足谁的愿望,还是说只是为了摆脱某个累赘所做的破财消灾……怎样都好,单从解说上来说,能由米斯达这样的男孩作为自己的引路人,他觉得很幸运。
少年抬起头,望向远方就快要同地平线相拥相吻的太阳。残存的几缕阳光,从远处山峦层叠的缝隙中流淌而下,漫上沥青的马路,淌进无垠的荒原,又睡到远处农家三角的屋顶上。阳光,就这样,像一滩被叉子戳漏了的蛋黄那样,软乎乎、黏嗒嗒地从云端溜了下来,把它能碰到的所有东西都涂上一层剔透的金色。看吧,就连跟着下车的米斯达也难逃一劫。
经过福葛这么一折腾,就连米斯达也没什么力气继续抱怨他了。只要这小少爷没一下车就让人给碾了,他就算是得过且过。“哼,我还以为你会嫌这栏杆脏呢。”说着,米斯达吹了声口哨,学着潘那科塔的样子,一屁股坐上了国道两侧的护栏上。
福葛闷闷地甩了甩腿,看了一眼米斯达,然后坏笑着说,他连米斯达都不嫌弃了,还嫌弃这个?他本想捉弄捉弄米斯达,结果没想到自己却先憋不住笑,露馅露了个彻底。“哎,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嘛。”尽管出糗的是自己,潘那科塔仍然要做一个嘴硬的死鸭子,狠狠地朝着米斯达的后背给了一下,吓得他差点没一个踉跄滚到马路中间上去。
“好你个头啦。要是运气再差一点,我可就要没了哦!?”米斯达一个机灵赶紧蹦了回来,抓着潘那科塔还有些肉嘟嘟的脸蛋就是狠狠地一阵揉,可没想到,这像是碰到了潘那科塔什么奇怪的开关。他笑得愈发自在,愈发大声,好像要拜托从他俩头顶卷过的晚风,带回他阴森森的家里,带到他迷宫似的学校,带到每一个角落,告诉所有人:潘那科塔正被这个刚认识一天的男孩逗笑了。
“好啦,好啦,我们马上就走。你这样……其实应该算是说,不正当占用公共交通资源什么的吧。你会吃罚单的吧,我们快走啦。”说是这么说,可潘那科塔还是停不下来地笑着,哪怕米斯达已经不再捉弄他也好,他还是停不下来地笑,直到他软趴趴的小肚子都给笑得抽疼了,才缓过劲来。
“这个到没所谓,”米斯达揣着裤兜说,“这条路,嘛,至少在这段时间,不会有谁发现的。而且就算占用了一下,也没关系,又不会因为这个就吊销了我的驾照。”
“好吧,虽然你这么说……”或许是因为心境作祟,潘那科塔说,他很久没有吹过这样的风了。说完还觉得自己有些矫情,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把脸别到一旁去,好从米斯达的视线中逃走。但就算有些拐弯抹角,有些不坦诚,潘那科塔还是学不会撒谎的,即使他别过脑袋去,也无法阻止自己望向远处辽阔的天空。在晚霞的浸染下,天空尽是一片透亮的紫红,柔软的颜色摔碎在云朵上,同云层浅淡不一的白一同变得更加斑驳。“不过我们还是走吧,都什么时候了……你不饿,我都饿了。”想想还是算了吧,潘那科塔从护栏上跳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钻回车里。
他是为了结束一切才来到这里的,不论如何,都不应在路上流连。
Chapter 7: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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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还在路途上的男孩们也是在汽车旅馆中度过的。经过整整一天的折腾,潘那科塔终于也是没了力气折腾,决定早早休息。只是,他仍然没能睡好。
硬要说的话,只能算作潘那科塔着实不走运罢了。舟车劳顿的男孩们,隔壁偏好死不死地住了一群要从天黑嗨到天明的家伙。他们不仅大声叫嚷着牌局的胜负,就连在远远的楼梯间都能把谁出了一对大小鬼听得一清二楚。更过分的是,他们似乎还是一群摇滚爱好者……裹在被子里堵住耳朵的潘那科塔好几次忍无可忍,想要出去大声呵斥隔壁的一群渣滓。可转念一想,对方怕是人多势众,落到最后说不定还是他潘那科塔身处险境。扭头米斯达又睡得和只死猪一样!算了算了,只好作罢。潘那科塔只好伴着整层楼都能听到的吵闹,半睡半醒地挨过了本就疲倦的一晚。
等到潘那科塔终于熬出点困劲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这时候,他却又像是只光敏电阻,翻来覆去困得要死但就是睡不着。最后,他不得不下床从背包里翻出了一件短袖,盖尸体似的覆在自己的脸上之后,才勉强算是睡了下去。
所以,他不仅难得地起得比睡到中午的米斯达还晚,他简单粗暴的遮光方式更是把对方逗得个前仰后合。一身起床气的小家伙愣是给气得够呛,什么枕头背包都一股脑地朝米斯达身上砸去。最后看他顶着被子抱着枕头,身上还缠了半圈卷纸的时候,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
福葛抱着笑得抽疼的肚子重新倒回床上说:“我昨天晚上可是一整宿都没睡呢!就让我再多睡会儿——”这个一丝不苟的好学生竟然也有为了多睡五分钟而向人求情的一天呢!虽说这才是他们认识的第二天,但米斯达满足极了,便得意洋洋地回答他的小雇主说,他明明什么事都没做,开车的是他,检修的是他,就连加油付钱的也是他,潘那科塔就是他圭多·米斯达的贴身小挂件,哪来的资格喊累喊困,更没资格赖床了!“不准不准,都不准,好啦你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快起床!今天我们可是预定要到R市的……如果因为你赖床错过了酒店CHECK-IN,我可没办法向你家里交代哦?”
米斯达这么一说,潘那科塔立刻清醒警觉了不少。
他站起身,踩在床上的男孩甚至还要比米斯达高出一个头,他揪起对方的领子,带着刚睡醒的闷闷声音说:“我们已经……开出了这么远?”然而这并不是他真正想说的,像个强迫着自己清醒的醉汉一样,潘那科塔猛地甩了甩脑袋,然后才沉沉地问道:“你是说,我家……那些家伙,到现在还把眼睛长在我身上?”
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之后,他便像是突然抽走了发条的人偶一样不受控制地径直倒在床上。
为了尽可能地轻便,潘那科塔甚至没有带上常用的睡袍,随便就着件外出的短袖将就了——仅有一件短袖,这显得他在倒下时的身影愈发地单薄,他整个人摔在汽车旅店内廉价又老旧的弹簧床垫上,然后又顺着惯性弹起……有那么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像是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窗外白得近乎无情的天色透过窗户穿了进来,日光牵住他的手,又在他光洁笔直的双腿上婆娑,虫茧似的将他包裹。他倒下了,很不情愿地哼了一身说:“说得也是啊!”他们又怎么可能不关注潘那科塔的一举一动呢?没有人能比他的家庭,把观察这件事做得更淋漓尽致了。姓福葛的那个老东西当然还会监视着他!就算潘那科塔最后成长为了一颗他无法掌控的弃子,他还是会看着,像一只刺进骨髓的监控摄像头那样!
“那……”失落是自然的,但适应失落也是自然,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上鹅黄色的顶灯,他问向米斯达,“如果,我问只是如果的话。你会用什么方法在那个城市落脚?”
“你问我干什么?”米斯达有些困惑,但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这要看具体住哪了。像我这种穷鬼的话应该还是会住城郊的汽车旅店吧,用车程来计算的话其实并不入想象中远。但如果硬要住市内,那么就青旅吧。一般来说,都会遇上蛮有趣的事情,有些店家地装修也挺有意思的。就这样吧。”
“那就带我去住你说得那什么,青旅好了。”福葛说着,然后深吸了口气,突然向米斯达大吼到,“带我去就是了!我不管你说的那种住宿到底是多少人上下去挤一间房也好或者说我不得不和你挤一张床都行,总之!带我去!少拿什么不好解释来搪塞我!你最后要陪的人是现在,正躺在你面前无理取闹的潘那科塔·福葛,而不是其他人,懂吗!”对于家人知道了他的行程这件事,小少爷看起来是介意得不得了,他还气冲冲地说道,别说是他爸那个老掉牙的机器人了,就算……就算!他急起来的样子可真像个醉汉啊。最后潘那科塔还是没举出能更比他那几乎可以用虚线圈起来的老爹更有压迫力的例子,只好作罢,把举向半空的手摔回床上。用尽了力气的男孩在床上缩成了一个团,嘟哝着,也不管米斯达是否能够听得见。
“你说好的,”他说,“直到我死,你都是陪着我的——而不是别人。你记清楚。”
——Guidami!
潘那科塔挑起眉毛,看了看抱着枕头被子的米斯达,一边用脚趾拽回了被子,一边叫米斯达扔回他的枕头。“你任性的,蛮不讲理的小少爷要继续睡了!”带着一丝窃喜,他郑重其事地向米斯达宣布,“那么,晚安!”
最后福葛起得确实晚。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早就是吃晚饭的点啦。于是,在汽车旅馆旁的快餐店里,这个素来都是刀叉嘴巾,餐桌礼仪面面俱到的精致男孩,整整一天没吃饭之后,竟然也终于放下了自己一直丢不掉的架子。吃完最后一根薯条之后,潘那科塔还有些意犹未尽地啜了啜手指头,完全没注意到一旁抱着可乐托着脸百无聊赖的米斯达。
福葛说,他觉得快餐真的很有趣,很吸引人,只是有些油腻。不然他能连着吃上好几餐呢!等了福葛一下午的米斯达着实没啥心情搭理他,只当是终于了了一件事,催促着他赶紧准备出发上路。
第三个夜晚,他们到了米斯达所说的那座城市。谙熟旅行的米斯达自然知道没见过世面的小少爷到底想要些什么,轻车熟路地就在光污染的城市中找到了自己常常光顾的青旅,在那度过了一夜。在青年旅舍的上铺床位上,潘那科塔忍不住地站了起身,一个劲地用他纤细的手指,触摸着斑驳不平的天花板,仿佛那就是一整片浩荡无边的星空。疏于保养的墙,自然掉了不少灰,弄得他鼻子痒痒的,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潘那科塔的拙态逗笑了屋里住着的所有人——正如潘那科塔所预期的那样,这像是一个精致的劳工宿舍,算上他和米斯达两一起,这小小的空间里竟然塞下了整整八个人。
有四个是特意推迟了入职来毕业旅行的大学生毕业生,他们会在这住上大概一周的时间,而剩下的两位同他们类似,都只是歇脚的过客,只不过一位朝北,一位朝南。朝北的那位先生说他即将结束自己漫无目的的旅行,最后回到自家曾经居住过的旧宅,他还展示了厚厚一沓的旅行笔记:有涂鸦,有照片,更多的则是他亲手写下的见闻和感受。他说,他的旅行马上就要结束了,接下来他会找一份闲适的工作,休息一段时间。而另一位则是位豪放的女性,正在努力用时间和享受修补她糟糕透顶的上一段恋情。她说她会去南方,在阳光、沙滩,以及音乐和美酒来慰藉自己空落落的内里。潘那科塔没有明说自己这趟旅途的目的,只是解释说,他们会去一处并不出名的地方看瀑布——而至于具体,则被一直在屋外打电话的米斯达彻彻底底地保密,所以就连他只能歪着头说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福葛不知道米斯达这通电话到底要打多久,于是蹬起他的小皮鞋就往外去了。他一路跟到楼梯间,找了一圈才发现米斯达似乎对自己早有戒备,干脆直接躲到了天台去。但区区天台而已,又怎么能难住他?果不其然,那家伙就在那儿,满头大汗地不知道应当如何给家里解释旅途的变动。
小男孩在门口坏笑了一下,随后便冲刺到了米斯达的跟前,乘着他惊讶的空档,一把抢走了电话,朝着电话那头破口大骂,还说了好多他从未尝试但觊觎已久的粗词脏话。把他短暂的十六年以来,被金鸟笼关住的所有不满,抑郁在平静下的所有疯狂,全都一股脑地砸向了听筒的对面。在潘那科塔看来,这不过只是一场雪仗,他在自己的战壕里躲了十六年,团了十六年的雪球,终于在这天夜里全部砸向了对面。他用了很多奇怪的比喻,还有其他的修辞手法,因此骂着骂着,甚至就连潘那科塔自己都觉得好笑,最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有些可惜地挂了电话。
“不会有人再来打扰我们了。”潘那科塔一边说着,一边拷贝了一份米斯达的通讯录到自己的手机上,随后,便像个棒球投手那样铆足了劲,把他的手机扔了出去——在夜空里划出了一道看不到的弧线,七楼高的天台上,一跃而下,和将来的自己那样自由。
这一次,潘那科塔运气很好,不仅睡得很早,还睡得很实,度过了一个无梦的夜晚。第二天,最先离开的是那位要去北方的,温和的先生。随后是要去逛景点的四名学生。等到潘那科塔和米斯达要离开的时候,在夜里独自带着耳机就着啤酒下电视剧的那位姐姐还睡得正香。
他们就这样走了,重新坐上米斯达的爱车,从这个喧闹而新潮的城市离开。和之前路上一望无际的平原不同,他们扭头就钻进了道路蜿蜒崎岖的山区。不断的转弯和连续的上坡下坡让潘那科塔有些晕车,差点没吐了米斯达一车。但好歹他算是忍到了在路旁停车,然后把自己翻江倒海的所有不适都化为路旁野草的奇怪养料。
“真亏得你能受得了啊。”潘那科塔吨吨吨地喝掉了半瓶水,可还是压不住在胃里翻来覆去的酸水。
“你见过哪个开车的人会晕车啊?只有坐车的人才会这么觉得啦……说来,你这小子,应当没学驾照吧?真可惜啊。”米斯达靠在车门上,看着一脸狼狈的潘那科塔,揣着手说道。
潘那科塔只说他曾经试过,只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甚至连时都没去试。“我们走吧,我觉得就快到了……不过我想,我得坐到前排去。”他说,只是为了晕车的问题考虑。
坐到前排去之后,潘那科塔的确要好受很多:至少他不会再觉得那么心慌气短了。而且,也不知道前排究竟有着怎样的魔力,副驾驶的潘那科塔似乎与米斯达之间突然产生了许多可圈可点的话题。起初只是尝试性地,为了防治晕车而分散注意力所做出的努力罢了。而天总是越聊越起劲,他们很快扯到了米斯达的出身(毕竟关于潘那科塔的家世,米斯达已经知道得够多了),以及各自的学生时代,还有他们之前提到过的关于宠物的这个话题。最后他们聊到了音乐,米斯达如数家珍地给他展示了自己珍藏的各种旧唱片,并选了一张来放,就着山区没什么来车的便利,他们可以奢侈地把音量开到最大,车里震耳欲聋,车外喧闹不已。潘那科塔固然觉得有趣,觉得来劲,但终究还是乘着米斯达正在一边拍着方向盘一边哼哼的时候取出了唱片,扫了他的兴。
他们扯了一圈之后,又扯了回来。米斯达说,他觉得潘那科塔、潘那科塔地叫着,实在太拗口了。“难道没有什么更简便的昵称吗?”他问道,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就给自己开了一罐可乐喝。
潘那科塔抿着嘴巴想了一会儿,说,有是有,但是没什么人这么叫,更何况那是他很小的时候,只有他奶奶会这么叫的小名。他说太不好意思了,还是不要告诉米斯达的为好。但对方好像并不介意这个问题,只是一边催促着福葛叫他快说说,一边把手里的可乐罐贴到了潘那科塔的脸上,吓得他一个激灵,差点没撞到车顶。
潘那科塔最终还是扭不过米斯达,只好败下阵来,告诉他,自己曾经会被他的祖母亲昵地叫做“潘尼”。
米斯达好像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这是个好名字,并且,还一点也不拗口。他说,不论是谁都会乐于记住这个可爱的名字的,至少他米斯达是如此吧。然后就潘尼、潘尼地,一个劲地叫他。羞得潘那科塔脸都红透了,但这感觉很神秘,米斯达分明只是在捉弄他而已,但他这么叫着,好像自己就真的回到了两三岁的时候:他可以尽情地趴在祖母的膝盖上,听她讲一些古老的童话,或者什么都不听,只是感受着从她手心里传来的热度。
在这个圭多·米斯达面前,他好像真的能够,以“潘尼”的姿态活着。
真好啊。他想,能在最后的这点时间里再触碰一次那样柔软的触感,这真的很好。只可惜,覆水难收罢了。最后他们还是要在最为本初的话题前倒下:死亡,这也是男孩们为何踏上旅途,为何走过了这么远的路。
他们在山涧中的客店住了一晚,然后第二天由于估算错了距离,因此不得不窝在车里将就一晚上。
他们之间吵了一架。潘那科塔责备米斯达为什么不提前计划好路程,说他是个不考虑前因后果的大笨蛋。而米斯达也以眼还眼,说分明是他吵吵嚷嚷着催促着他快点走,若不是他在晚饭后还催着他从休息站继续赶路,他们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但天色已经晚了,距离下一处休息站却还有好长好远的一段距离。于是米斯达说,这倒也没关系,反正他福葛要真有什么意见,那他大可到后座去睡觉。反正一觉醒来之后,他肯定就能好好地在下一站的旅店里啦。
“难不成你要熬夜开车吗,开什么玩笑!”比起不相信,不如说潘那科塔不愿意米斯达继续顶着困意死撑,“难道你忘记那次意外了吗!周四的晚上,你——”
可哪想到对方只是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反正今天不是周四,就算真的再困,幸运女神也会保佑他的。米斯达说他一言九鼎,大可放心,借着就连赶带催地叫小潘尼滚到后座去裹上小毯子乖乖睡觉。——是的,他们还买了新的绒毯,给福葛的是带着草莓印花的,而给米斯达的是一条蓝白菱格的。当然,就潘尼本身可不会买这种腻歪的花色,都是米斯达那家伙执意要求的!还说什么“你看,难得发现一条,你就买了嘛。就当是缘分、缘分好不好嘛!”然后每次福葛没好气地盖上小毯子的时候,米斯达都会坏笑着装腔作势地说:潘尼宝宝要睡觉觉咯!然后被福葛挥着拳头就是一通打,差点没直接翻了车。
只是这次,福葛在后座躺下之后米斯达便不再做声。只是重新点燃发动机,开车上路罢了。
潘那科塔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到的下一个休息站……他甚至不知道米斯达把自己抱进了客房!正如他所说的那样,睁开眼睛感到一片舒爽之后,他的确就在休息站的旅店客房中了。而他一旁倒着的,他的司机——不,福葛想了想,他们在一起旅行了那么多天,他们之间说了那么多话……那么多话,所以——那应该是他的朋友:圭多·米斯达。
米斯达就这样,穿着他的夹克和牛仔裤整个人直直的埋在床里,抱着枕头,闭着眼睛睡得正香。
“米斯达?”潘那科塔试探性的叫着他的名字,但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至少他很高兴自己没有吵醒他。
接着,福葛就像米斯达在第二天看着他赖床那样,耐心地等着他的醒来。福葛醒来的时候,大概中午刚过一点,但他并不着急出门吃饭,也不打算去洗漱……福葛并不想再制造出更多可能的噪音,以免打扰了米斯达来之不易的美梦一个。
等到米斯达醒来的时候,天色又已经有些暗下来了。黑发的男孩打着哈欠,揉着脑袋坐起身,有些抱歉地看着他的同伴说:“哎呀,好像睡得有点久。你……很不幸地,又要多活一天囖?”至少在这件事上,米斯达不会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歉意,毕竟,就算是像他这样爽快的男孩,有时也会有些难以放下的面子。
而福葛哪会理会这些呢,他已经没什么好去介意的东西了,只是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地扭头对他说:“你可算是醒了,我们去吃饭吧?饿了一天我都快扁啦。”
男孩们这才姗姗来迟地,吃上今天的第一顿饭。
圭多·米斯达的工作,持续了大概一周有余,终于迎来了尾声。
最后一天,他们几乎大半的时间都花在了爬山上。这毕竟是个尚未开发完全的景区,还有很多地方都需要他们亲手实践。他们走了很多路,潘那科塔也不止一次两次地向米斯达抱怨实在太累。可米斯达说,他又不能背他上山,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来来去去,两个男孩着实折腾了太久,以至于终于来到峰顶的瀑布时,又是日落时分。
和他们出发的第一天那样,终于来到终点的男孩们停下了脚步,在无言中静静地眺望着天边的晚霞。
“今天的云好像还要少一点。”潘那科塔说,这几天的消磨下来,他也变得主动了许多:至少,他终于会向他一路以来的伙伴,坦诚相待地搭句话啦。
“比起第一天吗?我没什么印象了……不过可能吧。”
“我很好奇,”福葛皱起了眉头,在狭小的临时观景台上认真地看着米斯达浓厚的眉眼,“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才知道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的啊?这也太……鸟不拉屎了吧。”
“你以为我到底是凭什么才聘上这份苦差的啊?”米斯达嫌弃福葛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行吧。那他们给你开的工资是多少?”福葛踮起脚,一边朝远处眺望,一边问他。
这的确就是他想要的那种瀑布。虽然并没有很宽,不过只是窄窄的一条支流,但足够深,也足够急。
光是站在一旁,福葛都能感受到白花花的浪水扑打在他脸上的清爽。是奔腾的河流啊,像血管中的红细胞那样忙碌而充满生机。放眼望去,在他们脚下的,则是一片深绿的森林。在来时的路上,福葛稍微留意了一番,无一例外地,全是针叶。他不知道这里冬天是否会下雪,他只想,如果会的话,那再好不过。这样一来,他死后的那个冬天,就可以盖上软绵绵轻飘飘的雪制羽绒被,就像他和米斯达在汽车旅店、青年旅舍、休息站的客房里盖过的那种一样,棉花没有仔细弹过,更没有时常拿到太阳底下晒过的那种厚重阴湿的棉被,像块砖一样压在他的身上,却仍能够带来温暖。
此外,虽说同瀑布本身没什么关系,但潘那科塔很满意这个临时搭建的木制观景台。或许是为了满足背包客们的眼福吧,这小小的观景台只够站下几个人的位置,并且完全没有任何护栏,只像是为了下脚而搭出的平台而已。
他可以自由地倒下去,以各种姿势,各种表情。哎,潘那科塔又一次探出头看向脚下的万丈深渊,心里痒痒得紧,巴不得现在就一跃而下,把自己摔得支离破碎,让无意义的自己,告别这无意义的世界……还有告别,那姑且算是有一点意义的米斯达。
“三十欧。”米斯达吹了声口哨,说道,“油钱住宿包完,然后三十欧。然后你执意要去青年旅舍那晚用了十欧,然后算错日子开夜车那天因为入住日期有出入所以额外支付了五欧……折算下来,嗯,我还剩十五欧。刚好一半,不错嘛。”
潘那科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呀,三十欧。一个刊登在旧报纸上的招聘启事。”米斯达插着手说,那大概是两年……还是多少年前的报纸了吧。那是他卖掉那个没啥用处的房子之前收拾旧物时发现的东西,当时报纸上写的和福葛说的好像都差不了多少,总之那时候觉得好像还有点意思,于是就试着打了打电话……至于然后,然后嘛,他们就站在这里了。
“这我是真的没想到……”福葛还泡在惊讶中,一时没回过神来。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他用力地拍了拍自己,抬起头,郑重地对米斯达开了口:“再见了。”
米斯达没想到他竟然真是这般坚决。一路以来,他都认为这个小子不过只是说说而已!躁郁的青春期嘛,谁还没有过似的?但他还是决定带他来到这片瀑布前,不说工作必需吧,只是他在想,这段旅途是否能够给眼前的小潘尼带来什么改变。对,就像文艺片里的那样,在路上,多少会改变一些他的心境吧……米斯达开始有些后悔,或许他第一天不应当那样坦诚地告诉他,或许就应该像世俗的所有人一样,伸出手挽留他,哪怕并不是出于真心,但是去试着挽留——
米斯达只是觉得,潘那科塔·福葛实在还年轻……他还只不过是个光是被叫“潘尼”就会害羞地笑起来孩子而已。
但从结果上来看,这一路,比起说改变了福葛,到更不如说是改变了米斯达自己。哎,就连他也想不清楚了,只好开口问他:“你真这么决定?”
“那不然呢?”说着,眼前的少年便浑身一软,失了力气,在他的面前向后倒去。
“你他妈!”米斯达吓得大喊出声,一把抓住了福葛随着惯性不经意间扬起的手腕。二人就像两名探戈舞者一般,聚而不合,分而不散,在悬崖的边沿,仅仅拉住彼此的手。“好吧,我只是好奇原因。究竟为什么——”
“要我说,人只是会因此改变罢了。”潘那科塔催促他赶紧放手。但米斯达毕竟力气大,就算他挣扎,福葛还是没法从他手铐似牢固的封锁中挣脱,在再三的僵持下,他只好给出自己那含糊不清的答案,“你为何又要问我呢?我可不是哈姆雷特那样的玩意啊。”
没有意义的呀,米斯达,除了你之外,这一切都是那样的没有意义。
“你说好不干涉他人的死,”说着,就连福葛自己也快憋出一丝哭腔,“以免你以后……”
潘那科塔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米斯达愈发复杂而扭曲的神情。
“是啊,这是我说好的。”米斯达像是听了什么魔咒一般,在半空中僵住,手上也失去力气,就这样放走了手中轻飘飘的那个男孩。他眨了眨眼,眼前的男孩就变得比尘埃还细小,随着一声突兀的水声,再也找不到了。
这是他说好的。